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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找到她

    發覺柳月奴不對勁兒, 江婉柔按捺不動,一來不知道柳月奴是敵是友,二來兩人同行, 全?仰仗身姿矯健的柳將軍,她只得一面虛與委蛇,一邊暗自觀察。

    漸漸地,她發現?柳月奴除了?不按路線走,平日待她極好。柳將軍除了?會騎馬打仗,平日的洗衣燒水燒飯, 一個不落。她不大愛笑?, 輪廓凌厲,加上高挑矯健的身形,乍一看十分冷漠, 但細細接觸下來,她是個赤誠坦率的女子。

    她聽過她的傳言,言辭間有意避免談到她的“阿姐”, 柳月奴卻沒什么心眼兒,她稍微一套就明白了?八成。兩人在一起生活日久,確定柳月奴不會傷害她, 江婉柔才敢開口。

    果然, 柳月奴眸光一怔,她別開臉,語氣?僵硬道:“灶冷了?, 我去?添點兒柴。”

    江婉柔扯住她的衣擺,柔聲道:“不用,隔壁嬸娘送了?幾塊馕餅和羊奶,夠我們中午吃。”

    江婉柔生得太?美了?, 體態豐腴,那一身雪白細滑的皮肉,顯然沒有受過塞外的風霜。柳月奴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她的心思很簡單,這一村老?弱婦孺,加起來也打不過她,她有能力保護好她。

    江婉柔卻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她外出多以白紗遮面,對外宣稱身子不好,體弱多病,四周鄰里熱心腸,受了?柳月奴的恩惠,零零碎碎給她們送東西。

    柳月奴抿著薄唇,低聲道:“我去?晾衣裳。”

    “不用,我晾過了?。”

    飯是柳月奴做的,衣服是人家漿洗的,江婉柔現?在不是奴仆成群的王妃,她也不甘心做一個只會吃喝的累贅。

    她把柳月奴獵來的獸皮掛在篷壁上,讓她們的帳篷更加保暖;把剩下的牛羊肉切成小塊,撒上細細的鹽,掛在通風口風干,儲存過冬的糧食。盡管身在語言不通的異邦,她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舒服。

    柳月奴卻想把自己的柔姐姐好好養起來,她輕皺眉目,道:“柔姐姐,等我回來晾就行,你怎么能做這個?”

    “我有手腳,有什么做不得的。”

    江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不是生來就是王妃,你不必把我捧到天上。”

    柳月奴待人好的方?式很質樸,她自己不重口腹之欲,也不愛穿著打扮,她帳中的美人們卻個個綾羅綢緞,穿金戴銀。江婉柔原先就錦衣玉食,這一路奔波,柳月奴總覺得委屈了?她。

    江婉柔察覺到這一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真的待她很好,她卻不得不戳穿這副平和的假象。

    她狠了?狠心,道:“阿妹,斯人已逝,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好阿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這句話?和阿姐臨終交代她的一模一樣?,柳月奴心中大慟。阿姐死后,她渾渾噩噩,用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來麻痹自己,直到遇到了?江婉柔。

    她會拍著她的背給她唱歌謠,她會給她蓋被子,她會溫柔地撫摸她的手,叫她愛惜自己。

    父親恨她不是男兒身,母親厭惡她身上的突厥血脈,從小到大,只有阿姐喜歡她。王妃和阿姐一樣?溫柔,一樣?待她好,她為?什么不能是她的!

    柳月奴不能接受,她煩躁地握緊拳頭,自欺欺人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既然開口,江婉柔不喜歡拖泥帶水,她看著柳月奴,聲音溫柔又堅定。

    “你知道的,阿妹,你是個聰明姑娘。”

    能迅速組起一支頗具規模的起義軍,能讓凌霄冒險招安,又安然無恙地把她從守備重重的敵營救走,如?今生活安穩平靜,柳月奴絕不只是個空有蠻力的粗人。

    她只是不愿意醒來罷了?。

    “我不是她,我在你心中永遠不能代替她。可是阿妹啊——”

    江婉柔輕輕握住她的手,“盡管我是個假姐姐,一路走來,我是真心把你當成妹妹。”

    “她不愿意見你如?此,我同樣?不想你沉浸在過去?。”

    柳月奴的身體緊緊繃著,她身形高挑,一雙幽藍的鳳目凌厲無比。江婉柔卻不害怕,她溫柔地看著她,兩人久久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很長時?間,柳月奴狼狽地錯開視線,狠狠道:“你休想拋棄我!”

    江婉柔笑?了?,“沒有拋棄你,只是我是齊人,不習慣這里的水土,總要回到齊朝的土地。”

    她在此耍了?個心眼,柳月奴的母親是被搶到突厥的,她一生都過得不幸。

    果然,柳月奴的神色微微松動,她的眸光暗淡,悶聲道:“你就是想著那個王爺對不對!”

    那個齊王有什么好,長得又高又壯,兇狠殘暴,還不如?那個姓裴的小白臉!

    呸,不行,柔姐姐還是跟著她最穩妥。

    柳月奴在心里陰暗地來回比較,江婉柔大方?回道:“他是我的夫君,我當然想他。”

    一路顛沛流離,盡管柳月奴不曾讓她受絲毫委屈,但又如?何比得上陸奉?不管身處何方?,只要他在身邊,她好像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

    她扯了?扯柳月奴的衣袖,柔柔的聲音帶著一絲蠱惑:“阿妹,你帶我回衛城吧,我們的情誼不會變,你永遠是我的好阿妹。”

    她的眼眸烏黑發亮,柳月奴抵擋不住這樣?的眸光,她沉默許久,道:“外面正在打仗,很危險。”

    “再等等罷。”

    江婉柔心中失望,卻也有所預料,這姑娘執拗,她原本也沒打算一次說服她,這次是個很好的開頭,徐徐圖之。

    她會慢慢開導,給她時?間想開。

    兩人沉默著吃了?午膳,柳月奴也許不想面對她,膳后找了?個借口出門。江婉柔沒有阻止,她細致地給她系上羊毛披帛,叮囑道:“記得天黑前回來。”

    這里民風淳樸,江婉柔倒不擔心安全?,柳月奴說的“打仗”她只當是托詞。臨近傍晚,風忽然大了?起來。村口的木風車飛速旋轉,呼呼啦啦,傳來一絲不祥的氣?息。

    江婉柔起身,用磚頭壓緊帳篷的邊邊角角,正在固定門簾時?,聽見外頭匆忙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嘈雜聲如?潮水般涌上來,“噠噠”地由遠及近,似有人奪命狂奔,其間夾雜著呼喊,她聽不懂,只覺得慌亂至極。

    很快,凜冽的風聲混著沉悶的馬蹄聲,“轟隆隆”似重錘砸在地上,震得江婉柔心中發慌,她悄悄掀起一個縫隙,外頭亂成一團。男人們抄起長刀,女人抱著孩子,拎著包袱匆匆出逃。她看見了?今早給她們送羊奶的鄰家嬸娘,還有總蹦蹦跳跳找她梳頭的小姑娘,她淚流滿面,烏黑眼睛里盡是驚慌。

    盡管聽不懂他們的話?,江婉柔知道,有人打過來了?!

    她急匆匆在枕頭下找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緊緊攥著刀柄。此時?柳月奴不在,江婉柔深深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果是追兵,村民應該把她們這兩個“外來戶”供出去?,捉拿她們兩人即可,用不著搞這么大陣仗,莫非,打過來的是齊軍?

    風聲、馬蹄聲、腳步聲和孩子女人的哭泣聲混成一團,江婉柔臉色蒼白,心中迅速思忖:到底是追兵還是齊軍?他們認得她嗎?她這樣?的身板兒,是冒險跑出去?搏一搏,還是等柳月奴回來……

    她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猛地,帳簾被一把利刃劈開,柳月奴風塵仆仆過來,她發絲凌亂,一把拉過江婉柔,冷聲道:“我們走。”

    她的身姿挺拔矯健,即使只是個女人,卻為?江婉柔擋住了?擁擠的人群,不讓旁人沾染她半分。柳月奴對這里的地形很熟悉,她拉著江婉柔往人群相反的地方?跑,江婉柔跟不上她的步調,氣?喘吁吁時?終于看到了?一匹駿馬,她長臂一伸,攬住江婉柔的柔軟的腰肢,穩穩落在馬背上。

    柳月奴雙腿夾緊馬腹,馬兒揚起蹄嘶鳴,如?離弦之箭,兩人的發絲在風中飛舞。風中裹挾著硝煙的味道,營帳被砍得七零八落,不遠處似有火光,烈火吞噬著殘布與木架,噼里啪啦作響。

    越走,江婉柔看到的尸體越多,粗壯的漢子瞪大雙眼,空洞無神,脖頸被利刃豁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汩汩涌出;干瘦的老?人滿臉驚恐,胸腹間插著數支羽箭,身子蜷縮,雙手還徒勞地抓著箭桿,似想拔出來。

    女人護著孩子的尸首,哭聲早啞成了?氣?聲。淚與血混在一起,放眼望去?,尸山血海層層堆疊,層層血腥翻涌。

    江婉柔的臉色煞白,這些?人是突厥人,可除了?長相說話?不同,他們也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當中興許有人給她送過柴禾,有人給她送過羊肉,有人在早晨對她笑?過,現?在都變成了?冰冷的尸體,死不瞑目。

    濃烈血腥味兒讓她想吐,但她不能給柳月奴添亂。四周有很多穿著鎧甲的士兵,江婉柔此時?無力分辨是齊軍還是突厥人,他們手握刺刀,猶如?惡鬼,刀尖上的血紅的刺眼,她快喘不過氣?了?。

    柳月奴一邊護著她,一邊握緊韁繩,忽然,一支凌厲的箭羽襲來,身下的馬兒發出慘然嘶鳴,柳月奴臉色大變,以肘撐地,用身體護著江婉柔,兩人一同滾落下來。

    江婉柔惶惶然,扭頭往后看,一片血色火光中,一個熟悉高大的身影緩緩朝她走來。

    是陸奉!

    江婉柔驚魂未定,不知是不是在做夢,陸奉他……變了?好多,高挺的眉骨上疤痕猙獰,寒目充紅,臉色陰沉,整個人籠罩著一層煞氣?。

    他走到她身前,屈膝下蹲,黑眸直勾勾盯著眼前人,他伸出手,撫上她柔嫩的臉頰。

    第92章 第 92 章 迷戀她

    粗糙的掌心帶著讓人戰栗的寒意, 江婉柔忍不住瑟縮一下,她心中驚魂未定,身體卻仿佛記得?他?的體溫, 情不自?禁地,她用臉頰輕蹭他?的掌心。

    陸奉幽深的黑眸映著兩簇火光,驟然,他?將她攔腰抱起,江婉柔自?然地攀附上?他?的脖頸,沾染著灰塵的狐毛披風在冷硬的玄甲前隨風飄蕩。

    陸奉一言不發往回走, 微微起伏的胸膛顯出男人并非如表面那樣冷靜。江婉柔好半天才回神, 正欲開?口,耳邊傳來一個?小將的聲音。

    “啟稟王爺,賊人皆已伏誅, 剩下殘兵敗將,您看……”

    “老規矩。”

    陸奉的聲音沙啞冰冷,江婉柔被?他?的手按在懷里, 旁人看不見她的臉,她也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聽見呼嘯的風聲和噼里啪啦, 烈火燃燒的聲音。

    “……不要。”

    她的雙臂不自?覺用力, 盡管不知道“老規矩”是?什么,她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低聲道:“這里……好多人都幫過我,還有

    柳將軍, 沒?有他?們,我今日見不到?你。”

    “陸奉,不要傷害他?們,好不好?”

    小將在一旁低著頭不敢說話, 陸奉自?統帥三軍以來,軍令如山,字字千鈞,連凌霄將軍都不敢違背他?的命令,他?多次訓斥凌霄將軍“婦人之仁”,此時懷中抱著真正的“婦人”,不知道王爺是?何反應。

    原以為陸奉這樣的男人不會為女色所惑,這陣子不停歇地打?,不止打?得?突厥屁滾尿流,我方也損兵折將,后方軍資幾乎運不過來。其中多少是?因為帝王御令,又有多少是?因為王妃娘娘?

    因陸奉下了封口令,無人敢提這件事,小將只敢在心里想想,抬眼覷陸奉的臉色。

    陸奉眉眼陰沉,不只小將,連懷里的江婉柔都七上?八下的,過了一會兒,陸奉道:“關起來。”

    寒風吹著衣袂獵獵,陸奉只稍做停留,長腿闊步走向不遠處的帳篷。

    這個?帳篷顯然是?剛剛搭建的,里頭陳設簡潔,只有一張桌案,一盞燈燭,一張小榻,地面和椅背上?鋪著虎皮毯,陸奉抱著江婉柔大馬金刀坐在圈椅上?,江婉柔從他?懷中探出頭。

    距上?次一別,夫妻已分離兩個?多月,其間兩人都經歷了太多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此時在搖曳的燭火下,兩人對?視許久,江婉柔顫動著眼睫,低聲道:“硬。”

    他?的鎧甲又冷又硬,把她的臉頰膈地生疼。

    陸奉薄唇緊抿,這個?姿勢并不好卸甲,他?卻沒?有放開?她,反而擁得?更緊。他?的下巴抵著她額頭,骨節有力的手指勾住玄甲的肩扣,稍一用力,“咔噠”一聲,甲片簌簌而動,沉重沾血的鎧甲落在地面的虎皮毯上?。

    他?沒?有收住力氣,把玄甲里頭的薄衫也扯開?了,胸口微敞,露出緊實健壯的前胸,江婉柔驟然瞪大美?眸,多年的老夫老妻,她倒不是?害羞,只見在斑駁的燭光下,他?身上?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猙獰傷口,幾處傷口尚未愈合,凝結出暗紅色血痂。

    這些密密麻麻的傷口四周泛紅,刀傷箭傷,都是?新添的。

    江婉柔心中揪然,她伸出手,顫抖著貼上?他?的胸膛。

    “你……疼不疼呀?”

    她聲音帶著一絲哽咽,盡管身在硝煙的戰火中,她之前在平和的衛城,不曾見過戰爭的殘酷,即使后來被?俘,在裴璋和柳月奴的刻意保護下,她也沒?受過什么大罪。

    方才遍地的尸體與火光讓她大受震撼,現?在看陸奉一身猙獰的傷痕,江婉柔目露惶然,險些落下淚珠。

    “小傷罷了,柔兒勿怕。”

    懷中的身體柔軟馨香,陸奉抱了她許久,終于確定這不是?夢,也不是?他?的錯覺,他?幾乎踏遍半個?草原,他?的妻子,終于回到?了他?的懷抱。

    陸奉埋在她雪白的頸窩,他?并不是?個?善于言辭的男人,他?不會和江婉柔傾訴,這些日子他?有多想她,多掛念她的安危;更不會和江婉柔說他?的焦躁,他?的憤怒與不安。

    他?只是?抱著她,雙臂緊緊摟著她的腰肢,用力之大,仿佛把她揉到?自?己的身體里。

    江婉柔心頭也是?酸澀,顛沛流離這么久,她也想他?。她從前總嫌他?粗魯,嫌他?力氣大,總弄痛她,現?在被?他?大力抱著,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彼此體溫相貼,兩人誰也沒?說話,緊緊相擁,平息著重逢的喜悅。過了許久,江婉柔靠在他?胸前,伸出手,撫摸他?棱角分明的臉頰。

    他?的下巴許久未打?理,扎得?她手疼。江婉柔輕聲道:“你瘦了。”

    近幾個月仗打得密,經常膳用到?一半,響起震鳴的戰鼓聲,或者夜晚進攻,晝夜顛倒。陸奉擅打?仗,不管是?突厥還是齊軍把他吹得神乎其神,但他?終究只是?肉體凡胎,他?受傷了,也清瘦了。

    他?的輪廓本來就鋒利分明,如今清瘦幾分,顯得?眉骨愈發高聳,眼窩深陷。眉壓眼的面相,瞧上?去?陰沉狠辣,剛才把江婉柔都嚇到?了。

    找回失去?的珍寶,陸奉的陰冷臉色和緩幾分,他?低著頭,回道:“你也……”

    對上她烏黑發亮的眼眸,江婉柔雙頰飽滿,臉色白里透紅,陸奉眼睛不瞎,實在無法昧著良心回一句:你也瘦了。

    他?頓了下,道:“你受苦了。”

    江婉柔搖搖頭,她道:“多虧了裴……多虧了柳將軍,她一路相護,我并未受罪。”

    重逢的喜悅后,江婉柔冷靜下來,言辭跳過了與裴璋的相遇。她被?人擄走月余,本就容易遭人詬病,柳月奴名聲再怎么差,她也只是?個?女人,兩個?女人在一起能做什么?

    她在陳復手里那些日子,和裴璋日日共處一室,盡管兩人清清白白,裴璋一個?手指頭都沒?碰她,可這傳出去?,誰信呢?

    她不想騙陸奉,但她此時沒?有辦法解釋,她把裴璋那段兒略了過去?,只說陳復擄走了她,柳月奴救了她。

    江婉柔扯著他?的衣袖,急切道:“夫君,我雖身處敵營,并未——”

    “好了,不必說了。”

    陸奉的臉上?喜怒難辨,他?斂下眉目,道:“都過去?了,你回來就好。”

    江婉柔覷著他?的臉色,只是?陸奉城府深,他?不想的時候,連她這個?枕邊人也猜不透他?的心。

    江婉柔咬著唇瓣,倘若陸奉懷疑、質問她,她尚有言可辯,如今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她不知他?怎么想的,但……

    “別咬。”

    陸奉拇指摩挲,把可憐的唇瓣從她的貝齒中拯救出來。懷中的美?人發絲凌亂,紅唇潤澤,她仰著頭,烏亮的眼眸看著自?己,姿態盡顯柔軟和依戀。

    陸奉微微用力,掰開?她的下頜,低頭覆了上?去?。

    唇/舌/交/纏,他?要的很急切,帶著焦躁和掠奪,江婉柔嗚咽一聲,太久沒?有親近,她有些受不住這個?,可他?的大掌緊扣她的后腦,讓她退無可退。

    江婉柔呼吸不過來,眼角沁出淚光點點。她稍有推拒,他?入得?更狠,她只能順從地張開?貝齒,接納他?,安撫他?。

    過了許久,一縷粘絲從兩人唇角滑落,江婉柔撫著亂跳的胸口,雙目迷蒙中,她大概知道,他?還是?這么迷戀她。

    她顫動著睫毛,不在糾結這個?問題。她閉了閉眼,平息氣息后,道:“不要在這里。”

    陸奉“嗯”了一聲,他?道:“今天太晚了,你休憩一日,我帶你回去?。”

    久別重逢,他?想要她,卻更想抱著她,感受她柔軟的身軀在自?己懷里。江婉柔卻是?沒?心思,方才在這片土地上?,死了那么多無辜的人,一切罪魁禍首,是?她的夫君。

    可她是?齊人,陸奉奉旨出征,他?身上?那么多猙獰的傷口,她沒?有辦法責怪他?。

    江婉柔道:“我……不懂打?仗,也不懂兩國的朝局。”

    “可是?夫君,那些老弱婦孺是?無辜的,她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普通的村民,你能不能……不要殺她們呀。”

    陸奉沒?有應聲,他?伸出手掌,遮上?她的眼睛。濃密的睫毛顫動,瘙得?他?掌心癢。

    他?道:“今日受驚了,睡吧。”

    江婉柔勾著他?的手指,正想再勸說,陸奉道:“聽話。”

    他?語氣平靜,沒?有厲聲斥責,江婉柔卻聽出不容置喙的意味。她柔順地閉上?眼睛,拉長語調,像在撒嬌。

    “你不在,我睡不著。”

    陸奉神色和緩,他?解開?她臟污的披風,把江婉柔抱到?一旁的小榻上?,拉起上?面的氈毯,給她裹得?嚴嚴實實。

    他?道:“我守著你。”

    江婉柔像怕他?跑了似的,拉著他?的衣角,“說話算數,不許趁我睡著離開?。”

    她確實想他?,也怕他?趁她睡著

    ,再發布什么殘忍的軍令。江婉柔自?覺讀書不多,對?兩國交戰一竅不通,但她懂最簡單的道理:烽煙四起,是?金鑾殿上?高座的君王們的一念之差,和晨起躬耕,暮歸炊飯的小民有何干系?

    更別提這些無辜的老弱婦孺們。她費心布置的帳篷被?柳月奴劃爛了,里面鄰居送的馕餅、羊奶,小姑娘送給她的彩色鵝卵石,興許都不在了。想起今日見到?小姑娘惶恐的眸光,江婉柔心中一陣窒息,她還活著嗎?她和小蕓兒一樣大,是?不是?因為她在這里,才給他?們帶來了滅頂之災?

    為什么要打?仗呢?齊人在齊朝的土地上?,突厥人在突厥人的草原上?,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大家安安穩穩生活,不是?很好么,不打?了行嗎?

    江婉柔沒?有問出來,陸奉無法回答她的話。他?伸掌撫平她皺起的眉頭,聲音沉穩:“我在。”

    這個?小村落碰上?兵精甲銳的大齊鐵騎,還是?陸奉親率的幽州軍,猶如螳臂當車,不到?兩個?時辰被?完全攻陷,外頭所有的將領都在寒風中等著陸奉的命令,他?不可能一晚上?沉溺在溫柔鄉里。

    可他?的話那樣沉穩有力,帶著令人信服的篤定,江婉柔心中松了一口氣,外頭寒風呼嘯,身上?裹著暖洋洋的羊毯,陸奉在她身邊……或許心中無掛礙,也許是?今天受累又受驚,江婉柔陷入黑甜的夢鄉。

    陸奉在她身邊仿佛一尊雕像,一動不動盯著她的睡顏。過了許久,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卻無人敢出口打?擾,等她的呼吸逐漸平穩,陸奉起身,輕輕掰開?她攥著他?衣擺的手。

    ***

    翌日,江婉柔在顛簸的馬車中醒來,入眼是?陸奉俊美?冷冽的臉龐。

    她怔愣一瞬,陸奉察覺到?懷中的動靜,放下手中的軍報。

    “醒了?先?用幾塊糕點,一會兒就到?了。”

    昨日的記憶瞬間涌現?,江婉柔看著眼前一身玄袍的陸奉,他?明顯換了身衣裳。

    她問道:“你是?不是?趁我睡著走了?”

    陸奉面不改色,“你睡得?迷糊,自?己放手的。”

    江婉柔狐疑地看著他?,陸奉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她掀起窗簾外瞧,外面身穿甲胄的士兵如銅墻鐵壁般把他?們層層包圍,紅纓槍的槍尖米密密匝匝探出,讓江婉柔想起昨晚的血色。

    她臉色不大好地放下簾子,問:“我們還在突厥境內?”

    透過微弱的縫隙,她看到?廣袤的山巒和錯落的帳篷,明顯不是?齊朝的地界。

    陸奉“嗯”了一聲,實際上?他?們現?在也不是?朝大齊的方向走,江婉柔不識路,她不知道,柳月奴帶她往突厥內里帶,陸奉近幾個?月勢如破竹,攻陷了突厥幾個?重要城池,在其中安營扎寨。

    倘若現?在回衛城,晝夜不停,也得?走個?三天三夜。這和陸奉原有的路線相悖,而且出了那檔子事,他?再也不放心把江婉柔放在衛城。

    他?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陸奉不多話,盡管兩人久別重逢,除了昨日那個?兇狠的吻,面上?看不出什么。江婉柔卻知道他?不是?不在乎。比如現?在,陸奉喜歡騎馬,如果不是?為了陪自?己,他?才不會屈就在狹小的馬車里。

    她有很多話想說,說她一路的見聞,想問問他?的傷口,他?的腿疾……千言萬語,幾番思慮后,江婉柔抬起眼眸,“夫君,你答應過我的,昨晚那些人,你能不能網開?一面……”

    她心中忐忑,兩國交戰,形式錯亂如麻,小事上?陸奉愿意順著她,大是?大非面前,她不認為自?己能動搖他?。

    好在陸奉一言九鼎,他?道:“沒?死。”

    本來也不是?什么重鎮要沖,他?接到?消息,此地有江婉柔的蹤跡,才親自?率軍來此。找到?了她,他?心中的戾氣被?安撫,這些人既構不成威脅,留著就留著罷。

    江婉柔心中稍安,又忙問,“那柳將軍呢,多虧她一路相護,我才能安然見到?你。”

    提起柳月奴,陸奉的眸光驟然陰冷。他?道:“是?啊,多虧她。”

    第93章 第 93 章 他愛她

    多?虧了?這個“柳將軍”, 要不是?她一路故意誤導,他也不至于這么晚才找到她!

    陸奉的目光鋒利如刀,江婉柔也知道柳月奴做的手?腳, 心中大叫“不好”。她習慣地勾起他的衣袖,正欲求情,嘴里?驟然被塞了?一塊兒糕點,噎得她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江婉柔吃東西的時候雙頰圓鼓鼓,睜著烏黑水潤美眸, 陸奉面上?不顯,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一張口,就往她嘴里?塞糕點, 江婉柔怕了?他,在他懷里?掙扎,奈何馬車狹小, 躲也躲不到哪兒去,兩人在里?面幾番拉扯,馬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啟稟王爺, 已到烏金城。”

    烏金, 是?突厥的軍事要沖,扼守突厥通往齊朝的咽喉要道,地勢險要, 多?高?山峽谷,易守難攻,陸奉胸前最深的箭傷來于此。

    如今已被齊軍占領,也正是?這一戰, 讓突厥朝野震動,議和派越來越多?,新上?任的冒頓欲征戰斂財揚威,沒想到遇上?更瘋的陸奉,這場突厥挑起的禍亂,現在是?陸奉不想停。

    江婉柔和柳月奴一路奔波,柳月奴大多?給她講突厥的風土人情,江婉柔不知道戰事的具體情形,她只覺得四周異常安靜,除了?風聲,只能聽見馬蹄和士兵們沉重有序的腳步聲。

    她扭扭捏捏,不愿意讓陸奉抱著出去。陸奉也沒有勉強,他叫人送上?一頂帷帽,隔著一層白紗,入眼的府邸和齊朝的宅院風格迥異,沒有雕梁畫棟的斗拱飛檐,圍墻高?大厚實,四周守滿了?腰挎長?刀,身穿玄甲的士兵,他們密密麻麻,目不斜視,把眼前的宅院圍得密不透風。

    沉悶的氣息讓人頭皮發麻,江婉柔忍不住往陸奉身邊靠了?靠。陸奉低頭問:“冷?”

    江婉柔搖搖頭,這地方太安靜了?,她心里?發憷。陌生的地方,她只能靠著陸奉汲取溫暖,殊不知身旁人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

    陸奉道:“再忍耐些?日子,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說的“回去”是?指回戰爭結束,回齊王府,并非回衛城的將軍府。江婉柔暫時沒有聽懂陸奉的弦外之音。這處原先是?突厥高?官的一處府邸,占地不算廣袤,陳設卻處處精致,陸奉把她帶到他的房間,道:“以后你住在這里?,不要出門。”

    在京城時,陸奉一直歇在江婉柔的房里?,江婉柔把錦光院布置地暖煦舒服,喝茶的小案,小憩的貴妃榻,紫檀牡丹花屏風,賞景的梨花躺椅……一應俱全?。陸奉一個人住卻沒那?么多?講究,諾大的房里?只有一張寬大的床榻,角落的衣桁上?掛著一副威風凜凜的戰甲,旁邊是?個兵器架,長?刀、勁弩擺放有序,刀刃泛著寒光,

    江婉柔這會兒真感覺有點冷。

    好在陸奉知道妻子是?嬌養的牡丹花兒,不一會兒,一群齊朝面孔的侍女?魚貫而入,地面鋪上?的潔白的羊絨氈毯,房間四角燒著火盆,幾人合力抬了?一扇寬大屏風,把床榻單獨隔開,外頭放上?一張桌案,成了?個小隔間。

    江婉柔起先不懂為何這番布置,她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后,看見端坐在桌案前的陸奉,上?頭擺著一張大大的輿圖,筆墨紙硯俱全?,還有整齊擺放著的信箋和折子。

    “這……”

    江婉柔走到陸奉身邊,柔軟的雙手?落在他的肩頭。

    她問道:“怎么把這些?東西放在這里??”

    陸奉公私極其分明,在京城時,他在前院書房處理政事,回錦光院就是?眾星捧月的大爺,婢女?們伺候他凈手?用膳,江婉柔伺候他脫衣睡覺,他從不把朝政帶到內宅。

    他手?上?的都是?機密要件,江婉柔也很少主動去書房找他,這算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現在怎么把折子帶到寢房來了??

    陸奉順勢把她拉到腿上?,她才沐浴過,發絲半濕半干,軟乎乎的雙頰被熱氣熏得泛紅,陸奉捏了?捏她的臉頰,回道:“陪陪你。”

    向?來冷硬的男人說出這番話,讓江婉柔有些?受寵若驚。從昨晚見到他到現在,一切像做夢一樣。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前,感受這來之不易的寧靜。

    她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原以為陸奉也是?如此,誰知過了?許久,她眼睜睜看著陸奉拿起一本?本?折子看,看他研磨

    潤筆,在上?面勾勾畫畫。他的眸光專注冷靜,一點兒不像懷中抱了?個美嬌娘的樣子。

    可若他不在乎,便不會這么反常地把軍務帶到寢房處理。江婉柔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欲言又止。

    也許她的目光太炙熱,陸奉在百忙中分給她一個眼神,“有話直說。”

    江婉柔不好給陸奉講自己的事,畢竟她從敵軍中跑出來繞不過裴璋,多?說多?錯。她想了?一會兒,問道:“我?從將軍府失蹤,清靈妹妹急壞了?吧。”

    何止急壞了?,要不是?凌霄替妻受罰,陸清靈也逃不過一頓打。后來查出來將軍府有個吃里?扒外的下人,府中所有伺候的丫鬟跟著遭殃,那?幾日人心惶惶,枉死了?很多?人,也沒有平息陸奉的怒火。

    江婉柔顯然了解陸奉的脾氣,她低聲道:“也是?我?不小心,那?丫鬟早就被我?趕出去了?,要是?我?早發現……”

    “不怪你。”

    陸奉打斷她,道:“過去了?,無須掛懷。”

    江婉柔驟然鼻尖一酸,這些?日子的驚慌、不安,在這句“不怪你”中煙消云散。她幼年孤苦,自嫁人后戰戰兢兢,不敢踏錯一步,也正因為她的謹慎能干,才得到闔府的尊敬。

    陸奉待她很好,給她體面尊貴,送她華貴的鳳冠頭面,珠翠玉石。那?些?真金白銀的“寵”,都不抵這一句:不怪你。

    在京城,她為他打理內宅,迎來送往,她自詡沒有第二個人比她做得更好,她手?里?的一切,都是?她該得的。出京后,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完全?成了?“累贅”,拖累他趕路的進度,還成了?別人威脅他的籌碼。

    他說:“你也要緊。”

    他說:“回來就好。”

    他說:“不怪你。”

    江婉柔此刻有種?茫然又篤定的情感:他愛她。

    不是?因為她“有用”,也不是?因為她“識時務,知進退”,他是?純粹地,愛她。

    江婉柔忽然很想把裴璋的事坦白,她幾次張口,那?一瞬間,她心中閃過被寧安侯拋棄,不聞不問的姨娘,被丈夫追殺的江婉雪,她好不容易坐穩的王妃之位,她還有兒女?們……

    陸奉察覺她的不對勁,放下手?中狼毫,皺眉道:“受委屈了??”

    江婉柔搖搖頭,她摟緊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懷里?。

    她悶著聲,斷斷續續道:“陸奉,我?……我?心里?……好……好愛你啊。”

    陸奉的耳力很好,聽到這等露骨的話,他身體一僵,向?來冷靜自持的男人竟顯得不知所措。

    像他這樣的男人,自小受“克己復禮”的教導,大丈夫當建功立業,如何能沉溺在女?人的肚皮上??要讓他說一句“愛慕”,比殺了?他都難。

    他撫摸她的后背,半天?,僵硬地回了?一句,“嗯。”

    江婉柔沒有什?么好羞澀的,在突厥的這段日子,她發現這邊的男女?直率坦誠,看對眼兒了?,大庭廣眾之下互唱情歌,表達愛意。

    這里?不是?要求女?子三從四德的京城,江婉柔放開了?,“好愛你”“好想你”說個不停,陸奉哪兒受得了?這個,一時天?/雷勾/地火,矯健和雪白的身軀糾纏著,滾到剛鋪羊絨氈毯上?。

    ……

    這里?沒有暗格里?那?一堆兒東西,起先沒準備好,江婉柔擰著眉,沒有叫痛,反而敞/開/身子迎合,緊緊纏繞著他,讓他把她填滿。

    她他耳邊一遍遍喚他的名字。

    “陸奉。”

    “陸奉。”

    “……陸奉啊。”

    她最后渾身發抖,牙齒都是?顫的,依然不肯松開他的脖頸。叫陸奉既憐愛她,又恨不得弄死她。

    ***

    江婉柔很快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代價,事實證明,禁/欲的男人不能撩撥,又言道小別勝新婚,陸奉實打實做了?三日“新郎官。”一道屏風之隔,甚至不耽誤他完事兒,隨手?披上?外衫去處理軍務。

    最后一次昏過去時,江婉柔迷迷糊糊地想,等醒來,她得把陸奉的硬胡茬剃了?,扎得她好難受。

    不等她動手?,她再次醒來,身邊床鋪已經變得冰涼,外頭也沒有人,江婉柔問侍女?,可惜陸奉威嚴太重,她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給她留了?口信,可在院中閑逛,不得出府。

    江婉柔現在走路打顫,別說閑逛,下榻都費勁。她揉了?揉眉心,侍女?們馬上?誠惶誠恐地問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江婉柔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子,端上?什?么吃什?么,她不挑食,也不折騰出去作妖,可這個院子實在安靜,守衛像陶俑一樣一動不動,丫鬟們躡手?躡腳,仿佛踮著腳尖走路,沒有一點聲音。

    江婉柔好奇道:“此處為何如此安靜?”

    不止府中,她那?日在府外也是?,靜悄悄,沒有一點人氣。

    侍女?們對視一眼,一人出列,道:“稟王妃娘娘,這里?是?烏金,原是?突厥的城池。被我?齊軍攻打下來后,清理一番,如今是?我?們的大營。”

    四周都是?駐軍?江婉柔沒有多?想,只當把原來的人趕出去了?。她又問:“前幾日……那?些?村民在何處?”

    侍女?低頭思索片刻,答道:“關在城外的營地里?,勞作紡織,為我?軍將士們縫制衣物。”

    江婉柔心下一沉,喃喃道:“這得關多?久?”

    她原以為這些?人沒用,陸奉會放了?她們,竟是?她異想天?開。

    “奴婢們不知。”

    美人蹙眉,令人心憐。加上?江婉柔溫和的性?情,有個大膽的侍女?安慰道:“王妃娘娘無須擔憂,這些?俘虜都是?老弱病殘,突厥定不肯花費錢財把人贖回去,能為我?軍效勞,是?他們的福氣。”

    自古俘虜有三個下場,一是?本?國國君仁慈,肯花錢財或者物資,把人贖換回去。二是?充作勞力,也能撿回一條性?命。兩樣都不沾,只能等死了?。

    自己人的軍餉尚且不寬裕,一堆人吃喝拉撒,誰愿意白白養著敵國的閑人呢?

    江婉柔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原本?不用這樣的,他們本?來生活地好好的,男兒外出打獵放牧,女?人洗衣做飯……不能了?。

    江婉柔猛然想起來,那?些?拿起刀劍、保護妻兒的男人們,都沒了?。

    她閉了?閉眼,艱難地開口,“陸奉……王爺,專程去找我?的嗎?”

    侍女?們對視一眼,“奴婢不知。”

    陸奉令行禁止,嚴禁私下議論王妃,江婉柔從前擔憂“名聲”,完全?是?杞人憂天?。

    江婉柔垂下眼睫,道:“把柳將軍叫來,我?有話問她。”

    她被困在府中,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向?柳月奴打探消息,順帶問問她的近況。只是?這些?侍女?不知道是?從哪兒找來的,一問三不知,連大名鼎鼎的“柳將軍”都不認識,江婉柔煩躁地揮揮手?,讓她們下去。

    因為這事兒,江婉柔一整天?心里?沉甸甸的。房間安靜得可怕,她走過來走過去,最后坐在陸奉的圈椅上?發呆。

    陸奉興許走得急,桌案上?折子信箋堆疊,狼毫上?墨痕未干,看起來有些?凌亂。江婉柔是?個體面人,習慣性?地給他收拾整齊,她對他這些?軍務不感興趣,可她心里?掛著事,今天?收完了?,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念頭。

    他既放在她眼前,便是?信任她。

    那?她看一看,也……沒甚么要緊吧?

    第94章 第 94 章 少年夫妻老來伴

    陸奉直到深夜才回。

    在江婉柔失蹤的這段時日, 陸奉親率鐵騎,踏平半個草原,烏金已經是突厥的腹地, 王庭多次遣人?議和,給出的條件從金銀馬匹,到割讓城池,陸奉全然不顧,勢如破竹,有劍指王庭之?勢。

    今日凌霄和其余幾位將軍找陸

    奉, 再次為議和的事。如今突厥愿意割讓數座城池, 其中幾處為通商要塞,誠意已經足夠大,幾位將軍以為, 可?以一談。

    這場仗打了四五個月,因為江婉柔的緣故,如今局勢比陸奉預想中快了兩個月, 齊朝也?損兵折將,陸奉打算稍事歇息,等大軍休整后?開拔, 長?驅直入突厥王庭。

    當今圣上雄心壯志, 這幾個兒?子?中,陸奉最肖他,如今他壯士暮年, 由自己的親骨肉替他征戰四方,皇帝龍顏大悅,不僅親自過問軍資,金口玉言道:“突厥諸事, 皆聽齊王裁決。”

    皇帝支持,陸奉想打,諸位將軍卻蠢蠢欲動想和談。今年冬天格外寒冷,突厥地勢靠北,運輸草料物?資比大齊更艱難,如今天氣?漸漸轉暖,道路冰雪消融,更好運輜重,草原開始反青,馬匹有了充足的草料供應,突厥行軍作戰比冬日多了優勢。

    一仗比一仗難打,突厥又有和談的誠意,我軍也?需要休養生息,何樂不為呢?

    除了凌霄態度不明,其余諸將領漸漸動搖,明里暗里規勸王爺,奈何陸奉主意正,軍中有廣開言路的傳統,他并未責罰獻言的諸將,但也?沒?有聽到耳朵里。

    他的態度堅定且從一而終,既然他們想打,他奉陪到底。

    今日再次為議和的事商議到半夜,有人?規勸,把陸奉的名聲?搬出來?說事,在那群讀書人?的渲染下,齊王殿下威名赫赫,當然,不是什么好名聲?。

    那人?把討伐齊王的檄文拿出來?念,幾乎指著鼻子?罵陸奉“嗜殺成性,兇殘暴虐”,若不收斂,日后?定“墮落畜道,永不超生”,泥人?都有三分血性,跟別提暴虐的陸奉。

    他回來?時,臉色不大好看。

    江婉柔已經小?憩一覺,聽見動靜,她猛然驚醒,赤著腳踝去迎接他。

    “你回來?啦。”

    她睡得頰如海棠,烏眸水潤,寢衣扣子?松松垮垮,開了一顆,露出淤紅雪白的肩膀和紅色頸帶。

    陸奉黑眸驟沉,他伸出手掌,摩挲她裸/露的肩膀,粗糲的掌心讓她想起這幾日的歡/愉,江婉柔身體一顫,雙腿有點軟。

    陸奉把她的衣衫理好,道:“怎么不穿鞋?”

    房里鋪著暖絨絨的氈毯,江婉柔倒不覺得冷。她抱著陸奉的手臂,道:“想見你,等不及穿鞋。

    “等你回來?呢。”

    “等我?”

    陸奉面露意外,挑眉道:“還有力氣??”

    這幾天她著實熱情,夾著他的腰,不讓他出去。陸奉原先想著溫柔些,可?真到那當口兒?,他控制不住自己。

    陸奉回想,她故意引誘,像個吸人?精血的妖精似的,也?不能全怪他。

    江婉柔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嬌聲?道:“我的爺,你沒?聽人?說嘛,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壞的牛,你好歹歇兩天。”

    陸奉低聲?笑,把她攬進懷里,附在她耳旁道:“我用不用歇,你不清楚?”

    兩人?拉扯著進了里間,陸奉在府中當大爺,在外卻不喜旁人?侍奉。他兀自洗浴沐發,出來?時裸著上身,只穿了一條扎在腰間的黑色綢褲,未干的水珠順著鼓起的肌理流下,胸前刀疤縱橫,看起來?筋信骨強,又猙獰可?怕。

    江婉柔用柔軟的絹布給他擦身,這些傷痕已經結了痂,盡管陸奉不在意,她心疼得很。這幾日他再過分,她也?死死忍著,沒?有給他身上多添一道抓痕。

    連陸奉都哄道:“好乖。”

    江婉柔給他擦拭身體,一邊道:“洛先生擅膏藥,回京叫他調制一貼藥,把這些傷再治一治吧。”

    陸奉瞇眼享受她的服侍,聞言笑道:“胡鬧。”

    撒上金瘡藥,不耽誤行動。又不是女?子?,這些年他連瘸腿都坦然接受,身上多幾個疤痕有什么緊要。

    江婉柔一頓,抬起頭看他,“還是治治吧,當心落下病根,等將來?老了,還得受罪。”

    她向來?愛惜自己,不明白像柳月奴和陸奉之?流,為何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兒?。柳月奴那里她姑且只能勸勸,陸奉是她的丈夫,他不上心,她得替他上心。

    她一腔認真,陸奉卻不以為意。況且那是回京后?的事,按照陸奉的設想,這一戰沒?有半載,也?得有三個月。

    他懶得為幾個月之后的事與她爭口舌,隨口敷衍了兩句。江婉柔暗自記在心里,今天她有別的事。

    擦完身子?后?,她叫陸奉坐在床側,她跪在床榻上,給他擦拭頭發。

    陸奉納罕:“今日這么乖?”

    江婉柔笑道:“本就?是妾身該做的,如今出來?久了,骨頭都松了。”

    陸奉在外一切親力親為,江婉柔舟車勞頓,又生了病,他起身都悄悄地,生怕驚醒她。比起早些年,用膳要江婉柔布菜侍奉,早朝要她忍著困意伺候他穿戴,今日江婉柔做這些,實在不值一提。

    一盞青燈如豆,她的聲?音柔情似水,陸奉仿佛置身千里之?外的錦繡王都,他不再言語,闔上眼,享受片刻的松乏。

    他的頭發又黑又硬,江婉柔細致地擦拭,時而給他按按頭皮和太陽穴,過了許久,江婉柔試探地問:“夫君今日……心情不好?”

    陸奉剛進來?那臉色黑的滴水,她得探探,挑個好時候。

    果然,陸奉的臉色驟然緊繃。今日著實氣?著了,在親近的人?面前,他無須遮掩。

    他冷笑道:“本王早晚取締那個不知所謂的集議!”

    他率領整個大齊最精銳的幽州軍,這支軍隊此前跟隨皇帝打天下。皇帝在女?色上混不吝,但對將領們掏心掏肺,常常以兄弟相稱。

    是兄弟,就?不該有尊卑。皇帝開辟的傳統,在軍中每月召開一次軍僚集議,大大小?小?的將領加起來?二?十三人?,圍在一起,此時沒?有等級森嚴的官位,只要有想法,盡可?以暢所欲言,力求集全軍之?智,與亂世中謀勝。

    大家心往一處使?,皇帝廣開言路,以此打了許多以少勝多的翻身仗。后?來?皇帝登基,幽州軍整編,這個傳統保留了下來?,這也?是為何陸奉這個“鐵桿主戰派”,今日聽了一天沒?用的口水。

    他不屑爭辯口舌,從前還有凌霄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引經據典、高談雄辯,如今放眼望去,全是要和談的,凌霄也?開始含糊其辭,陸奉知道,他也?動搖了。

    陸奉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和談和談,要不是前面幾仗打得漂亮,誰給你和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誰的拳頭硬誰有理。這么淺顯的道理,難道就?沒?人?懂么?

    陸奉此人?唯我獨尊,要不是開辟集議傳統的人?是他老子?,他老子?現在還坐在龍椅上,他早每人?賞十軍杖打出去了。

    江婉柔聽了來?龍去脈,喃喃道:“諸位將軍們,也?許有他們的道理……”

    話沒?說完,陸奉驟然轉頭,眸光凜冽:“你也?覺得我錯了?”

    江婉柔一驚,連忙拍他的胸口,連聲?道:“沒?有!”

    “咱們不氣?啊。旁人?不清楚,我還不懂你嗎?夫君目光長?遠,一切都是為了大局。沒?有你在前面殊死相搏,哪兒?有我們在后?方安享盛世呢?”

    “他們不懂,咱們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不氣?不氣?啊。”

    陸奉心中有怒,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心中熨帖。他緩和了神色,把她拉進懷里。

    “不是沖你。”

    他一下一下撫摸她柔順的長?發,溫聲?道:“嚇到了?所幸,有你知我。”

    陸奉自出生起順風順水,如今打了勝仗,一幫人?卻鬧著和談,讓他生出了一種“壯志難酬、知音難覓”的苦悶。

    他不愛把軍政拿到后?宅床榻上說,可?在外,一溜兒?煙的“王爺三思”、“王爺慎重”,連他親自提拔的心腹,他的妹夫凌霄也?違逆他,只有一個她!

    她不懂帶兵打仗,不懂兩國朝局,但她懂他。

    陸奉自持身份,諸位又剛從戰場下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陸奉不好過河拆橋。江婉柔沒?那么多顧忌,狠狠痛罵那些人?“鼠目寸光”、“荒唐荒謬”、“軟弱不堪”,又對陸奉滿目崇拜,左一個“英明”右一個“睿智”,把陸奉聽得心氣?順了,極其舒坦。

    憋了一天的怒火一掃而空,他低聲?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看著她同仇敵愾,義?憤填膺的樣子?,他反過來?勸慰她,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無妨。”

    江婉柔:“……”

    他撫摸她的力道越發溫和輕柔,她乖乖在他懷中待了一會,感覺他怒氣?漸消。

    江婉柔心中猶豫,又想起白日在他桌案上看到的折子?,她咬了咬唇,把手掌貼在他緊實健壯的胸膛上。

    她幽幽道:“將軍們說的全錯,不過關于和談……妾也?……贊同。”

    “妾有自己的私心。”

    陸奉挑眉,他這會兒?沒?有方才在軍帳中的

    不耐,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江婉柔的手在他胸前游移,細細撫摸他身上每一道疤痕。

    她低聲?道:“妾只是一介婦人?,不懂打仗什么的,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男人?。”

    “你打了勝仗,百姓稱頌,帝王獎賞,我卻只要一個平安康健的夫君。”

    “妾十六歲嫁為君婦,細算起來?,如今已有六個年頭。”

    她抬起頭,烏黑水潤眼眸看著他,暖黃的燭光下,眼中只有他一個人?。

    她道:“少年夫妻老來?伴,我想與你,做一對長?長?久久的夫妻。”

    第95章 第 95 章 勸哄

    她的聲音柔和?, 卻帶著執拗的認真,叫陸奉的心猛地?一動,呼吸變得凌亂。

    他按住她的手, 啞聲道:“不叫你當寡婦。”

    潔白的絹布不知何時落到地?上,陸奉捉著江婉柔的手,讓她跨坐在他精壯的腰上,兩人一同滾向?寬大的床榻。

    懷中抱著馨香柔軟,陸奉心神激蕩,日子一天天過著, 連他也忘了?, 原來兩人已經成婚六年之久。

    六年,他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她腹中誕育了?他三個孩子, 她依然能輕而易舉撩撥起他的興致,叫他血脈僨張,如同剛入洞房的愣頭青。

    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這種滿足和?馳騁沙場, 長刀飲血的征服欲不同,她一直是?柔順的,像水一樣, 接納他的所有。

    陸奉不會把?情情愛愛掛在嘴邊, 他向?來用行動說話,一時心神激動,叫江婉柔險些背過氣?。這里的胡床寬大敞亮, 沒有像大齊那樣朦朧的床帳,一切看到明明白白。

    雪白的身體漸漸變得薄紅,他身上很燙,叫江婉柔也流了?許多?汗, 發絲沾在她粉白的臉頰上,她羞澀得垂下眼睫,拉起一旁的錦被遮蓋。

    “羞什么?”

    剛魘足的男人總是?好說話的,陸奉嘴上這么說,還是?翻了?個身,叫她趴在自己胸前,給她身子裹上。

    江婉柔雙頰泛紅,嚶嚀道:“我方才……還沒有說完呢……”

    她打了?許久的腹稿,剛起了?個頭,就被男人堵住了?唇,前幾日把?他喂得飽飽的,今天怎么還這么有力氣??

    比天天犁地?的牛都好使。

    陸奉聲音沙啞,“說。”

    江婉柔哼哼唧唧地?扭腰,“你先出去呀。”

    陸奉緊扣她的腰身,聲音暗含警告,“別招我。”

    近日三軍休整,烏金被齊軍占領,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溫香軟玉在懷,陸奉頗有些的“君王不早朝”的愜意。

    感受身體中的東西有硬起來的趨勢,江婉柔身體一僵,不敢動了?。

    她乖順地?伏趴在陸奉胸口?,想了?一會兒,緩緩道:“你每次出門,我在家中日日提心吊膽,吃不好,睡不飽,日漸憔悴。”

    陸奉的手驟然一頓,他掌心下的皮肉雪白細膩,飽滿豐腴,摸著瓊脂彈潤,抱起來沉甸甸,實?在看不出半點憔悴。

    他沉默片刻,很給面子地?寬慰道:“再?忍一段日子,很快。”

    江婉柔繼續道:“我想你,也想京中的孩子們。淮翊身子不好,又不愛吃飯,沒有我盯著,不知道瘦成什么樣。今年冬日這么冷,他萬一在感染風寒……”

    “不會。”

    陸奉篤定?道:“陸淮翊很好,你無需擔憂。”

    陸奉也不是?一打起仗來全然不顧后?方,他往京城的每一封軍報中都夾雜著一封家書。如今齊王府只有麗姨娘、陸淮翊和?兩個開不了?口?的奶娃娃,他又不可能給自己的丈母娘寫信,給誰看的家書,毋庸置疑。

    半個月一封,專人快馬,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陸奉的家書卻十分簡單,問下陸淮翊的功課,問一句府中情況,用不了?一頁紙。最長的一次是?陸淮翊念書有疑,問過幾位先生?,均不解其意,陸奉晚上卸下染血的戰甲,給長子解惑。

    陸淮翊這個年紀,念的正是?儒家的四書五經,學的是?仁義禮智信,陸奉白日坑殺俘兵數以萬人,晚上教兒子“仁者愛民”,叫外人知道,得讓人笑掉大牙。

    總之,父子兩互通有無,自陸奉走后?,陸淮翊這個“世子爺”成了?名副其實?的爺,別看年紀小,行事沉穩有章法。他經常被召入皇宮,對弟弟妹妹照拂有加,再?替遠在邊關的爹娘孝順麗姨娘,偶爾去陸國公府坐坐,探望曾經的二叔三叔,老祖宗。

    陸奉離京這些日子,齊王府的世子爺漸漸嶄露頭角,旁人提起無不惋惜,惋惜其一,這么好的孩子,怎么會是?陸奉那個活閻王的種?

    其二,可惜身子不太好,慧極必傷,倘若身子好些,說不準有大造化。

    ……

    陸淮翊興許也知道自己身子骨差,他自以為?要頂門立戶,更加仔細養身,他這個冬日比前幾年都好,陸奉明白,卻不好和?江婉柔細說。

    她不像尋常女?子,分離哭哭啼啼。自從?她隨他一起踏出京城,她沒有主動問過孩子們,她不是?不想,她是?太想了?,又不能立馬回去,提起來,徒增傷感。

    陸奉正欲寬慰她,江婉柔繼續說道:“我前段日子和?柳將軍流落突厥,街坊鄰里和?善,鄰家有個小姑娘,就比淮翊小一歲,我看著她,我就想啊,等我們的小明珠長大,是?不是?也出落得這樣漂亮。”

    陸奉理所當然道:“當然。”

    她生出的孩子自然漂亮,就算不漂亮也無妨,有他這個父王在,自會給她尊貴無雙。

    江婉柔笑了?,“是?啊,無論美丑,都是?你我的孩子,是我們的掌上明珠。”

    “可是?……別的孩子……于旁人是草芥,她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呀。”

    她摟緊陸奉的腰,低聲道:“打起仗來,我們一家骨肉分離,更多?的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夫君,咱們不打了?,好么?”

    陸奉聽著她天真的話,沒有像方才在營帳中一樣疾言厲色。某方面滿足的男人真的好說話,他輕撫她的發頂,耐心解釋。

    “哪兒有你想的這么簡單。”

    他道:“突厥屢屢犯我朝邊疆,如今更是?背信棄義,公然撕毀盟約。若不予以重擊,豈不以為?我天朝軟弱可欺?日后?定?會變本加厲,興兵大犯。”

    突厥是?忽然撕毀盟約的嗎?不是?!阿使那在位時也曾多?次挑釁,不過是?小打小鬧,皇帝哀嘆民生?多?艱,縱容他們一次又一次,陸奉那時候忽然覺得,皇帝老了?。

    他再?也不是?當年破釜沉舟的幽州王,龍椅上坐得太久,血氣?都磨沒了?。

    陸奉一直以為?,齊朝前些年對突厥聽之任之,養大了?他們的胃口?,所以冒頓才敢一上位就拿大齊開刀,他這回長驅直入,毀其巢穴,斬草除根,不僅保邊疆長久安寧,更是?讓其他臨國瞪大眼瞧著,我大齊兵強馬壯,不怕戰,更不畏戰。

    至于其他的,比如突厥靠北,打下它,也就打下了?往北通商的關口?,我邊關百姓不僅免除蠻夷侵擾,靠通商多?幾項生?計,不用裴璋千難萬難去薄賦斂,他們自食其力,就可以過上好日子。

    再?比如突厥的馬匹極佳,以良馬為?基,育我朝馬種,以振國威。還有征戰斂財,充盈國庫……好處太多?了?,即使現下艱難,所有人勸阻,也絲毫動搖不了?陸奉的決心。

    陸奉言簡意賅,解釋地?深入淺出,連江婉柔這個婦人都聽懂了?

    ,她聽懂了?,卻不贊成。

    她在陸奉的書案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折子,陸奉的回復只有一個字,“誅”,兩個字,“不留。”

    她那時才明白侍女?口?中的“清理一番”是?什么意思,烏金城,除了?齊軍,已經沒有活人了?啊

    她雙手顫抖,根本不敢往下面翻,死了?好多?人,不止突厥人,還有我朝的士兵,尸山血海堆積的勝仗,真的是?贏嗎?

    陸奉說的那些東西,或許和?談也能解決呢?

    她咬了?咬唇,低聲道:“夫君,我知道你有宏圖大志,想橫掃千軍,開疆拓土。可一味強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和?談……即使只是?權宜之計,趁機休養生?息,光積糧草,不也很好嗎?”

    “還有外頭那些人……他們那樣說你,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于你的名聲不利。你明明是?守衛邊疆的大功臣,怎么成了?個暴虐嗜殺之人?”

    “妾聽著心里不舒服,也為?你叫屈。”

    陸奉低聲笑,他倒不在乎什么名聲,再?說,他做的事他認,外頭的有些名聲并非空穴來風。他緩緩抽出來,翻了?個身,再?度把?江婉柔壓到身下。

    他哄道:“既然心疼我,不用羊腸衣了?好不好,我給你弄出來,給你弄干凈。”

    前幾個月在將軍府,夫妻倆沒忍住,主要是?陸奉沒有忍住,那會兒沒有羊腸衣。后?來陸奉用手給她弄出來,果然沒懷。

    自從?想出這個法子后?,他便不大愛用羊腸衣了?,總是?弄在里頭,事后?再?清理。他的骨節很硬,指腹上帶著粗粗的刀繭,江婉柔得遭兩次罪。她每次要先哄好他,要他好好戴上那東西才放心。

    今天輪到陸奉哄江婉柔了?。

    他著實?不會哄人,就會說一句“乖”。江婉柔檀口?微張,他壯碩的身軀幾乎把?燭光全部?遮擋,隱約透過一點,虎背蜂腰,大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上面沁著一層薄汗。

    因為?身高的緣故,他不刻意低頭,江婉柔甚至看不到他的正臉,只能看到他鋒利的下頜和?滾動的喉結,他根本沒有給江婉柔拒絕的機會,一邊哄著,一邊狠狠入著。

    江婉柔心中的一肚子話,只能化成破碎不成調的語句,隨他浮浮沉沉。

    ***

    陸奉連續幾天的心情都不錯,江婉柔隔三差五地?勸,夫妻多?年,在最初嫁入國公府時,她日日觀察,每日單獨抽出一個時辰分析陸奉,她的夫君,也就是?以后?她的衣食父母。外加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她了?解他。

    他的心智超乎尋常的堅定?,認定?一件事很難改變,也聽不進人勸。越多?人阻撓,他越來勁兒,只能以柔克剛,潤物無聲地?影響他。

    她天天抱著他的胳膊,舍不得他上戰場,又說想孩子們,想趕快回京。有效果,但似乎起了?反效果。

    陸奉原本準備休整十五天,現在壓了?一半,快些打,就能快回京。

    江婉柔急得嘴角長泡,搞得陸奉不忍心親她。她又不能直說,否則遭殃的就她了?!難道她前陣子都是?虛情假意?

    雖然她有意勸導,但她對他的心不假,她真的心疼他身上的傷。

    江婉柔無法坦白,只能支支吾吾,說陸奉胡茬太硬,給她扎出來的泡。

    這個理由顯然說服不了?陸奉,他叫大夫給她瞧了?,大夫說急火攻心,開幾貼涼藥就好,江婉柔喝了?兩天藥,發現陸奉真把?胡茬剃了?。

    他的唇很薄,輪廓鋒利,有胡茬的時候顯得粗獷冷硬,如今干凈了?,看起來更年輕,鳳目薄唇,俊美無儔。

    他沒有解釋更多?,卻把?江婉柔弄得心中酸澀,他或許如傳言一般殘忍暴虐,但他待她,真的很好。

    江婉柔陷入了?兩難,眉宇間越發憂愁。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大軍即將開拔的三日前,事情迎來了?轉機。

    這要從?柳月奴身上說起。

    第96章 第 96 章 皇室身份

    柳月奴私自藏匿王妃, 罪不可赦,陸奉本想殺了一了百了。奈何江婉柔明里暗里給柳月奴求情,說她年紀小, 做事考慮不周,而且兩人流落在外?,多?虧柳月奴照顧她,否則她還被困在敵營,哪兒?有?他們夫妻的相聚?

    她是她的“阿妹”,盡管她只是沾了她親姐姐的光, 論?跡不論?心, 她確實受了柳月奴那么長時間的恩惠。

    那日陸奉找到江婉柔時,一支冷箭射向了江婉柔□□的馬,她摔落在地上, 危急時刻柳月奴以身相護,手肘脫了臼。這是陸奉親眼所見,念在柳月奴思姐心切, 又?曾立下汗馬功勞,陸奉留了她一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柳月奴身為欽封的明威將軍, 擅離職守月余, 被陸奉罰了八十?軍杖。這是軍中最嚴苛的刑罰,八十?軍杖下來,即使是身形魁梧的大漢, 也得非死?即殘。

    其中有?沒有?陸奉的私心,外?人不得而知?。江婉柔曾旁敲側擊問柳月奴的消息,陸奉道:“我不殺她。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按照軍規處置。”

    一句話,把江婉柔堵得啞口無?言,大是大非面前,別說是她的“阿妹”,就算是她的親妹妹,她也不能求情,否則她不真?成了禍國的妖妃?陸奉顯然也不是被女色迷昏頭的男人。

    就這樣,柳月奴生生受了八十?軍杖,軍中的棍棒堅實粗硬,凌霄這個八尺男兒?受了五十?杖,還得臥床休養數日,柳月奴以女子之受刑,結束時,人已經進氣多?,出氣少了。

    好在陸奉恩怨分明,一碼歸一碼,她受了杖責,又?罰了三年俸祿,此事到此結束。她還是“柳將軍”,沒有?攔著不許人給她治傷。只是陸奉對柳月奴的不滿如此明顯,上行下效,沒有?軍醫愿意惹上這出官司。

    畢竟陸奉“聲名遠播”,不僅讓敵人聞風喪膽,底下人見到他也發?憷。

    眼見人快不行了,是柳月奴曾“搜集”的美?人們救了她。

    兵荒馬亂的,她們要不是家境貧寒,賣身為奴的女子,要不是家破人亡的孤女,偏偏還都有?點姿色,柳月奴好吃好喝養著她們,不用她們做活兒?,甚至不用能歌善舞,只需要坐著,讓她欣賞緬懷。

    這可比伺候那群臭男人強多?了,柳將軍出手大方,不會對她們動輒打?罵,別的將領看上她們,柳將軍會為她們出頭。美?人們衣不解帶地照顧昏迷的柳將軍,把金首飾賣了打?點,有?錢能使鬼推磨,好歹留下了一條命。

    柳月奴不重口腹之欲,也不愛穿衣打?扮,她原本的俸祿全養女人了,可謂“一窮二白”。傷藥、補藥、冬日的柴禾都要花銀子,原本柳月奴不在這些日子,美?人們戰戰兢兢,已經過的捉襟見肘,如今連首飾都賣了,正是缺銀子的時候,有?個眼尖兒?的美?人,看見了柳月奴脖子上掛著的一塊墨綠色的岫玉。

    那玉呈圓形,上面雕著狼首和卷草紋,圖案不常見,勝在雕工精致,玉也是好玉。救命要緊,幾個美?人商量著,先把玉當了,其余的等柳月奴醒了再說。

    一群弱女子,不敢在外?拋頭露面,只能托人打?點,經手的人多?了,她們不識貨,有?識貨的人。

    但凡正面和突厥打?過仗的人都知?道,卷草紋圍繞著狼首,那是突厥的旗幟。

    小將立刻往上報,不出半日,這枚玉佩到了陸奉手中。他摩挲著手中墨綠色的圓玉,立刻宣凌霄覲見。

    這柳月奴究竟是何底細,竟然有?突厥皇室的信物?!

    ……

    凌霄被問得冷汗淋漓,柳月奴曾言她父母身故,六親皆亡,他還沒來得及細究便迎來了戰事,難道柳月奴是突厥的奸細?

    她在戰場上手起刀落,殺敵比齊人都猛,怎么會和突厥皇室牽連?

    好在這個時候,柳月奴醒了。

    她臉色蒼白,被人攙扶著才勉強下地,面對氣勢逼人的男人們,絲毫不顯怯意。

    她道:“我從未對不起齊人。”

    陸奉案頭擺放著柳月奴自進入大齊的所作所為,他把玩著手中的玉佩,道:“這東西是你的?”

    柳月奴十?分坦然,“是。”

    “你是皇室中人。”

    柳月奴頓了

    一下,底氣沒有?那么足。

    “我不知?道。”

    突厥的皇室散亂,不像大齊有?內務府,只要姓“齊”,即使只是和皇帝一表三千里的窮親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也是皇親國戚,什?么都不用做,有?內務府養著。

    草原是游牧民族,經常遷徙,沒有?那么嚴重的宗族觀念。到柳月奴這一支,她那個突厥爹,落魄地只剩下“阿史那”的姓氏,她殺了他從突厥逃走,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她身上的玉佩是她爹的寶貝,那個脾氣暴烈的落魄武師,他常常拉著她的手,對她說他們家族昔日的榮光。可笑他盼了一生的兒?子,臨了,只有?這個從齊朝搶來的女人生的女兒?,彎弓搭箭,騎馬馳騁,身手最好。

    柳月奴從未把自己當突厥人,更遑論?皇室中人。這層身份連她自己都忘了。這塊玉佩是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那老東西即使淪落到賣女兒?,也不肯拿它換食物。那時候她太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齊的商人用一袋大米買走了阿姐。等到她有?足夠的力量,一把大火燒了曾經的家,只留下這塊兒看起來值錢的玉佩。

    突厥人排擠她,齊人害怕她,兩國的紛爭,于?她有?什么關系?即使留在齊朝做這個“明威將軍”,也是和凌霄的約定,非她本愿。

    陸奉沉思片刻,又?問:“你的真?名叫什?么?”

    她頂替了她姐姐的名字活著,她原本該有?個突厥名字。

    柳月奴念出一個名字,有?些繞口,陸奉和突厥打?交道多?年,他心中了然。

    陸奉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凌霄已經單膝跪下,抱拳道:“末將失職,請王爺責罰。”

    招安一個女人也就罷了,此人險些把王妃擄走,身份還是突厥皇室。即使只是沒落的旁支,說出去,也足夠笑掉大牙。

    陸奉沒有?理?會凌霄,他輕扣桌案,對柳月奴道:“你可知?,王妃日日念著你,三番五次給你求情?”

    柳月奴神情一怔,冷冽的神情略有?松動。

    她低聲道:“是我對不住她。”

    她的柔姐姐啊,她知?道她想回大齊。可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她天冷添衣,她細細地給她敷傷口,她給她系披風戴氈帽,她用柔軟馨香身體抱著她,給她唱小時候的歌謠,她放不了手。

    她以為她會憎惡這個擄走她的“賊人”,她卻?為自己求情……這一刻,柳月奴心中酸軟,又?滿足。

    其實江婉柔和她的阿姐長得并不像,阿姐纖細瘦弱,江婉柔明顯是錦繡富貴嬌養出來的玉人兒?,和她相處的越久,柳月奴越來越清晰地明白,她不是阿姐。

    可是她對她那么好,她好溫柔,她想讓她做自己的姐姐。

    陸奉冷哼一聲,“你倒有?自知?之明。”

    他不喜歡江婉柔的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前有?裴璋,又?來了個柳月奴,即使是個女人,也讓他無?端窩火。

    更別提柳月奴還有?那么個名聲!在起初得知?柳月奴把江婉柔藏起來,她“疑似”喜愛容貌姣好的女子時,陸奉把手中的朱筆生生掰斷了。

    柳月奴慘白著臉爭辯,“我對她坦坦蕩蕩,我對天發?誓,從未欺瞞于?她。”

    就像江婉柔曾問過她的名字,她毫不猶豫告訴她,并不是因為她覺得江婉柔不懂,而是她想告訴她。

    江婉柔當時覺得那個名字熟悉,是因為陸奉曾在她面前提過這幾個姓氏,只是她不懂突厥話,只當他們突厥名字長得像,沒有?往下深想。

    人不在,江婉柔也聽不見柳月奴這般剖白。陸奉臉色變了幾變,連凌霄都以為他要下令處死?柳月奴,他沉著臉,走出營帳。

    留下一句話,“好好養著。”

    凌霄和柳月奴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里的茫然。

    緊接著,當晚,陸奉再次召開?集議,暫且按兵不動,叫突厥使臣來談。

    目前是齊朝兵馬占據優勢,且急于?求和的是突厥,對方十?分殷勤,王庭也做好了割地賠款的準備,奈何陸奉胃口太大,先讓突厥割讓北方廣袤無?垠、水草豐茂且毗鄰諸多?貿易要道的草原,又?要十?五座城,其中包含三處銅礦與兩處鐵礦,責令突厥歲歲進獻牛羊各十?萬頭、黃金一百萬兩整。

    另獻駿馬五萬匹,要耐力極佳、可馳騁千里的良駒。除此之外?,交出反賊陳復,令冒頓親自赴齊,對我天/朝下跪稱臣,俯首認錯。

    他要的太多?,遠遠超過了突厥的預期。雖說戰敗求和是常事,但沒有?像陸奉這么苛刻的,幾乎斷了他們的命脈。還要冒頓可汗對他們的皇帝下跪稱臣,按他們草原漢子的血性,不如刎頸自盡,還能留得一世英名。

    陸奉這邊獅子大開?口,不像正經和談的樣子,但他從前連突厥的求和書都不看,如今愿意坐下來,分條縷析地列出條件,已經足夠有?誠意。

    突厥使臣個個面露土色,陸奉色冷峻,語氣不容置喙:“答應,突厥往后便為大齊附屬之地,我朝會遵循舊例,保其安寧,仿若兄弟之邦。然若不答應……”

    他冷笑一聲:“我大齊的鐵騎早已枕戈待旦,踏平爾等每一寸土地,片甲不存。彼時,本王所求將遠不止于?此,城池、金銀算的了什?么?突厥一族將在我朝鐵蹄之下灰飛煙滅,永無?復興之日!如何抉擇,望爾等慎思。”

    他身上帶著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嚴,夾雜尸山血海殺出來的煞氣,這位齊朝的王爺曾經殺了突厥數位議和的使臣,他們在他面前匍匐,不敢說一句話。

    等使臣回去,嚎啕大哭,道:“天要亡我啊,是上天要亡我啊!”

    齊朝皇帝有?很多?個兒?子,只是其中一個王爺,竟有?如此氣魄。齊朝的實力遠遠被他們低估了啊!

    陸奉漫天要價,沒有?給他們“坐地還錢”的口風,卻?留下了充足的時間,足足半個月,等他們商議。

    半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上好的金瘡藥用著,柳月奴能下地行走,陸奉這么小心眼兒?的人,竟破天荒讓她見了江婉柔一面,還大方地允許她們姐妹相稱。江婉柔這才知?道柳月奴受了八十?軍杖,心疼愧疚,又?是喂藥又?是擦臉,日日去照顧她。

    柳月奴來不及想陸奉的用意,自此迷醉在柔姐姐香軟的懷抱中,樂不思蜀。

    齊軍在烏金養精蓄銳,突厥王庭鬧翻了天。冒頓剛登基,根基本就不穩,正因此才想與齊一戰,沒想到弄巧成拙,給族人帶滅頂之災。現在突厥有?三大派系,一方以冒頓為首的主戰派,他們覺得草原漢子該有?草原漢子的血性,寧死?也不接受割地賠款的和談之恥;一方主和派,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難道真?等到那齊朝王爺打?過來,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嗎?

    人數最多?的,是在兩方搖擺的中間派,戰,他們與陸奉糾纏日久,明白他擅于?排兵布陣,用兵如神且神勇無?比,他們勝算不大;和,陸奉提出的條件簡直斷了他們百年基業啊。

    三方正鬧得不可開?交,隨著日期漸近,齊朝忽然來使,道:先前的條條框框,只為確保突厥真?心向我朝俯首稱臣,如今還有?一個法子,我朝愿意把歲供減半,其他條件也能商量,只要……他們愿意換一個可汗。

    ***

    齊軍大營,柳月奴裹得嚴嚴實實,額頭上敷著一塊潔白的絹布,她剛要起身,被江婉柔制止。

    “別動——”

    她踏著小碎步過來,取下絹布,仔細摸了摸她的額頭。

    她溫聲道:“你身上還發?熱呢,敷上涼巾,舒服些。”

    柳月奴鳳眸微垂,她早就好了,舍不得柔姐姐,前幾日沒緊賬簾,折騰好久,終于?來了一場“小小風寒。”

    柳月奴低聲道:“不想要這個,想柔姐姐陪我。”

    江婉柔方才正在給她吹涼湯藥,聞言一笑,好脾氣道:“好好好,咱們先把藥喝了,我喂你。”

    烏金如今全是齊朝的駐軍,但經過衛城那件事,陸奉不允許江婉柔私自出門。為了照顧柳月奴,江婉柔磨著陸奉,甚至答應以后不用羊腸衣,才叫陸奉松口,讓她跟著他來大營。

    柳月奴還不知?道她的柔姐姐為了來看她付出多?大的代價,她

    臉頰微紅,矜持地點了點頭。

    因陸淮翊體弱多?病,江婉柔照顧他照顧慣了,給柳月奴喂藥的時候,把她的臉頰埋在自己懷里,舀一口,吹一下,喂一勺,塞一個蜜餞。

    再夸一句,“阿妹真?厲害!”

    柳月奴原本不太適應,這一碗藥,她捏著鼻子就灌了,后來習慣了,她賴在她懷里不肯出去。

    被她柔軟的身軀包裹,聽著她仿佛哄稚童的話,柳月奴耳朵尖都是紅的。

    “也、也不是很厲害,區區一碗藥而已。”

    聽起來,好像她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婉柔給她擦唇角的藥漬,柔聲道:“可是這藥好苦啊,我喝了很多?年的苦藥,那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柳月奴眸光一頓,問道:“很多?年?柔姐姐身有?頑疾?”

    江婉柔說的是陸奉哄她喝避子湯的事,當時覺得委屈無?比,如今想來不覺得有?什?么,甚至有?些好笑。她跟柳月奴不是外?人,打?趣兒?般的說給她聽,此時,帳簾忽然被大力掀開?,沉重的軍靴“噠噠”落在地面,是陸奉。

    他寒眸掃過兩人,深深皺起眉頭,“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江婉柔一驚,她很知?分寸,看天色差不多?就回到陸奉身邊,這是他第一次來柳月奴的營帳中找她。

    她病了,她給阿妹喂藥。有?何不成體統的?江婉柔正欲解釋,柳月奴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道:“柔姐姐,我冷。”

    江婉柔瞬時心中軟爛如泥,低頭給她掖了掖被角。陸奉哪兒?受得了這個,冷著臉把兩人分開?。對上江婉柔無?辜水潤的眼眸,他不忍苛責,轉頭對上床榻裝可憐的柳月奴。

    “現在就冷了,日后回到突厥可怎么辦。”

    柳月奴繃著臉,“我不回突厥。”

    柔姐姐肯定在大齊,她要和柔姐姐在一起。

    陸奉忽地獰然一笑,“這可由不得你。”

    “今日突厥送來和書,愿意擁立你為新的可汗。”

    此言一出,江婉柔和柳月奴都驚了。柳月奴也不冷了,“騰”地一下坐起來,鳳目中是一無?所知?的茫然和驚疑。

    “什?么新可汗?”

    “我?”

    第97章 第 97 章 他的偏愛

    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認識, 連在一起,怎么就聽不懂了呢?

    柳月奴神色怔怔,想不通她一個雙親俱亡的女子之身, 怎么和“可汗”扯上關系?即使她哪兒哪兒看不慣陸奉,覺得這個殘暴的男人?配不上她的柔姐姐,但她得承認:陸奉不會信口開?河。

    陸奉按住江婉柔不安分的手,道:“盡管只?是沒落的旁支,你身上流著阿史那王族的血,你有繼承王位的資格。”

    柳月奴臉色緊繃:“我是女人?。”

    陸奉怪異地瞧了她一眼, 一人?單槍匹馬組建一支起義軍, 女子之身受封將軍,連他都不把她當尋常女人?看,她竟然會受女子之身的禁錮?

    陸奉反問:“女人?又如何?”

    突厥女人?的地位比大齊高些, 女子能繼承一定的牛羊等財產,可汗的妻子可敦地位尊崇,甚至能夠插手政務, 歷史上就曾有可汗多?病或早亡,王朝實際由可敦掌權。或者皇子不爭氣?,公主天賦異稟, 由公主代?可汗處理?政事。

    草原上大部分人?不在乎統治者是男人?還是女人?, 只?要可汗威武雄健,能帶領他們打退敵人?的侵襲;能讓他們吃飽飯,讓馬兒吃上好草料, 就是好可汗。因此柳月奴是女兒身這事,還真?沒有受到多?大的阻礙。

    陸奉敢肯定,王庭那些個天潢貴胄加起來,打不過柳月奴這個“女人?”。

    讓突厥難以?接受的是, 他們的王,竟然由齊朝指定,那豈不是說明,他們縱馬馳騁的草原漢子,自?此后要受齊朝的掣肘?

    陸奉這回沒有給?更多?的時間,只?有三日,能接受就談,不能接受就打,他們齊軍已休整地足夠久,磨刀霍霍,準備宰殺對岸肥美的牛羊。

    陸奉這神來一筆,不僅超出了突厥人?的意料,諸位將軍也是一頭霧水,開?口換了他們的王,他們能答應么?

    結果證明,陸奉不僅熟讀排兵布陣的兵法,他也深諳爭權奪利的人?性。

    前任可汗剛死,尸骨未寒,冒頓的位置本來就不穩,如今外敵當前,突厥內部亂成一鍋粥,他的諸多?兄弟們虎視眈眈,意圖渾水摸魚。

    戰,傷亡慘重,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和,齊朝放松了和談的條件,只?是換個人?當王,柳月奴擁有王室的血脈,也不至于讓突厥太丟臉。

    再者,她只?是個女人?啊,暫時穩住齊朝,留得青山在,等過兩年,他們緩過來勁兒,能與大齊一戰,便叫這個可汗“暴斃”,其他兄弟們都有機會摸一摸那個位置。

    總之,在緊張的時間和混亂的局勢下,所有人?都想不到,突厥竟然答應了。柳月奴這個齊朝的“明威將軍”,過不了幾日就正式走?馬上任,成為突厥的新王。

    從一介反賊,到女將軍,再到突厥可汗,柳月奴傳奇的一生?,足以?載入史冊,彪炳千秋。

    ……

    陸奉沒有耐性和柳月奴細心解釋,只?交代?幾句便帶著江婉柔離開?。等回到歇息的府邸,陸奉下頜微抬,等江婉柔伺候他脫衣。

    江婉柔還沉浸在震驚中,直到陸奉不滿地輕咳一聲,她恍然回神,抱緊陸奉的手臂,問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夢吧。”

    剛認的阿妹稀里糊涂當上了突厥可汗,方才聽陸奉話里話外的意思,兩國不用打仗了。

    他們很快能回京了!

    陸奉不說話,松了松衣領。

    江婉柔立刻有眼色的上前,給?他解沾染寒氣?的衣袍。陸奉臉色稍緩,冷哼道:“出來太久,我看你的心野了。”

    對于“賢惠柔順”的江婉柔來說,這是個非常大罪名,擱以?前她得驚恐萬分地自?證清白。如今她吃準了陸奉不舍得動她,脫完他的外衫,往他懷里鉆。

    “夫君,妾身冤枉啊。妾心里眼里都是夫君,怎找心就野了。”

    陸奉被?她磨得沒脾氣?,一把把她攬在懷中,語氣?不善道:“不準再見那個柳月奴。”

    他有意放任兩人?親近,但他以?為的“親近”是和京城那樣,寬大的椅子隔開?八丈遠,說話吃茶,矜持有禮。

    而不是像這樣抱在一起拉拉扯扯。不是,她臉紅個什么勁兒!

    把兩朝玩弄于鼓掌之間的齊王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決策。

    江婉柔無法理?解陸奉的奇怪的占有欲,不是早說清楚了么,人?家柳妹妹只?是思念阿姐。她心中腹誹,面上還是從善如流地摸著他的胸口,嘴巴甜如蜜,好不容易把陸奉安撫住。

    懷中的身體軟乎乎,沉甸甸,陸奉臉色稍霽。在外叫人?琢磨不透的齊王,在房中抱著他的妻子,緩聲向她解釋。

    陸奉原先是堅定的主戰派,秉承著“打不服就往死里打”的觀念,誰也勸不住他。讓他做出改變的,是江婉柔。

    他知道她心軟,先前那些村民,他留了她們一命,那些曾對他的妻子施以援手的突厥人?,他甚至可以?放了她們。前陣子江婉柔愁眉不展,他原想以?此討她歡心,沒想到她聽后,更憂愁了。

    她道:“一群老弱婦孺,丈夫兒子都不在了,又能活幾年呢?”

    陸奉眉頭緊皺,“難道還要我養著她們?斬草不除根,為大患也。”

    女人?能生?出新的孩子,幼兒會長大,等長到能彎弓搭箭的年紀,又是齊朝的隱患,生?生?不止。

    江婉柔反問他,“那所以?呢?夫君要把他們全殺光嗎?也只?有如此,才算徹底斬草除根。”

    陸奉斂眉沉思,一時間,他竟回答不上江婉柔這個婦人?的話。

    全部殺光,如此繁多?的人?口,他辦不到,史書上從未有此事,也和他的本意相悖。

    他只?是想突厥永世稱臣,徹底絕了邊境的隱患,讓齊朝百姓永享盛世安寧。即使現在有人?稱他暴虐,千秋萬載之后,后人?自?會明白他的功績。

    既然殺不完,必以?武力震懾之,讓之不敢反齊。這也是他原本的想法。江婉柔道

    :“夫君,你殺了他們的丈夫、爹娘,妻兒,即使一時迫于武力,焉然是真?心臣服?”

    “你也說了,斬草不除根,積怨日久,一朝潰堤,必釀成大患。易地而處,倘若我是突厥的女眷,我一定會假意臣服,尋找一切時機,為我的夫君報仇雪恨!”

    叫陸奉好好“教訓”了一番,不許她說晦氣?話,他活得好好的,怎么會叫她落到那種境地?

    不過這番堪稱“可笑”的話在陸奉心中劃開?一道口子。不能殺完,也不能打得太狠,否則必然會引起反噬。他不是只?會打打殺殺的莽夫,相反,陸大公子文韜武略,熟讀經史子集。

    古有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他明白這個道理?。

    被?鮮血和勝仗圍繞的激蕩散去,陸奉逐漸冷靜,思慮下一步究竟要如何走?。正巧,柳月奴身世大白,她的身份太合適了,身負兩國血統,電光火石間,陸奉心中浮現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突厥換一個王呢?

    他命人?細查柳月奴此人?,從她的種種行跡來看,她并不認同自?己是突厥人?。當然,她也不認同自?己是齊人?。

    但她有一個弱點?,她那個死去的姐姐。她喜歡,甚至是依戀江婉柔。她是他的發妻,他三個孩子的母親,就算為了她,柳月奴一定會親近大齊。

    狼群從狼王逐獵,從羊隨頭羊而覓草,世間族類皆然,有一個親近大齊的可汗,他再輔以?武力震懾,懷柔手段教化,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另有個私心。他的女人?不需要對任何人?低頭。但寧安侯府太弱了,不管在國公府做大夫人?時,還是齊王妃,她脾性溫和,被?人?冒犯也不生?氣?,在江婉柔看來是處事圓滑,在陸奉看來,太委屈了。

    他便給?她一個穩固的后盾,一個強勢的“娘家。”

    她想生?氣?就生?氣?,想翻臉就翻臉,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

    這一點?,他放在心里并未明說。江婉柔卻不是不識好歹之人?,她靠在陸奉胸前,心中酸澀難當,喉嚨像被?棉花堵住似的,微微哽咽。

    陸奉還不放過她,挑起她的下巴,哼笑道:“不打仗,這回嘴上的燎泡總該好了吧?”

    江婉柔一怔,沒有任何征兆。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他都知道!

    她無法言明的規勸,她日夜思慮的隱憂,她欲語還休的苦悶,他都知道!

    她這眼淚來得忽然,叫陸奉吃了一驚。他顯然不會安慰人?,僵硬地給?她擦拭眼淚,問誰叫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一邊掉眼淚,一邊搖頭,把臉埋在陸奉胸前,嗡聲嗡氣?道:“陸奉,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真?的好愛你。”

    她恍然有種感?覺,這人?世蒼茫,不會再有另一個人?,對她更好了。

    她正在擁有,且享受著他的偏愛。

    一個威嚴冷漠的男人?,事事為她考慮,唯獨對她包容,世間有哪個女人?不動心呢?江婉柔亦是俗人?。他愛她,她愛他,兩人?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一同孕育了三個伶俐可愛的孩子。

    從前總有人?說她命好,她嗤之以?鼻,如今她信了,上蒼果真?待她不薄。

    陸奉問了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江婉柔平復下來,抹了抹眼淚,笑了。

    她道:“我想孩子們了。”

    日子過得真?快,細算下來,他們已經出來半載有余,兩個孩子都快一歲了。

    陸奉撫摸著她的脊背,沉聲道:“很快。”

    ***

    即使有陸奉的保證,兩國和談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大齊這邊還好說,皇帝御令齊王一人?裁決,沒有任何爭議。突厥那邊亂成一鍋粥,而且陸奉提出了種種條件,他自?然不會以?為換上一個柳月奴就萬事大吉。

    免了割讓城池,歲供減半。但要求在要塞城池設都護府,派齊朝官員與突厥人?共治,定期向天/朝皇帝上疏奏報。開?放突厥與齊通商要道,兩國互通有無,嚴禁草原騎兵侵擾齊朝百姓,違者就地梟首,不受律法繩約。

    在兩國國境邊界,突厥撤兵數里,由齊軍駐扎。雙方相安無事,如若突厥依然賊心不死,大軍須臾便可壓境,揚我國威。

    ……

    總之,雙方你來我往,來回攀扯,等兩方談妥,又過了把半個月,凜冽的寒冬徹底過去,天氣?轉暖,到了暖風融融的春三月。草原上冰雪消融,翠色鋪滿大地,牛羊成群,黃色的小花點?綴其中,生?機勃勃。

    四月中旬,齊朝與突厥和談,雙方正式簽訂盟約。為表誠意,陸奉把現存所有的俘虜交還突厥,突厥投桃報李,給?齊朝送來兩個人?質。

    一個是反賊陳復,另一個是齊朝“叛臣”,裴璋。

    裴璋這內應做得太出色,突厥人?至今以?為他是真?心反齊。看著身陷囹圄也不掩光華的男子,陸奉眼皮一跳,心中又一番謀劃。

    第98章 第 98 章 送別

    待突厥使臣離開, 陸奉擺了擺手,叫眾人退下,只剩下他和裴璋二人。

    兩人對視一眼, 裴璋躬身一拜,“下官幸不辱命。”

    最后突厥答應陸奉那?么苛刻的條件,兩國達成和談,其中裴璋有莫大的功勞。陸奉找到江婉柔后,順著線索和裴璋取得?聯絡,裴璋手繪出重要城池的布防圖, 盡管不是全然準確, 也能像個七八成。

    這為齊朝談判增添了籌碼,且布防圖是軍事?機密,由歷代?可汗保管, 如今被齊朝得?到,冒頓頭上?又多了一項罪名,給柳月奴登位掃清障礙。

    總之, 此行?艱巨,稍有不慎就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裴璋一個文人,只身潛入敵營, 立下汗馬功勞, 他還?救了江婉柔。

    陸奉斂下寒眸,沉聲道:“坐。”

    不論私人恩怨,作為同?僚, 他欣賞這樣的下屬,這也是為何,他屢次對裴璋心慈手軟的原因。

    裴璋從善如流地坐下,兩人談了一會兒公事?, 須臾,陸奉堅硬的骨節輕叩桌案,道:“你的功績,本王已?如實向圣上?稟明。”

    正如裴璋未曾趁人之危,陸奉也不屑于做公報私仇的事?。他接著問道:

    “不知裴大人有何打算?”

    裴璋面色平靜,回道:“全憑圣上?做主。”

    陸奉心中暗罵裴璋滑不溜手,他一頓,意有所指,“如今都護府初立,齊人與突厥共治,正值百廢待興之時,急需有識之士。”

    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多言。裴璋低頭一笑,“王爺謬贊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下官本不應該推辭。只是下官高堂尚在,為人子者,豈能棄親不顧而遠游?”

    一個“孝”字壓下來,這番話冠冕堂皇,可是天地君親師,高堂又如何比得?了圣恩?陸奉正欲開口,裴璋冷不丁道:“再?者,下官之妻尸骨未寒,夫妻一場,我總要回去送她一程。”

    陸奉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裴璋口中的妻子,是死在他手里的江婉瑩。

    當然,陸奉不會覺得?自己殺錯了,那?女人口出妄言,死千百次都不為過。身為本朝最大的探子首領,陸奉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不留一點兒痕跡,但他被怒火沖昏了頭腦,裴璋多智近妖,他若深查,未必查不出來。

    陸奉沒有一丁點兒愧疚,大手一揮,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看上?哪家姑娘,本王為你做主!”

    原是這么一說,陸奉越想越覺得?有理。裴璋老大不小了,如今又成了個鰥夫,干脆賜他十個八個美人,生一堆孩子,省得?總惦記不該惦記的人。

    可惜裴璋不領他的情,他搖了搖頭,“不勞王爺費心。”

    江婉瑩死的時候,裴璋并不在京城,他收到家中來信,相伴五年的妻子莫名身故,那?一瞬間,裴璋心中一陣茫然。

    不是悲痛,不是憤怒,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惆悵,夾雜著隱晦的、難以難明的快意。

    她在他寒微之時下嫁,夫妻多年,雖算不上?夫妻恩愛,也能勉強稱一句相敬如賓。他原以為兩人就像世間多數夫妻一樣,平平淡淡走過一生,直到他做了那?個夢。

    在夢中,他有一個嬌美動人的妻子,兩個伶俐可愛的孩子,他一生無憾。所有的一切,因為江婉瑩作

    祟,都毀了。

    裴璋那?一段日子頭痛欲裂,樟腦丸也抵擋不住。他整宿在榻上?輾轉反側,睜著眼睛到天亮。多少?次,他想去佛堂把她捂死,掐死,捅死,他恨啊!

    他恨江婉瑩,他怨恨蒼天這般作弄人,為何要讓他想起來!他甚至開始怨恨他的老師,怨恨從小讀到大的圣賢書,一字一句寫著“溫厚恭良”,把他教得?“重情、明理”,她為人妻無過錯,叫他不能痛痛快快殺了這個罪魁禍首。

    如今她死了,仿佛身上?纏繞的絲線頓時消解,裴璋莫名松了一口氣,不必他苦苦抉擇。家中的老母和表妹受到了驚嚇,母親從前不喜這個兒媳,如今人死如燈滅,母親給他的家書中諄諄教誨,叫他勢必找到賊人,為妻子昭雪。

    她的尸身太碎,拼不成完整的身體,只能收斂衣冠,放在棺材里。向來簡樸的母親為她定做了上?好的楠木棺材,停棺家中,等?他回去主事?。

    對于殺害江婉瑩的兇手,他隱有猜想,卻并不打算深究。他如今回去送她一程,給她找一塊風水寶地,也算全了多年的夫妻情分。

    不,他們不該再以夫妻相稱,他早就寫了休書,因為怕江婉瑩胡言亂語,把她禁錮于佛堂。他會把她風風光光送走,但她不能再占據他妻子的名分,他心底的妻子,從來只有一個。

    即使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知曉。

    裴璋想起江婉柔,心中鈍痛難忍。他看向陸奉,很想為她解釋幾句,在突厥那?幾日,兩人清清白白,恪守男女之禮,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又轉念一想,這種事越解釋越說不清,她那?么聰明,想來會有應對之法。

    薄唇微動,他最終沒有開口,但又不放心,隱晦地說道:“裴某剛經歷喪妻之痛,對女色未有多念。”

    陸奉低聲笑了,也不知道信沒信。人家話說到這份兒上?,陸奉總不能把功臣強留下來。他的眸光銳利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留在突厥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裴璋,你是個聰明人,本王不贅言。”

    “你若執意回京,經此一役,勢必會被打成本王的黨羽。本王沒那?么多閑心照看你,將來京城的日子,不會太平。”

    裴璋仿佛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笑道:“裴某八尺男兒,又何須王爺照料。”

    “京城的風浪從未平息過。至于齊王黨羽……王爺,裴某的誠意難道不夠明顯?”

    前世的戰功赫赫的武帝,即使重來一次,很多事?已?經發生了變化?,裴璋依然信他。

    上?一世,陸奉私殺陳復惹怒帝王,而且他的腿腳不便,此戰并未派陸奉督軍。我朝與突厥膠著多日難分勝負,皇帝氣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諸王插手,逐漸演變成多奪嫡之爭,陸奉手刃兄弟奪得?大位……這一切,才?用?了短短兩年。

    真正打服突厥,是武帝登基之后的事?了。

    如今龍體康健,與突厥一戰半年就獲得?大勝,陸奉的性情也不如武帝暴虐弒殺,不知道如今,他何時能奪得?大位。

    聽陸奉方?才?的話音兒,他已?有此意,說不準比上?一世還?要早些。

    裴璋壓下滿腹思慮,起身告辭。陸奉不置可否,既沒答應,也沒有拒絕他的“投誠”,等?他離開,陸奉慢條斯理喝了一盞冷掉的茶水,去處理陳復。

    這一回,他親自操刀,二十多年的恩怨,該了結了。

    ***

    男人們?各自忙碌,江婉柔也不閑著。

    隨著和談進入尾聲,一切都敲定地七七八八,柳月奴這個“可汗”也該走馬上?任,高坐王庭了。

    營帳中,包裹、箱子零零散散擺在地上?,江婉柔神?情焦急,在其中一個包裹里翻尋。

    “奇怪,我明明把馬油放在里面了呀,怎么不見了。”

    柳月奴掀開帳簾,看著一地包裹,無奈道:“柔姐姐,不必忙活了,我什么都不缺。”

    她如今這聲“柔姐姐”叫得?名正言順。前幾日,兩人正式義結金蘭,不是口頭上?說說,是祭過天地,寫到兩國國書上?那?種。

    柳月奴這個“可汗”,國書上?記載為:身負尊貴的王室血脈,又秉承天/朝教導,為齊朝王妃之妹,今銜命于身,以促兩朝之睦。

    當時接到這個消息太過震驚,柳月奴不愿意去當這個勞什子“可汗”,她又不傻,陸奉硬推她上?位,就是齊朝的傀儡,突厥人又豈能真心服她這個王?身負兩國血脈,兩邊不討好。

    直到陸奉把這封國書拿到她跟前,道:“你好了,她才?會好。”

    柳月奴猶豫了。

    她太想名正言順叫她一聲“姐姐”,她又想起來,這個王爺待柔姐姐不好!

    她才?不舍得?叫柔姐姐喝那?么苦的藥,一喝就是五年!那?個王爺說,柔姐姐身世低微,總叫人欺負。

    她強大了,旁人才?不敢欺負她。

    柳月奴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決定當這個可汗。

    她去找陸奉,開門見山道:“我既然當了可汗,絕不做賣國求榮之君。”

    正如那?些跟著她起義的奴仆,最后凌霄率兵鎮壓,她寧愿自己死,也要保下他們?。她是個很純粹的人,一旦承諾,便會踐行?到底。

    她會好好做突厥的王,而不是齊朝的傀儡。

    陸奉哼笑一聲,“你先坐穩可汗之位,才?有資格和本王談。”

    突厥王庭此時正亂成一鍋粥,冒頓被囚,幾撥勢力角逐,柳月奴這個“孤家寡人”上?去,少?不了冷槍暗箭。

    不過有凌霄的大軍壓境,暫時無性命之憂,至于日后……就看柳月奴的本事?了。

    柳月奴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她并不擔心,陸奉還?算大方?,把她曾經的下屬還?給了她,讓她帶到突厥。

    她認真道:“我會遵守兩國盟約,但倘若齊朝失信,我亦不會束手就擒。”

    陸奉輕蔑一笑,“彈丸小地,我大齊尚不入眼。”

    突厥草原廣袤,雖不能和泱泱大齊比,怎么也稱不上?“彈丸”。不過陸奉不放在眼里,只要老老實實納貢稱臣,不給他惹事?,這片土地是突厥人治理,還?是齊人治理,亦或將來權柄會被柳月奴收攏,他并不在意。

    但柳月奴一個女人,比某些男人都有擔當,叫陸奉刮目相看。

    他心嘆世事?無常,他先前屠戮突厥人無數,說不準,還?是他親自給他們?挑選了一個明君。

    ……

    因為這點若有若無的欣賞,對江婉柔給柳月奴送行?之事?,陸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了。今日正是柳月奴離開的日子,她一人瀟灑慣了,一匹馬,一把刀足矣,這些零零碎碎的包裹,全是江婉柔給她準備的。

    有四?季常用?的衣物,厚實的羊皮襖和毛氈披風,防止皮膚皸裂的馬油膏,洗浴的干皂,路上?用?的牛肉干和水囊……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什么都考慮到了。

    雖然可汗不會缺這些身外之物,江婉柔總想盡自己的一份心。

    馬油膏用?小巧的盒子裝著沉在箱底,江婉柔好不容易找到,放在柳月奴手心。

    她說道:“阿妹,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多余的話就不說了,你貼身收著這個,勤于涂抹,好生愛惜自己。”

    也許是經常拿刀劍的緣故,柳月奴的手粗糙帶繭子,冬日還?會干裂,她們?在一起的日子,有江婉柔時時督促,給她抹豬油潤澤,這才?過去多久,又干燥地起了干皮。

    柳月奴默默收起來,她看著江婉柔,幽藍的鳳眸充滿認真,道:“柔姐姐,你等?一等?,等?我坐穩王位,那?個王爺要是對你不好,我接你回草原,好不好?”

    “就像我們?曾經那?樣。”

    江婉柔給她整了下皺起的衣襟,笑盈盈道:“他對我挺好的。”

    柳月奴緊抿著唇,半天,吐出一句:“只要你想來,我隨時去接你。”

    她永遠是柔姐姐的后盾。

    兩朝離的十萬千里,哪兒是這么簡單的事?。江婉柔心中好笑,嘴上?卻沒掃興,好聲好氣兒應了這話。江婉柔貫來不喜悲情,即使離別,也不要弄得?哭哭啼啼。她的阿妹是去風風光光做可汗,又不是死了,晦氣。

    她拉著柳月奴一同?暢談下次見面時的場景,說說笑笑。在夕陽的余暉下,微風吹拂,柳月奴帶著她的部下,她的美人們?,還?有江婉柔給她準備的滿滿一車行?囊,踏上?了前往突厥王庭的路。

    第99章 第 99 章 夫妻有恩矣,不誠則離……

    把柳月奴送走, 江婉柔臉上的笑容瞬時收斂,她是真心?待過她的,又怎會真的對她的離去無

    動于衷?

    一直回到歇息的府邸, 江婉柔臉上帶著愁緒。

    “您回來了。”

    金桃趕忙迎上來給江婉柔脫衣凈面,一邊道:“可要傳膳?王爺留了口信兒,今晚王妃娘娘先睡,不用等王爺。”

    “嗯?他為?何?不回?”

    剛剛送走一個阿妹,江婉柔心?里正難受,她想他了。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 她盼著陸奉忙一些?, 不要打?擾她的小?日子。她貫來不把希望靠在別人身上,現在倒有越來越依靠陸奉的趨勢。

    金桃猶豫一瞬,答道:“聽說王爺要親自處決叛賊, 陳復。”

    聽到這個名字,江婉柔眼底浮現一絲厭惡。她被陳復擄走的新仇,麗姨娘的舊恨。這人真是死有余辜!

    她見過他一面, 缺了只手臂,長得倒是白面書生樣,陰冷黏膩, 細長的眼睛仿佛一條毒蛇, 冷不丁撲上來咬你一口。

    現在想起?來依然泛惡心?。

    整個晚膳,江婉柔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她平時和氣慣了, 丫鬟們見她這副樣子,個個屏息凝神,有個年紀小?的,甚至失手把湯汁灑在了桌案上。

    一點小?事, 江婉柔不至于責罰,倒是金桃立刻福身請罪,是她安排不周,才有了紕漏。

    自江婉柔從將軍府失蹤,將軍府的仆人杖斃大?半,念在金桃是江婉柔的貼身丫鬟,只領了二十板子,等有江婉柔的消息,她跟著跟著凌霄的軍隊來烏金,主仆得以重?逢。

    金桃跟著她一路受苦又受罪,江婉柔好好安撫了一番,只是金桃不像翠珠一樣情緒外露,江婉柔有時也摸不清她的想法。

    正如今日,她總感覺金桃心?不在焉。

    用過晚膳,江婉柔揮退眾人,她坐在銅鏡前,金桃給她拆卸頭上的釵環。嵌著紅寶石的鳳尾金釵,點綴著綠松石的步搖,晶瑩剔透的羊脂玉……突厥送來議和的幾大?箱珠寶,被陸奉扣下一批,留著給自己的王妃當私房。

    金桃手藝很好,沒有讓江婉柔感受到絲毫痛意,如瀑的青絲垂墜而?下,江婉柔忽然開口:“金桃,你有心?事。”

    金桃一怔,不等她膝蓋落在地上,江婉柔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身子還沒好利索,不必跪。”

    “從京城到突厥,你跟著我一路奔波,我原以為?,我們的情誼是不同?的。”

    江婉柔幽幽道:“連你都有事瞞著我,我還能信誰呢?”

    這話?重?了。

    金桃臉上出現一絲少見的慌亂,江婉柔聲音輕柔,語氣卻不容置疑,非要問出個子丑寅卯。

    金桃自從寧安侯府中回來就有些?奇怪,她原先不在意,誰沒有個心?事呢?今天?她本就心?情不好,又敏銳地發現,提起?“陳復”時,金桃格外不對勁兒。

    一個前朝反賊,她的金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兩人會有何?牽扯?茲事體大?,江婉柔不能放過這個隱患。

    在江婉柔的軟硬兼施下,金桃閉了閉眼,緩緩開口……

    ***

    夜深露重?,“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沉重?的軍靴踏在地面上,在沉靜的夜里格外突兀。

    “還沒睡?”

    看著坐在案前,困得點頭的江婉柔,陸奉皺起?眉頭,掌心?撫上她的臉頰。

    他的手似乎剛洗過,有種潮濕的黏膩,又很冷,叫江婉柔一個哆嗦,驚醒了睡意。

    她打?了個哈欠,起?身給他寬衣。

    “有話?想跟你說,睡不著。”

    夜晚依然寒冷,陸奉的衣袍外覆著一層霜寒,江婉柔照例給它?掛在衣桁上,眼尖的瞧見,袍角沾染著點點血跡。

    她眼神一黯,什么都沒說,照常給陸奉松頭皮。

    陸奉合上眼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陰沉。

    過了一會兒,他道:“有何?事?”

    他特意留了話?,她等到現在,陸奉即使心?緒沉重?,也準備聽一聽。

    江婉柔低聲問:“聽說今日,夫君去處決陳賊?”

    陸奉身體一僵,在寒風中沉下的怒火又驟然升騰。

    陳復徹底死了,死得透透的,他親手斬下了他的頭顱,把他的身體剁成肉泥,也算為?當年那個孩子報了仇。

    陳復當然不甘心?,他韜光養晦多年,未曾一展宏圖,屢次敗于陸奉之手。或許他知道這次必死無疑,陳復看著陸奉睥睨傲然的模樣,恨之入骨。

    父王當年被齊帝老兒逼死,他今日亡于他的子嗣之手,憑什么!憑什么天?下間的好事都叫姓齊的占了!

    陸奉率鐵騎踏平半個草原,如今正是春風得意時,陳復偏不叫他好過。

    他就是死,也要惡心他一回。

    “齊王,哈哈哈,好一個齊王。”

    “任你戰功赫赫又如何?,你知道嗎?你那美人王妃在別的男人身下輾轉承歡,叫得銷魂極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前能嘗一嘗王妃的滋味,我陳復死而?無憾——”

    陸奉的刀很快,一剎那,陳復的頭顱和身子分離,一道血柱噴涌而?出,滲入大?牢的青石板縫里。

    陸奉不會蠢到相信陳復的話?,但事關江婉柔,他做不到無動于衷。

    她被擄走那段日子,他從來不過問。不是他豁達到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極了。

    當初下江南,他連沾染著她的氣息的一塊玉佩都不允讓旁人染指,更何?況活生生的人!

    但他知道,這不能怪她。反而?是他的疏忽,讓她遭受無妄之災。

    他沒有問出口,但此事一直是他心?里難以拔出的一根刺。江婉柔對他的隱瞞,裴璋明里暗里的解釋,如今再加上陳復不知真假的胡言亂語,徹底點燃陸奉的怒火。

    他胸口微微起?伏著,壓低聲音道:“嗯。”

    江婉柔看出他在發怒,他一進來就沉著臉,既不說話?,也不抱她。

    她猶豫了一下,按照常理,她不該挑在這個時候開口。

    可他又對她那么好,叫她以為?,他心?里有她。

    江婉柔擰干巾帕,細細給陸奉擦了臉。趁著柔和的燭光,她柔聲道:“今日,我有兩件事告訴夫君。”

    她逼問出金桃的話?,有些?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當初查鸚兒一事,她把金桃派到麗姨娘身邊,金桃心?思?通透,貼身伺候麗姨娘,比所有人率先知道麗姨娘和陳王的往事。

    麗姨娘睡覺多夢魘,夢中也在掙扎求饒,臉上的神情猙獰又痛苦,金桃原先怕她魘著了,叫醒過她幾回,麗姨娘問:“我沒說胡話?吧?”

    金桃謹慎地搖搖頭,“奴婢沒有聽清。”

    麗姨娘松了口氣。后來次數多了,麗姨娘興許知道瞞不過去,又一次魘后,金桃給她倒了一盞溫水,麗姨娘道:“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

    金桃想了想,答非所問:“奴婢是夫人的奴婢,只聽夫人吩咐。”

    麗姨娘苦笑一聲,沒有再多言。金桃聽江婉柔的吩咐,經常打?聽前朝的事說給她聽,并非一般的丫鬟。從麗姨娘諱莫如深的態度,還有她夢中的求饒聲,她推測兩件事:

    其一:不知是何?原因,侯府的姨娘曾經和反賊陳王有染。

    其二:陳王暴虐,以折磨美人為?樂,過去多年,麗姨娘依然會做噩夢。

    事關麗姨娘的聲名,金桃不敢瞎說,甚至連江婉柔都不敢說。不同?于翠珠的無知者無畏,金桃其實有些?怕江婉柔,畢竟她曾親眼見過,前日還對夫人口出不遜的丫鬟,次日便因為?對大?爺不敬,被亂棍打?死。大?爺親自下的命令,但其中有夫人多少手筆,誰也說不清。

    夫人現在看著一團和氣,當年她手上絕不干凈。誰愿意自己生母的“丑事”叫人知道呢?金桃原準備把這事爛在心?里,江婉柔問過,叫翠珠試探過,她的口風閉得嚴實,直到今天?才叫江婉柔問出來。

    ……

    江婉柔原先從秦氏嘴里知道姨娘曾經被獻給陳王,長輩的事,她不好多問。她不知道,原來姨娘在陳王手里曾受過那么多的屈辱折磨!過去多年,她還會做噩夢。

    一個身份低微的絕色傾城的女人,時逢亂世,注定命途坎坷。姨娘前半生已經受了太多罪,江婉柔語氣低落,道:“夫君,我想回去問一問姨娘,倘若她愿意……能不能叫

    ……叫她和離啊?”

    寧安侯把姨娘獻出,又出趁戰亂把她找回。她原本以為?姨娘對他有情,江婉柔現在才覺得,她錯了。

    又不是賤得慌,誰會愛上一個親手把她推入煉獄的男人!江婉柔原先也不敢想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可出來久了,看過民風粗獷的衛城,見過遼闊的草原,江婉柔的心?境潛移默化地變了。

    她想要姨娘痛痛快快地活后半生,不用被迫和寧安侯綁在一處,不再為?名聲所累,

    陸奉冷靜地打?斷了她的暢想,“按齊律,妾不可與主君和離。”

    雖然是他的岳母,但確實是“妾室”,只有被休棄的份兒,沒有和離的資格。

    江婉柔一怔,“那叫他寫?放妾書,可以嗎?”

    從前她問過麗姨娘,她不愿意扶正,原本她以為?是姨娘不爭名分,如今想來,或許是姨娘根本不愿意呢?

    陸奉輕輕頷首,“嗯。”

    這是答應了?

    江婉柔沒想到這事兒這么容易,她身為?齊王妃,和他夫妻一體,總要為?他考慮。別的王妃家世顯赫,她如今只有一個沒有官職的虛爵父親,母親再被放歸,她的身份更不堪了。

    陸奉淡道:“無須多想。”

    也不想想,他何?苦費心?,折騰柳月奴上位。

    換一個時間,他也許會把她攏在懷中,撫摸她雪白的皮肉,耳鬢廝磨,恩愛一番后,溫聲和她解釋。

    今天?實在不巧,陸奉擺了擺手,叫江婉柔停下給他按揉膝蓋的雙手。

    他問:“還有呢?”

    她說有兩件事,還有一件。

    他的神情已經有些?焦躁,江婉柔咬了咬唇,雙臂抱著他的小?腿,低聲道:“金桃跟了妾身五年,情分非同?尋常,她不是一般的丫鬟。”

    “她先前幾次吞吞吐吐,我今日看她形跡可疑,甚至懷疑她和陳賊有牽扯,百般逼問,才問出這么個事。”

    這事怪金桃嗎?一點兒都不怪,她聰明謹慎,忠心?嘴嚴,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忠仆。但她遮遮掩掩,反而?叫她懷疑她。

    若金桃早早坦白,她說不定早就把姨娘救出火坑,她們主仆也不必因此生疑。推己及人,江婉柔忽然想到和裴璋共處一室那段日子。

    得知裴大?人平安,江婉柔心?中松了一口,但她同?樣記得,她隱瞞陸奉的事。

    盡管裴璋承諾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倘若有一日叫他從別處知曉,那隔閡就大?了。

    不如她坦坦蕩蕩,直接告訴他。原來江婉柔不敢說,現在她知道了:他比她想象中,還要在乎她。

    夫妻之間不該有隱瞞,她從前把他當夫君、當主君、當王爺,如今,她只想把他當丈夫。

    因為?剛才要給陸奉揉膝蓋,江婉柔跪坐在毛絨絨的氈毯上,她用臉頰蹭了蹭他的大?腿,抬起?頭,柔順的青絲蜿蜒而?下,襯的臉如銀盤,肌膚瑩白。

    她柔聲道:“夫君,其實我被擄走時,陳賊有意毀我清白。”

    “裴大?人救了我,我與他共處多日,但我二人恪守禮節,原先妾受了驚嚇,又怕夫君多想,才一直未敢言明。”

    “夫妻有恩矣,不誠則離。妾以誠相待,夫君……可不要嫌棄我啊。”

    陸奉怎么會嫌棄她,他被陳復挑起?的滿腔怒火,不出一個時辰,被江婉柔幾句話?撫平。

    她當初對他的隱瞞,那根橫亙在心?頭的尖刺,今日被她親手拔除,不留一絲痕跡。

    陸奉心?中激蕩難忍,一邊是妻子赤誠的坦白,一邊是逆賊死前的胡言亂語,相信誰還用選么?

    她是他的,從頭到尾,從身到心?,從未被旁人染指!

    陸奉低低地笑了,把江婉柔看得一頭霧水,這是氣……氣糊涂了?

    他沉著臉進來,莫名發笑,笑聲逐漸變大?,胸腔一震一震,讓江婉柔心?中發憷。

    她擔憂地扯了扯他的衣擺,陸奉猛然抱起?她,說一個字,“傻。”

    不知是說她問他的話?傻,還是說機關算計,最后什么都沒落到陳復傻,亦或是說他自己傻,被人挑撥,生了場無謂的怒火。

    江婉柔不能從謎一樣的一個字中,體會到陸奉的深意。不過她倒是身體力?行地體會到了陸奉的激動,她被撞得一顛一顛,摟緊他的脖子,迷迷糊糊道:

    不行,還是得準備脂膏。

    第100章 第 100 章 回京

    江婉柔不知道?, 一場危機被她稀里糊涂化解,陸奉也不會拿這腌臜事污她的耳朵,她只覺得陸奉不愧是行伍出身, 身上使不完的蠻勁兒,直到?幾日后,她身上如期來了月事,才叫江婉柔松了口氣。

    相較于來時?的寒冷匆忙,歸途正值春光明媚的春三月,趕路也不必焦急。一路北上, 江婉柔舟車勞頓, 先是生病,又遭人擄掠,被陸奉找到?后, 護得跟個眼珠子似的,關?在寢房不讓出門,可?把她憋壞了。

    她又貫會裝可?憐, 纏磨著陸奉,叫他帶她出去走走,放放風。陸奉被她磨得沒脾氣, 叫人給?她裁了一身騎裝, 帶著江婉柔去草原上跑馬。

    江婉柔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困了這么多年,一時?半會兒學?不會騎馬,只能在溫順的短腿小馬駒兒身上過一把癮, 起初陸奉還算有耐性?,后來實在嫌她磨嘰,一把攬過她的腰肢,錮在自己身前。

    他的坐騎是品種精良的汗血寶馬, 幾乎和江婉柔一樣高,陸奉雙腿夾緊馬腹,□□的戰馬馳騁如電,驚得江婉柔抓緊它黑亮的鬃毛,喘著氣道?:“慢些。”

    陸奉聲音低沉:“怕什么,定?不會叫你掉下去。”

    他帶她一同欣賞,他打下來的如畫江山。

    陸奉的手臂剛勁有力,身后是熟悉寬闊的胸膛,江婉柔逐漸從驚嚇中緩過神,在高高的駿馬上,衣擺在微風中獵獵作響,天藍云白,眼前的綿延的草原一望無際,江婉柔不由看癡了。

    在京城沒有這樣的壯麗的景色,和柳月奴在突厥那段日子,她心里裝著事,又天寒地凍,她無暇欣賞這樣的美景,如今和陸奉在此處,頓感天地遼闊,人處期間,渺小如塵埃。

    自那后,江婉柔便經常纏著陸奉,要他陪她騎馬。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陸奉樂意由著她,直到?某日晚上回?到?帳中,陸奉掰開她的腿,看見雪白的腿根兒被磨出一片紅痕,甚至破了皮。

    他的臉色頓時?黑沉,后來任憑江婉柔再怎么求,再也不松口,連那匹短腿小馬駒兒都收回?去,江婉柔心中郁悶,跟他鬧脾氣,兩人別別扭扭,回?到?衛城。

    陸奉和凌霄有事商談,在此又停留了十余日。男人們忙他們的,江婉柔和陸清靈姑嫂得以重聚,陸清靈見到?面?色紅潤的江婉柔,幾乎喜極而泣,抱著江婉柔不撒手。

    對長嫂在她府中被擄,她一直心存愧疚。為此連府中為將士們縫制衣物的娘子們遣散了,要不是那日人多口雜,長嫂也不會出事。

    倒是江婉柔知道?后多加勸阻,雖說現下戰事平息,凌霄和陸清靈夫婦團聚的日子多了,但叫陸清靈日日守著諾大的將軍府,形單影只,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其實她還有些羨慕小姑子,陸清靈在閨中多驕縱啊,如今覓得良人,簡直脫胎換骨。夫妻兩人有商有量,凌霄甚至會和夫人說軍政大事。陸清靈可?以拋頭露面?做生意,可?以舞刀弄槍,聽丫鬟說,將軍和夫人感情甚篤,興致上來了還會切磋一段,有輸有贏,陸清靈贏得居多。

    江婉柔既為人家夫妻的恩愛羨慕,又忍不住泛酸。想想也知道?,凌霄從底層拼殺出來的大將軍,怎么會打不贏三腳貓功夫的陸清靈,人夫妻的情趣。反觀陸奉呢?兩人下棋,他不讓著她也就算了,她偷偷挪幾顆棋子,他還要戳穿她!

    雖然這種比較沒來由,但江婉柔就是酸了,正好碰上那陣子和陸奉鬧別扭,夜深人靜,江婉柔趴在男人汗涔涔的胸膛,半真半假地抱怨。

    陸奉忽然一怔,江婉柔也后知后覺地覺出幾分尷尬,年輕時?尚且循規蹈矩,如今一把年紀,怎么盡學?小女?兒情態?

    陸奉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話:“少?看話本。”

    他頓了下,補充道?:“勿

    跟陸清靈學?。”

    江婉柔眸光幽幽,陸奉沉思片刻,用手臂圈著她,叫她跨坐在他身上,聲音沙啞:“讓讓你。”

    “你來。”

    ……

    江婉柔再也不和陸奉抱怨了,好在她知足常樂,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陸清靈陪凌霄常年苦守邊關?,其中的艱辛,又何足為外人道??

    京城逼仄卻有錦繡富貴,衛城自由也苦寒無比,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甜,比不出個所?以然,還是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最要緊。

    因為陸奉還在,陸清靈可?不敢在他眼皮底下“重操舊業”。上回?在江婉柔的提議下,娘子們做出的鞋襪比平時多了一番,盡管陸奉看不上這三瓜兩棗,姑嫂兩人心中頗為自得,尤其是江婉柔。

    她們在房中嘀嘀咕咕地商議,江婉柔根據上次的經驗,又想出許多新奇的點子,陸清靈一一記下,她看著江婉柔,眸光飽含崇拜:“長嫂好聰明!可?惜了……”

    可?惜嫁的男人偏偏是兄長。她如今伏低做小,等兄長走了,她家凌將軍由著她,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到?她頭上。

    長嫂這般聰穎剔透之人,一輩子就栓到兄長身上了。他天天冷著臉,不茍言笑,她在兄長跟前大氣不敢出,生怕哪句話說錯了,被拉出去打板子。

    幾年過去,兄長位愈高、權愈重,脾氣也越發難以琢磨,她這個曾經最“敬重”長兄的妹妹也怕他,嫂嫂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處,出個門都要請示,當真不容易。

    江婉柔笑著瞥了陸清靈一眼,嗔道?:“小妹,慎言吶。”

    陸奉如今對陸清靈橫眉冷,訓斥她“性?子跳脫,不堪為婦”,國公府嫁了一個沒有教養好的姑娘給?凌霄,叫她這個做長嫂的,好好“教教”不懂事的小姑子。

    陸清靈一個激靈,討好地給?江婉柔揉肩膀,“嫂嫂最好了。”

    江婉柔才懶得做出力不討好的事,人家凌霄都覺得小妹好,陸奉管的倒寬。她每日和陸清靈嘮家常,逗逗可愛的小蕓兒,再趁陸奉心情好,叫她在城里轉轉。

    衛城其實不大,一條主干道?橫亙南北。來的那日,隔著簾子看到?的鐵鋪,酒樓,街邊熱鬧的商販,江婉柔在陸清靈的陪伴下親自感受了一番,十分新奇。

    她想起當時?陸奉給?她講的“女?屠戶”,特意去光顧了女?屠戶的生意。女?屠戶生得高大,身穿粗布麻衣,包裹著緊實的手臂。她生意不錯,江婉柔排了一會兒才輪到?她,女?屠戶拎著厚重的剁骨刀,目不斜視,問:“要幾斤肉?”

    江婉柔一怔,隨即柔聲道?:“我家夫君腿腳不好,我想買些骨頭回?去燉湯,滋補滋補。”

    許是江婉柔的聲音太柔和,女?屠戶抬頭看了她一眼,道?:“離小民遠些,莫驚著貴人。”

    盡管江婉柔蒙著面?紗,但她一身錦繡富貴,耳邊墜著的紅珠子夠她殺半輩子豬,她的手柔軟細滑,不像做活兒的手。

    江婉柔依言后退一步,目光卻好奇地投向簾子后的兩個男人,一個穿青衣,一個穿白衣,長得白凈俊秀,和衛城風吹日曬的男人很不一樣。

    她的目光實在太亮,女?屠戶給?江婉柔碎骨頭,一邊淡道?:“我男人。”

    江婉柔驟然睜大雙目,磕磕巴巴道?:“哪……哪一個?”

    女?屠戶利落地用草繩把骨頭捆好,卷起圍腰,擦了擦油膩的手,遞給?江婉柔。

    “都是。”

    ……

    江婉柔恍恍惚惚回?到?將軍府,依然震驚今日的見聞。她原先以后陸奉逗她,這沒想到?這衛城民風剽悍至此啊!

    陸奉淡道?:“她有本事,有何不可??”

    他向來對有能之士刮目相看,在他眼中,女?屠戶憑一己之力養家糊口,算是“能人”,和一般的女?人不同。

    江婉柔不滿地嘟囔道?:“殺個豬就是能人了?妾身也……”

    她想說她雖沒有女?屠戶力氣大,但她把鋪子田莊經營地妥妥貼貼,真比起來,那女?屠戶不一定?有她厲害。話未出口,一抬頭,對上陸奉漆黑銳利的寒眸。

    “嗯?”

    江婉柔一個激靈,瞬間改口,“妾身也叫那屠戶剁了幾塊骨頭,熬碗湯補補。這幾個月行軍打仗,你都沒好好敷藥。”

    “等回?京城,還得叫洛先生瞧瞧。”

    陸清靈說得對,陸奉不茍言笑盯著人時?候,確實讓人害怕。江婉柔干脆撲倒他懷中,僵硬地扯開話題。

    她真是瘋了,和陸奉說這些做甚么!

    好在陸奉沒有深究,他盯著她烏黑的發髻,許久,在江婉柔心中惴惴難安時?,他道?:“好了不少?,不必憂心。”

    多虧江婉柔先前的悉心照料,又是敷膏藥又是綁護膝,陸奉在嚴寒的突厥折騰這么久,現在不疼不癢,走起路來也不大看得出來。

    陸奉自己都忘了腿的事兒,旁人不敢提,也就江婉柔天天記掛著。

    那碗骨頭湯還是沒叫陸奉喝上一口。江婉柔有時?也琢磨不透陸奉,比如方才,要說他在意吧,他什么都不說,說不在意吧,夜晚要得格外兇狠,大掌捂住她的口鼻,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柔兒,乖。”

    他那晚說了很多遍,江婉柔醒來后,得到?她們要離開衛城了。

    離別猝不及防,凌霄夫婦把一行人送出城門。江婉柔和陸清靈姑嫂倆依依惜別,陸奉和凌霄沉默寡言,兩人眼神對視,又默契地移開,似乎達成?了見不得人的共識。

    “好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

    陸奉輕聲斥責,陸清靈用帕子沾著眼角,走到?凌霄身旁。

    陸奉臨走還不忘以兄長的身份,冷著臉教導:“既嫁了人,當守為人妻的本分。不可?任性?妄為,盡心侍奉夫君,相夫教子,明白么?”

    陸清靈低聲應是,凌霄上前一步,擋住陸清靈,無奈道?:“王爺。”

    “她膽子小,你莫嚇她。”

    陸奉冷哼一聲,倒也沒再開口。他意味深長看了凌霄一眼,凌霄微微頷首,“末將定?不負王爺所?托。”

    等一行人的蹤跡消失,陸清靈睜著紅紅的眼睛,好奇道?:“夫君,兄長……托付你什么事啊?”

    凌霄笑了一下,寬厚的大掌握住陸清靈的手,“沒什么,叫我好好照顧你。”

    “真的嗎?”

    做了陸奉多年的妹妹,陸清靈顯然不相信。

    凌霄解下披風,給?她披上,“外頭風大,回?去吧。”

    ***

    熬過了嚴冬,歸路沒有來時?那么坎坷。至少?有熱水沐浴擦身,不用像來時?那么狼狽。江婉柔歸心似箭,在五月下旬,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時?候,他們終于回?到?了闊別已經的京城。

    陸奉沒有大張旗鼓地驚動旁人,齊王府門庭大開,陸淮翊小小的身子,領著一干人等,迎接父親母親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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