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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你也要緊

    陸奉語氣冷淡, 連續(xù)敷了幾次冷巾帕,江婉柔的眼前的白光漸漸消失,直到完全變黑, 她緩緩睜開雙眸。

    “曖,不疼了。”

    陸奉緊繃的身軀微微放松,他告誡道:“荒徑野途,險象環(huán)生,切勿掉以?輕心。”

    江婉柔從前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她笑了笑, “只是一時入了迷, 我以?后就知道了。”

    陸奉緊抿薄唇,對江婉柔不在意的神情有些不滿。

    在外不比府中,陸奉自身敏銳機警, 他的屬下個個如他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江婉柔不是他的下屬, 是他的妻子。

    沉默片刻,陸奉道:“我把你送到將軍府,你安心呆著, 不要亂走?動。”

    凌霄身為戍邊大?將, 把妻兒家眷安置在距駐軍三?十里地的衛(wèi)城,快馬一日便能來回?。在軍情安穩(wěn)大?多時候,凌霄大?多住在衛(wèi)城的將軍府。

    江婉柔詫異道:“我們不一起嗎?”

    面對陌生的一切, 身邊只有一個金桃,江婉柔此?刻宛如一只稚鳥,只想待在陸奉的身邊。

    她緊緊抱住陸奉的腰身,依戀道:“夫君, 我不想離開你。”

    看她這副稚鳥戀巢的小模樣?,陸奉的心越發(fā)柔軟。他安撫地撫摸她的脊背,溫聲道:“柔兒,聽話。”

    他從來沒有打算把江婉柔帶到軍營里,衛(wèi)城守備森嚴,吃穿用度雖比不得京中,好歹有御冬的炭火,有熱湯熱飯,不必在外挨餓受凍。將軍府的大?夫人是陸清靈,江婉柔曾經是她的“長嫂”,陸奉不必擔心她受委屈。

    這是陸奉想的兩全之法,江婉柔仔細一琢磨,也覺得甚有道理。幸好她從前廣結善緣,逢年?過節(jié),從來沒有落下遠嫁的小姑子,在陸奉恢復身份后還給陸清靈寫了封信,大?意為雖世事無常,但她們之間的情誼依舊,她永遠把陸清靈當妹妹看。

    五分?真五分?假,總之,江婉柔把關系維持的不錯,陸清靈自從嫁人后,不似之前那樣?刁蠻任性?,將軍府離營地不遠,軍情安穩(wěn)時,陸奉還能回?去看她。

    陸奉笑了笑,沒有回?答江婉柔近似“天真”的話,她以?為打仗是每日早朝點卯,雙方約好時間再動手?實際情況是半夜吹響號角,一旦開戰(zhàn),沒有人知道什么時候結束。

    他道:“我早些接你回?去。”

    今日陸奉格外溫柔,逼仄的車廂里,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雖沒有炭盆火爐,江婉柔靠在陸奉溫暖寬闊的懷里,心想也沒有那么難。

    很快,江婉柔發(fā)現(xiàn)她錯了,錯的徹底。

    住還好說,雖然營帳單薄,但燒著柴禾,晚上有陸奉這個人體火爐,江婉柔倒是沒有受凍。江婉柔曾自詡過過苦日子,但她同樣?忘了,那已經是很多年?的事了。

    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過的太久,盛開在暖房中的嬌艷牡丹,不管根莖多么堅韌,驟然來受到外面的風霜,難免水土不服。

    入口的膳食單一,基本上是干肉、饅頭、腌菜等易儲存的干糧,和府中每頓八菜一湯,飯后的茶水瓜果?點心相比,堪稱天壤之別。江婉柔不叫苦,陸奉瞧見了,給她打野豬、飛禽,他烤的肉又焦又香,江婉柔滿目崇拜地看著陸奉,覺得他比府中大?廚還厲害!

    膳食上有陸奉時常為她“打牙祭”,別的方面就沒那么舒坦了。江婉柔從前腹誹陸奉那些富貴堆里的臭毛病,她同樣?不遑多讓,她在府中日日洗浴,在外面只有走?到沿途有人家的小鎮(zhèn)村莊上,才能痛快洗個熱水澡,快的三?日,慢則三?五日,她覺得自己?都快餿了。

    更熬人的是趕路,旁的陸奉盡量照顧她,但是軍情刻不容緩,陸奉沒有因?此?暫緩行程,趕路急,越往北越多崎嶇山路小道,舟車勞頓,江婉柔吐了好幾次,二十天下來,面色青白,軟乎乎的雙頰逐漸清瘦。

    陸奉不是不心疼,一次在荒郊野外,江婉柔蔫蔫趴在他的膝蓋上,說想洗澡。距離路程還有十天左右,陸奉沉思一瞬,難得破了例停下休整。他叫人去河邊挑了擔冷水,就地用石頭壘了個簡易爐灶,燒一鍋熱水,供她擦身。

    江婉柔灰撲撲的目光瞬間發(fā)亮,她摟住陸奉的脖子,“叭”地親了一口,激動道:“夫君真厲害!”

    在府中,陸奉的衣食住行皆是她一手操辦,他跟大?爺似的,穿衣脫靴都要人伺候,到了荒涼的野外,江婉柔發(fā)現(xiàn),陸奉很厲害,方方面面的厲害。

    他會打獵烤肉,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能打到飛禽走?獸,從不空手而?歸。他能辯別好吃的野果?和有毒的果?子,能精準的判斷水流的位置,會粗略地預判天色,連她們的帳篷都是他親自搭建,比別的營帳更牢固,擋風。

    每一件,在陸奉眼里不值一提,在江婉柔眼里卻新奇有趣,仿佛重新認識了一遍陸奉。被她夸贊的陸奉撩起眼皮,道:“簡單擦身即可,不許超過一刻鐘。”

    在外,他一貫是這種?命令的語氣,江婉柔習慣了,反正陸奉不會像懲罰下屬那樣對她,最多訓斥兩句,好不容易擦回?身,她擦的很仔細。直到陸奉黑著臉把她裹起來,她又是陪笑

    臉又是撒嬌,沒有把陸奉哄好,當晚,她病了。

    江婉柔身體很好,在府中經常練舞強身健體,比尋常閨閣女人強健許多,撐過這么久的舟車勞頓,這一回?,雖然營帳里燒著暖烘烘的柴禾,但單薄的營帳終究難擋寒風,她擦身太久,感了風寒。

    她燒得小臉紅仆仆,幸好江婉柔心細,給陸奉準備的行囊中有常見藥材。灌了藥,江婉柔依然不醒,陸奉眉眼陰沉,用大?氅裹起她,翻身上馬,沉聲吩咐:“去前面的小鎮(zhèn)休整兩日。”

    離他們最近的鎮(zhèn)子,名曰:“落云鎮(zhèn)”。

    *

    一處幽靜的院落,郎中頂著身旁人冷冽的目光,為榻上的女子把脈。良久,他顫巍巍收起手,道:“普通風寒而?已,這位夫人脈象穩(wěn)健,并無大?礙。”

    “那她為何一直不醒?”

    陸奉看著榻上的江婉柔,她雙頰通紅,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看的他心痛。

    她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苦,在陸奉心里,這是他的無能。

    郎中道:“大?人莫急,夫人可能是累了,睡一覺,捂捂汗就好了。”

    陸奉想起趕路的艱辛,沉默不語。他走?到江婉柔身側,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臉頰,問:“休養(yǎng)多久?”

    “當然是越長越好。”

    這位夫人生的國色天香,肌膚像雪一樣?白,郎中初見以?為看見了天上的神妃仙子,這等美麗的女子,連年?紀一大?把的郎中都舍不得她受苦,特意說長了時間。

    “最好修養(yǎng)個十天半個月,等好利索了,再動身不遲。”

    陸奉擺擺手,讓郎中下去。夜晚降臨,在昏黃的燭光中,江婉柔緩緩睜開迷蒙的眼眸。

    “醒了?”

    她的手被陸奉緊緊握著,她一動彈,立刻被陸奉察覺。江婉柔濃長的睫毛翕動,閉眼又睜眼,好幾次,終于?清醒過來,原來她現(xiàn)在已經不在王府了。

    怪不得,眼前的房間整潔卻簡樸,桌椅陳設還不如府中大?丫鬟用的富貴。

    她貫來嬌氣,如今又受了大?罪,陸奉以?為她會哭鬧,甚至做好了哄她的準備,誰知江婉柔醒來第一句話,“夫君,妾是不是耽誤行程了?”

    她眼中浮現(xiàn)濃濃的愧疚。從京城一路北上的這些日子,經過繁華的城池,起初尚覺新鮮,官道兩旁酒肆茶坊錯落,商旅往來,馱貨的騾馬打著響鼻,是京中感受不到的煙火氣息,很自在。

    可越往北走?,更多的是偏僻的小鎮(zhèn),荒蕪的村莊。土坯房歪斜錯落,柴扉半掩,門口老嫗枯瘦如柴,守著小半碗糙米野菜粥,喂懷中瘦骨嶙峋的孫兒。田間荒蕪一片,賣炭翁守著炭車,滿臉黑灰卻賣不出幾塊炭,瘦骨嶙峋的乞兒滿臉麻木,孩童們衣不蔽體,小臉凍得青紫。

    江婉柔起先?看不下去,要金桃去給買些饅頭給他們,陸奉卻道:“沒用。”

    她救得了一個,十個,百個,救不了全天下的窮苦人,吹在陋巷的風無拘無束,卻也寒冷刺骨。陸奉對她說,這不算什么,真正苦寒的是邊關百姓,不僅要為生計奔波,還要面對窮兇極惡的外敵,燒殺搶掠,不留性?命。

    真切地感受過,江婉柔才知道陸奉肩膀上的擔子有多重,下面人給陸奉稟報前線軍情,江婉柔留意聽了一耳朵,排兵布陣,她聽不懂,但她知道死了很多人。

    她掙扎著起身,躺在陸奉有力的臂彎里,她虛弱道:“夫君,正事要緊。”

    陸奉撫摸她的臉頰,幽深的眸光沉沉。

    “你也要緊。”

    他既然把她帶在身邊,又怎能棄她于?不顧?

    陸奉從未對她說過情話,這句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本就病弱的她紅了眼眶,她磕磕絆絆道:“那……戰(zhàn)事……”

    “有凌霄。”

    陸奉沉聲道:“安心養(yǎng)病,勿要多想。”

    他喂了江婉柔一碗藥,這些日子沒有休息好,江婉柔眼皮發(fā)沉,一會兒又沉沉睡去。

    陸奉看了她許久,起身出門,走?到前院的簡樸的廳堂,昏暗的燭火下有兩人在此?等候,一個是聞風趕來的縣令,一個是陸奉的老熟人,裴侍郎裴璋。

    見他進?來,兩人立刻起身行禮,陸奉大?馬金刀坐到上首,沒有理會慌張諂媚的縣令,對裴璋道:“辦好了?”

    裴璋點點頭,“幸不辱命。”

    第82章 第 82 章 前塵已矣

    突厥驟然撕毀盟約, 皇帝在派陸奉督軍之?前,下令就地處決陳復。裴璋執(zhí)行完皇帝的御令,回京城的途中路過落云鎮(zhèn), 正好?減賦稅折子批了?下來,雖只有三成,也大大緩解了?此方百姓的困苦。

    回京不急,因夢中作祟,他對落云鎮(zhèn)有種莫名的感情,在此逗留一陣, 助這?里的縣令理?此地諸事, 沒想到恰好?遇到北上的陸奉。

    落云鎮(zhèn)的縣令是個體格圓潤的中年男人?,眼睛細長?,面?色諂媚又至于不惹人?厭。他忙道:“啟稟王爺, 那陳賊的頭顱已于月前送往京城,裴大人?辦事,王爺盡可放心。”

    陸奉淡淡掃了?他一眼, 縣令立刻被嚇得身體僵直,雙手交疊身前,凸起的肚腩把官袍撐得緊繃, 顯得十分滑稽。

    “下去。”

    一個小小的縣令, 著實入不了?陸奉的眼,跟他說句話都是屈尊降貴。裴璋朝縣令笑了?笑,溫聲道:“劉大人?, 你先回去吧,勞煩再尋幾個好?廚子,幾個嘴嚴的下人?。王爺一路風塵仆仆,準備些酒菜, 慰勞諸位大人?們。”

    縣令千恩萬謝地退下,待前廳里只剩下兩人?,陸奉忽地冷哼一聲,“你到是會做人?。”

    在京城八面?玲瓏,如今到了?窮鄉(xiāng)僻壤的小鎮(zhèn),連個芝麻官兒都對他馬首是瞻,陸奉不得不承認,裴璋有幾分能耐。

    裴璋勾起唇角,“不會做人?,又怎能擔負起王爺給予的重?任?”

    兩人?對視一眼,很快移開目光,默契地止住話題。

    裴璋低頭喝了?一口茶,落云鎮(zhèn)太窮了?,即使這?里上好?的茶葉,不及京中的次品,入口,唇舌溢滿苦澀。

    裴璋恍然未覺,他放下茶盞,問:“王爺欲在此逗留多久?”

    陸奉道:“十日。”

    “十日?”

    裴璋微挑俊眉,意味深長?道:“前方,恐怕等不了?這?么久吧?”

    陸奉看向他,眸光像刀一樣?鋒利,“裴璋,你逾矩了?。”

    裴璋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我?沒有別的意思,王爺勿怪。”

    “你最好?是。”

    陸奉神情漠然,冷冷道:“既然圣上交代的差事辦完了?,你無需在此久留。”

    裴璋微微一笑,“落云鎮(zhèn)驟然減賦,劉縣令一時惶恐,摸不準上意,不敢動作。送佛送到西,待此間事了?,下官自會回京。”

    他補充一句,“下官已向圣上奏明緣由,并非有意拖延。”

    陸奉冷道,“你既有心,索性?留在這?里,不必淌京中的渾水。”

    裴璋一愣,清雋的臉上神色復雜,“等天下大安,我?或許真會留在此處,畢竟這?里……罷了?,王爺舟車勞頓,下官告辭。”

    陸奉看著他的背影,黑眸中的情緒復雜難辨。許久,他起身離開,似乎方才只是尋常的對話。

    ***

    江婉柔睡了?足足兩日,不用慌張趕路,狹小的房里放了?兩個炭盆,有金桃貼身照顧,第三日,她身體已然大好?。

    江婉柔是容不得自己邋遢的,這?兩天吃得飽,睡得香,連續(xù)喝了?幾貼藥,她身上逐漸有勁兒了?,便?不想整日躺在屋子里,讓金桃給她梳妝打扮。

    此地苦寒偏僻,江婉柔倒也沒有像京城那樣?珠光寶氣地裝扮。她穿了?件湖綠色的繡花小襖,陪同色下裙,裙邊繡著與之?相稱的嫩柳枝條。金桃給她梳了?個垂掛髻,用梅花簪把如云烏發(fā)盤起,剩下一股垂在頸側,走起路來恰如柳絲下垂,和今日綠色的衣裳相互映襯。

    她的面?容比之?前

    消瘦,原本有些圓潤的下頜變得纖細精巧,更顯得眼眸烏黑發(fā)亮。整個人?像一顆亭亭玉立的柳樹,在荒蕪的冬日里,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江婉柔對銅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點?頭,問一旁的金桃:“王爺呢,今天怎么不見他?”

    金桃回道:“今天前線傳來軍情,據說凌霄將軍大破突厥,開局第一戰(zhàn),是我?們贏了?。”

    “王爺正在前院看密報,王妃娘娘,咱們去找王爺嗎?”

    北上這?一路,江婉柔對陸奉愈發(fā)依戀,一日三餐,夜間安寢都膩歪在一處,陸奉也依著她,為此打破了?很多原則。比如會一邊抱著她,一邊給凌霄回信。他那時候神色凝重?,薄唇緊抿,一手提筆,如銀鉤鐵劃,力透紙背,江婉柔抬眼看他,安靜窩在他懷里,心中跟揣了?個小兔子一樣?跳。

    陸奉公私分明,在京城,江婉柔自己都識趣地不去書房找他。雖然現(xiàn)在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寫什么,但他抱著她,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胸膛,這?種感覺,很微妙。

    說不上來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樣?。

    江婉柔臉上漾起笑意:“贏了??這?真是個好?消息。”

    因她之?故耽誤行程,江婉柔心里過意不去。這里的膳食粗糙,還不如陸奉烤的野味香,但為了?養(yǎng)身體,她咽下不喜歡的黃米粥,盡力用膳喝藥,就為了?盡早啟程。

    大夫說十天半個月,她三日就好了。江婉柔沒說找陸奉,她走出房門,今天日頭好?,也沒有凌冽的寒風,她瞇起眼眸,伸伸胳膊動動腿,感受身體中的力量。

    如果?無恙,她打算跟陸奉說,今日便?啟程吧。

    錦光院庭院深深,三步一門五步一墻,到處守著丫鬟婆子,江婉柔壓根兒沒想到有人?敢窺視她,她蹦蹦又跳跳,扭脖子,伸胳膊,抬腿,轉身,對上一張清雋的面?容。

    “小心。”

    “王妃娘娘當心!”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往前傾,裴璋疾步過來,雪白的靴尖劃在泥土地上,又驟然停下。她身后的金桃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她的胳膊和腰,沒有讓江婉柔狼狽跌到。

    江婉柔看著眼前的裴璋,心中震驚又復雜。一會兒想自己方才丟臉的樣?子是不是被他瞧見了?,一會兒想裴璋怎會忽然出現(xiàn),一會兒又想到莫名想到了?江婉瑩,她神色怔怔,一時說不出話。

    好?在裴璋不會讓人?尷尬,他笑了?一下,溫聲道:“下官奉旨在此辦差,正要去尋王爺。路過此處,恰好?看見王妃幾欲跌到,下官來遲,請王妃娘娘恕罪。”

    一句話,既說明了?他在此地的緣由,又“貼心”地向江婉柔解釋,他在她摔倒時剛來,什么都沒有看見。

    因為這?份若有若無的貼心,江婉柔永遠無法討厭裴璋。她尷尬地低下頭,理?了?理?袖口和裙擺,輕聲道:“原來如此。我?無礙,裴大人?無須掛懷。”

    如若按照往常,此時裴璋應當避嫌離開,可他太想她了?,裴璋緊緊盯著眼前的女子,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此刻的江婉柔清瘦了?些,比起在京城繁華的宅院里,那個身穿金衣霞帔,滿頭珠翠的豐腴貴婦人?,此時的她清新靈動,柔嫩的雙手指甲粉白,沒有什么鎏金璀璨的護甲,和記憶中的“妻子”一模一樣?。

    她,本應該是他的妻啊!

    裴璋胸中鈍鈍發(fā)痛,連呼吸都變得艱難。江婉柔見他臉色慘白,忙問:“裴大人?、裴大人??你沒事吧?”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氣,他斂下眉目,忽然道:“這?里名叫‘落云鎮(zhèn)’,傍晚時分,夕陽漸落,天邊的云彩往下沉,似乎落到地面?上,因此而得名。”

    江婉柔不明所以?,裴璋繼續(xù)道:“在落云鎮(zhèn)的北邊,有個寬闊的草場,白天在上頭縱馬馳騁,晚上累了?,躺在高坡上看天上的星宿,雖沒有京中的繁華,沉醉其中,也頗得其樂。”

    裴璋苦笑一聲,他抬起眼眸,眼中含著一絲微若的希冀,“王妃……你……可覺得這?里似曾相識?”

    裴璋這?話莫名其妙,江婉柔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她還沒有說話,身后的金桃上前一步,冷聲道:“請裴大人?慎言。”

    一個外男,和王妃娘娘說這?般含糊曖昧的話,被人?聽到還了?得?

    向來冷靜知禮的裴璋卻似著了?魔一般,直直盯著江婉柔。過了?許久,江婉柔抬起頭,對裴璋笑了?一下。

    她道:“這?鎮(zhèn)子的名字倒是別致,晚霞很美,可惜,我?不喜歡遲暮之?景。”

    “相比落下的云彩,我?更喜歡旭日東升。裴大人?,這?里很美,卻不屬于我?。”

    她意有所指,裴璋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他強壓下心中的翻涌,故作鎮(zhèn)定道:“你……是不是也做過……一個夢?”

    江婉柔似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回道:“夢?我?倒是天天做。夢里又當不得真,醒來便?忘了?。”

    她頓了?頓,垂下眼眸,“我?前段日子總做噩夢,請高僧為我?護法,高僧道:前塵已矣,人?應該活在當下。”

    “裴大人?以?為呢?”

    裴璋咬著舌尖,猩紅的鐵銹味兒溢滿唇舌。過了?許久,他往后退一步,深深躬下腰,“王妃教誨的是,下官明白了?。”

    江婉柔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同樣?后退一步,給裴璋福了?個身,道:“妾身要去前院找王爺,裴大人?不如一道?”

    “不了?,下官忽然想起,有份折子忘了?拿,先走一步。”

    “如此,裴大人?慢走。”

    江婉柔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等裴璋的身影完全?消失,金桃看著面?帶笑容的江婉柔,擔憂道:“王妃娘娘……”

    江婉柔斜睨她一眼,“金桃,你跟我?最久,應該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她面?色如常,去前院找陸奉。起初步履平穩(wěn),后來越來越急,幾乎成了?小跑,嫩綠的裙擺在風中舞動。陸奉看見她,把桌案上的密折一推,江婉柔忽如乳燕投林般過來,死死摟住他的脖頸,仰頭,覆上他的薄唇。

    ……

    唇齒相依,氣息交纏,過了?許久,一根銀絲從兩人?唇角滑落,江婉柔氣喘吁吁,陸奉抬起手,抹掉她頰上的淚珠。

    他挑起她的下頜,啞聲問:“哭什么?”

    第83章 第 83 章 她想要他

    他的指腹上覆著粗糙的刀繭, 把她嬌嫩的雙頰抹出紅痕,江婉柔抽噎著,晶瑩的淚珠掛在卷翹的睫毛上, 我見猶憐。

    她乖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閉上眼睛。

    “我……做了噩夢,一覺醒來,你不在,我害怕。”

    她的神情脆弱又充滿依戀,饒是?陸奉也不禁軟了心腸。他打橫抱起她, 坐在房間窄榻上, 安撫道:“莫怕,我在。”

    這?一路,江婉柔如同稚鳥一般黏著陸奉, 如今又大病初愈,陸奉沒?有?多想。細密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眼睫上。他的唇有?些涼,卻異常溫柔, 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和憐惜。

    他越這?樣,江婉柔心里?越不好受,眼淚流的更兇了。

    江婉柔不蠢, 相反, 她很聰明。第?一回在國公府花園,裴璋說,遇到難事, 可以去找他。這?話十分僭越,但他貼心地扯上淮翊,她以為是?她想多了。

    第?二次,在齊王府的花廳, 他自請出京,為她解了一時之圍,她心中隱約有?些猜想,又覺得?荒唐。畢竟兩人各有?夫婦,他還是?她名義上的“姐夫”,她的夫君是?權勢滔天的親王,他瘋了不成?

    后來聽到他領御旨離京,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或許是?她自作多情呢?陸奉也說了,裴璋更在在意經濟仕途,他那時出聲?,興許有?自己的考量。

    直到這?一次,他眼里?的情誼是?那樣深沉,言語直白熱烈,她想裝傻都不可能。

    她驀然?想起江婉瑩的瘋言瘋語,說什么?“前世夫妻”,或許根本不是?空穴來風,作為枕邊人,江婉瑩知道她夫君心中在想什么?,才跑到她跟前發(fā)瘋。

    她頂著那樣的名聲?嫁給陸奉,一直謹言慎行,不讓人抓到把柄。如果換一個人,敢覬覦她,她一定叫人把他打出去,再去陸奉面前狠狠告一狀,以證自己的清白。

    她對裴璋心軟了。

    她不知道什么?“夢”,他眼中的愛意濃得?似把人吞噬,但他又是?那樣克制,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她甚至對他生不出一絲厭惡,反而?愈發(fā)心疼。

    她每次見到他,

    他似乎都很悲傷,讓她的心也跟著揪痛。

    或許在他的夢里?,有?一個如她一般的女子,他們很相愛。

    江婉柔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美?夢。于裴璋,長痛不如短痛,何苦勞他一人傷神。于她,她有?夫君,還有?三個孩子,她的夫君獨斷多疑,她絕不容許自己的名聲?有?絲毫玷污。

    這?明明是?最好的結果,她卻不敢看裴璋的臉色。那一刻,她甚至荒誕地想,如果她當初沒?有?去那場宴席,如果當初裴璋來求娶的人是?自己,他恰好是?她喜歡的讀書人,雖家境貧寒,卻前途無量,是?她當時最滿意的夫婿人選。

    沒?有?如果,世事無常。

    一襲白衣消失在拐角,江婉柔的心空落落的,那種不可言說、若有?若無的情緒,洶涌又綿長,她與他才見過寥寥幾面,卻讓她幾欲落淚。

    今天的天氣很好,江婉柔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入眼是?陌生荒蕪的院子,她想都沒?想,徑直向陸奉奔去,熟悉的氣息裹滿全身,也填滿了她空曠的心。

    她想要他,瘋狂地想要他。

    江婉柔解開衣襟上的盤扣,半/露的脖頸和香肩的比牛乳還要白,在淡淡光線的照射下仿佛發(fā)著光。

    忽然?,陸奉扣住她的手,拉起她半褪的小襖,給人好好裹起來。

    “別?鬧。”

    他的喉嚨發(fā)緊,手上卻穩(wěn)穩(wěn)當當,給她解開的扣子,一顆顆扣回去。

    他溫聲?道:“此地不妥,你若想要……等到將軍府再給你。”

    路途近乎一個月,兩人晚上日日抱在一處,江婉柔怕冷,兩人肌/膚/相/貼,卻沒?有?真正?發(fā)生什么?。陸奉在某些時候非常古板,她是?他明媒正?娶娶回來的妻子,沒?有?在荒郊野外茍/合和道理。

    就算在此處,四周有?密不透風的墻壁,屋頂有?的遮蔽的磚瓦,他依然?覺得?此地簡陋,在此,委屈了她。

    陸奉向來葷素不忌,在錦光院時,桌上、椅上,毯上甚至鏡前,他們哪兒沒?試過?江婉柔沒?想到他在這?時候演上了正?人君子,她神色怔怔,睜著一雙紅眼睛,像極了陸奉打獵時遇到的呆愣愣的小兔子。

    他忽然?笑了,捏著她的雙頰,道:“瘦了。”

    “明日給你打只?兔子玩兒。”

    兔肉既少又柴,陸奉瞧不上那三兩肉。念在行路辛苦,捉來給江婉柔逗趣兒。可惜兔子也欺軟怕硬,在陸奉跟前動都不敢動彈,在江婉柔手里?,不出一刻鐘,跑沒?影了。

    江婉柔臉頰微紅,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用不著這?些玩意兒哄。”

    被陸奉一打岔,方才那股難受的情緒淡了大半。陸奉還不放過她,挑著她的下巴打量良久,慵懶道:“分明是?個年芳二八的小娘子,家住何方,雙親姓甚名誰?可有婚配?”

    他明明穿著肅穆的黑色錦袍,此時活像一個調戲良家女子的登徒子。

    江婉柔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捻起手指,半遮面孔,“不巧,奴家已嫁為人婦,與公子恐怕無緣了。”

    “哦?”

    陸奉俊眉微挑,戲謔道:“這?有?何難?公子我有?權有?勢,把你那短命的夫君綁了沉塘,你我依舊能雙宿雙棲。”

    江婉柔面露驚恐,“想不到公子儀表堂堂,竟然?強搶民女!”

    陸奉“唔”了一聲?,喟嘆道:“只?怪小娘子生得?貌美?,讓本公子魂牽夢縈,把持不住啊。”

    江婉柔瞪著眼睛,“胡說!你方才明明把持地住!”

    陸奉抖著肩膀悶聲?笑,江婉柔鬧了個大紅臉,伸手,用指甲掐了一把他的腰身。

    “不正?經。”

    明明是?他先開始的,現(xiàn)在……倒顯得?她多急色。

    嬉笑打鬧后,江婉柔想起了今日的正?事,她告訴陸奉她身體已經大好,盡快啟程,不要在這?里?耽擱。

    她本是?好心,陸奉卻會?錯了意,心想莫非這?陣子真的冷落了她?這?么?急?

    他溫聲?勸道:“你安心養(yǎng)病,別?總想有?的沒?的。”

    “我真的沒?事了。”

    江婉柔從他膝蓋上跳下來,轉了一個圈,“你看,我能跑能跳,好得?很。”

    “正?好,我也想清靈妹妹了。”

    今天這?身衣裳是?束腰的款式,正?好江婉柔這?陣子瘦了些,更顯得?腰肢纖細,符合當下的弱柳扶風的審美?,卻讓陸奉頻頻皺眉。

    “行了,再回去養(yǎng)養(yǎng)。”

    陸奉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江婉柔聽的耳朵泛紅,紅著眼眶過來,紅著臉頰出去,讓貼身伺候的金桃一頭霧水。

    ***

    原以為陸奉說笑,沒?想到第?二日,他真給她弄來一只?兔子,它身上的毛像雪一樣白,江婉柔見之歡喜,給它起名叫“雪團”。在雪團的陪伴下,江婉柔又養(yǎng)了兩日,臉色肉眼可見得?紅潤,陸奉才下令離開此地,繼續(xù)匆忙的趕路。

    可能中途在落云鎮(zhèn)休整了幾天,接下來的日子江婉柔精神不錯,剩的路程也短,又過了幾日,一行人順順當當到了衛(wèi)城。

    衛(wèi)城作為凌霄安置家眷的軍事重鎮(zhèn),城墻高大而?厚實,城樓上有?錯落分布的城垛,垛口上,無數身穿鎧甲的士兵們瞭望搭弓,只?待敵人出現(xiàn)便能立刻射出箭雨。城門是?厚重的大鐵門,以銅釘鉚合加固,無特殊命令,每日只?開四個時辰。

    江婉柔掀開車簾往外瞧,臨街有?烙炊餅的小販,有?賣蘿卜白菜的菜農,有?吆喝著“賣毛皮”的獵戶。街邊酒肆敞著門,幾個穿著鎧甲的士兵在里?頭喝酒。鐵匠鋪子一個接一個,風箱呼呼作響,健壯的鐵匠在寒冷的冬日半赤臂膀,輪錘捶打兵器。

    除了街上時而?響起的鐵蹄聲?,提醒江婉柔戰(zhàn)爭的肅殺,這?里?更像一個繁華的城鎮(zhèn),充滿煙火氣息。

    “哇,原來衛(wèi)城長這?樣,和我想象中,很不同。”

    江婉柔滿目驚奇,陸奉忽然?放下車簾,隔絕江婉柔的視線。

    他淡淡道:“勿要拋頭露面。”

    “哦。”

    江婉柔低落應聲?,過了一會?兒,外頭喧鬧的聲?音實在勾得?她心癢,她勾了勾陸奉的衣袖,道:“我看,方才外面有?許多姑娘和婦人。”

    她們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身邊并無父兄或者兒子的陪伴,有?的還擺攤賣胭脂水粉,這?是?京中完全不可能看見的場景。

    在京城,女兒家越貴重越不能見人,怪不得?有?“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這?種說法。出了閣,稍微自由些,能拿著拜帖去各家串串,也僅此而?已。貴夫人們出門坐轎子、馬車,凡事有?丫鬟婆子跑腿,根本不露臉。碰上乞巧節(jié)等大節(jié)日,能在夫君的陪同下出來走走,家里?規(guī)矩重的,還得?戴上帷帽和面紗。

    當然?,這?些和江婉柔沒?有?絲毫關系,陸奉這?樣的人,讓他陪她逛街市?呵,也只?敢在夢里?想想。

    陸奉道:“此處民風剽悍,女子亦能和男人一樣外出,做生意。”

    戰(zhàn)時男人都去打仗了,女人要是?和京中女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道要活活餓死?這?里?的女子同樣為生計奔波,久而?久之,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陸奉給她講,此處還有?個女屠戶,下手快準狠,比所有?的男屠戶都厲害,有?瘦弱的男人不想勞作,便去“倒插門”,此女來者不拒,一人養(yǎng)了好幾個“夫婿”。

    江婉柔聽得?目瞪口呆,這?里?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新奇,正?想他繼續(xù)往下說時,陸奉頓了一下,看向江婉柔,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安生待在將軍府。”

    “勿要拋頭露面。”

    第84章 第 84 章 夫妻夜話

    聞言, 江婉柔眼中的神?采驟然消散,她?揪住陸奉的衣袖,烏黑的眼眸渴望地看著他, 卻不說話?。

    陸奉扯出被她?揉皺的衣袖,沉聲道:“聽話?。”

    古有女將秦良玉、今有豎旗反叛的柳月奴,陸奉心胸開闊,并?沒有皇帝對女子的諸多偏見,但那僅限于旁人,他的女人, 安生待在宅院即可。

    再者?此處不比京城, 魚龍混雜,江婉柔容貌又太盛,旁人多看她?一眼, 他都想將人的眼睛挖下來?。

    陸

    奉話?不多,但他出口的話?句句頂用?。江婉柔歇了心思,嘟囔道:“日日待在將軍府的宅院, 好無聊唔。”

    陸奉反問:“王府后宅不無聊?”

    “不一樣嘛。”

    江婉柔給他掰著指頭?算,“從?前在國公府,我是大夫人, 家中人口眾多, 府里府外,迎來?送往,忙得腳不沾地;齊王府倒是消停, 可后來?父皇他老人家賜那么多美人,淮翊體弱,兩個小的嗷嗷待哺,妾哪里會覺得無聊?”

    這話?三分真?, 七分假。事實上,在生下淮翊以后,江婉柔逐漸在府內站穩(wěn)腳跟,她?料理內務已經得心應手,每日大多時間沉溺在賞花聽戲上;到了齊王府更是舒坦,衣食住行皆由?內務府包辦,皇帝送來?的美人們至今沒有見過陸奉的面。她?一點兒都不勞累。

    陸奉卻很吃這一套。

    他捏了捏她?柔軟的雙手,低嘆道:“委屈你。”

    她?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如今一道圣旨,卻要她?拋下稚兒,隨他一同來?苦寒的邊關,他對不住她?。

    江婉柔本想在陸奉跟前買個慘,他當真?了,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江婉柔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聲道:“不委屈。”

    “和你在一起,就?不委屈。”

    陸奉黑沉的眸色浮現(xiàn)一絲柔情,氣氛正柔情蜜意?,江婉柔期期艾艾道:“要是……能?出去看看,就?更好了。”

    陸奉:“……”

    他用?指節(jié)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告誡道:“老實點兒。”

    外頭?除了討生活的小老百姓,就?是寒風冷沙。她?擦個身都會生風寒,陸奉哪兒放心她?出門?有人跟著也不行。

    江婉柔哼哼唧唧,終于歇了心思。她?心里不得勁兒,變著法兒折騰陸奉,說陸奉方才太用?力,敲的她?頭?疼,要他給她?揉揉。

    陸奉依言給她?揉,她?皺著秀鼻,一會兒說輕了、一會兒重?了,怎么都不滿意?。陸奉未必沒有看出她?在作妖,但他偏偏吃這一套,耐著性子哄了她?一路,等到將軍府,江婉柔的氣消了大半。

    凌霄在前線打仗,迎接他們的是陸清靈和她?的女兒。幾年不見,曾經天真?嬌氣的大小姐變得沉穩(wěn)有度,只是驟然見到親人,陸清靈還是忍不住,一下?lián)涞菇袢嵘砩希蘖似饋?。

    她?哭,她?身后的女兒也哭,身邊的侍女跟著掉眼淚。親人相見是好事,江婉柔想不通有什?么好哭的,為了應景兒,她?一手掩面,一手猛掐大腿,也只紅了眼眶。好在金桃機靈,不住地掉眼淚,看起來?也像模像樣。

    “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

    陸奉安置好下屬,回來?看見哭作一團的眾人,眉頭?皺地能?夾死一只蒼蠅。聽見他的喝斥聲,原本抽泣的陸清靈一頓,眼淚憋在眼眶里,愣是不敢流下來?。

    她?往后退一步,用?手帕沾沾眼角,“小妹無狀,請長兄……啊,不是,請王爺恕罪。”

    陸奉冷聲訓斥:“你在凌霄跟前也是這樣?魯莽無禮,如何當得起將軍夫人的位置!”

    陸清靈低垂頭?顱,低聲道:“王爺教誨的是,我知曉了。”

    身為國公府唯一的女兒,即使只是個庶女,趙老夫人把她?當親女兒看。陸清靈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陸奉這個長兄。起初在閨中還好,男女有別,最多聽兩句訓,直到陸奉娶了妻。

    江婉柔嫁進來?的名聲并?不光彩,陸府從?上到下,除了糊涂的老祖宗,沒一個喜歡她?,陸清靈尤甚。她?敬重?陸奉,她?視若天神?的兄長娶了一個名聲狼藉的庶女,她?恨死江婉柔了,處處使絆子甩臉色,不肯認這個“長嫂”。

    她?是府中千金,江婉柔根基尚淺,不好用?輩分壓她?,便想了個輒,借力打力,讓陸奉去教訓她?。陸奉罰起人來?不留情面且不論男女,有次她?來?錦光院找茬兒,被陸奉“恰好”聽到,被以“不敬長嫂”之名,打了五板子,不多,卻足夠震懾,讓她?再不敢放肆。

    這些年姑嫂關系漸好,待陸清靈嫁為人婦,為人母,好幾次傳的書信中,她?為當初的不懂事道歉,江婉柔大度地表示翻篇了。至今陸清靈不知道江婉柔在其中的運作,還以為她?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嫂子。”

    現(xiàn)在陸奉既是齊王又是兄長,威嚴比以往更甚,陸清靈更怕他了,她?忍不住偷偷瞟向江婉柔。江婉柔會心一笑,拉住陸奉的手臂,溫聲勸道:“夫君,小妹是見了我們,高興。你不要這么兇。”

    “看你,把孩子都嚇到了。好姑娘,長得真?俊,過來?讓舅母瞧瞧。”

    有江婉柔在,氣氛便冷不起來。小姑娘名字叫凌蕓,剛滿五歲,還有個三歲的弟弟,年紀太小,并?未讓他出來?見客。江婉柔把早就準備好的瓔珞金項圈給她?戴上,幾人吃了頓便飯。好酒好肉,足足上了二十八道菜,雖不如京城的精致奢華,比沿路的膳食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看得出來?,陸清靈精心準備過。

    陸奉不多話?,簡單問了幾句,淡聲吩咐:“凌霄守邊不易,你為人妻,自當賢良淑德,操持內務,盡心侍奉夫婿,不要辱沒陸府的門風。”

    陸清靈小心翼翼點頭,“是,我當像長嫂一樣,盡心服侍夫君。”

    陸奉輕笑一聲,搖搖頭?,“像她?三分,足矣。”

    在他心里,江婉柔千好萬好,這世間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她,能?效仿三分,便是陸清靈的福氣。

    江婉柔給他斟了一杯酒,嗔道:“哪兒有你這么做兄長的,凌霄不容易,我清靈妹妹一個人守著諾大的將軍府,也難吶。小妹你別怕,凌霄有沒有欺負你?盡數說來?,長嫂給你做主。”

    陸清靈感激地沖江婉柔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謝謝嫂嫂!他才不敢欺負我呢!”

    看得出來?,陸清靈是真?的開心,她?也是真?心喜歡凌霄。將軍府人口簡單,凌霄自幼喪父,少年喪母,身邊并?無妾室,這里也不如京城那般盤根錯節(jié),需要迎來?送往。江婉柔在路上還羨慕陸清靈的自在,如今看來?,只能?說冷暖自知。

    陸清靈比她?小一歲,在府里嬌生慣養(yǎng)十幾年,原先?也是個膚若凝脂,烏發(fā)雪膚的嬌俏女子。邊關的風霜磨人,盡管今日她?臉上敷了粉,穿著華貴的綢緞,江婉柔眼尖地看見她?脖子的膚色偏黃,發(fā)絲略微干枯,比京中同齡的婦人更顯疲態(tài)。只有笑起來?,露出兩個小虎牙,江婉柔才恍然想起她?原來?的樣子。

    可她?又是那樣高興,提起凌霄,眼睛亮的仿佛有光。

    ***

    江婉柔一邊顧著給陸奉添酒夾菜,一邊和陸清靈說體己話?,抽空再逗弄五歲的小凌蕓,這場接風宴賓主盡歡。宴后陸奉準備啟程的人馬,江婉柔在寢房清點她?們帶來?的行囊,等忙完,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陸清靈很大方,直接把東邊一整個院子給江婉柔夫妻住。寢房燒著暖和的炭盆,江婉柔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金桃正在給她?擦頭?發(fā)時,陸奉推門而入。

    “可回來?了。”

    金桃識趣地退下,江婉柔散著滿頭?黑發(fā),帶著一身水汽,直接攀上陸奉的脖子。

    “我等了你好久。”

    陸奉摸著她?濕漉漉的發(fā)絲,皺眉道:“濕著頭?發(fā)怎么睡。”

    江婉柔賴在他身上,“先?不睡,我想和你說說話?。”

    一路上不覺有什?么,今日到了將軍府,江婉柔忽然反應過來?,他們不是來?走親戚的,陸奉是領天子御令,來?督軍打仗的。

    他明日就?要走了。

    前線據此約三十公里,單純按腳程,騎快馬,一日便可來?回。可接風宴上,江婉柔問過陸清靈,凌霄已有兩個月未曾回將軍府,最長的一次,凌霄離府的日子,有半年之久。

    小蕓兒這么久不見父親,竟也不哭鬧,奶聲奶氣道:“爹爹,要好久……好久……好久才能?見到一面。”

    江婉柔宴上還為陸清靈辛酸難受,現(xiàn)在風水輪流轉,輪到她?為自己辛酸了。凌霄曾經是陸奉的副將,和陸奉的性子一脈相承,她?已經預計到,自己會守很長一段時間空房。

    她?跟著他一路走來?,兩人明明相隔這么近,卻不能?見面,她?抓心撓肝地難受。

    陸奉接過凌霄的軍報,開局大勝,但也是慘勝,突厥來?勢洶洶,第一城本來?可以不要,為了鼓舞士氣,凌霄用?了極大的代?價守住城池。陸奉記掛前線,恨不得今晚連夜趕去。

    可江婉柔抱著他,她?渾身軟乎乎,烏黑的雙眼充滿依戀,讓陸奉不自覺軟了心腸。

    怪不得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陸奉心中喟嘆,罷了,也就?一晚,再陪陪她?。

    他摸了摸她?濕潤的長發(fā),驟然打橫抱起江婉柔,向床榻走去。

    “不是……別……我有話?和跟你說。”

    江婉柔撲騰著小腿,顯然不能?撼動陸奉分毫,他們滾成一團,陸奉把頭?埋在她?雪白?的頸窩,弄得她?又癢又麻。

    “沒堵你的嘴。”

    絲滑的寢衣不知何時半落,牛乳般的肌膚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仿佛涂上一層誘人的蜜糖,陸奉忍了一個月,耳側,脖頸,鎖骨慢慢往下,留下一串痕跡和透亮的水漬。

    江婉柔被他弄得意?/亂/情/迷,迷迷糊糊中,她?驟然想起什?么,驚道:“不行!”

    “羊/腸/衣。”

    這里沒有錦光院的暗格,什?么東西都沒有,此地苦寒,來?回舟車勞頓,萬一懷上就?糟了!

    她?初次就?懷上淮翊,陸奉哄她?喝避子藥,剛停又懷上雙胞胎,聽太醫(yī)說,身體康健的女子更易有孕,她?很容易懷孕!

    箭在弦上,陸奉喉結滾動,沙啞道:“叫人去取。”

    他本也不打算讓她?產子,此時此地,更不是個好時機。

    江婉柔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氣得雙頰粉紅,“不許去!”

    先?不說將軍府有沒有那玩意?兒,在小姑子府中第一晚,叫人拿……那個,她?日后還怎么見陸清靈?沒臉了!

    陸奉沉默一瞬,附在她?耳邊低語,“無妨,我不弄進去。”

    江婉柔懷疑地看著他,這能?忍得住?陸奉明日就?走了,今晚她?只想好好抱抱他,跟他說些悄悄話?。

    比如叮囑他萬事小心,比如交代?他好好用?膳,比如說說凌霄和陸清靈,還有今天見到的小蕓兒。她?漂亮又懂事,不知道他們的明珠長大,是不是也這般玉雪可愛。

    最后再給他撒個嬌,讓他無事的時候,一定要多回來?看自己。

    江婉柔想得溫馨美好,青燈如豆,夫妻共敘別離,她?有好多話?想跟陸奉說。

    她?睜大美眸,看著上方男人鋒利的下頜,低聲道:“夫君,我想你。我們——嗚——”

    我們說說話?吧……

    這句話?沒有被完整說出來?,陸奉黑眸中的眼神?逐漸熾熱,她?想他,他也想她?。

    江婉柔以為的想念是不舍,擁抱,低語,陸奉簡單直白?,兩人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不打招呼進來?,江婉柔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

    后來?的事完全由?陸奉主導,江婉柔嘴里只能?發(fā)出幾個破碎不成語的聲調。一夜荒唐后,翌日,江婉柔醒來?,一摸身旁冰冷的床鋪,便知他已經走了。

    她?扶著腰起來?,心里想起昨晚他有多可惡,沖淡了他的離開的愁緒。

    陸奉向來?說話?算話?,昨晚江婉柔才知道,男人,在榻上的話?不能?信!

    剛開始說的好好的,“弄在外頭?”,他一回也沒守信!最后哄她?,“無妨,我給你弄出來?,不會懷。”

    雖然真?給她?弄出來?了,但那過程……

    “金桃。”

    江婉柔揚聲吩咐,叫金桃悄悄給她?弄副藥吃。

    那么深,也不知道他弄得干不干凈。

    陸清靈給院子撥了數十個丫鬟,不多,但主子只有江婉柔一個,也夠用?。她?在兩個小丫鬟的服侍下用?了早膳,在行囊中翻出一塊成色極好的羊脂玉。

    昨日給了小姑娘禮,人家還有個小子呢,她?生淮翊和明珠時,將軍府可是足足送了兩口大箱子,她?趕路不便,只能?挑貴而精的東西帶上。

    禮多人不怪,江婉柔從?不在這方面失禮。她?穿戴整齊,正準備去找陸清靈時,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她?疑惑道:“什?么聲音?”

    身后梳著雙丫髻的丫鬟躬身回復:“回王妃娘娘,是做工的娘子們來?了,都是粗人,不懂規(guī)矩,奴婢過去讓她?們小聲些,莫沖撞貴人。”

    “做工?”

    江婉柔更奇怪了,“將軍府沒有壓身契的下仆嗎?為何要從?外頭?聘人?”

    她?自己用?人,先?選用?欠了死契的奴婢,再者?是家生子,最后才考慮簽活契、能?贖回的下人,外頭?魚龍混雜,她?從?不聘用?短工。

    丫鬟回道:“夫人聘用?這些娘子們給前線的將士做衣物鞋襪,娘子們大多是軍眷,比旁人更用?心,還能?領工錢,貼補家用?,這是夫人想出來?的法子。”

    “原來?如此。”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江婉柔也覺得是個好主意?,忽然,她?想到一個問題:“這些衣物……如何運往前線?”

    第85章 第 85 章 陸奉好戰(zhàn)

    “回王妃娘娘, 每逢月底,夫人率人來?回兩地,押送軍需。”

    “等等?”

    江婉柔驟然打斷她, 不可置信道:“你說,你們將軍夫人……親自……押送軍需?”

    這完全顛覆了江婉柔的觀念,她操持內務,進?退有度,自詡放眼京城,沒有哪家主母做得比她更好、比她更“賢惠”。陸清靈可是將軍夫人啊, 怎么能拋頭露面, 做男人的差事?

    還是軍需這等要事。

    丫鬟笑?了笑?,語氣中與有榮焉,“沒錯!夫人親自押送。這不算什么, 我?們夫人還有一支娘子軍,個個身手了得,不比男人差!”

    江婉柔完全呆滯了, 丫鬟口中的“將軍夫人”巾幗不讓須眉,可昨日陸清靈抱著她哭成一團,在陸奉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不敢多說一句;更和她記憶中刁蠻任性的小姑子判若兩人。

    她斂下?神?色, 在丫鬟的帶領下?往主院走?去。將軍府占地廣袤,府內庭院開闊,地面磚石鋪陳隨性, 沒有京城亭臺樓閣、假山流水的精致華貴,陳設粗獷,有種不拘小節(jié)的豪邁氣息。

    江婉柔到的時候,陸清靈正在擦拭長纓槍, 見到長嫂,她眼睛一亮,上前握住江婉柔的手,“長嫂,我?正要去找你。你初來?乍到,這里不比京城繁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你盡管說,千萬不要和小妹客氣。”

    江婉柔反握了下?她的手,感受到一片薄繭。她笑?道:“都是一家人,我?跟你客套什么。你別操心了,我?什么都好,下?人也都盡心。”

    姑嫂倆親親熱熱說了會兒話,江婉柔把羊脂玉送出去,陸清靈道:“我?最近諸事繁忙,沒法兒多陪您,我?待會兒找?guī)讉人,陪長嫂在城里逛逛。”

    “衛(wèi)城雖不如京城奢華,也別有一番意趣。”

    江婉柔心下?一動,又想起陸奉的告誡,她搖了搖頭,婉拒道:“不了,我?在院里走?走?就好。”

    “院里有什么好逛的?大冬天,連根草都不長,嫂嫂,我?跟你說——”

    忽然,陸清靈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兄長不許你出門?”

    江婉柔回一個無?奈的笑?。

    陸清靈在陸奉跟前唯唯諾諾,人不在了,膽子忽然大了起來?,憤憤不平道:“兄長真不講理!長嫂這么賢惠,沒有犯一丁點兒錯,憑什么禁你的足?”

    禁足是一種懲罰,只?有犯錯的女人,比如國公府的趙老夫人,才會被關起來?不許出門。

    盡管江婉柔心里也不痛快,但在外面,她向?來?給?陸奉面子。她柔柔一笑?,解釋道:“他也是擔心我?的安危。他在前線拼命,我?幫不上忙就算了,總不能讓他為我?分心。”

    “再說了,他就是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婉柔朝她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陸清靈深以為然,嘆道:“是啊,苦了長嫂。”

    從前陸清靈以為一介庶女,根本配不上她的長兄。現(xiàn)在陸奉身份更上一層,陸清靈卻

    瞧明白了,夫妻相處,并非只?看身份地位的高低,他那冷面長兄,也就江婉柔降得住他。

    但凡換一個人,要不性情高傲,和同樣冷硬的陸奉相看兩厭,要不心性軟弱,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足無?措,昨日雖然見面匆匆,陸清靈看得出來?,陸奉對她甚是珍愛。

    反正在陸府的時候,她從未看見陸奉和誰共飲一杯,更遑論喝旁人剩下?的酒水。江婉柔酒量不好,她昨日特?意準備的甜果酒,她每杯只?抿了一小口,就被陸奉自然地拿過去,江婉柔悄悄瞪他,他不為所動,兩人的手在桌布下?拉扯交纏,陸清靈看破不說破,既羨慕,又傷神?。

    她也想凌霄了。

    戰(zhàn)事吃緊的時候,凌霄動輒數月不回府,她實在想他,便想出送衣物的法子,借機見他一面,慰藉思念之情。

    說起往前線送衣物鞋襪,江婉柔對陸清靈贊不絕口,主動提出幫襯她,反正她又出不了府,閑著也是閑著。

    江婉柔是客人,陸清靈不好意思麻煩她,江婉柔也不糾纏,兩人接著說話。大多是陸清靈在說,江婉柔仔細傾聽。聽她講凌霄和孩子們,聽這里的風土人情,還有陸清靈組建的“娘子軍”。

    她出身武將世家,陸國公不拘著她,陸清靈閨中便愛舞刀弄槍,如今天高皇帝遠,她說到興起之時,拿起紅纓槍,當場給?江婉柔來?了一段。

    英姿颯爽,讓江婉柔撫掌贊嘆。陸清靈笑?道:“長嫂若是喜歡,等閑下?來?,我?教你。”

    她敢教,江婉柔可不敢學。她和陸清靈不一樣,她自幼學的女德女訓,舞刀弄槍,對她來?說太過“離經叛道”,也不好和陸奉交代。只能一邊羨慕陸清靈的自在灑脫,一邊嚴詞拒絕。

    很快,江婉柔發(fā)?現(xiàn),陸清靈根本閑不下?來?。

    她起初雇人給?前線送衣物是想找個機會,見凌霄一面,規(guī)模并不大。如今戰(zhàn)事驟來?,軍需急增,朝廷也派人往前線調軍資,只?是遠水解不了近火,路上也需要時間,陸清靈這邊的壓力驟然大了起來?。

    她忙得腳不沾地,江婉柔識趣地不打擾她,安安靜靜待在院子中。院子大而空曠,江婉柔經常開著窗子,看邊關廣袤的天空,一看就是一晌午。

    陸清靈風風火火帶著一幫人給將士們趕制過冬的衣物鞋襪,將軍府的人各司其職,每個人都在忙。她是客人,陸清靈不可能讓她動手。

    江婉柔很悠閑,卻也孤獨。

    她聽陸奉的話,和在京城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人打擾她,她只?能把小蕓兒接過來?,逗弄兩天。可日子久了,看著玉雪可愛的凌蕓,她不免想到了京城王府的一雙稚兒,心里更加難受。

    如此過了十天,江婉柔實在受不了,快把她憋瘋了。她主動找到陸清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定要她給?自己找點兒事做。

    姑嫂倆一起,招呼婦人們做工。大多娘子們都是熟手,且是軍眷,說不準手上的衣物就是給?自己丈夫準備的,都格外用心。江婉柔身為王妃,還是繡工不怎么樣的王妃,不可能屈尊降貴地親自動手,她靜靜觀察兩天,琢磨出點東西。

    娘子們夜以繼日,晝夜不停歇地做,這點東西對前線來?說仍舊杯水車薪。一來?軍需空缺甚大,其二,她們太慢了。

    要做一件衣裳,起先要剪裁布料,然后?用針線縫制,最后?綴上扣子,非常繁瑣。有的娘子心靈手巧,做的既快又好;而有的人擅長裁剪,縫得慢;還有的擅長針線,力氣卻不夠,費好大勁兒才能把扣子訂上去。

    江婉柔觀察幾天后?,和陸清靈商量一番,把人分成幾波。一堆人只?管剪裁,她們裁好了,交給?下?一批人縫制,以此類推。娘子們習慣了以往的做工方式,起初,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王妃”,她們并不信服。

    天高皇帝遠,皇權在偏遠的城鎮(zhèn)威懾并不大。更何?況江婉柔生的太美了!她病中都要把自己拾掇地體?體?面面,現(xiàn)在雖不像在京城那樣奢華,但綢緞襖子、繡花褙子、狐皮大氅一樣不缺。烏發(fā)?上的寶石簪低調不失華貴,耳戴瑩潤的東珠耳鐺。她膚色極白,還喜歡鮮艷的顏色,如茜紅、緋紅、湖藍、嫩綠之流,配以相襯的首飾頭面。江婉柔一出來?,把灰撲撲的陋室都襯出了華彩。

    這樣一個絕色美人,應該在男人的榻上,不應該出現(xiàn)在苦寒的邊關。

    她很愛笑?,說話也柔柔的,有些?粗蠻的娘子不服她,膽敢出言頂撞。陸清靈十分維護自己的長嫂,臉色一沉就要打人,江婉柔勸道:“不可,前線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我?們在后?方打他們的娘子?不像話。”

    免了責打,她卻并未不計前嫌,給?眾人長篇大論地解釋,博一個好名?聲。相反,她直接叫人把頂撞她的人趕了出去,做了多年掌家夫人,她深知恩威并施的道理。一味的寬和便是軟弱,她不計較,卻也不容冒犯。

    眾人心有怨懟,有了這場殺雞儆猴,只?敢在背后?小聲抱怨。江婉柔強制改了她們的做工習慣,卻在別的地方處處體?貼,冬日天冷,她叫人給?娘子們熬姜茶,一大鍋茶一起熬,不費功夫,也不費多少銀錢。

    漸漸地,抱怨聲逐漸少了,娘子們歇氣的功夫,喝一口暖呼呼的姜茶,有人小聲道:“我?覺得王妃娘娘,興許有她的道理。”

    直到月底,衣物鞋襪收拾裝車,比之前足足翻了一番,此時,諸娘子,陸清靈,皆對江婉柔心服口服。

    陸清靈滿目崇拜,贊嘆道:“長嫂,你真厲害!”

    短短十幾天,江婉柔不僅讓她們事半功倍,還緩解了她們物資緊缺的難題。這種物資緊缺不是指沒錢,而是沒東西,有錢也買不來?。

    今年冬天格外冷,棉衣最重要的是御寒的棉花,今年棉花緊俏,衛(wèi)城守備森嚴,不便與外通商,只?能家家戶戶搜尋,陳年舊棉也少得可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江婉柔想了個法子,把較多的棉花和少量的蘆花、麻絮混在一起,外頭的布料選擋風的粗棉布,做出來?肯定不如純棉衣保暖,但原來?做一件棉衣的量,如今能做兩件甚至三件,江婉柔思慮許久,覺得可行。

    畢竟只?是一時應急,后?續(xù)軍需會陸續(xù)調過來?,多而粗糙,讓更多的將士們先穿著,比少而精好。

    江婉柔笑?道:“我?也就動動嘴,還是多虧了你們。”

    她沒有想到,陸清靈竟然會親自動手,怪不得那些?婦人們對她如此尊敬,想來?不止是因為“將軍夫人”的緣故。

    看著眼前沉穩(wěn)有度的陸清靈,很難將她與曾經的嬌小姐看做同一個人,從少女嫁為人婦,真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嗎?

    她呢?江婉柔仔細回憶,侯府那些?灰暗的歲月,那個終日沉默寡言的六姑娘,她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長嫂?”

    江婉柔瞬間清醒,對陸清靈道:“你方才說什么?我?沒聽清。”

    “長嫂,你太累了,該休息一段日子。”

    陸清靈勸完,忽然把江婉柔拉到一邊,朝她神?秘一笑?。

    “嫂嫂,你……想兄長了么?”

    江婉柔嗔道:“廢話,你難道不想你家凌將軍?”

    她與陸奉分離不過一個月,凌霄與陸清靈夫妻才是聚少離多……等等?

    福至心靈,她忽然明白了陸清靈的意思。

    “你要我?同你一起去運送這批衣物?”

    陸清靈點點頭,“不錯。我?肯定要去的,這條線我?走?過很多次,身邊還有護衛(wèi),很安全。”

    她想把江婉柔一同帶去,但江婉柔太“規(guī)矩”了,陸奉不許拋頭露面,她當真聽話,自他走?后?,一步都沒踏出將軍府。

    陸清靈在衛(wèi)城野慣了,心疼溫柔的長嫂,但她同樣怕陸奉,不敢多攛掇。她低聲道:“明天出發(fā)?,你好好考慮,直接找我?便是。”

    說完,又不放心地叮囑一

    句:“嫂嫂口下?留情,千萬別說是我?的主意。”

    江婉柔被她慫慫的樣子逗笑?了,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她握住她的手,“好妹妹,嫂子記得你的恩情。”

    ***

    翌日,陸清靈帶著一眾護衛(wèi),她的“娘子軍”和幾十車軍需物資,浩浩蕩蕩從將軍府出發(fā)?。

    三十公里外,主帥大帳內,血腥味兒夾雜著泥土的氣息。正中央擺著一張厚實的木桌,其上的輿圖用朱筆標著山川河流和密密麻麻的城池。陸奉大馬金刀地坐在鋪有虎皮的圈椅上,身穿寒冽的銀甲,胸前染著暗紅的血色,如同散落的點點紅梅。

    他冷聲道:“糧草還沒到?”

    與突厥開戰(zhàn)已有月余,凌霄首戰(zhàn)大勝,接著曾斬下?多頡人頭的陸奉趕來?,大大鼓舞了士氣,雖傷亡慘重,但總的來?說,目前是齊朝占據上風。

    將士們前線浴血廝殺,后?方的糧草物資供應不上,難道讓將士們穿著單衣,餓著肚子打仗?

    陸奉大怒,總有人要承擔他的怒火。

    他面前的諸將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回話,陸奉的眸光往下?掃,道:“轉運使,當斬。”

    “王爺三思啊。”

    “王爺息怒。”

    其余幾人單膝下?跪,一膚色偏深,劍眉星目的俊朗青年道:“王爺,冬日天寒,糧草輜重難運,路上難免耽誤幾日,實乃常事。”

    皇帝親自過問軍需,沒有人給?陸奉使絆子,第一批糧草早早運到了,否則也不能堅持這么久。這次晚來?了兩天,轉運使有罪,卻罪不至死。

    陸奉厲聲道:“軍令如山,莫說晚兩日,就是兩個時辰,也夠斬他幾條狗命!”

    “素聞北境治軍嚴明,凌霄,這便是你的治軍嚴明!”

    方才的俊朗青年,也就是凌霄雙手抱拳,低頭道:“王爺恕罪!”

    在陸奉沒來?之前,凌霄是威風赫赫的大將軍,陸奉一來?,于公,他是朝廷欽派的親王,手握虎符;于私,他是凌霄的舅兄,還是曾提攜他的上峰,這一個月來?,軍營是陸奉的一言堂。

    冒頓好戰(zhàn),起兵來?勢洶洶,誰知碰上個比他更“瘋”的陸奉,短短一個月幾乎轉守為攻。陸奉精通排兵布陣,他親自率精銳打頭陣,把突厥打得連連敗退。只?是這種近乎不要命的打法也讓齊軍損失慘重,以凌霄為首的幾位將領終日勸說,才讓這位爺“和緩”稍許。

    外人面前,陸奉還記得給?凌霄留面子,他叫眾人退下?,等營帳只?剩他們二人,他淡淡道:“凌霄,你何?時有了婦人之仁?”

    凌霄起身站在一旁,只?道:“屬下?知錯,請王爺責罰。”

    陸奉眼里揉不得沙子,卻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責罰大將軍,兩人對著輿圖商討了軍情,陸奉近來?每日休息不超過三個時辰,眼底一片烏青,眼眶布滿紅血絲,加上他眉骨上那道陳年舊疤,周身冷冽陰沉,讓人望而生畏。

    沒有人不怕他,凌霄卻也把陸奉當作親人。從一個小將成為一方將領,除了陸奉的助力,離不開他自身的英勇無?畏,膽大心細。

    他敏銳地察覺到,陸奉好戰(zhàn),不止為了抵御外敵,鮮血灑在他的彎刀上,他眼里充滿嗜血的興奮。

    凌霄斂下?眸色,忽然道:“清靈每月這個時候來?送軍資,興許過會兒就到了。”

    陸奉不以為意,“那些?東西……抵什么用。”

    前線數十萬將士,陸清靈那幾車衣物杯水車薪,陸清靈是他的小妹,她的小心思,瞞不過陸奉的眼睛。

    凌霄舍棄妻兒苦守邊關,陸奉沒苛刻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他闔上眼眸,擺手道:“去罷,勿耽誤正事。”

    提起妻子,凌霄嚴肅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笑?意,輕聲道:“我?叫清靈來?,一起用頓午膳吧。她心里記掛您。”

    陸奉哼笑?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反問:“陸清靈自己知道她記掛我?么?”

    見了他跑的比兔子還快,陸奉很難相信他。

    凌霄忽然沉默,他顯然不是巧言令色的性子,嘆了口氣,抱拳退下?。

    陸奉順勢后?仰,他長腿一抬,雙腿隨意交疊,放在沉重的桌案上。他的下?頜微微揚起,劍眉斜飛入鬢,幾縷黑發(fā)?散在額前,整個人身體?緊繃,即使閉著眼睛,如同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隨時爆發(fā)?致命一擊。

    沒有人敢隨意靠近主帥的營帳。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身著厚重鎧甲,盔頂紅纓抖擻的小將,他繞過兵器架,小心翼翼把一盞清茶放在陸奉跟前,輕手輕腳地離開。

    陸奉驟然睜開黑眸。

    第86章 第 86 章 吻上她柔軟的唇瓣

    “站住。”

    他緩慢地收回雙腿, 沉重的靴子踏在地面上,沉悶地讓人心驚。

    “轉過身來?。”

    小將呆呆站在原地,似乎被嚇住了, 沒有離開,亦沒有動彈。

    “轉過來?!”

    陸奉厲聲喝斥。他休憩的時候,即使凌霄也不敢隨意進出,這小將犯了忌,且奉上的茶水是他貫喝的大紅袍。

    他在軍營只喝烈酒和白水,這小將不對勁。是奸細?亦或汲汲營營, 討好上峰之輩?

    不管是哪種人, 都不為陸奉所喜,他的眸光如鷹隼銳利,沉聲道:“拿下, 杖斃——”

    小將驟然轉身,露出艷若桃李的面容和一雙濕漉漉的、幽怨的眼眸。兩人視線相對,陸奉的身形猛然一僵, 冷漠的表情罕見的出現(xiàn)?一絲皸裂。

    “胡鬧!”

    陸奉目光錯愕,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色陰沉地向江婉柔走去。他本就?身形健壯, 如今穿著厚重的鎧甲, 一身血腥味,給人沉重的壓迫感。

    江婉柔忍不住后退一步,陸奉的臉更黑了。

    她抬起眼眸, 幽幽道:“你兇我。”

    陸奉:“……”

    他怒極反笑,一把扯過江婉柔的腕子,把她拉到營帳后方的簡榻上,那榻既冷又?硬, 完全都不如將軍府的床綿軟溫暖,給江婉柔膈的難受,陸奉不說?話,她也不敢開腔。

    陸奉的額頭青筋直跳,過了會兒,他揉了揉眉心,道:“陸清靈的主意。”

    柔兒聽話懂事,一定是旁人給她教?壞了!

    倘若陸清靈知道他這般想,一定指天發(fā)誓大呼冤枉,她根本沒敢攛掇,況且江婉柔主意正,豈是她幾句話說?得動的?

    她跟著陸清靈過來?,一是因為陸清靈輕車熟路,她一直這樣見凌霄,幾年?來?從未出錯,保證安全。二?來?,江婉柔這些日子勞心費神,這回運過來?的軍需比之前足足翻了一番,她嘴上謙虛,心中頗有些洋洋自得。

    離開了繁華的京城,她不如陸清靈會舞動弄槍,更不會組建“娘子軍”,但她也不是一無?是處。

    她能幫他。

    還有,再?過兩日就?是除夕。上一年?是除夕夜,陸奉還不是齊王。當時有淮翊,二?房、三房,老祖宗……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如今物?是人非,她對著空曠的庭院,心里空落落的。

    ……

    江婉柔低垂脖頸,很仗義地替小姑子撇清,“不關清靈妹妹的事,是我……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這四?個字如同夏日里的一盆涼水,沁人心脾,一下把陸奉心中的火苗澆滅。江婉柔放低了聲音,顯得十分委屈。

    “我在府中,天天擔憂你在前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傷。”

    “怕你分心,我都不敢打擾你,只想遠遠見你一面,就?知足了。”

    她抬起幽怨的雙眸,控訴道:“你兇我。”

    陸奉面容嚴肅:“軍營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們這般胡鬧!”

    江婉柔不接他的茬兒,瞪著他,“你還要打死我!”

    陸奉:“……”

    經過方才一番拉扯,江婉柔戴著的頭盔歪了些,散出幾縷發(fā)絲,垂在臉頰側。盡管江婉柔已?經盡力?做出一副委屈姿態(tài),但她最近在將軍府養(yǎng)的著實不錯,膚色白里透紅,紅唇潤澤,雙頰也養(yǎng)出了軟肉。

    他默不作聲上前,脫掉她的胄盔。烏黑的秀發(fā)如瀑般散落,江婉柔不明所以,陸奉掃了她一眼,反問:“不重?”

    這東西?以精鐵制成,比江婉柔慣戴的首飾頭面重多了,她揉了揉脖子,故意道:“重是重了些,為了見夫君一面,妾甘之如飴。”

    “夫君,妾好不容易來?一次,你抱抱我。”

    她仰頭看陸奉,烏黑的雙眸閃閃發(fā)亮,陸奉被她弄得沒脾氣,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解身上的甲胄。

    把沾染血污的、沉重鋒利的鎧甲的褪下,陸奉

    剩一身單衣,珍而重之地把江婉柔抱在懷里。

    嗯,胖了些。

    他的身體很熱,江婉柔順勢把冰涼的手塞進他的衣領,貼上他緊實且寬闊的胸膛。

    她用?指頭戳了戳,沒有受傷,很硬。

    陸奉呼吸亂了一瞬,沒有理?會她作亂的手,沉聲道:“下不為例。”

    江婉柔知道他沒氣了,反問,“妾來?看你,還看錯了不成?”

    “是錯了。”

    “刀劍無?眼,軍情無?常,你在這多一刻,便多一刻危險。”

    他也想她,可和她的安危比起來?,這點思念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江婉柔抿了抿唇,陸清靈可不是這么說的,她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長嫂,北境治軍嚴明,上至大將軍下到無名小卒,皆按軍規(guī)行事,放心。”

    她一路走來?,除了巡查森嚴,并未遇到危險,沒想到最大的危險是陸奉!太可怕了,他剛才那副暴虐的模樣,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

    江婉柔抱怨道:“你這主帥,忒不講道理。我只是給你上了一盞茶,就?要打死我?”

    看出她的驚嚇,陸奉輕撫她的后背,耐下性子給她解釋原因。江婉柔瞪著美?眸,道:“那也不對。就?算是個奸細或者……小人,也得先審問一番,哪有問都不問,直接捉人杖斃的?”

    他還是個掌生?殺大權的王爺,是三軍主帥。她管著一個后宅,要罰人也是先拿出證據,捉賊拿贓,讓人心服口服才行。

    對上江婉柔黑白分明的眼眸,陸奉忽然一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戰(zhàn)場上死過太多人了,戰(zhàn)后清理?尸體,敵軍的,我軍的,殘肢斷臂混在一起,尸山血海。看久了,人就?麻木了。

    陸奉在少年?,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尚且存有憐憫之心。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兵卒,渺小如塵埃,可卸下這身鎧甲,他也許是家中的頂梁柱,是年?邁老婦的兒子,是女人的丈夫,是嗷嗷待哺稚童的父親。

    這種悲憫在每一次征戰(zhàn)中消磨殆盡。打仗嘛,哪兒有不死人的,傷亡數量變成軍情上冰冷的數字,他的心逐漸冷硬。轉運使他說?斬就?斬了,一個區(qū)區(qū)的兵卒,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一場仗打下來?,要死上千人,殺錯就?錯了,又?不是如凌霄一般的猛士,有什么?要緊?

    ……

    陸奉移開目光,道:“嚇唬你罷了,勿要當真。”

    他靠近她時,她露出害怕的神色,盡管只有一瞬,依舊被陸奉敏銳地捕捉到。

    他不想她怕他。

    也不想她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枕邊人,是個暴虐的瘋子。

    江婉柔松了口氣,陸奉現(xiàn)?在卸下冷硬的鎧甲,神色柔和,和平時的他別無?二?致,甚至她私自來?軍營,他也沒生?多久的氣。

    她把暖好的手抽出來?,環(huán)抱他的腰身,道:“嚇死我了。”

    方才語氣質問,如今算是軟軟的撒嬌了。陸奉從善如流地哄了她兩句,江婉柔很快把這事拋到腦后,和陸奉炫耀這一批軍需。

    在陸奉面前,她完全沒有在陸清靈面前的謙虛之態(tài)。這些東西?于前線杯水車薪,陸奉還看不上眼,聽江婉柔說?完,他很給面子地點頭,道:

    “嗯,都是柔兒的功勞。”

    “待上疏時,我為你討賞請封。”

    江婉柔抿唇一笑,嗔道:“賞什么?呀,只要能幫到你,我就?知足了。”

    也不是她故作清高,實在是她已?封無?可封了,她是超品親王妃,皇帝后宮無?高位,陸奉在王爺中年?歲偏長,她年?紀雖小,卻是好幾個王妃妯娌的“嫂嫂”,放眼齊朝,她已?經是最尊貴的女人之一,除了給皇帝行禮,沒有人能讓她彎腰。

    至于再?往上一步,當今皇帝精神矍鑠,積威深重,她完全不敢有僭越的想法。

    陸奉笑了笑,對她的話不置可否。久別重逢,夫妻兩人這會兒終于耳鬢廝磨,互相抱著說?悄悄話,咬耳朵。

    江婉柔在后方也聽過陸奉的赫赫威名,連續(xù)打了好幾場勝仗,揚我朝國威。諸人提起他,無?不敬畏贊嘆。現(xiàn)?在大英雄在自己跟前,江婉柔纏著他,要他講具體內情。

    陸奉無?奈,他不可能告訴她他刀下有多少亡魂,冷鐵卷刃,他一個月?lián)Q了七把刀;他也不可能告訴她,為了震懾突厥,他下令不留俘虜,悉數就?地斬殺。

    他給江婉柔講戰(zhàn)術,講兵法,講排兵布陣,每場都驚心動魄,可惜陸奉不是個說?書先生?,在他嘴里,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再?復雜些,江婉柔還聽不懂。

    她似懂非懂,并不妨礙表達她的驚嘆,“哇!夫君真厲害。”

    “運籌帷幄之中,夫君有勇有謀,乃大丈夫也!”

    她的雙眸亮晶晶,里面是一覽無?余的崇拜與敬仰。陸奉原本只想哄哄她,卻抵不住這樣的目光。他閉了閉眼,驟然俯身,吻上她柔軟的唇瓣。

    急切中帶著兇狠,江婉柔幾乎喘不上來?氣,她卻沒有退縮,攀上他的脖頸,溫柔地接納他,回應他。

    陸奉眸光一黯,大掌深扣她的后頸,兩人糾纏的愈發(fā)深入……

    ***

    陸奉在帳子中用?了午膳,向來?不重口腹之欲的他難得點了精致的膳食,帶著茶果糕點。夕陽西?下,陸奉護著一個頭戴帷帽,體態(tài)豐腴的婦人出了營帳,親自把人送到回程的馬車前。

    凌霄夫妻正在依依惜別,看見陸奉過來?,陸清靈跟耗子見了貓似的,扯著凌霄的衣袖往后退。

    凌霄安撫地朝她笑了笑,對陸奉道:“舅兄,您別嚇她。”

    凌霄穿著藏青色的常服,少了冷漠肅殺,整個人劍眉星目,俊朗無?雙。陸奉此時也沒有穿戰(zhàn)甲,現(xiàn)?在不論君臣,他們也是親人。

    陸奉淡淡掃了陸清靈一眼,冷哼道:“管好你的人。”

    今日他輕拿輕放,不代表私來?軍營沒有錯。在他眼里,江婉柔乖巧柔順,她做了錯事,一定是旁人教?壞了她。

    “旁人”低著頭,敢怒不敢言,江婉柔勾住陸奉的衣袖,“夫君~”

    真是的,明明都答應過她不追究,還允許她們每月繼續(xù)來?送,干嘛嚇唬清靈。

    陸奉收回視線,顧不上管教?離經叛道的小妹,把江婉柔送上馬車。

    江婉柔立刻掀開車簾,對外面的陸奉道:“那我走啦。”

    “嗯。”

    陸奉沉聲叮囑:“一個月最多來?一次,少出門,身邊帶足護衛(wèi)。”

    “不用?擔心我。”

    江婉柔貫會賣慘,今日磨著陸奉,說?自己一人在將軍府獨守空房,空虛寂寞云云,又?扯上遠在京城的孩子們,陸奉雖沒有完全松口,言語間已?有和緩。

    之前他的原話是“勿要拋頭露面”,今日他道:“少出門”。

    前線大勝,她們后方也送來?了成倍的物?資,今日見陸奉一面,還為自己解了禁足。江婉柔心情大好,風中都是自由的味道。

    她笑道:“我省得。”

    “夫君在外,萬事小心。”

    陸奉緩和了神色,“嗯。”

    告別的話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兩人車轱轆似的也不嫌煩,聽得陸清靈牙疼,索性拉著凌霄咬耳朵,又?耽誤幾刻鐘,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去。

    陸奉和凌霄站在原地,等浩蕩的車隊消失不見。凌霄寬慰道:“舅兄放心,清靈經常往來?,身邊帶的護衛(wèi)都是精銳,決計不會出事。”

    陸奉轉頭往回走,“我另派人護送。”

    如果今天來?的只是陸清靈,他們夫妻的事,陸奉不會插手,但加上江婉柔,他不可能把她的安危交給旁人。

    “哦?”

    凌霄挑眉,好奇道:“有合適的人選?”

    陸奉身邊的人個個兇神惡煞,連他都怕驚著那雪團兒似的長嫂,陸奉竟能忍心?

    陸奉斜睨他一眼,道:“現(xiàn)?成的人選。”

    他特意挑了個女人,除了怕嚇到江婉柔,還有男人惡劣的占有欲。出門都要給江婉柔戴帷帽,他的女人,不容旁人多看一眼。

    凌霄略微思索,面上露出一絲詫異,“難道是……她?”

    陸奉目不斜視,“不行?有話就?說?,莫吞吞吐吐,學婦人情態(tài)。”

    他身高腿長,走路帶風,很快把凌霄甩到身后。凌霄

    俊朗的臉上神色復雜,最后什么?都沒說?,疾步跟上去。

    *

    馬車里,等走出一段路,江婉柔把礙事的帷帽摘下,呼出一口氣,“呼,憋死我了。”

    陸清靈上下打量她,眸光落在她異常紅潤的唇上。

    她慢吞吞道:“兄長這人,看著正經,沒想到私下竟是這般……嗯……”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既精確,又?不至于冒犯陸奉的詞語,江婉柔臉色一紅,嗔道:“瞎想什么?呢!”

    他們什么?都沒做,那榻既冷又?硬,外頭都是人,最多親親抱抱,感受著互相的體溫,聊以慰藉。

    其實今日兩人也沒有怎么?說?話,陸奉太累了,她說?著說?著,見陸奉許久沒動靜,抬頭一看,他竟然抱著她,睡著了。

    他的睫毛黑長,下面一片淡淡的烏青,江婉柔怕驚醒他,就?這那個姿勢不敢動,一會兒,她也困了,好不容易得來?的相聚時光,就?這樣睡了過去。

    陸清靈癟癟嘴,江婉柔這副色如桃花、春心蕩漾的樣子,她很難相信她的話,正欲“逼問”時,外頭傳來?護衛(wèi)的聲音。

    “稟夫人,有人跟著我們。”

    “誰?”

    陸清靈眸色一冷,瞬間收斂笑意。她在衛(wèi)城這么?多年?,第一回有人將主意打到她頭上!

    護衛(wèi)道:“好像是……柳將軍。”

    “是她?”

    不是敵人,陸清靈緊繃的身軀松下來?,但她秀眉緊皺,似乎遇到了難纏的事。

    江婉柔好奇道:“這柳將軍,是何人也?”

    陸清靈揉了揉眉心,粗略解釋道:“柳月奴,原來?的叛軍頭子,如今戰(zhàn)事吃緊,暫且招安,封了個五品明威將軍。”

    當時的奴役之亂,江婉柔也略有耳聞,不等她開口,陸清靈道:“柳將軍是女人。”

    她看著容色艷麗江婉柔,神情復雜。

    “她……對美?麗的女子,甚是憐惜。”

    第87章 第 87 章 奇女子

    “呃……啊?”

    江婉柔目光震驚, 見她呆呆愣愣,陸清靈握住她的手,叮囑道:“長嫂, 咱們不理她便是?。”

    江婉柔反應好一會兒,才?明白陸清靈說的“憐惜”是?什么意思,鼎鼎大名的叛軍首領竟是?個女人,還……喜歡女子?

    她喃喃道:“這?怎么可能?”

    男/歡/女/愛,倫理綱常,這?遠遠超出了江婉柔的認知?, 比陸奉曾給她講的女屠夫都離譜。

    陸清靈撇撇嘴, 哼道:“誰知?道呢,反正?大家都這?么說。”

    江婉柔不贊同地?搖搖頭,道:“小妹, 世?人多流言蜚語,以訛傳訛。既未曾親自和人相交,也不曾親眼見過, 又怎能妄下定論呢。”

    江婉柔從不以傳言識人,畢竟她自己就飽受流言侵擾,當初頂著“爬姐夫床”的名聲嫁人, 她多年謹言慎行, 加上陸奉權勢日盛,才?漸漸無人敢提。

    她并不是?傳言中那樣不知?廉恥,水性楊花。

    陸清靈顯然也想到了這?點, 急得雙頰漲紅,“長嫂,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和她不一樣!”

    日久見人心,陸清靈在后來?的相處中徹底被?江婉柔折服, 自家嫂子賢惠大方,溫柔體貼,誰都比不上她!她原來?不喜歡她尚且如?此,要是?讓那柳將軍見到長嫂還了得?

    長嫂還如?此美貌!

    那傳言不是?空穴來?風,柳月奴以女子之?身受封將軍是?一樁奇談。皇帝當時?的御令是?“殺無赦”,誰知?突厥忽然來?犯,凌霄頂著壓力把柳月奴招安,陸清靈知?道其中內情。

    凌霄和陸奉不同,陸奉不喜歡江婉柔拋頭露面,更不愛和她說朝堂的事,他只要她顧好自己和孩子,外頭自有他去為她們母子拼殺。凌霄和陸清靈是?有商有量的患難夫妻,兩人知?無不言,沒什么忌諱。

    凌霄當時?冒了很大風險。

    女人起?兵叛亂,自古未有之?,皇帝震怒,凌霄親自出兵鎮(zhèn)壓,那些烏合之?眾在訓練有素的鐵騎下潰不成軍,凌霄抓了很多俘虜,讓他奇怪的是?,那些俘虜顫抖、害怕、求饒,卻無一人出賣首領。

    柳月奴在他們中威望甚高。

    凌霄好奇,著人仔細探查柳月奴的來?歷,一查才?知?道,她竟來?自突厥。

    她來?歷神秘,據說她生父是?突厥人,母親是?齊人。她的母親被?搶到突厥時?已身懷有孕,后來?才?和突厥人生下柳月奴,她不遠千里?來?齊,要找尋同母異父的阿姐的下落。

    凌霄猜測,她原先家中富庶,興許后來?出了什么事,家道中落,把柳月奴的姐姐賣到齊朝。柳月奴找了很久,終于在邊城一富戶人家,找到了她的阿姐。

    那富戶為富不仁,待家中奴婢甚是?嚴苛,雞鳴未響便得起?身,淡水劈柴,洗衣擦地?,稍有遲緩,便會找來?管家婆子的一頓毒打?。今年冬天格外冷,吃不飽穿不暖,沒有力氣做工,柳月奴找到她的阿姐時?,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氣。

    她來?晚一步,終究沒有救下阿姐的命。

    在阿姐下葬的當天,她去城東的鐵鋪打?了一把寒刃,一人一刀,當夜屠盡富戶滿門,卻留下奴仆的性命。她提著染血的長刀橫跨門前,眾奴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沉默許久,說了兩句話。

    “阿姐說,你們都是?可憐人。”

    “可愿以后跟著我?”

    ……

    邊城本就困苦,加上今年的嚴寒,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跟著柳月奴,不用挨鞭子,搶殺富戶,有白饅頭吃,有暖和的棉衣穿。漸漸地?,不只是?賣身的奴才?奴婢,窮苦百姓也愿意跟著她,視她為救命恩人。

    她的人馬逐漸壯大,這?便是?奴役之?亂的開端。但柳月奴并不想反齊,她親自來?找凌霄求和,要他放了那些俘虜。

    她說:“她們都是?可憐人。”

    她手刃富戶,官府來?捉拿她,她定然不從,投奔她的人越來?越多,她便成了“反賊。”

    凌霄不想殺她。于公,他是?朝廷鎮(zhèn)壓叛賊的將軍,這?是?他的分內之?事,可于私,他從心底里?敬佩這?個女人。她功夫好,巾幗不讓須眉;她有情有義?,不遠千里?尋姐。她殺了人,但殺的是?為富不仁的鄉(xiāng)紳,是?魚肉鄉(xiāng)里?的貪官,她救了那么多窮苦百姓。

    凌霄正?猶豫時?,突厥忽然向齊宣戰(zhàn),戰(zhàn)時?情況特殊,陸奉持半邊虎符在趕來?的路上,凌霄手握最大權力,甚至有先斬后奏之?權。

    他招安了柳月奴。

    當時?陸清靈極其反對,太?冒險了,皇帝那邊不好交代不說,那柳月奴不僅是?個女人,還有一半突厥的血統(tǒng),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和引狼入室有何區(qū)別??

    凌霄道:“可以一試。”

    他招安了柳月奴,但也防著她,在陸奉沒來?之?前,他把柳月奴派往前線殺敵,她手起?刀落,一刀一個人頭,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守城之戰(zhàn)中立了大功,漸漸地?,凌霄發(fā)現(xiàn)她心性情直爽,不喜拐彎抹角。他直接問:“柳將軍,你父是突厥人,你母親是?齊人,不知?你……”

    柳月奴瞟了他一眼,淡道:“我是個人。”

    凌霄:“……”

    他低咳一聲,繼續(xù)問:“令尊姓甚名誰,可否方便告知?,我好為你請封。”

    柳月奴道:“不重要。”

    “死?了。”

    凌霄壓下心頭的驚疑,打?量她道:“倒是?可惜。”

    “不可惜。”

    柳月奴臉上毫無波動,“我殺的。”

    凌霄臉上的表情太?過震驚,柳月奴難得解釋了一句,“他殺了我的母親。”

    凌霄不再問了,柳月奴這?樣的,怎么看都不像奸細。相反,她有種近乎赤誠的直白。如?同她拼命殺敵,他問她想什么封賞,她疑惑道:“不是?早說好了嗎?”

    最初招安時?,她要凌霄放了她的手下們,條件便是?柳月奴放下屠刀,為朝廷所用。

    功夫了得,坦率赤城,有情有義?,這?是?凌霄做夢都想要的人才?,與她的優(yōu)點相比,她身世?上的污點以及女人的身份,并不算什么。他力保柳月奴,叫陸清靈都吃了飛醋。

    很

    快,陸清靈發(fā)現(xiàn)她狹隘了。人家柳將軍不僅和男人一樣英勇殺敵,平日歸營時?,也和男人一樣,好美人。

    她不要金銀珠寶的賞賜,營帳中卻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不用她們做什么,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她自己衣著樸素,帳中的美人們倒是?綾羅綢緞,整日穿金戴銀。甚至有女人慕名而來?,求柳將軍收留。

    ……

    陸清靈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說出來?,江婉柔跟聽書似的,睜大美眸,一會兒驚訝一會兒嘆息,聽完后,她嘆道:“這?柳將軍,真乃奇女子也!”

    陸清靈臉色一黑,不滿道:“長嫂——”

    “好了好了,我知?道。”

    江婉柔知?道陸清靈擔心什么,她笑道:“其實我覺得,興許咱們都想岔了。”

    “那柳將軍有個為奴的姐姐,深知?女子不易,又適逢打?仗,她只是?想救那些可憐的女子們,傳著傳著,就成了流言。”

    “呵。”

    陸清靈冷笑,“那可真巧,她救的那些‘可憐女子’正?好,個個貌美如?花!怎么,丑人就不可憐了?”

    她對柳月奴沒有一絲好感,起?先凌霄對她另眼相看,頂著巨大的壓力保她,后來?雖解釋清了,她心里?依然有根刺。

    一個女人,一個長得不丑的女人,天天和她的夫君一同殺敵,兩人在一起?的日子比她和凌霄在一起?的時?間都長,管她喜歡男人女人,她就是?嫉妒!

    現(xiàn)在多了一條,她怕柳月奴覬覦她的好嫂子!

    江婉柔笑她杞人憂天,不過還是?哄了哄陸清靈,說她以后一定避著這?位柳將軍。兩人說話間,馬車行至衛(wèi)城,此時?天還沒有完全黑,街邊已有亮起?的燈火,炊煙裊裊升起?,天邊的紅霞蔓延,映照巍峨古樸的城門。既壯麗遼闊,又充滿人間煙火氣。

    江婉柔看呆了,她放下車簾,對陸清靈道:“我們下去走走吧。”

    剛來?時?就已經將她勾得心癢難耐,今日正?好磨得陸奉松了口。

    陸清靈忽然傻眼了,她原先攛掇江婉柔出來?逛逛,但現(xiàn)在馬上天黑,食肆街鋪大多關門,這?時?候有什么好逛的?

    江婉柔笑道:“不瞎逛,就走一走,正?好躺了一下午,睡得我骨頭都酥了,活動活動筋骨。清靈這?么厲害,肯定不會讓我遇到危險。”

    她說話緩緩的,柔柔的,還帶著體貼的溫柔,“要是?不方便,那便算了。”

    陸家人都吃這?一套,陸清靈當即一拍胸脯,“嗐,這?有什么不方便,你們幾個……跟上來?。”

    江婉柔戴上潔白的帷帽,在下車的一剎那,冷風刺骨,她不由打?了個哆嗦。陸清靈給她塞了個手爐,道:“長嫂,當心受涼。”

    “你要受不住,我們就回?去……”

    江婉柔好不容易出來?,哪兒甘心這?么回?去。盡管天氣很冷,盡管她眼前隔著一層白紗,她依然對眼前的街景新奇。她如?同一只離開樊籠的飛鳥,這?里?看看,那兒里?瞧瞧,連街邊新出爐的饅頭都能讓她駐足許久。

    忽然,在糖水鋪子前,她眼前一晃,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沒有看清臉,那頎長的身姿和清雅的氣度,竟和裴璋有八分相似。

    他怎么在這?里??

    江婉柔欲追上去,陸清靈急忙拉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就那一會兒功夫,人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她眼花。

    江婉柔恍惚片刻,對上陸清靈關切的眼睛,“沒什么,我們走吧。”

    她在糖水鋪子前停留許久,不僅賣糖水的小販,連陸清靈都以為她喜歡。江婉柔制止陸清靈慷慨地?拿銀子,在回?去的路上,她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裴侍郎?”

    陸清靈一直在衛(wèi)城,不明白他們之?前的糾纏,如?實回?道:“裴侍郎?是?那個奉御命押送陳賊的裴璋、裴侍郎么?”

    “我知?道他,月前他回?京時?曾路過衛(wèi)城,遞了拜帖,我當時?繁忙,無暇見他。”

    衛(wèi)城雖不如?京城男女大防那么嚴重,但凌霄不在,她跟一個素未謀面的朝廷官員沒話說。她聽說過裴璋,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估計只是?照例拜訪,她正?好也忙,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江婉柔心下一沉,時?間對上了。裴璋押送陳復前往突厥和談,突厥驟然撕毀盟約,裴璋處決陳復后返程,路過衛(wèi)城,在落云鎮(zhèn)和北上的他們相遇。

    按照腳程,此時?裴璋應該在回?京城的路上,和他們越來?越遠才?是?,怎么又折返回?來??

    她向陸清靈打?聽,并未聽說朝中有和他相關的消息。

    直到回?將軍府,江婉柔一直心不在焉。金桃手腳麻利地?給她添水布膳,還沒歇口氣,一個丫鬟端著一盅糖水匆匆而來?。

    “稟王妃,這?是?柳將軍送來?的。”

    第88章 第 88 章 搶走她

    “柳將軍?”

    江婉柔目露疑惑, “我與?她素未謀面,是不是送錯了?”

    丫鬟低聲道:“柳將軍親自送來的?,人就在府外。”

    柳月奴以女子之身受封將軍, 在衛(wèi)城赫赫有名,得許多女子的?敬仰,這丫鬟也是其中之一。

    丫鬟問道:“可要奴婢把?柳將軍請進來?”

    江婉柔斂下?眉目,瑩白細膩的?雙手端起瓷盅,打開蓋子,濃郁的?香甜味撲入鼻尖, 和方?才她在糖水鋪子前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溫度不冷不熱, 剛剛好。

    江婉柔問道:“柳將軍說?要來見我?”

    丫鬟搖搖頭,“不曾。”

    柳月奴只說?將這盅糖水送給王妃,沒有多余的?交代。

    江婉柔把?糖水放下?, 輕笑道:“你這丫頭,倒會?急人所急。”

    從陸清靈對柳將軍的?態(tài)度看,她恐怕壓根兒不知道這事?兒, 這丫鬟不稟告主母,私自把?入口的?東西呈上來,且言語慫恿。也就在衛(wèi)城, 放在國公?府或者王府, 江婉柔斷不能容忍這樣的?下?人作亂。

    丫鬟這會?兒知道江婉柔怒了,忙下?跪求饒:“奴婢知錯,請王妃娘娘恕罪。”

    江婉柔問:“錯哪兒了?”

    她的?聲音柔和, 面色也并非兇神惡煞,但丫鬟卻感受一股莫名的?壓力,比面對陸清靈更甚。

    江婉柔向來和氣待人,連她自己?都不曾發(fā)覺, 和陸奉在一起日子久了,日日耳濡目染,舉手投足間沾上了他的?影子。

    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奴婢……讓王妃不悅,就是奴婢的?錯。”

    江婉柔笑了一下?,并未多費唇舌,喚了一聲:“金桃。”

    此處不是齊王府,陸清靈興許不在意,江婉柔卻不想失了禮數,越俎代庖懲治將軍府的?仆人。這個?丫鬟不懂事?,換一個?即可。

    金桃辦事?干脆利落,不用江婉柔多吩咐,親自把?人帶去陸清靈處,解釋內情。江婉柔看著冒著熱氣的?糖水,陷入沉思。

    她不愛吃甜食,不管是誰送來的?,她肯定不會?喝。只是這柳將軍是什么意思?

    是阿諛奉承?不太像,江婉柔這些年收的?禮多得數不過來,奇珍異寶,應有盡有,區(qū)區(qū)一碗糖水,說?出去惹人笑話。

    可她方?才在糖水鋪前駐足許久,她前腳剛回府,后來就巴巴送上來,溫度適宜,仿佛只為討她歡心,實在“體貼”。

    這么“體貼”的?柳將軍,卻什么都沒說?,甚至不曾要求見她一面。

    江婉柔自幼便知道,世?間熙熙皆為利來,旁人與?她相交,自然要“圖”她點兒什么。而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將軍不慕名利,唯愛美人。

    江婉柔心中大感荒誕,她對趕回來的?金桃道:“你去看看人還在嗎,如果見到柳將軍,告訴她……勞她費心,我不吃甜食,辜負將軍美意。”

    這是婉拒的?意思。

    放在平常,江婉柔或許會?好奇驚嘆,想一睹這位奇女子的?真容。如今戰(zhàn)事?吃緊,柳將軍是上陣殺敵的?女英雄,還有她那個?傳言……盡管江婉柔存疑,但萬一傳到陸奉耳朵里……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

    江婉柔的?興致也就來那么一會?兒,正?巧即將除夕,將軍府張燈結彩,洋溢在過節(jié)的?氛圍中,江婉柔幫襯著陸清靈,一直沒有出門,日子平靜又安穩(wěn),她漸漸把?那日的?虛影和奇怪的?柳將軍拋在腦后。

    真正?見到柳月奴,是個?意外。

    除夕夜,姑嫂兩人辦了個?盛大的?宴席,臨了卻收到消息,凌霄和陸奉不能趕回來,兩人大眼對小眼,

    面對一桌好酒菜,頓時沒了興致。

    “無妨,等下?個?月底,我們?去前線送衣物?,總能見到的?。”

    陸清靈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她比江婉柔習慣這些,還能勸她兩句。江婉柔這個?做嫂子的?,總不能讓小姑子勸哄,她佯裝無事?,兩人加上一個?小蕓兒,三個?人圍在桌邊,吃了頓味同嚼蠟的?除夕宴。

    等回到院子,江婉柔的?臉上抑制不住的?低落。陸清靈比她強,沒有凌霄,還有一子一女陪伴,她在陌生苦寒的?邊城,舉目無親,她只有陸奉了。

    上回明明說?好的?,他的?大掌撫摸她的?長發(fā),道:“戰(zhàn)事?稍歇,我回衛(wèi)城看你。”

    “除夕夜,定不讓你孤枕難眠。”

    陸奉從來不食言,她滿心歡喜地期盼,他說?不回就不回了。盡管知道戰(zhàn)場瞬息萬變,有些事?陸奉也左右不了,她心里依然有種難以言說?的?委屈。

    金桃指揮幾個?丫鬟給她抬來沐浴的?熱水,江婉柔心緒低落,忽然問她:“雪團呢?”

    陸奉給她抓的?小兔子,剛到她手里的?時候才一個?巴掌大,現(xiàn)在吃得圓滾滾,江婉柔用兩只手臂才能托動它。

    向來穩(wěn)重的金桃一怔,“奴婢去找找。”

    江婉柔不愛用籠子拘它,雪團不怕人,自己?在院子里蹦跶,金桃回憶起來,似乎一下午不見這個白團子。

    院子很大,平時它自己?找個?地兒窩著,餓了再出來,反正?沒有人敢把?王妃養(yǎng)的?兔子煮了吃,江婉柔也不在意。可今天是除夕夜,她孤零零一個?人,陸奉不在,難道連個?兔子也不能陪她嗎?

    大晚上,院里的?所有人提著燈籠,里里外外找兔子。一無所獲時,有丫鬟急匆匆跑來,道:“回稟王妃,柳將軍求見。”

    “她說?在府外,逮著一只兔子。您看……”

    無奈,在漆黑的?天色里,江婉柔披了件大氅,去將軍府前廳見客。此時夜已?深了,四周萬籟俱靜,江婉柔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女將軍。

    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遠。

    聽說?這位柳將軍英勇無比,在她的?想象中,應該像府中的?婆子一般五大三粗,身形高壯,才有力氣上陣殺敵。

    恰恰相反,她身形高挑而婀娜,丹鳳目,鼻梁高挺,薄唇如刃。興許帶著外邦血統(tǒng)的?緣故,她的?五官十分深邃,眸光凜冽銳利,仔細一看,瞳孔是幽藍混著墨黑的?顏色,似比夜晚的?蒼穹美麗。

    她大步流星向江婉柔走?來,沉重的?馬靴在地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江婉柔忍不住往后一退。

    柳月奴忽然一頓,停下?來。

    “你的?兔子。”

    她掃了一眼手中的?肥兔子,雪團兩個?耳朵被她拎在手中,撲騰著小短腿,好生可憐。

    “柳……柳將軍。”

    江婉柔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你把?雪團放下?。”

    怪不得陸清靈不讓她和柳將軍接觸,這位女將軍,雖然外貌是個?女子,舉手投足沒有半分女人的?溫婉。她走?路的?步子很大,腳下?生風,她的?脊背挺直,眸光冷靜無波。她沒有如尋常女子一般,用簪子綰發(fā),也沒有像男人一樣用玉冠束發(fā)。她只用一根素繩把?烏發(fā)束于腦后,發(fā)縷垂墜狀如馬尾,英姿颯爽。

    明明是兩個?女人,竟讓江婉柔生出一種“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荒謬感。

    好在柳月奴看著可怕,實際上很好說?話,她止步不前,如江婉柔所言,把?雪團放下?。

    雪團“嗖”地一下?,飛快跑到江婉柔腳邊,江婉柔給它抱在懷里,安撫地摸著它柔軟的?絨毛。

    她抱著兔子,柳月奴直勾勾看著她,那目光太放肆,讓江婉柔不能忽視。

    難道她真如傳言那般,喜歡貌美的?女子?

    江婉柔還是不愿相信,一來流言荒謬,二?來,對方?看她的?眼神……嗯,很認真。

    不是看到美色的?覬覦,也不是陸奉濃烈占有欲,更不是裴璋的?隱忍克制,她的?目光平靜而認真。

    江婉柔抱著雪團的?手不自覺收緊,對方?似乎察覺到她的?緊張,道:“我不會?傷害你。”

    她煩躁地皺了皺眉,有些笨拙地解釋,“我不知道你不吃甜食。”

    江婉柔想起那碗詭異的?糖水,還有今天這兔子,剛好那么巧,偏偏讓柳將軍碰到?

    柳月奴十分坦然,道:“我一直在府外守著你,今天見它跑出來。”

    雪團今日跑出府是意外,被柳月奴逮到卻不是巧合。

    江婉柔更疑惑了,“你守著我做什么?”

    柳月奴理所當然道:“保護你。”

    江婉柔心中一咯噔,狐疑地看著她,道:“你我非親非故,你……”

    一個?能上戰(zhàn)場殺敵的?將軍,守在將軍府外,說?要保護她,得虧柳月奴是個?女人,不然她十張嘴都說?不清。

    “有人暗中盯著你,我怕你有危險。”

    江婉柔在將軍府好好的?,從未遇到危險,倒是眼前這個?奇怪的?柳將軍處處可疑。她警惕道:“你為何要保護我,是王爺的?命令?”

    柳月奴笑了一下?,極輕,英氣的?臉龐上顯出幾分柔和。

    “我想保護你。”

    她緩緩道:“我不叫柳月奴。柳是我母親的?姓氏,月奴是我姐姐的?名字。”

    她的?眸光溫和,看著江婉柔,“你和我的?阿姐,好像。”

    她搜羅那么多女人,有的?像阿姐的?眼睛,有的?像她的?鼻子,有的?像她的?唇,論相貌,江婉柔和阿姐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和聲音和阿姐一樣溫柔。

    她說?,“勿要以流言取人。”

    她說?:“這柳將軍,真乃奇女子。”

    柳月奴跟在不遠處,她沒有見過江婉柔的?相貌,只聽她的?聲音,便幾乎落淚。

    阿姐讓她忘了她,好好活著。她忘不了啊!每晚給她唱歌謠的?阿姐,饑寒交迫,把?饅頭獨留給她吃的?阿姐,挨鞭子拳腳,用柔軟身軀護住她的?阿姐,奄奄一息時,抱著她哭的?阿姐。

    她最好的?阿姐,死在她懷里,她如何能忘懷!

    她一路跟在馬車后,心中謀算把?江婉柔擄走?的?可能性。她可以閉著眼睛,讓她日日和她說?話,給她唱歌謠,仿佛阿姐還在身邊。

    她在暗處冷眼觀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另有人在盯江婉柔,她掃過去,又迅速消失不見。

    是個?高手。

    柳月奴明白了,想把?“阿姐”搶過來,除了大齊那個?難纏的?王爺,暗中還有人馬。

    沒關系,水越渾越好,渾水才能摸魚。

    ……

    柳月奴斂下?眸中的?野望。除了想把?江婉柔擄走?,她一切都很坦誠,江婉柔緊繃的?身軀逐漸松懈,對她放下?戒心。

    甚至對柳將軍生出了一絲憐意。

    才十八歲,還是個?小姑娘呢。

    她柔聲道:“這有何難,你閑來無事?,可以找我說?話,我唱曲兒給你聽。”

    麗姨娘精通歌舞,江婉柔也會?吊把?嗓子,只是這玩意兒同舞技一樣,為人所輕賤,江婉柔空有一把?好嗓子,無用武之地。

    柳月奴眼睛一亮,冷冽的?面容露出幾分期待,“真的?嗎?柔姐姐,你真好!”

    她不想叫她王妃,大齊那個?王爺太瘋了,柔姐姐在他身邊有危險。想起陸奉戰(zhàn)場上的?樣子,柳月奴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柔姐姐脫離苦海。

    江婉柔笑了,今晚是個?孤獨的?除夕夜,沒想到陰差陽錯結識了個?將軍妹妹。她放下?雪團,想摸摸她的?頭,誰知柳月奴太高了,她得墊起腳尖才行。

    好在柳月奴察覺她的?意思,主動低下?脖頸,不至于讓場面尷尬。

    她不好意思道:“柔姐姐,我父親是突厥人,那邊人……都身形高大。”

    江婉柔知道她母親是被搶到突厥的?,并不忌諱她突厥的?血脈,反而問道:“那你在來大齊之前,一直在突厥生活?”

    柳月奴點點頭,“嗯。”

    江婉柔好奇道:“你原來的?名字叫什么呀?”

    既然“月奴”是她阿姐的?名字,她原來總不能無名無姓吧。她一身的?本領又是從哪兒里學?的?呢?

    柳月奴沒有

    絲毫猶豫,報出一個?名字,她的?發(fā)音很奇怪,突厥名字又長,江婉柔沒聽懂。陸奉當時也說?過幾個?突厥名字,她感覺突厥人名聽起來都好像。

    柳月奴又說?了一遍,見江婉柔依然懵懂,她道:“不用記得,我就叫柳月奴。”

    她對突厥沒有感情,否則也不會?在戰(zhàn)場上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突厥人頭,連凌霄都不曾懷疑她的?身份。

    江婉柔也笑了,柔聲道:“好,月奴。”

    柳月奴忽而沉默,看向江婉柔,“能不能叫我一聲:阿妹。”

    ***

    江婉柔多了一個?“阿妹”。翌日陸清靈才得到消息,對柳月奴破口大罵,說?她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江婉柔哄道:“我看那姑娘倒是赤誠,好了,我知曉輕重。”

    她也不是輕易被糊弄的?人,從結果看,柳月奴是身負赫赫戰(zhàn)功的?明威將軍,她主動親近她,對她,對陸奉都有好處。

    才剛開始,日久見人心,她若真心懷不軌,再疏遠便是。

    江婉柔沒把?柳月奴當成威脅,不過她的?提醒讓她警醒,她說?:有人暗中盯著她。

    柳月奴信誓旦旦說?保護她,江婉柔可不敢把?寶壓在她身上,不管真假,她即刻給陸奉寫了信,要他多派些人看顧將軍府。

    這次不用他叮囑,江婉柔自己?閉門不出,除了柳月奴隔三差五往將軍府跑,她的?日子平淡如水,據說?前線又打了勝仗,陸奉軍務繁忙,沒有回她的?信件。

    如此過了一個?月,臨近月底,大家又如火如荼準備物?資,這回比上次還要多,江婉柔心中得意,還有即將見到陸奉的?喜悅,腳步都輕快幾分。

    她沒想有到,在將軍府也能出意外。

    諸位娘子們?來來往往,諾大將軍府顯得嘈雜不堪,她從人群中出來透氣,恰好一個?丫鬟步履匆匆,“王妃娘娘,夫人有請。”

    江婉柔不疑有他,跟著走?了幾步,她忽然停下?來,“不對,你不是——”

    一陣冷香襲來,她陷入一片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她頭痛欲裂,迷迷糊糊中,她聽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不是喜歡這個?女人?現(xiàn)在她歸你了。”

    沉默許久,接著是門扉打開的?聲音,腳步聲逐漸靠近,在她床邊停下?。

    第89章 第 89 章 死而無憾

    江婉柔屏息凝神, 心中慌亂一團,情不自禁想握緊雙手,卻發(fā)?現(xiàn)渾身?酸軟, 沒有一點力氣。

    那人俯下身?,清冽中夾雜著?青竹的氣息,離她越來越來,驟然間,男人冷聲喝道?:“滾出去,別擾本?官的興致!”

    外頭?傳來陌生男子“桀桀”的笑聲, 嘟囔一串奇怪的話, 江婉柔聽?不懂。

    但她聽?出來了,她面前的男人,是?裴璋。

    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 江婉柔緩緩睜開眼眸。入眼是?間簡潔的屋子,地面鋪著?獸皮,不太像齊朝的陳設, 方桌上放著?一盞燈燭,現(xiàn)在已經入夜了。

    裴璋如玉的臉龐在燭光下更顯清雋,他一手挑起?床帳, 漆黑的眼眸平靜地看著?她, 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江婉柔閉了閉眼,身?上還是?沒有一絲力氣。她輕聲問?道?:“裴大人, 這是?怎么?回事?”

    她現(xiàn)在心中很?亂,往前捋,只記得有個丫鬟過來,說陸清靈找她。她看著?那丫鬟眼熟, 猛然想起?是?被?她趕出去的那個丫鬟!

    那丫鬟私自接了柳月奴的糖水,她叫金桃把人退給陸清靈,她便沒有再見過她。可惜等她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裴璋離她近在咫尺,江婉柔從沒有和陸奉之外的男人靠這么?近,從前遠遠見過,只覺得這位裴大人光風霽月,和他相處極為舒服,讓人如沐春風。

    此時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江婉柔才恍然驚覺,褪去那層溫潤如玉的外表,他是?個男人,是?個身?形頎長的男人,她這會兒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江婉柔烏黑的眸里閃過一絲怯意,只一瞬,沒有逃過裴璋的眼睛。

    他忽然冷笑一聲,更逼近她,“躲什么??王妃冰雪聰明,難道?看不明白么??只有順了我,你才有活路。”

    他白衣翩翩,面如冠玉,卻說著?登徒子的話,江婉柔忽然不怕了。

    她抬起?眼眸,低聲道?:“裴璋,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個對她說“你若有難處,來找我”的裴璋,那個不動聲色為她解圍的裴璋,她不相信他會傷害她。

    兩人離得這么?近,他甚至沒有碰她一下。

    裴璋聞言一怔,他緩緩起?身?,把銅鉤把窗幔勾起?,坐在窗邊的方桌前。

    他默不作聲倒了一盞茶,修長如玉的手拎起?茶壺,連倒茶都看著?賞心悅目。

    江婉柔無暇欣賞這般美景,過了許久,裴璋道?:“這里是?突厥境內。”

    江婉柔昏迷的一天,此時已經出了衛(wèi)城,這里是?突厥鄰近齊朝的邊城。

    裴璋接著?說道?:“外面都是?突厥人,還有……陳復。”

    陳復?

    婉柔驀然睜大眼眸,這位大名鼎鼎的陳朝余孽,她近年總聽?到他的消息,他不是?被?裴璋處死了么??等等……先前聽?說陳賊勾結突厥人,如今陳復“死而復生”,裴璋他竟勾私通外敵?

    裴璋輕抿一口茶水,淡淡道?:“在齊,我只是?一個小小侍郎,突厥許我高官厚祿,你說,我該怎么?選?”

    江婉柔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語氣篤定,“你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

    她聽?過裴璋許多事跡,據說他為給邊塞小鎮(zhèn)減稅負,得罪了很?多人,他本?不需要如此辛苦。

    裴璋淺笑,他看向?她,“除了功名利祿,又許我美人無雙,夠不夠?”

    江婉柔對上他的視線,眸光清明澄澈,“不夠。若是?這些過眼云煙的東西能收買你,你就不是?裴璋了。”

    她眼中充滿信任,卻讓裴璋心中鈍痛,這一世,兩人并無糾葛,只遙遙見過數面,她依舊那么?懂他。

    和夢中一樣。

    他窮困潦倒時,她對他道?:“我瞧你儀表堂堂,似有鴻鵠之志!”

    他被?貶郁郁不得志時,她道?:“書上都說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別看一個小鎮(zhèn),亦關乎數千百姓的生計。”

    武帝崩,舉朝動蕩。他亦踟躕迷惘,她笑道?:“嗐,那么?多年都過來了,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做,我知道?,我嫁的夫君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

    裴璋緊握雙拳,又緩緩松開,他拿出另一個干凈的杯盞,倒一盞茶水,給江婉柔遞過去。

    江婉柔恢復些力氣,她靠在床頭?,裴璋垂下眼睫,道?:“喝吧,我方才試過,無毒。”

    聽?到這句話,江婉柔徹底放下心。她嘴里干涸得厲害,小口小口抿著?,一盞見底,她剛抬起?眼睛,裴璋自然地遞上第二杯,還有一方白帕。

    他道:“新的,沒有用過。”

    江婉柔遲疑一下,沉默地接過來,裴璋溫潤的嗓音在耳邊徐徐響起?。

    “陳復賊心不死,在我押送他之初,便以重金為誘,一計不成,又許以高官厚祿。他吐出很?多消息,當初和他做米糧交易的突厥人,正是?冒頓。”

    冒頓,突厥新的可汗。

    他如實上疏朝廷,結果未曾呈報御前,那封奏折,被?陸奉攔了下來。

    陸奉對他道?:“可假意依從,侵入突厥內部,拿到布防圖,你我里應外合,可成大事。”

    陸奉自從拿到兵符那刻起?,就沒想過老老實實守城,突厥放肆太久,這一回,他要長驅直入,率鐵騎踏碎他們的王庭,要他們至少?俯首百年。

    是?武帝的性子,裴璋一點兒也?不意外,在夢中他確實做到了。在他稱帝的次年,御駕親征。沒有什么?布防圖,硬

    打,連燒數十座城池,無數平民遭殃,突厥的王室屠被?戮殆盡。

    他意外的是?,“為什么?找我?財帛動人心,不怕我當真投敵叛變?”

    陸奉挑眉:“你不怕,我何懼之有?”

    此事最危險的是?裴璋,孤身?一人闖入敵營,稍有不慎就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且此事關乎機密,只有陸奉一個人知道?,就算他死里逃生,齊朝贏了,萬一陸奉身?死,或者他翻臉不認人,裴璋就是?人人喊打的逆賊,誅九族也?不為過。

    裴璋應了,在落云鎮(zhèn)上兩人的談話處處有機鋒,胖乎乎的縣令挺著?肚子,還誤以為兩人不合,拼命給裴璋說好話。

    ……

    裴璋條理清晰,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得明明白白,至于江婉柔,是?個意外。

    一路走來,裴璋從原先的痛斥,到和緩、再逐漸動搖,演得惟妙惟肖,陳復已經信了他八成,可冒頓生性多疑,就算裴璋說出,陸奉殺害了他的發(fā)?妻,他依然將信將疑。

    正巧,陸奉帶王妃來衛(wèi)城,陳復察覺到裴璋對江婉柔的特殊,想出一個陰毒的主意。

    “裴兄,既然那陸奉殺了你的發(fā)?妻,你把他的女人奪過來不就行?了!聽?說齊王妃生得國色天香,得齊王獨寵。”

    要不是?真寵愛,也?不會打仗都帶著?。

    陳復對陸奉恨之入骨,他毀了他的老巢,砍下他一條手臂,把他追的如同喪家之犬,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最寵愛的女人,他孩子的親娘,被?別的男人睡了。哈哈哈,想起?陸奉的臉色,陳復已經迫不及待。

    裴璋不想把江婉柔卷進來,但他不能阻止,讓冒頓生疑,兩人都得死在這里。

    ……

    裴璋的聲音不疾不徐,讓江婉柔慌亂的心逐漸鎮(zhèn)定下來。

    她問?裴璋:“布防圖拿到了么??”

    裴璋搖頭?,俄而,又點點頭?。

    “我和冒頓僅有數面之緣,接觸不到機密。不過我多日觀察此地的地形山川,守備強弱和調兵遣將,心中亦有所獲。”

    至少?明面上,現(xiàn)在他是?突厥的座上賓,沒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他博聞強識,且心細如發(fā)?,雖沒有拿到布防圖,也?能猜個七八成。

    江婉柔眼前一亮,“那豈不是?說,我們只管逃出去就行?了?”

    裴璋輕笑道?:“是?。”

    可逃出去,又何嘗容易。為了取信冒頓,他身?邊沒有帶任何暗衛(wèi),陳復這神來一筆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一人脫身?尚且兇險,況且?guī)弦粋身?嬌體弱的江婉柔。

    他看著?她,鄭重道?:“放心,我?guī)愠鋈ァ!?br />
    即使?他豁出性命,也?一定會保她無虞。

    倘若夢中真是?前世,他上輩子功德圓滿。這一世,他把膠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把落云鎮(zhèn)諸事理清,繪出布防圖,再把她安穩(wěn)送到齊朝……如此,他也?算死而無憾。

    身?在敵營,江婉柔倒是?比裴璋達觀,她寬慰道?:“我不想死,也?不用你死,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不知現(xiàn)在是?幾月幾日?我失蹤了這么?久,陸奉一定會找我的。”

    江婉柔對陸奉很?有信心,聲音帶著?底氣,“他那么?厲害,說不定你我在此待著?,什么?都不用做,他忽然從天而降,把我們救出去了呢!”

    裴璋搖頭?苦笑,“我倒是?盼著?,他打得慢些。”

    他沒有回答江婉柔的疑惑,溫聲道?:“夜深了,睡吧。”

    江婉柔忽然一怔,她逡巡四?周,沒有找到第二張床,也?沒有可供休憩的小榻。

    好在裴璋不會讓人尷尬,他道?:“你先睡,我喝口茶,一會兒自有地方休憩。”

    他側身?對著?她,目不斜視,江婉柔張了張口,與外男共處一室,她的清白有污。但此時此刻,為了性命,她不能叫裴璋出去。

    別說她和裴璋清清白白,就算真發(fā)?生了什么?,難道?要她為了所謂的“貞潔”去死嗎?她好不容易才活到現(xiàn)在,她還有三個孩子,江婉柔很?惜命。

    她閉上眼睛,不知是?驚魂未定,還是?白天睡得太久,她久久不能入眠。轉頭?,透過朦朧的窗幔,裴璋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在方桌前。

    她輕聲問?:“裴大人,你睡著?了么??”

    裴璋柔聲應和,“沒有。”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們孤男寡女,實在不妥。等日后……”

    她咬著?唇,正醞釀著?該如何開口,裴璋似她肚中的蛔蟲,溫聲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只要你不說,我決計不會透露半句。”

    江婉柔一頓,她本?意是?如此,但聽?到裴璋這么?大剌剌說出來,她心里不是?滋味兒。

    她轉過臉,解釋道?:“女人的清白很?重要,你我雖問?心無愧,可一旦傳出去,我不能讓孩子們有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

    “還有陸奉,他脾氣……不太好,若是?讓他知曉,他會掐死我的。”

    裴璋斂下眼眸,“即使?如此,你還要回到他身?邊?”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認真回道?:“嗯。”

    裴璋問?:“為何?”

    江婉柔笑了,理所當然道?:“我不回他身?邊,又能去哪兒呢。”

    她的孩子們,麗姨娘都在京城齊王府,她最好的年華全耗費在那個男人身?上,難道?要她四?處流離嗎?

    方才說陸奉會掐死她,有夸大的嫌疑。兩人多年的情分,就算她真的失了貞潔,他也?不會無情至此。

    可是?兩人之間,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他會嫌棄的吧,畢竟他喝水都不用別人碰過的杯子。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江婉雪,恭王懷疑她給他蒙羞,狠心派殺手殺害發(fā)?妻,沒想到她有朝一日落到和她一樣的境地,陸奉會怎么?做呢?

    ……

    胡思亂想中,江婉柔陷入夢鄉(xiāng)。

    ***

    很?快,江婉柔明白了裴璋那句:“我倒不希望他打得太快。”

    陸奉太猛了,至今兩國開戰(zhàn)三個月,第一個月,凌霄苦苦守城,雙方勢均力敵。第二個月,陸奉督軍,全軍上下聽?從陸奉一人命令,轉守為攻。如今是?第三個月,陸奉已經屠了突厥兩座城池,勢如破竹,正在往王庭征伐。

    他打起?仗來不要命,對我朝的兵卒視如螻蟻,更遑論敵軍。攻進城后,先掠奪財物、糧食、棉衣,馬匹;搶完之后,平民將領一概不論,就地斬殺,事后一把大火,把城垣燒成一片廢墟,所過之處,尸橫遍野,不留一個活口。

    突厥人現(xiàn)在嚇破了膽,被?齊朝這個曾經殺了他們多頡可汗的王爺震懾得瑟瑟發(fā)?抖,民中怨言徒生。阿史那可汗在位時和大齊交好,也?沒有這么?多事端。

    陸奉手段殘忍,把冒頓都震住了,他剛剛繼位,如今朝中主和派越來越多,民間諸多怨言,他在陸奉手底下頂了兩個月,派人求和。

    求和的使?臣距齊軍的營帳數十丈外,一根凌厲的箭羽襲來,徑直射穿使?臣的頭?骨,大齊有如此臂力的猛士不多,陸奉當屬其中佼佼者。

    突厥朝廷慌不擇路,他們急需求和的籌碼,于是?,便有人把目光放在了江婉柔身?上。

    江婉柔這幾日未曾出門,平日只見一個裴璋,另有一個啞女給她送飯菜和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裴璋的緣故,她的伙食不算差,她有意養(yǎng)足精神,逼自己每頓吃肉,喝羊奶,幾天下來,不僅沒有身?為囚犯的羸弱,腰上反而長了些肉。

    起?初得到這個消息,她喜笑顏開,突厥能主動把她還給陸奉,這不是?好事嗎?

    裴璋冷靜給她分析,“他們不會無所求。”

    兩國和談,有時候也?如市井小販一般,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突厥還不知江婉柔這個“王妃”在陸奉心中有多重,會先行?試探,如果輕了,不值當,她便沒有利用的價值;若陸奉真如傳言般對她視若珍寶,突厥才不會輕易放人。

    他們會狠狠宰陸奉一筆,撤兵退讓,興許再反要齊朝幾座城,陸奉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管如何,突厥此舉,已經把江婉柔放在了烈火上炙烤。

    裴璋眸光深沉,他思慮許久,沉聲道?:“逃,立刻。”

    與此同時,齊軍大營。一小將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外頭?,手捧一封紅漆密封的信箋。

    “報!突厥再次來信求和,請王爺定奪。”

    自從王妃失蹤后,王爺脾性越發(fā)?陰晴不定,小將報個信都惶恐難安。他等得額頭?直冒冷汗,帳里傳來陸奉沙啞的聲音。

    “拿來。”

    第90章 第 90 章 阿姐阿妹

    小將掀開帳子, 屏息凝神把密信奉上,陸奉卻未拆開,他掃了一眼, 道:“叫凌霄進來。”

    王妃在將軍府失蹤,王爺震怒,把凌霄將軍都打了五十軍杖,數日未曾出現(xiàn)于人前。

    小將松了口氣,把早早候著的凌霄將軍請來。凌霄目不斜視,直接單膝跪下, 抱拳道:“末將有罪, 請王爺責罰。”

    ——這是沒有進展的意思。

    王妃嫂嫂在自己?府中失蹤,凌霄這頓軍杖挨得沒有絲毫怨言,清醒后立刻派人搜尋, 目前籠統(tǒng)鎖定?幾個邊城,具體內情,還需繼續(xù)探查。

    經過將軍府一事, 陸奉根本不會再把希望再寄托到旁人身上,他把從京城帶來的人派去大半,比凌霄消息快一步。

    他查到了江婉柔在哪個城池。

    陸奉沒有理會凌霄的告罪, 他下頜微揚, 示意凌霄拆突厥的密信,“打開看。”

    他的臉色幽森難辨,連續(xù)的征戰(zhàn)讓他身上的玄甲沾著猩紅, 寒目布滿紅血絲,下巴長出短而硬的胡茬,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血腥煞氣。

    凌霄默不作聲拆開,委婉的言辭擋不住突厥的狼子野心, 信中道:王妃娘娘在他們?突厥王庭“做客”,請王爺先行退兵,放歸突厥的俘虜,再進一步詳談。

    凌霄雙拳緊握,壓著怒火道:“得寸進尺,欺人太甚!”

    人家?可沒有說,等陸奉退兵,放了俘虜,就把王妃還回來,信中說的是“稍后詳談”,顯然準備用江婉柔逐步試探,拿捏陸奉。

    而陸奉,最?厭惡旁人的威脅。

    凌霄看著陸奉的臉色,欲言又止。衛(wèi)城守備森嚴,陸清靈她們?在衛(wèi)城多年沒有出過事,恰逢當時戰(zhàn)事吃緊,前線無暇分心,將軍府出了個心懷怨恨的丫鬟做內應,才讓別人鉆了空子。

    陸奉讓人打了他五十軍杖后,沒有因此事再埋怨痛斥他,凌霄卻自覺無顏面對陸奉,他猶豫許久,問道:“不知?王爺的意思是?”

    對陸奉來說,這是兩難的抉擇。

    陸奉大敗突厥,轉守為攻,舉朝矚目,礙于江婉柔的名聲,陸奉嚴令禁止,此事并未傳到朝廷。但若陸奉忽然退兵,這事怎么也瞞不住。一旦傳開,突厥能不能放人兩說,就算平安回來,即使?有陸奉護著,江婉柔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可若不答應……凌霄常駐北境,即使?沒有聽過齊王獨寵王妃的傳言,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明白江婉柔在陸奉心中的份量。

    陸奉不信鬼神,腰間卻一直掛著一個玉璧平安符,他曾多嘴問過一句,陸奉笑道:“你嫂嫂給的,拗不過她。”

    他提起江婉柔,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出一絲柔和,言語間半是苦惱,半含炫耀,“這種玄乎東西,也就她信。不戴她又不高興,和我鬧。”

    “打不得罵不得,越來越嬌氣。凌霄啊,為兄為鑒,你莫嬌縱清靈。”

    凌霄看王妃嫂嫂端莊賢淑,舉止有度,沒有半分驕縱之氣,便知?兩人感情極好。畢竟清靈在外也是沉穩(wěn)的“將軍夫人”,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有底氣“嬌氣”。

    ……

    凌霄更覺愧疚,連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抉擇,他看向陸奉,只見陸奉冷冷一笑,甚至沒有問信中寫的什?么,陰沉道:“繼續(xù)打。”

    妄想牽制他陸奉,做夢!

    凌霄面露猶豫,“那王妃嫂嫂……”

    “呵,你以?為我一味退讓,她便能好?”

    陸奉臉色森然,多日連續(xù)的作戰(zhàn)讓他雙目充紅,他的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打!打得他們?痛了,怕了,嚇破了膽,他們?投鼠忌器,才不敢動她。我若一退,他們?便有恃無恐。”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他不能讓人知?道,她是他的軟肋。

    陸奉還知?道,她正和裴璋在一處。

    江婉瑩臨死前的胡編亂造,還有裴璋對江婉柔暗搓搓的覬覦,陸奉忍無可忍,讓裴璋遠離京城,是他的手筆。

    他原本不打算叫裴璋再回京城,他既喜歡那個鳥不拉屎的邊鎮(zhèn),便叫他一輩子留在那里?!

    后來發(fā)生?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他千防萬防,兩人還是有了交集,陸奉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他心頭最?先涌上的,是慶幸。

    裴璋圓滑機敏,有他在,她的性命應該無虞。

    旁的細枝末節(jié),陸奉不愿多想。上一回她化成小將來營地,她摟著他的脖子,嬌聲道:“你快點?回去看我呀,妾在府中,日日盼君歸。”

    陸奉閉了閉眼,他只要她,要會說會笑的她,要活著的她。

    凌霄暫時不知?道這個消息,陸奉更不會把妻子和旁的男人在一起事鬧得人盡皆知?。凌霄覺得陸奉這一番話?雖有道理,卻難免拿江婉柔的命冒險。

    “這……”

    看著陸奉森然的面容,凌霄及時止住話頭。近來陸奉越發(fā)陰晴不定?,動輒打殺,眾人在他跟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有絲毫錯處。

    凌霄也怕,他倒不怕責罰,他擔憂陸奉一時沖動,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此戰(zhàn)舉朝注目,陸奉一路勢如?破竹,大勝的同時,屠城、坑殺俘虜的事跡也傳得沸沸揚揚。那群讀書人腦子讀傻了,竟公然發(fā)檄文?,討伐齊王暴虐無道,手段殘忍,非仁義之師也。

    凌霄心中冷哼,真是吃飽了撐的,把那群高呼“仁義禮智信”的書呆子綁上戰(zhàn)場待兩天就老實了。但讀書人旁的不行,實在會煽動人心,或許背后還有幾位王爺的推波助瀾,陸奉原來就是“催命閻羅”,如?今更是暴戾恣睢,民間聞其名,股栗色變,噤若寒蟬,惶惶然不敢多言一句。

    凌霄不再提江婉柔,他頓了下,問道:“新抓的俘虜如?何處置?突厥開出黃金萬兩的條件——”

    “殺。”

    陸奉的臉色毫無波動,他冷道:“告訴他們?,不想談,便打!我陸奉平生?最?愛征伐,他們?愿意耗,我奉陪到底!”

    凌霄想勸兩句,到嘴邊的話?,看著陸奉陰沉的臉色,又咽了下去。他抱拳出了營帳,傳達陸奉的軍令。

    小將問:“敢問讓哪位將軍領兵?”

    “柳——”

    凌霄忽然一頓,才想起柳月奴自請尋找王妃,好幾日沒有音信。

    他沉聲道:“叫蘇統(tǒng)領去,給我準備筆墨。”

    他要和柳月奴傳封信箋,那些人身手都不如?她,說不定?她有所獲。

    ***

    凌霄的信件石沉大海,但人,真給柳月奴找到了。

    一處不知?名的偏僻村落,村頭一架老舊的木質風車吱呀作響。往里?走,圓頂帳篷錯落鋪陳,一個身形矯健的女子扛著半扇野豬肉,走進其中一個帳篷。

    “柔姐姐,我回來了。”

    帳篷里?燒著暖烘烘的火盆,地面鋪著的毛氈料子厚實耐磨,篷頂上頭用彩線繡出雄鷹展翅的圖騰,內壁掛著一些獸皮和獸骨。江婉柔披著暖融融的貂絨毛皮,懨懨躺在胡床上。

    聽見聲音,她驟然一驚,懷中的兔子從她手里?竄開,跑得不見蹤影。

    這只兔子的毛皮白中帶灰,冬天兔子本就不好找,這是柳月奴費了好大力氣,找到的最?像雪團的一只。

    柳月奴挽起袖子,摸了摸木盆里?的水,已?經有些涼了。

    她道:“柔姐姐,你擦過身子了么?要不要我再燒一壺熱水?”

    江婉柔搖搖頭,她起身,把柳月奴冰冷的雙手捂在懷里?,嘆道:“不用,阿妹辛苦了。”

    兩人在這里?生?活半月有余,一應吃穿用度,都是柳月奴操勞。她和陸奉一樣厲害,能在冬天打到肥嫩的獵物,能找到暖和的柴禾,她還會說突厥話?,兩人躲在這個偏僻的村落里?,沒有引起追兵的注意。

    見到柳月奴,她起初也很?震驚。裴璋讓她逃,可四周守備森嚴,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她一個弱女子,在人眼皮

    子底下脫身何談容易。

    裴璋給她繪了那里?的布防圖,謹而慎之,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講述他們?換防的時辰規(guī)律,告訴她哪里?守衛(wèi)最?薄弱,要如?何掩人耳目,給了她干草和油脂。冬日天干氣躁,火勢容易蔓延,若有東風助陣,很?容易縱場大火,引起混亂。

    江婉柔趁亂脫身,按照裴璋給的路線,一直往南跑,便能到齊朝的邊城。

    裴璋在心中一步步推演,告訴江婉柔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難,他考慮了每一種情況,想出了每一個應對之法,可臨了,他還是猶豫了。

    兩人在一起目標太大,且他要拖住陳復,不能和她一起,她一個深宅婦人,身嬌體弱,容貌艷麗,身處異邦,還要躲避追兵,聽起來像癡人說夢。

    他花了數日推演,想到她可能遇到的危險,一瞬又推翻了這個計劃。太莽撞了,再想想,或許有更穩(wěn)妥的辦法,此時,啞女來送飯食,和往日不同的是,多了一碗糖水。

    柳月奴找來了。

    她是最?先發(fā)現(xiàn)江婉柔失蹤的人,出于某種私心,她并未告訴凌霄線索,反而有意誤導,讓凌霄的人繞了好大一個圈,她順著蹤跡,第一個找到江婉柔。

    柳月奴的身手,加上裴璋的計劃,天衣無縫,兩人順利出城。江婉柔以?為很?快能回到齊朝,可柳月奴沒有順著裴璋給的路線南下,反而帶著她繼續(xù)往北走,在這處偏僻的村落停下。

    在江婉柔固有的印象中,突厥人野蠻粗魯,窮兇極惡,可在這里?,她感受到一片祥和和平靜。村中有條蜿蜒的小溪,水流清淺,水底圓潤石子清晰可見。清晨,女人們?在溪邊跪坐捶打衣物,她聽不懂她們?的話?,但她們?的笑聲很?清亮。孩童們?趕著羊羔出圈,他們?甩著鞭子,小臉蛋兒紅撲撲,趕得羊羔咩咩叫。

    柳月奴打的獵物吃不完,便分給四周鄰里?,熱心腸的大嬸給她們?送小米和布匹,男人打獵,女人洗衣做飯,除了說話?不一樣,和齊朝淳樸的村民并無區(qū)別。

    這里?沒有齊王府的勾心斗角,不似將軍府那般空曠寂寞,鄰家?小姑娘會一蹦一跳找她梳頭發(fā),送她圓潤漂亮的鵝卵石,柳月奴告訴她,這是喜歡她的意思。

    柳月奴雖年紀不大,會洗衣做飯,打獵拾柴,襯得江婉柔這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貴婦人柔弱無用,她有心想幫她,柳月奴制止她,一雙鳳眸滿是坦誠:

    “柔姐姐,我能養(yǎng)你。”

    她們?在此過了半個月,江婉柔養(yǎng)得唇紅齒白,牛乳般嬌嫩的皮膚沒有受到絲毫風霜的侵襲,發(fā)絲烏黑發(fā)亮,她確實沒有食言。

    江婉柔微嘆一口氣,她看著挽起衣袖,準備做飯的柳月奴,叫住她,“阿妹,我們?聊聊天吧。”

    柳月奴很?喜歡和她聊天,她還愛聽她唱歌謠,江婉柔閑來無事,學了首不成調的突厥童謠,她唱過一次:小羊羔,白毛毛,蹦跳一天累壞了,太陽落,月升高,快回羊圈睡暖巢。

    把柳月奴唱得淚流滿面。

    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此時像一個真正的小妹妹,依戀地埋在她的懷里?,道:“柔姐姐,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她笑著拍了拍她的脊背,沒有應答。聰明如?她,縱然剛開始沒有察覺,過了這么久,怎會不知?道柳月奴的打算?

    這里?很?好,阿妹對她也很?好,可她還有陸奉,有姨娘和孩子們?,過去一個多月,陸奉找她快找瘋了吧?

    她得回去。

    江婉柔斂下眉目,柔聲道:“阿妹,我想雪團了。”

    柳月奴鳳眸微皺,她起身看了看冷灶和鍋爐,說道:“柔姐姐,我先做飯,下午我再出去一趟。”

    這地方兔子本就不如?齊朝多,在野外獵到的野兔子大多灰白混雜,她日日留意,依然沒有找到純白毛色的兔子。

    “我不說這個意思……等等,你受傷了?”

    江婉柔立刻把柳月奴的手扯出來,她的手掌粗糙,上面布滿刀繭,如?今縱橫的手心上多了道皸裂的紋路,露出一道血痕。

    柳月奴掃了一眼,語氣不甚在意,“沒事,一點?都不疼。”

    冬日干燥,因為漿洗衣服和打獵,掌心皸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江婉柔不說,她都沒有感覺出來。

    江婉柔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都出血了,你又不是鐵人,怎么會不疼?”

    她拿起爐子上的熱水,柳月奴怕她燙到,想奪過來,覷著她的臉色,又不太敢。她拘謹地跟在她身后,見江婉柔用熱水濕了巾帕,對她道:“手。”

    柳月奴迅速把手伸出來,溫熱柔軟的帕子包裹住粗糙的皮肉,江婉柔看著她,問:“還不疼嗎?”

    “不……”

    見江婉柔面色不愉,柳月奴迅速改口,“疼。”

    “疼就給我記著!又不是鐵做的筋骨,哪兒能這么不愛惜。”

    江婉柔用熱巾帕給她敷了一會兒,恰巧鄰家?嬸娘昨日給她們?送了一小罐兒豬油,她小心翼翼涂抹上去,撕了塊兒白布給她纏上。

    她叮囑道:“這兩天風大,你好好待著,不要再出門了。”

    柳月奴很?聽江婉柔的話?,在某些時候卻十分固執(zhí),她搖搖頭,“我給柔姐姐找兔子。”

    這里?已?經很?委屈她了,柔姐姐只想要個兔子,她一定?要滿足她。

    江婉柔輕輕嘆了口氣,她系好柳月奴手上的白布,抬眸看向她。

    “不用找了,我要的是我的雪團,即使?找到一模一樣的,它也不是雪團。”

    “正如?……”

    她看著柳月奴幽藍美麗的眼眸,溫聲道:

    “阿妹,一路相護,我記得你的恩情,你永遠是我的好阿妹。”

    “可是我叫婉柔啊,我和你的阿姐再像,我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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