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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大門半掩,墻是籬笆墻,門卻是木板門,厚實較重,風只晃動兩扇門微響,無法從外吹得大開。

    最前面,二十棵果樹分作四行,都枝葉繁茂,綠油油的葉片隨風擺動。

    東邊第二行栽的是杏樹,春時那會兒零星開了幾朵花,早已殘敗,想看到花盛果繁的盛景,還得再等兩個年頭。

    果樹明顯比去年長大了些,但依舊不能稱為大樹。

    一塊塊菜地如切好的豆腐塊,齊整利落,高的是藤架竹竿掛瓜豆,地上是各種菜蔬,雜草看不到幾根,打理得很好,籬笆墻底下不是順著墻根爬的秧藤,就是隨手栽的一兩行薄荷或韭菜。

    院子西墻前頭,三個大狗窩壘作一排,原先只有兩個,灰灰和灰仔長大以后會為了窩打架,于是又搭了一個。

    更西邊,院墻和山壁之間的雞窩里母雞到處啄食吃,一只雄赳赳大公雞在它自己的地盤上到處走動,紅冠長羽,頗為健壯。

    如今院子東邊也有雞圈了,五十幾只雞仔正在吃木槽里的碎菜葉,其中公雞仔明顯要大一圈。

    雞圈外側,桑樹和香椿樹之間有人影晃動。

    顧蘭時手里拿個碗,正在摘桑果。

    桑果有綠有紅,他挑深深的紫紅果子摘,黑紫色的更不用說,已經熟透了,昨天他發現有鳥兒來啄熟了的桑果,今天就趕緊來摘了。

    桑樹也還小,分出來的枝條長短不一,有的較高,需要踮起腳拽著樹枝往下拉,更高處他沒有去動,等裴厭回來再說。

    手指沾上紫紅的汁水,尤其指腹處,搜刮完能夠到的桑果,顧蘭時目光在幾棵樹上轉一圈,見再沒有,喜滋滋端著大半碗桑果往回走。

    因地上落了一些黑色的桑果子,有的被踩到踏扁,汁水濺在地面,這些多數被鳥雀啄過,一落地有蟻蟲循著甜味兒圍上去,

    “走了。”顧蘭時喊一聲在地上聞來聞去的大黑,率先走在前面。

    灰灰在菜地里沿著土壟跑,看見他端碗,飛快竄了過來。

    沒看見灰仔的影子,顧蘭時腳步微頓,看了一圈,最后發現鉆進春菜地里的灰毛大狗。

    春菜長得高,一般能到人小腿處,灰仔鬼鬼祟祟貓腰在里面,挑了一顆鮮脆的春菜,咬下幾片葉子趴在地上,用前爪壓著吃。

    聽到腳步聲后,它耳朵向后折,瞇起眼睛,身后尾巴還在搖,菜地縫隙狹窄,尾巴打在旁邊的菜上。

    “出來。”顧蘭時伸手直接薅住它后脖頸處厚厚的皮肉,連拉帶拽揪了出來。

    看一眼被咬過的春菜,別的葉子也有咬痕,他干脆把一整顆菜連根拔起,手指再夾住地上的幾片菜葉,一同放到了菜地外的石子路上。

    “吃吧。”顧蘭時說完,灰仔便光明正大趴在石子路上啃菜葉,尾巴搖的很歡。

    新鮮的桑果過兩遍水,就迫不及待張嘴。甜汁水在唇齒間流淌,清甜解饞,只是嘴巴和舌頭逐漸染得紫黑。

    顧蘭時站在水盆前沒動,不一會兒碗里就下去一半。他又捏兩個,低頭一看自己這么貪嘴,舔舔嘴巴,再吃了幾個放下碗。

    秋時瓜果豐盛,夏初這會兒多是些野果子能吃,再過幾天,早熟的一兩樣桃兒杏兒才陸續上來。

    新鮮果子難得,他有點不舍,目光落在碗里,一想裴厭還沒回來,就不再留戀,桑果少,都嘗嘗,總不能叫他一個人吃光。

    顧蘭時轉身從灶房離開,看不見就不饞了,和以前不同,很多東西不能多吃。

    他拎了個板凳往后院走,心想往年也沒有這么嘴饞,于是輕拍一下肚皮,肯定是肚子里這個鬧的。

    說不定,是娃娃饞嘴了,而不是他饞。

    琢磨出這個念頭后,他暗自點頭,深覺有道理。

    豬仔前段時間已經斷奶,也已經劁了,不再和老母豬一個圈,正好十二只,一個豬圈四只,如此喂食方便,等再過一兩月,長大長肥以后,分四只去外面的豬圈養。

    鍘刀放在豬圈前,昨天打的一堆豬草倒在一旁,他坐在板凳上給豬鍘草。

    裴厭去鎮上賣菜了,今天地里活不忙,讓劉大鵝也跟著,其他不提,先把來福酒樓和同春酒館的門和人認好,萬一有事忙不開,就能讓劉大鵝趕車去送雞蛋和菜。

    豬在圈里哼哼叫,顧蘭時手下不停,青草的味道彌漫,鍘刀上沾著綠色的草汁。

    十二只豬仔,他和裴厭商量過,打算養十一只。

    家里家外有五個豬圈,能養十頭肥豬,再還有老母豬的圈里,放一頭較小又老實的豬進去,留著年底自家殺年豬。

    還多一只,再養一兩個月,等大一點拉去鎮上賣,能賣四五錢左右,也是一筆進項。

    把鍘碎的豬草倒進豬圈,原本躺著的老母豬一下子站起來,哼叫著來到木槽前猛吃。

    豬仔叫聲更尖點兒,你爭我搶生怕少吃一口。

    顧蘭時拍拍竹匾,讓碎草倒的更干凈,隨后又坐下繼續鍘草。

    去年養了六頭豬,打草很累,今年即便多了劉大鵝干活,喂十二頭豬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裴厭和劉大鵝逮著空子就會出去打草。

    人丁少,事情一多照顧不過來,不像原來在家里爹娘哥嫂那么多人,但裴厭想多賺點,為過幾年蓋房子攢錢。

    他犟不過,今年只能先這樣,要實在太累,明年說什么都不能養這么多了,七八頭足矣。

    *

    不遠處,寺廟紅墻已經能看見,顧蘭時坐在板車上,身體隨著車輪轉動搖晃。

    興善寺香火很旺,廟門進出的人很多。

    裴厭在前面牽毛驢,一路走得較快,這會兒漸漸慢了,路上因惦記顧蘭時身子,沒有讓毛驢跑起來。

    山腳下有不少木樁,他牽著毛驢過去,找了處空地栓好,隨即扶顧蘭時下車。

    四個轎夫抬著一頂轎子從旁邊經過,轎子旁跟了一個上年紀的婆子和一個丫鬟,落轎后婆子打起轎簾,丫鬟扶著里頭的人出來,是個衣著鮮麗的年輕雙兒。

    窮人走路,富坐轎馬,轎子車馬不止這一個,還有兩頂更華麗的轎子停在一旁,另一邊幾輛大的馬車珠簾華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顧蘭時和裴厭跟在前面三人身后拾階而上。

    山梯不高,一到門前就聞到香燭味道,廟中人雖多,卻毫不喧囂,甚至一進來便覺身心沉靜,檀香悠然,空寂悅心。

    燒香拜佛自不用說,裴厭捐了香火錢,問廟里的師父求了平安符,至于給孩子取名的事不著急,還不知是男是女,等生了再來求名不遲。

    以后月份大了,走路不易,坐車更要顛簸,今天正好有空,過來上上香也安心。

    興善寺依山而建,是座不小的寺院,以前顧蘭時和家里人來時,只要趕上時節,都會去后山一片古樹林轉轉歇歇,那邊有花叢如海,實為盛景。

    不過這次和之前不同,廟里香客眾多,往后面有一段不短的路,因此兩人沒有多留,又下山回去了。

    裴厭依舊在前面牽毛驢,他倆往回走,一路經過不少往寺里去的,挎著籃子的幾個老太太老夫郎結伴同行,走一走歇一歇,眼瞅著到跟前了,都打起了精神。

    老的少的都有,無論窮富,或喜或愁,各懷心思進了山門。

    到官道上以后,裴厭加緊了幾分,車轱轆明顯轉得快了。他腳力好,行慣了路,走快以后依舊四平八穩,連喘氣都不帶的。

    *

    麥浪滾滾,又是一年收麥時。

    汗水沿著臉頰流淌滴落,打赤膊的漢子幾乎身上都是水,個個彎腰弓背,手中鐮刀揮動不停。

    “裴厭!”

    顧蘭時頂著熱辣辣的太陽來送飯,站在地頭高聲呼喊,喊完就順著田壟往里面走。

    麥田里,裴厭直起腰,汗水差點流進眼睛,他抬手擦一把,熱得眼睛都瞇在一起。

    “先喝水。”顧蘭時到跟前,先把手里拎的陶罐遞過去,里頭是晾溫的水。

    劉大鵝也熱得不行,黑黢黢的臉發紅。

    裴厭給他倆倒了水,仰頭咕咚咕咚,一碗水徑直見了底。

    旁邊顧蘭時把竹籃擱在地上,打開布,里頭是兩碗菜,他手里還拎了個小包袱,裝了八個饅頭和兩個咸鴨蛋,四個糙饅頭四個白饅頭,說:“我吃過了,你倆吃。”

    “嗯。”裴厭答應一聲,連喝兩碗水才在田壟上坐下。

    劉大鵝拿起一個饅頭往嘴里塞,天還沒亮就來地里干活,肚子早就餓了。

    兩碗菜不是有肉片子就是有咸菜碎,都是用油炒的,給的足。

    “劉哥,吃菜,鴨蛋也吃一個。”顧蘭時說一聲,把手里的兩個咸鴨蛋給了旁邊裴厭,讓遞給劉大鵝一個。

    他在裴厭身旁坐下,看著兩人狼吞虎咽沒有說話,干了一早上活,肯定餓狠了。

    見裴厭赤著上身,肌肉緊實結實,平日里偏白冷的肌膚泛紅,還有被麥芒扎出來的紅點,一身的汗,連頭發都濕了。

    他伸手幫裴厭拂掉沾在身上的麥芒,說:“還是把褂子穿上,不然曬蛻皮了。”

    “好。”裴厭嘴里有食物,聲音有點模糊。

    顧蘭時又道:“等會兒我把毛驢牽來,不用你回去,我曬了水,今天要是能割完麥,傍晚洗洗頭發,不然汗濕難受。”

    “嗯。”裴厭咽下東西,說:“肯定就收完了,人多。”

    只有兩畝旱田,兩個漢子加把勁,一天的工夫足以,要不然也不會被稱為壯勞力。

    劉大鵝吃東西不語,剝了咸鴨蛋就吃,今天活重,不吃飽干不動,就沒有給家里省這一口。

    第202章

    麥子收回家還不得閑,如往年一樣,趁著曬麥子,地里的麥根得掘出來,還得翻一遍地,好趕著時節種柴豆。

    豬仔前三四個月是長得最快的時候,喂得好了才更肥,因此每天都不得閑。

    顧蘭時自覺幫不上太大忙,每天出去放鴨子的時候會打兩筐雞草,勤快的話,一天多了能打四筐,有時方紅花過來串門子,會幫忙拔菜地里的草。

    她沒事了過來在這邊拿菜,見顧蘭時肚子大,裴厭和長工不但忙地里的活,打豬草又繁重,菜地澆水上肥,隔幾天還要摘菜賣菜。

    自己能幫一把是一把,總不能眼睜睜看孫子孫婿忙不過來。

    今兒更厲害了,一大清早,她叫上村里交情好的老太太老夫郎,過來一起拔草,甚至提水澆菜。

    她同顧蘭時說了,臨走時給人家摘一籃子菜就成,總不能叫人白干。

    顧蘭時滿口答應,不就一籃子菜,隨他們去摘,等過了一會兒,他咂摸過勁來,忽然覺得這倒是個法子。

    “阿奶。”他走到方紅花身旁,見有兩根雜草,順手就拔掉。

    方紅花坐在田壟上,她年紀大了,一直彎腰不舒坦,莊稼人走到哪里累了就直接坐下,根本不管地上的土,起來拍拍就行。

    “咋了蘭哥兒?”她問道,順手挪過一旁的草籃子,拔除的雜草放進里面,不用回頭再去拾掇。

    在西邊的扁豆地里,孫老夫郎和顧蘭時二奶奶抬了一桶水,一個抽掉木棍,另一個拿了葫蘆瓢沿著菜根澆水。

    顧蘭時笑道:“阿奶,今兒拔了草,過幾天你再來,早上也行傍晚也行,也跟這一樣,喊上我二奶奶和孫老嬤,拔拔草澆澆水,照樣讓我奶們摘一籃子菜。”

    他想了一下又說:“草我每天都在地里轉,裴厭也是,路過時看見順手就拔了,肯定不會太多,抬水要是覺得重,就再喊一兩個人。”

    說完,顧蘭時又問:“阿奶,這樣成嗎?只給一籃子菜。”

    “嗐,這簡單,回頭我把人喊來就行,水又不用去河邊挑,井離得這么近,不是什么大活,用不著給太多。”

    方紅花說著,壓低聲音指給他看,道:“你瞅瞅,那籃子大呢,裝滿可得不少菜。”

    顧蘭時笑一下,沒有聲張,話音較低:“那就好,要是來的次數多了,我奶們嬤們抬水澆水也辛苦,到時我再一人給兩個雞蛋。”

    兩個雞蛋也不多,今天喊人過來,她提前都說好了,會給菜拿,不白干,因此孫老夫郎和老二家的都興沖沖帶了大竹籃,不就菜地一點活,干了一輩子,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弄上一籃子菜才是正理。

    方紅花點點頭:“行,到時候看著給。”

    竹籃再大,各種菜摘一把割兩把,對大菜地來說不算什么,顧蘭時知道,他阿奶喊來的人,就算有小心思,也不會太過,人家幫了忙,拿菜也是應該的。

    這樣一來,菜地澆水就有人干了,不必裴厭事事都上心費力,顧蘭時松一口氣。

    方紅花見這邊沒雜草了,走到西邊扁豆地里看一眼,說:“這兒,還有沒澆到的,再來一瓢。”

    “天熱,不能叫菜旱了。”

    她向來氣長,絮絮叨叨指派,一點兒不覺得有什么,想要拿菜,活兒得干好了,不能糊弄過去。

    “嗐,這眼睛,真是老了。”孫老夫郎也是爽快人,沒有推卸,說著就舀了一瓢水澆下去。

    幾個老太太一邊說笑一邊干活,顧蘭時插不上嘴,方紅花也不讓他幫忙,只好回去提了茶壺拿了茶碗過來。

    等裴厭從鎮上回來,幾個老人已經干完活拿了菜走了,聽顧蘭時這么一說,他欣然贊同,確實是個法子,少一樣活,他就能抽出工夫去割草。

    于是這事就成了,只要沒下雨,天熱的話,方紅花看看菜根底下的土,心里就有數,隔幾天帶人過來一趟。

    村里的老人聽說有菜拿,拔草澆水在他們眼里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好幾個都動了心思,沒事了就去找方紅花說話套近乎,熱絡得很,都想干呢。

    曹小巧素來和方紅花不合,聽說以后也有點眼熱,路上碰見了,她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只巴巴兒盯著方紅花瞅。

    方紅花懶得理她,這么大年紀了,手腳還不干凈,她才不領這種人過去,那不是給顧蘭時添堵嗎。

    小河村因去菜地干活的事,在一群老太太老夫郎之間頗有些風云涌動。

    *

    夏日炎炎,炕上揭了被褥,只留席子在上頭。

    天長了,晌午不睡熬不過去,顧蘭時獨自躺在炕上,搖著蒲扇迷迷瞪瞪打盹,偶爾能聽到一陣蟬鳴,幸好離得遠,不然甚是聒噪。

    屋門留了一條縫,窗子半開,太陽照的地面都發白,沒有一絲風,趴在堂屋里的狗不斷吐舌頭。

    身上出了汗,連同身下的席子都變熱,顧蘭時眼睛都沒睜,又熱又困,挪了一片地方后,感受到席子涼意,這才舒坦了點,手里蒲扇又搖了兩下。

    他圓圓的肚皮隆起,月份上來后,肚子漸漸大了。

    這兩天很熱,連帶著胃口也不好,他飯只吃一點,更別說油膩膩的雞鴨肉湯,太腥了,已經完全不想吃。

    裴厭怕他不吃飯身體吃虧,飯時總要哄著吃兩口,哪怕喝兩口湯,都比什么都不吃強。

    因他不愿吃肉湯,裴厭這幾天想著法兒煮各種菜湯,還有酸的甜的果子湯。

    閑時顧蘭時也覺得自己折騰人,可實在咽不下去,以前苦夏都沒這樣過,有身孕果然麻煩。

    睡得恍惚,聽見院里的動靜,顧蘭時掙扎了一下,手里的蒲扇掉在炕上,他眼睛睜不開,困意難擋。

    不一會兒,洗了手臉的裴厭推門輕手輕腳進來,見他正在睡,沒有出聲,脫了鞋躺在外側。

    外頭很熱,曬得他臉上長疤發紅,喝了兩碗水嘴唇才不那么干了。

    回來沒聽到動靜,劉大鵝知道顧蘭時在睡覺,同樣手輕腳輕,推開西屋門,進去又關好。

    他夜里沒睡在這邊,照舊回家里,有時回去的早,還能幫家里干活,天熱以后,裴厭交代他拿床被褥,晌午不干活的時候能歇歇。

    至于西屋炕上的竹席,則是裴厭給鋪的,家里被褥沒多的,席子倒是有幾張。

    西屋早就拾掇干凈了,顧蘭時每天掃灑的時候不會落下這邊,至于堂屋里的各種缸甕,已經搬進新雜屋中,堂屋除了桌椅以外,再沒別的東西。

    徐木頭二月的時候就和兒子把織布機子送了來,只是顧蘭時一匹麻布還沒織好,裴厭就不讓干了,他娘和大嫂二嫂倒是過來用了幾天,順手幫他把布織完。

    老宅的織布機子好幾家都在用,苗秋蓮一看他倆這邊有,就不到老宅去了,省得跟人擠來擠去。

    鄉下大著肚子干活的婦人夫郎很常見,有的足月了還在外頭干活。

    顧蘭時顯然不用這樣,裴厭覺得織布長久坐在那兒不動對身子不好,他又不指著顧蘭時織布掙錢養家,前幾天見沒人來用,和劉大鵝把織布機子抬進了新雜屋。

    躺在炕上,劉大鵝長舒一口氣,東家歇息,他也不用頂著毒辣的日頭干活。

    太陽很大,這會兒在外頭干活的人有是有,不多。

    裴厭不是會苛待自己的人,忙歸忙,不能因小失大,中了暑熱不是一半天就能好利索的,晌午得避一避。

    察覺到炕上多個人,顧蘭時還是沒能睜開眼睛,熱得脖子上都是汗,幾絲濕發緊貼。

    不一會兒,絲絲涼風不知從何吹起,漸漸的,他不再熱得煩躁扭動,眉心平展,熟睡了過去。

    裴厭一聲不吭,揮手搖蒲扇給顧蘭時扇涼,見人睡熟了,他心里一松,夏日乏熱涌上,擺動的手逐漸變慢,不知不覺也閉上了眼。

    *

    身下的席子又被睡熱,顧蘭時熟練地換向里面,睡意褪去,他睜開眼,聽到輕緩的呼吸聲后,轉頭看向裴厭。

    “醒了?”裴厭聲音微啞,透出幾分慵懶之意。

    他沒有立即起身,長臂一伸,習慣性想將人攬進懷里,又怕碰到顧蘭時肚子,只好自己往里面挪挪,手掌輕輕搭在顧蘭時肚子,盡顯親昵。

    “嗯。”顧蘭時摸來枕頭旁的手帕擦擦臉和脖子,好在汗水已褪,沒有那么熱了。

    “今晚我去山里捉毒蝎。”裴厭說道。

    顧蘭時清醒了,放下手帕說:“你一個人?”

    裴厭開口:“嗯,我自己去,你不用跟。”

    怕他不放心,又道:“都抓幾年了,熟門熟路,我自己也會小心,正好明天去鎮上,抓了毒蝎一起送。”

    每年夏天抓蝎子能賣好幾兩銀子,知道裴厭向來穩重,顧蘭時不再說什么,最近忙,白天干活晚上睡覺,也只有晌午小憩醒來時,裴厭會陪陪他。

    他往男人懷里縮,也不管熱不熱,臉徑直埋在裴厭胸膛處,不知是不是肚子里的東西鬧得,他近來嘴上不說,卻總想貼近貼近,不然心里難受。

    裴厭唇角微彎,星眸里帶著笑意,顯然很喜歡夫郎的依靠。

    “明天再給你買些酸杏兒回來,黑芝麻還吃嗎?”他問道。

    顧蘭時心里像有什么堵著,于是向上尋找出路,他扒拉開裴厭衣裳,臉頰直接貼上男人結實寬闊的胸膛,這才開口:“嗯,都吃。”

    “好,明天看看有沒有新鮮果子賣,再給你買一些。”裴厭笑了一聲,摟著人在背上輕拍,摟著摟著便親到一起,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誰先靠近。

    臉頰唇角不斷落下輕吻,顧蘭時自己親夠了,心里舒坦的不行,見裴厭還想來咬嘴巴,他沒有拒絕,好一陣后才分開。

    第203章

    傍晚,吃過飯后沒別的事做,裴厭就讓劉大鵝回去了。

    下午他倆出去打草,順便在河邊掐了一籃子野芹,給劉大鵝分了一半,讓他帶回家。

    這東西不宜久放,很容易蔫掉,不是什么值錢東西,每天采新鮮的吃最好。

    西邊云霞消散,天一點點暗下來。

    院子里,裴厭在收拾東西,和往日不同,他腰間系著一條紅色的汗巾,把用樹枝削好的長筷子在手里試試,挺趁手的,便直接塞進竹簍里。

    曬了一天的地面變涼了,風不再炙熱,顧蘭時看一眼趴在地上的大黑,這兩天很熱,狗也不好受,和人一樣,這會子才覺得舒坦些。

    “要不帶上大黑?”他說道。

    裴厭換上布鞋,聞言抬頭,笑著開口:“還是不了,我一個人方便,抓一簍半簍就回來,不知道今年山溝底下蝎子多不多,狗再機靈,萬一張嘴去咬蝎子,又不像人能穿鞋穿衣,容易被蟄到,再說了,這兩年夏天,村里抓毒蝎的人也多了,山里肯定不止我一個。”

    還真是這樣,顧蘭時點點頭,又道:“明兒我問問狗兒,看他夜里去不去抓,你倆也有個伴。”

    “嗯,明天再看。”裴厭應道,收拾好后,沒什么可帶的了,他拎起竹簍舉著火把,叮囑道:“大門我先從外面鎖上,你不必費心留神,也別出來,該睡就睡,一兩個時辰我就回來了,到時我自己開門。”

    “好。”顧蘭時點點頭,只送他到院門口,看著人走出籬笆大門,這才把院門合上。

    有身孕以后,夜里他再沒出去過,裴厭要是夜里出門,都會換上紅汗巾系在腰間。

    之前買了一匹紅布,除了給娃娃做兩個小肚兜和小小的紅褲,還裁了幾塊,給他和裴厭分別做了幾條汗巾和褻褲。

    有狗在家,顧蘭時一點都不擔心,夜色漸重,他進灶房舀水,在院中盥洗,又打了一盆熱水進屋燙腳。

    拿過針線籃子里還沒做完的小衣裳,他展開看兩眼,明天縫完就好了,于是又把衣裳放回去。

    前幾天張春花過來給他拿了幾件半舊的小衣裳,是顧滿和顧安小時候穿過的,甚至不止他倆穿過,再往前算,這是她娘家侄兒幼時的衣裳。

    奶娃娃長得快,衣裳穿不了多久,舊衣干凈柔軟,正合適。

    不過裴厭既然買了布匹,顧蘭時還是想給娃娃做兩件新衣穿,虎頭帽虎頭鞋也少不了,他沒事了就縫幾針,眼下從頭到腳已經備齊了一整身小衣裳。

    泡完腳出去倒水,夜色徹底籠罩了大地,灰灰和灰仔剛才被關到院門外,這會兒聽不到動靜,應該進狗窩睡覺了,大黑趴在堂屋門前守著,似乎是知道裴厭走了,便擔起看護的重任。

    顧蘭時身子沉,也不似從前那樣精神頭好,躺下后沒多久,困意襲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個多時辰后,趴在堂屋門口的大黑抬起腦袋,月色明亮,它一雙眼睛比白天更有神,耳朵微動,在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以后,又趴了回去,不像灰灰和灰仔還叫了兩聲。

    院門被推開,高瘦精壯的漢子腳步比平時輕多了,一進來關好院門,借著月色看見大黑守在門口,他眸光微動,卻什么都沒說,把裝了毒蝎的簍子放在地上,把蓋子扣緊,確定毒蝎不會跑出來,便起身去灶房舀水。

    顧蘭時給鍋里留了熱水,但已經涼了,裴厭沒有再點火,夏天炎熱,用冷水并無不妥。

    他草草盥洗一番,進屋后沒有直接上炕,窗子開了半扇,月光照進來,見顧蘭時睡熟了,他才走到窗前的竹榻睡下。

    蝎子喜陰涼,還有毒,又是在山溝之中,這幾天夜里還是分開睡較好。

    *

    天剛蒙蒙亮,菜地里就有了動靜。

    劉大鵝一進門就拿了鐮刀過來割菜,長了幾天,又有不少瓜菜能收。

    裴厭睡得晚起得早,不過夜里歇得好,睡沉了,這么早還帶著山林涼意,醒來也算神清氣爽。

    籬笆門開著,從窩里出來的灰仔懶洋洋打哈欠,忽然,它叫一聲,就沖著大門跑過去。

    菜地里的裴厭直起腰,看向門外。

    顧蘭瑜提了個竹簍走近,徑直進了門里,笑道:“厭哥,劉哥,都在呢。”

    原是他,裴厭問道:“怎么這時候過來?”

    顧蘭瑜笑著開口:“沒什么大事,厭哥,等會兒去鎮上的話,捎帶上我,昨晚摸了些知了牛,今兒拿去賣。”

    “行,等裝好菜就走。”裴厭答應一聲,彎腰用鐮刀割了兩把韭菜,順手放進地上的竹籃里,他沒有亂放,韭菜根都在一個方向,瞧著順順當當的。

    “吃了沒?”他又問道。

    顧蘭瑜見菜地前有個竹筐還是空的,隨手把裝知了牛的簍子放在地上,卷袖口就要幫忙,聞言笑著說:“沒呢。”

    裴厭說道:“鍋里我熱了饅頭,等會兒吃兩個再走。”

    “成。”顧蘭瑜又問:“要摘豇豆?”

    裴厭開口:“嗯,第二行,長成的多,第一行前兩天摘過一茬。”

    想起昨晚顧蘭時說的,他問道:“今年還去抓蝎子?”

    “正想跟你說呢。”顧蘭瑜在那邊菜地里,一邊摘豇豆一邊說:“改天一起去山里,那東西可比知了值錢,昨晚我就想來問問,但霜兒和竹哥兒見別人晚上去摸知了,都饞了,我就跟著他倆去山上了。”

    末了他又問道:“對了厭哥,你抓知了牛沒,沒抓的話,等下留一碗,說不定我蘭時哥哥也想吃了。”

    裴厭開口:“行,留一些,我昨晚去山里捉毒蝎了,回來已經晚了,沒有摸知了。”

    “昨晚?”顧蘭瑜笑道:“可惜沒碰著,不然我就跟你一道去了。”

    “今晚你拾掇拾掇,東西都帶上,天剛擦黑那會兒就來。”裴厭說道。

    “好,知道了。”顧蘭瑜臉上笑意盡顯,毒蝎一斤八十文左右,多跑幾晚,除了交公中的,多少藏點私房錢,回頭霜兒想吃什么零嘴就能給買。

    *

    滋啦——

    洗干凈的一碗知了牛被倒進熱油鍋里,顧蘭時站在灶臺前翻炒。

    知了牛還沒長出翅膀,顧蘭瑜幾個夜里摸到之后,回去用水浸著,多數都沒有蛻殼。

    獨特的肉香味飄出,顧蘭時給撒了鹽和辣子粉,很快就出了鍋。

    香味勾起這幾天不怎么好的食欲,他站在灶臺邊,直接用手捏了一個,吹一吹就往嘴里塞。

    外面干香脆脆的,咬到里面的肉之后只覺滿足,又辣又香。

    “裴厭,吃飯了。”顧蘭時一邊喊,一邊用大勺推開冒著熱氣的鍋蓋,木架上放了包子和饅頭,底下是煮滾的白米湯。

    飯菜很快都盛好,也給劉大鵝的菜碗里撥了十幾個知了牛,他端著碗碟往出走,見谷場那邊裴厭和劉大鵝還在翻草,說:“翻完就洗手。”

    “好。”裴厭答應道,天熱了,吃飯比之前要早一點,不然等晌午太陽那么大,熱得胃口也不怎么好。

    堂屋門大開,三人各自坐好,顧蘭時拿起筷子,今天顯然胃口好多了,不用勸,自己又是夾知了牛又是夾菜。

    裴厭放心不少,說道:“愛吃?今晚和狗兒說好了,去抓蝎子,明天晚上我去摸這個。”

    “嗯,一年沒吃了,放了辣子粉,還挺香的。”顧蘭時眼里帶了點笑意,胃口一好,連帶著心情也好了。

    劉大鵝嘗了兩個知了牛,辣子粉和他家里的辣子面不同,更辣更香,于是就把剩下的知了牛留下,西屋里有個竹筒,是他一直用的,一般有肉菜了,都會用竹筒帶回去。

    其實他昨天傍晚回去的時候,見村后林子有人打著火把摸知了,于是也過去尋摸半天,用樹葉包了一包拿回去。

    小棗兒是個女孩,二娃又小,兩個孩子就算饞,夜里要是沒有人領著,完全不敢出門。

    這點東西不值當跑一趟鎮上去賣,白天他不在家,家里也沒人能走遠路,就囑咐他夫郎今天都炒了,讓孩子嘗嘗鮮,這東西是肉,還能補補身子。

    飯后,顧蘭時因吃的有點多,覺得撐了,于是把洗碗刷鍋的活撂給裴厭,外面太陽大,不好走動,他就回了屋整頓針線衣裳。

    九月份才生,如今六月多,還早著,到那時候涼,襁褓得縫厚實,棉花已經有了,裴厭買了十斤回來,連襁褓帶小被子還有娃娃的兩三身冬衣足夠。

    顧蘭時站在炕邊又一想,即便有三身冬衣換洗,奶娃娃尿床可不管時候,他之前幫大嫂管不到一歲的顧滿,最多的時候一天尿濕了四身衣裳,得虧天熱,洗了后半天就能晾干。

    可他生娃娃的時候天冷,尿濕一身就得換,只有三身的話,不知道夠不夠。

    還是再做幾件大一點的冬衣,這樣能換開,來年也不用再改了。

    打定主意以后,顧蘭時打開箱子,從里頭取出沒用完的布匹,用木尺量好后裁剪下來。

    沒一會兒,裴厭從外頭進來,見他又在忙裁布,便問了一句,得知是給孩子做衣裳,也覺得有道理。

    第一個孩子,兩人嘴上沒說,但心里都很在意,哪怕孩子還沒出生,什么新衣裳新帽子,還有鎮上小孩手里拿的玩具,以前從不留神,最近裴厭一看到就忍不住記下,以后好給娃娃買。

    “錢收著了?”裴厭問道。

    顧蘭時抬頭看他,笑著說:“忘了,錢袋還在枕頭底下塞著呢,你拿出來,這會兒數數。”

    裴厭走到炕頭,從枕頭底下摸出錢袋,沉甸甸的,但多數都是銅板。

    兩人坐在炕邊,中間是倒出來的一堆錢,顧蘭時先把兩小塊碎銀挑出來,問:“二錢?”

    裴厭點點頭:“嗯,蝎子正好兩斤,賣了一百六十文,藥鋪給了一錢碎銀和六十個銅板,另外一錢是酒樓給的,雞蛋三十個九十文,菜錢五十二文,今天要的菜和雞蛋都少,攏共一錢四十文,抹了零頭。”

    “同春酒館那邊沒要雞蛋,只買了菜,也抹了零,給了七十文,沿街再賣了二十六文。”

    菜價便宜,有時酒樓和酒館生意不大好,菜蔬有剩余,買的自然就少,今天進項還算可以,除了蝎子以外,有兩錢多的進項,之前有幾次把菜拉去鎮上,只賣了二三十斤,換到四十來文,又原樣拉回來了。

    做小買賣就是這樣,沒法兒預料,好在和酒樓酒館搭上了,勤快一點每天去送鮮菜,多少能賺幾個銅子兒。

    顧蘭時把所有銅板數了一遍,是一百九十六文,他揭開炕席一角,從底下取了四文錢,補夠兩百文。

    他拿起碎銀,裝進一個繡了花的荷包里,里頭都是散碎銀子,一錢的居多,扎進口后在手里掂一掂,他露出個笑,說:“這些放著,先不動,對了,下午你拿錢去買五塊豆腐,晚飯煎豆腐吃,再給明天留一塊,切成豆腐丁炒臊子,明兒吃白面條。”

    “好,知道了。”裴厭點點頭,順手就從炕席底下拿了五文錢,直接把銅板塞進袖兜里面,就這么幾個銅板,沒必要帶荷包。

    說一會兒閑話,聽見劉大鵝煮豬食的動靜,裴厭又出去了,在院里劈柴,等豬食雞食晾溫以后,和劉大鵝提了各自去喂。

    顧蘭時不管他們,在屋里做自己的活。

    去年冬天賣雞蛋,每個月大概有一兩的進項,今年三月起,蛋價便宜了,但菜上來了,兩樣都在掙錢。

    小本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邊掙邊花,月底還能落下七八百文,因他有了身孕,裴厭隔三差五就買各種吃食,貴的也敢下手買,生意差一點的話,月底落到手里三百文都算好的。

    家里田少,裴厭沒有出去做工,如今每個月都有進項,一個月三百文放在丁口多的人家只能勉強溫飽,對他倆來說卻還不錯。

    顧蘭時并不貪心,窮日子都過來了,如今有錢,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嫌少。

    他拿了剪子裁布,一股風從外面吹進來,沒有昨天那么熱。

    肚子里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之前商量好去找廟里師父取名,但兩人閑了,還是忍不住去想。

    大名想不到,小名兒總該提早想好,都說賤名好養活,正好,他倆不識字,根本想不到什么好名字。

    牛馬驢之類的名字,不止他們村有,別的村子也有不少,兩人思來想去,狗兒狗娃狗蛋不行,孩子上頭兩個舅舅就叫這個。

    最后在河邊放鴨子的時候,顧蘭時看見河里游動的魚兒,忽然來了靈感,不如叫小魚兒。

    這個小名也有人叫,但他倆實在想不出別的了,暫時就這么定下,孩子出生之前,要是想到更好的,再換不遲。

    第204章

    有顧蘭瑜作伴,裴厭和他兩人夜里不是逮知了就是捉蝎子,多個人顧蘭時放心許多。

    劉大鵝知道毒蟲值錢,他年少時和村里人一起抓過,他們村后沿著山坡往北走,有一片土坑,那里就有蝎子出沒。

    因沒有住家,他只用白天干活,晚上還真有工夫和空閑,掙錢的事誰不愿意多聽一耳朵多看兩眼,再老實的人,肯定都有點心思活動。

    但白天他要干活,夜里趕路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可鎮上藥鋪晚上會關門。

    最近晌午會歇息,是個空子,可走路去鎮上,即便腳程快,一來一回得耽誤一陣子,這樣到底不好,他是給人家做工的,不好耽誤了東家的活。

    東家對他很不錯,劉大鵝根本沒臉提自己白天想找個空子去鎮上賣毒蟲這事,于是猶豫好幾天后,又一次和裴厭出去打豬草,他試探著問了兩句,裴厭賣毒蟲時要是能捎帶上他的,哪怕自己少拿點錢都行。

    裴厭聽出他意思,垂眸琢磨了一下,倒不是不行,順手的事,劉大鵝家中境況他聽顧蘭時提過,都是苦命人,至于錢,他倒不稀罕賺這個差價。

    再抬眼他開口道:“成,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捉到了,只管帶來。”

    劉大鵝松一口氣,眼尾堆出幾層褶皺,黝黑的臉上有了一些笑容,割草更起勁了,心里也熱乎。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趕來摘菜,就拎了個扣蓋簍子。

    板車上有秤桿,臨出門時,裴厭當著他的面勾住簍子稱了,刨去簍子的分量,約莫有一斤。

    劉大鵝很高興,心想給他六十文都行。

    而等裴厭和顧蘭瑜從鎮上回來,一個子兒不差,給他數了八十文。

    劉大鵝心中萬分感激,攥著很舊的錢袋幾乎說不出話。

    賣了錢,裴厭要上交,他沒在院里多待,轉身找顧蘭時去了,對他而言,該多少是多少,捎帶而已,何必克扣人家的錢。

    *

    夏天在忙碌中慢慢過去,炎熱時只覺難耐焦躁,恨不得一下子到冬天。

    顧蘭時偶爾心煩意亂,急躁又難受,就忍不住發火,手里要是拿著東西,無論什么,徑直就往地上摔,也不管有沒有外人在。

    平息后又覺得后悔,原以為裴厭被他無緣無故數落一通會生氣,可每次裴厭都會等他情緒過去之后來安撫,從不見氣惱,地上的東西也都會收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哄兩句就忍不住哭起來,自己都覺得脾氣變怪了。

    有兩次還嚇到了竹哥兒,家里也忙,竹哥兒要是有空,會過來同他說說話,順帶幫忙做飯洗衣。

    他娘燉了雞湯給他送來,見他大著肚子還要曬各種菜干子,不少菜都要焯水,夏天灶臺前那么熱,一身汗一身汗的出,即便多數時候是裴厭在燒火干活,苗秋蓮還是唉聲吁氣,直嘆家里人太少,后面即便忙,也會抽了空子帶上竹哥兒或霜兒過來,幫他干這些活。

    對爹娘他們,顧蘭時不會發火,有時哥哥姐姐來看他,他高興不已,那幾天心情就很好。

    可家家都有活干,多數時候,家里只有他和裴厭,除了吃飯以外,劉大鵝不常和他倆待在一起。

    一旦看見裴厭,他有時歡喜,恨不得不撒手,有時卻莫名惱怒,哪怕裴厭什么都沒做。

    對裴厭來說,發火而已,挨罵他老實聽著就是,哪怕并不是他的錯,顧蘭時無論做什么,他都有足夠的耐性,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份包容的界限在哪里。

    自己挨罵沒什么,他只是擔心顧蘭時氣傷了身子。

    有身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很難熬,光看肚子,月份大了以后,做什么都不方便,有時夜里腿還會抽筋,睡都睡不好。

    他心中愧疚不已,要不是為了給他生孩子,顧蘭時也不至于遭這份罪。

    夫郎發火時不愿意見到他,他只能躲開,不湊上去給顧蘭時心里添堵,一旦平靜,他進屋不過說兩句軟話,就看見顧蘭時的眼淚。

    那幾乎比刀劈斧砍在身上還要痛苦,心像是被緊緊攥住,又酸又澀。

    直到他弄清,顧蘭時哭泣并非是因為身子難受,也不是心里難過不安,才不再驚慌無措。

    裴厭問了好幾個鎮上的大夫,一聽并無大礙,只是身子重了,心緒較以前易急易怒,等過了這段日子就好,壓在他心上的石頭才落下。

    不知不覺,難耐的酷暑熬過,漸漸涼爽起來,顧蘭時發火的次數也少了,之前的事就跟一場夢一樣,連他自己都搞不清。

    裴厭看在眼里,總算舒了一口氣。

    *

    夏末的雨依舊勢頭足,嘩啦啦傾盆而泄,將地面殘留的暑氣徹底沖散。

    顧蘭時坐在窗邊的竹榻上,拿起之前縫好的小衣裳展開來看,衣裳小小的,袖口和衣領處他用彩線繡了些小花和小魚。

    花樣子稱不上惟妙惟肖,較為簡單,可見了的人都說好看,他很高興,一想到孩子生下來后穿上,心中就無比喜悅。

    他娘和幾個姐姐嫂嫂都說了,會給小外孫小外甥做衣裳鞋子什么的,因此他最近沒怎么動針線。

    還是這兩天涼快以后,不再燥熱,才把針線重新拾起來。

    裴厭進來,肩頭濕了一點,他渾然不在意,見竹榻上放了個撥浪鼓,他走過去,眼帶笑意拿起轉了轉。

    咚咚咚——

    顧蘭時坐在那里沒動,抬頭看向他手里的撥浪鼓,這是前天買的。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家里奶娃娃用的東西變多了。

    裴厭笑著開口:“忘了說,早起我碰見岳母,提了想雇人的事,她說會幫著打聽,出村時碰到二哥和二嫂,也托他倆幫忙問問。”

    顧蘭時點點頭:“嗯,急倒是不急,還有一個多月呢,這才啥時候。”

    沒有姑婆幫襯,即便苗秋蓮離得近,也無法時時照看到,方紅花上了年紀,兩人不愿讓小老太太勞累,于是裴厭就想雇個人,別的活不干,只洗衣做飯,尤其孩子的衣物和尿布,這樣顧蘭時就不用干活了。

    暗暗看一眼夫郎神色,見沒有發火的痕跡,裴厭臉上笑容更大,放下撥浪鼓,直接坐在顧蘭時旁邊,腿貼著腿,十分親密。

    沒有波瀾曲折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月份臨近,顧蘭時還沒怎么,倒是裴厭先慌了。

    他夜里睡不著,又怕翻身吵到顧蘭時,遂往炕邊挪了挪,已經八月底,九月卻正忙,秋稻快熟了,柴豆跟在稻子后邊,田少,雖然只忙那幾天,可就怕在他不在的時候突然要生。

    最近他早起去鎮上送菜,都會讓劉大鵝在菜地干活,或者劈柴挑水,要不然就是在家門口打草,不讓走遠。

    要是他和劉大鵝都不在,他不是找竹哥兒和岳母就是去找阿奶。

    之前打井不是太重要的事,還會顧忌大伯一家,這回不一樣,就算厚著臉皮,他也讓阿奶過去待一天半天。

    好在顧鐵柱夫妻二人算是通情達理的人,沒有不樂意,有時還會叫老娘過去轉轉。

    夜深了,顧蘭時已經熟睡,呼吸聲清淺均勻。

    裴厭還在思索,之前托大姐顧蘭玉在周家村找了個婦人,年紀不大,按輩分叫一聲阿姊或姐姐,他見過,很利落干凈一個人,說好等生了以后再來照顧,吃住也在這邊,最起碼干兩個月。

    這會兒想想,倒不如明天就喊來。

    聽大姐姐說,這個周大姐做飯很不錯,最近多半都是他做飯,要么苗秋蓮會打發竹哥兒過來送飯,周大姐要是過來,顧蘭時不用嘗他那個手藝了。

    新蓋的屋子打算來養雞,但沒到時候,屋子還是新的,正好有矮炕,暫且就讓周大姐睡在那個屋里。

    他向來有主意,等顧蘭時睡醒以后說了這件事,下午就用驢車連人帶鋪蓋拉來了。

    顧鐵山嘴上沒說,一進九月份,沒事就轉到后山,進來看看菜地看看雞鴨,又瞅一眼兒子,見沒有臨盆的跡象,又是什么都沒說,轉身回去了。

    覺得他倆沒有幫襯,家里人多少都憂心起來,往后山跑的勤了。

    顧蘭時一開始還被這陣仗弄得心慌,沒過兩天就拋在腦后,周大姐住了進來,有人在呢,況且他自覺已經過了憂慮難耐的時候,該吃吃該喝喝。

    他最近胃口不錯,沒事就在灶房折騰,攤蛋餅卷菜,蒸米糕棗糕,甚至在鍋底刷油煎五花肉片吃,滋啦啦油脂飛濺飄香,撒上辣子粉那叫一個香。

    九月初六,一大早,顧蘭時睡醒沒多久,正想告訴裴厭再買些五花肉,肚子突然就疼了。

    家里瞬間變得兵荒馬亂。

    第205章

    趕著驢車出門時,裴厭繃緊了心里那根弦,臉是白的,好在慌亂過后,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劉大鵝幫忙套了車,正站在院里有點發愣,周淑云不像裴厭那樣慌亂,她經驗十足,進屋后先查看顧蘭時的動靜,知道還沒到時候,見窗戶開了一條縫,合上的時候看見劉大鵝,就讓他去灶房燒水。

    鞭子揮打,毛驢跑了起來,路過顧家門前時,裴厭停下徑直推門進去喊人。

    一聽要生了,苗秋蓮連忙鎖了門,帶著花惜霜往后山跑,讓竹哥兒去喊劉桂花和劉娥,還有張春花和李月。

    顧蘭時頭一回經歷,直到苗秋蓮來了之后,看見親娘,才沒那么慌了,盡量聽大人的話照著做。

    所有人來了以后,花惜霜幫不上屋里的忙,被打發去灶房和竹哥兒一起燒水燙剪。

    劉大鵝已經生起火,見他倆著急忙慌要進來,連忙就出去了,他撓撓頭一想,就到院外等著,也沒走遠,萬一有用上他的,還能幫一幫。

    三只大狗變得焦躁不安,在院里不停轉圈,聽到顧蘭時痛苦的聲音后,都急切不已,嗚嗚嚎叫。

    土路上,驢車跑得很快,顛的車上人一個勁搖晃。

    李穩婆抓著板車邊沿沒說什么,生孩子人命關天的事,她早已習慣如此顛簸,早到一點,有時候事情轉機就大。

    裴厭心急如焚,到籬笆大門前停下車,沒有拉毛驢進去,等李穩婆下來后,他一看大菜地離院子竟那么遠,道一聲,干脆將李穩婆背起來跑進去。

    劉大鵝蹲在田畔拔了幾根雜草,見裴厭著急道把驢車丟在門外,他把驢車牽進來,暫時栓到院外,不知道生孩子要多久,生下之后,還要送穩婆回去。

    穩婆進了屋,裴厭被推出門,他站在房門外,盯著門板看了好一會兒,明白自己進不去以后,才抹一把臉,扶著桌子在板凳上坐下,神情依舊恍惚。

    痛苦的聲音隔著門窗傳出來,狗叫個不停,他沒有心思去管,直到房門打開,李月端著染成紅色的一盆水出來,他連嘴唇都有點發白。

    盡管明白那是擦拭的血,和熱水混在一起,可那樣的紅色,和人血無疑,他忽然覺得眼睛難受,像是被刺痛,又像是干澀。

    一盆又一盆熱水端進去,染了紅又端出來,像是流不盡的血,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下。

    裴厭心神恍惚,但依舊能聽能看,耳朵里各種聲音嘈雜不已,唯有顧蘭時的聲音清晰,像是擂鼓一般。

    “厭哥哥,厭哥哥?”竹哥兒倒了一碗茶,喊了兩聲才把人喚過神,他把茶碗遞過去,說:“你喝點水。”

    裴厭接過茶碗,確實覺得嘴唇發干,一口氣就將茶喝完了。

    竹哥兒見他還是呆愣愣的模樣,不知道怎么勸,看一眼緊閉的房門,又去灶房忙了。

    好在生產很順利,甚至時辰都不算長,當聽到嘹亮有力的哭聲后,裴厭“噌”一下站起。

    很快,房門打開,李穩婆抱著襁褓里的孩子站在門里笑著道喜,示意他過去看一眼孩子。

    裴厭兩步過去,他個子高,站在門前目光直直看了進去,苗秋蓮幾個在幫顧蘭時擦拭蓋被,沾了血污的褥子和衣裳布塊依舊鮮紅。

    屋里的人都在忙,沒人理他,卻是最好的消息。

    被李穩婆提醒之后,他才低頭看一眼孩子,嗡嗡作響的耳朵一下子凈了,問道:“男孩女孩?”

    話一出口,才覺沙啞。

    李穩婆其實剛才就說了,只得笑著再說一遍:“是個大胖小子,聽這哭聲,有勁得很。”

    裴厭下意識抬起手,但看到孩子這么小,不免又縮了回去。

    李穩婆根本沒想讓他抱過去,看一眼就得了,孩子剛生下來不好見風。

    還是苗秋蓮一轉頭見姑爺跟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里,笑著提點了一句。

    裴厭這才想起來,連忙從懷里掏出用紅布包的銀錢,塞到穩婆手里。

    穩婆又說兩句道喜的話,抱著孩子進去了,順便連房門也關上。

    拾掇屋子、招待穩婆的事,有苗秋蓮幫著張羅打點,他一個漢子,插不上嘴也干不了活,在房門口不停徘徊,最后終于忍不住,趁屋里沒其他人的空當,把房門開個縫擠進去,又在身后閉攏。

    顧蘭時躺在炕上,臉上汗被擦過了,只是凌亂的發絲依舊濕著。

    孩子不哭了,他緩過勁,剛想用胳膊撐起上半身,支高一點好看清孩子正臉,不想裴厭進來了。

    “你怎么樣?”裴厭聲音沙啞,走到炕邊張了張嘴,再說不出別的話,眼睛漸漸濕潤。

    顧蘭時笑一下,臉色蒼白,但精神頭不錯,說道:“沒剛才那么疼了,不要緊。”

    裴厭伸手,將他額前凌亂的發絲理了理,低低嗯一聲,又再次沉默。

    “怕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顧蘭時笑道,又說:“來,看看兒子長什么樣,剛才李婆婆讓我看,我都沒看清,這下好好瞅瞅。”

    裴厭順著他的話去看炕里的孩子,孩子依舊裹在襁褓里,已經不哭了,剛生下來還有點紅。

    “是大眼睛哎。”顧蘭時語氣新奇,仿佛不是他生的崽,剛認識一般。

    裴厭被他逗笑,目光也落在孩子臉上。

    小崽兒的大眼睛黑而亮,很快就閉上眼睡了。

    “應該叫星星。”顧蘭時忽然開口。

    裴厭視線從睡著的孩子臉蛋上挪開,看向他目露疑惑,沒有一下子聽懂。

    顧蘭時笑著躺好,說:“我是說,孩子應該叫星星。”

    他很高興,又道:“你看,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像不像晚上的星星?”

    看見那雙大眼睛以后,這個小名兒一下子浮現在他心間。

    “不叫魚兒了?”裴厭問道,他倒是都行,兩個名字都是顧蘭時想的,自己沒出力,不好隨意決斷。

    “嗯,就叫星星,小星星。”顧蘭時嘿嘿傻笑,想了一下又說:“小魚兒留著,以后肯定能用上。”

    裴厭一頓,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也對,他倆肯定不止一個孩子。

    以后。

    原本沒有實感的兩個字突然有了分量,似乎窺見了幾個幼童在屋里院子玩耍嬉戲,一股說不清的感覺盈滿心間,漸漸地變暖,流淌在四肢百骸。

    *

    得知小外孫乳名叫星星,苗秋蓮樂得什么似的,見裴厭送了穩婆回來,交代了一番后,才帶著竹哥兒和花惜霜回去,忙了一上午,家里還有好多活呢,周淑云她也叮囑了,讓好生照看。

    出門時她還在念叨,得虧姑爺不怕花錢,雇了個人來,不然她要是忙不開,就沒人照顧她蘭哥兒和小星兒。

    至于裴厭,平時做飯洗衣還成,漢子哪里是伺候月子的料,少有男人會去干,因此她并不指望。

    東屋。

    孩子吃過一頓乳果,再次睡著了,見顧蘭時也閉上眼睛,裴厭給一大一小掖掖被角,輕手輕腳出去了。

    方才所有人已經吃過飯,周淑云在院里拆染血的褥子,今兒太陽不錯,早早洗了,見他出來,壓低聲音說:“乳果只備了二十個,這七八天足夠,后邊要秋收,就忙了,這幾天要是有空,還是多摘些回來。”

    裴厭因為心神都在顧蘭時和孩子身上,都沒想起這個,聞言點點頭:“好,周姐姐,我這會兒就上山。”

    有乳果樹的山谷較遠,上回去摘只是提前備下,這次沿著山路趕,心境有了些許變化,孩子的口糧可不能短缺。

    星星吃乳果的時候他也在旁邊,吃的那叫一個有勁,哼唧著,那么小的手攥成了拳頭。

    一想到兒子肉乎乎的小小拳頭,裴厭臉上不由自主有了笑意。

    等顧蘭時睡醒,轉頭看見地上有一筐乳果,就知道裴厭上了趟山,他沒有喊人,獨自撐著慢慢坐起,靠在炕頭,見小星星還在睡,他滿眼都是笑意,仔細看一會兒,覺得星星還是像裴厭多一點。

    房門吱呀輕響,裴厭原本只想在門外看看,不想人已經坐了起來,他連忙進屋,問道:“餓不餓?周姐姐蒸了蛋羹,還是說想吃別的。”

    顧蘭時開口:“先給我倒碗水,渴了。”

    裴厭立即照辦。

    放下茶碗后,顧蘭時說道:“那就吃蛋羹,香油少些,睡前吃了半碗面,不是很餓。”

    “行。”裴厭腳下不停,又去灶房給他端雞蛋羹。

    雞蛋羹正好,嫩嫩的,顧蘭時吃了兩口問道:“什么時辰了?”

    裴厭坐在炕沿,看一眼還在睡覺的孩子,說:“申時初,還早著,你再歇歇,晚飯想吃什么我讓周姐姐去做。”

    “嗯,等會兒再說,一時還想不到。”顧蘭時說道,很快就把一碗蛋羹吃完。

    身上又有點疼,他把空碗遞給裴厭,自己往身后的軟枕上依靠,等疼勁過去后,開口道:“娘說了,過了這幾天就好。”

    “不用找郎中來看?”裴厭神色緊張。

    顧蘭時笑道:“不用,多數人都這樣,你問周姐姐,她肯定也這樣說,剛生,還不得個幾天休養,手上劃了口子,沒好利索的時候不也是疼的。”

    裴厭陪著坐了一會兒說說話,再出去后,又問了一遍周淑云,確定真是這樣,才按下去請郎中的心思。

    *

    夜幕降臨,顧蘭時因晌午睡了一覺,不是很困,裴厭點了燈,屋里亮起昏黃光芒。

    小星星又吃了半顆乳果,吃完就睡著了。剛生出來的小孩都這樣,能吃能睡才叫人放心。

    借著燈光,裴厭用熱水給夫郎擦了手臉,潔齒漱嘴也是他端著漱盂。

    擦洗完后顧蘭時覺得舒坦了不少,慢慢挪動著往下躺。

    燈吹滅了,屋里陷入黑暗,聽到孩子偶爾發出的哼唧聲音后,軟軟的,小小的,存在感分外明顯,叫人心軟的同時,連說話聲都不敢大了,生怕攪擾了小小的美夢。

    第206章

    家里多了個小小的人,明明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占據的只是炕上一小片地方,卻讓到處都不一樣了。

    木架上每天都有洗了的尿布搭上去,小衣裳一旦濕了也要洗,屋里一沓干凈尿布放在隨手可取的地方,撥浪鼓時而咚咚咚轉響。

    屋子和灶房都有乳果,吃了的沒吃的,圓滾滾放在那里,每天周淑云都會切幾個煮湯水。

    有她在,顧蘭時不用做飯不用洗衣,給孩子換換衣裳和尿布,喂喂乳果就成,十分省心。

    他之前擔心過,怕孩子經常哭鬧,然而小星星很好養活,只有餓了或者拉尿不舒服的時候才哭幾聲,多數時候都很乖,有時醒了不哭不鬧,小手小腳揮動著,自己玩耍。

    不止顧蘭時,裴厭也學會給孩子換尿布換衣裳,甚至都敢抱起來,孩子在他胳膊上躺著,看起來小了一圈。

    清早,顧蘭時還沒睡醒,就聽到孩子哭了一聲,眼睛立即睜開了,伸手一摸,濕漉漉的,尿了,于是就喊裴厭。

    劉大鵝已經趕車去鎮上了,裴厭這幾天都沒出遠門,只在家里打打豬草,一回來就先進屋看,還會幫著帶帶孩子。

    論理,這活兒不該是漢子的,但他不在意。

    “怎么了?”裴厭進來問道,早起外面冷,一開門鉆進幾分冷意。

    “尿了,拿出去放盆里。”顧蘭時把臟尿布取下,直接遞給他,又拿了軟布給星星擦干小屁股。

    舒服了以后,孩子不再哭鬧,哼哼唧唧又閉上眼睛睡。

    裴厭接過尿布,說道:“一會兒我去村里,問問誰家有老母雞賣,買兩只回來,燉湯給你吃。”

    “行。”顧蘭時答應著,給孩子蓋好被子,這才坐正了,問道:“外頭冷?”

    “嗯,起了霧。”裴厭點點頭,問:“筍子想吃嗎?”

    顧蘭時伸個懶腰,將衣裳披好,舒舒服服靠坐在炕頭,聞言開口道:“今兒不忙?不忙的話挖點筍子回來,和雞一起燉。”

    裴厭說道:“不忙,劉哥去鎮上送雞蛋了,去地里轉轉看一眼就行,稻穗已經黃了,再曬幾天才去收。”

    “今天帶了多少雞蛋?”顧蘭時問道。

    春天買的雞仔長大了,四十六只母雞從月初陸續下起雞蛋,再加上西邊原來的五十幾只老母雞,正正好一百只。

    除了喂草和食,平時裴厭和劉大鵝還去下網抓魚蝦,摸螺和泥鰍,有時在水田里干活,也能逮到泥鰍黃鱔什么的,帶回來剁碎搗泥喂雞鴨,養得很好。

    從前天起,雞蛋一下子變多了,他沒出房門,但聽裴厭和周姐姐說了,一天下來,雞蛋能收七八十枚甚至更多。

    裴厭還好,養雞看慣了,周淑云沒見過這么多母雞,直咂嘴說那地上窩里都是雞蛋,就跟白撿的一樣,十分驚訝。

    裴厭開口道:“三百個,上次我去酒樓,吳叔說要二百,他那邊就得兩百二十枚,再去酒館問問,估計正好,我跟劉哥說了,無論剩多少,原樣拉回來就是,不用沿街吆喝,打草的事要緊。”

    之前和來福酒樓定好的,只要雞蛋過百枚,就要添十個,這些他都同劉大鵝交代過。

    “過兩天雞蛋多了,我找個工夫去鎮上賣,不著急。”裴厭說著,倒了碗熱茶遞過去。

    裴厭往外走,說:“我去打水,你洗洗。”

    “嗯。”顧蘭時應一聲,轉頭目光又落在小星星的肉臉蛋上,沒忍住摸了摸,軟軟嫩嫩的。

    孩子被打擾,不滿地哼唧起來,他連忙收回手,還是等睡醒再玩兒。

    *

    太陽余威不減,和清早傍晚全然不同。

    “咕咕咕——”

    雞圈里,方紅花一邊倒食一邊呼喚母雞,把盆底拍干凈后,拿起掛在籬笆門上的蛋籃子拾雞蛋。

    有的母雞不講究,走到哪里蛋就下在哪里,她彎腰從地上撿了七八個雞蛋,隨后往雞窩那邊走,窩里有二十來個雞蛋,看得人心喜。

    方紅花嘴里阿彌陀佛念叨著,這雞蛋可真多。

    她搜刮完東邊以后,又往西邊雞圈走,又是十幾個雞蛋。

    這會子晌午,離天黑還早,下午肯定還有母雞下蛋呢,還得再摸一兩回。

    蛋甕放在新雜屋,方紅花知道,提著蛋籃去放雞蛋,仔細擺的齊整,忙完她放下東西,撣撣灰洗洗手,興高采烈去了東屋,說:“蘭哥兒,雞蛋阿奶都給你放好了,四十幾個呢。”

    見顧蘭時抱著孩子喂乳果,她站在炕邊看曾孫:“乖乖,這大胖小子,吃奶可真有勁。”

    顧蘭時笑道:“我也覺著,胳膊腿也很有勁呢。”

    他把手里的乳果轉轉,又說:“阿奶,你回去帶上十幾二十個雞蛋,天天吃著,沒了再過來拿。”

    方紅花坐在炕沿,一聽這話笑得合不攏嘴,說道:“哎呦,哪能天天兒吃。”

    顧蘭時抬頭說道:“阿奶,你就去拿,天天早上吃一個,也補補。”

    知道下蛋更多了,不差這幾個,方紅花沒有再推辭,喜笑顏開:“哎,好好。”

    周淑云從外面進來,問道:“蘭哥兒,尿了沒?”

    顧蘭時一摸星星尿布,說:“沒,周姐姐,你歇歇,喝點茶水,要有什么事我喊你。”

    周淑云眼睛在屋里轉一圈,見確實沒有活要干,笑著就出去了。

    之前和裴厭說好,她只管屋里的掃灑和做飯洗衣,再幫忙帶帶孩子,其他雜活不用干,吃住都在這邊,一個月給一百二十文工錢。

    活不重,吃的也好,每天裴厭都會交代她做什么飯,近來天天有肉和雞蛋,她和劉大鵝都能沾到光。

    在這邊的吃喝,要比別處都好,是來之前沒有想到的,她本身就是個爽利人,人家既然看得起自己,肯定得好好干。

    晌午飯方紅花在這邊吃的,發現周淑云手藝不錯,很愛干凈,灶房拾掇得很好,就放了心,總不能白花錢。

    她和顧蘭時說說話,見孩子吃著吃著就閉上眼睛,于是放輕了聲音,說:“蘭哥兒,你沒事也歇歇,我先回去了。”

    “好。”顧蘭時把乳果果尖從孩子嘴里輕輕拿出來,說道:“阿奶,別忘了拿雞蛋。”

    “哎哎。”方紅花答應著,出去順便帶上了房門。

    見裴厭提著木桶從后院過來,她取下掛在屋檐下的蛋籃,笑呵呵說:“厭小子,蘭哥兒叫我拿幾個雞蛋呢。”

    裴厭剛才喂了豬,得再給毛驢提半桶水,他笑道:“阿奶,多拿幾個,如今蛋更多了,想吃就過來拿。”

    “好好。”方紅花一疊聲答應。

    *

    雞蛋到了盛期,不提自家吃的那頭,后院過兩三個月要賣的十頭豬長大長肥了,都是能換來錢的東西。

    裴厭給毛驢倒了水,見劉大鵝在豬圈鏟糞掃灑,不用他管后院的事,又回房去看兒子了。

    星星睡了,小臉蛋紅撲撲的,是個十分結實的小漢子。

    他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覺,只知道這是自己兒子,怎么看都喜歡。

    他壓低聲音:“明天我去廟里,問師父討個名字。”

    “好。”顧蘭時點點頭,是該取大名了。

    見裴厭還眼巴巴看兒子,他笑一下,目光落在男人清瘦的臉上。

    裴厭其實長得很好看,鼻高目深,輪廓分明,只是臉上一道長疤破壞了所有俊秀。

    今年從開春就忙,盡管有劉大鵝這個幫手,一百多雞鴨和十二頭豬要養,裴厭再能干,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明顯瘦了許多。

    好不容易胖一點,肉又掉了。

    顧蘭時心中惋惜,想了想說道:“明年養七頭豬就行了,留一頭吃的,六頭能賣十二兩。”

    “無論蛋期還是菜期,每個月不但能包住吃喝,還有五錢到一兩的進賬呢,算一算,一年手里能落個十幾兩,不必趕得太急,多攢幾年,蓋房的錢會夠的。”

    要說莊稼人過日子,雞蛋不愁肉不愁,手頭還有錢,已經很滋潤了。

    裴厭看著他,認真聽完以后,垂眸思索一陣,這錢沒算上冬天賣蛇和夏天賣蝎子的,今年確實累點,卻不是什么大事。

    知道顧蘭時是為了他好,他抬眼笑著開口:“行,明年歇歇,緩一緩。”

    顧蘭時露出個笑:“明年孩子大了,能背出去,屆時我也去打草。多個人活更輕。”

    夫郎背著孩子干活很常見,裴厭一聽,心中很不贊同,知道顧蘭時犟,他含糊回道:“嗯,到時候再說。”

    *

    去興善寺求名,裴厭一人足以。

    顧蘭時從他出門就開始期待,不知道能討個什么樣的名字回來。

    他抱著睡醒的小星星玩耍,搖一會兒撥浪鼓見小崽兒不感興趣,他放下玩具,抱起兒子在肉臉蛋上親了又親。

    等聽到念辰這個名字后,顧蘭時念了兩遍,只覺歡喜,裴念辰,可真好聽,真的是星星。

    第207章

    小星星還不會笑,只睜著黑亮的大眼睛,有時會看看大人,發出稚嫩的咿咿聲。

    更多的時候,孩子自己眨巴著眼睛,不知看向哪里,高興時手腳撲騰幾下,偶爾會把小手塞進嘴里,像是獨自在玩耍。

    顧蘭時每天都會輕輕捏兩下孩子小腿和小胳膊,只覺軟軟肉肉的,連十天都不到的嬰孩,才剛剛要長肉呢,沒到胖嘟嘟的時候。

    再摸摸小臉蛋子親香親香,一天到晚待在房里不能見風的憋悶悉數消散。

    “念辰,你叫念辰,裴念辰,也叫星星,是天上的小星星。”顧蘭時笑瞇瞇抱著睡醒的兒子哄,嘴里不停念叨著。

    周淑云洗了尿布從外面進來,見炕上的干尿布還有,就沒有從箱子里取。

    她坐在炕沿,看一眼嘴里咿呀咿呀不知在說什么的星星,笑著說:“今兒做飯該早一點,肉片子還有半碗,用筍片一起炒了?”

    裴厭和劉大鵝天蒙蒙亮就去田里割稻谷了,忙了這么久,是該早些吃上飯,顧蘭時點頭道:“嗯,都炒了,多拿幾個雞蛋,切蔥碎炒上一大碗,量要足,還得給咱倆留呢,我記得菜包子還有,熱幾個,也給帶去。”

    “成。”周淑云滿口答應,起身就去灶房了。

    每天那么多雞蛋,農忙時飯菜一定要好。得虧有周淑云,顧蘭時不用去做飯送飯,在家里照顧好孩子就行。

    這兩天方紅花沒有過來閑轉,秋收正忙,她跟大兒子住,大兒地多,全家都要去地里收谷,她平時不干活,這幾天就得幫忙帶帶曾孫,還要給一大家子做飯。

    今天收雞蛋喂牲禽的事,裴厭便托給了周淑云。

    周淑云不是會偷懶耍奸的人,只這一兩天而已,自不會抱怨嫌惡。

    見星星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還用小手揉眼睛,不一會兒眼睛眉毛都紅了,顯然困了,要哭不哭哼哧了兩聲。

    顧蘭時笑了笑,這是鬧覺了,他把孩子抱好,邊拍邊哄。星星因鬧覺難受,哭了幾聲,拍著拍著就閉上眼睛。

    他在家里安心帶孩子,裴厭在田里忙得熱火朝天,腳上腿上都是泥,衣裳更不用說,最后一車稻谷拉回來后,天已經擦黑。

    劉大鵝沒有回去,吃完飯后睡在了西屋。

    即便憂心家里的活,一想他家只有一畝水田,他夫郎還有老爹老娘能忙開,往年不就這樣,他干長工,日夜都在別人家里干活,根本回不去。

    今年他隔三差五帶雞蛋帶肉,菜帶的更多,今年家中吃喝比以前好了許多,連兩個孩子都長了個兒,他家小棗兒已經能帶著弟弟一起在地里幫忙。

    稻谷拉回來,已經鋪在谷場上,但白天夜里都得上心,萬一來了雨,就得立刻收進棚里,不能讓淋雨。

    劉大鵝知道輕重,況且西屋都給他騰出來了,明明有睡的地兒,平時夜里沒活,他回去裴厭不說什么。

    這段時日要操心卷收的事,他要一走,只剩裴厭,萬一半夜下雨,收的太慢,糧食就打濕了,萬一今年壞了收成,這活兒就不一定能干下去了。

    院子里,借著月色,裴厭正在盥洗,一天下來確實很累,但想起家里的一大一小,心里就仿佛有用不完的勁。

    倒了水,他抬頭看看夜色,沒有陰云,應該不會下雨,就放心回了屋。

    吃完飯后,他原本要同劉大鵝說最近晚上不用回去,不想劉大鵝也是有心的,主動說夜里會幫著聽外頭動靜。

    屋里留了亮,昏黃油燈微晃,在關上房門口,燭影又恢復平靜。

    裴厭站在炕邊,往里先看一眼兒子,星星早都睡了,小臉蛋肉乎乎的,眼睛緊閉,顯然睡沉了。

    顧蘭時靠坐在炕頭,放下手里的針線在旁邊,說:“明早多睡一會兒。”

    往常這個時辰他已經睡了,今天是在等裴厭。

    “嗯。”裴厭收回目光,落在夫郎被燭火映照的臉上,越發柔和。

    他目含笑意,開口道:“我睡竹榻,身上和衣裳都臟,明兒洗了再睡回來。”

    “也好。”顧蘭時掀開腿上的被子,到炕尾打開箱子,給他取了一床被褥。

    裴厭把褥子鋪在竹榻上,吹滅了燈后躺下,棉被曬過,暖暖和和的,又干凈,勞累一天,幾乎沾著枕頭就睡了,意識陷入夢鄉前,聽到兒子的咿呀夢囈,夢里便有幾個孩子在笑在鬧。

    *

    稻谷只種一季,水田里的稻根慢慢掘都行,收回來的稻谷有劉大鵝在,得先翻動著曬干曬透。

    稻子收回來的第三天,一大清早,裴厭用大小九個筐子裝了六百枚雞蛋,車上還有三筐四籃各種瓜菜,大的南瓜和冬瓜塞不進竹筐竹籃里,直接擱在板車上。

    所有東西搬上去后,驢車瞧著滿滿當當。

    原本可以直接出門,但裴厭沒有,心里那點記掛放不下。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顧蘭時和星星,不想剛推開門,房門吱呀輕響,炕上一大一小就都有了動靜。

    “弄好了?”顧蘭時睡眼惺忪,見小星星醒來,怕孩子哭,順手隔著被子拍了兩下。

    “嗯。”裴厭笑了笑,說:“還早,外頭冷,再睡一會兒。”

    顧蘭時確實沒怎么清醒,見兒子睜著大眼睛,他自己答應一聲,不知不覺又瞇瞪過去。

    見狀,裴厭沒有再說話,站在炕邊看一眼星星,又給夫郎掖好被角,臨抬腳時他沒有忍住,低頭在顧蘭時脖子上輕咬一口,臉頰貼著臉頰蹭了蹭。

    許久沒親近過了。

    顧蘭時笑了兩聲,睜開眼說:“行了,快走吧,癢癢的,一會兒我真笑出聲,孩子醒來哭的話,你就自己哄。”

    “嗯,回來給你買油酥餅。”裴厭眼中帶著笑意。

    “好。”顧蘭時答應道,看著裴厭出去,才又翻個身睡了。

    *

    寧水鎮。

    秋收的喜悅到處都是,賣瓜賣菜的人不少。

    鎮上住的尋常百姓家,許多都在鎮外有田地,從早到晚,沿街能看到不少拉稻谷的,地上也會掉穗子,有老人和小孩拎著竹籃到處搜尋拾撿。

    街上各種車多,牛車驢車大小不一,還有人或拉或推,載著一車新收稻谷,曬紅曬黑的臉上都是笑意。

    裴厭牽著毛驢,跟著前面的牛車走走停停,沿著街道吆喝賣菜賣雞蛋。

    還沒到冷的時候,母雞都在下蛋,蛋價還是三文,地里的菜其實沒有出完,原本還能再裝幾筐,但雞蛋攢多了,不賣不行,就先緊著雞蛋拉來。

    他常常往鎮上跑,一些人已經記住他了,有時還沒吆喝,認得他的婦人和夫郎一看見他,就招手喊“賣雞蛋的,過來”,諸如此類的話。

    還沒到來福酒樓,聽見前頭巷子口有人喊,裴厭就牽毛驢往那邊走,偶爾回頭看一眼,對靠近驢車的人十分警惕。

    有一次他來鎮上賣菜,覺察到有人跟得很近,正巧迎面碰到一個面熟的老太太,他不知道對方是哪家哪戶的,但記得相貌,常常在他手里買雞蛋,老太太急得指向他身后,他就知道有事。

    一回頭看見個邋里邋遢的漢子,正探著腦袋往板車里瞅,眼珠子骨碌轉著,還咽口水,他冷聲直接讓那人滾。

    邋遢漢子被罵,原想耍無賴對罵幾句,他沒真偷,誰敢把他怎么樣,看一眼怎么了,幾筐爛菜而已,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結果見賣菜的是個刀疤臉,一看就不好惹,灰溜溜夾著尾巴跑了。

    小偷小摸的事不少見,出門都得防備些。

    到巷子口后,裴厭找了個空地停下,不至于擋路。

    喊他的人是一胖一瘦兩個夫郎,年紀明顯大一點,他一停下,三四個小孩也圍上來,踮著腳往車里看。

    胖夫郎問道:“有雞蛋不?”

    裴厭臉上有著溫和笑意,說:“有,這九筐都是,盡管挑。”

    “哎呦,天老爺,這么多都是雞蛋?”胖夫郎驚呼道。

    瘦夫郎先看了看葫蘆瓜,拿起兩個發現很新鮮,一邊挑一邊說:“嗐,人家就是賣雞蛋的,雞蛋能不多嗎,看看,這紫茄也好呢,回去蒸了吃。”

    胖夫郎看他在挑,連忙也揀了幾個茄子,又問:“雞蛋多錢?”

    “還是三文。”裴厭說道,等瘦夫郎挑完葫蘆瓜后,裝進籃子用秤勾起,末了等瘦夫郎把葫蘆放進他自己的籃子,又把空竹籃掛上秤,給兩人都看了準星。

    胖夫郎揀了幾樣菜,稱好后讓他兩個小孩把菜抱回家,自己打開蛋筐蓋子拿雞蛋,嘴里還念著數兒。

    聽見賣菜賣雞蛋,巷子里陸續又有幾個人出來。

    “有爛的沒?”有頭發全白的老嫗問道。

    裴厭看一眼正在挑雞蛋的幾人,被拿出來的稻草上放了幾個沾雞糞雞毛較多的蛋,碰壞的確實沒有。

    “沒。”他搖頭說道,因圍上來的人多,不免要多留神。

    板車前都是已經成親的婦人和夫郎,人又多,這大庭廣眾的,倒不用特地避嫌。

    老嫗一聽沒有,還是在旁邊等待,萬一誰拿出來個碰壞的雞蛋,才用花一文錢,她之前買雞蛋的時候碰到過,因此一直惦記,便宜誰不想占呢。

    知道爛雞蛋賤價的人不多,卻也有幾個。

    一個看起來穿得不錯的中年夫郎暗暗瞅一眼裴厭,見他正在給別人稱菜,手里悄悄拿個雞蛋,就想往板車側方輕碰一下。

    手剛往下挪了挪,忽然,一只大手猶如鐵鉗,直接抓住了他小臂,徑直把他胳膊抬高,落在其他人眼里。

    裴厭很快松開手,隔著衣袖,并未碰到其他地方,他臉上依舊帶笑,說:“阿嬤,蛋是圓的,可能滑了點,只是在大伙兒手里不小心掉了或碰了,還得是三文一個,畢竟從筐里拿出去的時候是好好的,我這小本生意,經不起太大磕碰。”

    瘦夫郎和胖夫郎明白怎么回事,都噗嗤一聲笑了,一臉鄙夷和幸災樂禍,明晃晃和中年夫郎不對付,都不給對方留一點臉。

    “就是就是,在筐里好好的,自己拿出來摔在地上,可不得給人家賠錢嗎,磕壞了也是一樣。”

    胖夫郎嘴巴很快,他也確實是個實誠人,要不是這一出,都想不到還能這樣干。

    “你……”中年夫郎被這么多人看著,臊紅了一張臉,盡管不占理,還是沖著裴厭罵道:“什么碰不碰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了?鄉下佬沒見識,幾個雞蛋當成金子了,我就是摔一地,也不放在眼里,缺德東西,一輩子做窮鬼。”

    他恨恨放下手里那個雞蛋,想摔又不愿賠錢,罵罵咧咧走開。

    裴厭不是很在意,對方明顯是心虛才破口大罵,他神色都不變,各種謾罵從小都聽慣了,比這還難聽的多得是,不痛不癢的。

    他拿起那個雞蛋放回去,招呼其他人:“阿嬤,嬸子,盡管挑揀,都是新鮮菜。”

    瘦夫郎臉上那個笑,都止不住,說:“還摔一地呢,連二十個雞蛋都沒買過。”

    他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中年夫郎聽到。

    胖夫郎在旁邊嘎嘎笑,其他人不語,都一個巷子住著,不至于撕破臉皮,面兒上要過得去,裝著買菜的模樣豎起耳朵聽,要么就是在憋笑。

    中年夫郎一下子跳了腳,臉紅脖子粗的,三人登時罵起來。

    其他人都在看熱鬧,裴厭搖搖頭,十分無奈,不占理走開就是,聽兩句奚落而已,事情鬧得更大,知道的人更多,這不更沒臉嗎。

    因胖瘦兩個夫郎還沒付錢,他只能等兩人吵完再提。

    好在沒多久,有人看不下去,把三人勸開了。

    圍看的人散了,錢到手以后,裴厭牽著毛驢往酒樓走。

    外出多了,什么人都能碰到,懷里的錢袋漸漸變沉,他心中只有掙錢的踏實感,一路邊走邊看各種店鋪,心想除了油酥餅,再買包山楂糕回去。

    第208章

    吳升文最近很高興,老二夫郎苗樹兒有身孕了,一家子都喜氣洋洋的,聽伙計說裴厭來送雞蛋了,他手頭剛好有塊熟羊肉,直接切了半塊,找了油紙和麻線包好,拎著就去后門了。

    “吳叔,今兒不忙?”裴厭把蛋筐挪到車邊,讓伙計拾雞蛋,剛才路過酒樓門口的時候,見有吃早食的食客,以為吳升文很忙,今天不會出來。

    吳升文笑道:“還成,秋收了?”

    裴厭說道:“前天收的,今年天好,收成不錯。”

    嘮兩句家常,吳升文把手里的油紙包遞過去,說:“拿著,叫家里也嘗嘗。”

    裴厭接過,摸著像是肉塊子,見吳升文沒提是什么,有兩個伙計在,他就沒問,笑著把油紙包放好,說道:“謝吳叔了。”

    “瞎客氣什么。”吳升文一擺手,他看看菜蔬,叫多稱了些,近來農忙,便宜的菜飯賣得很好。

    一百一十個雞蛋三百文,菜價便宜,最后抹掉零頭,結了四錢。

    再給同春酒館送了貨之后,裴厭沒有往回趕,車上還有三百多雞蛋,瓜菜也剩不多,今天家里沒要緊活,他牽著驢車繼續叫賣。

    走著走著,來到岔路口,往東邊街道走,就是碼頭了,那邊也有各種鋪子,吃食攤子也有。

    往前沒幾步,一個從皮貨鋪子出來的漢子有些熟悉感,裴厭抬眼看去,是花惜霜二哥。

    “花二哥。”他喊了一聲。

    花成方一轉頭,笑道:“我說呢,怎么忽的有人喊,來賣菜?”

    “嗯。”裴厭笑著開口:“花二哥是剛回來?”

    花成方說道:“回來幾天了,今兒坐船過去。”

    他在府城一戶人家做事,混了幾年出息了,如今是個小管事,之前去顧家看小妹時,碰到裴厭在,因此兩人認識。

    裴厭笑道:“菜和雞蛋都有,二哥要不嫌棄,帶上些去。”

    他把驢車停在靠里的地方,說:“正好有個空籃子。”

    花成方連連擺手推讓:“哎哎,不用不用,府里有廚房,吃喝是管的,不用我另起灶,再說了,坐船也不方便帶。”

    既如此,裴厭沒有過分客套,笑著把竹籃放下,問道:“二哥是何時的船?”

    “再過兩三刻鐘,跟人辦點事,辦完了就走。”花成方說著,目光落在裴厭剛才打開的蛋筐上。

    原以為和其他人賣雞蛋沒區別,只鋪著稻草,不想雞蛋竟塞在一個個格子里。

    “塞進格子里?”他目露好奇,上前細看。

    裴厭開口道:“嗯,路遠,趕車太顛簸,蛋容易磕碎,就想了個法子,這樣穩妥些,就是一筐裝的少。”

    見板車上有取下來的竹片格子,花成方拿起,贊道:“這法子好,把稻草綁住,就不會散亂了,把雞蛋塞進去,蛋也不會滾動。”

    裴厭笑一下,說:“瞎琢磨的,做的也粗。”

    花成方看著格子好一會兒,抬頭說道:“雞蛋還有多少?”

    “三百多。”裴厭見他似乎有什么想法,沒有隱瞞。

    花成方咂摸一下,又問:“一筐裝多少個?”

    裴厭開口:“大的七十六個,小的四十八個,兩大一小正好二百枚雞蛋。”

    “三筐能放兩百。”花成方念叨著,末了說道:“這樣,你連竹筐算給我,價錢好說,我帶二百去。”

    裴厭笑道:“什么錢不錢的,筐子二哥拿去就是,不是什么稀罕東西,我賣了這兩年雞蛋,蛋筐的事許多人都知道,先前我看見好幾個賣雞蛋的,都學了去。”

    他和顧蘭時做竹片格子是為了賣雞蛋,只要雞蛋能完整賣出去就好,因此不是很在意,再說了,人家要學,他倆也攔不住。

    花成方點點頭:“成,雞蛋就按市價來,如今是三文?”

    “是三文,二哥是自己吃用?”裴厭問道,又說:“自己人,吃的話用不著三文。”

    花成方道:“我也不瞞你,我帶去是賣的,府城人多,高門大戶更多,雞蛋又是個不能缺的。”

    他壓低聲音,又說:“府城的雞蛋,市價比咱們鎮高,四文錢。”

    “我做事的府里常常要買,有時雞蛋緊俏了,府里人口多難免有短缺,剛才你說有雞蛋,我沒這個念頭,一路不止行船,到了府城還得走到城里,有這樣的格子和筐子就好了,方便運去。”

    花成方性格爽快,對外人不提,對自己人還是很仗義的,之前聽小妹說,常常從后山拿雞蛋吃,他記在心里,對裴厭和顧蘭時很有好感,因此沒有隱瞞。

    裴厭不是磨蹭磨嘰的性子,一聽是這樣,笑道:“那好,只是二哥,縱使塞進格子,偶爾會有幾個雞蛋碰爛,帶去府城的話,還是每層都查看一遍……”

    花成方打斷他:“這個不要緊,路上我自然會小心,你從家里拉來,一筐雞蛋能碰碎幾個?”

    “多了四五個,再多就沒有,車趕得慢。”裴厭照實說了。

    “那就成,不必那么費事。”花成方并不介意這幾個,雞蛋嬌貴,磕磕碰碰再常見不過。

    裴厭很快把二百枚雞蛋補齊,有的人愛挑揀,每個筐子都挑一挑,因此都有缺口,弄完后他問道:“二哥,筐子卸哪里?”

    “走,去碼頭,暫且讓船夫看著。”花成方在前頭帶路,裴厭很快跟上去。

    從碼頭離開的時候,車上少了三個竹筐,卻多了另一條門路。

    花成方知道他養了一百只下蛋母雞,冬天還會燒暖屋子賣高價蛋,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雞蛋貴就貴在運不了遠路,城鎮只能靠附近的村莊供應,冬天就更少了,如今有了這樣的蛋筐,甚至冬天也有蛋源。

    花成方當上小管事以后,一個月工錢漲到了一兩,日子還算不錯。

    他愛吃兩口酒,還有老婆孩子要養,說實話哪兒哪兒都是錢,別看當了個管事,只是瞧著體面而已,兩個兒子以后要娶妻,可不得早早攢錢。

    因此他有時會在外面干點別的活,多少賺一點,眼下有個路子,自然要好好動腦子做起來。

    就算一個雞蛋從當中只掙一文錢,兩百個就是二錢了,要是一個月弄五百個雞蛋,就能頂半個月的工錢。

    裴厭揣著六錢碎銀也挺高興,碎銀子加起來有一兩了,顧蘭時要是看見,一定美滋滋的。

    不止是銀子,他和花成方說定了,冬天肯定會在他手里收雞蛋,倒騰運去府城,賺那些個大戶一筆。

    至于平時,就按鎮上的市價來,不會叫他吃虧,自己人,有錢一起賺當然最好。

    第209章

    半上午,窗子開了條縫透氣,孩子吃了乳果又睡了,顧蘭時輕手輕腳下炕,站在屋里抻抻胳膊晃晃腿。總是在炕上躺著坐著,胳膊腿早就悶得慌了。

    鄉下人走動慣了,也結實,養了這幾天,他身上不再疼,每天吃喝進補都跟得上,倒沒別的不適。

    天晴好,外頭太陽挺大的,就是有風,不能去院子。

    顧蘭時想起什么,走到房門口探頭朝外面喊:“周姐姐,看看葡萄怎么樣了。”

    周淑云在木架前拍被子,今兒太陽好,她已經把顧蘭時的裴厭的被子抱出來曬,自個兒的被子曬在另一個木架上,多見見太陽,夜里蓋著暖和。

    “好。”她答應一聲,把手里的藤拍子放在一邊,出門往東邊走,站在葡萄架底下往上瞅。

    今年結葡萄了,只是還不到盛期,零星七八串而已,也都不大,再往后,葡萄就一年比一年盛了。

    有幾串藏在葡萄葉底下,葡萄粒漸漸變黃變紅變紫,只一串上,就能看到好幾種顏色,漂亮極了。

    瞥見一抹紫紅后,周淑云撥開幾片葉子,露出來的一小串葡萄還沒她整個手大,已經全紅變紫了。

    她墊腳伸長胳膊摘下,哪怕不是自己吃,眼里也透著歡喜,葡萄可不多見,外頭賣得貴呢,瞧瞧,長得可真好看。

    “蘭哥兒,有一串,全都紫紅了,我給你摘了。”周淑云一邊走一邊高聲說,到灶房門口時直接舀了半瓢水沖洗。

    正在屋里伸腰抬腿瞎動彈的顧蘭時一聽,連忙放下右腳,走到門口等待。

    周淑云端著碗過來,笑著遞給他。

    葡萄剛結出來的時候,顧蘭時每天都要去看看,盼啊盼,總算盼到能吃的時候。

    碗里的一串葡萄不大,也就十來顆的樣子,粒粒紫紅圓潤,帶著些許水珠兒。

    顧蘭時摘下一粒,捏在兩個指腹間,眉眼含笑,他另一手端碗,不好剝皮,于是直接遞到唇邊一咬,手指輕捏,一吸吮,飽滿的汁水流入口中,果肉軟而細膩,酸甜可口。

    指間只剩紫紅的葡萄皮,流淌下汁水,指腹輕捻,漸漸變得粘黏。

    “周姐姐,你也嘗嘗。”顧蘭時把碗遞過去,他忍不住舔一下嘴巴上的汁水,心中滿是歡欣雀躍,只可惜裴厭這會兒不在。

    周淑云原本抬腳要走,被子還沒拍完呢,看一眼伸過來的碗,她喉嚨動了動,笑著伸手摘了一粒,說:“那我也嘗嘗。”

    “多拿倆。”顧蘭時說道,今年結了好幾串呢,后面熟了還能吃。

    “不了不了,我還忙呢,你坐屋里慢慢吃。”周淑云一邊說一邊剝皮,往嘴里一塞,眼中笑意更甚:“哎呦,可真甜。”

    她砸吧著嘴里的肉和汁水,轉身又去干活,盡管味道很快就淡去消散,她拿起藤拍子拍棉被,依然很高興。

    屋里,顧蘭時聽到谷場上劉大鵝干活的動靜,一想算了,和周姐姐還能說說話,劉哥畢竟是個漢子,回頭再有熟的,讓裴厭給他一些就行。

    有風吹進來,他關上房門,先看一眼炕上睡覺的孩子,星星臉蛋紅撲撲,睡得正香。

    他坐在桌前,一連吃了好幾粒葡萄,酸酸甜甜的,怎么吃都不膩。

    *

    太陽爬到頭頂,裴厭才回來,今天在鎮上多轉了一會兒,運氣不錯,回來沒剩多少東西。

    一進屋見顧蘭時抱著兒子玩耍,他笑著把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又從懷里掏出錢袋,說:“吳叔給了一塊羊肉,我放灶房了,油酥餅也買了,這是山楂糕。”

    “飯都做好了,晚飯再吃羊肉,到時我讓周姐姐切了片,煮湯熱乎乎的,正好和油酥餅一起吃。”顧蘭時見他伸手,就把孩子給他。

    裴厭小心翼翼抱著兒子,低頭和星星對視上后,忍不住彎起唇角。

    孩子又看向別處,嘴里咿呀輕哼了兩下。

    顧蘭時笑瞇瞇說:“今天周姐姐摘了一串葡萄回來,不大,給你留著呢,等下嘗嘗。”

    “嗯。”裴厭抬眼看他,說:“雞蛋只剩三十幾個,賣了五百多。”

    顧蘭時眼睛亮了一瞬:“只算五百個整,一兩五錢。”

    裴厭看見他神色,笑道:“滿打滿算,今天二兩有余,菜價便宜,不少人又要饒頭,賣到最后太陽大,葉子菜都蔫了,我就多給買的人抓了兩把,當賤價賣了,多少換幾個銅子兒。”

    “賣完就行了,家里還有那么多菜呢,再拉回來不值當。”顧蘭時很是贊同。

    裴厭一邊拍著兒子哄,一邊說:“今天碰到了花二哥,他坐船去府城,看見做的蛋筐,就要了二百枚雞蛋,連同筐子一起給他,他說府城那邊蛋價高,一個四文錢,他倒騰從中掙一點,給咱們算的是鎮上市價,三文。”

    “他能從其中賺到,心很熱,說過段時日會來,等他在府城那邊找好路子,到冬天把屋子燒起來讓母雞下蛋,到時候拉去府城賣高價。”

    “府城比鎮上人多,富貴人家也不是咱們鎮能比的,我估摸著,冬天雞蛋不愁沒人買。”

    顧蘭時坐在炕沿認真聽完,末了語氣驚喜:“得虧咱們今年蓋了新屋子,能養的母雞更多。”

    “嗯。”裴厭也高興,又道:“今年冬天,雞蛋就不散賣了,都留著,不然恐怕不夠。”

    “酒樓酒館是老主顧,就算要的不多,也得先給他們留些,若花二哥那邊沒要完,往高府那邊轉轉就行。”

    “這樣好。”顧蘭時笑瞇瞇的,從碗里捏了一粒葡萄,剝了皮舉高。

    裴厭低頭吃進葡萄,眉宇舒展柔和。

    “怎么樣?”顧蘭時自己又吃了一粒,滿心喜悅。

    裴厭咽下后說:“好吃。”

    “我也覺得,等明年,葡萄肯定結的更多,到時候管飽了吃。”顧蘭時光是想一想,就被葡萄藤上一串串紫紅飽滿的葡萄饞到。

    裴厭笑了下:“行,給你當飯吃。”

    “吃飯了。”周淑云端著飯菜進來,顧蘭時連忙把炕桌挪好。

    菜齊碗筷擺好后,裴厭看一眼懷里的兒子,只得先放回炕里。

    小星星躺在那里,顧蘭時解開了襁褓,他伸出小手,小腳也動了幾下,像是高興了,又咿呀兩聲。

    飯后,顧蘭時沒事做,把錢袋倒空,數今天的錢。

    碎銀子一兩三錢,余下全是銅板,攏共八百三十五文。他剪了麻線穿錢,今天賣錢的大頭是雞蛋,果然這樣的金貴東西賺錢多。

    周淑云洗鍋碗,劉大鵝煮豬食,裴厭能歇一歇,他坐在炕沿,又把小星星抱在懷里。

    數錢的事有顧蘭時一手包攬,他在旁邊看著就行。

    星星小手揮動,抓住了他衣裳布料,小小的手指頭還挺有勁,裴厭臉帶笑意,低頭又看一眼兒子。

    星星瞳仁很亮很黑,唔呀發出稚嫩的聲音。

    后知后覺,裴厭想起自己臉上的疤。

    因為這道痕跡,村里不少孩子見了他都會躲,只有顧滿幾個同他熟了之后才不怕。

    小牛兒會坐在他懷里,那是被吃的吸引,小胖墩明顯很喜歡吃。

    至于星星,他目光一頓。

    孩子出生才十天,據老人說眼睛能看見的東西少,若從小見慣了,應該,不會怕他。

    裴厭聽著顧蘭時數錢的動靜,心中暗自琢磨了一會兒,他不是自尋煩惱的性格,很快就將這件事放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

    顧蘭瑜在院里推土礱脫谷,今年收成不錯,這兩天舂了些新米,先緊著自家吃了幾頓干米飯。

    他在前院忙,竹哥兒和花惜霜在后院鍘草喂牲口和雞鴨。

    不一會兒,聽到動靜,他抬頭看向門口,顧鐵山和苗秋蓮回來了。

    苗秋蓮推開院門,讓顧鐵山牽著驢車先進來,自己跟在后頭,一邊走一邊挽袖子,說:“雞喂了?”

    自打裴厭送雞蛋,她和顧鐵山不用往鎮上跑了,裴厭自會過來拿,照著市價先把錢給她,才拉去鎮上。

    顧蘭瑜笑道:“喂了,雙兒和竹哥兒都在后頭呢,牲口估計也喂了,娘,東西取了?”

    “那就好。”苗秋蓮笑著說:“取了,你看看。”

    她走到兒子跟前,從懷里掏出塊紅布,打開是一個銀質長命鎖。

    顧蘭瑜停下手里的活,拿起看了眼,正面刻著長命富貴,另一面則是蓮花和蝠紋等吉祥花樣。

    這是給星星打的長命鎖,過幾天就滿月了,得給孩子掛上。

    “好著呢。”顧蘭瑜笑道,又把長命鎖放回他娘手里。

    “那就行。”苗秋蓮進屋,把東西藏好以后,腳下不停,進灶房忙去了。

    沒多久,又有驢車在院門口停下,顧蘭瑜以為是裴厭,抬頭正要喊人,不想卻是花成方。

    “二哥。”他連忙迎上去,接過花成方拎著的點心包和酒水,又朝灶房喊:“娘,我花二哥來了。”

    苗秋蓮用襜衣擦擦手,出來笑道:“成方來了,快進快進。”

    “嬸子不用多忙,我不過閑轉坐坐。”花成方笑道。

    顧蘭瑜朝后院喊了兩聲,花惜霜出來,見是她二哥,圓臉上全是笑意,忙前忙后倒茶端水。

    苗秋蓮從房里端了果碟瓜子等好幾樣東西,顧鐵山也來陪坐。

    竹哥兒打個照面,喊了人就進房去了,沒有在外面多留。

    花成方寒暄幾句,便問到后山的事,他這次回來,同府里告了假,只有一天的工夫,不好多耽誤。

    見顧鐵山面露疑惑,他笑著將上次在鎮上碰到裴厭的事大致說了,沒細講。

    牽扯到錢財,和裴厭之間透底沒什么,畢竟要倚靠這個路子。

    顧鐵山明白了,就讓顧蘭瑜帶他過去。

    兩人走之后,苗秋蓮一琢磨,笑道:“這回好了,雞蛋都賣到府城去了,頭先還覺著費那個錢起新屋做什么,果然還是姑爺看得遠。”

    第210章

    花成方之前來小河村,只在顧家坐坐,沒來過后山,一進門看見大大小小的菜葉隨風晃動如綠浪,不由感到驚訝,這地界,遠比其他人家大多了。

    三只大狗膘肥體壯,毛順油亮,喂得極好,見著生人很警惕,直到主人出來,才散開到別處。

    “花二哥。”裴厭笑著將人迎進門,接過點心包和酒水放在桌上。

    顧蘭時一聽來了客,他不便出去見人,只在屋里喊了一聲二哥來了。

    花成方剛才在路上聽顧蘭瑜說了,他剛生產,不方便出來見外客,便在外面答應一聲,轉而和裴厭說起話。

    那兩百個雞蛋因路遠,還是磕碰了一些,花成方從中賺到一錢多,心中干勁十足,要不是府里之前忙,不好告假,不然早幾天就回來了。

    “這回賣給了主家,又同廚子吃了兩回酒,打點了一番,昨兒他告訴我,府里該采買雞蛋了,這不,今天我告了假,趕著就來了。”

    裴厭問道:“二哥這回要多少?”

    花成方十分得意,說:“三百,二百給廚子,余下一百我找了別的路子,照樣能賣出去。”

    “好。”裴厭點點頭,又問:“上回二哥坐船帶去,雞蛋可有磕碰?”

    花成方說道:“路遠,免不了,好在不多,十來個的樣子,我撿著還能吃的,拿去灶上叫炒熟,讓幾個幫廚吃了,好處雖小,到底有些用。”

    聽完,裴厭思索一下,說:“那這回多帶幾個,路上磕碰耗損些,運過去要是能把三百整數湊齊,就再好不過。”

    他算了算數目:“三筐是二百枚,再加一個大蛋筐一個小蛋筐,七十六和四十八,是一百二十四枚雞蛋,正好,三百二十四枚,我這邊就按三百個算。”

    見他如此細心,花成方心里哪能不舒服,還得是自己人。

    花成方喝一口茶,笑道:“上回沒經驗,光想著有格子,不怕磕碰,以后還是得趕慢些。”

    裴厭點點頭:“是得慢些,我每次拉雞蛋去鎮上,行路都慢,哪怕在路上多耽擱一會兒,都不打緊。”

    花成方放下茶碗,說:“這回過來,還有一件事。”

    裴厭道:“二哥盡管說。”

    “等會兒裝了雞蛋我就得走,我想著,這回你跟我一道去,認認路,我在府里,要是忙起來,連假也告不得,手底下的人和活都得盯緊了。”

    “不怕你笑話,我這大小也是個管事,比旁人更忙些,這回你記下路,我在府城有幾個同村的,常常往兩邊碼頭跑,以后若府里要雞蛋,我就托他們來遞話,你把雞蛋備好,坐船送過去。”

    “至于這船費車錢,也可再商議商議,都是自己人,合伙做生意,指定不叫你吃虧。”

    裴厭開口:“二哥說笑了,這有什么難的,你在那邊只管牽線搭路,只當你在那邊賣,要多少雞蛋我送去就是,這跟往鎮上送雞蛋沒什么不一樣,只是路遠些而已,你那邊每次都是幾百雞蛋,船錢于賺的這些,不值一提了。”

    花成方點點頭,確實是這個理,他想了一下,說:“這樣,去一趟不容易,就照你說的,每次送個三四百,府城雞蛋賣得那么好,就算主家要不完,放在我那兒,找找門路的事而已,就算托人散賣,照樣能賺到。”

    他那邊自有法子,裴厭不再說什么,點頭應下,說:“既如此,我這就去裝雞蛋,待會兒一同前去。”

    “好。”花成方跟著一齊起身,早點裝好就能走。

    顧蘭瑜向來有眼力見,他倆的生意自己插不上話,裝雞蛋還是能幫上的。

    三百二十四枚雞蛋裝好,裴厭沒有耽誤,跟顧蘭時說一聲,就套了驢車出門。

    *

    花成方把驢車放回花家,坐上裴厭的車,兩人趕到寧水鎮碼頭。

    陳三兒的車馬攤子在鎮外,他倆帶著五筐雞蛋,無法把車放在那里,裴厭看見做鹵煮的攤子,過去交談了幾句,就把驢車拴在了旁邊空地上。

    等他回來,給攤主五文錢就好,和陳三兒看車的價一樣。

    府城在下游三十里開外,順水船錢是二十文,等回來,逆水行舟,船錢是三十五文。

    坐上船后,沒一會兒船夫喊兩聲就開了船。

    裴厭坐過幾次船,并不稀奇,蛋筐放在他和花成方腳前,如此方便看著,萬一船身搖晃,還能扶一扶。

    有人抱著雞鴨坐在后面,還有帶燒餅包子在啃的,書生腳前放著箱籠,無事做手里拿了本書在看。

    小孩嘟嘟嘟吹泥哨,吹了一陣子后,吵的艙里人頭疼,不免生出一陣抱怨,帶孩子的夫郎便把泥哨奪了過去,孩子哭鬧起來,挨了他阿姆一個嘴巴子立刻消停了。

    順水但沒順風,船沒有行的飛快,而且中途還在兩處碼頭停靠,又等了一會兒客,如此不免耽擱,第三次停下來的時候,花成方說一聲,到地方了。

    船艙里人多,一個一個出去,裴厭還沒出來,就聽到外面嘈雜不已,遠比寧水鎮碼頭熱鬧。

    一下船,見他倆腿邊放著大小五個竹筐,就有好幾個拉車送貨的招呼詢問,花成方找了個熟悉的,他倆不坐車,跟著走,只把蛋筐放上去,送單程需十五文。

    那漢子拉了個驢車過來,殷勤幫把竹筐放好,他幫花成方拉了好幾次東西,因此知道地方,就先走在前面。

    裴厭叮囑之后,他嘿嘿笑兩聲,不再著急,讓毛驢慢些走。

    花成方邊走邊說:“鄭宅在城另一邊,再加上運貨,以后你就找他,照著十五文的價,肯定不吃虧,旁人你不熟悉,要價比這高。”

    “嗯。”裴厭點點頭。

    府城的街道寬又長,兩邊各種店鋪更多,客棧酒樓更是寬闊大氣。

    行人絡繹不絕,挑擔的背簍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旦路過賣吃食的攤子和館子,各種味道飄來。

    裴厭留了心,發現一條街走過,肉鋪就有好幾家,這邊和寧水鎮一樣,肉賣得很好。

    花成方一邊走一邊指著各種鋪子說兩句,又告訴他城里各個市集都在哪個方位。

    裴厭聽得認真,該記的都記了下來,問道:“二哥,這邊生豬價你可知道?”

    花成方說:“近來應該在十二文。”

    還真的是比寧水鎮高一文,鎮上生豬是十一文。

    “冬時和年節前,是不是也比咱們那兒高?”裴厭又問道。

    花成方笑道:“那是自然,有時高兩文呢,怎么,想來這邊賣豬?”

    裴厭沒有隱瞞:“嗯,賣豬不怕顛簸,不用坐船,趕車就行。”

    花成方點點頭:“是有人從各個下鎮趕豬收豬來賣,家里養了多少?”

    裴厭大步跨過地上一片污跡,說:“十頭,差不多能賣了。”

    “這么多。”花成方有點驚訝,笑:“你這又是雞又是豬的,真真有魄力。”

    裴厭也笑了下,說:“田少,地里刨不到,只能想別的法子,真算起來,田里活不多,還算忙得開。”

    街上人多,驢車停了下來,對面的牛車和一小撮人群擦過之后,拉車漢子繼續往前走。

    他倆也在后面走走停停,花成方指著北邊說:“豬市在那邊,順著昌隆街往北,看見個茶館,再往前,往西邊街上拐,過去就能看見了。”

    “好。”裴厭應道。

    走路沒別的事,花成方閑聊道:“家里老母豬一年下幾窩?”

    “一窩,就一頭母豬,秋天配,開春下。”裴厭又說:“剛養兩年,才摸順養母豬的事,一年一窩,穩當些。”

    花成方點點頭,確實,一年兩窩的話,第二窩早一點,差不多在初秋下,只有兩三月的草盛期,深秋以后吃的就少了,一年養兩窩的,都是好手在做。

    再說了,裴厭家里人少,算上長工才兩個壯勞力,兩窩確實太緊湊。

    花成方想了一下,說:“十頭這么多,留兩頭,到明年開春來賣,那會兒的生豬價也好,十三文是常事。”

    “尋常莊稼人養豬,不過喂一兩頭,為貼補家里,過年也好過日子也罷,多半都在年前出豬,年后大豬就少點,只有那些一年養兩窩的老手在賣。”

    他又補道:“這兩年我在府里干活,家里的事不大管,這些不過是從別處聽來的,你聽聽就行,到明年開春,我也幫你留意留意,若是可行,以后想賣豬了,就能過來這邊。”

    “行,二哥我知道了。”裴厭笑著應道,這話也在理,哪里價錢高往哪里跑就行了。

    說著話,鄭宅到了,拉車漢子熟門熟路往后巷子走,裴厭跟上,視線四下望了望。

    第211章

    鄭宅后巷子挺長,兩邊住了不少人家,離鄭宅后門近的幾戶,多半是府中人。

    花成方喊后門小廝來搬東西,又掏了十五文給車夫。

    車夫牽著毛驢走得很快,腳力很好,天還早,他要去碼頭再拉攏幾趟生意,也就這一趟運的是雞蛋,不然要是拉別的貨物,早就送到了。

    “貴子,來。”花成方笑道:“這是我妹夫家兄弟,叫裴哥就成,以后他來送東西,你只管去找我。”

    叫貴子的小廝年紀尚小,但一副笑嘻嘻的機靈樣,上來就是一聲裴哥,看著竹筐說道:“花管事又弄了些雞蛋?”

    花成方笑罵:“干你的活,去,看著他們,叫手腳穩些,別撞了,再把我屋里那三個筐子拿來。”

    “好嘞。”貴子滿口答應,轉身抱起地上最后一個竹筐,轉身進門了。

    “府里規矩大,不好帶人進去,且等一等。”花成方說著,從懷里摸出荷包,取了大小九錢碎銀。

    “這是自然。”裴厭沒有半分扭捏,笑著接過揣進懷里。

    兩人又說幾句話,商量下一回的數目。

    不一會兒,貴子把三個空竹筐送來,知道花成方忙,裴厭道一聲,沒有多待,拎起筐子就走了。

    巷子里有不少孩童在玩耍,好幾個男娃娃手拿木頭削的小劍小刀“打仗”,女孩兒和雙兒有的翻花繩,有的手里拿了彩紙翻折,半個雞蛋殼上描了紅色黃色的圖案,應該是大人給做的,正在爭執誰的更好看。

    還有搖鈴鐺、玩草編蟈蟈的,一個小竹球被踢來踢去,骨碌碌滾向裴厭腳前。

    竹球綁著彩繩,里面應該放了鈴鐺,一滾動就發出鈴音。

    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小漢子著急不已:“踢過來踢過來。”

    于是裴厭用腳尖將竹球踢了過去,鈴音隨著滾動而響,不知是不是玩得太久,還是鈴鐺里進了土,聲音悶悶的。

    孩子個頭矮,目光落在滾來滾去的竹球上,四五個都沒抬頭看,只知道是個大人,至于長什么模樣,根本沒工夫去看,不然竹球就落到別人腳下了。

    得了錢,家里攢的雞蛋沒剩幾個,裴厭心情很好,即便和這些小孩不認識,眼中還是泛起一抹笑意。

    有小孩手里拿著彩紙做的吉祥輪,風一吹,呼啦啦就轉起來,還有吃糖人的,不舍得一下子吃完,舔著吃,引得旁邊小孩羨慕地流口水。

    玩著玩著就有吵起來的,甚至打了起來。

    小孩子之間的打架,不過我推一下你你推一下我,隨即放聲大哭。

    天幕湛藍空曠,巷子里吵吵嚷嚷,風拂面而來,裴厭大步跨出巷口,往碼頭方向去。

    *

    東屋。

    顧蘭時坐在椅子上綁竹片格子,地上有不少碎稻草,星星睡著了,他閑著沒事,就讓周淑云把東西拿進來,自己干干活。

    雞蛋更多了,別的地方好說,往府城送的話,每次都得放幾個竹筐在花成方那邊,還是多做幾個。

    周淑云在院里洗尿布,大人的衣裳還好,幾天洗一次,孩子天天拉尿,就得天天洗。

    裴厭牽著驢車進來,正在劈柴的劉大鵝上前解驢車,有他幫忙,裴厭就沒管,只把車上的東西拎下來。

    三個空竹筐放在屋檐下,裴厭拿著手里的東西往東屋走。

    “回來了。”顧蘭時說著,一抬頭就看見他手里的吉祥輪和風車。

    八角風車的桿子是用秫秸做的,很常見,風車則是用紅綠彩紙相疊而成,隨著人走動帶起的微風而緩緩轉動。

    “八角的。”顧蘭時起身,笑瞇瞇接過,說:“我小時候玩的是四角,多是紅色,兩種顏色的少。”

    他說完,就對著八角風車吹一口氣,風車轉快了。

    “在府城買的。”裴厭又把吉祥輪遞過去。

    吉祥輪木制的長桿子上有七八個彩色風輪,顏色更多,有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其實和風車很像,都是風一吹就轉起來的東西,但風輪外面是用竹條圍的圈,更像輪子,因此常常叫做風輪。

    “可真亮。”顧蘭時很高興,說:“星星醒來就能看見了。”

    “嗯。”裴厭面帶笑意,從懷里掏出碎銀子:“一共九錢。”

    顧蘭時兩手占著,原想多玩一玩,又看見銀子,立即把風車和吉祥輪放在桌上。

    “今天去府城,船錢來回五十五文,在碼頭給了賣鹵煮的五文錢,讓幫忙看車,花了六十文。”

    裴厭摸了摸茶壺,見熱著,給自己倒了一碗茶,站在桌前一口氣喝干,放下茶碗又說:“從府城碼頭到花二哥在的鄭宅,他花十五文,雇了輛驢車把雞蛋拉過去,以后我要是坐船去,來回一趟得七十五文。”

    他倆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外頭狗叫雞鴨咕咕嘎嘎,還有劈柴洗衣的動靜,星星聽習慣了,偶爾夢囈幾聲,依舊閉著眼睛睡得很熟。

    顧蘭時一邊聽一邊把箱子打開,從底下翻出錢袋,說:“七十五文,不算少了,拿一錢來算,今兒賺了八錢。”

    這么一說,他又笑道:“去一趟就有八錢,其實還不錯,又不用到處跑著叫賣。”

    “嗯。”裴厭又倒半碗茶,這次喝的慢,說:“坐船順水,去府城比趕車快,雖有水浪晃動,倒也還好。”

    “要是花二哥那邊不急的話,回頭再送雞蛋,一路是官道,遇著顛簸處慢些就行,我先試試趕驢車去,只是去的路上慢,回來就無所謂。”

    “坐船時我看了,沒什么急浪,還是穩當的,要是趕車慢的話,還是坐船去。”

    “因今天有船錢這些,又是我去送,不用花二哥跑,我倆商量了,以后送多少是多少,給錢按數目來,只要路上折損不大的話。”

    顧蘭時把九錢碎銀放進錢袋,最近生意好,賣菜賣雞蛋攢了好幾兩的碎銀,聞言抬頭:“是得這樣,你到時送去了,先打開看看,要是磕碰的不多,十來個都不打緊,要是覺得過不去,那就減一些,只要咱們有的賺就是了。”

    “嗯。”裴厭點頭贊同,他也是這么想的,說:“雖說花二哥是為了掙錢,咱們也借他的路子,把雞蛋賣出去,今天他提了句,冬天送雞蛋的話,從他手里過,他最少會給十三文。”

    “十三文?一個?”顧蘭時手一頓,頗有些驚訝。

    “嗯。”裴厭笑道:“去年冬天,在鎮上八文九文,八文居多,他說府城冬天很缺雞蛋,那些個大戶人家不差那幾文,講究又多,各式飯菜備澆頭點綴,是少不了的。”

    “我沒問他自己賣多少,十三文,對咱們來說是高價了,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府城那么多大酒樓大飯館,原想冬時去找找門路,想想冬天雞蛋只那些,還是先把花二哥這邊顧好。”

    “嗯。”顧蘭時點點頭,臉上不由帶了幾分喜悅。

    裴厭喝夠了,不再倒茶,說:“既然府城價錢這么高,入冬后,就不往高府去送了,鎮上顧好酒樓和酒館就成。”

    “今年在屋里養多少母雞?”顧蘭時把錢袋塞回箱底。

    “三十只,再多估計不行。”裴厭說道。

    顧蘭時鎖好箱子,按著去年冬末的經驗嘴里算起來:“如今也算養順手了,要是兩天下一個蛋的話,一個月差不多有四百、四百五十枚。”

    “不說多的,一個月應該有四百枚雞蛋,給鎮上館子留一百多頂多二百,我估計都要不完,按一百二預留,就能往府城送二百八十個。”

    “十三文一個的話……二百是二兩六錢……”

    他眼睛不由自主往上瞥,剛算出來,裴厭就開了口:“差不多三兩六錢。”

    五十個雞蛋六百五十文,三十個三百九十文,顧蘭時還是堅持掰著手指自己算完,說:“前面九百文,后面一百四十文,攏共一兩四十文,不算四十文的話,正好三兩六錢。”

    他分開算小數目算的清一點,雖然慢一點,但心里明白,不會自己先糊涂。

    “再加上送去鎮上的,一個月少說四兩銀子。”顧蘭時抬眸,眼睛閃著光。

    裴厭笑了下:“嗯,四兩是穩的,應該還要多一點。”

    “船錢都不算什么了。”顧蘭時滿足嘆息一聲。

    去年天冷之后賣雞蛋,最開始燒炕喂養不熟悉,一個月賺一兩的時候都高興得不行,今年一個月要是有四兩的進賬,三個月就有十二兩,別說伺候母雞,讓他把母雞供起來都行。

    兩人樂了一會兒,顧蘭時揉揉臉,不行不行,錢還沒到手呢,就這么得意忘形,等冬天賣了錢后再高興。

    “明天我去鎮上賣酒和肉,還要什么?”裴厭在他剛才坐的椅子坐下,順手把竹片格子拿起來纏線。

    顧蘭時想了一下,說:“肉、魚,雞鴨各買一只,山楂糕顏色亮,買上一大包,要足夠擺碟的,梅花酥樣子好,也買上一大包,還有蜜餞果脯,你看著買兩樣。”

    “熟羊肉呢?”裴厭問道。

    “行,買上一塊。”顧蘭時頓一下,說:“酒水記得買好的,再買兩壇梅子酒,這個偏甜口,娘和姐姐嫂嫂都能喝。”

    “嗯。”裴厭記下。

    “別的好像沒了。”顧蘭時在他旁邊坐下,又道:“骨頭記得買幾根,席上能做湯,順便喂大黑它們吃點帶肉的,也叫它幾個沾沾光。”

    裴厭笑著點頭:“好。”

    他倆所說,正是三天后孩子滿月酒的事。

    真是盼星星一樣,星星總算來了,滿月酒自然不能馬虎,他們家人少,算上小的才三口,又沒別的親戚,只有岳家人來。

    雖不如那些大戶人家辦酒宴豪氣,也能買些酒肉回來,讓自己人吃好喝好。

    第212章

    十月初六,天不是很好,昨天下了雨,一大清早,顧蘭時醒來,感受到秋涼之后,頗有些擔心行路的事。

    裴厭給他端了盥洗的熱水進來,說:“雨停了,就是路泥濘,秋意也爬了上來,外頭冷,你早上還是別出去。”

    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不知不覺,樹葉沒有那么綠了,一場雨下過,仿佛一夜之間褪了些許顏色。

    顧蘭時先漱漱口,吐掉以后說:“路不好走,爹娘和哥哥他們離得近,大姐姐和二姐姐要是來不了也沒什么,一路踩著爛泥來,鞋子褲子都要被弄臟。”

    “嗯。”裴厭點頭,給他拿了裝青鹽的小罐過來。

    前幾天去鎮上買酒肉,他順便買了潔齒的青鹽,還有一小盒澡豆子,比野澡珠香,顧蘭時興沖沖的,說等出了大月子,一定要洗個大澡,試試澡豆子。

    星星醒了,睜開眼后聽到聲音,扭頭去看,他沒有出聲,直到發現沒人來抱他,哇一聲就哭了。

    “我來。”裴厭笑道,他已經在外面洗過了。

    顧蘭時嘴巴里含著水,點點頭沒有管。

    裴厭抱起兒子,拍著哄了一陣,星星漸漸止住了哭泣。

    在灶房忙的周淑云聽到孩子哭聲以后,趕忙洗了個乳果扎開,過來見門半開,她笑著進來,說:“天涼,我把白汁子倒進小碗,已經煨著了,稍等等就端來。”

    “好。”顧蘭時應一聲,擦了臉把布巾搭在木架上。

    周淑云沒走,說:“劉大鵝正在剁雞塊子,等下我就去燉上,肉是切成肉片子?”

    “人就是少,也得分兩桌,五花肉片子切兩碗,到時用辣子炒了,周姐姐,再把那條臘肉切一些,和筍片炒。”

    “菜無論葷素,都要夠兩碗的量,盡量多些,剩下都不怕。”顧蘭時邊思索邊說,又和她商量幾句,席上該做的菜便敲定了。

    想起熱水里放著的乳果汁子碗,周淑云幾乎小跑著趕去灶房拿,端起已經熱了,順便給顧蘭時拿了兩個熱騰騰的大包子。

    裴厭抱著孩子坐在炕邊,見星星扭動身子,他幫著找好舒坦的姿勢,顧蘭時站在一旁,用小木勺舀了一小勺白汁子,吹兩下喂過去。

    前天就有點冷,乳果切開后熱了才給星星吃,星星一開始還不習慣木勺,到今天已經很會吃了,小嘴巴張開,喂進去后咕嚕一下就咽下去,嘴巴又張開要吃。

    見兒子吃的這么起勁,裴厭眉眼含笑。

    “星星真厲害。”顧蘭時一邊喂一邊笑瞇瞇夸。

    孩子吃飽之后,裴厭出去忙了,顧蘭時吃完包子,抱著兒子在屋里玩耍,給他轉風車和吉祥輪。

    星星已經能注意到亮麗的顏色,大眼睛盯著被吹轉的風車看。

    灶房門口,裴厭轉著看了一眼,周淑云已經把雞塊倒進鍋里,手上忙不開,就讓劉大鵝給她抱了一抱柴火來。

    鴨塊昨天已經蒸好,今天上鍋熱一熱就行。

    昨天裴厭和劉大鵝已經把殺雞宰鴨這些見血的活干了,省得讓客人看見一地毛和血。

    今年新養起來的十一只公雞吃得差不多了,還余一只健壯的公雞,這只公雞認人不亂啄,紅冠彩羽,站在雞窩上面打鳴的時候,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倒叫顧蘭時和裴厭舍不得殺了,時不時還會把它放出來,讓在菜地和前院小菜地里溜達捉蟲。

    夏天那會兒各種蟲物多,好在種菜前裴厭弄了些藥草磨粉,撒進土里,沒有害蟲災,蛐蛐螞蚱也有,他倆隔幾天就會放二三十只母雞和公雞一起刨土捉蟲。

    大黑很聰明,不會讓雞啄菜葉子吃,母雞放的多以后,它趕著灰灰和灰仔一起看管,就算依舊有菜葉被啄,也沒有太大損失。

    灶上的事有周淑云,裴厭不再管,到后院鍘草喂豬和驢去了。

    *

    顧蘭玉和顧蘭秀一同進門,顧蘭時驚喜萬分,原想著兩個姐姐該不來了,路上那么難走。

    苗秋蓮離得近,半上午就先領著竹哥兒和花惜霜,等張春花和李月來了后,讓她倆去灶上幫幫忙,畢竟是外孫的滿月酒,就算雇了人在做飯,那么多菜呢,不能馬虎了。

    星星已經穿上新衣裳,顧蘭玉和顧蘭秀一進門,就把做好的虎頭帽虎頭鞋給小外甥換上。

    因星星沒睡,小胳膊小腿撲騰不停,一看就有勁,大眼睛黑亮漂亮,比剛生下來時胖了也白了,不再紅撲撲皺巴,十分惹人喜愛。

    顧蘭時把他抱在懷里,不斷有人接過去抱一會兒。

    星星今天很給面子,誰抱都沒哭,睜著大眼睛到處亂看,時而用小手把虎頭帽抓歪,嘴里咿呀咿呀,不知在說什么。

    家里一下子熱鬧起來,方紅花進門時,看見曾外孫,樂得直夸模樣俊。

    竹哥兒可稀罕小星星了,一直聽的乳名都是什么狗兒驢兒的,星星這個名兒一出來,簡直像朵花一樣,分外好聽。

    只是大人要抱,他插不上手,遺憾在旁邊看著。

    星星有和顧蘭時相似的地方,但更多還是像裴厭,盡管才一個月大,已經能看出漂亮的眉眼。

    他忽然想起幾年前,顧蘭瑜告訴他的那些閑話,說裴厭小時候其實長得可好看了,滿村都找不到他那么俊秀的小漢子。

    顧蘭時和裴厭成了親,他也曾疑惑過,長得那么兇,哪里能看出小時候的模樣,再說了,沒事盯著哥夫像什么樣子,因此不大留心,見慣了之后,也不覺得裴厭兇惡了。

    誰知眼下越看星星,越叫他覺得那些閑話是真的,這小模樣,長得那么像裴厭,或許裴厭小時候就是這樣的。

    竹哥兒自己坐在那里吃蜜餞干果子,一邊暗自琢磨,末了贊同似的點點頭,只覺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想什么呢?”顧蘭秀一戳他腦門,只覺好笑,幺弟從小就這樣,她總覺得呆頭呆腦的,小腦瓜里頭不知道都裝了些什么。

    竹哥兒哪能說自己在想這些,笑著糊弄過去。

    “真是,怎么就會傻笑。”顧蘭秀說完,就看見她娘瞪了她一眼,于是笑著摸摸竹哥兒腦袋不再說他傻了。

    都是自己人,吃飯喝酒都沒瞎客氣。

    昨天下雨,裴厭沒讓劉大鵝回去,今天跟著一起吃酒。漢子在堂屋擺了一桌,顧蘭時和其他人都在屋里。

    苗秋蓮給外孫掛上長命鎖,說了幾句吉祥話,有了這長命鎖,他們星星就能平平安安長大。

    人多,外頭還有劃拳聲,星星睜著眼睛到處亂瞅,瞧著有點懵。

    客來時高高興興,走時酒足飯飽,即便路難走,也不妨礙好心情。

    裴厭送完客后,見劉大鵝還在,菜肉都有剩的,就讓他揀幾樣送回家,尤其有肉的,至于沒剩幾筷子的,就不要帶了,太寒磣。

    劉大鵝今天跟著喝酒吃肉,本就很滿足,一聽還能給家里拿些,心中又騰起千恩萬謝。

    周淑云便拿碗給他折了幾樣菜,讓用竹籃提回去了。

    “周姐姐,揀沒打動過的吃,鍋里不是還有雞湯,趁熱舀一碗,暖暖。”裴厭又囑咐周淑云兩句,讓她也挑好的去吃。

    顧蘭時沒沾酒,梅子酒也沒喝,見裴厭進來,眼睫微垂,抬眼蒙了一會兒才定定瞧著他,他就知道是喝多了。

    “擦擦。”他擰了熱毛巾遞過去。

    裴厭沒說話,坐在炕沿擦臉擦手,腰背微彎,不再直挺,漸漸的,放松下來之后,他眼神越發迷蒙,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慵懶微醺。

    “漱漱口。”顧蘭時又給他遞半碗熱茶。

    裴厭依舊照做。

    顧蘭時笑著說:“行了,脫鞋,上炕躺著,睡去吧。”

    裴厭依言,像是剛才還撐著的醉意一下子涌上來,躺下后就閉眼睡了,不聲不響,不吵不鬧。

    見他連衣裳都沒脫,顧蘭時只得上前,又喊他起來,幫忙脫掉外裳,又給蓋好被子。

    轉身想把門窗關好,省得冷風從縫里鉆進來,不想手被拉住。

    “你不是醉了?”顧蘭時笑瞇瞇問道,他有點好奇,不知道裴厭會說什么。

    “嗯,是醉了。”裴厭沒有他想的那么醉醺醺,甚至聲音聽上去很清醒。

    “那你不睡覺做什么?”顧蘭時又問,眼中笑意不減。

    裴厭看著他,說:“一個人睡不著。”

    他盯著顧蘭時,顧蘭時看著他,最后笑一下,說:“外頭風大,我去關門窗。”

    裴厭這才松手。

    門窗閂好后,顧蘭時也脫了鞋和衣裳,鉆進熟悉的懷抱。

    盡管沒喝酒,聽著男人輕而綿長的呼吸,叫人安心的懷抱幾乎像火爐,熱而溫暖,睡意漸漸涌上。

    第213章

    過了十幾天,顧蘭時總算能出來走動,只是天漸漸冷了,晌午太陽再熱,一早一晚都涼,尤其在這山腳下。

    他額前到后腦綁了一條淺碧的抹額,顏色不張揚卻也不沉悶,收了邊繡了幾針花樣,不算很精致,用來護住額前不受風正好。

    院里,裴厭和劉大鵝正在裝車,六筐雞蛋正好四百個。

    昨天去鎮上賣了二百多雞蛋,下午有個花家村的漢子在村里問了方向,過來替花成方遞了話,說讓今天送雞蛋過去。

    想著府城遠,這不一大早就拾掇了。

    顧蘭時送他出門,叮囑道:“路上慢些,別趕太急,要是渴了餓了,碰見茶棚就進去歇歇。”

    從寧水鎮往府城去的路上,會經過兩個沿路搭建的茶棚,畢竟路遠。

    “嗯,我知道。”裴厭應一聲,邊走邊說:“我回來不知什么時候,若是晌午還沒到,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估摸就在路上吃了。”

    “好。”顧蘭時點點頭,他給裴厭的荷包里裝了二錢碎銀還有六十文銅錢,足夠對付路上的吃喝。

    一出院門,裴厭說道:“行了,外頭冷,回屋去,等太陽大了再出來。”

    “那你自己留心。”顧蘭時依言不再往外走,確實冷呢,還有白色薄霧未散,等會兒星星醒了要抱起來喂乳果,霧氣露水打在身上,容易涼到孩子。

    *

    即便官道,也有下雨過后碾出來的許多車轍印,并非一路都平緩。遇到顛簸處,裴厭就下去牽著毛驢走,慢是慢了些,勝在穩妥。

    秋意濃了,風一吹凍得慌,不少行人都縮著脖子。

    這兩天該把母雞挪進屋里燒炕了,前幾天他就發現雞蛋沒有前段時日那么多,一天下來只有五六十枚了。

    只是新屋周淑云住著,她還得待大半個月。

    毛驢很乖,隨著裴厭的腳步慢下來,盡管如此,地面的起伏依然讓板車有顛簸。

    裴厭邊走邊想,如今天黑得早,劉大鵝吃完飯還要喂豬喂雞,最近沒怎么回劉家村,周淑云不能挪到西屋去,這樣的話,只能讓她和顧蘭時住幾天,至于自己,就到西屋去睡。

    土炕再怎么,睡兩個人綽綽有余。如此,新屋就能騰出來。

    這幾天鎮上的蛋價已經漲到四文錢,天一冷,價錢說漲就漲了。

    府城要是五文,賣給花成方的話,實際他賺的還是四文一個。

    半個月攢下來,家里雞蛋多,多個路子把東西清完,不必到處吆喝,總之不會虧就是了。

    路重新變得平坦,想了想,裴厭沒有坐上車揮鞭子,繼續牽著毛驢慢慢走,行軍打仗時走的路比這更快更多,因此行路對他來說沒什么難的。

    *

    府城。

    太陽爬高,驅散了清晨的寒意,甚至曬得不少行人和做苦力的汗流浹背。

    這回沒走碼頭那邊的路,一進城門,裴厭思索一下,按著上次的記憶往鄭宅方向走。

    他記性好,方向也強,以前來過幾次府城,因此心里頭有眉目。

    走著走著,就到了上回和花成方路過的街道,離鄭宅近了,他沿著街道慢悠悠往前,不慌不忙,時而看看街邊賣的各種東西。

    星星太小,糖人糖葫蘆什么的吃不了,點彩繪畫的面人倒是能拿在手里玩,就是不知道喜不喜歡。

    看到賣風車和吉祥輪的,他想起家里的那兩個,實際是顧蘭時在玩,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進了巷子后,見后門有人,裴厭上前問話。

    貴子不在,但有一個小廝上回搬過竹筐,因此認得他,很快就喊來花成方。

    寒暄著抱下蛋筐后,裴厭沒有讓小廝立即搬進去,打開瞧了瞧,最上面的都還好,他又挪開一層,看了看底下的。

    盡管托底和四周都有稻草,今天出門的時候,想著路遠,又放了細麩皮,只是一個格子就那么大,還得塞雞蛋進去,細麩子無法充滿,只是填填縫隙。

    知道他心細,不過外頭人多眼雜,花成方瞅一眼,見上面兩層不過零星幾個磕破的,想必底下也不會損耗太多,就讓小廝抱進去了。

    裴厭把花成方拿出來的五個空竹筐放到板車上,隨后一起走到人少的墻根下。

    “這是二兩,你收著。”花成方掏出荷包,給了兩錠銀子。

    “好。”裴厭笑著接過,這是按五文算的。

    一路走過來,看見有人賣雞蛋,他聽了一耳朵,又問了好幾個人,已經有人賣六文了,還有要價七文的,但買的人都會壓到六文。

    花成方自己不傻,也沒把別人當傻子,他還想穩住這條掙錢的路子,笑道:“市價如此,府里采買的人知道,我不好往高了說,再過一月半月的,雞蛋稀缺了,到時肯定叫你賺上一筆。”

    “我知道,二哥。”裴厭點點頭,沒有太在意這些,已經比他想的四文錢多了。

    花成方道:“過十天左右,你再送上二百個過來,如何?”

    “行,我記下了。”裴厭又道:“那二哥,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忙,就不攪擾了。”

    “好好。”花成方忙不迭點頭,他確實脫不開身。

    按著原路返回,車上空了,不再有顧慮。

    鎮上一個油酥餅三文錢,府城要四文,這還是便宜的,裴厭買了兩個邊走邊吃,墊了墊肚子,扯下腰間竹筒喝了幾口水,隨后便加快了腳步出城。

    再過十天,雞蛋應該能攢下五六百個,花成方只要二百,給鎮上留一二百足以。

    裴厭邊走邊琢磨,心想反正來府城一趟,不如和今天一樣,帶上四百雞蛋,先給花成方送去,余下的,遠離了鄭宅,到府城另一邊去賣。

    六文錢一個雞蛋,要多掙一二錢銀子。

    掙錢的事,誰能不眼熱,他一個俗人,自然避不開,心里頭不免活泛起來。

    至于花成方那邊,都是敞亮人,無需太多顧慮,給花二哥送夠數就行了,只要不耽誤對方賺錢,他吆喝叫賣,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昨天在鎮上賣了八錢多,今天二兩。

    今年夏天因顧蘭時養胎,家里各種肉食和零嘴沒斷過,攢下的不多,但這一個多月差不多賺回來了。

    心里帶著喜悅,出城門后,裴厭坐上驢車,鞭子在空中甩兩甩,毛驢從慢到快,痛痛快快跑起來。

    *

    周淑云搬進了東屋,而顧蘭時給裴厭卷了鋪蓋,讓他抱進西屋了。

    雞屋里,矮炕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

    顧蘭時站在東邊雞圈外,裴厭和劉大鵝在里面抓母雞。

    這邊是新養的母雞,入秋后下蛋勢頭很不錯,因此他倆打算從這些里頭捉三十只。

    至于老雞,已經養了兩三年,明年就能慢慢賣老母雞,等明年開春后看情況,要是下蛋不錯就繼續下,雞仔去鎮上買就是,還能挑挑公母。

    要是下蛋勢頭不行了,放一些進公雞的地盤,讓抱窩孵上幾十只雛雞,這樣一來,就得多孵一點,不然母雞仔可能不夠。

    母雞撲騰著翅膀亂飛,狗汪汪沖著它們吠叫。

    顧蘭時沒動手,只在外面看,幫著記下塞進雞籠的雞有多少個。

    “那只。”裴厭指著一只肥壯的母雞說道。

    劉大鵝當即去抓,他話少,但干活很放心,其實不用提醒,他知道挑肥母雞捉。

    這邊一共就四十六只母雞,抓完三十只以后,只剩下十六只,動靜不小,難免受了點驚嚇。

    等裴厭和劉大鵝抬著雞籠出去以后,顧蘭時給它們倒了食和干凈的水,關好雞圈門后,把狗也喊走了,省得亂叫又嚇到母雞。

    劉大鵝把空雞籠都拎了出來,裴厭關好雞屋門,里頭已經放好食和水,只等它們自行平息。

    “今晚就燒炕?”顧蘭時問道,聽見孩子哭聲以后,匆匆往里面走。

    裴厭洗了手又用甩子打干凈衣裳,跟在后頭進來。

    星星流了幾滴眼淚,瞧著可憐巴巴的,被抱起后哄了哄,才不再哭鬧。

    “尿布拿來。”顧蘭時抽出孩子開襠褲里的濕尿布。

    裴厭疊好后遞過去,說:“夜里冷,今晚就開始燒,白天有太陽,沒那么冷,這小半月只晚上燒就行了。”

    “嗯。”顧蘭時給兒子塞好尿布,說:“這幾天該砍柴了。”

    “下午就去。”裴厭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的小拳頭,隨即就被那只小手緊緊攥住了一根手指。

    星星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瞧他,沒有一點害怕,他臉上笑容變大。

    裴厭想起一件事,說:“要不問問周姐姐,看她愿不愿意繼續干,有她在,你只要管好星星就行了,不用多操心。”

    顧蘭時還真想了下,有周姐姐在,他確實清閑很多,不用洗衣不用做飯,每個月進項挺穩,工錢開得起。

    “可家里屋子不夠。”他眉頭微皺,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騰出一間,雜屋柴房都有東西,再說了,也不能叫人家住破屋子。

    如今裴厭和劉大鵝住在西屋,但只是暫時的,他根本沒想過會和裴厭一直分房睡。

    這話一出,裴厭目光微頓,還真是這樣,屋子不夠住的,只得作罷:“那還是算了,等以后蓋了新院子再說。”

    新院子。

    顧蘭時眉眼彎彎,這是他倆早就商量好的,等攢夠錢,就重新起一處院子,是他們自己蓋的新家,想想就覺得高興。

    他倆只顧著說話,都忘了孩子。星星餓了,原本等人來喂,卻一直等不到,小嘴巴一癟,哇的又哭起來。

    顧蘭時哄了兩下連忙說道:“去熱乳果。”

    周淑云去買豆腐了,不在家,裴厭拔腳就往灶房走。

    第214章

    巳時初,太陽暖和了,見外頭沒有風,顧蘭時給小星星裹好襁褓,抱著到堂屋和前院轉了轉。

    發現陽光有點晃眼,他抱著孩子退回堂屋,一邊走動一邊嘴里噢噢哄,又念叨著和星星說話。

    小星星很好帶,一般只有餓了或者拉尿了才哭。

    他娘時不時過來,給他教了不少養孩子的經驗,比如夜里哭鬧肚脹該如何,還有各種小病小痛該如何應對。

    周淑云也會幫忙,因此星星被照顧得很好,鮮少有哭鬧不止的時候。這幾天學會笑了,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小嘴巴一咧,做出笑的模樣,顧蘭時和裴厭高興得不行,沒事就想逗逗兒子。

    苗秋蓮養活大了七個孩子,沒一個夭折的,實屬不多見,滿村人都說她運氣好,有子女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為這些猴崽子好好長大,沒少費心思。

    莊稼人忙,孩子多了以后,只能大的帶小的,有時候到處亂跑,沒有大人看護,連河邊山里也敢去,年年都能聽見有淹死的摔死的,又或者吃了什么不該吃的。

    她生了顧蘭生和顧蘭河以后,大兒年幼,即便懂事會幫著帶弟弟,可也不像大人那樣,能處處看護周當,那幾年拐子也猖獗,于是她和顧鐵山無論去哪里,都會帶上兩個兒子,時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不讓他倆亂跑。

    顧蘭玉生下來體弱,兩口子好容易得個女兒,自然心疼,一旦顧蘭玉有個風吹草動,兩人就歇不下,抱著去看郎中,抓藥喂藥,絲毫不敢耽誤,養到六七歲上,總算壯實了點,不再動不動害病了。

    小孩子病死很常見,顧蘭玉順順當當長到十歲時,不像以前那樣病弱,村里老人都說她該活下來。

    從顧蘭秀起,顧蘭生和顧蘭河大了,苗秋蓮自己脫不開身時,會讓兩個兒子去帶妹妹弟弟,辭色俱厲讓他倆不許懈怠偷懶。

    這期間自然有坎坷艱難,好在她對孩子足夠上心,也足夠細心干凈,七個孩子愣是一個不差,全都養活了。

    顧蘭時抱著小星星走回屋里,坐在炕沿上,拿起八角風車,他吹動風車給孩子看,說:“這是風車,阿爹給你買的。”

    星星眨著大眼睛,視線落在轉動的彩紙風車上。

    顧蘭時右手拿著風車,往左邊挪了一下,就看見孩子眼睛跟著轉動,他笑著自言自語:“還真在看。”

    之前聽他阿奶說,孩子太小,就算睜著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見多少東西,慢慢長大才能看全了。

    見星星打哈欠,他放下風車,站起來抱著孩子拍睡。

    裴厭從外面進來,見星星已經閉上眼睛,下意識放低了聲音,說:“剛在外頭碰到狗兒,他說要去鎮上賣豬,我想著咱們也該去賣一頭,鎮上十一文,府城是十二文,就和他商量了,一起趕車去府城。”

    顧蘭時一邊拍孩子一邊說:“路上有個伴好,趁這會兒記得,你拿上一串錢,路遠,這時候去府城,回來不一定能趕上晌午飯時,要是餓了,就在茶棚吃點,包子米粥不是都有,再要兩盤小菜,和狗兒吃飽了再往回趕路。”

    上次裴厭從府城回來,跟他講了不少事情,連那兩個茶棚賣什么他都知道了。

    茶棚東西便宜,不像府城,什么東西都貴,鄉下人趕遠路,多半都會在茶棚吃喝。

    “行,我知道了。”裴厭答應一聲,打開箱子拿了一串錢,正好一百文,兩個人吃頓飯足矣。

    他揣了錢往外走,喊上劉大鵝去后院抓豬。

    后院豬的嘶叫聲響起,很快就變成悶聲哼哼,顧蘭時把睡著的星星放在炕上,心想肯定是裴厭把豬嘴捆住了。

    孩子動了動,他連忙伸手去拍,星星就又睡沉了,沒有被吵醒。

    *

    很少去府城,顧蘭瑜很興奮,趕著驢車跑在前面,忘記岔路怎么走時,才停下讓裴厭去前面。

    到地方后,他牽著毛驢跟在裴厭后面,一邊走一邊轉著腦袋到處張望,府城果然比寧水鎮更熱鬧,瞧這酒樓客棧,夠闊氣的。

    高頭大馬和馬車就更多了,當然驢車牛車也不少,有錢人再怎么,世上還是平頭百姓更多。

    豬市同樣比他們寧水鎮的豬市大,講價的,稱豬的,吵架的,人聲鼎沸。有好些肥肚圓腦的屠戶系著圍裙腰里別著刀,到處轉著看挑豬。

    一路走來,顧蘭瑜看見不少肉鋪,顯然豬肉賣得很好。

    豬市上多是老少爺們在嚷嚷,偶爾能看見一兩個高壯的婦人和夫郎,熟練地和人講價,甚至會殺豬。

    裴厭在前面邊走邊打聽,都是十二文的價,高了買家不愿,低了賣家不樂意,他走得慢,車上肥豬還在哼哼,很快就有收豬的上前招呼他倆。

    來之前他在家和劉大鵝稱過豬,過了稱以后,買主給他看準星,見數目足夠,秤上沒有做手腳,就沒說什么,賣給了對方。

    顧蘭瑜同樣。

    都是一百八十來斤的肥豬,各自得了二兩二錢左右,因豬市各種人聲豬叫,還是拾糞的人到處穿插游走,他倆賣完后沒有耽誤,牽著毛驢又出去了。

    顧蘭瑜興奮又高興,問道:“厭哥,花二哥在的那個鄭宅在哪里?”

    裴厭指著南邊,說:“城南,好幾家大府宅,咱們出城,不順路。”

    顧蘭瑜不過問問,沒真想過去,又不認識什么姓鄭的,只是好奇罷了,他大概知道城南那邊,市集少,沒有東邊和西邊熱鬧。

    板車輕了,毛驢腳下變得輕快,蹄子嗒吧嗒吧的,人也不用擔心豬在后面怎么樣,他一邊跟著走,一邊只當瞎逛,哪怕光是看看,都覺得繁華興盛。

    出了城以后,熱鬧在后面越來越遠,耳畔才安靜下來。

    裴厭看看天,太陽到了頭頂,熱辣辣曬著,帶的竹筒已經喝完,也餓了,想起顧蘭時的話,他同顧蘭瑜招呼一聲,到茶棚以后,停下吃喝了一頓。

    正值飯時,茶棚生意不錯,鍋灶熱氣冒個不停,一家老少五口,忙著端碟拾包子,擦桌添水,腳下不曾停過。

    老婦和媳婦在另一邊鍋灶后不斷和面切菜炒菜,茶棚做的都是些家常淡飯,葷腥很少見,多半人點一壺粗茶解渴,餓了再要幾個包子一碗米粥,手頭寬裕些的人會要兩個菜吃。

    待吃飽喝足后,兩人才又往回走。

    *

    府城的路不知不覺就跑熟了,到了和花成方約定好的日子后,裴厭帶了四百雞蛋一大清早就出了門。

    今天要去府城叫賣,不一定什么時候回來,因此他帶了幾個糙饅頭,白天有太陽,照樣能吃冷饅頭,顧蘭時又給他帶了兩個咸鴨蛋,囑咐他要是饅頭太干噎嗓子,就買碗熱乎乎的餛飩湯。

    最近好幾個人來問顧蘭時收不收雞蛋,他都婉言拒了,話沒說死,萬一以后雞蛋不夠呢。

    其實要是收雞蛋,按著鎮上的價錢來,再倒騰去府城,還能賺一點,只是今年秋后雞蛋多,得先緊著家里的雞蛋去賣,帶的太多要是賣不完,回來的路上還要再顛簸一次。

    熟門熟路到了鄭宅后巷子,這回貴子在后門值守,他很快喊來了花成方。

    裴厭照樣打開蛋筐先看了眼,碰壞的不多,才讓小廝把三個蛋筐搬進去,他提起一籃子青紅相間的棗笑道:“二哥,這是家里的棗,霜兒和狗兒讓給你帶的,底下還有些毛栗子和核桃,是我前天上山弄的,嘗嘗。”

    小妹夫家院里有一棵大棗樹,花成方知道,笑著收下:“費心了。”

    看見車上還有三個竹筐,他順嘴問道:“帶了東西?”

    裴厭沒有隱瞞,直說道:“也是雞蛋,我想去城北和城西轉轉,近來攢的多一點,放久了不好。”

    花成方一頓,一想也有道理,他想賺錢,卻不能擋了別人的路,再說了,往城北去離這里遠,裴厭想的還是周到。

    怎么都是自己人,今兒還給帶了東西來,他提點道:“你往城西去的話,記得到桂花巷子去吆喝幾聲,桂花巷子還有金蘭巷子,前頭住的都是高門大戶,能住在府后頭的那幾戶人家,多半沾親帶故的,也都不缺錢,過去走走,說不定就碰上生意了。”

    “行,多謝二哥。”裴厭記下他的話,自己對府城不熟悉,還真得聽聽這些。

    照舊是五文錢的價,二百個雞蛋正好一兩銀子,花成方和之前一樣,痛快結清了。

    這也是裴厭愿意和他搭伙做生意的一個緣由,不會找各種借口拖延給錢的事。

    又看見踢竹球的幾個孩子,裴厭牽著毛驢避開他們走,出去后沒有立即吆喝,這里離鄭宅太近。

    走遠了之后,他高聲吆喝起來,按著外頭六文錢的市價,一路往城西走,他不著急,零零散散賣著,邊走邊隨意記下各種街巷和店鋪。

    到了桂花小巷后,正碰上一個提竹籃賣雞蛋的老婦。

    不止花成方知道這里住的人不差錢,常來府城做小生意的人大多都清楚。

    老婦帶的雞蛋不多,還有磕碰的,被人挑出來放在一旁的麥秸上,她看著緩緩流出來的蛋液蛋黃,一臉的心疼,可也知道這種賣不出去了,只能帶回去自己吃。

    聽見買雞蛋的人說不夠,裴厭適時上前笑道:“阿姊,我這里有雞蛋,一百多,要的話可以挑揀,也是六文的市價。”

    那婦人一聽,不用自己再出門去外頭買了,而且自家門口,雞蛋買了就放進灶房,不會磕碰到,哪有不樂意的,于是就買了四十個。

    第215章

    去府城賣雞蛋,因路遠,又不能走快,沿街吆喝也急不得,因此一去就是大半天,好在價錢不錯,裴厭心又細,即便有沿路顛簸磕碰的,還是小賺了一筆。

    一天一天變冷,瓜果菜蔬由豐足轉衰,藤蔓枯萎,菜株凋零,漸漸沒有鮮菜了。

    谷場曬滿了草,邊沿處有幾張竹席,曬了秋末最后的野菜。這兩天無論在河邊野地還是山上,能挖到的野草野菜已經不多了,多半都是枯枝黃葉。

    西邊的五棵柿子樹,今年零落結了大小十來顆柿子,柿子葉已經落光,只剩枝頭高處三五顆紅色的柿子果,顫巍巍隨著秋風吹動光禿禿的枝丫而輕晃。

    那紅色在一片蕭瑟枯寂中分外明亮,是土黃色天地中最鮮艷的存在。

    幾只圓滾滾的雀兒落在枝頭,小爪子抓住細枝,也不知它們如何知道柿子熟了的,張開灰黃色的鳥喙去啄吃。

    有之前被鳥啄過的熟透的缺口紅柿子“啪嗒”掉在地上,摔爛成一灘。

    正在院門前玩耍的灰灰突然昂起腦袋,耳朵抖了抖,盯著柿子樹那邊看,也不知它發現了什么,突然拔腿狂奔。

    灰仔一愣,“汪”一聲帶著些懊惱,飛快追了上去。

    等它到了柿子樹底下,灰灰已經在舔吃掉落的柿子了,它嗷嗷叫著上去搶,灰灰吃得更快了。

    沒一會兒兩只又打起來,又是汪汪又是嗷嗚驚叫的,坐在院里曬太陽改衣裳的顧蘭時朝外看一眼,實在不愿意搭理它倆。

    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有時一個攆一個,你追我逃,一個比一個賤兮兮,地上土都被爪子刨飛。

    有時打的過分了,狗毛都亂飄,嘴巴里都是,若裴厭過去,灰灰和灰仔立馬就夾尾巴,因為真的會挨揍。

    今年石榴和杏子沒結,但棗樹和柿子樹零星掛了幾個果,棗子紅的時候,顧蘭時和裴厭只要路過看見,順手就摘了,輪不到狗蹲守。

    偶爾灰灰和灰仔看見他手里的紅棗,會撒嬌討要,他給喂幾個。

    柿子樹結的不好,還沒到真正掛果的盛期,顧蘭時直接上家里摘了些,他大哥二哥那邊也有,足夠他和裴厭吃,就沒管那幾個柿子,留在枝頭上,隨著天越冷,鳥雀沒吃的會來啄。

    不想灰灰和灰仔很喜歡,第一次發現熟透的柿子好吃以后,成天就守在柿子樹底下,眼巴巴盼著掉下來幾個。

    裴厭前天看見有熟透紅軟的,給它們一人摘了一個,大黑也吃得香,只是它懶得去蹲守,掉下來的自然便宜了灰灰和灰仔。

    “又打起來了?”裴厭從后院過來,他和劉大鵝剛把驢棚修繕好,天冷了,一旦刮風下雨,會凍到毛驢。

    自從毛驢買回來,可謂是勞苦功高,干什么都得用上它,自然要上心善待。

    顧蘭時抬頭揉了揉脖子,說:“可不是,估計還是為搶柿子。”

    裴厭打了個呼哨,發出的聲音尖銳而高,直直傳了出去,灰灰和灰仔當即就消停了,舔舔嘴巴,各自散開去玩,不敢再囂張。

    看見灰灰跑近前,諂媚搖尾巴的模樣,顧蘭時笑罵道:“真是欠收拾。”

    劉大鵝閑不住,拿了木叉翻谷場上的草,已經曬了半早上,確實該翻動了。

    裴厭舀了水洗手,擦干后把布巾搭在木架上,順手摸了摸昨天洗的尿布,見干了,于是把幾條都取下,疊放在一起往屋里走。

    顧蘭時在給星星改小鎖兒的舊衣裳,是昨天去二嫂那邊串門子,她給的,奶娃娃說長也長得快,多一身衣裳好換洗。

    莊稼人都儉省,奶娃娃又不干活,自然扯不壞衣裳,只是這衣服好幾個孩子都穿過,舊是舊,但柔軟,他不過收收袖口邊和褲管,再繡了幾樣花和幾顆小星星在衣角和領口。

    有了彩線花樣,更亮一些,適合小孩子。

    放好干尿布出來后,看見周淑云從籬笆門外進來,她提了個竹籃,是去買豬肉和豆腐了。

    裴厭說道:“下午吃飯早點,吃完我好送周姐姐回去。”

    “嗯。”顧蘭時點點頭,今天周淑云做工的日子到了,昨天晚上他已經把工錢給了對方。

    周淑云來時帶了包袱和鋪蓋,抱著走回去多艱難的,反正家里有驢車,很方便。

    “蘭哥兒,我還買了豆腐皮,晚飯切絲拌著吃?”周淑云進院問道。

    “好。”顧蘭時點點頭,又說:“周姐姐,晚飯吃早點,蒸鍋干米飯吃,拌一個豆腐皮,再做一個肉沫豆腐,再炒碗菘菜,等下讓裴厭把那只公雞殺了,今兒炒著吃,燉肉也吃膩了。”

    這就葷素四樣菜了,他想一想,又說:“再打個蛋花湯,淋上些芝麻香油,一人舀一碗,今兒咱們吃好點。”

    周淑云知道這是因為她要走了,只是沒想到自己被這般看重,花錢買肉和豆腐都不夠,竟還要殺雞,面上不免有些猶豫。

    顧蘭時抬眼,就看見她神色,笑著說:“周姐姐,快去忙吧,活不少呢,我做完手頭這點活,再進去幫忙。”

    “好好,你忙你的,灶上的活有我就行。”周淑云一聽催促,立即就往灶房走。

    顧蘭時笑笑,沒有說什么。

    裴厭進柴房,里頭有只被捆住腳的公雞,他拎出來放在院里,自己拉了個板凳坐在柴堆前用小斧頭劈細柴,等水燒滾了再殺雞不遲。

    這公雞是方紅花昨天提過來的,說老了,讓裴厭去鎮上的時候賣掉。原本是他大兒媳養的,她不過平時幫忙喂喂,公雞養了好幾年了,大兒和大兒媳說了聲,便讓老娘做主,把雞賣了,得的錢自然也是她的。

    裴厭給了方紅花五十文,老母雞好賣,老了的公雞價錢其實沒這么高,四十五文頂了天了,裴厭找了個借口,說這公雞個頭大肉多,多給五文是應該的,方紅花樂呵呵收下了。

    既然讓殺,他沒有多問,想吃就吃了。

    顧蘭時是想著周淑云在這邊干了兩個月的活,十分厚道盡心,從不偷奸耍滑,每次讓她出去買東西,余下的錢分文不差,一文都沒貪,盡數還回來。

    干活更是不用說,人很干凈,對星星也好,沒事就幫他哄孩子逗孩子,星星見了她也會笑,顯然是喜歡的。

    “周姐姐,下午飯吃早點,吃完讓裴厭送你回去。”想起這件事,顧蘭時一邊繡彩線一邊說。

    “哎,好。”周淑云在灶房答應一聲,沒一會兒她低頭用手擦了擦眼睛。

    *

    飯后,天有點陰。

    每年深秋以后,綠意褪去,天地之間,入眼盡數都是土黃色。

    怕刮大風,顧蘭時沒有讓周淑云刷鍋洗碗,叫她去收拾行李,趁天亮沒有起風,路上好走。

    裴厭套了車,很快,周淑云背了包袱抱著鋪蓋卷出來。

    顧蘭時一手抱星星一手拎了一個小蛋筐從新雜屋出來,說:“我裝了三十個雞蛋,給大姐姐帶去,就說是給她補身子的。”

    “行,我知道了。”裴厭接過蛋筐,在板車上放好。

    周淑云笑道:“路上我會扶著。”

    “好。”顧蘭時點點頭,抱著孩子送他倆往門外走。

    “蘭哥兒,外頭冷,還是回去,孩子受不住。”周淑云開口道。

    正說著,一陣風刮來,顧蘭時在院門外停住腳,給星星用襁褓一角蓋住小臉蛋,說:“那好,周姐姐,我就不送了。”

    周淑云忙不迭點頭:“嗯嗯,快回去歇著。”

    顧蘭玉自打去年冬天生了老二,身體就一直不好,稍微著涼就咳嗽發燒,斷斷續續藥沒怎么少吃,周書宏對她很上心,可再怎么,抓藥看病都得花錢,家里肯定沒有從前那么寬裕。

    家里雞蛋多,就是喂喂草喂喂魚蟲,又不花錢買,顧蘭時沒什么舍不得的,他和裴厭窮困時,除了爹娘,哥哥姐姐也接濟過,顧蘭玉還背著周家人偷摸給他拿咸鴨蛋。

    裴厭牽著毛驢穿過村子,有不少人看見,知道這是送周淑云回周家村。

    方紅花正在門口,一邊啃米糕一邊和老太太閑聊,看見他倆,問了周淑云兩句閑話。

    因帶了雞蛋,出村子以后,裴厭沒有坐在車上,只讓周淑云坐上去,他在前面牽驢。

    “嘖嘖。”鄭老太太咂兩下嘴,又是酸又是羨慕,一時眼紅,直接道出了心里話:“怪不得說有錢呢,連媽子都請得起,這才多大,年輕得什么似的,生個娃娃就這般嬌貴,還得找人伺候他!”

    方紅花瞪她一眼,要說怒氣也沒多少,何必跟這些人較真,自打周淑云來了以后,她又不是沒聽過那些閑言碎語,轉而又笑道:“嗐,誰叫我們厭小子出息,這無論有錢沒錢,都樂意找人伺候,哪像別的漢子,大事不操心一個。”

    末了又說:“厭小子和蘭哥兒就倆人,不雇個人,家里又是孩子又是活,誰給干呢?”

    “還真是,家里人丁少,沒個人搭把手也不行。”孫老夫郎在旁邊搭腔。

    方紅花原本想損鄭老太太幾句,一個村的,誰家那點破事還不知道了,但又一想,置這個氣做什么。

    自從她蘭哥兒和厭小子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她心里也高興,吃的喝的更是滿村老太太老夫郎比不上的,脾氣都越發好了,除非惹她,她本就不是愛嚼舌根子戳人心窩子的人,便只和孫老夫郎說話,不怎么搭理鄭老太太,誰叫對方陰陽怪氣兒的。

    鄭老太太說話沒人理,哼一聲扭頭走了,方紅花白她一眼,都懶得搭理。

    老太太之間起了矛盾,這十天半月,肯定湊不到一塊閑聊了。

    *

    周家村,周淑云家離得近,裴厭兩個月前接她的時候來過,認得院門,直接在門口停下。

    周淑云小女兒在院里攆雞,渾身臟兮兮的,大女兒在舂米,她一進門,兩個女兒都扔掉手頭的活,跑過來喊娘。

    婆姆明明在家,一看小女兒衣裳沒人給洗,頭發也亂糟糟的,周淑云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裴厭還在門口,她早就開罵了。

    裴厭幫著把鋪蓋卷抱進來,他不好進人家屋里,就放在院里一張高凳上,直起腰說:“周姐姐,我走了。”

    “好好。”周淑云強打起笑臉,送他出去。

    臨出門時,裴厭看見她小女兒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他,臉蛋和小手雖然臟,但眼睛很有神,瞧著不像是怕他的模樣,再加上剛才攆雞到處亂跑的那副神氣樣子,看起來膽子一點都不小。

    他斂了眉眼,擋住眼中一絲笑意,不知道星星以后會不會也是這樣,調皮活潑。

    裴厭出來,牽著驢車又往顧蘭玉家走。

    而周淑云轉身回去,隔著窗子就和婆姆吵起來,罵得不可開交。她離開兩個月給人干活掙錢,兩個女兒卻埋汰成這樣,活像沒人管的野丫頭。

    她婆姆更是厲害,又捏著她生不出兒子的事破口大罵,嫌棄是兩個不值錢的毛丫頭,光知道吃,糟蹋了多少糧食。

    一聽連孩子口糧都要克扣,周淑云火氣上來,根本沒有以前低眉順眼的模樣,不但罵,還朝婆姆窗子啐一口。

    小女兒一頭稀疏的黃毛,聽見老嬤罵她和姐姐,也有樣學樣,朝地上啐一口,小嘴呸呸呸的。

    大女兒生性靦腆些,從小被老嬤嫌棄,最主要挨過打,因此怯弱許多,她娘回來才像是一下子抬起了頭,有人給撐腰了,她不敢啐吐沫,兩手抱著她娘腰不撒手。

    罵夠了之后,窗里窗外的人都氣喘吁吁,一個比一個氣惱,卻互有默契,沒有真打起來。這個家再爛,還不至于當真散伙兒了。

    自家漢子干活還沒回來,周淑云忍著怒火,都顧不上鋪蓋卷和包袱,先拉著兩個女兒洗臉扎辮子。

    灶房里,周淑云看一眼外面,院子沒有人,她偷偷拿出個竹筒,對兩個女兒噓一聲,取了筷子來,打開竹筒塞子,從里頭夾出一塊雞肉,連忙塞進大女兒嘴里。

    “啊啊!”小女兒一看有肉,急得話也不會說,只張大嘴巴朝她娘示意。

    周淑云又給她嘴里塞一塊肉,低聲說:“悄著點兒,連你爹也別說,不然,就沒得吃了。”

    “嗯嗯。”兩個丫頭嘴里嚼肉,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竹筒是周淑云塞進懷里帶回來的,肉和里面不多的汁水都溫熱,怕她倆爭搶弄翻了竹筒,她一筷子一筷子喂給女兒,最后把里頭的肉汁子倒在饅頭上,分給兩個閨女去吃。

    她生兩個閨女,坐月子的時候別說雞肉,連雞蛋都不見幾個,不過照顧了顧蘭時兩個月,臨走還給她殺雞,明明是外人,卻待她更好。

    見女兒吃飽,頭發順了,臉蛋也干凈,周淑云長舒一口氣,將心里那些委屈和情緒盡數隱藏。

    在婆姆出來的同時,她立馬把竹筒藏了起來,又給女兒擦干凈嘴巴,不讓瞧出端倪。

    第216章

    “星星,大眼睛的星星。”

    竹哥兒抱著小星星哄,星星笑了下,他也笑瞇瞇的。

    初冬天地一片蕭索,農活不忙了,莊稼人能歇一歇。家里攢夠過冬的柴糧草料,不急著挖草根撿柴火,得了空就能出門閑轉。

    有人幫忙抱孩子,顧蘭時總算能騰開手,在院里洗星星的衣裳和尿布。

    “出來時跟娘說了上這邊?”他坐在木盆前一邊搓衣裳一邊問。

    “說了,不說咋出來呢。”竹哥兒抱著星星走過來。

    “快飯時了,那你抱會兒孩子,我洗完就去做飯,晌午在這邊吃。”顧蘭時說道。

    “好。”竹哥兒滿口答應,又道:“我過來時娘說了,叫我長點眼色,要是吃飯沒回去,她肯定知道我在這邊吃了。”

    顧蘭時笑了下,手中搓洗不停。

    裴厭去鎮上送雞蛋了,和去年一樣,酒樓酒館大量要雞蛋和干菜,不然到后面,蛋錢菜錢都會漲,他多拉了幾筐菜干,打算雞蛋送完以后,把菜干子拉去府城賣,那邊價錢能好一點,因此要到下午才能回來。

    劉大鵝上山砍竹子去了,家里就剩顧蘭時一個。

    竹哥兒沒過來的時候,他還在想做飯時得把搖籃放在灶房門口,不然星星醒了沒人在跟前的話,會哭個不停,只要聽見動靜,有人時不時過來看他一眼,就安安靜靜躺在搖籃里自己玩。

    “蘭時哥哥,昨天梅哥兒回了趟娘家,你知道么?”竹哥兒說道。

    顧蘭時抬頭:“我昨兒沒出門,沒見著,倒是聽你裴厭哥哥說見著他漢子了。”

    竹哥兒說:“他倆沒待多久,又走了,我還是聽娘說的,梅哥兒有了,都四個多月了。”

    顧蘭時神色驚訝,卻又在意料之中,笑道:“梅哥兒算是苦盡甘來了,趙家再不敢鬧事,連他家里日子都好了。”

    竹哥兒把星星換個方向抱,說道:“可不是,娘昨天提起趙家,還恨得什么似的,好好的衣裳,生生糟踐臭了,要不是方翠柳一家子如今都夾著尾巴做人,不然指定倒霉。”

    他頓一下,沒忍住又開口:“蘭時哥哥,你知道裴虎子那個夫郎嗎?”

    裴虎子?

    顧蘭時撈起跑在木盆里的小褲子,一邊搓一邊說:“知道,不是用裴春艷換來的嗎。”

    “就是他,王家溝的,在鎮子另一邊,離得遠呢,叫王瑤兒,還挺會來事的,四鄰都處熟了,比裴家那幾個會做人多了,前天我和娘路過他家門口,王瑤兒還喊娘嬸子。”

    “娘原本因我厭哥哥,不怎么搭理裴家人,尤其葉金蓉,不過前天說,人家是新娶的夫郎,可能不知道一些事,人家笑臉相迎,為面子上好過去,就答應了一聲,娘也說了,裴家人這些年一直是非多,還是離遠點。”

    “聽說也蠻厲害,好吃好喝的看得緊,別說葉金蓉,連方云也拿不了大嫂的氣派,把裴虎子管得服服帖帖,不過這些都是傳言,誰知道是什么樣。”

    “嗯。”顧蘭時胡亂點點頭,其實他見過王瑤兒,一個村的,只要去村里,免不了就能碰到,他從來不言語,對方似乎也知道什么,同樣沒吭聲。

    “王瑤兒還好,他那個哥哥,也就是裴春艷漢子,上次帶裴春艷回娘家,我和小嫂嫂去地里干活,路上碰見了。”

    竹哥兒嘆口氣:“蘭時哥哥,你是沒看到,那漢子年紀明顯大,裴春艷又瘦,明明是回娘家,木著一張臉,見人也不說話,低頭擦過去。”

    “不過,衣裳倒是好衣裳,干干凈凈沒補丁,挽起來的頭發還別了一朵絹花,比在裴家的穿戴好多了。”

    對裴春艷,哪怕沒和裴厭有關系,當做陌生人來看待,顧蘭時和竹哥兒一樣,明顯有點同情,嘆道:“個人有個人的造化,旁人插手不得,說不定她那漢子是個好人呢。”

    “嗐,誰說得準呢。”竹哥兒老氣橫秋嘆一句,顯然是從他娘那里學來的語氣。

    顧蘭時忍不住彎唇笑了下。

    洗完衣裳,他起身就進灶房做飯,期間劉大鵝拖著竹子回來,裴厭如早上出門時說的那樣,直到晌午飯吃飯都沒見影子。

    劉大鵝喂了豬驢還有雞鴨,又把雞屋掃灑拾掇了一遍。

    裴厭叮囑過,雞屋里頭悶,一定要把雞糞臟污收拾干凈,不然對母雞不好。

    三十只母雞晚上睡在溫暖的矮炕上,熱氣烘熱了上面的一層稻草,白天餓了就下炕吃食啄水,顧蘭時每天都能在稻草里摸到雞蛋,好的時候,一天能有三十枚呢。

    去年養雞養上了手,他和裴厭都知道要怎么喂,無論草藥還是大蒜,沒事就搗搗剁剁,混在雞食里,魚干什么的,也都喂得勤,這些東西供上了,母雞下蛋才厲害。

    吃過飯沒多久,竹哥兒就回去了,家里也有活呢,不好一直和星星玩兒。

    顧蘭時給星星喂了乳果,哄睡著以后,見劉大鵝在院門外面劈竹子,就關好東屋門窗,和孩子一起睡下。

    *

    裴厭和風雪一起進門。

    初雪的威力不是很大,雪粒雪片子摻雜,晃悠悠飄落。

    劉大鵝幫忙解車套,裴厭把大小十來個竹筐拎下來,零星雪花飄落在肩頭,很快沒入厚實的衣裳里,消失不見。

    顧蘭時穿好衣裳和鞋,匆匆從房里出來,笑道:“回來了。”

    “嗯。”裴厭眼中笑意浮現,說:“雞蛋都賣完了,剩一筐半干菜。”

    “運氣不錯。”顧蘭時笑著上前幫忙。

    “這個,里頭有十來個磕碰了的雞蛋,我帶了回來。”裴厭提起一個小蛋筐說道。

    顧蘭時問:“沒賤價賣掉?”

    裴厭把小蛋筐放到灶房門口,在劉大鵝解完車套后,他上前把空了的板車往柴房那邊推,用力將板車豎起,靠在屋檐下,末了拍拍身上的土屑,說:“原本想賣的,卻在府城碰到一件事。”

    顧蘭時眼神好奇,他打開蛋筐,拿掉最上面的一層雞蛋格子,才看見下面的一層雞蛋,有兩個蛋黃蛋液流了出來,他嘬嘬嘬叫兩聲。

    大黑三個立馬圍上來,他把爛雞蛋拿出來,讓狗去舔吃。

    “一家酒樓門口有人鬧事,說是在里頭吃了飯菜以后,上吐下瀉鬧了肚子,一定是飯菜不干凈。”

    裴厭把七八個空竹筐往新雜屋里面拿,下雪了,不好放在外面,出來后又說:“我聽了一會兒,說是有人看見那酒樓的菜和肉不好,放了好幾天,連雞蛋也是臭的。”

    “這事真假暫且不論,倒給我提了個醒,你想想,雞蛋雖然是路上才磕裂的,萬一有人買回去以后生事,說雞蛋是壞的,吃壞了肚子,不如帶回來,咱們自己吃也好,給狗吃也行。”

    聽完,顧蘭時點點頭:“還真是,以后還是不賣了,何必為一文錢攤上事。”

    他從灶房拿了個碗,撿掉雞蛋上沾著的稻草屑,把十一個雞蛋陸續放進碗里,問:“吃過了?”

    裴厭把剩下的幾個竹筐拎起,說:“吃了,在府城吃的,一個雜鹵攤子,要了碗雜鹵,有雜鹵肉的那種,帶兩個烤餅子,花了二十五文。”

    知道他飯量,顧蘭時又問:“飽了?沒飽的話我現在就起鍋,正好把這幾個雞蛋攤成蛋餅子。”

    裴厭頓足想了一下,笑道:“算了,我啃幾塊糕點就成,蛋餅留著晚飯吃,不然現在做了,我吃不完,到飯時就涼了,那雜鹵湯貴,是大碗的,我還續了一碗熱湯,沒要錢,吃完才往回趕,不是很餓。”

    顧蘭時點點頭:“也好,梅花糕多呢,還有杏脯。”

    把院里東西都收好以后,雪花和雪粒漸漸大了。

    看見劉大鵝從后院出來,他剛才進去栓了驢,顧蘭時想一下,拿出四個雞蛋放在另一個碗里,遞給裴厭。

    裴厭心領神會,開口道:“劉哥,這幾個雞蛋雖然碰裂,還能吃,趁雪沒下大,你送回去。”

    “好好。”劉大鵝搓了搓手,滿眼都是感激,接過碗后急匆匆往外走。

    他今年夏天抓蝎子賺了一兩多將近二兩銀子,他很謹慎,俗話說就是膽子小,沒有往山里頭走,就是在土溝和山腳下的溝壑中尋找,不像裴厭和顧蘭瑜,敢進山在山溝里找毒蟲,各自掙了三兩多,卻已經很滿足。

    家里日子好過了許多,他和夫郎都商量好了,今年過年扯一塊布,給兩個孩子都做雙新鞋穿,還能給小棗兒買兩根紅頭繩。

    他家窮,連娃娃也灰頭土臉的,今年過年總算能打扮打扮。

    *

    屋子里,星星剛睡醒,被爹爹抱著,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向一臉喜意數錢的阿姆。

    裴厭抱兒子很熟練,星星在他懷里不哭不鬧,他在兒子肉臉蛋上親一口,逗得星星咧嘴笑起來。

    這是和顧蘭時學的,一開始還有點生疏,如今抱著兒子就是一口,他還好,顧蘭時有時候還會輕輕咬兒子小手小臉蛋一口,那叫一個稀罕。

    裴厭抓著兒子小胳膊輕輕晃幾下,笑著說:“今天雞蛋沒有在鎮上散賣,來福酒樓二百二十個,按二百個算,是一兩,同春酒館少,一百一十個,五錢。”

    這就有一兩五錢了,顧蘭時捧著白花花的碎銀子在手里,笑得見牙不見眼。

    裴厭又說:“余下的拉去府城,花二哥要了二百,六文一個,一兩二錢,那一籃子干菜也給他了,他說正好,和廚房里的人吃酒能用上。”

    那是顧蘭時讓帶的,有筍干葫蘆條干子什么的,自家曬的干菜,又不值錢,冬天了,想必府城也沒多少鮮菜吃。

    “我又上金蘭巷去了一趟,正好趕上兩家雞蛋沒了,婆子和媽子出來,一家要了六十個,是七文錢,賣了八錢四十文,再零散著賣了三十六個,應該有二百五十二文。”

    “至于干菜,別的還好,像馬齒菜這些,府城和鎮上的價一樣,不值錢,就靠斤數撐著,遇到一家買的多的,我給多抓了兩把。”

    今天帶的雞蛋很多,將近七百個,攢了一段時日,總算都賣出去了,以后就只有雞屋里的三十只母雞下蛋。

    不過凡事說不準,天氣好時,偶爾也能在雞圈里撿到幾個,那就跟撿了寶一樣,真真稀罕事。

    蛋筐大大小小帶了十一個左右,板車就那么些地方,緊湊再塞了幾筐干菜和半筐蘿卜十幾棵大菘菜。

    裴厭給兒子搖了搖撥浪鼓,又道:“菜加上幾辮子大蒜,賣了三百文左右,我想著今年多了劉哥吃飯,后邊再賣一兩回,余下的都留著,離開春野菜發上來還早,家里的口糧多點都不要緊。”

    “嗯。”顧蘭時點頭贊同,認真聽完才開始數錢。

    裴厭不再說話,數錢是大事,尤其對顧蘭時來說,不好打攪。

    碎銀子有三兩五錢,銅板五百九十個,抹去零頭的話,今天掙了四兩。

    顧蘭時滿足地長嘆一聲,說:“初秋以后,一百只母雞下蛋,咱們都賺了十幾兩了,還是養雞好。”

    嘗到了甜頭,累都不算什么了。

    撥浪鼓咚咚咚響,星星盯著看,時而樂得笑一聲,裴厭抱著兒子在炕沿坐下,說:“等后邊閑了,我和劉哥再把東邊豬圈前收拾收拾,明年開春后再養一批小雞,母雞還是頭一兩年下蛋厲害。”

    “嗯。”顧蘭時歡快點頭,這是早就商量好的,但每提一次,心里還是高興。

    他把錢袋里的碎銀子都倒出來,數了數,加上今天的碎銀,一共十三兩八錢。

    銅板不用說,賣菜多半給的都是,一串串都是一百文的整錢,約莫有三四兩,鄉下吃用,銅子兒用的最多。

    只這些,就夠大半年好吃好喝了,稍微儉省點,一年說不定就夠了。

    把錢放好,顧蘭時心里很踏實,鎖好箱子后,他接過裴厭手里的撥浪鼓,搖給星星聽,說:“明年再養小雞的話,老母雞五十幾只,賣掉之前照樣得喂,打草更多了。”

    “正好,外頭下雪,你哄星星玩兒,我做個布兜子,明年星星大一點,就能背出去干活了。”

    他說干就干,又把撥浪鼓塞進裴厭手里。

    咚咚咚——

    裴厭搖的慢了,明顯在想事情,星星伸手去抓撥浪鼓,他手小小的,裴厭只好把木柄塞進他肉乎乎的手里,順便幫忙扶著。

    “要不,明年再請個長工。”

    顧蘭時剛找出兩塊布,正尋思是要亮一點的還是深一點的,繡上虎頭就更好了,帶子也得繡點花樣,包孩子呢,反正冬閑活少,弄漂亮點。

    聞言他抬起頭,眼神有點疑惑,家里不是有長工了嗎。

    裴厭不緊不慢說道:“有星星了,以后多張嘴吃飯,我想再買兩畝地,最好是旱田,麥子和柴豆一年能種兩茬,多收一樣口糧。”

    “這樣就有六畝地,還要養豬養雞,多個長工的話,打草和田里的活有人,我在家里照管菜地,也不怕人家來了沒地方住,都是漢子,和劉大鵝睡在西屋就成。”

    “至于你和孩子,挖挖野菜就成,偶爾出去打個草,不必太勞累。”

    裴厭見顧蘭時一副思索的模樣,笑著又說:“一個長工就算一個月二錢,一年不過二兩四錢,多養一頭豬的事。”

    “明年要是真請兩個長工,養十頭豬也不成問題,這不就相抵了。”

    今年十一二頭豬裴厭打草很累,以后多個勞力的話,好像確實不錯,只不過明年多兩畝地和四五十只雞仔。

    顧蘭時漸漸被說服,猶豫著開口:“聽起來是挺好的,對了,劉哥明年的工錢給漲嗎?”

    裴厭說:“他干的不錯,挺盡心的,漲三十文吧,從明年二月起,一個月一百八十文。”

    長工要是干得好,第二年漲二三十文不是什么稀罕事,人家是來賣勞力的,就指著工錢漲一漲,心里多少有個盼望。

    他倆不是什么大戶,在鄉下請兩個長工確實多了點,怕顧蘭時反悔,裴厭趁熱打鐵,又說:“兩個長工的話,我在家里管菜地,都不用阿奶喊老太太老夫郎過來澆菜上肥,我一人就包攬了,還能歇一歇,往府城跑的話,也不怕耽誤田里的活。”

    一聽能歇歇,顧蘭時立刻心動了,夏天裴厭晚上還要去抓毒蝎摸知了,這樣的話,白天就能少干點活。

    他把手里的布展平放在炕上,說:“那好,再請一個人,回頭多打聽打聽,還是得找個知根知底,本分老實的。”

    “這是自然。”裴厭笑著應道,這件事就算說定了。

    第217章

    初雪沒下多久,豎日一早,只看見地上一層薄雪。狗爪印落在白雪上,蜿蜒著向前,如片片花朵。

    雞鴨還未從窩里出來,不然沒掃過的雪地也會落下凌亂的雞爪印和葉片狀的鴨蹼印。

    顧蘭時從房里出來時,堂屋門已經開了,大黑搖著尾巴走進來。

    冷意襲來,他輕輕吐一口氣,就看見呼吸變白。天上依舊有陰云,不知道什么時候放晴。

    裴厭正在院里掃雪,聽動靜,劉大鵝已經在灶房煮豬食了。

    “汪——”

    灰灰和灰仔在院門外奔跑,時而叫幾聲,也不知道它倆在吵什么。

    “水熱好了,我去給你舀。”裴厭將掃帚靠在灶房墻邊。

    “好。”顧蘭時答應一聲,劉大鵝在灶房,還是裴厭去較好,于是又轉身,進屋打算拿雞毛撣子出來,好把桌椅都掃掃。

    不想大黑跟著他進來了,昂起腦袋,直直望向炕上。

    誰養的狗誰了解,顧蘭時笑著開口:“星星還沒醒,等醒了才能抱下來。”

    大黑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尾巴垂在身后輕晃兩下,依舊站在那里。

    顧蘭時沒有管它,拿了雞毛撣子掃掃這邊,又撣撣那里,他動作很快,家里天天都掃灑,沒有多少灰塵。

    裴厭端了一盆洗臉水和一碗漱口水,進來說:“摻好了。”

    “行。”顧蘭時手下不停:“你先放那兒,我掃完就洗。”

    裴厭把木盆放在架子上,給他把水碗放在桌上,問道:“今天燉骨頭吃?沒什么活干,我今天不出去,想歇歇,不是還有半壇子酒,上回打的沒喝完。”

    顧蘭時笑:“好,那你等會兒去清水村,看劉信有沒有殺豬,多買幾根骨頭,對了,再買幾塊豆腐,用豬油煎豆腐吃,撒些辣子粉,更香。”

    “好。”裴厭答應一聲,又出去掃雪了,這會子還早,殺豬的不一定開門。

    顧蘭時放下雞毛撣子,看見大黑從房里出來,笑著說:“沒等到吧,都跟你說了,等醒了再看。”

    奶娃娃睡覺最忌隨便弄醒,大人睡得正香,突然被喊醒都有脾氣,更別說小孩。之前一次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哭得那叫一個聲音大,連灰仔都嫌吵,趴在堂屋角落用爪子捂著耳朵。

    一日之計在于晨,對莊稼人來說,早起就得干活。三個人說閑也都閑不下來,各自都有事情做。

    等喂完家里大大小小的牲口禽畜后,圈棚也都鏟過,劉大鵝才堪堪歇下,如今冬閑,不用去田里也不用出門打草,只要喂好牲禽就行。他向來勤快踏實,這些活自然一手包攬了,沒有讓東家去干。

    裴厭掃了雪,又看了看埋在菜地里的蘿卜,用舊席子稻草蓋起來,還覆了一層土。他掀起席子一角,從中扒拉出來兩根大蘿卜,晌午燉骨頭時順便煮了,不吃點菜不行,冬天吃蘿卜也好。

    想起什么,他拎著蘿卜往灶房走,說:“改天太陽好了,曬點蘿卜干腌一小壇,正好有個小酒壇,上回喝完我洗了,就放在新雜屋里。”

    今年秋天忙,顧蘭時當時有身孕,沒讓干太多活,腌蘿卜的事也給忘了。

    “行。”顧蘭時聽見孩子哭聲,連忙往屋里跑,大黑也跟著進去。

    小星星剛睡醒,還有點懵懵的,等撒完尿,見大狗圍過來,他才揉著眼睛笑了。

    顧蘭時給兒子包好尿布,便喊裴厭倒夜壺,自己抱著孩子在屋里玩耍。這樣的活向來是裴厭做,他早已習慣。

    “星星看見大黑了,是不是。”顧蘭時抱著孩子逗。

    大黑靠近,謹慎地用鼻尖在星星穿了小襪子的小腳上嗅嗅,像是在熟悉味道。

    星星小嘴巴咧著,一直在笑,看見大狗很高興。

    顧蘭時其實不知道他在高興什么,但兒子一笑,他也忍不住笑起來,于是抱著孩子和大黑玩耍。

    不知什么時候,灰灰和灰仔也跑進來,它倆一進來,屋里頓時變得嘈雜,狗叫聲哼唧聲不斷傳來。

    星星太小了,對大狗實際沒有任何認知,只要熟悉的人抱著他,就以為是在玩。

    沒多久,太陽從陰云遮擋中露出一點光,不是很暖和,見天有放晴的跡象,裴厭就放心了,進屋拿了錢去買肉。

    *

    大鍋里咕嘟咕嘟滾開,肉湯飄香,里面蘿卜塊已經煮的軟而透明。

    顧蘭時大勺一舀,先把透軟的蘿卜塊子悉數撈進湯盆和劉大鵝的大碗里,隨后又用一個深口陶罐,撈了幾根沒剁的肉骨頭進去,添了肉湯,讓裴厭提進堂屋,放在燃著的泥爐上。

    劉大鵝向來不和他倆一起吃飯,想想對方一個人沒有拘束,也痛快,于是他朝外喊道:“劉哥,鍋里還有骨頭,你就在灶前吃,灶膛里有火,坐在這兒也暖和。”

    “知道了。”劉大鵝答應一聲。

    等顧蘭時端著碗筷離開之后,他才進去。

    裴厭不是吝嗇的性格,給劉大鵝倒了一碗酒,讓他在灶房喝酒吃肉。

    一大碗肉湯和蘿卜塊,香的什么似的,鍋里還有兩根帶肉的排骨,濁酒雖粗,劉大鵝一年到頭卻喝不了幾次,他小口抿一下,黝黑樸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足、感激。

    以前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在主家喝酒吃肉,裴厭和顧蘭時心好,吃什么都會給他分一點。

    其實不止對人,想起剛才裴厭給狗食盆里倒的東西,他眼尾褶皺聚在一起,忍不住笑了下,狗也吃的是肉湯和蘿卜塊,泡了糙饅頭,全都埋頭狼吞虎咽。

    說起來,這三只大狗,比一些人吃得好多了,他干了大半年,一開始看著給狗喂雞蛋喂肉,又是心疼東西又是羨慕。

    如今連他家里也沾了不少光,就沒那么羨慕狗了。

    堂屋,陶罐放在泥爐上,用小火煨著,里頭的肉湯始終都是熱的。

    裴厭喝一口酒,就撈了根排骨在手里吃。

    顧蘭時也是如此,上回的梅子酒還剩一些,他倒了半碗,酸酸甜甜的,酒氣不是很重,配肉骨頭正好。

    星星睡覺了,不用哄孩子,兩人心滿意足,慢慢喝酒吃肉,時而說兩句閑話,一點都不著急。

    “這梅子酒好喝。”顧蘭時喝完半碗,又吃了肉,沒一會兒臉頰浮現胭脂般的紅色,只覺渾身暖洋洋的。

    裴厭咽下嘴里的肉,笑問道:“下回去府城,再買一壇,那家酒坊還有山楂酒和桑酒,山楂酒偏酸,桑果子酒偏甜,你想喝那種?”

    顧蘭時想一下,說:“山楂酒,酸酸的,肯定開胃不醉人。”

    “要不兩種都買上一壇,都嘗嘗。”裴厭說道。

    “好。”顧蘭時又給自己倒半碗,笑著端起碗,示意他碰一下。

    裴厭臉上笑容一下子變大,端碗輕撞響,一高興仰頭就喝完了。

    第218章

    寒冷讓人心生畏懼,暗沉沉的天,鵝毛大雪簌簌而落,時而有風聲呼嚎,卻吹不動落滿樹枝和屋頂的厚雪。

    泥爐中,正燃燒的柴火噼啪輕響,火光輕晃,爐上陶罐冒著熱氣。旁邊桌上的茶壺被掀開蓋子,小葫蘆瓢舀出一瓢滾水,倒進茶壺之中。

    端起輕晃一晃,紅色茶湯在壺中漸漸漾開。

    顧蘭時蓋好茶壺蓋子,笑著倒了兩碗茶,說:“這茶湯顏色亮,味兒也濃。”

    炕上,裴厭半靠半躺在炕頭,星星趴在他胸口,咧著乳牙還沒長出來的小嘴巴笑。

    “回頭再買點別的好茶葉嘗嘗看。”裴厭忙著和孩子玩,沒忘了搭腔。

    見星星側了側臉,肉臉蛋緊貼著他胸口,小手動了動,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副想睡覺的模樣,他眼中笑意浮現,一動不動,怕打攪了兒子入睡。

    有孩子了,怕天太冷凍著星星,白天炕也燒得熱乎乎。

    見星星小臉蛋蹭蹭爹爹的衣裳,找了個舒坦的姿勢,隨后閉上了眼睛,顧蘭時把開了一條縫隙的房門關好。

    想起什么,他拿起箱蓋上放著的毛皮手套,戴上后把陶罐還有泥爐提起來,拎到門外堂屋,朝西邊屋子喊:“劉哥,陶罐里的水開了,你自己倒茶喝。”

    聽見一聲答應,他回身進屋,又把房門關好。

    家里只有一個泥爐,雪下的這樣大,去灶房燒水不方便。剛才給星星熱乳果,就把爐子和陶罐拎進了屋里。

    放在堂屋的話,兩邊都好去舀水。

    摘掉手套,顧蘭時轉頭就看見星星聽見動靜又睜開眼睛,像是困極了,又打個小哈欠。

    “不睡啦?”他笑著輕聲說一句,星星聽見阿姆熟悉的聲音笑了,小手揉著眼睛神色困倦。

    “拍拍。”顧蘭時對裴厭說一句。

    裴厭很熟練,扯過孩子的小被子給蓋好后,大手在星星后背一下一下輕拍,低聲道:“等再去鎮上,買一匹紅布和一匹深荷綠的,給星星做衣裳和肚兜穿。”

    “到明年夏天,肯定又長大一些,老穿要來的舊衣也不行,嫂嫂姐姐那邊,也有要留給后邊孩子的,咱們自己做幾件,以后再有老二,正好撿星星的衣裳穿。”

    孩子就是要穿鮮亮的顏色,給星星做新衣裳,顧蘭時肯定舍得,點著頭說:“那再買一匹鵝黃的,無論收邊還是做衣褲,正適合奶娃娃,不會出錯。”

    “好。”裴厭應道,想了下抬眸又問:“給你買一匹青藍的?做身衣裳,過年好穿。”

    顧蘭時坐在炕沿,端起茶碗喝一口熱茶,笑道:“不了,我那幾身冬衣都還新著呢。”

    衣裳只要沒有補丁,洗干凈后和新的有什么差別?

    “家里那些棉花,明年還要給星星做幾身冬衣。”顧蘭時說著,見孩子睡踏實了,于是輕輕抱起,放在熱炕里側,蓋好被子讓去睡。

    星星沒有被驚醒,依舊睡得香甜。

    “比顧滿顧安小時候好帶多了,沒給咱倆找麻煩。”顧蘭時笑著夸道,越看兒子越覺得乖巧招人疼。

    裴厭下了炕,嘗一口熱茶,微澀,后味卻覺口齒留香,說:“確實不錯。”

    這是上次在府城買的好茶葉,今天頭一回沏,等過年時,來客都給嘗嘗看。

    外頭風聲不絕,光線越來越暗,似乎在醞釀更大的風雪。

    顧蘭時和裴厭喝一會兒茶,又不做什么,因此沒有點燈。

    熱炕溫暖,兩人擠靠在一起,腿上蓋著棉被。

    依偎在熟悉的胸膛上,顧蘭時有點無聊,抓著裴厭手掌數手指。裴厭的手比他大,身架也比他大,也不知道怎么長得,個頭這樣高。

    想起剛才裴厭說的話,他抬頭,額頭蹭到男人下頜,笑著問道:“你想要幾個孩子?”

    裴厭抱著夫郎在懷里,不知不覺有些浮躁,他嗓子發緊,另一只空閑的手漸漸控制不住,突然聽到這一句,他喉結微動,認真想了下,說:“三個。”

    兩個太少,四五個好像又太多,十幾年都得圍著剛出生的孩子打轉,家里只有他和顧蘭時,可能顧不過來,況且生一回就要受一回罪,太多肯定不行。

    “三個?”顧蘭時想了下,笑著說:“要是三個,兩個哥哥,一個弟弟或妹妹,正正好。”

    “嗯。”裴厭也是如此想法,他頓了頓,問:“你呢?有沒有想過生幾個?”

    顧蘭時說:“我?我不知道,反正這事咱倆說了也不算,有幾個是幾個,養得起就行。”

    他兄弟姐妹多,成親后和裴厭只有兩個人,三個孩子也好,五個孩子也罷,只要人丁興旺就是好的。

    熱炕,夫郎在懷。

    想生孩子,靠嘴上說是不行的。可只有自己知道,什么孩子不孩子,只是借口罷了。

    裴厭低頭,漸漸從顧蘭時發頂吻到耳邊和頸側。

    顧蘭時覺得癢癢的,沒忍住輕笑出了聲,側頭避了避,一手覆在裴厭臉頰上,想輕輕推開。

    不想忽然一對視,他看出裴厭眼中的渴求,那雙星眸染上不一樣的情緒,深而暗濁,呼吸也變了,涌出心底最直白灼熱的念頭。

    顧蘭時手一頓。

    彼此之間太過熟悉,又過于契合,他垂眸避開熱烈的視線,便是一種默許。

    門窗緊緊關著,隱忍壓抑的動靜分毫沒有泄露出去。

    再從被子里鉆出來,顧蘭時發絲微亂,明顯熱到打濕了。

    他伸出胳膊,試圖涼快涼快,壓抑著輕輕喘氣。盡管沒有真正行房,依然難耐。

    很快,被子底下又有了動靜,他胸膛起伏,生生咬住唇,望向屋頂的眼神漸漸渙散。

    *

    院子里,裴厭和劉大鵝往車上搬竹筐,毛驢打個響鼻,腦袋晃了晃,隨后又在原地站定,默默等待著,溫馴極了。

    雞蛋攢了兩百多個,留了一些在家里,車上三個蛋筐和兩個菜筐以及一籃子山核桃放好以后,顧蘭時把荷包遞過去,說:“餓了就吃點熱的,餛飩雜鹵都行。”

    天冷,吃了肉身上才暖和。

    裴厭把荷包塞進懷里,答應一聲,就和劉大鵝出門了。

    路上積雪未化,有的地段經常過人,變得坎坷泥濘,車轍印很深,送雞蛋他向來是牽著毛驢走,多個人跟在旁邊,遇到難走的地方好幫忙推車扶蛋筐。

    顧蘭時看著他倆出門以后,回到堂屋給火盆添了柴火,坐在旁邊繼續編竹筐。

    院里小菜地有雪,待在外頭沒一會兒,腿腳就凍得冰涼,還是屋子里面舒坦。

    星星睡著了,奶娃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玩耍的時候少,他娘說能吃能睡不鬧人才長個頭。

    大黑獨占泥爐前的火在烤,灰灰和灰仔擠在火盆前,它倆在雪地里跑過,這會子一烤火,爪子和腿上的毛毛變濕。

    “嗚——”

    灰灰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嚎叫。

    顧蘭時瞅它一眼,見兩只都盯著火盆,想起之前往里面放野薯的時候被它倆看見,沒忍住罵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隨即又被歪著腦袋看他的灰灰氣笑了,拿了根木柴扒拉,從盆地撥出幾塊烤黑了的野薯。

    野薯在地上滾了兩圈,冒著熱氣,灰仔上前嗅聞,太燙了,它意識到危險,噌一下鼻子往后縮。

    顧蘭時笑瞪它一眼,說:“等著,晾一晾再吃。”

    他用木柴把幾個野薯撥弄到一起,隨后又忙手里的活。

    早起灰灰太調皮,看見他抱著星星出來,一下子撲到他身上,又臟又黑的爪子弄臟了他褲面,幸好孩子抱得高,襁褓沒有被弄臟。

    他腿上褲子是新換的一條,因為這件事,不免就有點生灰灰的氣。

    灰灰也知道闖了禍,看見他總是諂媚咧嘴笑,耳朵也往后折,還躺在地上翻出肚皮給他看,平時肚皮上的軟毛都不樂意讓摸,總是顧蘭時打一巴掌才乖,今天真真一副卑顏屈膝的模樣。

    大黑十分穩重,它知道,野薯肯定有它吃的,一點都不見猴急嘴饞,只是偶爾會瞥一眼那堆烤熟的野薯。

    過了一會兒,顧蘭時拿起一個野薯,手指立即就沾黑了,他沒在意,掰開見里頭熟透了,白色的瓤子冒著熱氣,他自己剝掉外面烤黑的野薯皮,吹一吹,吃了一口,微甜軟糯,味道淡淡的。

    “晾一下。”他給狗都掰開,放在地上。

    沒有讓吃,三只都有點著急,聞一聞發現野薯瓤子有點燙,便仰頭嗷嗷叫幾聲,爪子也在地上抓了抓。

    顧蘭時優哉游哉吃完一個野薯,見地上掰開的晾溫了,他扔掉手里的野薯皮在炭盆里燒:“吃吧。”

    仿佛聽到不得了的命令,狗大口吞吃,生怕比其他狗少吃一點。

    “沒出息。”顧蘭時搖搖頭,養了這幾年,一頓都沒少過他們的,總一副餓死鬼托生的模樣。

    罵歸罵,有狗在家陪著很安心。

    而另一邊,裴厭和劉大鵝一路到了府城,徑直奔向鄭宅后巷子。

    今天帶的兩百個雞蛋花成方都要了,一個還是按十五文,比寧水鎮貴得多。

    進城門后裴厭撞見兩個賣雞蛋的漢子,問了一嘴,一個提了竹籃,被風吹起上面蓋的布,因此被他看見了雞蛋,對方不愿說,徑直往一戶高門樓走,顯然是過去送的。

    另一個背竹筐吆喝叫賣的漢子要價十四文,還說已經算便宜的,旁邊聽見的人直咂舌,尋常人家誰吃得起。

    裴厭和劉大鵝往前走了沒一段,就聽見后頭有人喊那個賣雞蛋的,他回頭一看,采買的人穿著長衫戴著帽子,顯然有點兒身份,說不定是哪家的管事。

    這時候的雞蛋顯然是稀罕東西,一旦出現,也總是有錢人買去。

    鄭宅后門處,貴子喊來了花成方。

    花成方不知怎么很高興,一聽二百枚,痛痛快快給了三兩,那些碰破的十來個雞蛋他看都沒看,隆冬時節,有爛雞蛋吃都是稀罕的,拿去廚房估計立馬就做了,誰還挑揀。

    他早起吃了些酒,許是酒意上頭,非拉著裴厭去酒館坐坐,說什么搭伙做生意,本該就請吃酒,順便也捎帶上了劉大鵝。

    車上沒有雞蛋束手束腳,裴厭一想,菜和山核桃回頭再賣不遲,就沒推拒。

    三人進了酒館,裴厭讓伙計幫忙把菜筐和竹籃卸下放在桌子旁,省得外頭有人路過順手牽羊。

    坐下后,花成方要了兩壇酒和幾樣菜,喝著喝著,見是自己人,不免多說了兩句。

    原來他能賣給府里十六文,兩百個雞蛋,原本按外頭市價十四文的話,他能賺四錢,不過還是多給裴厭算了。

    因為那二錢對他來說其實不算什么了,冬天雞蛋實在稀缺,各宅各府都在踅摸,稍有個零散雞蛋,早就被消息靈通的收走了,高價都無所謂。

    他一個小管事,卻能在冬天尋來一百二百雞蛋,數目大,還接連供了兩三回,因此就算要價高一點,府里也沒人置喙,這么多雞蛋,不穩住蛋戶,人家早賣去別家了。

    連那幾個大管事都沒有這樣的本事,他好生露了一把臉,心中實在是得意。

    當初因不知道裴厭那邊冬天能有多少雞蛋,花成方謹慎,怕打了臉,入冬后才和廚房那邊道了聲,說自己手里有蛋源。

    原本是他求人收雞蛋,如今變成了廚房有求于他,一下子倒轉過來,變成了廚子請他吃酒。

    上次裴厭來送雞蛋,正巧碰上府里的太太小姐想吃雞蛋羹,擱平時,雞蛋對高門大戶的人來說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一入冬,東西缺了,想吃卻變難得,那一口就顯得分外香。

    和寒冬難以尋到的菜蔬一樣,誰家能弄到昂貴的鮮韭鮮菜,不經意提起,是種隱晦的炫耀。

    來客招待,飯席有雞蛋澆頭和點綴,一眼就能看到。

    上頭的人吃好吃高興了,還問一聲雞蛋哪里來的,今冬沒怎么斷過,花成方的名字自然被提起。

    裴厭聽著,和花成方碰一下酒盅,臉上帶了笑意,原來如此。雖說花成方有自己的算盤,也掩蓋不了自己靠對方賺了一筆的事實,這半個月攢了二百雞蛋,就得了三兩,比之前他和顧蘭時估算的多。

    花成方酒意上了頭,脖子和臉都是紅的。

    劉大鵝在旁邊淺酌一盅,偶爾夾一筷子菜吃,能跟著沾光上桌就不錯了,他一聲都沒吭,自己嘴笨,恭維奉承的話都不會說,因此只當自己是啞巴,不出聲就不會出錯。

    花成方舌頭有點大了,拍著裴厭肩膀說:“你放心,只要有二哥一口肉,絕少不了你的。”

    “那就多謝二哥了。”裴厭笑著,順他的話接道。

    酒館里人不算少,多半都是爺們在喝酒吹牛,時而高聲嚷幾句,也挺熱鬧的。

    第219章

    難得的晴天,碧藍天幕上偶爾飄過幾片白云,土墻角落里,避開風口,顧蘭時在縫衣裳。針線密而直,十分用心。

    雪水融化,大地從泥濘又漸漸變干,冬天總是這樣。

    三只狗分散在院里院外,各自找了地方趴著曬太陽,懶洋洋動也不動。

    灰仔曬久了打個哈欠,眼睛都睜不開,隨后腦袋一耷拉,又趴在前爪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它毛發蓬松柔軟,在太陽底下越發有光澤。

    屋檐下,裴厭坐在高凳上,手里捧了一吊豬肉,他面前的泥爐取下了陶罐,火苗從上方竄出來,燒灼豬皮上沒弄干凈的細毛。

    天冷,不吃肉不行,昨天聽說劉信在家賣肉,今天一早就買了回來。

    裴厭一邊燒豬毛一邊說:“再過幾天,進了臘月就喊劉信來殺豬,要是吃不到年節,過年時岳丈和叔伯那邊要是殺了豬,過去買十來斤就足夠了。”

    “行。”顧蘭時沒抬頭,吃肉啃骨頭慣了,要是幾天不見點葷腥,還怪饞的。

    他還好,裴厭不是干重活就是趕遠路去府城,年輕胃口本來就好,要是沒點油水撐著,餓不說,很容易累到冷到。

    燒完后又仔細查看一遍,見沒有豬毛殘存,裴厭這才把豬肉放進灶房,出來說道:“我這就收拾,去山上轉轉。”

    顧蘭時抽出針尾的線,抬頭看他:“布手套戴上,別光著手抓。”

    “嗯,我知道。”裴厭應一聲,就去柴房拿了幾樣家伙什。

    他出門之后,顧蘭時獨自在家,沒聽見孩子醒了的動靜,照舊坐在那兒縫衣裳。

    劉大鵝早起喂了牲禽后告假回家去了,柴火昨天他劈了許多,粗的細的都有,整整齊齊摞在一起。

    因想著家里柴火估計不多了,他想回去砍些柴火,說傍晚之前就能過來,晌午喂豬他趕不上,但天黑前肯定能趕上。

    在這邊干活還不滿一年,他發現裴厭其實挺好說話的,和外頭那些傳言很不相同,自己該干的活干完,偶爾告個假回家,裴厭都會點頭準許,從沒斥責過。

    聽見雞屋里的母雞咯咯噠叫,顧蘭時抬頭揉揉脖子,心想估計下蛋了。

    還沒起身,狗吠了幾聲,聽見大嫂的聲音,他連忙放下針線往外走。

    “大嫂子,二嫂子。”他笑著喊,又輕喝一聲,不讓狗亂叫,轉身進堂屋搬椅子和小桌。

    認得是熟人,大黑幾個又趴回去。

    張春花帶著顧安,李月抱著小鎖兒,妯娌兩個在家沒事做,干脆來后山轉轉。

    五歲的顧安嘴巴很甜,見到顧蘭時就喊:“小嬤!”

    “哎!”顧蘭時笑瞇瞇的,把手里端出來的果脯碟子放低,讓他抓一把。

    顧安高興極了,抓一把杏脯,心里美美的。

    小鎖兒才兩歲多,走路倒是穩了,但很多東西吃不了,看見哥哥嘴巴在動,他伸著小手也要來抓杏脯。

    李月一把撈起兒子抱在懷里,在小鎖兒哭鬧之前哄道:“來,娘給你拿糕糕吃。”

    杏脯酸甜,聽人說太小的娃娃吃多容易壞牙,再說了,小鎖兒那小牙,也咬不爛,頂多在嘴里咂咂味兒,要是囫圇咽下去,怕克化不動。

    桌上一碟杏脯一碟梅花糕,顧蘭時又提出來一小籃山核桃還有熟栗子,新沏了一壺茶,笑道:“上回裴厭在府城買的新茶葉,嘗嘗,不錯呢。”

    張春花坐下,端起茶碗吹了吹,說:“聞著就香。”

    李月抱著小鎖兒坐下,小鎖兒小手抓著梅花糕咬一口,又低頭看一眼手里的花狀糕點,似乎很好奇。

    “星星睡了?”李月問道。

    顧蘭時說:“半個時辰前吃過乳果睡了,剛進去看,還沒醒呢。”

    他又問:“顧衡跟著上學去了?”

    “可不是。”李月笑道:“一大早滿兒就過去喊,我忙著哄小鎖兒,一時忙亂頭竟忘了喊,你二哥一大早就走了,不在家,顧衡起遲了,急吼吼的,飯也顧不得吃,給帶了兩塊米糕在路上啃。”

    今年顧滿九歲,顧衡八歲,顧滿去年冬天就到白水村私塾中念書,今年顧衡也去了,兄弟倆路上還有個伴兒。

    鄉下私塾少,白水村離他們這兒有點遠,是周圍唯一的學堂。

    兩個教書先生在附近幾個村子很有名,花家村那個秀才就是老先生的門生,因此還有其他地方的學子來求學。

    盡管束脩不算很多,鄉下孩子能去念書識字的還是少,顧蘭時去年聽顧滿說過,人多時才二十幾個。

    兩家都不求兒子能考什么功名,認幾個字就成,就像狗兒那樣,能寫契認契,出了門去鎮上去府城,看見那些掛的幌子牌匾,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等以后大了,能打算盤寫賬本,說不定還能做個輕巧活,當然這都是想想,瞎想又不要錢,還能樂一樂。

    顧蘭生想的就更多了,花家村的秀才和花家有點遠親關系在,去年顧滿上學堂,他暗暗想過,萬一他家滿兒是這塊料子,那他豈不是能當顧秀才的爹了。

    然而在跑了幾趟私塾,恭敬詢問先生顧滿功課時,對顧滿勤奮上進這一點,先生大加夸贊,兩三回后,他總算聽出來自己兒子怕是沒有天賦,總算打消了念頭。

    不過先生的夸贊似乎并不作偽,顧滿有一次回家渾身的土,手還被咬了,一問是和同窗打架了,那個小孩因先生夸了顧滿勤勉好學,心生不滿,于是放學路上同顧滿打了起來。

    顧滿被推搡時很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對方,但反應過來后根本不帶怯的。

    他是顧鐵山和苗秋蓮第一個孫子,頭一個孩子總是會吸引很多目光,他小時候爺爺奶奶慣完叔叔姑姑小嬤慣,本來就是小孩子氣性,調皮得很,在他們小河村也會和同齡人打架,便和那個同窗廝打了一番,將對方打哭才氣昂昂回來,盡管自己也狼狽。

    好在七八歲小漢子打架下不了什么狠手,兩個受的那點皮外傷和蹭破了沒啥區別,而且一打哭就分開了。大人聽完,只覺無奈又好笑,鄉下小孩打架太常見了,沒有放在心上。

    顧蘭時從二嫂懷里抱過小鎖兒,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笑瞇瞇輕捏一下小鎖兒肉肉的臉蛋。

    顧安吃著杏脯,還抓兩個栗子,讓他娘給他剝。

    張春花剝栗子順嘴問:“裴厭不在家?”

    “上山抓蛇去了。”顧蘭時吧唧在小鎖兒臉蛋上親一口,只覺小侄兒圓乎乎的。

    李月和張春花同時停下剝栗子的手看向他,李月輕嘶一聲,笑道:“咱們家的漢子,就數裴厭膽子最大了,你二哥倒是不怕蛇,去年夏天在柴房發現一條花花蛇,他用棍子挑出去了。”

    “我還問他要不要上山抓蛇賣點錢,他想了一宿,最后跟我說萬一蛇抓回來在家里亂爬,他心里難受,估計到時都睡不著,我一聽雞皮疙瘩也起來了,連忙讓他打住。”

    李月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快了,都沒過腦,便有點訕訕的,笑著去看顧蘭時。

    “嗐,扎緊袋口不就好了,那是蘭河膽子太小。”張春花在旁邊打圓場。

    李月忙道:“可不是,成天跟我說他膽子最大,實際就是個花架子。”

    說實話,顧蘭時被剛才一番話弄得心里毛毛的,每次裴厭都會抓毒蛇回來,才好賣高價,毒蛇要是亂爬,確實害怕。不過再一想,裴厭向來謹慎,家里狗又都機警,夜里把院門一關,麻袋放在外頭就好了。

    尋常人,誰說話還沒個錯處呢,顧蘭時沒有在乎這個,張春花適時岔開話,說起別的事。

    *

    雞屋,炕洞里悶了柴,炕上余溫不散。

    三十只母雞一多半都窩在上面,地上的母雞吃飽食后也撲騰飛上去,當初炕盤的矮,它們扇翅膀不用太費勁。

    一進來顧蘭時就往炕邊走,把母雞扒拉開,在稻草中找到七八枚雞蛋。

    屋里自然有味道,他拾完雞蛋就拿了鐵锨和糞籃子進來鏟,比起外頭,屋里也更暖和。

    張春花和李月坐一會兒就走了,晌午不但要做飯,還得給顧滿顧衡送飯去,白水村離得遠,孩子跑回來吃飯的話慌里慌張的,有小孩會帶干糧,晌午對付著吃一頓,私塾管熱水。

    苗秋蓮心疼孫子,去年一上學堂就叮囑張春花,不忙的話,一定要給她大孫子送熱飯吃,冬天這么冷,只啃干糧饅頭算怎么回事,他們家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若真的忙不開,說一聲她就去送了。

    正忙著,顧蘭時就聽見哭聲,連忙撇下手里的活,出來一邊洗手一邊喊:“來了來了,阿姆在。”

    星星的哭聲停了一下,顯然聽到了,但剛睡醒,奶娃娃也有一點脾氣,沒有等到人立即來抱他,哇一聲又哭起來。

    顧蘭時笑了下,這小子,還會聽聲兒了。

    星星還沒學會干打雷不下雨,抱起他的時候,眼淚汪汪的,顧蘭時笑著用手帕給兒子擦擦,一摸尿布,果真是濕的,他抽出來丟進地上的木盆,等裴厭回來再洗。

    冬閑以后,家里的活有劉大鵝干,十天半月才往鎮子和府城去一趟,裴厭明顯閑了,有時候星星鬧脾氣,只讓顧蘭時抱,其他人誰都不行,換下來的臟尿布臟衣裳沒人洗,他覺得放久了不妥,于是順手就洗了。

    顧蘭時知道他和別的漢子不同,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衣裳舊是舊,但很干凈,洗衣做飯都會,也有這個意識,因此有時候自己懶得做的活,就偷摸摸甩給裴厭去干。

    第220章

    一連三天,裴厭都在山上找蛇洞挖蛇,頭一天只找到三條沒毒的,不怎么值錢,因此沒有去鎮上,用麻袋裝了,隨手丟在院門外面,也沒給蓋麥秸,結果一夜過去,晚上太冷,兩條凍死了,余下那條也僵了。

    第二天的時候,顧蘭瑜閑著沒事過來閑轉,見他收拾東西要去山上抓毒蛇,

    有些躍躍欲試,跟著一起去了。

    他想的很好,冬天蛇即便盤在土洞里,天冷,再毒的蛇都僵了,游走肯定緩慢,手里帶上鐵锨,一锨拍下去,任什么毒蛇都扛不住,抓死的也好,帶回家就不怕了。

    誰知道土洞一挖開,真看見盤卷在一起的一堆蛇,只覺頭皮都要炸了,各種花色不一的蛇聚集,土洞被挖開后蜿蜒游動起來,像是蠕動的一團,斑斕花色混在一起,越發可怖。

    顧蘭瑜腿都是軟的,實在下不去手,然而裴厭上前,鐵锨掄起來就照著蛇窩啪啪拍了好幾下,那沉悶的動靜,一聽就知道力氣不小,里頭的蛇當頭遭到重擊,暈死過去不動了,他這才用木叉夾住,一條條挑出來。

    以前顧蘭瑜就挺佩服裴厭的,結了親戚后,越發欽佩,這回一看抓毒蛇都面不改色,膽子也太大了,心道毒蟲錢果然不是誰都能掙的。

    裴厭要分他幾條值錢的蛇,他連連擺手,沒有真的要,雖然自己挖蛇洞出了一點力,但這玩意兒,還是算了,霜兒膽子小,竹哥兒也膽小,帶回去非得尖叫沖上天。

    等回去后,在門口碰見他爹,顧鐵山以為他出去瞎逛了,問了一句,一聽跟著裴厭上山挖蛇,顧鐵山臉色都變了,連忙往他手里看,見沒有蛇的蹤影才放心,卻也不敢和小兒子離得太近,直接轟去洗手。

    顧蘭瑜一邊洗手一邊心想,自己沒有要蛇是對的,不然他爹估計要把他轟出家門了。

    兩個女兒嫁去了外村,只有顧蘭時離得近,顧鐵山有時候會跟著苗秋蓮上后山看看外孫,一聽今年又開始抓蛇了,兩人好幾天都沒過去,誰知道那些蛇賣了沒。

    第三天晌午,裴厭下山進門,拎著的麻袋里明顯有東西,他今天回來的挺早,沒有耽誤吃飯。

    顧蘭時正在灶房切菜,以為沒有找到,在襜衣上擦擦手,他站在灶房門口正要說話,就看見明顯有分量的麻袋,到嘴邊的話也變了:“抓到了?”

    大黑幾個見慣了毒蛇,不再亂叫,但神色很警惕,一直盯著麻袋,灰仔還做出一副伏擊的模樣,隨后一躍而起,明顯是想嚇唬麻袋里的東西,可惜蛇被裝在里面,看不見它。

    “五條,有兩條是毒蛇。”裴厭笑著,又把放在地上的一只野兔拎起來,說:“正好碰到。”

    他今年上山抓蛇,每次都帶著彈弓和在河邊撿的小石塊,還真打到一只。

    秋天那會兒太忙,再加上有錢能買肉吃,除了受蔣廚子和吳廚子之托,上山弄了幾回兔子以外,都沒給家里打野兔和山雞。

    顧蘭時眼睛一下子亮了,往外走了幾步:“還挺肥的。”

    “是。”見他又頓住,知道是害怕蛇,裴厭便走進來,先把兔子給他。

    顧蘭時抓著兔耳朵在手里,兔子已經死了,但不耽誤吃,他喜笑顏開:“等會兒就殺了,晚飯時吃,正新鮮呢。”

    他看一眼兔子,抬眼又問:“你想燉著吃還是炒著吃?”

    裴厭想了一下,說:“要不烤著吃。”

    “烤?”顧蘭時有點驚訝。

    裴厭笑一下,說:“以前在外面,路上沒吃的,運氣好的話就打一只烤著吃,那時候有把鹽撒上去就挺香的,許久沒吃過了。”

    顧蘭時點點頭:“行,那你來烤,我在旁邊看著,學學。”

    他沒出過遠門,從小到大每一頓飯都是灶上做好的,從未在外頭風餐露宿過,烤魚倒是和狗兒竹哥兒弄過幾次,鬧著玩兒而已,沒當成正經飯,烤兔子就更沒做過了。

    吃過飯后,趁天好,裴厭趕車去鎮上賣蛇,不然再放一晚的話,顧蘭時夜里睡覺都不踏實。

    除了第一天的蛇凍死了,昨天的蛇裝在麻袋里,上面覆了土還有麥秸,厚厚蓋了一層,除了失手拍死的,其他蛇行動僵滯,但都活著。

    等裴厭回來,顧蘭時手里就多了二十兩銀子。

    *

    火盆籠起火,裴厭在院里弄了個木架,兩根帶丫杈的木棍插在地里,中間橫架一根削好洗凈的樹枝。

    隔了四五步遠,星星躺在搖籃里,襁褓裹得嚴實,他過去打開蓋在孩子臉上的一角,見星星很乖,沒有哭鬧,這才放心。

    大黑三個都圍過來,瞅一眼火盆和烤架,又搖著尾巴蹭搖籃。

    顧蘭時端著木盆過來,里面的兔子是腌好的,之前裴厭給酒館送野兔,蔣廚子提過一嘴,因此今天殺好兔子后,就倒了點酒和料腌了一陣。

    裴厭很熟練,不一會兒就把整只兔子穿在樹枝上,還用一些細竹簽子橫扎進肉里穿住,這樣更穩一點,不怕突然掉下去。

    嗅到肉味,灰灰和灰仔嗚嗚嗚叫著,孩子也不看了,在旁邊低嚎,時不時舔舔嘴巴。

    劉大鵝在柴堆那邊劈細柴,他看一眼那邊的架勢,不禁想起自己以前也抓過兔子烤,但沒鹽沒辣子粉,只是胡亂填飽肚子,吃完就趕緊去干活,哪像這樣有閑情逸致慢慢翻烤。

    顧蘭時在旁邊幫著加柴火,一不小心添的多了,火舌燎上去,他連忙又抽出兩根細柴。

    裴厭笑笑沒說話,伸手在油碗里蘸了下,他也不怕燙,快速用指腹將油涂抹在兔肉上,這也是蔣廚子提到過的,想兔子烤的好了,得抹點油上去,更香一些,而且也不容易焦黑。

    漸漸地,外頭那一層變得焦黃,裴厭不緊不慢,繼續翻動,肉食得熟透了才能吃。

    顧蘭時一會兒起身過去看看孩子,一會兒又過來看裴厭怎么烤,他干慣了灶上的活,覺得不是很難,和烤魚差不多,翻翻轉轉,有耐心和細心就好,到后面便上了手。

    等到兔肉烤熟,灰灰和灰仔哈喇子流了好些,在旁邊直勾勾盯著看。

    肉味出來了,顧蘭時咽咽口水,裴厭給他碗里撕了一條兔腿,上面有辣子粉,他迫不及待拿起來,連筷子都顧不得,吹一吹就撕咬下一口外酥里嫩的兔肉,辣香十足。

    裴厭沒有急著吃,給另一個碗里撕了一條兔腿,又拽下幾塊肉:“劉哥,嘗嘗。”

    劉大鵝誠惶誠恐,接過碗到一旁去吃了。

    “燙。”顧蘭時又把兔腿丟回碗里,吹了吹手指,咽下嘴里的肉后,說:“好吃,外頭帶點酥脆,里頭的肉新鮮又嫩。”

    他毫不吝嗇夸贊,拿起又咬一口。

    “那就多吃點。”裴厭笑笑,又給他撕了一個兔腿放進碗里,自己則把最后一個兔腿吃了。

    “嗷——”灰仔急得跳起來。

    這回換顧蘭時狼吞虎咽,都顧不上看它,偶爾吃個新鮮的,哪能不饞,更何況天冷,得趁熱吃,不然就涼了。

    顧蘭時舔了下手指沾到的辣子粉和油脂,說出今日飯后的收場話:“要是再打到,咱們還烤著吃。”

    “行。”裴厭一口答應,總之冬閑,白天天好的時候去山上轉轉,打到就有口福了。

    他起身收拾東西,問道:“烤鳥呢,吃不吃?雞也能烤著吃,老母雞明年不是要賣,過幾天先殺一只。”

    顧蘭時給狗分了骨頭和一點殘余的肉,聞言樂滋滋的,點頭道:“好好,都嘗嘗,要是山雀多打兩三只,把阿奶和爹娘都喊來,就當玩耍了。”

    “成,到時我多打幾只。”裴厭應道,他彈弓向來打得準,不覺得是件難事,很快心里有了盤算,得挑那種藍尾羽的大山雀打,肉多一點,而且大山雀山里很多,也方便尋找。

    *

    想著顧家人多,裴厭打山雀是用竹筐背下來的,十幾只呢,足夠岳丈舅哥都來新鮮新鮮。

    正碰上顧滿和顧衡休旬假,孩子一多,又是跑又是跳的,時不時還響起尖叫聲。

    星星倒是大膽,聽見這些動靜沒有害怕,就是纏著顧蘭時,不讓別人抱,不然就癟嘴哇哇大哭。

    堂弟顧蘭興也跑來湊熱鬧,他和裴厭挺熟的,絲毫不見外,和堂侄兒也熟悉,一邊烤山雀還一邊攛掇顧滿顧衡背背書。

    顧滿昂著腦袋,張口就背了一首詩,顧衡今年才上學堂,撿著會背的糊弄了一下大人,轉頭就催他爹快烤熟。

    而家養的肥母雞明顯更香,吃過一回后兩廂一對比,顧蘭時對烤鳥沒什么興趣了,肉也就拳頭大一點,烤完有點干巴,沒什么油水。

    方紅花吃了一回烤雞,喜滋滋跟老太太老夫郎去講,聽饞了不少人。

    許永安家富裕,他老娘杜彩娥聽說了,回家吵著要烤一只雞吃,許永安媳婦怕糟蹋了老母雞,只得來問顧蘭時,他是怎么烤的。

    一聽杜阿婆吵嚷,顧蘭時就知道他阿奶跟人家炫耀過了,無奈又好笑,便仔細交代了一番。

    因許永安媳婦年紀大,和顧蘭時娘是一輩的人,裴厭在旁邊聽著,還補了兩句,不像見了年輕媳婦夫郎那樣退避。

    許永安媳婦頭一次和活閻王打交道,不想竟這樣和氣,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和嘀咕。

    她是粗俗人,一時竟只能想起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又覺得不對勁,哪有這樣的說法,回去的路上自個兒還把自個兒難住了。

    旁人怎么想的,顧蘭時不在意,他向來溫和,裴厭也很少和村里人起沖突,還收雞鴨收雞蛋,不知不覺間,來后山的人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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