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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流歲無聲,再次踏入年末臘月。

    冬閑人也懶,顧蘭時慢騰騰從被窩里坐起,發一下呆才伸手從被窩里掏出衣裳,系好腰間的小汗巾,看一眼睡得正香的星星,伸手探了探孩子身下的炕溫,褥子依舊溫熱。

    他抽回手,見星星動了動,但沒醒來,這才下炕,拿起搭在小竹屏上的外衫穿好。

    竹屏風是裴厭閑著沒事做的,沒啥手藝,就是把合適的竹子鋸斷連接,頂上豁口又用一節節竹子橫擋,合攏展開都方便。

    有孩子了,就算星星還小,在屋角洗澡時,有個小竹屏遮擋住浴桶才是道理。

    頭發束好后,顧蘭時打水盥洗,天已經大亮了,聽到后院的動靜,應該是劉大鵝在豬圈驢棚鏟糞,已經這會兒,想必都喂過了。

    裴厭提著鐵锨從院門外進來,說:“鍋里有甜梨湯,熱了幾個包子,肉的素的都有。”

    “好。”顧蘭時答應著,沒有立即去吃,剛醒不是很餓。

    正好洗臉水還沒倒,熱乎著,裴厭蹲下一邊洗手一邊說:“我和劉哥吃過了,趁早上沒事,先把豬拉去賣了。”

    “行,回來記得給我買四色繡線,朱紅、金黃、深綠還有石藍,你要不懂,同針線鋪子的人說一聲,他們就知道。”

    顧蘭時拿起雞毛撣子掃桌椅:“半個月了,沒見貨郎過來,肚兜做了一半,就沒彩線了。”

    “好,我知道了。”裴厭認真記下。

    這是給星星做肚兜,彩艷明亮一點才好看,之前買了布匹,顧蘭時以為繡線還多,就沒讓裴厭捎帶買。

    “今天還是和劉哥一起去?”顧蘭時問道。

    “不了,我一個人就行。”裴厭起身擦干手,說:“前天過去,路上已經大干了,昨兒又曬了一天,不用他去了。”

    前段時間又下過雪,因府城生豬價漲了,十三文,趁著價錢好,隔一天兩天就拉一頭豬過去,到今天已經賣了六頭,加上之前賣的,八頭肥豬都出去了,家里要喂的肥豬一下子變少,只剩四頭了。

    顧蘭時點點頭,掃完那一點看不見的灰塵,倒了半碗熱茶,抿一口說:“等下把搖椅給我搬進屋里。”

    “嗯。”裴厭沒有等一下,直接過來,把搖椅搬進東屋。

    星星聽見動靜,不滿地哼唧兩聲,他倆立即放輕腳步和聲音。

    輕手輕腳出去,顧蘭時笑著問道:“除了老母豬和咱們吃的那頭年豬,還有兩頭,什么時候賣?”

    裴厭把自己茶碗里涼了的茶水摻熱,說:“年節后再賣,看看那時候的價錢如何。”

    之前花成方說過,試一試也無妨。

    喝過茶水,顧蘭時舀了梨湯端了包子在堂屋吃,裴厭和劉大鵝在后院抓豬捆上車。

    裴厭帶了竹籃牽車出門后,劉大鵝撓撓頭,柴火劈了很多,不但外面有,柴房也壘了一堆,牲禽喂過,糞也都鏟了。

    他想了一下,見太陽已經出來,又沒風,干脆提了凳子放在院門外的土墻根下,抱了一堆削好的竹篾出來,坐在墻根下編竹匾。

    竹筐竹匾用處多,閑了就編幾個,真到用的時候,就不怕不夠使。

    顧蘭時吃完洗了鍋碗,又切了個乳果倒進碗里備下,進屋子偷偷看一眼,不想正和已經睜開的大眼睛對上,他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

    “醒啦。”他單腿跪在炕沿,身子往前傾抱起星星,笑瞇瞇說:“今天可真乖,醒來都沒哭。”

    再有六天,星星就滿三個月了,比起剛生下時,明顯長大長胖了,小臉蛋子肉乎乎的,換衣裳時動著肥嘟嘟的小胳膊小腿,直叫人歡喜。

    星星揉著眼睛撒尿,表情懵懵的,直到尿完后,顧蘭時兩手將他抱高一點,他才笑了。

    玩了一會兒,顧蘭時把星星放在搖籃里,出去很快熱了乳果。

    吃完后,他拿起八角風車吹,紙風車轉起來,星星看得目不轉睛,時不時笑一下,太高興時小腿也會蹬動,還挺有勁的。

    吹累了,顧蘭時抱著兒子在搖椅躺下,嘴里哼著小時候聽來的山歌調子。

    星星趴在他胸口,一大一小隨著搖椅輕輕晃動,山歌調子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一雙大眼睛黑而明亮,盯著他看,顧蘭時一下子笑了。

    *

    趕在晌午飯時,裴厭從府城回來了,不但買了繡線,還買了南邊來的橘子和一個小鐵鍋。

    他把炒瓢放在泥爐上,見挺穩當的,笑道:“正合適。”

    顧蘭時提起竹籃,看一眼最上面的四色繡線,顏色都對著,見底下有圓滾滾的黃橘子,拿起一個在手里,抬眼見他在試小鐵鍋,笑問:“怎么想起買這個?”

    裴厭又把陶罐放上泥爐口,說:“早上煮甜梨湯,大鍋太大了,咱們人又不多,也就三四碗的量,正好路過鐵匠鋪子,鐵匠在門口支了張長桌,由大到小擺了一溜兒鍋具。”

    “我瞧著這個好,像煮梨湯就很好用,握著木把端起來,鍋底的湯好倒出來,鐵鍋那么大,還得用大勺不斷刮。”

    顧蘭時從他手里接過,鐵鑄的東西,還是有點分量的,木把挺穩固,想起什么:“煮米酒也好。”

    和米湯稠粥不一樣,米酒不用熬,滾開燒一會兒就好。

    裴厭點點頭:“嗯,炒菜什么都能做,就是火肯定沒有大鍋猛。”

    他伸手從竹籃拿了一個橘子,剝開分給顧蘭時一半。

    橘子瓣只有一層很薄的皮和白絡,塞進嘴里咬下去,那叫一個汁水充沛,獨有的一點橘酸混在甜汁里,瞬間溢滿唇齒。

    半籃橘子有十來個,裴厭分了劉大鵝一個。

    顧蘭時提著竹籃進屋,問道:“炒瓢多錢?”

    裴厭后腳跟進來,從懷里掏荷包,說:“一百八十文。”

    比大鍋便宜,顧蘭時點點頭,把繡線放進針線籃子里,隨后坐在炕沿,看裴厭把荷包里的碎銀子和銅板倒出來。

    “飯都做好了。”他低頭拿起銀塊。

    “嗯。”裴厭開口道:“豬賣了二兩二錢,零頭三十六文。”

    “繡線花了一百六十文,橘子七十文,走時不是帶了兩串錢,碎銀子沒動,還余二十六文。”

    賬目很清楚,顧蘭時就沒有數那幾個銅板:“收起來,先吃飯。”

    “好。”裴厭起身,看一眼炕上睡著了的兒子,早上走時星星沒醒,回來又睡了。

    外頭沒風,劉大鵝拎了個凳子,像以往一樣坐在屋檐下邊曬太陽邊吃飯,菜碗直接放在地上。

    裴厭和顧蘭時見慣了,他既然自在,兩人就沒多事。

    堂屋,顧蘭時端起米飯碗,桌上兩樣菜都不錯,一道木耳炒肉片一道醬燜扁豆,扁豆是曬的干子,泡發就能吃,用醬汁悶了,味道重一點好下飯。

    裴厭吃了一半后,不再著急了,說:“改天多挖點冬筍,和雞蛋一起拉去花二哥那邊,價錢也不錯。”

    “行。”顧蘭時應一聲,把扁豆碗端起來,給自己飯碗里倒了一些醬汁,拌一拌后,米粒顏色變重,吃起來也很香。

    飯后照例是劉大鵝煮豬食,不用他倆忙。

    星星尿濕尿布和褲子哭著醒來,顧蘭時給換了以后,裴厭抱著兒子哄。

    比起別的漢子,他抱孩子哄孩子明顯要多,誰看見都知道他很稀罕兒子。

    常常被抱著,星星對爹爹也很熟悉,習慣性用肉臉頰蹭著裴厭側臉,想撒嬌歪腦袋,不想突然挪遠了一點,盯著他看。

    裴厭和兒子對視一眼,沉默一會兒后才明白,抬手摸摸自己下頜,青胡茬上來了,也就今天早起沒刮,摸著粗糙。

    孩子臉蛋皮肉太嫩,自然不愿挨靠,他又不想放下兒子,于是大手在星星后背拍拍,讓星星臉蛋靠在他脖頸那里。

    顧蘭時坐在炕沿,低頭給星星剪大一圈的小鞋樣子,沒看見他父子倆之間的風云變化。

    鞋樣子剪起來快,這是給明年備的,沒事的時候做幾針,慢慢就出來了。

    箱子里已經有一雙漂亮的小鞋子,較大一點,打算過年時給星星穿,到時候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們星星的新鞋子。

    剪完后,他把針剪又收回籃子,抬頭見裴厭抱著星星在房里走動,一邊到炕尾開箱子一邊說:“我數數錢。”

    裴厭笑笑,沒有阻止他。

    顧蘭時把幾個錢袋都掏出來,最沉的那個也拿出來,里頭沒有銅板碰撞的動靜,隔著布袋突出的輪廓,分明能看出全是大大小小的銀子。

    他打開袋口,每看一次就樂不可支,里頭是整整一百兩碎銀,沉甸甸的,是讓人做夢都能笑醒的重量,恨不得摟著睡。

    裴厭上山抓了三次蛇,一共賣了四十八兩,補了二兩后,就倒進他倆去年攢的五十兩之中。

    顧蘭時從肺腑里嘆出一口滿足的氣息,他沒有把一百兩倒出來,放在腿邊,轉而去摸另外的錢袋。

    “這正好是十五兩。”他打開其中一個麻布錢袋,倒在炕桌上,這是平時攢下的,還有之前的兩頭豬錢,又花了些,把零頭取掉,湊了個整數。

    另一個黑布錢袋則是最近的賣豬錢,算上今天的二兩二錢,有十四兩多,還有上個月賣雞蛋的五兩八錢。

    顧蘭時拿了戥子來稱碎銀,賣豬錢和雞蛋錢一共二十兩一錢。

    他算了算,說:“兩個錢袋共有三十五兩一錢,要不,把五兩一錢拿出來,放在外面花。”

    裴厭提醒道:“三十兩分二十兩出來,買田用。”

    顧蘭時稱的分成十兩一小堆,聞言用手將兩堆碎銀撥到一起,打開麻布錢袋口,撥拉到里面。

    五兩一錢放在旁邊,箱子里還有一些銅板,就足夠平時的吃用了。

    炕桌上余下的十兩,便又能積攢起來。

    第222章

    臘月初三,時近歲尾,再過兩天就要忙了。

    清早,顧蘭時迷迷瞪瞪聽見孩子的咿呀聲,他睡眼朦朧,翻個身伸手去拍,不想星星咿咿聲不斷,顯然徹底醒了。

    他再次睜開眼,就看見星星把手含在嘴里自己玩耍,沒一會兒肉肉的手指頭上就全是口水。

    顧蘭時伸手摸索,抓到了枕邊的手帕,給星星擦干凈手后,又去摸他尿布,見還干著,便放心躺回去,不知不覺又合上眼睛。

    昨晚趁孩子睡著以后,裴厭起了興致,折騰了半個時辰。

    即便遠比以前克制,夜里睡得還算踏實,但顧蘭時不想起,又賴了床。

    他一邊睡一邊模模糊糊給自己找借口,冬閑嘛,不睡覺做什么,老的少的,不少人都睡懶覺呢。

    星星今天很乖,醒來不哭不鬧,也沒要乳果吃,大眼睛睜著,窗外亮了以后,他轉頭對著有光的那面,時而咿呀兩聲。

    裴厭掀開門簾進來,就看見眼睛睜得咕嚕轉的兒子,反倒是顧蘭時,睡得正香。

    他合上房門,笑著彎腰去抱星星,胳膊帶手從顧蘭時上方掠過。

    顧蘭時睜開一只眼睛,見是他,翻個身又睡了。

    裴厭取下星星的尿布,見小屁股肉乎乎沒有發紅,他放了心,抱著兒子吹口哨讓撒尿,尿完后又給包上尿布,說:“不起?”

    顧蘭時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想起,我懶。”

    他如此理直氣壯,裴厭笑了笑,說:“行,那就多睡兒,我剛用炒瓢在泥爐上煮了米酒,給你留了碗,你要不起的話,我把瓢拿下來,你起了再熱熱就行。”

    “好。”顧蘭時聲音依舊帶著困倦。

    帶孩子不是件容易事,常常要換洗,一天要喂好幾次乳果,有時半夜都不得歇,不舒服的時候大人時時刻刻都得操心,尤其顧蘭時,星星一旦哭鬧,其他人都不讓抱,單只纏著顧蘭時。

    家里的活不忙,甚至做飯都不用顧蘭時,也沒長輩訓斥,裴厭對賴床不干活的事從不在意,累了就睡餓了就吃,人活著不就為這兩樣。

    清早外面冷,怕兒子餓了,裴厭把星星放在顧蘭時旁邊,說一聲自己出去熱了乳果,端進來后自己抱著星星喂,十分嫻熟。

    過了兩刻鐘,他給星星搖撥浪鼓,見顧蘭時醒了,說:“明天初四,喊屠戶來殺豬,初五就要忙了。”

    臘月初五是五豆節,那天要熬五豆粥吃,吃兩天就到臘八了。

    顧蘭時一想,還真是,明天恰好是個空子。

    裴厭又說:“等太陽出來,沒那么冷了,我讓劉哥去山上挖冬筍,明天正好做菜。”

    殺豬總要做一頓豐盛的肉菜,冬筍是這時節為數不多的鮮蔬,無論清炒還是燒肉,都有一番滋味。

    “行。”顧蘭時坐起穿衣裳。

    星星對撥浪鼓不感興趣,甚至試圖用小手撓耳朵,可能是覺得吵了。

    裴厭放下,單手抱孩子,另一手倒了碗熱茶,喝兩口又道:“等初九,我再和劉哥一起,去山上多挖幾筐冬筍,初十拉去鎮上和府城,上回吳叔說要一些,我再給蔣廚子那邊送一點,府城的酒樓跑一跑,說不定也收。”

    “嗯。”顧蘭時伸個懶腰,這才覺得舒坦了點,見星星看他,他露出個笑,拍了拍手。

    星星呀呀奶音,小胳膊伸的長長的,顯然想讓阿姆抱。

    裴厭只得往炕邊走。

    顧蘭時塞了個軟枕在身后靠著,抱著兒子玩起來。

    *

    泥爐里的火旺盛,很快,瓢里的米酒煮滾了。

    顧蘭時握著木把端起,倒進碗里,果然比大鍋輕便。

    他一邊吃早食,一邊輕輕搖兩下旁邊的搖籃,星星躺在里頭,大眼睛盯著插在搖籃上緩緩轉動的八角風車。

    “去府城的話再給星星買兩個風車,這個沾了點水又曬過,顏色都褪了,也修過,這回買的話,記得買兩個不一樣的色。”

    之前顧安幾個來玩耍,還有兩個堂侄兒侄女,侄女們都挺乖的,侄兒就調皮多了,看見風車吵著要耍,顧蘭時就給了他們,一個兩個手舉著風車奔跑,八角風車就呼啦啦轉起來。

    孩子一多,不免會有磕碰,兩個搶起來,不小心把風車掉在地上,恰好地上又有水跡,沾濕了。

    雖然是給星星買的,但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況且星星也不會玩,顧蘭時沒放在心上,曬干就行了,紙糊做的東西,本來就容易壞。

    院子里,裴厭在劈柴,長斧頭掄起,帶著風聲劈下,一根結實的木頭瞬間成了兩半。

    “行,知道了。”裴厭答應著,彎腰把劈開的兩半柴火放好,再次掄起斧頭。

    劉大鵝不在,帶了家伙什上山挖竹筍去了,他出門時被灰灰看見,灰灰想出去撒歡,就跟上了,一邊走一邊搖尾巴還一邊回頭看。

    裴厭瞅見它那副樣子,也沒拘著,叮囑劉大鵝看著點兒狗,別讓跑遠,就由它去了。

    灰仔一看灰灰跑了,十分著急,叫著就攆了上去。

    知道它倆貪玩,顧蘭時也沒喊,說起來都好幾歲了,始終不見穩重,還像小狗崽那樣。

    大黑在曬太陽,對玩不玩的,它看起來絲毫不在意。

    長斧頭劈柴很輕松,裴厭干了一會兒,說:“最近村里沒賣地的人,改天我去清水村打聽打聽。”

    他們和清水村是鄰村,田地有挨在一起的,要是上那邊買,也不會離太遠。

    正說著,籬笆門前來了人,顧蘭時打眼一看,卻是徐啟兒領著徐瑞兒,手里拎了包東西。

    “裴厭哥哥。”徐啟兒對著他依舊敬畏,再抬頭喊顧蘭時的時候,明顯放松了一些。

    顧蘭時接過他手里的東西,笑:“快進來,什么時候回來的?”

    徐啟兒邊坐邊說:“今早,蘭時哥哥,這是桂花糕,我昨天跟著東家去了趟鎮上搬貨,今兒沒事,回來看看。”

    顧蘭時給他倆端了杏脯出來,裴厭也來陪客,給幾人都倒了茶水。

    以前來是來,但沒和裴厭坐一起喝茶,今日突然如此隆重,倒叫徐啟兒有點不安。

    裴厭沒多想,徐啟兒年紀小了點,但和他們是一輩的。

    說幾句閑話,多半是顧蘭時在聊,徐瑞兒坐在椅子上,還直起腰昂著腦袋去看搖籃里的奶娃娃。

    見狀,顧蘭時笑著喊他走過來。

    搖籃邊上多了個人,星星抬眼看過去,不認識,眼珠又轉向別處。

    “眼睛真大。”徐瑞兒有點驚訝。

    顧蘭時笑:“可不是。”

    徐啟兒也很好奇,同樣看了眼,他之前就知道裴厭有了兒子,不想娃娃長得這么漂亮。

    “對了啟兒,之前我就想找你,你又不常在家,今兒正好來了。”顧蘭時搖一下搖籃,說:“原先不是還剩了五錢碎銀,我想著,放的也久了,今年你沒來要過,手里應該有。”

    “如今你也大了,徐明子不敢亂來,這錢,要不你帶回去,藏好了,別亂花。”

    顧蘭時又玩笑道:“要記得攢老婆本,以后好娶媳婦。”

    徐啟兒被他說得一窘,訥訥只胡亂點頭,娶媳婦的事,還早呢,他雖然做過打算,可那是在心里琢磨,被人抬上面來,年紀小臉皮也薄,都不會接話了。

    顧蘭時笑了聲,給裴厭遞個眼神,裴厭起身就去屋里拿錢了。

    徐啟兒過了年就到十五歲,確實大了,又是個小子,弟弟同樣,再怎么窮,那點微薄的家業肯定是他倆的,徐家人動不了。

    顧蘭時和裴厭前兩天還在想,今年過冬沒來要錢,想必是有工錢撐著,日子過得去,徐啟兒既然能把工錢攥在手里,那之前的碎銀,肯定也能守住了。

    “五錢。”裴厭把五小塊碎銀遞過去。

    徐啟兒誠惶誠恐接過,小心翼翼揣進懷里,他今天過來只是送點心,顧蘭時和裴厭很照顧他和弟弟,他很感激,這桂花糕瑞兒很饞,但他沒給弟弟吃,全提過來了。

    之前徐瑞兒挨打,裴厭解決了這事,他一直記在心里,那一陣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謝這兩人好。

    而說得不好聽點兒,就是巴結著,也得來轉轉。

    和他一起做工的陳哥聽他說了家里的事以后,提點過兩句,他倆年幼,喪母又喪父,沒個庇佑,既然有能攀扯上的厲害交情,還不趕緊多來往來往。

    徐啟兒心中轉過不少念頭,但更多的,還是感激。

    徐瑞兒沒忍住,在顧蘭時給他杏脯的時候抓了一把,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兩個,在舅舅家的時候他吃過一次,酸酸甜甜,實在是好吃。

    “什么時候走?”顧蘭時又把杏脯碟子往徐啟兒那邊推:“吃點兒,嘗嘗。”

    徐啟兒自覺是大人了,已經十五歲,有些人成親早,便是這個年紀,他不能像弟弟那樣到了別人家嘴饞,客氣地推拒,說:“下午就走。”

    顧蘭時點點頭,長工就是這樣,回來在家待不了多久,幸好如今干順了,以后每個月都有工錢拿,不怕活不下去。

    怕弟弟嘴饞現眼,吃了又吃討人嫌,徐啟兒沒坐多久,又帶徐瑞兒走了。

    一出門,徐瑞兒手里還有剛才顧蘭時給他抓的一大把杏脯,他用衣裳兜著,眼巴巴看著,剛才吃得香,這會兒又怕吃完沒了。

    腳下一踉蹌,差點被土疙瘩絆倒。他連忙穩住,攥著衣裳的手始終緊緊的,生怕把杏脯掉了。

    徐啟兒再疼弟弟,還是忍不住罵道:“出息些!走路看路,只顧著吃。”

    杏脯價錢不低呢,吃幾個就行了,哪兒敢拿這么多,可顧蘭時硬塞,兩人無法拒絕。

    徐啟兒原本是想早早走,誰想杏脯還是到了弟弟手里。

    第223章

    剁掉筍根,再劃一刀,剝掉外面的筍衣,鮮白脆嫩的筍子露出來,拳頭大小,不一會兒竹匾上就放了五個。

    半上午的太陽已經有了暖意,灶房門口,顧蘭時端起竹匾進去,咚咚咚將之切成片。

    趁這會兒孩子沒醒,早點把菜備下,到時辰倒進鍋里炒就行。

    今兒初六,星星三個月了,飯得做好點。

    有了星星以后,什么都得先緊著孩子來,不是他抱就是裴厭抱,偶爾方紅花和竹哥兒來串門子,還能幫著看一會兒,多數時候,他在哪里干活,孩子和搖籃就在哪里。裴厭多干的是粗活重活,不適合把孩子帶在旁邊。

    星星這兩天會翻身了,奶乎乎的小胖墩子力氣還不小,努著勁兒就能翻過身趴在炕上,不過還不是很熟練,有時候得靠顧蘭時幫一把。

    孩子小,放在炕上不會亂爬掉下去,可不在眼前看著,心里始終放心不下。

    切完筍片,顧蘭時在襜衣上擦擦手,匆匆進屋看一眼,見星星沒動靜,這才輕輕合上房門。

    走到院里一抬眼,就看見籬笆門前兩個人影探頭探腦的,狗機警地豎起耳朵,沒等叫出聲,顧蘭時一邊往外走一邊喊:“嬸子,進來吧。”

    大黑幾個沒有亂叫,跟在他后面。

    “嬸子,老嬤,過來了。”顧蘭時笑著迎上去。

    林老七媳婦看見大狗上前,明顯有點害怕,顧蘭時輕喝道:“去。”

    灰灰和灰仔停下,沒有去嗅聞,往旁邊走開了。

    林老七媳婦松一口氣,她沒別的話說,笑道:“嗨呀,這狗真聽話。”

    不等顧蘭時詢問,她又道:“聽你娘說,家里有肉?”

    顧蘭時點點頭,笑著說:“有呢,嬸子老嬤進來看。”

    許永貴家老夫郎沿著石子路走,邊走邊看:“怪不得籬笆墻那么寬那么長呢,菜地可真大。”

    “就是。”林老七媳婦也很羨慕。

    顧蘭時笑笑沒言語,帶著兩人進灶房,灶房北邊靠墻處放了張結實的長桌,用干凈布蓋了,他掀開讓兩人看肉。

    桌面上碼著大塊小塊的肉,骨頭也排好了,瞧著就利落干凈。

    “夜里冷,凍梆了,也就這會子太陽出來,緩了緩,嬸子、老嬤,只管挑。”顧蘭時笑道。

    鮮肉時他和裴厭一齊上手,按部位把肉塊割好切開了,一斤兩斤的都有,方便吃取,不想今年來買肉的人竟然挺多,正好也方便人家挑。

    林老七媳婦挑了一條五花,許家老夫郎要了一塊便宜一點的瘦肉,顧蘭時給他倆稱好,秤桿高高的,兩人看在眼里,都抿著嘴笑,誰不樂意占點便宜呢。

    自家賣肉,來買的都是村里人,價錢自然比鎮上低。

    林老七媳婦和許家老夫郎走之后,顧蘭時把手里的銅板嘩啦啦放進錢碗里,前天殺的豬,到今天都來十幾個人買了,想起去年唯一的李保兒,他忍不住笑了下。

    他和裴厭倒是沒在乎這些,不過去年那頭豬,除了送親戚以外,他倆確實吃了好一段時日,得虧天冷,不然就放壞了。

    苗秋蓮看在眼里,前天吃完豬肉飯后,回村就到處跟人說后山殺豬了,價錢也不貴。

    之前收雞蛋收母雞,和村里人打交道較多,因此對裴厭,不少人都有了改觀。

    一般快到臘月底,村里才陸續殺年豬。一聽后山有肉,都進臘月了,本就是該吃點好東西的時候,因此動心的人還挺多,臘月初殺豬的少,想買還得去別處。

    李梅娘方小枝帶著李保兒頭一個來買肉,提著竹籃回去時,沒有給蓋布,路上見到村里人,閑聊說是在后山買的。

    方小枝是看見苗秋蓮逢人就說她姑爺家里殺豬,心里便知道了大概,她也沒跟誰商量,就過去買了兩斤。

    劉桂花打發兒媳婦也買了幾斤,有了打頭的人,后面的人自然沒那么多顧慮了,后山離得近,買了就能燒了吃,在隔壁村屠戶家買也是一樣的價錢,何必舍近求遠。

    有人來買肉,顧蘭時挺高興的,一個村住著,哪能不跟人來往來往。

    五個竹筍切了不少,分作兩碗,一碗清炒一碗燒肉,沒聽見孩子哭聲,他想了想,進雞屋拿雞蛋,晌午再燉碗雞蛋羹,七八天沒吃蛋羹了。

    府城雞蛋賣得那么貴,便想著多攢幾個好換錢,裴厭沒他儉省,每次裴厭做飯的時候,隨手就去摸兩個。

    雞屋里,母雞還沒下蛋,顧蘭時在北邊墻角下打開蛋甕蓋子,從里頭摸了六個雞蛋。

    雞屋暖和,北邊墻角沒有火道,蛋甕放里面不會受凍。

    雞蛋不著急打散,到飯時來得及。

    顧蘭時抓一把木耳和黃花菜,用熱水泡上,清炒筍子要用,又把一條干魚泡上,今兒再吃個蒸魚。

    正忙著,聽見外頭的動靜,是裴厭回來了。

    他和劉大鵝各自背了一個竹筐,兩筐都是圓滾滾的乳果,星星差不多能吃兩個月。

    正月十五一過,年就過去了,沒有雨雪,上山進谷更容易,但多摘一些才能放心。

    “沒醒?”裴厭洗手問道。

    “沒,沒聽見動靜。”顧蘭時拿起兩個乳果洗了洗,又切開乳果嘴那里,把白色汁子倒在碗里。

    倒在碗里熱的話,能看見也能自己先嘗嘗,整個乳果丟進水里煮,要是煮的燙了,還得再晾溫,可孩子餓了,哭起來是不等人的。

    裴厭擦干手進來,見案臺上各式菜色都備好了,他唇角彎起笑了下,早起顧蘭時說孩子滿三個月了,他還沒說什么,顧蘭時下一句就是今天要做頓好飯。

    他沒有反對,對孩子的事也挺上心的,就是沒料到顧蘭時是要給他倆吃好點。

    星星連乳牙都沒長,根本吃不了,飯菜只能落進他倆肚子里。

    看見籃子里的橘子,裴厭拿起一個剝開:“不用省著吃,初十我不是還要去府城,再買一些回來。”

    顧蘭時確實喜歡吃橘子,冬天鮮果少,橘子貴,就有點舍不得,早上剝一個,還留一半到下午再吃。

    聽裴厭這么說,他忍不住笑了,說:“好。”

    裴厭遞了一半橘子過來,他接住,外頭的白絡是好東西,兩人都沒揭。

    張大嘴巴,顧蘭時把四五瓣橘子全塞進嘴里,樂滋滋咬下,酸甜橘子汁水頃刻間溢滿口中。

    裴厭吃得斯文點,一抬眼看見他張嘴塞下橘子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下。

    “一瓣一瓣不過癮。”顧蘭時咽下去后,為自己辯解,他也知道這樣吃東西不雅,但忍不住,他尤為喜歡汁水出來的一瞬,覺得很滿足。

    裴厭笑一聲,看他認真辯解的眼神,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趁院里沒人,低頭迅速在顧蘭時臉上親了口。

    第224章

    轟——

    一簇猛火噴長,灼熱撲面而來,隨即便是滿場叫好。

    耍把式的漢子赤著上身,冬天也渾然不怕冷,口中火龍噴吐,場上登時扔進不少銅板。

    神凝精練的女子耍壇轉彩盤,拋接輪轉,像是一陣彩色的風,直教人目不暇接。

    金槍鎖喉、走索倒立、飛刀舞劍,各種雜耍接連上場,圍看的人越來越多,叫聲好也不斷。當啷銅鑼一敲,猴兒戲便開了場。

    聽見有耍猴的,大孩子小孩子叫著鬧著扯住大人衣裳要過去看,幾個十來歲的小子瘦又靈活,仗著自己矮小,擠著擠著就到了最前。

    人群后面,仗著身量高,裴厭沒有往前擠,眼前人頭攢動,踮起腳的人不少,有把孩子往脖子上架的,擋住了他視線。

    已經看了好一陣,被擋住之后,恰有幾個小孩從他身邊竄過,邁開的腳步一頓,等落后的小矮蘿卜過去后,他才牽著毛驢往前走。

    “他爹!快跟過去,別叫跑丟了!”一個夫郎在后面氣喘吁吁喊,又罵道:“該死的犟種,撒手就跑,也不怕叫拍花子的拐去。”

    已經臘月初十,年集還未大擺,卻已經有了熱鬧的前兆,府城人本就多,這兩天來了一伙耍把式的,人多攤子挺大,一旦出來擺攤耍弄,總有許多人圍過去,小偷小摸不免在附近轉來轉去,說不定也有拐子混在人群里,不得不操心。

    “冬筍——新鮮冬筍便宜了。”

    遠離人群之后,裴厭邊走邊叫賣,剛才給鄭宅那邊送了一百雞蛋,照樣還是十五文,又卸了兩筐冬筍,眼下車上還有兩筐。

    昨天和劉大鵝在山上挖得多,來福酒樓要了一筐,同春酒館也要了一筐,新鮮的菜蔬缺乏時總是好賣。而鎮上雞蛋沒有這么貴,酒樓和酒館分別要了五十個,一枚九文錢。

    因酒樓和酒館是長久的生意,一年到頭都在他手里拿雞蛋拿菜,總不能為了冬天在府城掙錢,拋下這兩家,而且樓里和館子里一般要的不多,府城這邊還是能賺不少的。

    “筍子多錢?”一個老婦朝他招招手,示意過去。

    裴厭往那邊走:“一斤八文。”

    “八文。”老婦跟著念了一遍,倒是市價,她拿起一棵看看顏色和根部,見確實是新鮮的,挑了十個放進竹籃讓給她稱。

    一邊走一邊賣,轉了兩條街后,最后幾個筍子被買走,裴厭把銅板裝進錢袋,扎緊袋口后,照舊塞進懷里。

    他轉頭,目光在后面兩個假意挑揀干菜的漢子身上掃過,末了牽毛驢往城門方向走,眉目冷峻。

    干菜攤子前,兩個漢子丟下手里的東西,對視一眼,往前走了幾步,卻心有顧慮,沒有立即跟上去。

    攤主是個上年紀的老翁,原以為他倆是來買菜的,卻沒做成生意,再一看那兩人賊眉鼠眼的,心里便有了點警惕,不動聲色把身前的幾個干菜筐往自己這邊拽了拽,菜干子值不少錢呢。

    “被發現了?”稍矮的那個低聲說道。

    他旁邊的漢子望過去,心中忐忑起來,剛才那一眼,兩人都看得分明,知道是沖著他倆來的,又是個刀疤臉,個頭也高,雖是莊稼漢子打扮,瞧著不是很好惹。

    剛才在另一條街看見這個賣菜的,從懷里掏出來的錢袋像是有些東西,兩人便起了賊心,悄悄跟在后頭,不想對方竟然留意到了他倆。

    稍高的漢子一沉吟,還是歇了心思,轉頭又去盯別的肥羊。

    城門口,身后不再跟著人,知道只是兩個不入流的小賊,裴厭坐上驢車,鞭子在空中打響,毛驢奔跑起來,車轱轆轉得飛快。

    *

    驢車剛駛過小河村村后,沿著岔路要往東拐進樹林,裴厭就聽到身后的聲音。

    顧蘭瑜從家里追出來,在后面喊:“厭哥,清水村有個要賣地的,去不去看?是兩畝水田。”

    裴厭說道:“行,這會兒他家有人?”

    狗兒說:“那肯定,昨兒才散的消息,這幾天等人上門問呢。”

    于是裴厭掉轉車頭,拉上狗兒一起又往清水村去。

    已經過了上午,他只啃了倆饅頭,不過不著急,要真是良田,能定就定下,最好在年前了了這件大事,心里也就踏實了。

    清水村。

    劉慶帶著裴厭和顧蘭瑜到了自家水田邊上,說:“就這兩畝,那邊,過去十畝地,就是你們村林老忠家的地。”

    裴厭點點頭,這邊一片確實是肥沃良田,兩個村子田地挨著,大伙兒都知道。

    田中蓄了水,他沿著田壟往前走一段,和顧蘭瑜邊走邊看,買田是大事,而且一畝地十兩銀子,又是大錢,自然要看好。

    劉慶沒有催促,前頭也有兩個人過來看地,都是這么看的,不過那兩家沒有給準話,因此后面來了人,肯定要帶來轉轉,就看哪家愿意買了。

    說實在的,顧蘭瑜帶著裴厭進家門以后,他心中哆嗦,一聽是來看田的,才略略松口氣。

    臘月催債催得緊,老話又說背債不過年,否則意頭不好。

    若不是今年家里有事,才欠了些錢,原以為臘月前能還上,不想又生出點事端,剛攢了點錢又沒了,要不然,誰愿意賣地。

    裴厭看了一會兒,兩畝田挨著,他原本想買兩畝旱田,一年能種一茬冬麥和一茬秋豆,但四處打聽了,沒幾個要賣良田的,前幾天倒是有人賣,但是兩畝薄地,他沒看上。

    旱田這會兒不好買,秋豆拔了以后,冬麥都種上了,只算麥種,也值點錢呢。

    這兩畝地離河邊不近不遠,通渠引水還算方便,裴厭想了想,又同狗兒商量了兩句,最后決定買下來。

    水田也行,多兩畝地就多打些糧食,慢慢攢著,等以后有合適的旱田再買兩畝。

    有狗兒在,寫契不用再找別人,身上的錢不夠,裴厭先付了定錢,很快從家里取了錢來付清。

    堂屋。

    顧蘭時展開地契,官印還沒蓋,回頭要去一趟鎮上,他看兩眼,因記得裴厭名字是怎么寫的,所以沒有拿倒。

    裴厭總算吃上了飯,路上就已經餓了,不想又買地耽擱一陣,餓得有點狠了,都顧不上說話。

    顧蘭時高高興興看完,其實也不認識幾個字,他進屋從箱子里掏出一個木匣來,把地契平展放進去,不然折出痕跡,不易放存。

    里面已經有幾張契約,有家里的房契和地皮契以及原先那四畝田契。

    *

    一進二十三,天天都有的忙了,趁著白天,還要去趕趕大集,大集東西多熱鬧,擺攤的多了,也比店鋪的東西便宜些,因此鄉下村子,天天兒都能看見走路的趕車的,成群結隊拉家拖小,熱熱鬧鬧去趕集。

    臘月二十五,一大早顧蘭時讓裴厭在家看孩子,自己提上竹籃去買豆腐。

    今兒要吃豆腐,也要多買點,炸一炸過年多道菜,炸的豆腐干切條也能作配菜使。

    “嬸子,買豆腐去?”看見劉桂花從門里出來,他笑著問道。

    “可不是,蘭哥兒你也去?”劉桂花笑吟吟的,今天二十五,吃豆腐“福菜”的好日子,兒媳婦又有了身孕,一家子都樂得什么似的,見人就是三分笑,只是剛有信兒,不好聲張,只悶在自家人心里。

    “嗯,我喊喊竹哥兒。”顧蘭時笑道。

    他發現對方臉上洋溢的喜氣,只是劉桂花同他道一聲,小跑幾步,和前面同輩的人搭了伴兒。

    有竹哥兒去買豆腐,苗秋蓮就沒出門。

    顧蘭時一邊走一邊和碰見的人閑聊幾句,那叫一個歡快。

    家里人少,他一個人看孩子,星星又離不得他,因此這三個多月,他都沒怎么出門,總算逮個機會,一出來可不得好好透透氣解解悶,只覺肺腑都暢意。

    然而豆腐買回家沒多久,他就抱著星星羨慕地看裴厭套驢車。

    趁著今天不用殺雞宰鴨,是個空子,早點去大集買些干果蜜餞、花生炒貨,還有灶糖膠牙餳,以及年畫燈籠對聯之類的年貨。

    裴厭套好車,一抬眼就看見他面帶羨色,笑了聲說:“明年這時候,星星也一歲多,大了,到時候你抱著他,跟著一起去逛。”

    “那好。”顧蘭時忙不迭答應,星星這會兒還是太小了,無法出門。

    頭一回被抱在懷里目送爹爹離開,星星懵懵懂懂,大眼睛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顧蘭時又抱他進屋,被兩個鮮艷的八角風車吸引了注意后,才咧著嘴巴笑了。

    *

    除夕。

    淺淺夜色籠罩,天幕空曠,卻不似平時那樣靜寂無聲。

    家家門前點了燈籠,平時舍不得點燭點燈,年節這些天,只要不是太窮的人家,夜夜都有燈籠亮起。

    嘣——啪!

    炮仗聲從村子那邊傳來,狗耳朵一抖,沒有被嚇到亂叫。

    裴厭在屋里抱著兒子一邊走動一邊哄,下午就有人點炮仗玩兒,不過白天喧囂,不像晚上傳得這樣清晰,怕星星害怕。

    顧蘭時在灶房做飯,沒一會兒,先端著清蒸的一尾鮮魚進來。

    炕桌已經擺好了,他把魚盤放在最中間,見星星沒有哭,笑瞇瞇說:“你抱著就行,我去端菜。”

    照舊是六樣菜,足夠他兩人吃一頓豐盛的年夜飯。

    菜上齊后,顧蘭時掩了門窗,和裴厭對面坐下,倒兩碗清酒,心中滿是歡喜。

    許是感受到大人過年的喜悅,星星原本入夜后吃了乳果就該睡的,也或許是因為從傍晚炮竹聲變多,吵得他沒有睡著。

    裴厭把孩子放在炕里仰著睡下,不想星星努著勁翻個身,趴在炕上抬頭看他倆,因有燭火,一雙黑瞳仁更亮。

    “過年啦。”顧蘭時喜滋滋的,同兒子說道。

    星星趴在那里看他倆一會兒,又翻個身躺了回去,炕上暖和,他小腿蹬了兩下,小腳轉動兩下,嘴里咿咿的,也不知在說什么。

    “真乖,知道過年,沒給咱倆找事。”顧蘭時越看兒子越稀罕,臉上笑容不斷。

    裴厭喝一口酒,對兒子這么乖巧,心里確實也很高興,怎么就這么乖呢。

    “等會兒你出去點炮?”顧蘭時嘗一筷子魚,鮮魚肉細嫩,真是貴有貴的道理。

    “嗯。”裴厭點頭,也夾一筷子魚肉吃。

    即便有孩子,過年不能不響炮,幸好籬笆門比一般人家離屋子更遠點。

    為了讓星星適應一下,吃完裴厭先在門口點了個二踢腳,隨后仔細聽動靜,狗倒是叫了兩聲,但沒有孩子啼哭聲,于是他又點了個竄天猴。

    房間里,顧蘭時抱著星星哄,聽見外頭炮響以后,緊張得不行,好在星星膽子還挺大,神色懵懵的,聽見聲音近,他還轉著小腦袋四處看,企圖尋找聲源。

    “真厲害,我們星星膽子可真大。”顧蘭時不停夸,又在星星小臉蛋上親一口。

    今年買的炮少,裴厭在外面放了幾個,全當是個意思,就沒有再點。

    星星也困了,打個小小的哈欠揉眼睛,顧蘭時趕緊把孩子哄睡著,夜還長呢,孩子太小,沒法兒和他倆一起守歲。

    炕熱乎乎的,星星睡著以后安安靜靜,偶爾動一下。

    顧蘭時和裴厭坐在炕沿,兩人都抓了把瓜子嗑,時而低聲說幾句話。

    今年多個小人兒一起過年,雖然不和他們一起吃一起玩,但光是看著,心里就高興。

    到子時,顧蘭時哈欠連天,很少這么晚睡,不免困倦,好在總算熬到了。

    裴厭出去放鞭炮迎新年,他打起精神,把門窗都關嚴實,又坐在孩子旁邊,雙手輕輕捂住星星耳朵。

    和炮仗不一樣,鞭炮一響就是一串,噼里啪啦得一陣子。

    而等外面鞭炮聲響起,星星在睡夢中被驚醒,隨即就哇一聲哭起來,嗓門高的很。

    顧蘭時又是笑又是手忙腳亂抱起兒子趕緊哄,新年就這樣開始了,嘹亮高昂。

    第225章

    綠柳枝條漸漸抽長,垂下如一幕幕翠枝簾。風吹進二月,天暖回攏,吹開中旬杏枝上的花苞。

    朵朵粉花在枝頭擁擠,堆簇成熱烈的情景。

    長了兩年多,樹明顯高了,也有分支延伸,五棵樹高低有不同。

    樹下,顧蘭時抱著五個多月的星星看杏花。

    已然是春天,不用穿那么厚,星星沒有裹著厚厚的襁褓,手腳都是自由的,袖口卷起一點,露出肉乎乎的小手腕。

    看見杏花,他嘴里咿呀叫著,十分興奮,大眼睛都是亮的,直到顧蘭時給他摘了一朵杏花,他用小手指頭捏著,好奇地盯著看。

    抱久了,顧蘭時覺得胳膊酸,見星星安靜下來,于是把他放進旁邊的搖籃里,自己繞著五棵杏樹都看了看。

    星星這幾天能靠著東西坐一會兒了,他也喜歡到外面來玩,尤其在聽到鳥叫聲時,要是抱著他出來看見枝頭上的麻雀和別的鳥兒,他會很高興。

    比起去年,今年花開得更好了,就是不知道杏子怎么樣,都說杏樹要四年,果子才繁盛。

    風吹過枝頭,花枝擺動,粉色花瓣顫巍巍的。

    花期正當時,被吹下的花瓣不多,隨風飄飄,顧蘭時再過來,就看見星星的搖籃里,零星落了一點。

    而被星星捏在手里的一朵杏花,已經被小小的手指頭揉碎了。

    不遠處,裴厭蹲在菜地間拔雜草,因常常打理,雜草只有一些剛發出來的細苗,他時不時就起身換個地方。

    顧蘭時見星星臉蛋紅紅,春風和煦,并無任何寒意,于是把孩子戴的小帽取下。

    束縛更少,星星仰頭看他,笑出了聲音,奶音軟軟的,還舉起小手給阿姆看那朵花。

    “弄爛了?還想要?”顧蘭時和孩子說話,抬高手臂又從枝條摘下一朵。

    星星看他手里的花,卻沒有接,又看向自己手指間碾爛的花瓣,嘴里啊啊直叫。

    顧蘭時這才理解兒子的意思,可能是覺得黏,他把那朵杏花放在星星腿上,從袖子里取出手帕,笑著給星星擦干凈手指。

    “說,阿姆。”他一邊擦一邊逗兒子學說話。

    “嗚——”星星小手被擦干,又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叫,顯然離會說話還早呢。

    雞圈里有母雞咯咯噠叫,不知道是不是下蛋了。

    正好裴厭拔完了雜草苗,起身四下又瞅一圈,看有沒有遺漏的,說道:“我去看看。”

    “好。”顧蘭時應道,依舊在這邊和星星玩。

    孩子還小,坐一會兒他就讓星星躺下了,聽老人說,剛學會坐,不能久了,不然對小孩腰骨不好。

    說起腰骨,到今年秋天,星星也十個月左右了,就讓裴厭去山里捉一種山溪才有的小白魚,煮了湯給孩子喂一點,人家說對腰骨好呢,以后長得更結實。

    灰仔趴在石子路當中擋路,懶洋洋曬太陽,它跟著顧蘭時和星星過來,以為要出門,結果是在杏樹下玩兒,頗覺無趣,就趴著睡下了。

    想起什么,看見灰仔在那邊,顧蘭時喊它過來,說:“看著星星,我出去一下。”

    灰仔見他指著搖籃,探著腦袋往搖籃里一看,隨即后退兩步,懶懶打個大大的哈欠,牙齒都露在外面,蹲坐在原地不動了,顯然聽懂了話。

    顧蘭時滿意地離開,星星正在玩另一朵杏花,他快速出門,家門口一片地雜草盡除,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很少有草木生發。

    他往東邊走了幾步,在野地里拔了一把狗尾巴草,回來坐在椅子上編草。

    鄉下孩子玩的東西少,編草大的教小的,很多人都會。

    他先編了兩個只有腦袋和長耳朵的小兔子出來,舉在手里自己看,十分滿意,于是晃著草編兔子,湊近了在搖籃上方逗星星玩兒。

    果然,星星目光被吸引,撇下手里的花瓣,伸手就要來拿。

    “不能吃哈。”顧蘭時叮囑道,把一個小兔子遞到兒子手里,隨后把椅子拉進一點,眼不錯眼盯著,生怕星星當成吃的東西塞進嘴里。

    過來之前,星星剛吃過乳果,壓根兒就不餓,見風把手里毛茸茸的綠色小耳朵吹得晃悠悠,他樂得直笑。

    沒吃最好了,腿上還有一把狗尾巴草,剛才摘的多,顧蘭時著手又編起來,時而看一眼星星,防著他突然往嘴里塞。

    小孩手最快了,一個錯眼,就不知道往嘴里塞了什么,好在星星還小,沒那么貪吃,平常只要吃飽乳果就好。

    他用狗尾巴草編了個有身子和四肢的小兔子,對自己的手藝也不嚴苛,有幾分像就好,編好以后,就和剛才那個小兔子腦袋一起插在搖籃邊上的縫隙里,星星正好能看見。

    發現星星有往嘴里塞草的跡象時,顧蘭時動作很快,一把就拽住了兒子的胖胳膊,把狗尾巴草從他手里輕輕抽出來。

    因是無比熟悉信任的人,星星被拿走東西后,沒有哭鬧,小手動了動,看見草編小兔子同樣插在搖籃上,咧嘴笑了笑。

    裴厭背了個竹筐走過來,停在旁邊,先看一眼搖籃里肉乎乎的兒子,又看一眼低頭忙著編東西的顧蘭時,瞧了一會兒后,問道:“編小狗?”

    “嗯,看出來了?”顧蘭時沒敢抬頭分心,不然一松的話,編出來的東西不好看,他有點得意:“我手藝還是挺好的嘛,一眼就能看出來。”

    “是不錯。”裴厭笑了下,沒說自己其實是隨口一問。

    不過編成型之后,小狗的樣子就很明顯了,尾巴比兔子長,耳朵比兔子短。

    兩人正說話間,劉大鵝在前面套了絆繩拉車,周大良在后面推,兩人弄了一板車草進門。

    “劉哥,你倆歇歇,喝點茶水,桌上放了米糕,墊墊肚子。”裴厭說道。

    “好好。”劉大鵝和周大良連聲答應。

    天熱了,一干活就滿身汗,確實得喝水解解渴。

    周大良是今年新雇的人,同樣二月初就來上工,是年節過大姐夫周書宏幫忙找的,周家村人,只比劉大鵝小兩歲,也三十出頭了,同樣是本分人。

    有他倆在,田里的活裴厭只用隔幾天過去看看就成,根本挑不出錯,只要田里沒活,他倆每天都會出去打草,多的時候,一天拉回來好幾車,一些喂牲禽,余下的全倒在谷場上曬干草。

    野菜也會拉板車出去挖,因此只要太陽好,院里常常用席子曬各種野菜,隔幾天裴厭還和他倆一起去山上挖各種山野菜,除去吃的曬的以外,也會讓他倆給家里拿一些。

    周大良總是樂呵呵的,還被人說過成天就知道傻笑,他也不惱,笑一聲就當這事過去了。

    他是兩年前出來給人當長工的,他家以前日子好,十七歲就有了兒子,今年兒子十五,已經能包攬地里的活,想著多攢點錢給兒子以后娶親,他便做起長工,這樣能省家里一份口糧,一年還能攢點錢。

    做工的人家算起來還是他遠房親戚,原本想著自家親戚,互相都好說話,可一旦牽扯到錢財,親戚就顯得格外計較,生怕他少干一點活,浪費了工錢。

    絮絮叨叨總是挑刺,他也一句話不說,始終笑呵呵的,心想可能確實是他沒干好,主家覺得他沒做對,按著人家的心意干好活就行了。

    吃不好也不怎么提,畢竟不是地主員外,誰家有那么多好的給別人吃。

    可越是忍讓,對方就越是過分,甚至半夜讓他起來,借著月色去田里干活。

    白天就夠累了,半夜都睡不了覺,白天不免打哈欠,連干活都遲鈍,親戚家的老人看見后,便罵他懶,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卻被罵得不知道要如何說,折騰了幾次后,他終于明悟過來,這分明是把他當牛馬使。

    本就是遠房親戚,斷就斷了,鬧了個不甚愉快回家后,又被周書宏介紹到這邊來。

    在這邊干活后,周大良心里那叫一個舒坦,沒人罵他也沒人挑刺了,吃喝都好,連肉菜都會分給他和劉大鵝吃,更不會半夜被叫醒,他臉上笑容重新浮現,不再憂心忡忡。

    他做長工的經歷少,頭一回就吃了虧,難免想的多一點,只覺這么厚道的東家,算是他撞了大運,給碰到了,自然天天都高興。

    星星在搖籃里哼哼唧唧的,裴厭和顧蘭時同時看過去。

    他小腿踢一下,又落回去,像是不滿被忽略。

    顧蘭時笑著輕晃兩下搖籃:“我們星星可真乖,不哭又不鬧。”

    不知道孩子聽懂沒有,但星星又笑了,顯然很高興。

    裴厭拿起搖籃里放著的撥浪鼓,咚咚咚搖起來。

    看見熟悉的爹爹,星星也很高興,很給面子地笑出聲。

    裴厭不急著出去挖野菜,陪兒子玩起來,還學著星星愛聽的鳥叫聲,用口哨吹了一段婉轉悠揚的。

    果然,星星看著他,大眼睛里全是認真。

    連顧蘭時也抬頭,驚訝道:“你還會吹這個?”

    裴厭笑道:“聽多了,記住那個調調,就當打呼哨,學得也沒那么像。”

    確實,鳥叫聲尖脆,和呼哨聲不一樣。驚訝過后,見星星乖下來,顧蘭時又惦記他的草編了,好幾年沒弄,一上手怪有趣的。

    裴厭晃一下搖籃,手里的撥浪鼓搖幾下,有風吹過,見顧蘭時低著頭玩狗尾巴草,他笑笑,沒有打攪,伸手幫他把頭上兩片小小的花瓣摘掉。

    “給你,拿著去玩兒吧。”顧蘭時又編了一個兔子,見裴厭看過來盯著,頗有一副眼巴巴的感覺,于是很大方,不就一個草編兔子。

    得了“賞賜”的裴厭哭笑不得,完全是打發小孩的糊弄語氣。

    “去挖野菜?”顧蘭時抬眼看他,因太陽大,伸手在眼睛上方擋了擋。

    “嗯。”裴厭捏著狗尾巴草的草莖,轉動兩圈,綠色小狗的尾巴就轉成了一個圓。

    “在門口給我拔一把,這點不夠了。”顧蘭時支使道。

    裴厭立馬去辦,拔了一大把回來,能編不少。

    剛放在地上,灰仔就湊過來嗅聞,許是被毛茸茸的草頭弄得鼻子癢,它晃著腦袋打了兩個噴嚏,隨后就離這一堆狗尾巴草遠了。

    “籠子會編嗎?”裴厭問道。

    顧蘭時覷他一眼:“有什么不會的?”

    裴厭笑,說:“我等會兒回來,在河邊摘些蘆葦葉,編幾個草蚱蜢草蛐蛐,你弄幾個草籠子。”

    “行。”顧蘭時痛快答應,又說:“我再編幾個大點的,回頭捉點蚱蜢回來喂雞,我昨天還看見草里有蹦跶的。”

    “好。”裴厭沒忍住手賤,逗小孩似的,輕揉兩下他腦袋,把剛才被當成小孩的“仇”報了回去。

    顧蘭時翻個白眼,直接攆他出去挖野菜。

    第226章

    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

    遍地野花開放,爛漫多姿,最小的當屬婆婆納花,只有小孩指甲蓋那么大,可當一大片一大片開出來,粉色和藍色交織,仿佛畫滿一地花瓣。

    清風輕吹,枝頭的、地上的大小花朵搖曳顫動,有各色花瓣被卷起,黃的紅的紫的,裹在風中飄起又落下,地面灑滿春花。

    蝶飛蜂舞,翩飛穿梭在百花間,嗡嗡嗡落在花心。

    “咕——咕咕——”

    顧蘭時踩著一地花瓣將雞群趕進野地中,大雞小雞如入了水的魚,呼啦啦迅速在草地間散開。

    有老成穩重的,一出來就到處啄草刨地,老雞追著草叢中驚起蹦出來的蚱蜢去啄,伸長脖子一叨,蚱蜢便落入口中,再掙扎不出去,落為腹中食。

    看見有跑太遠的雞,顧蘭時望一眼,拍拍手嘴里又咕咕咕呼喚。

    大黑帶著灰灰和灰仔早竄了出去,飛奔截住了遠處的母雞,汪汪叫著,把母雞往回趕。

    母雞被狗攆的慌亂起來,扇著翅膀飛快逃跑,一旦跑岔方向,守在另一邊的灰灰便沖著它們叫。

    三只大狗各自占據一方,圍成大半個圈子,只把母雞往家門口那邊趕。

    見母雞被攆回來,顧蘭時喊一聲,狗不再沖著母雞兇,個個昂首挺胸,輕晃著尾巴在附近巡視,顯然很樂意干這樣的差事。

    顧蘭時又回去,把十六只鴨子放了出來,其中六只是老鴨子,十只是前段時間剛養的小鴨,讓它們也在外面吃吃草,等會兒裴厭回來,下午要去挖野菜的話,再帶去河邊游游水。

    養的雞鴨多,靠他和裴厭給啄蚱蜢蛐蛐這些,彎腰都要彎許久,還不如放出來,讓它們自己找蟲子吃,外頭野地寬闊,溜達溜達也好。

    有狗守著,顧蘭時很放心,轉身往家里走。

    家門外的野地經常有人走,蛇鼠少,一般要是草叢里潛藏著長蟲,狗早就叫起來了,只要大黑沒異樣,一般不會有危險的東西危及到雞群。

    葫蘆架下,他挽起袖口搖轆轤,井桶被放下去,隨后又反轉著把井繩搖上來,提著井桶往木桶里倒水。

    水缸水不多了,裴厭上山挖春筍撿菌子去了,劉大鵝和周大良在田里干活,他一個人在家,星星睡了,倒是有空干干活。

    西邊雞圈里,老母雞咯咯咯叫,他腳下不停,拎著木桶跨進院門,往灶房去倒了水。

    老母雞都三四年了,五十四只已經吃掉賣掉一些,昨天放了它們和小雞出去,今兒就該新母雞和小雞出去了,不然和新母雞混在一起,不容易區分。

    開春后讓幾只肥壯的老母雞抱窩孵小雞,不然孵太多的話,他倆一來沒經驗,二也看管不來,最后成活四十幾只。

    雞仔難養,太冷太熱都不行,好在運氣還算不錯,活下來不少,只是運氣又有那么點不好,四十五只雞仔,十九只都是小公雞,裴厭最后買了三十只母雞仔回來。

    下雨天有點冷,陸續又死了幾只,如今小雞里頭,母雞仔有五十一只,公雞仔倒是都活著。

    公雞仔明顯比母雞仔大一圈,搶食也更猛,吃得多較為強壯,并不意外。

    來回拎了幾桶水,聽見孩子哭聲,顧蘭時正好從灶房出來,放下木桶匆匆往東屋走。

    星星醒了,掀開小被子,就知道他哭鬧的原因,尿濕了褲子和一大片褥子,得虧褥子是他自己的小褥子,炕里一側特地給他騰出來一片地方,讓他自己睡,不然大炕褥要是濕了,拆洗很費力氣。

    顧蘭時脫掉星星的褲子和衣裳,衣裳下擺也沾濕了,他用干的地方給孩子擦擦腿和小屁股。

    身上舒坦了,胳膊腿也沒有任何東西束縛,星星眼淚還掛在眼尾和臉上,又蹬著腿晃著胳膊笑起來。

    肉乎乎的小家伙很高興,顧蘭時沒忍住,捏捏兒子肥嘟嘟的腿和胳膊,全是肉,要是給穿個肚兜,真像年畫里抱大鯉魚的白胖娃娃。

    他找來一身干凈衣裳給星星穿上,沒有立即抱起孩子,讓星星躺著,他給搖了兩下撥浪鼓,見孩子感興趣,就把圓潤的木柄塞進星星手里。

    顧蘭時拿了一根針,出去在泥爐膛的火苗上燎一燎,進來拿起一個乳果扎開。

    星星看見乳果,小手一松,撥浪鼓木柄從手中掉下去,他力氣還小,原本就舉不動撥浪鼓,只是橫著抓在手里。

    “嗚——”

    星星自己翻個身,沖著顧蘭時這邊張嘴巴。

    顧蘭時笑著,見乳果能滴出來汁水,坐在炕沿抱起兒子在懷里,把乳果嘴遞過去,星星立馬叼住。

    真是吃奶的勁都用上了,他嘬得直響,咽下的動靜也大,顯然餓了,生怕乳果離開,小肉手還伸過去緊緊貼住乳果。

    “蘭時?”裴厭在灶房檐下擱了竹筐和籃子,春筍和菌子都有,還摘了一大把蕨菜。

    “在屋里。”顧蘭時高聲應道。

    裴厭鞋上沾了泥,褲管也有點臟,沾著土和草屑,他撿一根細柴刮刮鞋邊的泥,隨后進堂屋取了布甩子,站在院里甩打衣裳。

    “狗在外頭?”顧蘭時坐在炕沿,身體不由直了點,從半開的窗戶向外張望。

    裴厭手上不停,應道:“在,雞鴨也在,沒亂跑。”

    顧蘭時放了心,等星星吃完一顆乳果后,他稍稍用力,把乳果從戀戀不舍的小崽兒嘴里拽出來。

    裴厭洗了手和胳膊進來,接過兒子抱著,星星小手摸上他臉,樂得咯咯笑。

    “吃過晌午飯去挖野菜?”顧蘭時端起臟衣裳盆。

    裴厭鼓起臉頰逗兒子,果然,手下的臉頰動起來后,星星笑聲不斷。

    他笑了下,看向顧蘭時說:“去,河邊摘點水芹,晚飯拌面粉蒸著吃。”

    “那好,記得帶上鴨子,讓游游水。”顧蘭時吩咐完,就出去洗衣裳了,趁太陽大,早點洗了早點干。

    經常帶孩子,裴厭和星星相處一點都不陌生,在院里都能聽見星星在笑。

    太陽不知不覺爬高,狗一直在外面看雞,中途顧蘭時端了有清水的食盆出去,讓三只都喝了些,又給掰了倆糙饅頭分著吃一點。

    狗喝完以后,幾只母雞圍過來喝水,顧蘭時又提半桶水倒進去,隨后又拿鋪了稻草的蛋籃來,在草叢中四處搜尋,撿了七八枚雞蛋。

    母雞下蛋下午較多,他仔細搜過一遍,灰灰還跟著他到處聞到處刨草,確認犄角旮旯都找過了,狗也沒發現雞蛋,應該是沒了,他這才提著籃子回去。

    晌午飯快做好的時候,劉大鵝和周大良從地里回來了,幫著先把外頭的雞鴨趕回來,鴨子只有十六只,養在了一起,得把母雞和雞仔分開,費了一點事。

    留的兩頭肥豬正月末已經賣了,那時候寧水鎮生豬價回落到十一文,府城生豬價比起冬天時沒漲,依舊是十三文,沒撞上漲價的好時機,早賣晚賣算起來是一樣的。

    家里只剩一頭老母豬要伺候,去年秋天配好了種,下個月就要生豬仔,每天在圈里吃吃喝喝,肥肚子大大的。

    晌午飯很簡單,一人一碗枸杞芽滾肉片湯,一道清炒筍絲,一道新鮮菌子炒小菜,都爽口極了。

    兩個咸鴨蛋一切,正好四個人都有,糙饅頭熱了不少,足夠所有人吃飽。

    *

    申時初,顧蘭時正在屋里剪鞋面,聽見炕上的動靜,放下東西走過去,笑著抱起晌午覺睡醒的星星。

    一摸尿布是干的,他抱著星星到外面撒尿,省得再尿炕。

    星星剛睡醒總是懵懵的,看見狗跑過來,他沒有被逗得咯咯笑,張嘴巴打個小小的哈欠,隨后一道水跡從空中劃過,落在地上很快聚成一灘。

    顧蘭時剛站起來,就聽見外頭有人喊厭哥,狗兒很快出現在籬笆門前。

    家里人常常過來,混熟以后,狗已經很少吠叫了。

    他抱著星星迎上去,顧蘭瑜看見小外甥白白胖胖十分喜人,順手就接過去,問道:“我厭哥不在?”

    顧蘭時胳膊上的分量消失,笑道:“去采水芹放鴨子了。”

    顧蘭瑜沒耽誤,直接說道:“二姐夫剛才來了,說他們村有賣牛的,四歲的公牛,他想問家里有想買牛的沒,要是有,就趕緊去唐家村看看,爹讓我問問厭哥。”

    四歲的公牛,正是剛長大的壯牛,從這時候役使耕田,能干好多年活呢,怪不得這樣緊迫。

    顧蘭時連忙說:“他就在河邊,你過去找找,我抱著星星跑不快。”

    “好。”顧蘭瑜又把星星還給他,抬腳就往外走。

    沿著河邊很好找人,沒有費多大工夫,裴厭得了消息立馬就把鴨子往回趕,唐睿文是趕了騾子車來的,可以順便帶他過去。

    家里毛驢經常要趕路去鎮上去府城,農忙時也要拉車拉犁,還要拉石磨磨面,拉石磙碾場,驢勁再大,一年到頭干下來,實在是勞苦,況且毛驢在水田翻耕,確實不如水牛更好使。

    買牛的事兩人沒正經商量過,略提了幾回,說要是有耕牛,翻地種田會更快點。

    牛本身對莊稼人來說就是一大好幫手,眼下既然有這么合適的一頭,買回來雖然要花些錢,但絕對不虧,往后年頭長呢,地肯定也越多。

    裴厭回來后,顧蘭時已經把錢袋裝好了,三十五兩銀子,比耕牛市價高些,像這樣正值青壯的公牛,都在二十兩以上,跟家當沒差。

    多總比少了好,萬一真的是頭好牛,掏了錢就能拉回家。

    裴厭揣了錢,唐睿文正在顧家等著,見他過來,當即就起身到門口牽騾車,狗兒和顧鐵山跟著,好幫著相端相端,二十幾兩銀子的事,不能大意。

    苗秋蓮也跟著坐上了車,打算看看女兒和外孫,順便也瞅瞅熱鬧。

    第227章

    唐家村。

    唐老亮家院子里,一頭水牛被牽出來,用繩拴在木樁上。

    看見水牛體大健壯,唐睿文所言不虛,確實是頭好牛,裴厭不免有些心動。

    因是剛放出來的消息,這會兒外村來的人就幾個,院子和門口圍看的多半是唐家村的老少爺們。

    苗秋蓮有了年紀,又是跟著顧鐵山和兒子女婿來的,壓根兒就沒有退避的意思,一門心思去瞅那頭水牛,她不由咂舌,這牛品相真真挑不出錯來,性子也穩,這么多人說話,不見任何躁動不安。

    “老亮頭,賣與我如何?”唐家村一個年輕漢子笑嘻嘻說道,一副沒正形的模樣,說著,就上來同唐老亮握手說價。

    兩人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一碰,唐老亮被那兒戲一般的價錢氣得立即收回手,吹胡子瞪眼罵道:“混賬小子!毛還沒長齊,牛的事豈能亂出價,去去!邊兒去,別添亂。”

    見那人討嫌被罵,幾個年輕漢子登時哄笑起來。

    唐老亮夫郎給牛抱了一捆草放在地上,見牛低頭吃草,他看一會兒牛,轉身進屋了,一句話都沒說。離得近的人,早發現他眼睛是紅的,顯然哭過。

    牛是他一手養大的,天天放牛割草,養了四年,如今家里要用錢,不得不賣掉。

    唐睿文說道:“我爹前幾年買了牛犢回來養,雖說也不錯,可這頭長大以后,他天天能見到,天天都眼熱,要不是家里已經有了一頭牛,不然,非得買回去。”

    他又笑道:“今兒這牛要賣出去,我老爹在家嘆氣跺腳的,連熱鬧也不來看。”

    顧鐵山幾人都笑了下。

    裴厭打量著水牛,沒有任何病弱之相,因顧鐵山在場,他轉頭看過去,眼神很明顯,是詢問岳丈意思。

    顧鐵山微微點頭,裴厭一頷首,遇到這么好的牛,不買確實可惜。

    唐家村本村來的人,多是來看熱鬧的,唐老亮心里有數,目光落在幾個外村人身上。

    見是唐睿文帶來的,而且聽言語,是他岳丈一家,至于其他幾個漢子,有老有少,不是背著手就是走動著打量牛,有心動的,也有猶豫不定的,畢竟是一大筆錢。

    裴厭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離遠了還沒覺得,一離近唐老亮不由暗暗咂舌,吃什么長大的,竟這么高。

    他倆往旁邊走了兩步,照樣是握手談價,買牲口——尤其是買牛,十分忌諱被不相干的人知道價錢。

    “立契現給,不耽擱。”裴厭低聲說了一句,他今天過來帶夠了錢。

    唐老亮低頭一琢磨,又伸出手,兩人在袖子里一碰,裴厭再次還了價。

    唐老亮看一眼別的買牛人,又看一眼裴厭,知道對方帶夠了錢,要是賣的話,今兒錢就能到手里,其實出的價也算合適。

    有個背著手的老頭也過來,裴厭往旁邊讓了讓,視線又落在水牛身上。

    老頭和唐老亮都伸出手,在袖中比劃著價錢,末了老亮頭直搖頭,意思很明顯,那老頭還有點不情愿,覺得他要價太高,兩人神色都沒有掩飾。

    一頭牛市價在二十兩以上,而像這樣年紀合適、品相又極佳的壯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在二十五兩以上了。

    唐老亮雖有點著急用錢,可也不是傻子,遇到合適的價錢才會賣。

    又有兩人上前出價,唐老亮一時無法抉擇,猶豫著從腰后掏出煙桿,也沒找火去點,低頭一個勁琢磨。

    “我說老亮頭,這價錢,算合適的了。”一個外村漢子說道,正忙著跑來一趟,給個準話也不難,成就成,不成家里還有活要干呢。

    對急性子的人來說等待最煎熬,不過他也沒過分催促,賣牛這樣的大事,主家自然要多考慮考慮,還有人會多等幾天,擇高價賣出。

    “這……”唐老亮手撫著煙桿,正猶豫間,看見他夫郎拎了半桶凈水來喂牛。

    唐老夫郎摸著牛背和牛角,眼角滿是風霜痕跡,神色再次變得怔忪。

    知道老伴兒舍不得牛,唐老亮重重嘆一口氣,早點賣了吧,早些叫人家牽走,眼不見心不煩,不用再這樣。

    他把煙桿插回后腰,朝裴厭招招手:“諸位,這牛,有主家了。”

    急性子的漢子知道自己出價沒有裴厭高,沒有多說什么,趕緊扛起靠在墻上的鋤頭走了。

    另外兩個外村人沒有立即離開,在旁邊張望著看。

    裴厭轉過身,背對著眾人從懷里掏出錢袋,抬眼看向唐老亮,問:“家里有戥子?”

    “有,跟我來。”唐老亮轉身往堂屋走。

    進堂屋后,有窗子阻隔外面的視線,裴厭才把錢袋打開,數了二十八兩碎銀出來。

    唐老亮拿了戥子,兩人一個稱一個看,確定好數目以后,見桌上有紙筆,裴厭喊了狗兒進來寫。

    唐老亮喊了院里一個老頭進來做見證,老頭是他們村的,上了年紀,也有德行,平時村里寫契畫押一般都是他在旁邊。

    顧蘭瑜寫契約的時候,顧鐵山進來瞅了一眼,想謙虛都謙虛不起來,能提筆的莊稼人可不多。

    不過,他和裴厭目光都在堂屋掛的那副字畫看了看,唐老亮家大孫子在鎮上念書,念得還很不錯,來時聽唐睿文說了,賣牛就是為孫子讀書的各種花用,字畫掛上,確實比一般農戶有讀書氣。

    都是念過書的,雖弄不了什么字畫,可他家狗兒也不賴,瞧瞧這一手好字,念私塾時連先生都說好。

    顧鐵山如是想,不過有讀書更好的唐家大孫子相襯,還是收斂了一點表情。

    裴厭掃了一眼,他沒念過書更不會作畫,壓根兒看不出來好壞,只等狗兒把契約寫好,按了手印以后,牛就歸他們了。

    唐老夫郎見事情定下了,大孫子念書的事不能耽擱,他都知道,只是心里難受罷了。

    紅泥一按,落在紙上成了契約,再改不得。

    唐老亮得了錢,裴厭得了牛,各自執一份契約。

    賣牛錢除了他倆以外,也就顧蘭瑜和做見證的老頭知道,彼此都是守規矩的人,出去斷不會亂說。

    錢既然給了,也該回去,裴厭挺高興,對二姐夫唐睿文十分感激。

    唐睿文驢車還停在門口,岳丈和岳母跟來了,他十分殷勤,讓先去家里坐坐,吃了飯他再送回去,說秀兒正在家里等呢。

    苗秋蓮和顧鐵山倒是可以撂下家里的活,過去看看女兒和外孫,但顧蘭時還有竹哥兒花惜霜各自在家,于是他倆打發裴厭和顧蘭瑜牽牛回去干活,開春了,各種活計正忙。

    唐老亮解開牛繩,遞給裴厭:“走吧。”

    裴厭牽著牛繩往前拉,牛卻不動。

    許是知道不是出門吃草,而是被賣了,它“哞——”一聲長叫,被拽著繩腦袋脖子不由被拽的往前伸,但硬是不愿離開。

    “去!”

    錢都收了,老亮頭氣得抬手就打,一巴掌拍過去,柴堆上倒是放了一條鞭子,他沒看到也沒想起來,手勁落在牛身上,根本沒打疼。

    水牛搖著腦袋,想掙脫繩子,裴厭手上沒有太用力,松了一松,陌生水牛,體型又大,剛接觸最好不要直接惹怒,得有點耐心,人哪能犟過牛勁。

    老亮頭氣得不行,再次打了牛一巴掌,也有點著急:“錢都收了,還在這里做什么?”

    “哞——”牛再次叫了一聲。

    他老伴兒在后面看著,抬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上前忍著淚拍拍牛身:“去吧,以后,就跟著人家。”

    牛不再叫了,裴厭試著往前拽了拽繩,牛便抬了腳,跟著他一步步往外走。

    其他人散了,只有唐老夫郎不停用袖子擦眼淚,袖口濕了一大片。老亮頭嘆息一聲,上前把院門關了。

    *

    看見牛的時候,顧蘭時正抱著星星在杏樹底看花,見狗吠叫著跑出去,還以為是來了生人,結果剛走到籬笆門前,就看見裴厭牽著一頭大水牛回來了。

    “嗚——”星星沒見過牛,大大的眼睛直盯著牛看,似疑惑也似好奇。

    “買了?”顧蘭時驚喜不已,顧忌抱著孩子,他抬起來的腳又落下,不斷打量水牛。

    裴厭快進門了,他往里面讓了讓,依舊離牛有一段距離,四下沒人,他禁不住問道:“多錢?”

    “二十八兩。”裴厭說著,他在前面步子不緊不慢,配合著牛的步伐。

    “這么貴。”顧蘭時驚訝道,在水牛從面前經過以后,他也看出這牛品相極好,不由自主道:“也是,才四歲,又壯,今年正是剛下地干活的時候。”

    裴厭笑著說:“嗯,我覺得這個價咱們買了不虧。”

    灰灰和灰仔跑前跑后,停下又沖著牛叫,被裴厭吹聲口哨喝止,它倆才歪著腦袋好奇瞅水牛。

    大黑見是裴厭牽繩,把牛拉了回來,又不是別人從家里牽走,它跟在顧蘭時腿邊,十分鎮定。

    顧蘭時在后面,沒有離太近,他心中喜悅:“等下先拴起來,咱倆出去打草,可惜沒蓋牛棚,先拴在哪兒?”

    裴厭邊走邊說:“等下我打根木樁,先拴在后院西角,明兒就起手,在那邊蓋牛棚。”

    他回頭看一眼水牛,又道:“這牛溫馴,蓋牛棚的時候隨便找個空地栓就行了,萬一下雨,先和毛驢在驢棚里。”

    “行。”顧蘭時很高興,跟著一起到后院,抓一把今天剛割回來的青草,靠近一點,讓裴厭喂牛。

    牛看了他好一會兒,明明健壯有力,對著主人卻始終沉默溫馴。

    見牛低頭吃起來,顧蘭時眉眼彎起,真是頭好牛。

    第228章

    養牛是件大事,第二天,裴厭和兩個長工忙活起蓋牛棚的事。

    家里有不少木材,都是平時沒事去山上砍的,不算什么好木頭,只要結實沒任何蟲蛀腐朽,拿來搭蓋牛棚正合適。

    顧蘭時也很心熱,盡管水牛溫馴,但昨天剛到家,喂了兩回,還沒那么熟悉。

    這頭牛形體大,彼此還生分時確實不敢亂牽,他用布兜背了星星,興沖沖提了個大竹籃到河岸邊打草。

    離水近的地方青草幽幽,原先還不覺得有什么,有時裴厭會牽毛驢過來吃草,這會兒看見這一大片綠草,顧蘭時滿心歡喜,以后在這里放牛,牛兒吃草喝水都方便。

    等到了天炎熱的時候,牛認了家門,就能自己去河里泡著。

    他割一把草丟進竹籃,直起腰歇了歇,這一處河段也平緩,平時都在這里放鴨子,以后可以帶牛一起過來。

    見水草隨河流漂擺,長勢很好,鴨子和水牛都能吃,只覺心中滿足,他們家也有牛了。

    “嗯—嗯——”星星在他背上發出聲音。

    “說什么呢?”顧蘭時笑瞇瞇的,見星星只是嗚嗚亂叫,沒有哭鬧,他又小心彎下腰割草,孩子在背上,他動作放慢了許多。

    他割這一籃子草不夠牛吃的,不過有兩個長工干牛棚里的活,裴厭肯定會找個空子出來割草,不會餓著牛。

    割滿一籃子草,顧蘭時把鐮刀塞進去,正要拎起往回走,想起什么,先解開腰間布兜的繩帶,反手把星星抱到前面。

    星星以為是在玩,高興得很。

    “尿尿。”顧蘭時解開兜孩子的布兜,端起星星讓尿尿。

    水線劃過,直讓他心里松一口氣,還好想起來,不然,臭小子說不定要尿他一脊背,上次裴厭就這樣“中招”了。

    給星星擦擦口水,顧蘭時再次把孩子背上背,牛還等著吃草呢,他提起竹籃就往家走。

    路上看見開了黃色花的蒲公英,十幾朵呢,他連花帶草拔出來,這個牛吃了也好,還有兩個變白的,毛絨絨一團,他摘下用力吹一口氣,白色毛毛被吹飛,又來一陣風,將其刮得更遠。

    顧蘭時笑眼彎彎,再次邁開腳步。

    至于星星,還不到吹蒲公英的年齡,等以后長大了再玩兒。

    大的背著小的進了家門,后院墻角,裴厭幾個正在挖深地基。

    牛棚肯定要蓋結實,春夏還好,冬天要能御寒,不能單單只搭個頂上的草棚,一圈兒都得有遮擋的,地基自然重要。

    顧蘭時來到驢棚前,牛和驢子都在里面。

    前兩年蓋驢棚的時候,想過以后要買騾子,因此牲口棚算大的,也沒有太矮,牛在里面勉強能回過身。

    這不要緊,回頭認熟了人,把牛繩放長一點,讓牛在棚外也能走動就成。

    將草倒進木槽,木槽長,顧蘭時把草分了分,好讓毛驢和水牛各占一邊。

    裴厭一直在后院,見水牛和毛驢沒有打架的跡象,很放心在那邊干活。

    “喂水了?”顧蘭時問道,見一朵蒲公英小花掛在竹籃邊,他取下,謹慎往牛嘴邊遞。

    牛原本低頭在槽里吃草,舌頭順勢一卷,將花朵吃下,沒有碰到人手。

    顧蘭時高興極了,試探著摸了摸牛腦袋,他手輕,沒有引來任何不滿。

    裴厭把一锨土丟進籃子,邊干活邊說:“豬、驢、牛,都喂過了,不用再提水。”

    星星小肥手抓著顧蘭時肩頭一點衣裳,嘴里唔唔啊啊的,盯著大水牛看個不停。

    顧蘭時聽到兒子聲音,沒有立刻走開,讓他看看水牛,又看看毛驢,最后背著兒子往豬圈那邊走:“我們星星也看看小豬。”

    老母豬肥大的身軀映入眼簾,星星之前見過,不過在聽到豬哼以后,他高興得咯咯笑出聲。

    *

    “哦呦,哦呦。”方紅花和孫老夫郎圍在一旁不停咂舌驚嘆。

    芳草萋萋,大水牛低頭在一片清幽幽的草地上吃草,牛繩沒有栓,搭在牛角上任它行走,不然拖在地上的話,臟了不好牽拽。

    莫名的,顧蘭時分外自豪,臉上不禁露出些許驕傲。

    才買回來第四天,他沒忍住,等星星睡著之后,同裴厭說一聲,就出來放牛了。

    水牛這么大的個頭,一根麻繩就能牽著走,過來后自己就停下吃草了,尾巴一甩一甩。

    自打牛到家以后,天天都有人來看,昨天顧安幾個跑來,看見這么大的牛,嘴巴都張大了。

    “長得真好。”方紅花贊道,又說:“才四歲,往后犁地的年頭久呢。”

    “可不是。”孫老夫郎在旁應聲,滿眼都是羨慕,這牛一看就是犁地耕田的好手,有這樣一頭牛在,田里的活是一點不用愁了,甚至能抵好幾個人。

    顧蘭時臉上的笑就沒停過,夸牛像是比夸他還高興。

    方紅花和孫老夫郎都提著竹籃拿了小鏟,兩人搭伴兒出來挖野菜,不想在岸邊碰見,情不自禁過來看。

    方紅花之前是在驢棚前看,把牛放出來,這么大一頭,不免再次駐足驚嘆。

    水牛吃草不理人,他倆看夠了,才同顧蘭時說一聲,到不遠處挖野菜去了。

    因是頭一天出來放牛,顧蘭時不放心,沒有遠離。

    這片草地挺大,沒有樹木遮擋,他守了一會兒覺得熱,于是拎起空籃子往河沿走,河沿馬齒菜很多,家里已經曬了不少,有點吃膩了。

    正好旁邊有幾棵柳樹,垂下了陰影,他坐在陰影處的大石上歇腳,時不時看一眼水牛。

    裴厭在家蓋牛棚,星星要是睡醒哭了,有裴厭在,不用他過于操心。

    他拔了一根草玩,水流聲嘩嘩,目光落在半淹的河中石頭上,粼粼水下有螺貼在石頭上,他扔掉手里的草,過去翻動岸邊石頭,不停把摸到的螺丟進竹籃里。

    沒到夏天,浸了一會兒河水覺得手冰,摸完這些以后,顧蘭時沒有脫鞋下水,又坐回石頭上,晃一晃籃子。

    螺不是很多,個頭都不錯,喂雞喂鴨子不夠,但能炒一碟,想想也好久沒吃過了。

    牛吃飽得一陣子,顧蘭時先回去把螺倒進木盆里,用清水養養吐吐泥沙,明天干凈了再吃。

    再匆匆出來,見牛兒依舊在,沒有亂跑,他心中更加歡喜。

    *

    春暖換了薄衣衫,連孩子也不例外。

    一過三月初六,星星就滿半歲了,和剛出生那會兒比,已然是個胖小子,渾身肉嘟嘟的,生的白,眼睛大,頭發也黑,誰見了都覺得是個漂亮娃娃。

    盛春風光好,鳥語花香。

    顧蘭時抬手趕走不知哪里飛來的蜜蜂,因抱著星星,怕蜜蜂跟上來,他走快了幾步。

    “娘!”

    還沒進門,聲音先響了起來。

    苗秋蓮正在搗辣子面,石臼和石杵都粘上了紅辣辣的粉面,她口鼻蒙了布巾,不然嗆得慌。

    “娘,裴厭明天去鎮上送雞蛋,你今兒記得把雞蛋裝好。”顧蘭時抱著星星沒有靠近。

    “行。”苗秋蓮答應著,忍不住轉頭,朝著側面打了個噴嚏,還是有點嗆。

    這邊也放了幾個蛋筐,裝好后說清數目,裴厭明天清早路過,順便就拉走了。

    “我都聞著辣味兒了。”顧蘭時揉揉鼻子,既然在搗辣子,他沒有多待:“娘,那我先回去了。”

    “好好,快回去吧,別嗆著我們星星。”苗秋蓮沒有留他,這么小的孩子可受不了這個。

    顧蘭時往外走,沒看見竹哥兒和花惜霜影子,問道:“霜兒和竹哥兒不在?”

    苗秋蓮拿起石杵看看里面的辣子,還不成辣子面,又搗起來,說:“去打醬汁了。”

    “走著去的?”顧蘭時又問一句。

    閑話就是這樣,說起來一時半會兒不一定能完。

    苗秋蓮歇了歇手,道:“我說等狗兒回來,讓他去打,霜兒說在家里悶,她要去,我想著走走也好,就隔了一個村子,讓竹哥兒跟著了。”

    花惜霜有了身孕,已經三個多月,該知道的人已經知道,有婆母和幺弟在,她不用干太多活,顧家也緊張她,不叫亂跑,她成天就在家里進出,難免悶了點。

    狗兒高興之余,干勁也十足,只要家里活不忙,就會去鎮上碼頭做工,多賺些錢好養孩子,還能給媳婦買些零嘴吃。

    顧蘭時說:“他倆要是回來,讓上我那邊去,我那兒還有半包金絲蜜棗,霜兒不是愛吃這個。”

    “成,我知道了。”苗秋蓮答應道。

    顧蘭時抱著星星又出去,迎面和隔壁周石頭媳婦吳小桃碰上。

    吳小桃手里一枝桃花開得嬌艷,粉紅嬌嫩,她看見星星,笑著摘下一朵桃花遞過去:“哎呦,星星又長大了,瞧這胖乎的。”

    星星小肉手捏住桃花,沒兩下就揉爛了。

    “從哪里弄的?真好看。”顧蘭時眼神落在桃枝上。

    “我和石頭從娘家回來,路過田村,那邊野地旁,不是有戶人家種了幾棵桃樹,不知哪家小孩從壞了的籬笆縫兒中鉆進去,折了好些枝條,被田老頭田老娘發現,那幾個小孩竄得快,跑了,地上桃枝亂扔。”

    “你看看,開得這樣好,實在是可惜了,能結不少桃子呢。”

    吳小桃面露惋惜,莊稼人誰不心疼糧食,果子能賣錢呢,她又說:“石頭見他們要扔,上前討了一枝,怕觸人家霉頭,也沒敢多要。”

    她這么一說,顧蘭時也頗覺可惜。

    桃樹不能栽到家里,田老頭兩口子在村外墾了一片地,種了七八棵桃樹,圍個籬笆搭個窩棚,只要一開花,老兩口就住里頭看管照料。

    對門王嬸子從家里出來,剛巧聽到他倆說話,忍不住道:“真抓著了,非得打一頓,再拉去找他爹娘評理。”

    “可不是,無法無天了都。”吳小桃附和道。

    顧蘭時情不自禁點頭,幾個小子也太野了,果樹枝都給人家折斷。

    三人還都有事情忙,說兩句各自走開,吳小桃進家門了,顧蘭時抱著星星往村后走。

    不想迎面又碰到個人,一抬眼發現是葉金蓉,他避開視線,沒有說一個字,腳下加快了些。

    住一個村子,不說天天,十天半月總能碰到一回,對這個所謂的親娘,裴厭從來都不搭理。

    葉金蓉也學會了識趣,生怕一家再次遭殃。

    顧蘭時走遠了,葉金蓉怔怔停下腳步,她神色有些恍惚。

    太像了。

    顧蘭時懷里抱的那個孩子,從眉眼到嘴,一整個長相都讓她覺得熟悉,二十多年前的記憶再次回攏,眼前浮現出裴厭小時候的模樣。

    葉金蓉臉色漸漸發白。

    她從來都不喜歡二兒子,生下來就克家里人,尤其她,夜里哭聲又瘆人。

    想起裴厭四五個月的時候生病,差一口氣就要死了,卻和小鬼一樣又活過來,那時候襁褓里病懨懨的裴厭,除了瘦一點,和顧蘭時抱著的那個小孩幾乎一模一樣。

    最明顯就是那雙眼睛,黑得跟墨一樣,就那樣直勾勾盯著她看。

    心虛和恐懼放大了很多東西,葉金蓉疑神疑鬼突然轉頭,看向已經走遠的顧蘭時,她總覺得自己沒看錯,剛才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那個孩子也在看她,用得是和裴厭嬰孩時如出一轍的眼神。

    驚駭之下,被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情緒。

    每次以為裴厭會死的時候,那個討債鬼總會血淋淋出現,被打斷腿打斷胳膊時,看著她和裴興旺的眼神全是恨意,就像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撲過來咬一口的毒蛇。

    惶恐、害怕,還有那份怨恨,悉數涌現交纏,葉金蓉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僵直難動。

    *

    到家以后,顧蘭時給兒子擦了擦小手,什么花到臭小子手上都好不過半刻鐘。

    他親親小肉手,嘴巴又貼著星星肉乎乎的小胳膊吹氣,發出噗噗噗的聲音。

    星星瞳仁又黑又亮,被阿姆吹胳膊,他高興得直笑。

    “啊咘——”顧蘭時又吹氣,星星就又笑起來。

    裴厭扛著鋤頭回來,見他倆在堂屋玩兒,聽見兒子笑聲,他也笑了。

    “爹爹回來了。”顧蘭時胳膊有點酸,把星星放進搖籃里坐著,拿起撥浪鼓給兒子搖了搖。

    “過去說了?”裴厭舀了水洗手。

    “說了。”顧蘭時提壺倒茶。

    洗干凈手,裴厭進來,頭一件事就是抱起胖兒子,星星眼睛如黑墨一樣,分外漂亮。

    被他抱在懷里,盯著他看一會兒,像是又認識了爹爹,小手“啪”一下按到他臉上,勁兒還挺大的。

    顧蘭時一口茶還沒咽下去,差點被嗆住,咳嗽了兩下笑道:“真是孝順兒子。”

    裴厭眉眼中笑意不減,作勢張嘴輕咬住星星小肉手,星星又高興得笑出聲。

    第229章

    日頭底下驚出一身冷汗,第二天葉金蓉就病倒了,沒能從炕上起來。

    她這兩年本就精神頭不好,頭發干枯斑白,比起同齡人更顯蒼老,話也沒有以前多,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之后,就不大出去串門子了,變得沉默許多。

    給裴虎子娶妻還是把裴春艷給了人才換來的,可見自家艱難。

    而更讓她心里難受的,是聽村里那些閑話,后山亂草破屋被推平翻耕,圍出來那么一大片菜地。

    她自己也碰見過裴厭趕著驢車去鎮上賣菜,一筐筐菜蔬鮮綠,甚至顧蘭時當著她的面兒,把新出的菜抓一把又一把,分給顧家人也就算了,還有村里一些人。

    人人都道顧蘭時和裴厭大方,摘了菜去賣,路上還給眾人散一把,雖不多,但村里人一個個拿人家手軟吃人家嘴短,竟說起裴厭好話。

    這也罷了,偏偏有好事的,知道她家潦倒了,自己不過吃一把不值錢的菜,就在她面前陰陽怪氣兒,嘲笑他家偏把福星當克星,故意落井下石。

    葉金蓉面上不語,心中很是鄙夷,一把菜而已,就被收買了,這幾個人跟賠錢貨有什么不一樣,沒見過世面的死窮鬼,家里連富都沒富過,她家雖沒落了,可也過過好日子,什么菜沒吃過。

    誰知后來裴厭和顧蘭時養了雞養了豬,雞幾十只上百只,冬天時肥豬一頭頭用板車拉去賣。

    雞蛋就更不用提了,那一筐又一筐,全是往寧水鎮和府城送的,甚至冬天也有雞蛋賣。

    那可是冬天,雞蛋價錢在不少莊稼人眼里,真真是和吃金子一樣,一斤肉都比一斤雞蛋便宜。

    即便不知道到底賣了多錢,可誰聽了不眼紅一陣,葉金蓉心里頭更甚,好日子跟她不沾一文錢的事,一時氣一時悔一時發妒記恨,只盼著那兩人倒霉才好,可惜天不遂她愿。

    村里誰不知道連方紅花都跟著沾了福氣,冬天都有幾個雞蛋吃,盡管對方藏著掖著,也不在外說道,可每次去后山,再回來方紅花總拎著個蓋了布的竹籃,分明是從那邊拿了東西。

    村里有人說裴厭和顧蘭時孝順,葉金蓉可不覺得,要真孝順,她這個親娘怎么連一個雞蛋都沒見過,全給外姓顧家占了便宜去。

    姓顧的真真是運氣好,白白叫他們撿了便宜。

    她和裴興旺待裴厭再不好,裴厭也是吃他家飯長大的,不然,早就在外頭餓死了,還能過上如今的日子?

    每每想到這些,葉金蓉心中總是憤憤不平,然而再大的怨恨嫉妒,她也不敢去找顧家和裴厭麻煩。恨極時是恨極,可真在村里碰見裴厭了,對方眼神的漠然,總叫她發怵膽顫。

    兩個兒子更是見了裴厭如見了虎狼,連膽氣都提不起一分,根本不敢和裴厭對上。

    他們家人嘴上沒說,但心里都知道,本就艱難,要是再出事,都不知要怎么過下去,對裴厭,自然是能避就避。

    從前種種心思回轉,葉金蓉躺在炕上,覺得口干舌燥,掙扎著起身倒水,卻發現茶壺里沒水了。

    “來人,來個人。”

    喊了兩聲,又有些胸悶喘不過氣,她撐著桌子竭力站穩,待氣勻之后又喊兩聲方云和王瑤兒,不見答應,她才想起來,恐怕不在家,出去干活了。

    而院里發出的動靜,應該是裴勝。

    裴勝平時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早上發現老娘沒出屋子,還是王瑤兒進去瞅了一眼,發現她病了。

    家里沒錢,誰都沒提看病抓藥的事,也就嘴上說兩句好聽的,讓葉金蓉歇著,別干活了,各人便去忙各人的。

    裴勝坐在板凳上劈柴,右手使不上力氣,只能左手緊握斧柄,時而兩手都用上,他其實聽見屋里的聲音,但心中不耐煩,沒有理會。

    “勝子!勝子!給娘倒些水來。”葉金蓉掙扎著再次呼喊,隨后又一陣大喘氣。

    過了一會兒,裴勝才丟掉手里的斧頭,給茶壺添滿水又提進去,全程沒有好臉色。

    葉金蓉神色木訥怔愣,也沒說什么,連喝兩碗茶又躺回去了,原想多睡一覺,醒來說不定就好了,但她始終閉不上眼睛,盯著頭頂房梁,陣陣凄苦從心底傳出,冷得她又打起哆嗦。

    大兒子怨她恨她,她理虧心虛,連大兒媳不敬她這個婆婆,她也不敢說什么,小兒子,就更指望不上,從小被慣的,只知吃喝,如今成了親,竟被夫郎拿捏住,處處聽話,對她也越發不耐,還曾埋怨她去招惹裴厭,弄得家里連錢都沒有,害他成親都晚。

    她也是有孫輩的人了,眼瞅著也老了,這回一病,竟連個知冷知熱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別說飯了,連一口茶水都得喊半天。

    兒媳夫郎不孝順,連伺候問話都沒有,至于兒子,她心口越發冰涼。

    突然,葉金蓉想起了女兒,她家春艷從小就乖,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從不頂嘴,也從來不惹事。

    她渾濁無光的眼睛亮了一瞬,都養這么大,嫁人了,老娘病了,她豈能不回來伺候兩天。

    “勝子。”

    這回裴勝過了許久才進來,皺著眉問她要做什么。

    葉金蓉喘過一口氣,說:“明兒讓虎子去王家溝,喊春燕回來。”

    裴勝不耐煩:“喊她回來做甚?”

    王家溝子離得遠,還在寧水鎮另一邊,裴虎子來回一趟,要耽誤地里不少活,家里毛驢賣了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

    見兒子如此,葉金蓉神色一下子變得死寂,末了她喘著氣:“我病了。”

    裴勝在屋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后“嗯”了一聲,轉身又離開。

    *

    灶房門口,顧蘭時坐在小凳上撈出盆里的螺和泥鰍,清水養了一夜吐泥沙,今兒能吃了。

    這是昨天裴厭下河摸的,泥鰍還挺肥。

    螺還好,洗泥鰍時他抓了一把糙面,不然洗不干凈。

    旁邊屋檐下有陰影,遮蔽了太陽,星星躺在搖籃里哼哼唧唧的,用沒有長牙的嘴巴啃撥浪鼓,撥浪鼓上全是口水,他嘴角和下巴也有。

    有事情忙,星星就不會哭鬧,哪怕是啃東西,顧蘭時很放心,而且灰灰和灰仔守在搖籃邊上,要真有不對,立馬就叫了。

    剪螺尾剖泥鰍,他獨自干活,灰灰和灰仔時不時跑過來蹭蹭腿蹭蹭背,早上劉大鵝和周大良把水牛牽出去吃草,大黑跟去了。

    水牛有時候吃飽喝足了也不回來,自己找個地方臥下,有時它自己尾巴一甩一甩,慢悠悠就進了家門,大黑只要沒事,就會跟著它。

    快到飯時,裴厭和劉大鵝他們都沒回來,牛和狗也不見蹤影。

    顧蘭時拾掇好食材,探頭往外面看一眼,沒有人影,他端起盆轉身進灶房,還是做好飯再去地里尋。

    鍋灶上很快熱鬧起來,辣椒炒螺噴香撲鼻,又嗆又香,聞著都要流口水,油炸泥鰍裹著打了個雞蛋的面糊,炸熟后酥嫩肉細,沒有多少刺。

    顧蘭時用長筷把炸好的泥鰍一條條夾上來,控控油才擱進碗里,炸完后才撤掉灶底的火。

    鍋里的油等涼了再舀出來,炸泥鰍分了兩碗,他沒忍住捏了一個,吹吹就咬一口,酥得很,肉也嫩。

    他很滿意,自己手藝越來越好了。

    惦記孩子,顧蘭時連忙出來,星星還是沒哭,已經不啃撥浪鼓了,小腿一蹬一蹬,看見阿姆也沒笑,哼哼了兩聲。

    顧蘭時突然想起什么,一摸星星尿布和身下鋪的小褥子,全都濕噠噠的,甚至攥一把就能擰出水,可見尿了不少。

    “臭小孩,又尿了,尿了還不吱聲。”他笑著把尿布和褲子給星星脫了,在肉乎乎的小屁股上輕拍兩下以示小懲,連屁股也是濕的,連忙抱進屋里給擦洗一通,換了干凈衣裳。

    *

    低矮的土墻,還有一段是用籬笆補起來的,院門倒是沒那么窄,只是兩扇門板舊了,也修補過。

    裴虎子到王瑤兒家,每次看到院門他都會想,墻這么矮,稍微踮下腳就能看清院里,門板破個洞還要補,也不知道補個什么勁,補了也就從門前看不進去而已。

    這些話他再蠢都知道不能說出口,好歹,是他老丈人家,更不能再王瑤兒面前說。

    聽見老娘病了,已經挽了婦人頭發的裴春艷神色沒有變化,木著臉跟沒聽到一樣,直到裴虎子說要接她回去,說他娘想她了。

    她抬眼,看了一會兒裴虎子,在王毛兒答應讓她回去時,只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隨后打好包袱,跟著裴虎子一道出門。

    王毛兒年紀大,一直沒娶上媳婦,好不容易成了親,裴春艷自打嫁過來,低頭干活從不含糊,就是不大說話,幾乎也沒笑過,見她手腳利索,王家人倒挺滿意,只要能生養能干活就成,沒有故意苛責。

    既然丈母娘病了,于情于理,都該讓人家閨女回去一趟,不然,要叫人知道,還不戳他們家脊梁骨。

    過了寧水鎮,漸漸的,路變得熟悉,是去往小河村的方向。

    裴春艷背著包袱,只帶了一身衣裳,她跟著趕路不說話,裴虎子和她一個女孩兒沒什么說的,兄妹倆只悶頭往前趕。

    聽見動靜,葉金蓉睜開眼,轉頭看見裴春艷,她心中一喜,總算盼回來了。

    “娘。”裴春艷聲音空洞枯寂,對老娘病了的事并無多少情緒波動。

    她從小被忽略慣了,但懂眼色,見葉金蓉嘴唇干白,她上前倒水,發現茶壺冰涼,水也不多,她什么都沒說,也沒為老娘討公道跟其他人吵架,只是拎起茶壺去外面燒茶水。

    葉金蓉張著嘴,一聲閨女還沒喊出口,就發覺了裴春艷的異樣。回憶再次涌現,她竟想不起來女兒是什么時候變的。

    好像從前也是這樣,話不多,很少笑,常常不言不語干活,要真論起來,似乎,和以前沒什么不同。

    葉金蓉坐起來,靠在炕頭,熱茶碗被遞到手里,她吹著喝兩口,總算滋潤了。

    裴春艷見桌上吃完的碗筷沒人收,臟兮兮放在那里,她沒有和老娘說話,轉身去收拾。

    葉金蓉看著女兒走出去,再次陷入恍惚之中,她還是覺得裴春艷變了,說不上來,卻讓她原本的喜悅再次沉下去。

    女兒看起來,也靠不住了。

    裴春艷洗了碗筷,進來又收拾沒人管的夜壺,一句話都沒說,兀自干活,也不去看葉金蓉。

    葉金蓉臉色變得難看,病一回才知道,閨女養大了根本不好使,真是白眼狼,進門連問都不問一聲她是怎么病的,吃了藥沒。

    說不定,是王家人在背后挑唆的。

    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她心中氣惱王家,一家子沒個好東西,那王瑤兒,就把他們虎子拿捏得老老實實,好好一個漢子,竟然那么聽夫郎的話,叫人在背后笑話。

    連春艷也被王家人教唆了。

    因是方云給找的婆家和夫郎,當初都沒過問她,葉金蓉對王家人是沒好臉的,眼下幾乎稱得上“新仇舊恨”了。

    她端著茶碗,兩天了,生病沒個人去抓藥,哪怕知道家里不富裕,鄉下人也多半是熬過去,但她就是覺得方云幾個是要等她病死,心里本就疑神疑鬼不痛快,這會兒又被這些事鬧的,對裴春艷也有點怨恨,養這么大,好吃好喝伺候著,竟被人家幾句話就給挑唆,連她這個親娘都不過問,當真是又木又蠢。

    傍晚。

    飯菜總算有人給送來熱的,葉金蓉靠在炕頭,即便根本沒胃口,也還是掙扎著全吃了。

    吃飽了才有勁,不然,就真是等死了,如了他們的意!

    然而身體有恙,沒多久她就彎腰在炕邊哇哇吐了出來,再忍著都沒用,胃里仿佛一陣陣痙攣抽搐。

    裴家其他人在外頭吃飯,聽見動靜,方云、王瑤兒不情不愿放下碗,和裴春艷一起來屋里看。

    見地上滿是污穢,方云和王瑤兒同時皺眉,王瑤兒還好點,嫁過來后葉金蓉就不再氣盛,他沒在葉金蓉手下受過磨搓,而方云和葉金蓉因為裴勝一直不對付,聞到那股子味兒后,她用手扇了扇面前,罵道:“真是糟蹋了!”

    “吃不下去就別吃,好好的飯菜。”方云在門口叨叨著,她瞪葉金蓉一眼,煩的根本不想管,轉身就走了。

    家里這么多人,一年到頭干死了活都掙不下幾個錢,靠原先那幾畝地撐著,勉強能吃飽,她兩個兒子還長個兒呢,天天喊餓,這么好的飯菜,都不如去喂豬,豬還能長幾斤肉給他們賺錢。

    見裴春艷鏟了一锨土進屋拾掇,王瑤兒樂得不管,也坐回桌前了,不然方云那兩個餓死鬼兒子,就把菜吃光了,還專挑好菜吃,真是沒管沒教的,有爹娘跟沒有一樣。

    飯桌上筷子之間起了沖突,一個比一個夾得多,還互相搶,裴虎子和裴勝被打攪了吃飯,氣得“啪”一拍桌子,其他人才消停。

    等裴春艷收拾完,桌上只剩她半碗稀飯,菜和糙饅頭都沒了。

    *

    始終沒人提起看病抓藥的事,哪怕葉金蓉自己喊來裴勝說,裴勝也用家里沒錢的話將她堵了回去。

    葉金蓉哪能不知家里境況,她沉默了很久。

    錢都在方云手里,王瑤兒再眼饞,因他是方云給裴虎子娶來的,都說長嫂如母,管公中,自然也是方云來,他完全不占理,因此只能和裴虎子偷偷藏點銅板。

    在裴春艷回來的第四天,葉金蓉臉色一天陰過一天,只要醒來有力氣了,她躺在炕上從裴勝裴虎子罵到裴春艷,再從方云罵到王瑤兒,有時看見兩個不和她一條心的孫子,也照罵不誤。

    就連裴春艷給她端飯、擦臉時,她嗓子啞著,翻來覆去罵裴春艷不孝,可裴春艷就像一根木頭,怎么謾罵臉色都不變。

    她氣急,別人也不理她,連房門都不進,那些村語粗俗話便不管不顧脫口而出,哪里像是對女兒,比仇人還不如。

    “早知道,生下來就該摁在尿盆里淹死……”

    葉金蓉聽見外頭動靜,知道有人,斷斷續續的罵聲傳出來。

    院里,挖了野菜回來的裴春艷本來在灶房門口擇菜,裴家其他人都去干活了,讓她留在家里伺候老不死的。

    裴春艷提了竹籃,走到院門前,直接在門檻上坐下,低著頭擇菜。

    太陽照在她身上,總算有了點熱意,掩蓋了心里麻木的冰冷。

    聽見牲口打響鼻的動靜,她下意識抬頭看,裴厭牽著毛驢,拉了車不知往哪里去,車上菜蔬鮮綠,還有個雞籠,里頭塞了好幾只老母雞。

    應該是去鎮上賣菜賣雞。

    在裴厭看過來之前,她又低下頭,忙著自己手上的活。

    “阿奶。”

    一個清潤帶著笑意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裴春艷聽出是誰,忍不住轉頭去看。

    顧蘭時抱了個胖娃娃,正往顧家祖宅里去,只一眼,她就看到那小孩長得白胖又漂亮,有一雙大眼睛,身上穿的紅色小衣裳繡了很多花,小小的虎頭鞋十分精致,脖子前帶著長命銀鎖,顯然家里人極為疼愛。

    顧蘭時提了一籃子新菜,挺沉的,星星又扭著身體不好抱,他顧不上看別處,徑直進了祖宅門。

    看不見后,裴春艷收回目光。

    沒一會兒,她進屋給葉金蓉倒水遞過去時,不出意外又被罵了兩句,想起剛才看到的一幕,她突然開口:“裴厭去賣菜賣母雞了,菜很多,老母雞也多,能賣不少錢。”

    葉金蓉聲音戛然而止。

    裴春艷看過去,說:“他過得好,我心里痛快,不為他,也不為我,為你和我爹,還有裴家其他人沒過上好日子痛快。”

    她平靜說完,看見葉金蓉不可置信的神色,突然笑了出來,只是眼里漸漸涌出淚,嘴角再也彎不起來,到最后捂著臉掉眼淚。

    第230章

    月色柔和靜謐,山腳下的院落沒有平時那樣安靜。

    后院豬圈前,裴厭和劉大鵝周大良三人都沒睡覺,幾個火把或舉或插在旁邊,照亮了豬圈里的情形,圈里鋪了不少干凈稻草,老母豬躺在上面比在地上強多了。

    白天時老母豬就有了下仔的跡象,裴厭都沒有出門,一直候到了現在,豬叫聲變大以后,隨著水跡血跡出來的,是一頭被裹在其中的豬仔。

    裴厭最先上去,先擦凈豬仔口鼻中的黏糊水液,見豬仔叫起來,總算放了心。

    狗被關在院門外,聽見動靜不由焦躁起來,不斷吠叫。

    想起星星,裴厭讓劉大鵝把院門打開,先把狗放進來,起碼在后院,看見人以后,狗就不會亂叫。

    院門一開,狗紛紛往后院跑,對它們來說,夜晚看家護院是本能,有什么異動,不親眼見著了,是放不下心的,要么異動消失,但豬下仔要許久。

    東屋。

    顧蘭時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光亮,手肘撐著上半身抬起,看了看睡在里側的星星。

    還好,睡得正熟,沒有被吵醒。

    他又輕輕躺回去,心里惦記著母豬下仔的事,但又怕離了人,星星萬一被驚醒,沒有被立即抱起拍哄的話,星星會大哭不止。

    想想有裴厭在后面,足夠放心,顧蘭時打個哈欠,便放心閉上眼睛睡覺。

    覺其實睡得并不安穩,模模糊糊聽見腳步聲后,顧蘭時睜眼,因屋里昏暗,又不甚清醒,一時間不知道什么時辰了。

    直到裴厭推門進來,他低聲問道:“下完了?”

    “嗯,八只,都活著,給圈里點了火,劉哥在后頭看著。”裴厭同樣壓低了聲音。

    “什么時候了?”顧蘭時聲音困倦,忍不住又說:“八只,不錯了,正好老母豬能喂養過來,去年十二頭,都是吃奶的好手,母豬顯然有些吃力。”

    “再有半個時辰天亮。”裴厭抱起放在箱子上的鋪蓋卷,窗下放了張竹榻,他走過去把褥子鋪好。

    忙到這會兒,他身上肯定沒有顧蘭時和孩子干凈,將就著睡一覺,到晌午太陽大了,得燒鍋水洗洗。

    “劉哥一個人看著?”顧蘭時又低聲問。

    裴厭說道:“我讓周哥陪著,兩個人說說話也不發困,他說不用,一個人就成,讓周哥先去睡,半個時辰天也就亮了。”

    “白天讓他睡一陣子,也熬了一晚。”

    “嗯。”顧蘭時應一聲,低低說:“白天我沒事到后院看看就行,你也多睡會兒。”

    正說著話,聽見星星哼哼唧唧發出不滿的囈語,顯然是被大人說話聲打攪到了美夢。

    兩人很有默契,不再出聲了,不一會兒,星星自己安靜下來。

    *

    一大清早還是有點冷,顧蘭時加了件衣裳。

    見炭盆里的火沒滅,他想了下,又給添了幾根柴,豬仔太小,又沒衣裳裹著,暖和些總不會出錯。

    八只豬仔都是上半身趴在老母豬腹部,吃過奶睡著了,有兩只嘴里還叼著豬乳。

    地上血跡污穢已經清干凈,能看見一些濕痕,老母豬躺著,肥肚子不斷起伏,周大良正在煮豬婆奶,等會兒晾溫了讓它喝一些,等歇好了,再喂豬草豬食來得及。

    灰灰從通道那邊跑過來,一個冬天過去,它身板又壯又厚實。

    母豬豬仔都在睡,想來沒有問題,老母豬不是第一回下仔了,不過圈里有火,顧蘭時想了下,拍拍灰灰腦袋,從圈門柵欄指進去:“看著,別叫壓到豬仔。”

    “嗚——”灰灰歪著腦袋看過去,眼睛上方皺了皺,像是皺出來一點眉毛。

    顧蘭時看笑了,又揉揉它耳朵,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還學人皺眉。

    家里的狗都能聽懂讓看著家當的話,因此他離開以后,灰灰依舊在后院待著。

    *

    雷聲像是被捂在厚厚的云層里,又像是離得很遠,只能聽得悶聲隆隆。

    雨水嘩啦啦落下,在河面上打出一圈圈漣漪,雨勢越大,漣漪變得破碎。

    大水牛和狗跑起來,顧蘭時撿了根草藤當做鞭子,揮舞著在后面攆,他用左手擋著頭頂,發現無濟于事,也就不再掩耳盜鈴遮擋了。

    其實也不用他攆牛,牛自己知道往家里跑,大黑就更不用說。

    一牛一狗一人前后腳進了籬笆門,雨勢來得及,水牛還好,本來就喜水,顧蘭時衣裳頭發都濕了。

    進門后,像是到家安心了,牛不再奔跑,慢悠悠甩著尾巴沿著石子路旁邊走,時而停下來吃一口離得最近的菜。

    顧蘭時沒管它,越過去飛快跑進堂屋才停下。

    大黑比他更快,已經在門前甩了幾下水。

    幸好星星睡著了,沒有背著孩子出去放牛,不然連孩子也要淋濕。

    雷聲剛響起的時候,見落下的雨點小,以為下大得一陣子,因此出去找牛的時候,他沒有穿蓑衣戴斗笠。

    換了衣裳擦干頭發,顧蘭時蹲在泥爐前添了幾根柴,側頭烤烤火,頭發再擦,一時半會兒也干不了。

    他起身撐了傘,又去灶房用大鍋燒水,裴厭幾個也在外面,眼下還沒見蹤影,等會兒跑回來估計比他淋得還要濕,最好還是洗洗頭發。

    水牛啃了一些菜,灰灰和灰仔不停沖它吠叫,顧蘭時聽見動靜,遠遠在院里呵斥一聲,它才不再在菜地旁邊流連,跟著狗的步伐跑了幾步,又慢下來往后院走,自己進了牛棚。

    雨勢來得急,原本不怕淋一點小雨的人一改慢悠悠步伐,飛快扛著鋤頭往家里跑。

    裴厭幾人陸續進門,果然都濕透了。

    回來有屋檐遮雨,門窗擋風,人人都松一口氣,不再擔心雨勢如何。

    趁著沒換衣裳,裴厭先去后院看了看豬,豬仔已經十天了,死了一只,還剩下七只,再過幾天,村里其他人養的豬仔足月了,他打算買三只。

    壘的豬圈能養十頭豬,今年多了周大良干活,三個漢子出去大量打草,肯定喂得飽。

    養十頭豬不是什么輕松事,但人多,不會像去年那樣太累。

    顧蘭時燒了水,還煮了姜湯,就算天不冷,也該都喝一碗去去寒。

    下雨不出去干活,在堂屋編竹筐也是坐著歇腳。

    劉大鵝和周大良都是本分厚道人,常常找活干,因知道裴厭和顧蘭時愛干凈,他倆也洗了頭發,省得雨水悶在頭發里味兒難聞。

    屋里,顧蘭時披散著半干的頭發,抱了星星在窗前看雨。

    “嗚——”星星伸出小胖手,肥嘟嘟連手腕都沒有,有幾滴雨水隨風飄進來落在他手上,他快速收回手,睜大了眼睛,低頭瞧自己手背。

    “下雨了,這是雨。”顧蘭時笑瞇瞇和孩子說話,站一會兒覺得抱著小胖墩有點累,見竹榻被挪到旁邊,他把孩子放上去。

    星星已經會坐了,胖乎乎一團,他沒穿鞋子,兩只小手抓著肉腳,沖著顧蘭時笑。

    顧蘭時拿起布巾又擦了擦頭發,等裴厭進來,他開口道:“給擦擦口水。”

    裴厭看一眼胖兒子,拿了手帕過來,星星不配合,轉過臉躲避,還啊啊嗚嗚不知道在說什么,口水越發多,連成一條線滴下來,落在他自己腿上。

    “真埋汰。”裴厭給擦干凈后,笑著捏捏兒子肉胳膊。

    平時帶孩子還是顧蘭時更多,眼下得了空,他抱起兒子玩耍逗樂。

    星星笑聲不斷,爹爹阿姆都陪著他玩兒,高興的不得了。

    *

    聽見裴家院里傳來的哭聲,鄰居從屋檐下探頭,側耳去聽動靜,雨聲中,男的女的都哭起來,哭娘的喊聲也響起來,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裴春艷站在炕邊呆愣愣的,方云和王瑤兒撲過來,不小心撞到了她,掐著嗓子假惺惺哭泣。

    葉金蓉閉了眼斷了氣,再無任何氣息。

    裴勝和裴虎子沒掉多少眼淚,但還是低頭用手擦眼睛,嚎了幾聲。

    平時再怎么,親娘走了,連哭聲都沒有,讓村里老人知道了,肯定會罵。

    前幾天王毛兒來了一趟,說是來看看岳母娘,順便接裴春艷回去,家里那么多活,少個人有點忙不開,照顧十天半月就行了,已經盡了孝心,哪有一待就是成月的。

    誰知進屋一看,葉金蓉形容枯槁,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睜眼也不多,王毛兒到底有點年紀,心里有了底,因此沒提接裴春艷回去的事,自己吃了頓飯就走了。

    人家是裴春艷親娘,這幅模樣,眼瞅沒幾天了,再不讓照顧,恐怕日后裴春艷會埋怨他。

    方云哭聲挺大的,王瑤兒暗暗翻個白眼,也嚎起來。

    說實在的,他確實對葉金蓉沒什么感情,相處并不多,不過人已經走了,哭幾聲是應該的。

    見裴春艷還愣在那里,像是無法接受這件事,他伸手推了一把,示意對方哭兩聲,不然,要是被人知道做女兒的哭都不哭,葉金蓉娘家來人都不能作罷。

    被她氣死的嗎?

    不應該,從那天起,葉金蓉再沒說過幾句話,不像是被氣到了的模樣。

    嚇死的?也不像。

    裴春艷愣愣的,最后突然想起來,她娘病了,那就是病死的。

    和她爹一樣,病死之前都很瘦,連話也說不出,眼神漸漸散了。可即便如此,十一二天之前,還沒那樣瘦。

    她又想起來,也是那天起,她娘就很少吃東西了,即便掙扎也坐不了多久,只能躺在那里讓人喂飯,可即便喂,也吃不進去幾口。

    吃不了飯,可不就瘦了。

    直到被王瑤兒推了一把,裴春艷突然回神,耳朵聽見了哭聲,她意識到自己也要哭,于是上半身和方云王瑤兒一樣,伏在炕上,低著臉張開嘴。

    喉嚨里被什么堵住,發不出聲音,于是她閉上眼睛,先學著方云干嚎一聲。

    那一聲嘶啞難聽,完全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的人能發出來的,然而嗓子像是通了,她漸漸哭出來,直至眼淚流成河,淹進心里,那種感覺難以言明,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哭到癱軟無力。

    *

    葉金蓉死了,裴家辦起喪事。

    顧蘭時這幾天沒有抱星星來村里串門子,自己也不大去祖宅了,祖宅離裴家近。

    聽他娘和桂花嬸子閑聊,說裴家就數裴春艷哭得最慘,可憐見的,天天兒眼淚都止不住。

    至于裴厭,他照舊趕車去賣菜,也懶得從河道那邊繞路,徑直從裴家門前路過。

    回來的時候被裴家親戚看見,還有葉金蓉娘家人,即便心里有不忿的,覺得娘死了,親兒子再怎么斷了親,也該去哭兩聲,不哭也就算了,天天晃里晃蕩路過,仿佛故意一樣,真夠不孝的。

    但沒人會出這個頭,裴厭行事脾氣如何,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敢在心里唾罵兩句。

    第231章

    雨后初晴,裴厭戴了斗笠,繩結綁在頜下,踩著泥濘下山后,一抬頭看見虹彩,那張清瘦的臉露出來,右半邊俊如玉。

    他目光微怔,許久沒看見了,那一抹七彩虹光分外漂亮。

    背上竹筐里大大小小的菌子沾著雨后甘露,新鮮極了。踩著未干的泥濘,裴厭再次邁開步伐。

    風吹來,林子里有水滴隨著葉片抖動掉下,落在斗笠上,肩頭不免也濕了,但太陽好,衣裳很快就能干,不用換下。

    清風微涼,似有一陣清氣涌入肺腑之中,繼而周身都舒泰。

    葉金蓉死了,和裴興旺都沒活到年老壽長,葉金蓉死之后,消息還沒傳到后山,裴厭穿了蓑衣去水田轉悠,就看見裴家門口掛了喪幡,又有人在哭娘。

    他沒停下,垂了眉眼繼續往前,當時下雨,變小的雨幕在斗笠之外飄落,他走出去很遠,才像是回神一般,站在原地不動了。

    裴興旺死的時候他已經和顧蘭時成親,那時日子艱難,他知道以后心里沒多少念頭,忙著給人做工掙錢,有夫郎有家要養,分不出別的心神給外人。

    如今葉金蓉一死,兩個他曾經最恨的人都死了,那些縈繞在幼時記憶里的打罵苛待,時而變得清晰,黑壓壓籠罩在曾經的自己身上。

    意識到葉金蓉真的死了以后,記憶忽然遠去,變得模糊。他從小記性就好,腦海里卻像是起了霧,將那些黑暗陰冷的日子隔開。

    而到葉金蓉下葬之后,世上再無這一號人,他頓感無趣,原本纏繞在心頭的一點郁氣徹底消散。

    那幾天顧蘭時小心翼翼的,他本來想說自己不在乎,不用顧忌,可話到嘴邊,看著夫郎擔憂的清潤目光,扯謊的話就說不出了,抱了人一會兒,方覺安慰。

    郁氣再無,看著他們家蘭時和星星,鮮活明媚映入眼中,成了再深刻不過的記憶。

    明明只是大的抱著小的玩耍笑鬧一副尋常畫面,偏偏覺得心里像是有什么淌過,也不知從哪里來的,綿綿不絕,再無任何冰冷空洞。

    裴厭走得快,地上濕泥水坑絲毫沒有阻擋他的步伐,顧蘭時昨天念叨說想吃菌子燉雞了,他今天上山運氣好,撿的多,不但夠燉雞的,還能炒著吃,很鮮。

    星星已經六個多月,長了一顆小小的下牙出來,這兩天開始吃一點米湯糊糊了。

    沒辦法,大人吃飯的時候他要是沒睡覺,哪怕吃了乳果,一看見大人嘴巴動,目不轉睛盯一會兒,張著嘴巴流口水,意識到是吃的東西后,他小手就指著飯菜啊啊叫,要么就伸手去扣他倆嘴巴,想看看阿姆和爹爹到底在吃什么。

    這么點的奶娃娃竟也嘴饞。

    苗秋蓮和方紅花過來轉的時候,見星星要吃,說這是長大了,得慢慢喂些軟爛的飯和一點湯水,孩子就慢慢學會吃飯了。

    *

    不知不覺,夏日深了,河中浮萍綠如波涌。

    成群成群的鴨子被趕出來游水進食,河岸邊不少孩子或打草或嬉鬧,也有放牛順便看鴨子的。

    河岸很長,十來頭牛沿著岸邊分散,各自占據一片地方,要么吃草要么泡在水里度夏。

    有小孩在河邊戲水,還有大點的,仗著水性好,脫光了跳進水里,跟水猴子一樣游來游去,甚至幾個聯合起來,一人抓一角漁網,潛到水中玩耍網魚,還真給他們撈上來一條。

    有大人找來,看見在游水,罵聲頓時響徹岸邊。

    光屁股的小子爬上岸,一邊慌里慌張穿衣裳,一邊縮著腦袋躲避打來的手,生怕像前人那樣,露著牛牛被爹娘追得到處跑,也太沒臉了,因此哪怕背上臉上挨幾下,都不愿亂竄。

    有的小孩不會水膽小,只在剛沒過腳踝的淺水處蹚水,腿腳被河水沖刷,帶走了夏日熱意。

    離人群較遠的地方,一頭大水牛渾身都是水,背上還有從河中浮起時掛上的水草,它正低頭吃草。

    而再往上游走,進了樹林里,離人群更遠,顧蘭時坐在石頭池子前用棒槌搗衣。

    這邊有樹蔭遮擋,池子鋪滿石頭,水清澈,夏天洗衣裳很合適。

    野澡珠的白沫子飛濺,夏衫輕薄,洗起來容易,大人懂得留神,不會蹭的太臟,孩子拉尿會弄臟衣裳,不過衣裳小,洗起來也不費勁。

    沒多久,顧蘭時端起一盆洗好的衣裳,把棒槌也放在盆里,先往樹林外去看牛,見它好好的,于是往家里走。

    還沒進籬笆門呢,裴厭抱著睡醒哭個不停的星星出來找他。

    “怎么了?”顧蘭時放下木盆,抱過兒子拍著哄,胖小子越來越沉了,只穿個紅肚兜,露出白藕節一樣圓滾滾的胳膊和腿,肚皮也是圓的。

    “剛醒,哄不下,見你不在,一個勁要出來找。”裴厭無奈道。

    小孩子就是這樣,昨天還黏他呢,誰抱都不行,今兒就變了心。

    顧蘭時哄兩下,又問:“尿過了?”

    裴厭端起地上木盆,跟他一起往進走:“還沒。”

    顧蘭時便在石子路旁停下,蹲下熟練地端起星星,噓噓吹兩聲,星星哭聲小了一點,扭了幾下身子不想尿,但被阿姆壓制住了,他哼哼唧唧哭著,很快尿了出來。

    裴厭在旁邊等著,今天他在家,顧蘭時就趁勢去河邊洗衣裳了,不然在家里還要打水倒水。

    尿完后,星星揉了揉眼睛,不再哭了,眼尾還掛著淚珠,小拳頭肉肉的,直看得人心喜。

    外頭太陽大,三人很快進了院子。

    裴厭在外頭晾衣裳,顧蘭時抱著兒子先進屋,炕上鋪了竹席,孩子的小薄被胡亂掀在一旁。

    抱了這一會兒,顧蘭時覺得熱,就把星星放在炕上。

    見兒子肉墩墩坐在那里,他眉眼微彎,笑道:“我們星星坐得越來越好了,真厲害。”

    星星經常被夸,似乎知道“厲害”兩個字是說他,樂得咯咯笑,小下巴肉肉的,堆出兩層肉,跟沒有脖子一樣。

    他高興得很,兩手撐在席子上,聽見阿姆又夸他,小手啪啪拍打在席子上,高興至極時,小屁股也顛起來再落回去,一身肉都在抖。

    真傻。

    顧蘭時逗了一會兒孩子,哪怕他自己也笑瞇瞇的,還是忍不住心想,星星傻乎乎的,說幾句話就高興成這樣。

    “咘——咘咘——”他抓起星星肉胳膊,嘴巴貼在兒子肉上吹氣,星星就更高興了。

    比起肉乎乎的小肚子和小屁股,胳膊顯然要細一點,有時候他更喜歡在孩子肚皮和屁股上吹幾下。

    兒子圓乎乎的,哪里都好看,如今小手更有勁了,有時候會揪著大人散落下來的頭發,還挺疼,得趕緊讓松手。

    顧蘭時再親親小崽兒肉手,發現星星手心濕乎乎的,估計是睡覺熱的,于是拿過手帕給擦了擦。

    裴厭晾好衣裳進來,看見兒子穿著紅肚兜,跟年畫上的娃娃更像了,眉眼中都是笑意。

    星星的肚兜是顧蘭時給繡的,好幾條,這一條是紅的,繡了綠色的蓮葉和白色帶粉的蓮花,做得分外漂亮。

    他還有兩條荷綠色的小肚兜,繡著魚兒和蝦蟹。

    顧蘭時抓起兒子小腳聞一下,笑著拍拍肉腳丫:“臭星星,臭腳腳,都酸了,也該洗洗。”

    天一熱,孩子出汗多。裴厭也過來聞聞,星星小腳丫被輪流聞,他以為是在玩兒,笑聲都大了,根本沒聽懂臭臭是他。

    隨后裴厭兌了半盆溫水,打濕手帕給星星擦手擦腳丫。

    孩子皮肉嫩,手帕軟和些,用著更合適。

    “過兩天割麥,明天買兩吊肉回來。”顧蘭時說道,有井了,肉吊在井里不會臭。

    大黑跑進來,用腦袋頂開半掩的門,看了一眼里面,見人都在,扭頭又走了,顧蘭時直起腰從窗戶看出去,見它往院外走,估計是去找牛了,灰仔還屁顛屁顛跟在后面,他臉上笑意更甚。

    “行。”裴厭答應道,忍不住捏捏兒子擦干后的肉腳。

    他有時候看著星星覺得很不可思議,這么個小小的小人,會笑會哭,手腳俱全,還能聽懂人夸他。

    顧蘭時拿起蒲扇扇風,說:“今年去地里拉麥子,不用毛驢跑了,水牛力氣更大,碾場的話,牛和毛驢換著來,都能歇歇。”

    裴厭回過神,確實,今年多了水牛這個幫手,毛驢可以歇一歇,水牛正值青壯,力氣大精力足,村里有氣性大的牛,農閑時沒有活干,還會發脾氣。

    天熱,剛才又尿過,顧蘭時喂星星喝了一點溫水。

    熱夏苦人,裴厭一會兒給星星扇蒲扇,一會兒又對著顧蘭時扇風,自己倒是能耐得住。

    *

    夏夜蟲鳴聲不斷,草叢中點點熒光飛舞,村莊安靜了,只留白日些許余熱在外頭的土地上。

    月色撩人,漸漸取代了炎日的威力,夜幕籠罩下,大地歸于溫涼。

    而屋子里,熱意卻難消。

    顧蘭時咬著唇竭力克制,本該開著透氣的窗戶嚴實閉上,生怕動靜泄露。

    炕里的小人早睡熟了,剛睡著時因為熱,蹬掉了被子,幸好穿了肚兜。

    感到夏夜涼爽以后,已經睡了的顧蘭時連眼睛都沒睜,摸索著又給星星蓋好薄被,不想裴厭壓根兒就沒睡著,顯然眼饞肚飽惦記很久了,覺察到他動靜,一聲不吭行動起來。

    顧蘭時推了幾下,沒有推動,也被撩撥起來,不由多了幾分默許的意味。

    成親好幾年,一個舉動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尤其在這上,裴厭悶頭不言語,偶爾能聽見他粗而重的喘息。

    熱意從內里散發,汗水淋漓,顧蘭時舒服時會輕哼幾聲,對身上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鼓舞。

    第232章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

    濃綠繁葉之中,火一樣紅艷的石榴花悄然在五月綻放,濃紅重綠,為夏日添上一抹艷麗的色彩。

    顧蘭時抱著星星看石榴花,同樣是五棵石榴樹,今年開花比去年多,說不定,到了八月中秋時,就能吃到石榴果了。

    花朵深紅,層層疊疊綻開,宛如熱烈的火焰。

    星星滿八個月了,胖乎乎又白凈,大眼睛亮亮的,天熱穿個紅肚兜綠肚兜,很招村里老人喜愛,都說是有福氣的娃娃。

    他伸出小胖手,捏住花瓣想拽下,樹枝被拽得拉長伸直,他身子整個都在往后用力,小屁股一扭一扭。

    “你怎么力氣這么大。”顧蘭時忍不住說道,伸手幫兒子拽下那朵花,樹上有可能少了一顆石榴。

    他抱過堂侄女,小小軟軟的,嬌嬌氣氣很惹人愛,馨兒八個多月時也一樣,哪里有星星這胖小子的力氣,跟小牛犢似的。

    “像不像小燈籠?”顧蘭時笑瞇瞇和兒子說話。

    “唔。”星星低頭看自己手里的石榴花,聽見聲音抬頭看阿姆,小嘴巴張著胡亂喊了幾聲,也不知在說什么。

    “你叫阿姆,阿姆。”顧蘭時試圖讓兒子學說話。

    星星嗚哩哇啦學語,沒一個蒙對的。

    顧蘭時只得放棄,還沒到說話的時候,不過也不妨礙他繼續跟星星瞎聊。

    “今年過年買一些小紅燈籠,和絡子一樣掛在樹上,還有花燈,夜里點亮肯定好看,要是有雪的話,就更漂亮了,和我們星星一樣漂亮,對不對?”

    被詢問到的小人沒有回答,正忙著把石榴花往嘴里塞。

    顧蘭時眼疾手快,立馬從兒子嘴里掏出來。

    星星口水流出來,滴在他手上,他噫——一聲,又是嫌棄又是笑,在星星胸前衣裳上擦了擦手,反正穿一天就得洗,也是星星自己的口水。

    花沾了口水,也怕孩子再啃,顧蘭時把手里的殘花丟遠了。

    灰仔看見,一溜煙跑過去,還以為是什么吃的,聞了聞,甚不感興趣,扭頭走了。

    回到院里,顧蘭時一手抱孩子,屈膝另一手摸了摸大木盆里的水,才半早上,太陽沒有那么強,水還沒曬熱。

    見陽光晃得星星瞇眼睛,他笑著直起身,進屋躲開太陽和孩子玩耍。

    劉大鵝和周大良在水田那邊干活,順便牽了牛去放,裴厭一大清早去賣菜賣雞蛋了,還沒回來,家里只有他倆和懶洋洋睡覺的狗。

    *

    寧水鎮。

    裴厭邊走邊吆喝,鎮子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巷子,他幾乎都跑熟了。經常來賣貨,又不欺客,倒是混了些熟臉,生意還不錯。

    給酒樓和酒館送了蛋和菜以后,又到兩處較富裕的巷子轉悠一陣,賣出去百十來個雞蛋。

    天熱,很多人不愿買多了,不然放壞了糟蹋錢。

    雞蛋恢復了常價,三文錢一個,帶來的五只老母雞和三只鴨子悉數被買走,老母鴨是從村里收來的,從中賺兩三文的差價。

    出門時他想著到府城再賣,說不定能多賣幾文,不過別人既然看見了,他也沒找由頭不賣,反正自己不虧就是了。

    新養的小母雞還沒下蛋,有去年的四十六只老母雞,再加上西邊雞圈剩下的二十來只老母雞,陸續還下幾個蛋。

    即便炎熱,不利母雞下蛋,每天也能收二三十,十天攢三四百枚雞蛋不再話下。

    前天給府城送了二百過去,轉悠到城北時,照例詢問一家酒樓老板要不要雞蛋,后廚正巧缺了,就從他手里要了一百枚雞蛋,府城的市價是四文,他添了饒頭,多給了十枚。

    即便沒談成長久的生意,混個熟臉也是好的。

    今年額外買了牛,一百兩家底余下八十兩,放在箱子外的錢倒是有一些,但沒攢夠二十兩,他倆就沒往里頭放,留在手中,萬一有別的花用,手頭那七兩多銀子就足夠使。

    這幾個月又賺著,邊花邊攢,一個月里,雞蛋行情好了能賺三兩,差了也在一兩上下,菜蔬要是能賣一千文,也就是一兩左右,裴厭和顧蘭時都挺滿意,多賣的話自然更高興。

    除了這些以外,今年有兩個長工,裴厭空閑較多,沒事就上山挖挖草藥,什么狼毒、馬桑、驢蹄草,還有白屈草、苦參之類的,不但能入藥,還可防治蟲害,是一些藥鋪里常收的藥草。

    農人種地種菜,總能碰上各種蟲害,有的藥鋪厲害,不但給人看病抓藥,連治蟲的藥粉方子都能開出來,生意常年都不錯。

    不過這些草藥在山上都挺常見,不是什么珍稀藥材,靠斤數分量倒是能賣點錢,陸續賺到了一些,還逮到幾條毒蛇,但蛇膽沒有冬天那么值錢。

    夏天毒蛇游動靈活,顧蘭時攔了兩回,裴厭便只是遇到才抓,不會特地去找蹤跡。

    因想著蓋房的事,顧蘭時也生了,不再那么饞零嘴吃,便儉省了些,星星如今還小,頂多就是做衣裳要買布,吃的乳果又不要錢。

    每個月月底,劉大鵝工錢一百八十文,周大良一百五十文,共三百三十文。

    裴厭從不拖欠,都是月底那天就給,這三百文工錢對他來說又不艱難,何至于為難人家。

    算一算,今年雜七雜八賣各種東西,賺了快九兩了,加上手里沒怎么花的七兩多,已經十六兩出頭。

    “賣菜的,可有筍子?”一個老太太從后面追出來問道。

    “有。”裴厭應道,牽著毛驢掉轉方向。

    買賣生意不大,連富貴的邊兒都沾不上,但能讓一家子吃穿不愁,已經足矣。

    *

    傍晚。

    太陽還沒落山,裴厭抬了大木盆進屋,盆里的水晃蕩,已經曬熱了,沒有絲毫冷意,甚至太陽最大時,水都有點燙。

    到這會兒,水溫熱正適合給星星洗澡。

    炕上的胖娃娃只穿了肚兜,看見水盆以后,高興得不行,八個月的小崽兒,越發壯實了,腿腳胳膊更有利,這兩天掙扎著能往前爬幾下。

    “行了,就放這里。”顧蘭時一抬頭,見星星原本坐著,硬是急得往前撲,趴在炕上了,幸好剛才把孩子放在了里側。

    不會爬的時候還好,一旦學會爬了,要是沒遮沒擋,留孩子獨自在炕上都不放心。

    天熱,洗慣以后,星星也愛水,一看見木盆就知道要坐進去了,還能撲騰玩水。

    裴厭離炕沿近,他先給星星解開肚兜繩子,笑著抱起光溜溜的小胖墩,過來往水里慢慢放。

    星星小腳丫最先挨到水,已經迫不及待了,一坐下,溫熱的水往高溢了溢,水面晃蕩,到了他肉乎乎的肚子中間。

    “啪”

    有勁兒的小手拍在水面上,濺起水花,顧蘭時連忙側頭躲開,笑著搖搖頭,臭小子。

    星星咯咯笑出聲,兩顆下乳牙又小又白,一咧嘴就露出來。

    給兒子洗澡,顧蘭時和裴厭都很樂意,小崽兒渾身都是圓滾滾肥嘟嘟的,那叫一個喜人。

    裴厭在背后,顧蘭時在前,兩人都拿了手帕在水中打濕,不斷往星星身上撩水擦洗。

    星星坐在盆里搗亂,蹬著腿晃著胳膊,水波晃蕩起來,感受到水流的動靜,他很高興,也不知道是不是渴了,竟低頭要去喝。

    顧蘭時趕緊用手托著兒子臉蛋,不讓低下去:“拿水碗來,正好晾了半碗。”

    裴厭起身去拿水碗,過來讓星星喝了兩口。

    解了渴星星才不再惦記盆里的洗澡水了,顧蘭時手還沒離開,他又低下頭,把胖乎乎的臉蛋往阿姆手里埋。

    顧蘭時心都要化了,捧著兒子的臉蛋沒動,恨不得多親幾口,無奈星星正在洗澡。

    裴厭放了水碗,轉過身看見兩人模樣,眉宇間全是笑意。

    “咘——”

    星星嘴巴貼著顧蘭時手心,竟也發出吹氣聲,只不過口水很快流了出來,黏糊糊在手心。

    “噫——”顧蘭時笑瞇瞇嫌棄一聲,不再托著兒子肉臉蛋,扶著星星坐好,自己手伸進水里洗了洗。

    星星是個愛笑的奶娃娃,聽見阿姆聲音總是咯咯笑,爹爹在后面給他洗脊背,他也高興,轉頭去看裴厭,小手又拍起水,水花濺了裴厭一臉。

    裴厭抹一把臉上的水,也不惱,大手撩一些水,給兒子也洗了一把臉。

    星星嗚嗚叫,被揉洗了幾下臉以后,小嘴噘著,噗噗噗往外吐不小心吃進嘴里的水。

    “剛還要喝,這會兒嫌棄上了。”顧蘭時給他搓搓小手和胳膊。

    孩子小,不能洗太久,不然水要涼了。

    裴厭抱起星星,顧蘭時很快給兒子擦干全身,隨即又給穿上肚兜。

    星星趴在炕上,小屁股肉乎乎的,他忍不住輕拍了兩下,這小人,連屁股都喜人,也不知怎么長的。

    裴厭倒了水進來,見他倆玩耍,自己看一會兒,聽見劉大鵝和周大良喂完豬牛,說一聲就出去了,院子里的家伙什早就收拾好了。

    又是一年抓蝎子的時節,狗兒不用喊,想必已經在樹林前等著了,花惜霜有了身孕,他今年捉毒蟲的心更熱。

    四個漢子一起進山更放心些,裴厭今年不止抓毒蝎,還找到兩處蜈蚣多的山溝,價錢和蝎子差不多。

    劉大鵝和周大良住在這邊,看著裴厭去抓毒蟲,也有些心癢,期期艾艾說了一回,夜里也想出去,只抓一會兒,早早就回來了。

    裴厭一想,真論起來,進山多兩個人是沒壞處的,就算一起去抓蝎子蜈蚣,一條山溝那么長,毒蟲也不少,不至于被搶了財路,有事也好有個照應。

    第233章

    黑云來得很快,不多會兒就遮住了天幕,大滴大滴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濺在地上很快匯集成汩汩水流。

    土腥氣、雨水腥氣潮濕撲鼻,直到大地徹底被雨水浸濕,到處都是水,腥味才被壓散。

    暑熱氣被沖刷,嘩啦啦大雨如瀑,下的頗為痛快。

    堂屋門前,雨水順著屋檐流淌下來,一股股如水簾,顧蘭時抱著胖星星看大白雨。

    雨水濺進來,打濕了腳下地面,顧蘭時往后退了兩步。

    “啊。”星星伸出胖乎乎的胳膊,想要去摸雨水,嘴里急得“么、么”亂叫。

    他還不會說話,但每天都聽大人講,跟著牙牙學語,偶爾能蒙對幾聲。

    “是阿姆,不是么。”顧蘭時糾正道,抱著星星又往前去,抓著星星的手往雨幕中輕輕一伸。

    雨水打在小肥手上,立即又被阿姆抓著收回來,星星咯咯笑。

    顧蘭時逗他玩一會兒,再摸摸兒子小手,覺得有點涼,掏出手帕給擦干,進屋不再玩這個了。

    “嗷——嗷——”

    一個布老虎被拿起,顧蘭時不知道真老虎是怎么叫的,沒見過,但多數人都會這樣學,他也這樣叫,嚇唬逗星星玩兒。

    星星一把抓住布老虎,沒有被“虎叫聲”嚇到。

    一大一小角力,最終顧蘭時不敵,布老虎落入星星手中。

    咬著老虎耳朵玩,聽見腳步聲,星星松開嘴巴看過去。

    裴厭掀開門簾進來,脫下的蓑衣和斗笠都掛在堂屋墻上,手里拎了五條魚,三大兩小,魚嘴用柔韌草莖穿過。

    其中一條魚扭動身軀,尾巴也在空中拍打,水花濺向四周。

    “嗚——”星星看見活魚,眼睛都睜大了。

    裴厭笑道:“就抓了這五條,夠吃的。”

    今天沒下網,他去叉的,那條活魚是徒手抓的,想帶回來給星星看。

    “夠了。”顧蘭時應道,見他褲管挽起還沒放下,又說:“雨水河水都涼,對腿腳不好,鍋里有熱水,你洗洗,換雙草鞋。”

    “嗯,我知道了。”裴厭把大魚提起來,在兒子眼前晃晃,就看見星星眼睛跟著轉。

    “摸摸,不怕。”顧蘭時自己先用手指頭碰了一下魚,笑著說:“看,阿姆都摸了。”

    星星看一會兒渾身鱗片的大魚,小嘴巴嗚嗚叫,也不知在說什么,他小心翼翼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在即將碰到魚的時候又縮了回去。

    “哎呦,這有什么怕的,平時膽子那么大。”顧蘭時笑話兒子一句,再次做了表率。

    裴厭更直接,把魚往前遞了遞,離他倆更近。

    星星啊一聲叫,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小手指頭挨到魚身后,又是驚又是樂,哇哇大叫著,又笑兩聲。

    “真厲害。”裴厭夸道,他笑著說:“改天不下雨,下網網一些活魚,養在盆里,讓星星也長長見識。”

    “這樣好。”顧蘭時分外贊同,他們家星星去過河邊,但還沒離近看過魚兒游水呢。

    劉大鵝和周大良回來了,他倆去地里之前,天色就不好,穿好蓑衣和斗笠才出門,因此沒怎么淋濕。

    裴厭提了魚出去,在堂屋門前剖殺,趁新鮮清蒸了,魚肉很嫩,挑了刺還能讓星星吃兩口,因此不能做成辣的。

    今天晌午飯吃得早,照舊是兩張桌子,顧蘭時裴厭一桌,劉大鵝周大良在另一桌。

    兩桌飯菜沒大的差別,各有一條蒸魚,再就是兩碗菜,糙饅頭向來是管夠的,隔段時間還會蒸兩屜暄軟的白面饅頭解解饞。

    顧蘭時夾了一小塊沒刺的白嫩魚肉,不放心,又仔細檢查一番,才喂給星星。

    星星小嘴巴早就張大了,坐在他腿上,眼睛直勾勾盯著魚肉,幾乎是迫不及待抿進嘴里。

    怕吃太多大人的飯菜克化不動,吃飯前顧蘭時已經喂了兒子一顆乳果,再給墊幾口,基本就吃飽了。

    裴厭吃飯本來就不慢,他先吃飽,從顧蘭時懷里接過兒子,讓星星換了他的腿坐。

    顧蘭時總算能安心吃飯,見星星哇哇叫還要吃,他喝一口米湯,說:“再喂兩口,別給吃多了,喂完帶他去屋里玩。”

    “知道了。”裴厭又拿起筷子,給兒子夾了一小塊魚肉挑刺。

    說兩口就是兩口,星星再盯著飯桌上的魚,他還是按著顧蘭時的吩咐抱孩子進屋了。

    沒聽見兒子哭鬧,顧蘭時放了心,不哭肯定是吃飽了,才八個多月,小肚子就那么點,能吃多少。

    大雨轉小,些微水腥氣從窗外飄進來。

    一旦不出去干活,裴厭總是和星星一起玩。

    有人幫忙看孩子,顧蘭時巴不得,平時他一個人管,星星又胖,分量比同齡的奶娃娃要重些,即便抱慣了,還是會覺得累。

    下雨竹席有點涼,他鋪了薄褥子,星星趴在軟乎乎的炕褥上,手腳并用往他這邊爬。

    因離得不遠,很快就到了阿姆懷中,星星很高興,拍著顧蘭時大腿啊啊啊叫,很高興的樣子。

    “來,過來,到爹爹這里。”裴厭坐在炕沿,朝胖兒子拍拍手,示意星星再爬回來。

    星星扭頭看他一眼,大眼睛亮晶晶的,笑得露出兩顆小米牙,但就是不往那邊去,身子一趴,側臉枕著顧蘭時大腿,小手還攥著顧蘭時褲管,一副依賴的小模樣。

    知道兒子黏顧蘭時,裴厭笑笑。

    顧蘭時摸摸兒子小腦瓜,笑瞇瞇帶了一點得意,抬眸看向裴厭:“看吧,誰生的黏誰。”

    裴厭脾氣很好,但見兒子那副招人稀罕的模樣,很少在他跟前表露,忍不住說:“也該算我一半。”

    他頓一下,又壓低了聲音:“好歹,我也出了力。”

    這話說得隱晦,要是晚上弄那事時,顧蘭時都習慣了,然而此刻是白天,盡管天陰有點昏暗,外面堂屋還有人呢。

    顧蘭時一下子沒了話講,耳朵有點發紅,他無聲瞪了裴厭一眼,再不理會了,只低頭和星星玩耍說話。

    裴厭唇角彎起,清眸落在夫郎發紅的耳朵上,白里透紅,脖子也白皙,每次低頭在頸窩中輕嗅,總能聞到一股淡淡野澡珠的香氣,是溫熱又干凈的味道。

    想著想著,他喉結滾動,視線挪開,不敢再看了。

    *

    蟲鳴蛙叫,雨聲啪嗒落個不停,夜里冷了下來。門窗緊閉,也擋不住雨夜的微寒。

    星星已經睡熟,蓋了被子暖和又舒服,偶爾發出幾聲夢囈奶音,不知夢見了什么。

    怕他睡著了亂滾,特地用長枕擋在他兩旁和腳下,圍成了一圈。

    炕上,顧蘭時還沒睡著,有一搭沒一搭和裴厭說話。

    “下次去府城,買兩壇梅子酒,天熱時喝一碗,還挺爽快的。”

    “嗯,知道了。”裴厭翻個身,將人擁進懷中。

    顧蘭時側臉幾乎貼在他胸膛上,只隔著薄薄的里衣,那股帶著澎湃生命力的熱意和緊實的肌肉分外讓人安心。

    炎夏夜晚睡覺難熬,今天好不容易涼快了,抱在一起睡也不會熱一身汗。

    顧蘭時動了動,側耳貼在裴厭心口,笑瞇瞇聽一會兒,心跳一如既往沉穩。

    裴厭大手從夫郎腰間摩挲進去,流連不已。

    黑暗中,咬了好一會兒嘴巴才分開,腰上的手粗糙溫熱,修長而有力,帶著絕對的力量感。

    顧蘭時心滿意足,外頭風雨依舊,他心情很好,哪怕裴厭再次翻身壓上來,也沒伸手去推,反而配合著,微抬腰迎合。

    一聲喘息過后,兩人契合無比。

    *

    小雨淅淅琳琳下個不停,星星不再只穿著肚兜涼快,衣裳鞋子都套上了,孩子太小,穿少了容易著涼。

    裴厭帶著兒子在炕上玩耍,時而給搖搖撥浪鼓,時而吹幾聲泥哨。

    院里還有狗跟著叫,一唱一和似的,此起彼伏。光聽動靜,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灶房,顧蘭時給灶底添一把柴火,沒多久,鍋邊冒了白汽,他用大勺推開木鍋蓋,登時有熱氣冒出來,伴隨著陣陣燉熟的肉香味道。

    鍋里肉湯咕嘟咕嘟滾開,排骨塊和大肉塊都熟透了,用筷子一扎,已經燉軟爛。

    他端起半盆鮮嫩的野菜尖兒倒進鍋里,很快,野菜尖燙熟,沾了葷腥鮮綠清嫩,半盆菜迅速變少,在肉湯里悉數煮滾了。

    這么多菜和肉,足夠四個大人吃個肚子圓滾。

    旁邊鍋里是蒸好的白米飯,半個月沒吃米飯了,今天有裴厭在家看孩子,顧蘭時總算能騰出手,做一頓好飯吃。

    野菜煮熟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甜味兒,顧蘭時盛出來在兩個湯盆,便喊裴厭來端飯菜。

    劉大鵝和周大良在堂屋編竹筐打草鞋,聽見動靜,起身拍拍竹屑草屑,搓搓手,跟在裴厭后頭往灶房走。

    他倆在灶房外接過裴厭端出來的湯盆和兩碗米飯,被肉香味道勾的直咽口水。

    大黑三個早在灶房屋檐下等著了,急得嗚嗷叫。

    顧蘭時給它幾個的食盆里分別舀了肉湯和一塊肉,又給掰幾個糙饅頭丟進去,連吃帶喝才能飽。

    食盆在灶房里,灰灰和灰仔不斷在灶房門口打轉。

    因之前灰仔被燙過舌頭,太性急了,因此長了一回記性,加之裴厭呵斥一聲,讓它們待在外面,三只都沒敢往灶房門里走。

    顧蘭時拿了筷子出來時,順手帶上了灶房門,怕狗溜進去,不顧東西還燙就偷吃。

    門一關,灰灰嗷一聲,站在門板前跟門神一樣,不愿離開。

    顧蘭時沒慣它,小跑進堂屋,身上淋了一點小雨,不打緊。

    星星坐在桌子旁的搖籃里,看見他過來,小手扒著搖籃邊沿似乎想站起來,無奈還沒到時候,肉屁股又落回去。

    肉湯鮮美,顧蘭時先夾一筷子野菜,帶著一點點微苦,然而后味卻有點回甘,滿口都是野菜清香,夏天吃正好,十分爽口。

    裴厭從不挑嘴,但明顯也有自己的喜好,肉吃得比菜多一些。

    大肉塊子瘦多肥少,一點都不膩,排骨燉爛了,肉一抿就能下來,再嗦嗦骨頭上的肉汁,那叫一個香。

    而野菜嫩尖沾了肉湯香氣,也很合口味。

    他倆吃得很暢快,另外一邊,劉大鵝和周大良悶頭只顧吃,一句話都沒說,大口吃肉的好日子,在自家可見不到,也就跟著東家才能沾沾福氣,哪怕只喝肉湯,也分外滿足。

    兩盆肉略有差別,裴厭偏好肉食,顧蘭時自然要先緊著他來,而長工那邊并沒有太少,肉塊和排骨都有,米飯同樣管飽。

    吃頓好的,總不能讓人家干看著,那也太不厚道了。

    顧蘭時端起飯碗,夾一筷子菜,再放一塊肉,肉汁滲進粒粒分明的米飯中,一大口扒拉進嘴中,吃著吃著他眼睛彎起來。

    “去吃。”裴厭沖著院里喊一聲。

    大黑率先用腦袋頂開灶房門,灰灰和灰仔緊跟著竄進去,各自在自己的食盆中狼吞虎咽。

    第234章

    陪孩子玩耍是件快樂的事,但日子久了,不免身心俱疲,不哭不鬧的時候還好,一旦哭起來,一個人哄實在難應對,別的事都沒法去做。

    堂屋里,顧蘭時坐在椅子上,星星坐在他腿上,低頭看地上的水盆。

    水里有活魚和活泥鰍在游水,小蝦有七八只,偶爾動彈一下。昨天裴厭去河里下了網,過了一晚,漁網拽上來,便有了這些。

    孩子沒見過游水的魚蝦,已經瞅了很久,一看見魚兒拍水,盆里水花四濺,還有泥鰍在水里迅速游動,就樂得直笑。

    顧蘭時打個哈欠,眼角沁出淚水,他抬手擦去,一開始抱著星星看的時候他也挺高興,還給星星說那個是小魚,這個是小蝦,又把小蝦撈上來給星星看

    蝦子一甩身體,水濺在星星臉上,他也不怕,指著小蝦嗷嗷叫,膽子還挺大,一點點伸手,碰到了小蝦,大眼睛里都是好奇。

    小蝦差點從手里蹦跶下去,顧蘭時眼疾,攥著手抓住了,惹得星星拍著小手咯咯笑,

    幾只蝦原本剛抓回來時挺精神,都活著,顧蘭時原本想著看過了就放回水里,但星星不依,哼哼唧唧叫著,非要他撈上來拿在手里,直到蝦子都不怎么活泛以后,他才失了興致。

    有時候孩子看什么都看很久,玩起來也是,哪怕只是捂住臉和眼睛,再打開手,星星就能笑好多次。

    有時顧蘭時想讓他待在屋里,費不少勁逗笑玩耍,外頭一旦有點響動,星星被吸引,就鬧著要出去看。

    小人兒不像大人那樣,還能講道理,養起來自然累。

    顧蘭時靠在椅背上,一手扶著星星在他腿上坐好,目視著前方走神發呆,時不時就打個哈欠。

    灰灰灰仔散開趴在堂屋睡覺,外頭太陽大,連它們也不愿出去,大黑趴在桌子底下,熱得攤開四肢。

    地面被曬得發白,樹葉紋絲不動,偶爾響幾聲有氣無力的蟬鳴。

    太陽很大,連菜地旺盛的菜蔬也蔫了幾分,明明早上剛澆過,扒開根部的土才能看見里頭是濕的,外面一層土已經曬干了。

    裴厭和長工陸續從外面回來,太熱還去干活,容易受熱中暑。

    顧蘭時總算有了人換手,把星星交給裴厭,自己匆匆往灶房走,早上趁著星星沒醒,他已經把菜切好了,饅頭根本不用熱,炒好菜就能吃飯。

    裴厭抱著大胖兒子又坐在那里看魚,水盆里魚大小七八條,不像在活水中那樣生機勃勃,有幾條魚已經翻白肚了。

    “嗚——”星星伸出小手,指著水盆里的魚看向裴厭。

    裴厭笑著抓著兒子小手晃一晃,說:“是給爹爹看?爹爹看見了。”

    星星喜歡聽大人說話,誰也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反正他又笑了兩聲,身子扭著,小胳膊伸長,像是想往水里去。

    裴厭從中撈了一條泥鰍和兩只小蝦在手里,星星咯咯笑。

    泥鰍比魚好養多了,這會兒還活蹦亂跳的,星星大著膽子去摸,還沒摸到,泥鰍就從裴厭手中又扭又滑,啪嗒掉進水盆里。

    星星又“嗚”一聲,裴厭顛顛腿,讓兒子動了動,把攤開的手掌送到兒子面前:“泥鰍掉了,還有小蝦。”

    蝦子不大,星星小胖手伸過去,很大膽抓起來。

    裴厭露出笑臉,膽子挺大的。

    誰知下一刻,星星就把蝦子往嘴里塞,他手掌一翻,掌心里的另一條蝦掉進盆里,沒有任何停頓就從兒子嘴里手里把小蝦掏出來。

    “不能吃。”他把被攥死的蝦丟回水里,星星手挺緊的,別看小,還挺有勁。

    被奪了東西,星星小嘴巴一癟,哇的哭了兩聲。

    “咋了?”顧蘭時在灶房高聲喊道。

    “想咬蝦,我沒讓咬。”裴厭應聲道。

    顧蘭時一聽是這樣,就沒再管,見鍋里油熱了,將菜倒進去,用木鏟不斷翻動。

    星星還在哭,不過雷聲大雨點小,就憋出兩三滴眼淚,見大人沒理他,哼唧聲漸漸小了。

    裴厭顛著腿哄兒子,見盆里有兩條泥鰍去吃死蝦,于是指給星星看:“喏,吃小蝦了。”

    星星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見泥鰍一啄一啄,死蝦在水里被推的往前,又笑起來。

    劉大鵝和周大良打了一車草回來,在谷場上倒下,又用木叉挑開晾曬。

    四個大人各有各的忙,等太陽越大了,吃過飯喂過牲口,便都回屋歇息。

    星星鬧覺又哭起來,裴厭抱著他拍哄,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顧蘭時躺在炕上,總算消停了,他沒有立即睡著,翻個身看向裴厭:“咱們家的也不愛哭,都這么累,碰見愛哭鬧的,也不知怎么過來的。”

    裴厭笑了下:“總得養活不是,家里忙就背出去干活,誰還管他哭不哭,往旁邊一放就行了。”

    還真是這樣,從小到大都見慣了,連他自己小時候也是跟著大人去地里玩,顧蘭時打個哈欠,又說:“娘也說星星養的嬌,都不怎么往地里帶。”

    裴厭脫了鞋上炕,說:“咱們家里有人干活,又不用你下地,這算什么嬌。”

    “再說了,地里那么熱,跑去做什么,受了熱大人不怕藥苦,孩子就不一定能灌下去了,又得折騰。”

    “也對。”顧蘭時附和道,困得都快睜不開眼了。

    裴厭在炕邊睡下,剛躺上來竹席還算涼快,不過沒一會兒,捂熱了就得翻身換一片。

    烈日炎炎,窗子開了半扇,偶爾透進幾絲帶著熱意的風,烘進來越發讓人覺得困倦。

    院子里漸漸沒了動靜,大人孩子都睡了,狗也找了陰涼處趴下打盹。

    *

    傍晚,劉大鵝周大良在谷場上收卷干草。

    院子里,裴厭從木架和房頂上收了竹匾,他撥動里面鋪滿的菜干子,心道明天還是再曬曬,干透了才好存放。

    夕陽漸漸隱入山下,天色暗下來。

    顧蘭時給星星擦了臉和手腳,就抱著哄睡了,嘴里哼唱幾句山歌,星星在他懷里咿咿呀呀,就是不閉上眼睛。

    他無奈笑了笑,抱著一邊拍一邊在屋里轉。

    孩子小,一到晚上就只待在屋里,從不抱出去,星星也習慣了,拍著拍著就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肥嘟嘟的小手攥著顧蘭時衣襟,很快睡著了。

    月亮爬上來,星星在天上閃爍。

    沒多久,院門關了,房門緊閉,勞作一天躺在炕上,只覺舒坦。

    西屋。

    劉大鵝話不多,干了一天活累了,很快睡著,周大良想著家里的一點事情,到月底結了工錢,得趁晚上回去一趟,把這兩個月的工錢都拿回去。

    他今年剛來,一個月只有一百五十文,錢不多,好處是穩定和有飯吃,兩個月攢下了三錢,交給他夫郎藏好,到后年說不定就能給兒子成親了。

    過來這邊干活以后,吃得好,每天都能跟東家沾到油水,胖是沒胖,但明顯比以前精神頭更足,而且沒有打罵挑刺,日子過得竟然挺舒心。

    不止他,劉大鵝也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的模樣,前段時間跟著去抓毒蟲,又賺了一小筆,家里老小能買一兩斤肉吃,今年工錢一漲,手里攢下一些錢,不多,卻足以讓全家都踏實。

    裴厭說這幾天晚上歇一歇,再去抓毒蟲不遲,他倆依言照做,東家說什么就是什么,跟著就是了。

    *

    天湛藍,云朵很多,時不時就擋住太陽。

    裴厭在前院套驢車,今兒鎮上有集會,打算去逛一趟,買點茶葉什么的。

    家里買的所謂好茶,不過是比山上自己摘的粗茶好一點,沒有特別貴,對他倆來說已經很滿足了,自己泡一泡,來客也能招待下。

    顧蘭時抱著星星在旁邊,星星已經知道套驢車就是爹爹要出門,急得哇哇亂喊,小手揮著,身子往前探,也想跟著一起出去。

    裴厭去送雞蛋送菜多是在清早,星星還沒醒來的時候,有時送貨不著急,就等天亮了才走。

    之前有兩次,星星看他出門,哭著也要坐上車,于是顧蘭時就抱著他,裴厭在前面牽毛驢,拉著往村里走,出了村子之后,顧蘭時又抱著他下車。

    星星還想坐,一直哭鬧,但無濟于事,顧蘭時一路哄著回來,沒讓跟去鎮上。

    裴厭聽著顧蘭時交代的事,見兒子著急,他看一眼頭頂被遮住的太陽,今天不是很熱,想了一下說:“要不,抱著一起去。”

    顧蘭時很久沒去鎮上逛過了,更別說今天還有大集,他一愣,隨即笑起來:“那好,星星如今大了,坐車又不哭,給他帶兩個乳果,再帶些水,去逛逛也好。”

    裴厭也是這樣想的,見顧蘭時高興,要去收拾東西,接過兒子在院里等。

    板車上沒有放東西,星星要上去坐,他就把兒子放上去。

    星星肉墩墩坐在那里,沖著爹爹直笑,小胖手還扶在板車外側豎起的邊沿上。

    怕兒子路上拉尿,顧蘭時干脆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給星星帶了身干凈衣裳,夏天衣裳薄,萬一弄臟了,換掉就是。

    一出來見星星坐在板車上那么高興,他笑了笑,給竹筒灌了水。

    正好劉大鵝在大菜地干活,沒有出去,裴厭囑咐他看家,不用去地里。

    劉大鵝滿口答應,等他倆出門后,繼續彎腰在菜地拔草捉蟲。

    大黑跟了出來,被顧蘭時趕回去,他高高興興抱著兒子上了板車,星星嗚哇亂叫,兩只小手揮著,小腳也蹬幾下,顯然很高興。

    “汪——”

    灰仔在后頭叫,從來沒見過星星出門,三只狗盯著遠去的驢車,都在門口打轉。

    第235章

    星星不是頭一回坐板車,沒有絲毫害怕,高興到拍小手直笑,車轱轆碾過一處不平的凹凸地,顧蘭時抱著他,板車微微高了一點,繼而又落下去。

    “唔唔。”星星一雙大眼睛看向前面的毛驢,又轉著腦袋看兩旁。

    驢車駛進村子,裴厭走得穩,時而和顧蘭時說兩句話,又應和一下兒子的嗚嗚學語,眉宇間帶著笑意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會子該干活的都出門干活了,留在村里的多是婦孺夫郎,老人坐在門前擇野菜,和同樣坐在門檻上的鄰居閑聊,一抬頭看見他這副模樣,不知不覺早已習慣。

    顧家院門開著,但院里沒人,想來應該是花惜霜在家,她如今肚子大了,狗兒不叫亂跑,既然沒看見人,裴厭就沒有在門前停。

    “啊、啊。”星星小手指著外祖家,他隔三差五就被顧蘭時抱過來串門子,早已認得門。

    “對,是阿公阿婆家。”顧蘭時笑著說道:“我們星星真聰明。”

    “蘭哥兒,做什么去?”劉桂花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看見他幾人問道。

    顧蘭時抬頭:“嬸子,我們去鎮上趕大集。”

    劉桂花看見星星,走到跟前忍不住停住腳,喜道:“真是大胖小子,瞧這白的,比那畫兒上的娃娃還好看呢。”

    星星歪頭看向她,劉桂花哎呦一聲,只覺心肝兒都要化了,笑得合不攏嘴,她孫子再有兩月就出來了,只盼著也和星星一樣白白胖胖。

    每次來村里,不少人都想抱抱星星,不過星星會挑人,熟人還好點,生人死活都不讓抱,有時候心情不好,生人碰一下就能哭出來。

    他最喜歡讓顧蘭瑜和竹哥兒抱,苗秋蓮直說果然舅舅和小嬤是最親的。

    裴厭牽著毛驢繼續往前走,路上碰見不少人,顧蘭時和村里人常常能說到一塊兒,一路走一路閑聊兩句,到祖宅門口時,正巧方紅花出來。

    “阿奶,今天怎么樣了?”顧蘭時問道。

    方紅花瞧見曾孫,樂得什么似的,上前摸摸星星小腦瓜,笑著說:“強多了,不是什么大毛病,歇歇就好,瞧我們星星,長得可真俊。”

    她這幾天受了暑熱,一直不舒坦,一直躺著,今兒天涼一點,才出門透透氣,找人說說話。

    裴厭開口道:“阿奶,我倆去鎮上趕大集,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說。”

    方紅花一擺手:“不要不要,我這幾天沒胃口,吃不下,你們逛你們的。”

    她一頓,又問:“星星也去?”

    “嗯。”顧蘭時笑道:“我看天不熱,他一見裴厭套車就著急,鬧著要坐,干脆帶去逛逛,都快九個月了,不比之前。”

    方紅花點點頭:“出去轉轉也好,孩子就要練練膽量,不然以后大了,人多還怯場呢。”

    她揮揮手:“快去吧,趁著太陽不大,到晌午熱了,就抓緊回來,不然熱到星星了。”

    “知道了阿奶。”顧蘭時答應一句

    出了村子后,裴厭沒有立即坐上車驅趕毛驢跑起來,他停下看向顧蘭時:“跑慢些還是走著去?”

    之前坐車到這里,就要下去了,星星人小鬼大,機靈得很,警惕得看看阿姆又看看爹爹,小胖手正好扶在板車邊沿,胖乎乎的身子也往前拱,一副絕不下車的模樣。

    顧蘭時笑了下,稀罕的不行,還不到一歲,就這么鬼精靈了,記性還這么好,都記得前幾天的事,真是不知道隨了誰。

    他把星星抱回懷里讓坐好,說:“試著跑跑,膽子這么大,走去的話,剛到鎮上估計就熱了。”

    “行。”裴厭答應一聲,坐在前面在空中一甩鞭子,毛驢由慢到快跑了起來。

    耳旁有風刮過,星星很驚奇,眼睛都睜大了,驚奇地伸手去摸耳朵。

    阿姆的懷抱很穩很安心,因此星星沒有害怕哭泣,頭一次坐跑起來的驢車,太過新奇都忘記啊啊說話了,這邊瞅瞅那邊看看,跟小大人兒一樣。

    不光顧蘭時,裴厭也一直留神身后的動靜,生怕板車顛哭了孩子。

    還好,驢車一路從岔路口駛到官道上,星星沒有不適。

    他和顧蘭時說一聲,試著讓毛驢再跑快了些。

    官道比村路更平坦些,也更寬敞,平時他自己一個人趕車,總是趕得快,既然兒子膽大,也該體會一回。

    顧蘭時一手扶著板車坐穩,另一手緊緊抱著兒子,毛驢跑快的瞬間,他身子不由往后微微仰了一下。

    星星也隨之如此,他被阿姆好好護在懷里,沒有往后仰倒,只是覺得顛簸忽然變大,十分不安,小胖手立即攥緊了阿姆衣裳,小人兒整個貼住了顧蘭時。

    車跑起來就是這樣,顧蘭時沒有立即喊停,往后靠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再次坐穩,隨著驢車身子不由有些晃動,依舊在穩定的范圍內。

    他低頭看星星,見兒子有點不習慣,但沒有哭喊,于是拍著星星胳膊哄了哄:“噢噢,我們坐車呢,你看毛驢跑得這么快,一會兒我們就到鎮上啦,好吃的好喝的,在等著我們星星呢。”

    這下坐穩了,星星被拍著哄了一會兒,總算回過神,看見對面跑來一輛騾子車,他眼睛眨也不眨,就這么盯著看,很驚奇的模樣。

    兩架車匯合擦過,騾車被落在后面,他連忙轉腦袋去看,被吸引了心神,連剛才的害怕都忘記了。

    怕星星張嘴吃風,顧蘭時用手帕給他蒙住了小嘴巴,不讓啊啊亂叫,不然要受涼了。

    裴厭隔一段路就問問怎么樣,聽顧蘭時說好著,才放心繼續趕車。

    因有星星,他趕車其實不算很快,眼瞅著快到寧水鎮了,已經過去快三刻鐘,對星星來說坐得有點久了,他漸漸有了不安、哭鬧的趨勢。

    顧蘭時不想兒子太難受,于是讓裴厭停下來。

    裴厭找了一片樹蔭,連人帶車歇在底下。

    顧蘭時下車,站在樹下抱著星星哄,又讓裴厭拿竹筒來,給星星喂了兩口水。

    星星揉紅了眼睛,要哭不哭哼唧了幾聲,肉臉蛋枕在顧蘭時肩頭,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裴厭給兒子順順脊背,說道:“歇一陣子吧,不著急。”

    “嗯。”顧蘭時應一聲,讓星星趴在他肩頭安靜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星星總算不難受了,張著嘴巴啊啊要喝水,裴厭立馬奉上竹筒,再喂他喝了幾口。

    見星星又笑起來,裴厭和顧蘭時也喝兩口水,牽了毛驢再次要趕車。

    星星一看見這樣,立馬弓起身子扭動犯倔,哭了兩聲不愿意再坐,顧蘭時只得作罷。

    “就二里地了,走著吧。”他對裴厭說道。

    裴厭也沒辦法,孩子太小了,頭一回坐這么久車,不該硬逼著,于是牽著毛驢跟在旁邊。

    走了一段后,見顧蘭時抱著胖兒子吃力,他讓顧蘭時牽毛驢,自己抱著星星。

    胳膊沒了沉甸甸的分量,顧蘭時松快了許多,他把繩頭松垮垮拽在手里,毛驢其實都不用牽繩,自己知道跟著主人走。

    離寧水鎮越近,路上人越多,挑擔的背筐的,賣菜的賣蛋的,趕豬的趕羊的,牛車驢車比平時要多。

    鎮外空場地上,陳三兒一家生意很好,看見裴厭,陳三兒殷勤過來牽毛驢。

    掏了五文錢后,裴厭接過半塊木牌,他抱著星星,胖娃娃長得漂亮討喜,路過的人要是看見,都忍不住多瞅兩眼,尤其上了年紀的老人。

    “長得真有福氣。”一個白發老嫗咂咂舌。

    裴厭抱著兒子笑笑,還沒說話呢,前面正好有個貨郎背對著他們進鎮,擔上插了好多風車和吉祥輪,隨風轉個不停,星星被吸引,啊啊叫了兩聲,小手指著風車,催促爹爹過去。

    顧蘭時緊跟著裴厭腳步,兩大一小攆上貨郎,給星星買了一個彩色八角風車。

    風車用麥稈和彩紙做的,輕便好拿,星星自己就能握在手里,他笑聲不斷,走了二里地緩過來,不再難受了。

    “糖葫蘆——”

    “山楂蜜餞酸棗糕——”

    “賣糖人咯——”

    一群小孩圍著小販小攤又跳又叫,歡喜無比,小販也高興,生意好臉上都是笑容。

    剛進鎮的小男孩扯著阿娘衣袖,著急忙慌就要去買糖人,他娘被拽個趔趄,“啪”一下打在他脊背,罵道:“猴崽子,急個屁!”

    罵歸罵,還是被兒子領過去掏了錢,女人翻白眼沒好氣,又花錢!孩子可不管,美滋滋舔了舔糖人,舍不得咬著吃。

    星星看見大孩子多,嗚嗚叫兩聲,也想和他們玩兒,但他吃不了那些東西,裴厭和顧蘭時沒有往攤子那邊去。

    沿著街道順人流往前走,賣什么的都有,夏天最多的就是各種飲子。

    “梅子水—酸酸涼涼——”

    “綠豆沙,來嘗嘗。”

    “青梅蜜飲子——消消暑解解渴——”

    “荷葉飲、薄荷水兒,烏梅香飲子——”

    不少小販拉長了嗓子吆喝,此起彼伏,讓人都不知喝什么香飲好了。

    裴厭如今常去府城,寧水鎮的飲子還算多種多樣,但很少見冰飲子和各種酥山冰酪,府城就多了,價錢自然不用說,肯定貴。

    冰只有冬天時才能貯存,往前幾十年,只有京城那邊有,這幾年慢慢傳到他們這兒的府城了。

    “喝什么?”裴厭問道。

    逛大集就是這樣,買點吃的喝的,心里才舒坦,不然只看一圈熱鬧回去,心里都不自在。

    趕了一路車,顧蘭時確實有點渴,他走走停停,在各個攤前看一眼。

    “嘗嘗嘗嘗,我們這是加了蜜的,也有沒加蜜的青梅飲子。”

    小販給攤前客人一邊打飲子一邊嘴上還要招攬顧客,那叫一個忙。

    顧蘭時聽見加了蜜,青梅飲偏酸,不免覺得口中生津,于是站在青梅飲子攤前,轉頭對裴厭說:“先嘗嘗這個,等下再要碗烏梅香飲子喝。”

    這樣就能喝兩種了。

    他眉眼彎彎,裴厭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笑了笑點頭:“好。”

    星星看見別人在吃在喝,小嘴巴不免跟著動,啊啊叫著,伸出胳膊想往攤里看。

    裴厭抱緊了兒子,笑著把他伸出來的胳膊壓回去,勸道:“別急別急,一會兒也給你嘗嘗。”

    “能喝嗎?”顧蘭時問道。

    裴厭問向攤主:“青梅飲子可是酒?”

    “不是,熬煮出來的。”攤主看他倆抱著孩子,咧嘴一笑:“要是覺得味兒濃,我這兒有空碗,壺里是水不是茶,你們自己摻些水給娃娃喝。”

    裴厭微頷首:“行,那來一碗加蜜的。”

    “好嘞,加蜜十三文。”攤主手下很麻利,給前面的人舀了飲子,就到他倆了。

    攤主從另一口飲子桶里舀出來一碗,順口解釋道:“熬煮時已經加了進去,味兒只甜不酸。”

    他身后的空地上有幾張桌椅,正好有兩個人喝完起了身,攤主兒子收了碗,裴厭和顧蘭時過去坐下。

    顧蘭時一手端飲子碗一手拿了個空碗,坐下后見星星著急,先給空碗里倒了一點,隨后拎起水壺摻了些水,遞給裴厭讓喂。

    他自己端起飲子碗淺淺嘗一口,青梅酸味和蜜甜味道都有,混在一起,甜津津酸滋滋,后味還挺綿長,別有一番滋味,怪不得這攤前這么多人。

    顧蘭時放下碗,笑著說:“味道真是濃,你也嘗嘗。”

    星星嘗著酸酸甜甜的味道,第一口就睜大了眼睛,隨后迫不及待,小胖手抓著碗沿,埋臉就喝。

    裴厭有點好奇摻了水是什么樣的,等兒子喝完后抬頭,見碗底還剩一點,他仰頭嘗了嘗。

    顧蘭時好奇問道:“怎么樣?”

    “淡,水里有一點酸甜氣。”裴厭放下碗,又拿起沒摻過水的喝一口,笑道:“還是這個不錯,味濃熬的好。”

    “嗚。”星星小手摸向空碗,是還要喝的意思。

    顧蘭時又給他倒了些,這回孩子喝之前,他先嘗了嘗,摻過后味道很淡了,天熱,只當給星星多喝點水。

    鎮上大集是很熱鬧的,又碰見炸肉丸子的攤,顧蘭時要了十個,花了十二文錢,還和兩三年前一樣的價。

    他和裴厭端碗站在路邊吃,懶得坐下,集會還長呢。

    星星看見大人嘴動,不斷伸手要去拿肉丸,又不斷被顧蘭時撥走不安分的小手。

    趁孩子急哭之前,顧蘭時和裴厭往嘴里塞了兩三個肉丸,鼓著腮幫子嚼。

    星星不甘心,裴厭抱著他,他就去扒拉裴厭嘴,試圖扣出來什么,眼睛都要湊過去,想看看爹爹在吃什么好的。

    裴厭側開臉躲避,但還是被兒子抓了一下嘴和臉頰,小胖手還試圖扒開他嘴,他無奈,只能囫圇吞棗一般咽下肉丸子。

    顧蘭時在旁邊快速咀嚼咽下,在星星轉頭看他時,臉頰嘴巴不動了。

    見星星還是盯著他看,他張開嘴巴讓兒子看一眼,說:“喏,沒有,阿姆都說了,我沒吃啥。”

    他睜著眼睛說瞎話,裴厭笑了下,抱著兒子往前面去,一路走走停停,看這個瞅那個,怕惹急了星星,沒有再買什么吃的喝的。

    鳥雀在籠子里跳來跳去,紅嘴兒黃嘴兒褐嘴兒的都有。

    到花鳥多的地方后,星星一聽見鳥叫聲就到處找,他本來就喜歡聽這些,這下更是高興。

    裴厭看見一只黑色八哥,抱著兒子過去,八哥看見奶娃娃,跳上橫桿,過了一會兒竟開口了:“早。”

    顧蘭時驚訝,他也湊過來,學舌一樣:“早,你也早,再說兩句?”

    八哥不再說話了。

    攤主是個老頭,他這個鳥籠攤子不大,八哥他養了好幾年,不賣,只是帶出來溜溜,鳥籠才是賣的,見他倆逗八哥,笑呵呵說:“大人使喚不動,見了娃娃才叫呢。”

    原來是這樣,顧蘭時笑了下:“真是聰明。”

    老頭愛鳥,聽人夸他養的八哥聰明,心里也高興。

    裴厭學鳥叫轉著彎吹了一陣口哨,八哥還是不理人,他笑笑,抱著星星又往前走了。

    星星愛聽鳥叫,他倆在這邊走得很慢,讓兒子聽個夠。

    等出了花鳥市,二人都覺得餓了,正好前面各種小攤小館子都有,顧蘭時見鹵子面不錯,就在面攤前停下。

    兩人都要了一碗肉鹵子的,顧蘭時解開包袱,借攤主的刀給星星切開乳果嘴,先喂孩子吃飽。

    星星嘬乳果很有勁,胃口也大了,吃了一顆乳果還不夠,面端上來后,鬧著非要吃。

    顧蘭時只得給他喂了一點面和面湯,讓嘗嘗味。

    逛大集挺累人的,幸好有裴厭抱著星星,眼瞅著太陽大了,星星也看熱鬧看高興了,兩人往鎮外走。

    賣瓜果的人不少,最顯眼的是西瓜攤子,圓滾滾的西瓜比別的瓜果大多了,貴,不少人路過,不買也要看一會兒,嘴里嘖嘖嘆聲,瞧這大西瓜,也不知有多甜。

    而裴厭和顧蘭時路過之后,星星就換到顧蘭時懷里,裴厭抱了個大西瓜,兩人高高興興去驢車那里。

    星星不知道西瓜能吃,只是盯著圓滾滾的大瓜看,末了還把自己看樂了,笑著伸出小胳膊摟住顧蘭時脖子。

    他倆算回去早的,陳三兒看車場子停了不少驢車騾車,見他倆這么早要回,連忙去解驢繩。

    “這西瓜,不小了。”陳三兒看著綠皮西瓜頗有些羨慕,他家可舍不得買,也就前兩年家里富裕些時吃過一回。

    裴厭笑了下沒說別的,只問他要了些稻草。

    板車上有兩個空竹筐,大的筐子正好能把西瓜放進去,再塞些稻草,路上慢些,不至于顛爛了。

    顧蘭時抱著星星坐上板車,見兒子忘記了來時的難受,還伸手去摸筐里露出底部的西瓜,便放了心。

    第236章

    板車晃晃悠悠到了家,剛上官道,星星就在顧蘭時懷里睡著了,兩人都舒了一口氣,睡著就讓睡,只要不哭就行。

    到家以后,顧蘭時單給兩個長工做了飯,自己和裴厭也簡單吃了些,帶著孩子來回逛大集挺累的,飯后他倆照常回屋打了個盹。

    從肚子大了以后,到如今星星八個多月,顧蘭時都沒出過遠門,今天總算逛了一回,又吃又喝的,打心底覺得高興。

    申時初,劉大鵝和周大良沒有像平時那樣出去干活,在院里等著,周大良搓了搓手,嘿嘿憨笑一聲。

    很快,裴厭從灶房出來,手里木托盤上放了四牙西瓜。

    他遞給離得近的劉大鵝:“劉哥,你倆去吃。”

    “嗯嗯。”劉大鵝不斷點頭接過托盤,西瓜,只看別人吃過。

    他和周大良蹲在院里,一人拿起一牙,西瓜的紅瓤水大沙甜,幾乎是吃起來最痛快的瓜果。

    裴厭看向東屋半掩的窗子說道:“蘭時,我先給那邊送去。”

    “好,那我等你回來再吃。”顧蘭時正在給星星換衣裳,今天喝水多,又尿褲子了,幸好沒尿在炕上,不然還得拆洗褥子。

    裴厭用竹籃提了半個西瓜出門,用干凈布塊蓋了,省得招眼。

    他走得快,到顧家后正好顧鐵山幾個都在,見他提來了西瓜,個個都喜笑顏開。

    裴厭徑直進灶房切了一小塊下來,又放進竹籃,笑道:“這點兒我給阿奶拿去。”

    顧鐵山連聲應好,給他老娘吃自然是應該的。

    裴厭沒有多留,西瓜趁新鮮吃才好,又給方紅花送了一趟。

    這一牙有手掌那么寬,還能分成兩牙或三牙,足夠老太太一人吃個夠。

    大伯一家七八口人,若連他們也要分,是分不過來的,再說了,提進小老太太屋里,也沒人會說什么,方紅花畢竟是最上頭的長輩。

    看見紅瓤綠皮的西瓜,小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

    裴厭說道:“這東西消暑解渴,就是不能放太久,不然不鮮了。”

    “哎好。”方紅花一聽這樣,更高興了,正好她近來受了點暑熱,不舒坦呢。

    裴厭走之后,她自己在屋里吃西瓜,先咬一小口,記憶里西瓜的滋味重新涌現,隨后便是一大口,樂滋滋的,連白色瓜瓤都啃了個干凈,只留下一層薄薄的綠色瓜皮。

    顧鐵山苗秋蓮幾人也是如此。

    竹哥兒捧著西瓜坐在小凳上,連紅色汁水都不愿意放過,但還是有一些滴在地上,他心中頗為可惜。

    花惜霜更是吃得香,她肚子已經大了,狗兒嘗了一牙,就把分給自己的一牙遞給媳婦。

    等裴厭回到家,顧蘭時在堂屋,劉大鵝和周大良已經出門了,見裴厭回來,他眼睛一下子放亮,說:“西瓜皮劉哥給牛吃了。”

    “嗯,我這就去切。”裴厭笑著把竹籃掛在灶房屋檐下的掛鉤上,布沾了西瓜水,等會兒得洗洗。

    他進去沒多久,端著大木盤就出來了,一排西瓜切得好看,在顧蘭時眼里分外漂亮。

    星星坐在搖籃里,顧蘭時用后背擋著他,沒讓看見西瓜,過會兒再喂給兒子吃不遲。

    他和裴厭對面坐下,桌上西瓜切口很平,一彎牙一彎牙排成一排。

    “快吃。”裴厭道一聲。

    顧蘭時都沒應聲,拿起一牙就咬了一口,最中間被他咬出個大大的豁口,又甜又水,和小時候吃的味道一樣。

    西瓜汁水在口中滿溢,那份甜是別的瓜果比不上的,一大口接著一大口,分外痛快,稱得上酣暢無比。

    吃西瓜不免有聲音,為了不讓更多的汁水滴下,聲音甚至挺大的。

    星星原本在搖籃里玩風車和撥浪鼓,一聽見動靜,立馬抬起小腦袋,嗚嗚疑惑看著阿姆背影。

    裴厭在顧蘭時對面坐著,吃西瓜不免分開了些腿,頭也低著,因此星星也沒看到他爹在吃什么。

    兒子在身后啊啊叫,顧蘭時痛痛快快吃了兩牙西瓜才慢一點,又吃了第三牙,這才把啃光的瓜皮放在桌上。

    “太大了,星星吃一牙就夠撐了,還是切成小的。”他說著,端起一彎牙西瓜就往灶房走。

    再過來,星星看見他手里的幾牙小西瓜,還不知道可以吃,只是盯著看。

    西瓜子已經剔掉了,只剩紅紅的沙瓤。

    顧蘭時笑瞇瞇讓裴厭把星星抱出來,一小牙西瓜正好能讓孩子咬下去,他遞過去:“吃。”

    東西遞到了嘴邊,星星下意識張嘴咬,他已經長了小米牙,西瓜又是沙瓤的,抿進嘴里就全是汁水,沿著小下巴流下來。

    “唔——”

    星星嘗到好吃的了,低頭就張大嘴巴啃,顧蘭時笑著給他喂:“吃慢些,又沒人跟你搶。”

    孩子吃西瓜和吮汁水一樣,紅色西瓜汁沿著他下巴流,蹭到衣服上。

    顧蘭時喂他吃了兩牙,見星星還想吃,就讓裴厭抱進屋里,只要別看見,過會兒就忘了。

    孩子太小,吃多容易肚子涼,剩下的西瓜自然落進了大人嘴里,顧蘭時和裴厭輪換著陪星星在屋里玩耍,沒多久西瓜就只剩下瓜皮。

    裴厭把瓜皮剁了剁,分給雞鴨還有狗,毛驢和老母豬也跟著吃了幾塊西瓜皮消暑。

    外頭東西都拾掇了,顧蘭時才敢抱兒子出來玩耍。

    裴厭用畚箕攬了桌上和地上吐出來的西瓜籽出去倒,桌子已經擦干凈了,任何吃的都沒放,只擱了茶壺茶碗在上頭。

    星星最近嘴巴饞肚子小還沒牙,看見什么吃的都想嘗嘗,可他又吃不了。

    “明兒忙不忙?”顧蘭時問道。

    裴厭腳步頓住,想了下說:“沒什么要緊的,地里活有他倆,我倒是不忙。”

    顧蘭時說:“趁夏天有,明兒去山里抓幾條小白魚,熬了湯給星星吃一些。”

    小白魚只有山溪才長,大河里沒有,吃了對孩子好,長個兒長身體。

    裴厭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提著畚箕往院外走,見只是西瓜籽,沒別的東西,隨便倒在院門外就行,手卻忽然一頓,放下畚箕又進來拿鐵锨。

    顧蘭時抱著星星也出來,外頭寬敞,孩子有時候不愛困在屋檐底下。

    “做什么?”他好奇問道,同時也往院外走。

    “明年能出苗最好,出不了再種別的。”裴厭笑著往東邊籬笆墻走,墻沿下有一小片空地,他挖了一條小土溝,隨后把西瓜籽倒進去又埋上。

    顧蘭時只惦記西瓜好吃了,都忘了還有西瓜籽,他換星星到另一邊抱好,說:“還真是,要是長出來,明年咱們說不定就有西瓜吃了。”

    “出不來也不要緊,想吃再買就是了。”裴厭很快蓋好土,又打了半桶井水上來,沿著土溝倒下去。

    水滲進土壤里,至于來年如何,等待就是了。

    *

    黃杏漸漸染上胭脂紅,掛在枝頭招搖晃蕩,惹得人嘴饞生津。

    今年五棵杏樹都結了果兒,只是不多,稀稀拉拉掛了些,有的藏在葉子底下被遮住,風一吹才能看見那一抹紅黃。

    顧蘭時在樹下好一番轉悠,最后挑了一棵,拽著樹枝,挨個兒捏了捏,發現有兩顆杏子較軟,他眉眼微彎,將那兩顆杏兒都摘下來,用手帕擦擦。

    杏子肥圓紅黃,第一口咬下去連皮帶著酸,他咧著嘴輕嘶一聲,然而杏肉卻是甜的,讓他忍不住再咬一口。

    軟了的杏子偏甜,不像前兩天吃的,酸到牙都受不住,給裴厭裴厭嘗一口也不吃,扔給狗,狗聞一下扭頭就走了,也不給面子,最后只得丟進雞圈里。

    雞太多,看見丟進去的東西,呼啦啦全都圍上去,爭著搶著去啄,生怕少吃一口,倒是沒有嫌棄,也不知它們嘗出味兒沒。

    裴厭打著赤腳進門,腳上小腿上都是泥巴,他出門時就沒穿草鞋,從水田上來,就懶得洗了,反正走一路回家都得弄臟,不如回來再沖洗。

    看見顧蘭時又在杏樹底下吃杏兒,今天倒是沒酸的齜牙咧嘴,他笑著問:“甜了?”

    “還行,有甜味,但不多,皮是酸的,還是剝掉。”顧蘭時說著,上手扒拉杏子皮。

    杏子還沒軟到可以剝皮的程度,他只好用牙啃,邊啃邊嘶嘶作聲,一看就是被酸到了。

    裴厭笑了下,沒說什么,他自己還好,自打杏子變黃以后,顧蘭時天天兒都要看幾遍,顯然很期待。

    他過來也挑一顆紅色多的杏兒摘下,用手擦擦,說:“再等等就好了,今年結的還是不多,留著自己吃,不必摘去賣。”

    “嗯。”顧蘭時把啃下來的杏子皮丟向旁邊,手里的杏子被他啃得凹凸不平,不過比剛才好吃點,沒那么酸了。

    他把杏子整個塞進嘴里,說:“這兩天李子不是能吃了,明兒去鎮上要是碰見,先嘗嘗,要是甜,買上一籃子回來。”

    “行。”裴厭答應一聲,咬了一口手里的杏,確實比前兩天好吃點,有甜味了。

    “明年肯定就繁盛了。”顧蘭時抬頭,說著說著,仿佛面前都出現了滿樹杏子的情形,不禁樂出聲。

    裴厭被酸了一下,但忍住了,沒有齜牙咧嘴,等酸勁過去后才說:“一定的,今年開始結,往后就到盛期了。”

    顧蘭時又看看別的果樹,滿心歡喜:“夏天是杏,再過一兩月,秋天石榴、葡萄還有紅棗、柿子,就都熟了。”

    “今年肯定比去年結的多,說不定石榴也能吃了。”他篤定道。

    去年石榴也開花了,但最后沒結幾個石榴,每次提起來都覺得可惜,那么多花兒,石榴咋就一個都沒吃上。

    裴厭笑著附和:“嗯,今年肯定能吃上。”

    第237章

    咚咚咚——

    灶房傳來切菜聲,響了好一陣才停下。

    案臺上切了一大堆筍片,顧蘭時放下刀,用木盆在案臺邊沿下方接著,用手將筍片全都撥進盆里。

    木盆攬了兩次,已經滿了,沉甸甸的,他一手扶著,一條腿在下方支起,撐著盆底,隨后兩手端起木盆,走到鍋灶旁,將筍片全部倒入水已經滾開的大鍋中。

    灶房門口還有兩筐沒剝皮削根的竹筍,昨天下午裴厭和兩個長工一起去竹谷挖了兩趟,想趁天氣好,多曬些筍片干子。

    這時節的竹筍沒有春秋時那么脆嫩好吃,但秋天還未到,不知道雨水多少,萬一雨多,就算挖回來竹筍,都沒幾天晾曬的工夫,要是碰見連陰雨,還容易受潮發霉。

    因此即便夏天筍子不怎么樣,不少人家和他們一樣,都會趁夏天太陽大多曬一些,到冬天沒糧的時候,只要能填飽肚子,吃啥都是香的,誰還管好不好吃。

    灶房里一旦燒鍋,待一會兒就讓人汗流浹背,連頭發都打濕,大人都受不住,時不時得出去透透氣,更別說孩子。

    堂屋。

    大黑趴在搖籃旁邊吐舌頭喘氣。

    搖籃里,星星坐著,小手摸摸這兒拍拍那兒,撥浪鼓扔在他腳邊,鼓面上全是哈喇子,吃空的乳果也丟在腿旁,他嘴里咿咿呀呀,肉墩墩一團,小手又去抓自己腳丫子。

    沒一會兒又雙手抱起乳果,咬著果嘴不斷嘬,一個人玩得還挺好。

    顧蘭時用大勺攪了攪鍋里的筍片,又給灶底添把柴火,身上汗水直流,連忙走出來,站在屋檐下的陰影處透風。

    他探頭往堂屋那邊看,正好能看見搖籃里的星星,沒哭沒鬧,正拿著乳果玩兒,小胖手還抱得挺好。

    大黑忠心耿耿在旁邊看孩子,他也就放心了,一旦有什么動靜,大黑肯定會叫。

    他沒給搖籃里放別的東西,八角風車都沒敢給星星玩兒,前兩天星星啃風車,口水把彩紙都浸軟了,嘴巴里有自己咬下來的紙片。

    他發現以后,連忙從星星嘴里把碎紙扣出來,星星還不樂意,轉著腦袋不讓扣,最后哇哇大哭。

    正好,張開嘴巴能看見里頭還有沒有,他就沒哄,讓哭了幾聲,星星還生氣了,不讓他抱,趴在裴厭肩頭,過了好一陣才忘了扣嘴巴的事。

    那天上午啃了風車,下午又啃撥浪鼓,顧蘭時看見,連忙看了看撥浪鼓,鼓面和鼓棒還好,連在一起挺結實,就是上面的小鼓槌讓人擔心,。

    好在鼓繩綁的夠結實,鼓槌好好被固在上面,就星星那兩三顆小米牙,是咬不爛鼓繩的,也不會吞下小鼓槌。

    看一眼孩子,顧蘭時又進灶房,筍片焯好之后,又用大漏勺舀進倒了冷水的木盆里,浸過之后再撈出,他端盆到院里。

    兩個木架放了八個大竹匾,全曬的是筍片,院里還鋪了一張竹席,他把盆里的筍片倒上去,蹲下用手鋪平。

    半上午太陽威力已經挺大了,鋪好后他連忙端了木盆又回灶房,坐在陰影里把剩下兩筐竹筍該剁根剁根,該剝皮剝皮。

    今年冬天又多一個人吃飯,相應的,裴厭也會讓周大良一起去挖野菜找山貨,天天都得曬些晾些菜干子什么的,一袋一袋變多。

    說起來,去年冬天囤的干菜挺多,還賣了些,三個大人正好吃到了開春以后。

    冬春交際,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幸好弄得多,他們沒有缺菜和糧吃。

    手上正忙著,灰灰不知跑去哪里玩了,身上帶著草籽和土屑,跑回來站在灶房門口沖他叫。

    顧蘭時心領神會,給三個狗食盆里都舀了凈水。灰灰舔水喝得很起勁,顯然渴了。

    顧蘭時又坐回灶房剝筍衣。

    至于灰仔在哪里他沒有去找,他們家三只狗別的不說,心眼子還是有的,平時也不亂跑,頂多就是去村里找別人家的狗玩耍,玩一陣餓了渴了就跑回來了,前天他回家轉,沒想到看見灰仔在院里和二黑玩耍,他爹還給喂了食吃,今天說不定又去了。

    水牛自己出門吃草泡水去了,原先顧蘭時和裴厭還擔心它獨自在外面會被人牽走,后來發現水牛認人了,他倆還有劉大鵝周大良都能牽出去,上回顧鐵山和顧蘭瑜過來,玩笑著去拉牛繩,水牛梗著脖子不動。

    這么大一頭公水牛,牛角也大,出去了外人瞧見,再心喜都不會輕易上手拉拽,惹怒了被頂一下可不是小事。

    因此最近家里要是忙,沒人騰得開手去放牛,水牛受不住天熱,自己跑去河里泡著,到下午找回來就行,沒有拘束它。

    大黑幾個漸漸也不怎么看牛了,下午或傍晚,見人要出門找牛,它幾個會跑在人前面,先一步找到河里的牛,再站在河邊汪汪汪叫,昂首挺胸很得意,尤其灰灰和灰仔。

    顧蘭時有時候很好奇,怎么人說的話做的事,它們也能明白。

    竹筍剝了十來個,星星突然哭起來,他撂下手里的活,趕忙又去看孩子,原來是乳果被星星自己丟到了搖籃外面,自己抓著搖籃邊沿,想站起來卻碰到了腦袋。

    顧蘭時看著兒子淚眼汪汪的模樣,笑著抱起來在懷里哄。

    *

    碗里洗凈的杏子黃中透紅,已經變得甜軟。

    顧蘭時攔住伸向碗里的小手,星星沒有得逞,抿抿小嘴巴,小手拍著桌子啊啊叫兩聲催促。

    “小饞貓。”顧蘭時眼睛彎彎,把杏子皮剝掉以后,掰下一半杏肉遞給兒子,隨他在手里捏著吃,手和衣裳臟了都能洗,要是一口口都追著喂,還不得累死。

    星星吃東西很少挑嘴,吃得也好,只有他嘴饞流口水,沒有追著喂的時候。

    想起兒子的小米牙,顧蘭時吃掉另外半顆杏肉,杏核放進另一個碗里,說:“啊——張嘴巴,讓阿姆看看牙。”

    星星能聽懂啊——的意思,小嘴巴張開,又笑嘻嘻把捏爛的杏肉塞進嘴里,閉上嘴巴不讓看了。

    “出息。”顧蘭時笑罵道。

    又有兩顆乳牙冒了尖,孩子說長牙就長了,近來許是長牙不舒服,總會哭鬧,有時不論誰抱著,星星低頭就咬胳膊咬肩頭,裴厭去鎮上送貨,順便就買了幾支花椒木做的磨牙棒,給他去嘬去咬。

    等星星再長大些,就能啃動饃饃了。

    顧蘭時又拿起一個杏子吃,他自己倒不用剝皮,杏子皮已經不酸了。

    星星坐在椅子上,胖乎乎一團,小大人一樣往后靠住椅背,吃完嘴里的杏肉又啊啊叫,催促阿姆給他剝。

    自家種的果子隨吃隨摘,這兩天杏子軟了,家里人過來串門,無論大的小的,進門先往杏樹底下走,摘兩個連洗都不用,用手擦擦就能吃。

    顧蘭時特意讓狗兒摘了半籃回去,給花惜霜吃,至于竹哥兒,他隨時過來就能吃,自己也懂事了,不會饞小嫂嫂那一份。

    一大一小吃杏子都高興,沒多久裴厭回來了。

    他如數把錢交上。今天又去了一趟府城,花成方在鄭宅小管事做得穩,除了雞蛋,拉去一些新鮮山貨野味,也會捎帶著收去廚房,能多賺一點。

    賣貨有路子,每月的進項就穩,零零總總加起來,這個月又有一兩多了。

    顧蘭時收好錢出來,就看見裴厭站在星星坐著的椅子前面,正給兒子剝杏。

    他太高,星星仰著腦袋盯杏肉。

    顧蘭時笑道:“再吃一個就端走,你到灶房去吃,已經吃了好幾個了,就算杏肉軟爛,也不好叫他多吃。”

    “行,我知道了。”裴厭剝下杏子皮,把杏核去掉,杏肉都給了星星。

    星星很高興,小手摧殘杏肉,捏的不成樣子,砸吧著小嘴巴沖爹爹嗚嗚學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

    太陽被云層遮住,遠處天際似有陰云漸漸上來。

    顧蘭時燒了水,趁半下午還有些熱意,給星星洗了澡,胖手就不說了,吃杏肉吃的胸脯和腿上都黏糊糊。

    每次給兒子洗澡,兩人都笑瞇瞇的,星星肥嘟嘟,坐在澡盆里那叫一個好玩兒。

    趁著鍋里有水,長工也不在,顧蘭時和裴厭都洗了頭洗了澡,頭發干了以后,渾身都舒爽。

    星星在炕上爬,最近爬的越好了,手腳并用蹭蹭蹭,不是往阿姆就是往爹爹懷里爬,被夸兩句,就樂得咯咯笑,甚至啊啊叫。

    有孩子以后,家里很少清靜過了。

    顧蘭時和裴厭有時會覺得耳邊嗡嗡的,但從不覺得星星煩人,孩子不就這樣,況且星星乖乖玩耍,還有安安靜靜睡覺的時候,真是讓人打心眼里稀罕。

    夜色融融,月光不甚明亮。

    顧蘭時拍睡孩子以后,翻個身和睡在外側的裴厭說話。

    “娘說后天去看看大姐姐,要是明天沒下雨,我也跟著去,爹趕牛車,走得慢,我帶星星一起。”

    “好。”裴厭低低應一聲。

    嗓音沉而悅耳,像是有什么在心尖上掃過,癢癢的。

    顧蘭時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不自覺彎起唇角,忍不住往裴厭那邊蹭了蹭,抱著人又把耳朵貼上去,去聽裴厭沉穩的心跳聲。

    他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發現的,每次只要一聽到,心里就很踏實,所有不安和危險,仿佛都被擋在遠處。

    偶爾夜晚噩夢驚醒,只要摸到裴厭在旁邊,噩夢帶來的陰霾云散煙消,再不會困擾到他。

    裴厭溫柔而順從,從不推開顧蘭時,并且留戀于夫郎對他的依賴,他只會抱著顧蘭時。

    這是他唯一擁有的,也慶幸自己抓住了——險之又險。

    差一點就錯過。

    第238章

    夏末的變化不甚明顯,沒下雨,天只是沒有炎夏時那樣悶熱,草鞋薄衫依舊,只在早晚增添一兩件。

    “木、木……”

    星星手腳并用從炕尾爬過來,看見顧蘭時手里的雞蛋,連換坐姿都來不及,抬起一只小手就要去抓。

    顧蘭時擋住兒子的手,雞蛋剝好掰成兩半,露出里面的蛋黃。

    他胳膊抄在星星咯吱窩底下,把孩子抱起換了坐姿坐在炕上。

    星星有點著急,又發出幾聲類似木、姆的聲音。

    顧蘭時笑瞇瞇先給兒子喂了一點蛋白,星星吃的很好,一口接一口,小嘴砸吧著,吃高興了,沖他露出個笑。

    星星九個多月了,胳膊腿腳越發有力,別看肉嘟嘟,勁兒不小呢,如今也出息了,聽著聽著,知道阿姆是誰爹爹是誰,還會叫人了,盡管叫得不準,有時也懶,還得大人用吃的引誘,才愿意張口。

    蛋黃孩子容易噎到,顧蘭時把蛋黃放進空碗里,用小木勺壓碎壓面了,挖一點蛋黃,又用勺子從水碗舀了一點溫水,和著喂進星星嘴里。

    “松嘴松嘴。”顧蘭時笑著往外拽木勺。

    星星抿著不放,小木勺被拽出來以后,他嘴巴上沾著蛋黃,咯咯笑出聲,以為在玩耍。

    顧蘭時無奈,但見孩子高興,他笑著又喂一小勺。星星玩歸玩,吃東西從來都不含糊,別看這么小,已經能邊玩邊吃大半個雞蛋了。

    家里別的沒有,雞蛋是管夠的,天天都可以從雞窩里摸最新鮮的雞蛋煮給孩子吃。

    有時顧滿自己跑過來找弟弟玩耍,顧蘭時也會多煮兩個給侄兒吃。

    “嗚。”星星看見跑進來的灰灰,小手指著狗,轉頭又看向顧蘭時。

    “噢,灰灰來了,來找我們星星。”顧蘭時笑瞇瞇的。

    星星看見狗沒有要下炕玩,瞅見小木勺又遞來了,張嘴就咬住。

    顧蘭時驚訝:“哎呦,這么大的嘴巴。”

    星星笑個不停,兩只小手拍了拍。

    見他因為笑,嘴里剛吃進去的東西又漏出來,顧蘭時用手帕給他擦干凈,也不敢再逗著玩兒了,還是吃東西要緊,不然全糟蹋了。

    吃到后面,星星心思明顯放在了玩鬧上,扭過臉不愿再吃了,顧蘭時沒有追著喂,放下碗到一旁,抱著孩子下了炕。

    灰灰搖著尾巴跟在后面,汪汪叫像是在逗孩子玩,星星笑一聲它叫一聲。

    一路走到院外,顧蘭時徑直往東邊葡萄架下走。

    葡萄藤枝葉繁茂,投下一片陰涼,他和星星同時抬頭看,一小爪一小爪的綠色小葡萄已經掛了許多串,葡萄還很小,又綠又澀,還沒到成熟的時候。

    前面,棗子、柿子還有石榴都掛了果,同樣小而生澀。

    顧蘭時抱著兒子從葡萄架下穿過,又往東邊石壁那邊走,除了桑樹香椿樹以外,還栽了幾棵從山上挖來的核桃苗。

    去年核桃樹還挺爭氣,除了最里面那棵樹苗只結了一個核桃,其他樹都結了十來個,連一籃子都沒摘滿,可剝了青皮后砸開,個個都是飽滿的,核桃肉再剝了皮,又白又脆又甜。

    星星看見掛在核桃樹枝上的青皮果,啊啊伸手想摘,顧蘭時趕緊抱著他走開。

    自己兒子自己知道,星星手里無論拿了什么,都要扣扣捏捏,核桃青皮摳破以后,容易把手染黑。

    在家沒事,正好裴厭背了一筐野菜進門,顧蘭時說一聲,就抱星星往外走。

    灰灰一看要出門,屁顛屁顛跟上了。

    裴厭把野菜倒出來,擇擇里頭混的雜草和帶了泥的根部,打水淘洗兩遍,弄干凈以后,鋪在舊席子上晾開。

    房頂、木架上都放了竹匾,曬著各種菜干和草藥。

    聽見母雞咯咯噠叫,他起身提了蛋籃往雞圈走,獨自在家忙碌。

    另一邊,顧蘭時進了家門,見堂屋有人,他笑道:“嬸子。”

    方金鳳看見星星,忙不迭放下茶碗,伸手想接過去抱抱。

    因是生人,星星扭過臉,小手扒拉顧蘭時脖子,摟的還挺緊。

    方金鳳直笑,沖星星拍拍手,再逗了幾句,最后還是沒抱成,她又坐回去,和苗秋蓮笑著說了幾句家常話。

    顧蘭時沒在堂屋多待,進了原先自己的屋子,如今只剩竹哥兒一個人住。

    “蘭時哥哥。”竹哥兒剛從炕上下來,正在靸鞋,見他進來,干脆又放下鞋坐了回去。

    顧蘭時把星星放在炕上,拍拍小屁股讓他自己去爬,瞅一眼沒被關上的房門,能聽見外頭的說話聲。

    他坐在炕沿,笑瞇瞇看一眼弟弟。

    “來,過來。”竹哥兒和星星說話,讓小外甥往自己這邊爬,星星越發結實了,瞧這胖胳膊胖腿,在村里都是出名的奶胖娃娃。

    不想一抬眼,就看見他蘭時哥哥的笑臉。

    方金鳳平時來串門子還好,今天和苗秋蓮一副談正事的模樣,想不看出來都難。

    竹哥兒有點羞窘,便嚷嚷開來:“哎呀呀,你看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沒經過。”

    顧蘭時當初也是這樣,那時候還是他們兩人一起躲在屋里說悄悄話,然而那次方金鳳上門說媒,是替林家搭話的。

    話一出口,才方覺不妥。

    竹哥兒話音一頓,大氣沒敢喘,小心翼翼去瞅顧蘭時臉色。

    顧蘭時依舊笑瞇瞇的,林晉鵬那事兒是惡心,但已經過去好幾年,現在回想,竟覺得那些人和事變得陌生起來,他竟然和林晉鵬定過親。

    那人長什么樣來著?

    他回憶了一下才記起,隨后和竹哥兒對視上,見弟弟一臉不安,他笑道:“我怎么了?我就看你一眼,我可什么都沒說。”

    “你……”竹哥兒被氣到,一下子忘記了忐忑,他惡狠狠抱起星星,在小外甥肉臉蛋上狠狠親一口。

    星星哇哇亂叫。

    見外甥沒哭,竹哥兒又嘬一口他肉乎乎的臉蛋,末了傻笑一下問星星:“還挺香,吃什么了?怎么親起來都是甜的。”

    顧蘭時被弟弟逗笑,隨后才低聲問道:“金鳳嬸子替哪家上門的?你知道?”

    竹哥兒讓星星坐在他腿上,輕輕捏一下外甥的小肥手,他也壓低了嗓子:“不知道。”

    顧蘭時翻了個白眼:“做什么吃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竹哥兒笑,又逗一下星星,說:“我只聽了個大概,好像是杏水村那邊的。”

    “大姑媽不就在杏源村,和杏水村挨著,回頭爹娘肯定要找她打聽打聽。”顧蘭時見桌上有米糕,拿起一塊咬一口,若有所思。

    杏水村離他們村有點遠,平時不大過去,可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點熟悉。

    他嘴巴一動,星星就看過來。

    顧蘭時一頓,壞了,忘了避開兒子。好在星星只是瞅一眼,又和小嬤玩起來,想必是剛才吃過雞蛋,這會子不餓。

    他放心吃米糕,思索一下想起裴厭曾經跟他說的,裴家那個姑姑,不就嫁去了杏水村,裴厭還曾經找對方做了兩雙布鞋,但姑丈一家不愿跟裴厭來往,因此再沒去過。

    他獨自想了一陣,和裴家姑姑從沒來往過,再說了,人家姓裴,和顧家又沒什么關系,便不再煩惱。

    有竹哥兒哄星星玩兒,他脫鞋上了炕,靠坐在炕頭好歇歇。

    沒多久,方金鳳走了,苗秋蓮進來看他們三個。

    抱著胖外孫,苗秋蓮愛得什么似的,也就顧蘭時嫁的離家近,隨時都能見著。

    “娘,怎么樣?”顧蘭時原本百無聊賴,一下子來了精神。

    苗秋蓮摸摸外孫小腦瓜,說:“杏水村的,姓李,李姓在那邊是大戶,聽你金鳳嬸子說的那樣,家里挺好,兄弟姊妹都多,不是單薄的人家。”

    “牛、騾子都有,田也多,回頭啊,我讓你爹去趟你大姑媽家,同你姑丈去打聽打聽,你大舅舅二舅舅那邊我再囑咐一下,多打聽幾遭,總沒錯。”

    “竹哥兒還小呢,這剛踅摸,又不著急。”

    “可不是。”顧蘭時附和道,心想確實,才十五歲,今年慢慢找,到明年定下,后年再嫁,來得及,他們家也算是殷實的人家,找個門當戶對的才是正理。

    “前兩天你大嫂回娘家,倒是說村里有合適的,只是還沒找著機會去問問,今兒你嬸子就來了。”苗秋蓮邊說邊琢磨,又道:“還是得去張家村一趟,正好是你大嫂娘家,好打聽。”

    就剩竹哥兒一個幺兒,她心里不舍得,自然要多比對比對,尋個最合適的。

    而且之前經過林晉鵬的事,讓她和顧鐵山有了各種顧忌,他倆暗地里總會合計合計小兒子的親事,可每列出一家,心里都打嘀咕,生怕再遇著個人面獸心的。

    這話她沒有當著顧蘭時的面兒說,也從不在家里小輩面前提起,畢竟是件鬧心的丑事,只和顧鐵山念叨唾罵幾句。

    顧蘭時又笑著去看竹哥兒,竹哥兒輕哼一聲掩飾羞窘,扭過臉的架勢倒和星星有點像。

    *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風變涼,秋到了。

    竹哥兒的親事還在踅摸、思慮,顧蘭時和裴厭今年新養的小母雞下蛋了。

    今年養雞越發順手,沒事就趕出來在外面抓蟲吃草,還給砸河螺挖地龍剁泥鰍,小母雞一個個養得圓滾咕嚕,肥肥壯壯的,下完蛋咯咯噠的叫聲中氣十足,聽著就像是下蛋好手。

    比起公雞,小母雞的叫聲肯定嬌一些。

    顧蘭時不說,裴厭伺候母雞十分盡心,養得壯他心里有了底,今年再挑三十只養在暖屋,下蛋不愁了。

    至于那十九只公雞仔,如今剩下十只了,半大的小嫩雞要好吃一點,星星也能喝兩口嫩雞湯打打牙祭。

    顧蘭時早就把十只公雞安排好了,每個月吃兩只,能吃五個月呢。

    第239章

    棗子蒂部有了一點紅,顧蘭時拽下枝條,撿著有一點點紅色的棗子摘了兩個,用手帕擦擦就啃。

    第一口沒啥滋味,棗兒也硬,明顯吃不得,他隨手丟在一旁。

    第二個棗子還好點,有了一點甜味,沒有那么硬實,他塞進嘴里咔嚓咬,又在樹下轉一圈。

    比起別的果樹,棗樹結棗子快,今年結的挺繁盛,一顆顆掛在枝頭隨風擺,就是樹還小,枝干就那么些,再長一些年頭才能成大樹。

    顧蘭時心知還沒到吃棗的時候,不再亂摘糟蹋了。

    他這棵看看那棵瞅瞅,心想幸好有五棵樹,今年怎么都能打一麻袋多棗子,說不定有兩麻袋呢,往后就不用上家里要棗吃了。

    周大良拉著一車草進門,后頭劉大鵝背著竹筐,筐里是特意挑的嫩野菜。

    “劉哥,野菜放灶房門口就成,我等會兒再拾掇。”顧蘭時道。

    “嗯嗯。”劉大鵝悶著點頭,也沒有去看顧蘭時,只連聲答應,太陽在頭頂,他倆瞇著眼擦汗,一路進了院子。

    顧蘭時在菜地挖了一棵大春菜,挎掉最外面的幾片老葉子,直接丟進東邊雞圈里,小母雞們一看有吃的,跑得都很快。

    進院之后,見周大良在谷場上倒草,他看一眼,獨自在灶房門口忙。

    哐當一聲響,院里連人帶狗都看過去,周大良從板車底下撿起掉落的一塊木板,撓撓頭說:“得再釘釘。”

    裴厭沒在,他瞧一眼顧蘭時,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畢竟是他弄壞的。

    顧蘭時還以為出了什么事,站在那邊揚聲道:“周哥,你看看柴房還有雜屋,找幾個釘子釘上去。”

    劉大鵝拿了掃帚過來,把板車上余落的草和土屑都掃干凈,說:“你先拉到那邊,我把草攤開過去幫忙。”

    “成。”周大良心中松快了,沒挨罵最好,修修補補什么的都好說。

    還沒找到釘子,裴厭回來了,一眼就看到院里的板車露出一個洞。

    顧蘭時坐在灶房門口擇菜,說:“掉下來一塊板子,釘上去就行。”

    “嗯。”裴厭走過來,放下竹筐和籃子,一筐子秋筍很鮮,竹籃里菌子不少,還有許多黑綠的地皮菜。

    他過去圍著板車看,說道:“昨天趕車從府城回來,我就聽到響動,想著回來修補修補,還沒來得及看,它就掉了。”

    “買回來就是舊車,沒一整塊的車板結實。”顧蘭時隨口應道。

    裴厭想了一下,說:“等會兒我去找徐木頭,讓他做一個新的,比這個做的大些。”

    “這個補一補,留在家里打草用。”

    顧蘭時抬頭看過去,聽完點點頭:“嗯,是該換一個了。”

    多一架車也挺好,裴厭隔三差五就要趕車去鎮上去府城,帶了雞蛋根本不敢跑快,因此每次都要半天甚至更久,劉大鵝和周大良要是出門打草,只能一趟趟用竹筐背,不如車裝得多還省事。

    聽見星星哭起來,顧蘭時趕忙拍拍手,起身往屋里走。

    抱兒子出來撒尿,劉大鵝和周大良找到了釘子和錘子,在板車上敲敲打打。

    他問道:“晚飯炒個春菜,再做個拌豆腐?再買點豆皮,明天煮疙瘩湯吃,切一些豆皮絲和豆腐丁子放進去。”

    裴厭正在洗手,打算喝水吃點米糕墊墊肚子,跑一趟山上也渴了,聞言開口:“行,多買兩塊,明天再用豬油煎幾片,撒些辣子粉。”

    “好。”顧蘭時笑著答應,見星星尿完了,他抱回去,喂孩子喝兩口溫水,便用布兜將兒子背在背上,提了籃子出門買豆腐。

    裴厭不著急出門找徐木頭,坐在堂屋先歇腳倒茶喝。

    另一邊,顧蘭時路過家門,見他娘在院里,抬腳跨進門檻。

    星星在他背上揮小手,苗秋蓮抬頭看見,笑問道:“蘭時,帶星星上哪里?”

    顧蘭時反手往脖子處摸,拿開星星揪著他衣領的小手,說:“去買豆腐。”

    他張望一下,問:“霜兒不在家?”

    苗秋蓮正在挑碎布,說:“狗兒陪著去看草藥郎中了,說胃不舒坦,讓郎中瞧瞧。”

    原來這樣,有身孕就是麻煩,各種難受,顧蘭時點點頭,又問:“竹哥兒出去了?”

    “去你三伯娘那邊了。”苗秋蓮沒忍住,說:“前幾天讓你爹和姑丈打聽了杏水村那戶姓李的,還是覺得不大行,家里人是多,日子也好,可上頭兩個嫂子厲害,還有一個大姑姐,也厲害。”

    她壓低聲音:“那家是非多,竹哥兒缺心眼,應付不來,還是算了,倒是張家村那個不錯,只是還沒細打聽。”

    顧蘭時一聽這樣,也覺得不妥,竹哥兒要真過去了,不一定能處好,還是找個清靜些的人家,開口道:“咱們又不愁,這個不行,還有別的呢,挑個最好的。”

    苗秋蓮笑瞪他一眼,這話說的,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不然還以為他家多能耐。

    顧蘭時沒有多待,說兩句閑話背著星星又出去了。

    星星很招上了年紀的人喜愛,胖乎乎又精神,眼睛還大,一路往村外走,總有上前逗孩子的。

    *

    陽光柔和,從藤蔓枝葉的縫隙之中投射下來,斑駁映在地上。

    葡萄粒已經有變紅變紫的了,其實從淺紅淺紫時,他倆沒事就摘幾粒吃,眼下越發接近成熟,顧蘭時看得心滿意足,提著菜籃從葡萄架底下出來。

    再有十天就是中秋,今年祭月有不多見的葡萄了,到時候挑幾串大的擺在香案上。

    絲瓜摘了兩個長老的,顧蘭時放在木架上,曬幾天干透了,剝了皮掏了籽,好刷鍋洗碗。

    裴厭在堂屋抱著星星舉高高玩耍,臭小子已經十一個月了,越發足實,下個月就滿周歲。

    “啊——”

    星星一高興,嗚嗚亂叫起來。

    兒子胖乎乎,裴厭抱著耍了好一陣,重復舉高數次,比起孩子,總是大人先敗下陣來,玩太多就沒意思了。

    他把星星放在地上,讓學著站立。

    星星還想被舉高,一邊哇哇叫一邊耍賴,腿往上屈,腳丫子硬是不肯落地。

    裴厭無奈,只能抱起兒子再次舉高,星星便又笑起來。

    顧蘭時溜進灶房,幸好不是讓他舉,他力氣再大,也架不住要把胖小子來回反復舉高,每每玩一場下來,都覺得胳膊酸。

    舀水洗菜,想起中秋的事,他高聲道:“裴厭,過幾天去鎮上,記得買幾包月餅回來,外頭賣的好看,今年就不做了,多買兩包,送節禮要用。”

    “知道了。”裴厭將星星抱在懷里,不再舉高了,逗著兒子說:“去看葡萄,摘葡萄吃。”

    星星已經知道葡萄是什么,更別說“吃”這個字,一下子就忘記舉高高的事,小胳膊指著門外啊啊叫。

    葡萄架下,裴厭抬手摘了幾顆淺紫的葡萄粒,皮還沒剝,就看見星星口水流了下來。

    “蘭時哥哥!”

    裴厭下意識看向籬笆大門,竹哥兒氣喘吁吁跑近,喊道:“小嫂嫂要生了!”

    “蘭時!”裴厭大步往回走,高聲喊了句。

    顧蘭時匆匆解下襜衣:“來了來了!”

    星星不知道怎么了,被大人的緊張和高喊弄得有些不安,緊緊攥住裴厭衣裳,大眼睛看向跑遠的阿姆,突然哇一聲哭出來。

    顧蘭時聽見星星哭,變跑為走頻頻回頭:“阿姆等會兒就回來,爹爹在呢。”

    “你去吧,我回屋哄。”裴厭連忙抱著兒子回去,不讓他看見顧蘭時。

    進屋后,星星還在哭,他給剝了個葡萄,遞到兒子嘴邊。

    星星一下子止住哭泣,淚眼汪汪,長長的眼睫都是濕的,嘴巴一張,就把晶瑩剔透的葡萄吃進去。

    砸吧著酸甜的葡萄汁水,星星破涕為笑

    裴厭見他變臉這么快,也笑了下,小東西,給點吃的連阿姆都忘了。

    *

    苗秋蓮已經喊來好幾個婦人夫郎,張春花和李月也在,顧蘭時進屋看一眼,原本想在里面幫忙,但苗秋蓮還是讓他出去了,小孩子家家的,才生過一個,在這里添亂,趕緊和竹哥兒去燒水才是正事。

    顧蘭瑜去接穩婆了,顧鐵山在院里團團轉,他是完全幫不上忙的,轉悠半天也沒人理他,于是在柴堆前蹲下,萬一有用到他的地方,不至于找不見人。

    顧蘭時和竹哥兒干慣了灶房的事,燒水起火有條不紊,剪子得在滾水里煮一煮,雞蛋也給花惜霜備上了,萬一生的時辰久,得吃點蛋羹補補力氣。

    給穩婆也要做飯,葷素都得備全。

    顧蘭時腳不沾地,沒多久穩婆來了,他心里定了定神,和竹哥兒繼續在灶房忙,偶爾聽見花惜霜的痛叫,即便自己也生過,心里頭還是不免擔憂。

    顧蘭瑜站在院里不安極了,根本待不住,站在窗下問一句,沒人理他,要么苗秋蓮在屋里罵他,讓離遠些,礙手礙腳還來問話。

    他只能在院里團團轉,顧蘭時給他倒了碗溫水喝,才發現他手在打哆嗦。

    生孩子這樣的大事,誰都免不了提起心吊起膽,見弟弟平時的膽量不見了,他強行按著人坐下,萬一嚇蒙了腿軟,一趔趄還不得摔倒,到時候都不知要先顧誰。

    裴厭抱著星星站在門口,顧蘭時一轉頭就看見了,匆匆走過去,說:“還沒生呢,你倆先回去。”

    “穩婆到了?”裴厭問道。

    顧蘭時點點頭:“到了,已經進去了,不會有什么事,要是這邊耽擱久了,晚飯你自己做。”

    “嗯。”裴厭見院里亂糟糟的,大伙兒都顧不上別的事,星星在這邊又是個累贅,便抱著孩子離開了。

    *

    花惜霜頭胎,生產還算順利。

    夜色初臨,裴厭再次帶沒有睡著的星星過來,還沒進門,就聽見穩婆的賀喜聲傳來,喜得千金,母女都平安。

    門前院里都點了燈籠,裴厭看見顧蘭瑜從椅子上一蹦而起,不由笑了下。

    顧蘭時也在院里等,聽見門外的動靜望過去。

    燈籠光昏黃,裴厭抱著裹嚴實的星星目光柔和,他快步走過去,笑著說:“是閨女。”

    “嗯,我聽見了。”裴厭笑道。

    星星張開胳膊,顧蘭時接過兒子,見星星揉眼睛,他橫抱著兒子拍哄,低聲問:“吃過了?”

    “吃了,你吃了沒?”裴厭問道。

    “剛吃過。”顧蘭時回頭讓竹哥兒給穩婆備水和野澡珠洗手,張春花從房里出來,張羅著給穩婆的茶水和飯菜,有她在,顧蘭時就沒有再管了。

    星星早就困了,只是頭一回沒有阿姆哄睡,哭鬧著不愿意躺下,這會子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顧蘭時哄一會兒,又把兒子給裴厭:“我看看,估計沒什么事了,你倆先回去。”

    裴厭點點頭:“天黑了,記得讓狗兒送你過樹林。”

    “行,知道了。”顧蘭時又催促他往回走,等會兒天徹底黑了,孩子在外頭不好。

    別人不提,顧蘭瑜是高興的,女兒臉蛋圓圓,和花惜霜很像,小小一團很軟,他都不敢抱。

    “咱們家總算來個閨女。”張春花喜道。

    她和李月都是兩個兒子,盼著小雙兒小閨女,愣是不來,四個野小子每天竄上竄下搗蛋,煩都要煩死了,這會兒兩人輪換著抱侄女,都喜笑顏開的。

    苗秋蓮和穩婆閑聊幾句,讓人在自己屋里歇歇,吃茶吃飯,過來看見小孫女,也高興得不行,這下孫子孫女都有了。

    她接過孫女樂得合不攏嘴:“哎呦呦,瞧這俊的。”

    別人抱時顧鐵山不好過去看,見她在抱,顧鐵山站在門外咳嗽一聲,苗秋蓮連忙過去,給他看看孫女。

    顧蘭時見沒有大事要忙了,看過侄女以后,高高興興讓狗兒送他回去。

    第240章

    女兒吃過奶乖乖就睡,顧蘭瑜坐在炕邊看著孩子傻樂,正在院里干活,一想起自己有閨女了,就把手里的活撂下進屋看閨女。

    花惜霜歇了兩天,總算有了精神頭,她從小在家嬌慣著長大,還是頭一回吃這樣的苦和痛,不過看見女兒安安靜靜睡在旁邊,就覺得苦沒白吃。

    從女兒生下,兩人就商量取名的事,大名自有顧鐵山和苗秋蓮定奪,這小名兒就落在他倆頭上。

    顧蘭時來看弟妹和侄女的時候,得知侄女乳名叫小丫,高興地對著侄女念了好幾遍。

    可惜小丫太小了,睜著烏黑的眼睛看一眼大人,又落向別處,也聽不懂話。

    至于大名,顧鐵山這幾天抓耳撓腮的,苗秋蓮也經常出神琢磨,家里頭一個孫女,花兒月兒又不能取,得避開長輩名諱,至于別的,太粗俗的不能取,太雅致的他倆想不出來,一時不能起好。

    這也不忙,有個小名先叫著,慢慢想就是了。

    因星星哭聲叫聲都大,顧蘭時暫時沒帶他過去,萬一鬧起來吵著小丫。

    *

    眨眼就到中秋,按著習俗趕在節前送了禮,中秋這日,給兩個長工放了假,鄉下很少有給賞錢的,讓帶了些瓜果菜蔬回去。

    劉大鵝和周大良沒想到會給葡萄和石榴,又驚又喜,一串不大的葡萄擱在鎮上,都得不少錢,別說家里人,他倆也就今年知道葡萄是個什么味兒,得了后兩人提著一籃子東西,嘴笨說不出什么好聽話,但不斷向裴厭點頭欠腰,心中分外感激。

    下午,顧蘭時支灶起火,裴厭背著星星剪葡萄摘果子,今年葡萄結的多,分給長工一點,讓帶回去吃也沒什么。

    昨天見葡萄紫的多,他摘了大半筐去鎮上賣,二十幾斤,因中秋在即,價錢很好,一斤十五文,總有愛嘗鮮的,全賣了出去,得了三錢多。

    村里親戚離得近,送的節禮也有葡萄,過節都高興高興。

    至于最大最好的那兩串紫葡萄,裴厭留給了自家,沒有賣掉。

    星星在后面看見紫葡萄,張開小手啊啊叫,裴厭把剪下來的兩大串葡萄小心放在竹匾上,隨后抬胳膊,給兒子在別的葡萄上摘了兩粒紫紅透亮的。

    狗聞到了肉味,都在院里打圈轉悠。

    裴厭端著竹匾進來,竹匾上兩串葡萄在中間,周圍是許多紅棗和十來個紅石榴。

    他解下布兜,將星星放進搖籃里,先給兒子剝了葡萄吃,隨后拿起另一個小竹匾:“蘭時,星星在堂屋,我去摘柿子。”

    “好。”顧蘭時忙著切菜,從窗子看見狗在院里,喊道:“大黑,去看著。”

    大黑慢悠悠甩兩下尾巴,就往堂屋走。

    星星嘴巴里有葡萄肉,手里也有一個剝好的,捏的手上黏糊糊臟兮兮,他自己咯咯笑起來,很高興的模樣。

    裴厭拿了竹竿夠軟柿子,底下伸手能夠到的,已經沒軟的了。

    前前后后忙活,夕陽沉下,夜色籠罩,圓月灑下銀輝,亮而動人。

    夜幕之上有星光點綴,一閃一閃,匯聚成銀河。

    上供燃香燒紙祭拜,和往年沒什么不同,天上星星還是那么多,地上也有一個星星。

    供果祭過之后,家里人多就分一分,尤其小孩子。

    可星星還沒長大,很多東西吃不了,依舊是顧蘭時和裴厭的。

    月色很亮,飯桌擺在院里。

    裴厭開了一壇酒,自己倒了兩杯,顧蘭時只覺得月光柔和,說不出什么賞月的好詞兒,頗覺舒暢怡然。

    星星坐在搖籃里伸出小手要吃要喝,不是喊阿姆就是喊爹爹,說話依舊是朝外蹦幾個字,很少能連在一起,著急了就啊啊叫。

    不約而同的,兩人抬頭看一眼月亮。

    滿天月光星輝。

    *

    板車做好了,嶄新平整,沒有修補的一塊塊木板,看著就讓人高興。

    顧蘭時抱著星星在院里圍著板車看,裴厭剛從徐木頭那兒拉回來。

    “新車車。”顧蘭時伸手在車沿板子上拍拍,新的就是結實,木料也好。

    “車、車。”星星也彎腰,伸著小手非要學他拍一拍。

    顧蘭時驚訝兒子今天話逮得不錯,笑著讓他拍了兩下,小東西,就愛學大人。

    裴厭牽了水牛從后院出來,用新做的繩索車套套好牛車,笑道:“坐著,出去轉一圈,也讓牛熟絡熟絡,后邊割稻收豆讓它拉車,讓毛驢歇歇。”

    “行。”顧蘭時一聽這話,正好劉大鵝和周大良在大菜地干活,沒有出門,他抱著星星跟裴厭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坐不遲。

    “就這么干轉?”他問道。

    裴厭想一下,說:“要不順路去買幾塊豆腐。”

    “我去拿錢,你把竹籃放上。”顧蘭時喜笑顏開,總算找著個由頭,不然出門了遇見人問,總不能說特意讓牛拉車在外面走一圈,也太能顯擺了。

    裴厭想起什么:“多拿些,要是劉信家殺了豬,正好買一吊。”

    “知道了。”顧蘭時應道,見板車挺穩,干脆把星星放在車上讓他自己坐著。

    星星笑個不停,小手哐哐拍車板,裴厭將竹籃放在車上,笑著攔下兒子舉動,摸摸傻兒子的小腦瓜:“手該拍疼了。”

    顧蘭時揣好錢,見星星坐得安穩高興,沒有抱起,讓裴厭牽牛走慢一點,自己跟在車旁扶著。

    頭一回自己坐車,星星啊啊哇哇叫起來,車一動他身子有點晃,立刻抱緊了顧蘭時胳膊,等走穩之后,覺得沒有危險了,又探出小手自己扶住車沿。

    牛走得慢而穩重,出門之后,外頭的路顛簸,不像家里還會修整,顧蘭時也坐上去,他沒有抱起星星,而是挨著兒子旁邊坐下,伸胳膊攬住護著。

    “蘭哥兒,做什么去?”

    剛出樹林,就碰見往山上去的劉桂花和劉娥。

    顧蘭時揚聲笑道:“嬸子,我們去買豆腐。”

    “買豆腐啊。”劉桂花順嘴接道,碰見了不過一兩句閑話,她和劉娥繼續朝山上走。

    跨出幾步才反應過來,賣豆腐的就在隔壁清水村,還套了牛車去,陣仗可真大。

    進村子之后,又遇見幾個人,顧蘭時一句買豆腐響個不停,引得大伙兒都忍不住看他三人,不知道的,還以為豆腐多沉呢。

    星星牙牙學語,聽顧蘭時說話,他逮不準豆腐的音,便只說買、買。

    方紅花正巧從家里出來,見孫婿牽著牛拉著車,孫子和曾外孫坐在車上,還以為一家三口要去哪里,牛都使上了,該不是有活要干。

    結果一問是去買豆腐,她咂一下嘴沒想出話來說,聽見曾外孫開口了,直夸他們星星小腦瓜聰明。

    顧蘭時渾然不覺,出了村子后高興地開口:“新車就是不一樣,沒那么多響動,車轱轆也穩。”

    修釘的木板不平,有時候坐上去還得挪挪屁股,找個平坦的地兒。

    他又喜滋滋開口:“這下不怕邊沿的毛刺掛褲子線了,一整個都是平的,還寬敞。”

    “以后就坐這個。”裴厭同樣高興,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遠遠的,顧蘭瑜也看見了他,喊道:“厭哥——”

    到了近前后,顧蘭瑜才發現車里坐了小外甥,他捏捏星星肉臉蛋,笑道:“新車?”

    裴厭點頭:“嗯,在徐木頭那邊做的,今天剛弄好。”

    顧蘭瑜拍拍木板:“這木料好,做的大也寬敞。”

    “可不是。”顧蘭時見他提了竹籃,問:“買什么去了?”

    顧蘭瑜笑著開口:“豬蹄子還有大骨棒,前天找了趟劉信,讓他殺豬留兩個豬蹄,回去給霜兒燉了吃。”

    原來這樣,確實要補補,顧蘭時點點頭。

    “你們做什么去?還帶著星星。”顧蘭瑜好奇問道。

    顧蘭時將不安分、試圖扒著車沿站起來的星星抱在懷里,說:“買幾塊豆腐,對了,你厭哥他們早上去河里下了網,明天收網,要是有鯽魚的話,回頭我給你送去,弄兩塊豆腐,燉個魚湯,下lll奶也好。”

    顧蘭瑜點頭應道:“行,那你們去,我也得趕緊回去了,娘和竹哥兒不在,小丫兒要是哭了,霜兒一個應付不來。”

    待各自走出一段路,他回頭看一眼,哪怕猜出是為了坐坐新車,還是笑了下,買豆腐。

    *

    牛走得穩,沒有跑起來,星星坐在上面一點都不怕,小腦袋轉著四處看。

    這是他頭一次到隔壁村買豆腐,賣豆腐的看見這么個胖娃娃,瞧得心喜,還問叫什么。

    買了幾塊豆腐后,顧蘭時本想抱著兒子,殺豬匠家離得不遠,走去就行了。

    但星星鬧著還要坐,屁股挨著板車以后,肉墩墩一團,坐得很是穩當。

    顧蘭時照樣在旁邊一手扶著,等裴厭在劉信家門口停下來,他抱起星星:“去買肉肉,還有大骨頭,星星吃不吃?”

    一聽“買”還有“肉”,星星立刻乖了,等進去后,瞧見掛在木架上的一扇豬肉,他眼睛都睜大了。

    顧蘭時笑了下,裴厭在前頭讓劉信割一吊五花肉,他抱著星星去看沒打動的那扇肉,沒離太近,隔了五六步遠,怕嚇到孩子。

    一扇豬肉挺大的,星星瞅了半天沒說話,不知道這東西是什么,他神色有點好奇,小手指了指,想過去摸摸。

    顧蘭時按下兒子小手,見裴厭錢付清了,轉身離開:“走了走了,回去了,回去找汪汪看豬豬。”

    “汪。”星星想起家里的狗,奶聲奶氣學了一句。

    “對,汪汪。”顧蘭時臉上滿是笑意。

    裴厭也聽見了,笑著同劉信道一聲,提了肉往外走,逗兒子道:“再叫一聲?”

    “汪。”星星用力學,小身子都往上拱了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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