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幾天過去,裴勝兩根手指頭沒了,葉金蓉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再沒之前的氣焰。
出門時看見顧蘭時家里人她低下頭不言語,更別說再起心思攪黃裴厭親事,甚至都不能聽見裴厭名字。
顧蘭時忙著做兩人新衣喜服,這回又鬧出事,他就更不愿出門,省得剛背過身就聽見后頭人指指點點。
因此他并不知道,小河村對裴厭的流言已經不往明面上來了,愛說閑話的人只在家里悄聲講兩句,根本不敢大聲。
就裴厭那六親不認的模樣,真真光腳不怕穿鞋的,在外打了幾年仗,果然成了個煞星,竟比地痞無賴還兇惡,就算和顧家結了親,顧家沒一個人能勸動,這不是引狼入室嗎,日后可怎么得了。
他們連顧蘭時的舌根都不亂嚼了,萬一被裴厭聽到,指不定哪天就沖進家門一通亂砍,為幾句話實在劃不來,不如閉上嘴當啞巴。甚至都有些同情顧蘭時,成親后若有個磕絆,誰知道裴厭怎么打呢。
*
初夏來臨,布鞋洗干凈收起來,全家人都換了草鞋穿,下地干活總算不用心疼了。
顧蘭時這幾天沒多少胃口,晚上也做噩夢,眼底不免有些淡青。
他留在家里縫衣裳,想起那天裴厭的模樣有點心不在焉,不小心被針扎了手指后,他含住指頭出神。
昨天聽金鳳嬸子說,裴厭這兩天就去找人算成親的吉日,到時同他爹娘商議挑選,定個好日子。
她也說裴厭那邊都開始拾掇院落屋子了,也會置辦一點新家當。
有這些事情忙,裴厭說不定這會兒在家。
打定主意后,顧蘭時不再猶豫,帶上竹籃和小鋤頭,留二黑看家,他鎖好院門,也不管會不會被人看到,穿過村后樹林直奔后山。
之前每次過來都偷偷摸摸,如今過了明路,都知道他和裴厭定了親,就算有人看見,那又怎么樣,大不了,大不了回家挨頓罵。
看見裴厭在給大門刷朱漆,顧蘭時停下腳步。
大黑狗無聲從旁邊破草屋中撲出來,裴厭眼神凌厲,一聲厲喝讓黑狗不再呲牙,尾巴也有點夾著,只聞聞顧蘭時小腿就走開了。
四目相對,顧蘭時沒找到話說,裴厭收回視線繼續刷漆,他個子高胳膊長,連高凳都不用站。
顧蘭時走到跟前,裝模作樣看一眼刷了一半的朱漆門板,莫名的,他心中有點雀躍,之前的憂心一掃而光,抿著嘴巴但還是有一點笑意流露出來。
“那天,你衣裳洗了?”他搜腸刮肚找了個話頭,又接一句:“柏葉澡也洗了?”
裴厭手一頓,隨后又在木桶里沾沾朱漆,他手很穩,接著剛才的地方往下刷,淡淡開口:“都洗了。”
“那就好。”顧蘭時眼睛彎了彎,他站在旁邊看裴厭干活,沒忍住往院里看了看。
院子挺干凈的,一堆長木頭整齊壘著,旁邊是一堆劈好的柴火,也碼得齊整,東西兩邊都墾了一片菜地,種著春菜扁豆絲瓜,還有幾行蔥蒜韭菜。
比起他家那么多瓜菜樣式,裴厭這邊場地其實不算小,但種的菜卻不算多。
也是,他就一個人,能吃多少去。
院子東邊是灶房,西邊有柴房和雜屋,最里邊是三間青瓦房,東西屋兩間并當中一間堂屋,和其他人家大差不差。
房子看樣子不是很大,應該就只有兩個屋子能住人,后院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樣的。
原先在這里住的人還算有錢,才能蓋得起有院墻的青瓦磚房,不過聽他娘說,外面那幾間破草屋的人家,搬到村子里住后慢慢過起來了,這戶人家卻出了事,死的死散的散。
因此這破舊宅子就算有人眼饞,大多都嫌晦氣,停過好幾副棺材,不愿在這里住,再說了,離村里又遠,還得費力氣甚至花錢修繕,不然也不會便宜當初從外面回來的裴厭。
他正好奇,裴厭已經刷完了另一半門板,拎起漆桶打算進門。
顧蘭時之前臉皮再厚,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會兒沒好意思直接跟進去。
沒聽到身后腳步聲,裴厭回頭:“不進來?”
他神色坦然,沒有半點壞心思,以為顧蘭時是來查看的。
“來了。”顧蘭時壓住心中喜悅,笑吟吟跨進來,一路邊走邊看。
裴厭將漆桶放進雜屋,出來后見顧蘭時在堂屋轉悠,他沒在意,將梯子搬到堂屋門前放好,進東邊主屋拿了一條紅布出來,打算掛上去。
成親多少得有些彩頭,不然太蕭索了。
顧蘭時一看他要爬梯子,放下竹籃過來幫忙扶著,沒多言語,行動間卻漸漸有了默契。
紅布就這一條,裴厭將梯子放回原處,又從主屋拿了幾個剪好的“囍”字出來,其中最大的一個,他挪開堂屋頂著墻壁的桌子,打算將囍字貼在最中間。
顧蘭時拿了漿糊碗幫著抹,低頭正忙,裴厭開口說道:“小的每個窗子貼一個,我買了一對紅燭,到時放外面,喜燭放在屋里。”
他沉默一下又道:“只有兩個人,沒有任何親朋過來,沒有宴席,也不拜堂。”
顧蘭時手一頓,抬起眼睛看向對面的人,他聽懂了裴厭意思,但心中無悔,自己只有這條路可走,窮苦算什么,總比被色鬼爛人磋磨一輩子來得好。
“我知道。”他低頭往小的囍字涂漿糊,心里漸漸轉過勁,接受了這些事后,滿不在乎道:“這有什么,成親就那么一小會兒的事,何必太看重。”
這話也說服了他自己,他要嫁的人是裴厭,又不是來吃席的親朋,更不是紅綢彩緞。
裴厭垂眸,隨后什么都沒說,捏起最大的囍字往墻上貼。
本來就沒幾個東西,多個人幫忙很快布置完了。
顧蘭時拍拍手,站在院里看一眼貼上紅色囍字的窗戶,心道確實比剛才好看點。
裴厭給他倒了一碗茶直接端出來抵在手邊,顧蘭時笑瞇瞇的,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是最尋常的山野茶,村里家家都有。
“明天去取木盆和椅子,四把,都是新的。”裴厭神色淡淡的。
顧蘭時問道:“找木匠做的?”
“嗯。”裴厭點頭,一個新木盆四把新椅子,若全用舊東西應付,有點不像樣,又說:“新被也托人做了,過兩天去拿。”
其實灶房里還添了幾個新碗幾雙新筷子,但這些瑣碎的小東西,有點不值得拿出來說。
他擰眉回想一下,確實沒別的了,微微抿起唇不再言語。
成親確實有點簡單,可過日子不就靠這些家當,別的東西沒有就沒有,只要能吃飽穿暖就行,顧蘭時聽完沒有任何異樣,笑著說:“這些足夠了。”
早就知道裴厭沒錢也沒親戚,能想著做新椅子還有新被子已經很不錯,他可不愿亂挑刺。
沒有事情做,留在這里好像不太好,顧蘭時喝完茶,說:“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來。”
下意識的一句話,說出來方覺不妥,哪有成親前老往這邊跑的,他耳朵有點紅,拿起竹籃匆匆走了。
裴厭心緒倒是沒什么波動,送人出門后又去拾掇灶房。
該說的都說了,既然顧蘭時沒反悔,他一個漢子,又豈能臨陣退縮。
*
兩天后,方金鳳上門,送來了裴厭找人算好的幾個吉日。
苗秋蓮和顧鐵山商量了好一陣,最后選定了四月十九日那一天,還有十天。
看起來著急了點,可就裴厭這兇惡名聲,早點成親收心為好,不然要是又惹出什么禍來,將事情攪黃就不好了。
裴厭沒爹娘長輩,等方金鳳來回話后,彩禮便托對方交給顧家,三兩銀子用紅布妥帖包好,又鄭重道了聲謝,方金鳳連連答應,趕著就給顧家送來了。
離成親還有幾天,顧蘭時將喜服做好,鴛鴦枕頭也繡好了。
因找的是裴厭,方紅花幾次過來欲言又止,可婚姻大事爹媽做主,她一個老太太平時又不管事,怎好亂插手,況且看見顧蘭時喜悅的模樣,她不知內情,心中直納悶。
她終于憋不住偷偷詢問顧蘭時,是不是被嚇傻了,嫁裴厭還這么興高采烈的。
顧蘭時哭笑不得,他確實有點害怕裴厭,可心里知道裴厭是講理的,每次都是別人先惹事,只要好好說話,裴厭是不會打人的,就好比他,之前一直纏著人家,裴厭也沒見動手。
他沒敢說是自己死活要嫁,只告訴阿奶裴厭是個好人,至于方紅花信不信,只有她自個兒知道了。
傍晚。
小河村炊煙漸熄,多數人家已經吃過飯。
看見裴厭背著一筐草從門前走過后,顧蘭時眉眼帶笑,進灶房將鍋里捂著的一碗米飯一碗炒春菜端出來。
今天家里蒸米飯吃,他特意留了一碗,春菜是另外炒的,滿滿一大碗。
苗秋蓮和顧鐵山在屋里說話,他知道爹娘都看見了,也不敢多聲張,將飯籃用布蓋好,直接溜出家門去攆裴厭。
他沒敢高聲喊,看見裴厭進樹林后才小跑著上前,在后頭做賊一樣輕喊。
發現是他,裴厭停下腳步等待。
顧蘭時到了近前,飯籃提得穩穩的,笑著說:“給你帶了飯,回去不用再做了,還熱著呢。”
裴厭沒有立即接過,皺眉看著他。
顧蘭時窘迫小聲道:“就差幾天了,不至于,再說了,只是送飯而已,又不是做別的,他們愛說什么說什么,我早聽慣了。”
他強硬拉住裴厭手,將飯籃遞過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
裴厭只得提好籃子,正要說話,顧蘭時又從懷里摸出個東西,又往他手里塞。
平安符是上次那個,顧蘭時一直貼身藏著,沒敢亂放,生怕浸了水吹了風。想起自己的小葫蘆,顧蘭時抬頭叮囑道:“這個不許扔了,又不是害你。”
他說完沒多留,若耽誤久了,回去他娘肯定要說,于是匆匆來又匆匆去,留下裴厭在原地慢吞吞盯著平安符看。
第42章
四月十八,賓客如約而至。
苗秋蓮娘家人來了不少,顧蘭時兩個姐姐兩個姑姑都拖家帶口回來了,三個伯伯另加村里本家的叔伯哥兄,還有同他們家要好的四鄰,漢子在院里,女眷夫郎在堂屋,并未大擺宴席,也滿滿當當坐了十二桌,屬實不錯了,親戚少的人家哪能坐這些。
裴厭之前砍了婁進的事傳揚開,他又是小河村人,連顧蘭時兩個離得遠的姑姑姑父都知道,不過當著顧鐵山苗秋蓮的面沒說什么,問兩句新姑爺的情況,口中只連連贊好。
有酒有肉,一頓宴席吃得還算開懷,等客人酒足飯飽散了后,顧蘭玉和顧蘭秀沒走,留下幫家里收拾殘席,苗秋蓮順便給她倆打點了些沒用完的肉和菜。
因馨兒哭鬧,顧蘭玉公婆就先帶著孫女回去了,原本她公婆是不來的,但苗秋蓮讓來,老兩口在家也得做飯,不如來吃現成的,另一個也是給家里撐撐場面,省得叫人看扁。
顧蘭秀公婆也是如此,都跟來了,兒子唐景澤太小,還在襁褓里,顧蘭秀喂過奶后,見孩子睡著了,就讓公婆先抱回家,她收拾完也就回去了。
周書宏和唐睿文兩個姑爺陪著顧鐵山在葫蘆架下吃茶閑聊,新姑爺是裴厭這事他倆早知道了,心中同樣不解,怎么就和那個裴厭結了親,但岳丈岳母都定了,他倆沒多問,只問了幾句顧蘭時明日出嫁的事宜。
有些話連女兒都不能告訴,不然被她倆婆家知道,顧蘭時就沒臉了,顧鐵山和苗秋蓮將之前的事瞞得很緊。
顧鐵山喝一口茶,沒將心底惆悵流露出來,只說嫁妝昨天就搬過去了,明日沒多少要緊事。
周書宏和唐睿文一聽口風,打著哈哈不再多問,岔過話說起別的。
昨天裴厭過來搬嫁妝,將一床被子兩身新衣裳,還有顧蘭時別的衣衫鞋子塞進陪嫁箱子里,他一人就扛走了。
他過來時給顧家提了二十斤豬肉,這是之前商議好的,顧家待客要用,別的再不用他出。
灶房里,顧蘭時也來幫忙,對大姐二姐的擔憂,他一點都不意外,自己歡歡喜喜的,反倒勸慰了她二人幾句,苗秋蓮看見直搖頭,這沒心沒肺的。
等姐姐姐夫走了后,按著出嫁前的習俗,苗秋蓮和竹哥兒用山上摘來的兩樣香草葉子燒了一大鍋水,趁天亮不用點油燈,兩人幫顧蘭時好好搓洗了一番。
至于別的,趁竹哥兒出去舀涼水,苗秋蓮低聲同顧蘭時交代,夜里無論裴厭要做什么,照著辦就是,別第一天就起爭執。
顧蘭時不傻,這些話再隱晦也能聽懂,熱水蒸的他臉頰通紅,一邊答應一邊低下頭假裝搓洗胳膊。
*
迎親吉時在傍晚,顧蘭時一天都沒怎么出房門,姐姐姐夫回來送親,家里人多要說的話也多,一時就忘了心中忐忑。
等到傍晚,他穿好新衣蓋上蓋頭坐在屋里等待,沒多久聽見門口鞭炮聲響起,是裴厭來了。
和別人家接親唱山歌,奏樂的賣力吹打不同,一掛鞭炮響完,門口變得冷清清。
顧鐵山早就交代了家里人,沒讓在門口攔,裴厭徑直進門,在院里先燃香拜祖先后拜岳丈岳母,等顧蘭時在屋里磕過頭后,他進去背起人往外走。
昨天還歡歡喜喜的,今日真到了磕頭的時候,顧蘭時一直在哭。
苗秋蓮送他到門口,兩個姐姐和竹哥兒跟在后面。
裴厭跨過門檻,身后幾人不再上前,他背著人道一聲,隨后邁著穩健的步伐離開。
獨自來接親,又一個人背著顧蘭時回去,冷冷清清實在可憐,顧蘭玉三人都低頭抹眼淚,苗秋蓮心里難過卻不好哭出聲,手里帕子都擦濕了。
另一邊,顧蘭時趴在裴厭背上哭了好一會兒,哭累了沒力氣,兩個胳膊耷拉在裴厭胸前,整個人也似攤下來,胸膛一整個貼著裴厭背部,不再拘謹,甚至將下巴擱在裴厭左肩膀上,悶悶道:“我餓了。”
他其實想說自己想家想娘,心里也有些難過,可話到嘴邊就變了,心里清楚以后后山那邊是他的家,今天成親,何必說些讓別人也難受的話。
裴厭聲音依舊淡淡的,說:“我下了兩碗湯面,在鍋里悶著,回去就能吃。”
“嗯。”顧蘭時趴在他背上有氣無力答應一聲,他蓋著蓋頭看不到前路,也沒想著看路,裴厭會帶他回去的。
等跨進家門,裴厭先將人背進屋子里,放好后才說一聲,自己出去點鞭炮了。
原本進門時就要點鞭炮,可他背著顧蘭時,要用火石擦火,實在不方便。
鞭炮一響,黑狗汪汪叫起來,顧蘭時偷偷掀開蓋頭,炕上鋪了鴛鴦新被,還有他之前繡的鴛鴦枕頭,他的木箱子放在炕尾,房中陳設簡單,多余的東西一個都沒有。
聽到腳步聲后,他慌忙放下手,規規矩矩坐在炕邊等著。
地上一雙新鞋映入眼簾,隨后蓋頭被揭開,裴厭穿著合身的紅衣喜服,因有收腰,身姿比平時看著更加挺拔,冷峻的臉像是被紅色襯得柔和了一點,不再那么兇惡。
顧蘭時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手足無措紅了臉。
“吃吧。”裴厭讓開身,桌子上放了兩碗面,還有一對點燃的喜燭。
外頭天色漸漸晚了,房里燭光微晃,兩人坐在桌前吃面。
是白面條,放得久有點坨了,顧蘭時攪了攪,一點都沒嫌棄,筷子一翻動才發現,碗底還有兩個散了的荷包蛋。
他眼睛有點紅,還是笑了,吃一口面咸淡正合適,眼中笑意越發明亮,無意中看一眼裴厭的碗,發現沒有雞蛋。
“你也吃一個。”他將碗里荷包蛋撥過去。
裴厭大手擋在碗口,垂下眼睫沒說話,他沒養雞鴨,雞蛋是買來的,不多,只有八個。
“我吃不完的。”顧蘭時找了個借口,可裴厭手始終沒讓開,這軟硬都不吃的模樣,他只得放棄,沒有再勉強。
吃過面,胃里暖乎乎的,顧蘭時跟裴厭一起進了灶房洗碗筷,沒讓他動手,裴厭自己舀水。
從窗子看見黑狗趴在院里啃骨頭,他笑著問道:“它也有骨頭吃。”
“嗯,今天成親。”裴厭一邊洗碗一邊說:“買了三十斤肉和一點骨頭,還有十斤肉,夠這幾天吃的。”
顧蘭時沒想到家里還有肉,笑瞇瞇點頭,說:“好,明天就炒肉。”
他想和裴厭說說話,撓撓臉想了下才道:“你想不想吃汆丸子,燒成丸子湯。”
“嗯。”裴厭將洗好的碗筷歸置妥當,又抱了柴火進來燒水,放下火石后他手微動,像是有點不自在,開口道:“天晚了,舀水盥洗,我買了點青鹽。”
講究的人家會買青鹽潔齒,有錢人更是會用能留香的牙粉,齒白干凈,到底是不一樣的。
顧蘭時笑著點頭,和他一起坐在灶前燒水,夜里總該燙燙腳,才睡得舒坦呢。
一對喜燭燃燒,按規矩今晚是不能吹滅的。
兩人盥洗后關好房門躺在炕上,顧蘭時沒敢翻身,睜著一雙眼聽身邊的動靜,他有點緊張,不由自主攥住了中衣。
知道自己今晚不能亂動,可左等右等,裴厭安安靜靜躺在他旁邊,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顧蘭時疑惑了,怎么和說好的不一樣,他糾結許久,總算鼓起勇氣翻身,借著一點朦朧燭光小聲說:“你……”
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了。
裴厭翻個身背對著他,聲音十分沉靜:“睡吧。”
顧蘭時皺皺眉,無意識盯著裴厭脊背看了一會兒,心想他娘說了,裴厭要做什么就照著做,既然讓睡覺,那就睡好了。
他眉頭重新舒展,蓋好干凈的新被子舒舒服服閉上眼睛。
本來就對新婚夜里的事有點恐懼,要說從前確實是個清清白白的雙兒,可自打撞破林晉鵬和于青青的奸情后,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當時的動靜讓他覺得有點可怕,如今不用面對,確實松了一口氣。
*
一夜無夢,睡得黑又甜,醒來后顧蘭時神清氣爽,沒有公婆無需奉茶,也沒人立規矩,兩個人雖然太簡單,但也有這些好處,說話做事不用顧慮其他人。
聽見裴厭在院里洗漱,他穿好衣裳出去,一大早就笑瞇瞇的,沒有半點煩惱。
“等會兒下地去?”他一邊舀水一邊問道。
“先不去。”裴厭擦干凈臉,說:“去趟鎮上,買幾只雞仔鴨苗回來,扎籬笆養在后院。”
最近正是春雛育出來的時候,比平時好買,顧蘭時點點頭,家里可不得養些雞鴨禽畜,以后賣蛋賣肉是個進項。
裴厭一頓,看著他問道:“你有沒有要買的?”
顧蘭時想了下,搖搖頭說:“沒有,東西都齊全著,對了,上次給你做的荷包還在,等下給你找出來,你用這個裝錢。”
“嗯。”裴厭這次沒有拒絕。
換了荷包,顧蘭時又熱了幾個糙饅頭,趕路廢腳力,吃點東西墊墊不至于胃里難受。
等裴厭背著竹筐離開后,他從門口進來,看一眼臟兮兮的黑狗,毛都打結了,心里有點不舒坦,要是二黑的話,他早給摁水里洗一通,可他有點害怕,根本不敢上手,在心里盤算等裴厭回來讓他按住。
見大狗沒有咬人的意圖,顧蘭時松一口氣,腳步這才快了一點。
昨天說了要燒丸子湯給裴厭吃,丸子要想汆得好,吃起來又松又嫩,肉餡要剁得細,可不得趕著時間做,等裴厭回來就能吃了。
第43章
初夏還沒那么熱,肉放在籠屜里,另外還有四根肋條骨和兩根大骨棒。
灶和他家一樣,都是連著的兩口灶,但大鍋只有一個,另一邊就用不上。
肉餡里頭加點姜末吃起來更香,顧蘭時按著裴厭走之前說的,進柴房看見角落一堆沙土,老姜就埋在里面,他揀了根大的,又將剩下的老姜埋好。
汆丸子要用瘦肉,他洗好老姜切成姜末,又忙著剔出肥肉,回頭好熬點豬油。
盡管是第一天做飯,裴厭這里東西很少,一眼就看完了,不用額外熟悉,灶臺上除了必要的油和鹽,還有一小罐醋,別的什么都沒有,他心道還是要買點醬,院里種了扁豆,用醬汁悶扁豆很好吃。
想到這里,他剁肉的手停下,在家里待慣了,油鹽醬醋都不缺,芝麻香油也有,偶爾燉個雞蛋羹淋上幾滴,那叫一個香。
可他不知道裴厭有沒有錢,油鹽這些東西可不便宜,多少人家吃的都是水煮菜,能撒點鹽都很不錯了。
這些只能等裴厭回來再問。
灶房里剁肉聲咚咚咚再次響起,狗鼻子很靈,哪怕肉還沒做熟,大黑狗就踱步到了門口,耷拉的尾巴要搖不搖,探著腦袋往里面看。
顧蘭時有點怕它,裴厭買點肉不容易,況且昨天都給它啃了骨頭,剔下來的豬皮就沒喂給它,等熬好豬油后,鍋底留一點油別全舀出來,加一點柴火把豬皮丟進去炸,既能多熬一點豬油出來,炸焦脆的豬皮也能吃。
黑狗因平時畏懼裴厭,沒有進堂屋和灶房的習性,只在外面轉悠,意識到不會有肉吃后,又回到木頭堆旁邊,用爪子刨出昨天晚上埋的骨頭,趴在地上晃著尾巴啃起來。
一個人忙忙碌碌,肉丸子汆好后沒有立即下鍋煮,顧蘭時洗洗手到院里拔了一棵春菜,沒有菜吃也不行,他還不知道裴厭飯量怎么樣,多做一點總沒錯。
寧水鎮大概在十里外,只是買些雞仔鴨苗,裴厭沒有耽誤太久,一個半時辰左右就回來了,此時剛到巳時初。
顧蘭時正在收拾兩人昨天穿的喜服還有紅蓋頭,疊好后沒有立即放進箱子里,思索要不要將衣裳典賣了,好換點家用。
裴厭只有一個人,沒有兄弟姊妹,兩人眼下也無子無女,新衣喜服這幾年里肯定用不到第二回。
他還沒想好,聽見外頭有腳步聲,連忙轉身迎出去,裴厭這時已經走進了堂屋。
顧蘭時看見他手里拎了一壇酒還有一個糕點鋪子的油紙包,接過后放在桌上問道:“買酒做什么?”
裴厭放下身后竹筐,神色沒怎么變化,說:“給回門備的禮。”
顧蘭時了然,笑道:“差點忘了這個。”
聽見小雞在叫,他往前兩步站在竹筐前彎腰,筐子里墊了點干草,黃絨絨的小雞和小鴨張著嫩嫩的嘴巴在叫,瞧著就喜人。
裴厭沒有彎腰,看一眼顧蘭時后腦勺,隨后垂眸說道:“各六只,后頭沒有籬笆,先放在前院養,夜里關進柴房,后院太大沒個遮蔽,省得被黃鼠狼拖走。”
“好。”顧蘭時直起腰說:“丸子都汆好了,只等你回來煮,我還挖了棵春菜,扒下來的老葉子剛好剁碎了喂它們,太小了,谷糠麥麩還是燙熟了給吃。”
“嗯。”對他的話,裴厭沒有任何異議。
看一眼天色,顧蘭時又道:“眼下還早,不過你趕了路,餓不餓?餓的話我現在就做。”
“好。”裴厭輕微點頭,他話不多,不過每次顧蘭時說話時都認真聽著。
“行,我把饅頭都熱好了,悶在鍋里,這會兒估計還有余溫,不過都初夏了,吃溫的剛好,還有熱湯呢,不怕涼。”顧蘭時邊說邊挽袖子往灶房走。
因水缸在灶房,裴厭一路跟在他后面,舀了水就在灶房門口洗手。
顧蘭時揭開鍋蓋取饅頭,說:“只有一口鍋,到底緊促些,只能一樣一樣做。”
裴厭將野澡珠在手里搓出白沫,聞言想了一下開口:“改天我再去買一口。”
顧蘭時蹲在灶前將捂住的灶火慢慢撥開,一點火星明滅不定,他放一點草絨在上面,輕輕吹幾口氣,反復幾次才將灶火燃起來。
聽見裴厭的話,他有心想知道還余多少錢,但因兩人還不是太熟悉,往灶底添了幾根柴火后,才撓撓臉站起身,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
裴厭蹲在灶房門口洗手的動作很慢,和往日有點不同,直到顧蘭時問他,像是才想起洗掉手上的白沫,邊洗邊抬起頭說:“散碎銀兩還有六兩六錢,銅板一共一百二十七枚。”
每一文錢都是從他手里出去的,他記性又好,對數目很清楚。
顧蘭時有點沒料到,鄉下人家省吃儉用的話,一年差不多就三四兩銀子的用度,六兩,足夠一年半的花銷。
他心里有了底,還好,比自己之前想的幾錢銀子好多了,最起碼沒有餓肚子的煩惱,有這點錢撐著,這一年怎么都能找點營生去掙。
“如今一口鍋大概多錢?”他系好襜衣問道。
裴厭捋掉手上的水珠站起來,說:“應該在三錢。”
顧蘭時往鍋里舀水,又道:“買一口的話做飯方便,吃好了人才能干活,要不,就買了。”
“嗯。”裴厭剛才就有了這個打算。
“我看院里種了扁豆,用醬汁和辣椒碎一起悶著好吃,可我瞧了,沒有醬。”顧蘭時笑著繼續說:“你要是想吃,少買一點回來我給你做。”
“好,等下吃完我就去買。”裴厭站在灶房門口沒走,隔壁清水村就有釀醬的,不用跑遠。
他一個人住慣了,突然多個人圍著他說話做飯有點不自在,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薄唇微抿有點無措。
顧蘭時一抬眼就看見他跟門神一樣站著,眼神對上后,莫名就明白過來,他猶豫一下,問道:“要不,你來燒火?”
漢子大多都不上灶,在家里時他爹和狗兒不常進灶房,沒想到裴厭徑直進來了。
也是,裴厭連面條都會做,對上灶這事自然不會抵觸,甚至會臥荷包蛋,就是手藝不太好,蛋給散了。
該說的話像是說完了,顧蘭時沒找到閑話講,灶房里只有燃燒的柴火發出噼啪響,直到鍋里水滾開后,他回過神趕緊忙碌起來。
熱騰騰香噴噴的生汆丸子湯用老碗裝了一大碗,丸子舀完了,鍋底還剩一點湯,因是肉湯,顧蘭時沒舍得扔,側身看一眼灶底的火,吩咐裴厭不用再添柴了,隨后他將切好的春菜全部倒進肉湯里煮。
春菜好熟,滾一滾就能吃了,他連湯舀上來,又是一大碗,菜色鮮綠肉湯浮油,看著就饞人。
鄉下人種地干活費體力,吃得也就多,家里碗都大些,不然一碗不夠吃的。
有油水葷腥的一頓飯稱得上豐盛,裴厭坐下后沒說話,拿起饅頭悶頭吃,無論肉丸子還是春菜都不挑。
他做飯就那么回事,這兩年哪里有人給他汆丸子做湯,自己也不會汆肉丸,這會兒覺得連煮出來的春菜都比平時好吃。
做的飯有人愛吃,顧蘭時笑瞇瞇彎起眼睛,自己也嘗一口肉丸子,還行,算得上松嫩,于是心里那點緊張消弭,不再怕飯菜沒做好。
飯后,他看著干干凈凈的兩個大碗又笑了。
裝丸子湯用的老碗,又深又大,肉丸也多,他原本想著這一頓肯定吃不完,下午熱一熱還能再吃,沒想到裴厭連肉湯都喝完了,一點沒剩,飯量確實大。
這下顧蘭時心里有了底,以后做飯有數了。
見菜碗碗底還有一點湯水,他和裴厭都吃飽了,就掰了半個糙饅頭將湯汁吸干,見院里沒有狗食盆,問道:“沒個舊盆給它用?”
裴厭端著空碗要進灶房,搖搖頭說:“沒,扔給它就行了。”
大黑狗看見他手里拿著糙饅頭,一骨碌從地上起來,沒敢上前,搖著尾巴盯著饅頭看。
顧蘭時照著話將饅頭扔過去,又好奇問道:“那它喝水用什么?”
他家養狗還算上心,弄個舊木盆給狗用,餓了倒飯渴了倒水。
裴厭將碗筷放進添好水的鍋里,說道:“去河邊,有時下雨就在水坑里喝。”
和村里其他狗差不多,顧蘭時點點頭,挽起袖子要進來洗碗,開口道:“那要是鎖了門讓它看家,天熱的話渴了怎么辦?”
裴厭已經伸手進鍋里洗碗,沉默一下說:“沒想過,我回來開門它就跑去河邊喝水。”
顧蘭時想接過手洗碗,但裴厭沒給他,知道眼前人的脾氣,他沒多堅持,在旁邊笑著說:“那還是給它找個東西用,小點的也行,往后天慢慢熱了。”
“嗯。”裴厭低頭用絲瓜絡刷碗,想起院里有個樹墩,不如把中間挖開,留出倒水倒食的空子,和木盆是一樣的。
說實話,顧蘭時沒見過哪個漢子會洗碗,對裴厭的熟練終究有幾分驚訝,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他用葫蘆瓢舀水幫著沖干凈碗筷,想起黑狗臟成那樣,看一眼門外,太陽挺大的,開口道:“狗有點臟了,我看它身上毛都打結了,不如趁天氣好,到河邊你按住了,我給洗洗。”
第44章
出了后山地段往左邊拐,大約十五丈就到了河邊,顧蘭時最先看見用石頭壘出來的淺池子,邊沿處有幾塊平坦的青石,連水底都鋪了大小不一的白石頭,河沙被蓋在下面,水流比別處清澈多了,瞧著就干凈。
這一看就是人弄出來的,并非天然,他有點驚奇,轉頭問道:“這是你弄的?”
裴厭點頭,說:“河道那邊水流湍急,將水引過來,在這兒洗衣裳方便,不用跑遠。”
“好厲害。”顧蘭時沒忍住夸道,眼睛都亮了。
村里沒井的人家都要在河邊洗衣裳,平時還好,一到夏天太熱,都搶著挑有樹蔭的平緩地兒,在這里弄一個石頭池子,頭頂有樹蔭遮蔽,而且水也干凈,不用擔心泥沙翻滾,這里離村子又遠,況且是裴厭自己挖出來的,不會有人過來爭搶。
長這么大很少被稱贊,裴厭一愣,神思漸漸飄遠,始終想不起來上一次被人夸是什么時候。
以前從不在意這些,此時他心中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若隱若現,想忽略掉這種陌生的情緒,可心底又忍不住有點高興。
說厲害,其實只是費力氣挖個坑,再把石頭搬過來,擱在其他人,指不定會笑他傻,還費了好幾天工夫,哪里不能洗衣服?
在他愣神的時候,顧蘭時把手里裝了野澡珠的小籃子放在地上,自己挽起褲管,他不下水,但洗狗肯定會濺出來水跡。
喜悅的心情對裴厭來說有點陌生也有點疏離,世間萬物、世人千般模樣在他眼中都是疏遠的,連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好似一潭死水,很少能對別的人和事感興趣。
他甚至不能很好的應對,垂下眼眸當做沒聽到。
見顧蘭時挽起兩條褲管,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他視線極為不自然地挪開,喉結微動,掩飾了心中那份不平靜,說:“挑水也能在這里,在上游打水就行。”
“好,我知道了,以后就在這里打水,干凈。”顧蘭時笑吟吟的,絲毫沒在意自己的模樣。
和漢子不同,他即便下地干活,除了在水田里挽起褲管,平時是不會露小腿的,又天生偏白些,水波一晃蕩,日光投映,襯得一雙小腿更加白皙。
至于裴厭,在他眼里已經是一家人了,這里并無外人,根本不用避嫌扭捏。
大狗在石頭池邊喝水,站的正是池子下游位置,它和裴厭來過幾次,也向來會看主人眼色,這會兒顯得有幾分聰明懂規矩。
顧蘭時有點害怕,說:“你按著它。”
看出他的畏懼,裴厭走到大狗身邊將它推進池子里,自己一手按住狗脖子另一手往狗身上撩水。
顧蘭時將野澡珠籃子提到這邊,也幫著一起掬水打濕狗毛,等裴厭讓大狗趴進水里,好將肚子上的毛發浸濕,他想了想,說:“我看打結的地方多,一綹一綹的,如今天也熱了,不如剪掉,不然也洗不干凈,以后多給它梳梳,毛也就順了。”
對他的話,裴厭基本不會反駁,于是他回去取剪子,過來后由裴厭上手剪狗毛。
一堆一堆臟兮兮的狗毛順著水飄遠,大黑狗站在水里低著頭不敢亂動,喉嚨里偶爾嗚咽幾聲。
“它叫什么?”顧蘭時問道。
裴厭沒抬頭,將狗尾巴上太臟的毛發直接剪掉,說:“沒名字。”
之前不大留意野狗,這會兒在水里一泡,水都是黑的,也有一股子味道,他眉頭輕擰,顯然有些不喜。
顧蘭時想了下說:“那叫大黑吧,有名字好點,一喊就回來了。”
他家有二黑,之前的老狗叫黑兒,如此就不會叫混。
“行。”裴厭口中答應,停下手仔細查看一番,打結的長毛都剪掉了,這狗比別的狗麻煩,短毛狗哪里會像它這樣糾結成一坨,有的地方剪子都難下。
顧蘭時也順著他的視線打量一番,狗變得更丑了,渾身毛發長短不一,有的地方貼根部剪得太短,跟禿了一樣。
裴厭在水里涮涮剪刀,在兵營里待過幾年,他對味道有些敏感,雖說狗身上的氣味不如血腥味刺鼻,但心里有點不舒坦,抬眸看著顧蘭時說:“回頭我再買把剪子,這個就別用在針線上了。”
狗這么臟,剪子多洗幾遍也有點過不去,怕說出來討嫌,沒想到裴厭也是這么想的,顧蘭時笑瞇瞇點頭,說:“好,以后就用這個給它剪毛,回頭雞鴨剪羽也用得上。”
剪子當然不能隨便扔掉,家用的東西都值錢,磨一磨用來干些雜活照樣鋒利。
將野澡珠打出沫子,他倆齊心協力好生洗了幾遍狗,三四遍下來,水總算不是黑的了,顧蘭時抬起胳膊擦擦汗,沒想到洗狗也這么累。
見狀,裴厭就讓他洗干凈手歇著,自己再給狗洗最后一遍。
顧蘭時蹲在池邊,拿起籃子里的野澡珠慢騰騰搓出白沫,猶豫過后開口:“裴厭,我想把兩身喜服賣了,能換不少錢呢。”
裴厭一下子抬頭看過來,微微抿著唇,似乎連下頜都繃緊了。
顧蘭時解釋道:“成親就穿一天,又沒孩子,就算有,等他成親也十幾年后了,塞進箱子里長久放著有點可惜。”
平時誰沒事穿喜服,走路上惹人笑話,要么就改成里面穿的,天冷時加進去,要么就裁掉,紅布能給娃娃做肚兜,不過顧蘭時眼下還懵懵懂懂,并無要孩子的念頭,就沒想起這個。
看裴厭不說話,他有點拿不準主意,小心翼翼問道:“行嗎?”
裴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生氣,又覺得不該生氣,賣衣服而已,能換來錢才是正理。
他勉強說服了自己,張嘴想說好,可話到嘴邊又閉上了。
顧蘭時十分疑惑,于是問道:“怎么了?”
溫溫軟軟一句問話,裴厭沉默一下開口:“剛做的新衣服,還能穿。”
顧蘭時蹲在池邊,屈起一根手指輕輕撓兩下臉頰,誰走路上穿喜服啊,他想了一會兒,試探著說:“那,我再給你做一身新的?”
裴厭偏冷的眉目有了舒展的跡象,他思索一陣,這樣好像也不錯,于是“嗯”一聲繼續洗狗。
顧蘭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但他沒想通裴厭前后變化是為何,說道:“我記得你不是買了兩匹布,剛好拿那個給你做,現成的,我自己帶了兩身新衣裳過來,先用不上。”
“在箱子里放著,回去了找出來。”裴厭將狗壓下水,一通費力搓洗總算完成了今天的大事。
狗上岸后,顧蘭時下意識站遠了點,之前二黑在河里游水,上岸之后甩了他和竹哥兒一頭一臉的水。
果然,大黑上岸后整個身體抖動甩毛,水花登時四濺。
它渾身濕漉漉的,丑是丑,但總算沒味兒了。
相處連半天都不到,顧蘭時不敢上手摸它,裴厭對摸貓貓狗狗這種事沒興致,更不可能伸手。
回去之后,顧蘭時在屋里收拾,見裴厭進來,他再次說道:“那喜服就去賣了?”
裴厭看一眼炕上疊好的衣裳,心里還是有點兒不痛快,說:“我這里還有些銀錢,不急著去賣。”
既如此,顧蘭時只好作罷,他打開自己的木箱說:“也行,反正放進來也不占地方,就當留個家底。”
裴厭想起方才他說的,手指微蜷還是上前打開了舊木箱,從中拿出一匹布放在炕上,低頭悶聲道:“這是做衣裳的。”
顧蘭時說給他再做一身新的,他確實有點心動,可自己先反悔不賣喜服,萬一顧蘭時也反悔,讓他心中有些忐忑。
箱子都放在炕尾,一打開顧蘭時就看清了里面的東西,除了裴厭的舊被舊衣以外,最上面是另一匹布,而緊靠箱壁的,卻是個顯眼的小葫蘆。
第45章
顧蘭時從箱子里拿出小葫蘆,在手中看了一會兒,確定這就是他給裴厭的那個。
在他拿起小葫蘆時,眼眸低垂的裴厭發覺不對,但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你沒扔?”顧蘭時眼睛很亮,見裴厭支支吾吾沒說出一句整話,他抿起嘴巴笑。
“我……”
裴厭沒找到借口,最后閉上嘴,視線落在拿出來的布上,沒有和顧蘭時對視。
知道他性子軸,這會兒看起來也好面子,顧蘭時高興還來不及,怎么可能笑話他,萬一惱了性子上來,真把小葫蘆扔了,實在太不值當,于是笑道:“有沒有木釘子?這個我之前掛在炕頭的,既然還在,掛起來好點。”
裴厭抬眸看他一眼,沒有奚落和嘲笑,笑意也只是純粹的高興,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便轉身出去找木釘子。
見他一言不發走了,顧蘭時還以為惱了,連忙問道:“你做什么去?”
裴厭腳步微頓,回頭說:“找木釘。”
原來是自己誤會了,顧蘭時點著頭笑:“好,既然箱子開了,我也幫你收拾一下,以前的舊衣裳我記得有幾處補丁,我幫你改改。”
“嗯。”裴厭答應著出房門,之前削了幾個木釘子都用了,沒找到現成的,就拿刀再削了一個,只是掛小葫蘆,不用像木匠那樣削成精致的釘狀,露出來的地方弄圓滑就好,不小心碰到也不會被傷。
等他用短斧將木釘敲進墻里,顧蘭時笑瞇瞇將小葫蘆掛上去,好生端詳幾眼后才笑著說:“我看了,那幾個補丁都得拆,等縫好再給你做衣裳。”
聽他接了這個茬,并無反悔之意,裴厭莫名松一口氣,點著頭說:“好”
之前就知道尺寸,不用再量,顧蘭時又看看翻出來的舊被,開口道:“我看天好,先把被子拿出去曬曬,改明兒拆開洗洗,再拿出來用就是干凈的。”
天慢慢熱了,舊被比較厚,再說還有兩床新被,舊被子暫且用不上,若不拆洗一番就塞進箱子里,時間一長可能就有味道。
他翻起被角看一眼,裴厭之前應該拆洗過,除了舊點,沒什么臟污,也沒什么味兒,就是縫的針線不夠齊整。
不過裴厭沒言語,抱起被子出去晾曬。
顧蘭時將兩人不多的衣裳都疊好放整齊,他自己的舊衣服不用拆布丁,想放回去時想了想,他爹娘給他做的陪嫁木箱子比較大,而裴厭用的這個舊箱子小一點,不如用大箱子裝棉被褥子,舊箱子放他倆衣裳。
見裴厭進來,他示意對方上前,指著箱子里的衣物說:“這邊是你的,這邊是我的,衣裳都放在這里,大箱子以后塞被褥。”
“好。”裴厭對此沒有任何異議,看見一疊衣服最底下露出紅色,知道那是以后不穿的喜服,他思索一下,從懷里拿出荷包。
顧蘭時剛合上箱蓋,就看見裴厭把荷包里的碎銀子倒在炕沿上。
“一口鍋要三錢,打一罐醬汁三十文。”裴厭從一堆碎銀子里拿出三錢,因銅板只有二十七個,他又從炕頭的褥子底下翻出一串銅錢,說:“這是一百文。”
他解開麻繩頭取了三文,隨后綁好放在碎銀子上,說:“還剩六兩三錢,你要用錢,這些足夠了。”
顧蘭時從小到大沒拿過這么多錢,他爹娘手里確實有,但不會輕易讓孩子看見,頂多給幾個銅板,這會兒瞅著六兩多銀子,有點高興也有點恍惚,他真的嫁人了,以后要自己當家。
他不由自主想確認一遍:“讓我拿著?”
“你拿著。”裴厭把買東西的錢裝進荷包里,塞進懷中放好,聽見筐子里的雞仔鴨雛又叫起來,說:“我去剁點菜葉。”
還沒來得及打草回來,只能先掰點春菜葉子,春菜好種長得又快,喂雞鴨不會太可惜。
“好,等下我燒點水燙麥麩,晾涼了給它們吃。”顧蘭時說完又想,雞鴨現在小不好往后院關,雞食只能灑在院里讓去啄。
村里很多人家都是這樣,有時也不會關起來,雞鴨在院里到處溜達啄食,可如此的話,雞糞鴨糞到處都是,有時人吃飯,厲害點的母雞都能飛到桌上來搶食,雖說在村里見慣了,可他爹娘向來不喜禽畜亂拉亂飛,都關在后院用籬笆圍起來,在籬笆里頭隨便它們折騰。
見裴厭已經出去了,他顧不上收拾銀錢,在后面邊走邊說:“大鍋先不急買,下午去山上砍點竹子,后院空曠怕黃鼠狼子來叼雞,先在前院給它們圍一片地方,白天關進去,晚上攆進柴房,省得院里太臟。”
裴厭自然點了頭,砍竹子費一點力氣而已。
剁幾片菜葉不用兩個人,顧蘭時出來后看見西屋半掩的門,上次過來貼囍字是貼在窗外的,沒有進去過,他還不知道那邊有什么,就推門進去了,西屋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土炕,看著許久沒用過了。
他和裴厭只有兩個人,這個屋子確實用不到。
這邊院子和屋子沒有他家大,不過該有的都有,外面院里柴房和雜屋齊全,不過都是茅草覆頂,他家柴房和雜屋原先也是茅草頂,后來他爹換成了瓦片。
茅草只要夠厚捆扎夠多,幾乎不會漏雨,可時日一長,風吹日曬再加雨打雪壓,難免會慢慢腐朽缺失,幾年就得換一次,若不及時,很有可能漏風漏雨,柴房還好,主要雜屋會放米面糧食這些,還有曬干的菜和山貨,若淋濕發潮了,實在不妥當。
他抬頭看一眼西屋頂,里頭能看清的就是房梁和木頭,有的地方能看到椽子,再往上估計就是竹片板和泥漿一些東西,要不然只用瓦片的話不夠結實。
他走到院里往屋頂上看,這三間瓦房看起來都挺結實,以后口糧和山貨還是放在西屋好。
“看什么?”裴厭剁好菜葉,沒別的東西盛,他端起木板打算倒進竹筐讓雞鴨吃。
顧蘭時開口道:“沒什么,想起雜屋里放的米面,那邊是茅草,不如瓦屋好,正好西邊不用,是不是放在西邊?”
聽他說完,裴厭下意識看一眼雜屋頂,視線轉過來又落在瓦片頂上,點著頭說:“好,等下就挪過去。”
顧蘭時跟著他走,看他把菜葉倒進筐子,十二只雞鴨爭先恐后搶著吃,有的還踩著其他雛仔往里頭擠。
“外頭茅草厚實,你鋪過了?”顧蘭時想著話說。
“嗯,去年換的。”裴厭拍拍木板,讓菜葉都落下去。
“我記得之前這邊都荒了,沒想到還有三間瓦屋。”顧蘭時又跟著他往院子走,沒話也要找話說,不然也太冷清了。
裴厭將木板靠在柴房外墻上,一轉身就看見他跟在后面。
小雞鴨子愛追人,要是沒有老雞母鴨的話,就一直找人追攆,這也是他沒把雞鴨放出來的緣由,都太小了,一旦在腳邊亂竄,不小心踩到肯定活不成。
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裴厭沉默一下,但視線緊緊盯著顧蘭時,隨后開口:“我過來時瓦片沒剩幾個,都是破的,房間地上的磚頭也被撬了一些,后來我花錢買了青瓦補上,修繕了一番,地上就沒管。”
原來如此。
顧蘭時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看東屋有的地方鋪了磚,有的卻是土地。
他娘跟他說后山這些事的時候自己也沒過來看過,一知半解而已,只知道曾經有人嫌棄這邊晦氣破敗,沒住進來。
也是,他們村如今最窮的人家都有一間破草屋住,要是真有人連房子都沒有,肯定會住在這里,裴厭不就是這樣。
解了心中疑惑,顧蘭時原想回去先把補丁拆了重縫,卻覺得裴厭盯著他的視線有點奇怪,讓他有點窘迫又有點迷茫,他摸摸臉頰,再看看手指,沒有沾到什么東西,于是仰起臉問:“你看著我做什么?”
裴厭方知自己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他垂下眼睫,沉默一陣才說:“沒什么。”
連個借口都沒找到,硬生生一句話讓他覺得有些丟臉,繃著臉看起來有幾分冷峻。
顧蘭時后知后覺有點臉紅,他從來沒和一個漢子這么相處過,突然手足無措起來,也沒敢再看裴厭。
“我去買醬汁,回來就上山砍竹子。”裴厭總算找了個借口離開。
“嗯嗯。”顧蘭時胡亂點頭,他沒像早上那樣送出去,等裴厭出門后看不見了,見黑狗趴在太陽底下曬毛,地上明顯有些水跡。
他倆吃過飯了,這么大的狗卻只吃了半塊糙饅頭,剛好要給雞鴨燙麥麩,狗也能吃這個,要看家護院,吃飽才更有力氣不是。
他挽起袖子干活,忙碌起來也就忘了剛才的小插曲。
等裴厭拎了一小罐醬汁回來,他把麥麩都燙好了,只等晾涼。
油鹽醬醋中只有醋汁能便宜點,村里家家都有柿子樹,這些年十里八鄉的人常釀柿子醋吃,醋汁價錢便慢慢下來了。
這么一小罐就要三十文,顧蘭時好生將罐子放好,裴厭之前連醬汁都沒有,想來沒有吃過醬汁悶扁豆,要是有點辣椒碎更香,可裴厭沒種辣子,不過這會兒也不到辣子熟的時候。
見裴厭拿了麻繩和柴刀,他拋開那點窘迫,送出去說:“豬皮我都剔下來了,下午熬了豬油就炸著吃,你想不想吃米粥?稠的那種,再用醬汁悶個扁豆。”
“好。”裴厭原本想再看一眼認真說話的人,可想起方才的丟臉事,沉默著,低斂了眉眼走了。
顧蘭時不知他心中所想,還有很多活要干呢,他心中歡快,一雙眼睛含笑,獨自在讓他心安的舊院子里忙碌。
第46章
青山綿綿,日頭漸漸往西去了,一縷炊煙孤零零飄起,又很快逸散在空中,和遠處村落的熱鬧相比,這邊有些冷清。
裴厭將最后兩根長長的青竹拖進門,六根竹子堆在一起,只等吃過飯后拾掇。
“沒有了?”顧蘭時從灶房窗子往外看。
“沒了,這些足夠。”裴厭撣撣身上的土屑。
顧蘭時笑道:“那好,你洗洗手就吃飯,都做好了。”
方才一進門就聞到飯菜香氣,裴厭以前吃飯只為果腹,自己手藝就那樣,偶爾炒的菜才算得上好吃,這會兒他喉結滾動,明顯餓了。
往常回來再餓都要自己下灶,他進灶房舀水,看見顧蘭時在盛粥,案臺上炒好的菜用大碗扣著。
一切井然有序,像所有勞碌清貧的農戶一樣,簡單,卻像個家。
明明成親只有一天,顧蘭時仿佛很熟悉這一切,裴厭拿起葫蘆瓢舀水,心底有種沉甸甸又踏實的感覺,他說不清,但并不排斥這樣的感覺。
顧蘭時想的很簡單,在哪里都要吃飯過日子,以他沒怎么見過世面的眼光來看,成親就是換個地方過活而已,哪里來那么多彎彎繞,更何況裴厭又無父母兄弟,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可不得挑起做飯洗衣的擔子。
太陽沒落山,天色有點早,飯菜端上來后兩人坐在堂屋吃飯。
白粥熬的香稠,炸豬皮沒放鹽就沒什么味道,吃起來脆脆的,因是在豬油里炸的,嚼一嚼有油脂香氣,醬汁悶扁豆的醬香很濃,剛好補上了沒味道的豬皮,伴著白粥吃分外下飯。
莊稼人很少有食不言的規矩,不過他倆都餓了,埋頭吃飯不語,等顧蘭時覺得有八成飽的時候,抬頭看一眼對面的裴厭無聲笑了下。
這成親后的日子和他想的果真一樣,裴厭是個沒壞心的漢子,他說話時對方會認真聽,也講理,脾氣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么暴躁易怒。
他開口道:“我看有個舊碗缺口挺大,用不上了,先拿這個給狗盛食,回頭你把樹墩挖出來,碗就給它放水喝。”
裴厭咽下一口菜,點頭道:“好。”
顧蘭時將自己碗里最后一點白粥吃完,將菜碗往那邊推,笑著說:“我吃好了,這些你吃,不著急,鍋底沾了點粥沒刮上來,我添點水先給狗燙麩子。”
他說完起身走了,沒看見裴厭頓了下后,吃飯的速度明顯慢了點,不再那么急,學著細嚼。
裴厭吃完扁豆后,將菜碗里的湯汁倒進粥里,拌一拌白粥有了味道,他連粥帶湯吃了個底朝天,什么都沒剩。
醬汁雖貴,但鄉下家里種了扁豆的人家,一年到頭也會吃幾次,他不一樣,小時候就算葉金蓉做了這道菜,從來輪不上他吃,只能端著碗在旁邊喝稀湯寡水的米湯,一邊喝一邊饞。
有時候裴勝還會故意端起菜碗在他臉前面晃悠,離得很近,醬汁香味很濃,扁豆悶熟的味道也很香。
知道裴勝不會給他吃,只是作踐取笑他,他就算再饞,看幾眼喝完自己的米湯就走開。
每次這樣,裴勝沒找到樂子,就會向葉金蓉告狀,說他吃飯還甩臉子,不知道給誰看,后面葉金蓉的謾罵聲便會響起。
吃完所有東西坐在原地歇一下,裴厭摞起碗筷起身,回憶在進灶房看見燒火的顧蘭時后打斷,過去種種如一場夢,眼前人帶來真切感,讓他堅實踩在地面上。
顧蘭時坐在灶前添一把柴火,看見他進來說道:“就放那里,等會兒我洗。”
一個人住慣了,突然不用做飯洗碗,裴厭有點不適應,可看著顧蘭時干活利索的模樣,他心中稍定,這回沒有犟,將碗放在案臺上。
吃完應該出去收拾竹子,砍下來后他沒剁掉竹葉竹枝,一起拖了回來,這些枝葉曬干后能當柴火燒,要是有好點的長竹枝,還能扎成大掃帚。
心里知道要干活,可腳下像是定住了,裴厭站在案臺前猶豫著,沒有出去。
火光映在臉上,顧蘭時覺得有點熱,上午洗狗的時候出了汗,臟水濺了些在身上頭上,衣裳還好,換洗方便,洗頭發也不麻煩,想起沒在家里看見浴桶,他轉頭問道:“你是怎么沐浴的,我沒找著大木桶。”
裴厭沒找到留在這里的理由,抬腳正要出去,聞言在原地站定,薄唇微抿了抿,說:“沒有那個,之前我燒了水在院里擦洗。”
顧蘭時一下子頓住,漢子常有不講究的,可他一個雙兒,怎好在外頭洗澡,再說了,院里還有狗呢。
同樣想到了這個,裴厭低聲解釋道:“我洗的時候,會攆狗出去關好門。”
“好。”顧蘭時點點頭,沒有浴桶的人家多了,將就著擦擦也行,如今天熱,站外面不怕冷。
顧家應該是有浴桶的,不然顧蘭時不會這么問,裴厭擰起的眉頭舒展開,說:“明天我去找木匠,做一個就能用。”
“可這樣又要花錢。”顧蘭時卻猶豫了,他倆并不算富裕,手里那點錢說花就花,若養出這樣大手大腳的習慣,以后可怎么辦。
知道自己攢的這點錢不夠長久過日子,裴厭沉默一會兒,說:“以后天冷了總不能站外面洗,過兩天我去鎮上找活干,不會只出不進。”
確實,天冷之后若想洗洗,在外面很容易凍出病,顧蘭時只得妥協。
如今還不到水田插秧的時候,到月底才要看秧苗育的如何了,也不到割麥子的時候,麥地里的草他去拔就成。
村里幾乎家家如此,地里的活要是不著急,漢子就會去找散活短工做,再不濟還能去碼頭扛東西,總能掙幾個銅板。
要想掙錢,手頭的幾件事得先弄完了,裴厭沒有再賴在灶房,出去拿了柴刀砍竹枝剖竹篾,比之前得過且過忙了很多。
到第三天早上,籬笆在前院扎好了,還用木頭和茅草在角落搭了有頂的窩,下雨有個遮蔽。
顧蘭時醒來先翻出回門要穿的干凈衣裳,他自己有兩身新衣裳,但裴厭沒有,他還沒來得及做,幸好昨天把舊衣補丁重新縫好了,針線密又整齊,不會顯得太邋遢。
回門不用太早,離得這么近,巳時中刻再出門也不遲。
見裴厭穿好下炕,他看一眼對方腳上鞋子,說:“走的時候記得換鞋,對了,你腳多大,有鞋樣子嗎?”
裴厭的新鞋只有接親那天穿了一會兒,做鞋面的布料正是那身深青色的袍子,顧蘭時想起這個,笑道:“我一直想問你,那身衣袍你到底怎么拿到的?”
一聽這話,裴厭抬眸看過來,知道自己露餡了,薄唇微抿臉色有點不自在,緩了一下才開口:“那天,我比你們去的都早,在樹上掏鳥蛋,看見有人過來沒下去,沒想到……”
他略過當時的情景,畢竟顧蘭時是個雙兒,又道:“他們走之后,我看見衣裳扔在那里,以為不要了……”
后面的話有點說不出來,誰會撇下好好的衣裳不要。
顧蘭時看他睜眼說瞎話,笑得眼睛都彎起來。
裴厭罕見的有些窘迫,低聲為自己辯解,說:“以前行軍的時候,誰看不好自己的東西被偷了拿了,只能自認倒霉,路上若看見什么,誰先搶到就是誰的,自己丟在山里,被拿走是他們太大意。”
怪不得人家都說兵丁難惹,心里雖然好奇,但顧蘭時沒問行軍打仗那些事,有點怕聽見血腥的見聞,他只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拿的,是他倆太糊涂。”
裴厭總算松了一口氣,想起剛才的問話,他開口道:“這兩雙鞋是我找姑姑做的,一雙塞了棉花一雙單薄,鞋樣子當時剪了,但忘了拿回來,我也再沒去過。”
顧蘭時邊穿外衣邊問:“姑姑?”
他自己說著,從記憶中翻出裴厭的姑姑,好像叫裴美興。
“嗯,如今在杏水村。”裴厭沒有隱瞞,又說道:“小時候她照看過我幾天,后來出嫁了,去年我找她做鞋子,那個姑父不情愿我去,給了二十文工錢才點頭,他愛端架子,也看我不順眼,后來我就不去了。”
知道他沒有親戚,顧蘭時在心底嘆口氣,面上不露,說:“杏水村我知道,離得遠,我大姑就在杏水村旁邊的杏源村。”
“你先等等。”見裴厭要出去盥洗,他喊住人,從箱子里翻出一塊麻布,又拿了針線籃子里描花樣的細筆,說:“脫了鞋踩上來,畫好了回頭給你剪鞋樣子,不用去那邊取了。”
裴厭依著話脫鞋上炕,一低頭就看見顧蘭時離他腿很近,坐在那里彎腰仔細描畫,他渾身一下子僵硬了,一點都不敢動。
顧蘭時將兩只腳的輪廓都畫出來,又伸手比劃一下裴厭腳面寬和腳高,心里大概有了眉目,隨后直起腰遠離了一點。
他自己小時候長得挺快,比同齡人要高一點,這兩年像是定型了,腳和個頭不再長,但竹哥兒和狗兒還在長,鞋樣子一兩年就得換一次,他娘忙著干活沒工夫,都是他給描出來剪。
見裴厭沒動,他笑著抬起臉說:“好了。”
裴厭這才回神,喉結滾了滾,沉默著下炕穿鞋,一聲不吭出去了。
顧蘭時沒覺察到他的異樣,捧起麻布看看,剛才畫的時候知道裴厭腳大,畫出來更顯大了,怪不得長那么高。
他收好麻布,出房門就開始忙碌,又是掃灑又是喂雞鴨,還要操心狗吃東西,大黑長的大,可比起他們家二黑有點瘦了,毛剪掉更是能隱隱看見肋條。
裴厭坐在院里挖還有一半的樹墩,總算在出門前弄好了,地上木屑他沒扔,攤開來在地上晾曬,回頭當柴火燒。
到時辰后,兩人換了干凈衣裳,裴厭拎了酒和那包糕點,顧蘭時鎖好院門,和裴厭一起歡歡喜喜往家趕。
第47章
剛到門口還沒進去,趴在院里的二黑警覺,汪汪沖門口叫,再一看是顧蘭時,二黑一下子變了聲音,嚶嚶叫著搖尾巴迎上來。
顧蘭時很高興,彎腰摸了幾下狗頭,見竹哥兒一邊勾鞋一邊從屋里出來,他笑道:“慌什么,鞋穿好再走。”
“蘭時哥哥。”竹哥兒同樣高興,他在家里年紀最小,長這么大一直都是顧蘭時帶著,比和大姐二姐更親近些。
“娘。”顧蘭時邊走邊喊,又道:“爹,我回來了。”
看見提著禮的裴厭,顧蘭竹撓撓頭,接了東西后不甚熟悉地喊道:“厭哥哥。”
裴厭很少和村里的雙兒姑娘相處過,對顧蘭竹不熟悉,聞言只點點頭,算作招呼了。
“剛才還說呢,怎么這時候了都不見人,我都要做飯了,再不回來,連飯都趕不上。”苗秋蓮從屋里出來,嗔怪著用手指戳了一下顧蘭時腦袋。
“這不是離得近,貪活多干了一會兒。”顧蘭時笑嘻嘻的,雖然出嫁了,離娘家幾步路的事,一回來總有種還沒成親的感覺。
“岳母,岳丈。”裴厭依舊冷靜,不過眉宇間少了以前的漠然疏離。
“好好,站著干什么,快坐快坐。”苗秋蓮滿臉笑意招呼新姑爺。
竹哥兒給幾人倒茶,顧鐵山走近看見桌上的酒壇,拎起來看一眼,笑道:“這是禾笙坊的酒。”
酒壇紅布一角有寫“禾笙”二字,他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名字怎么寫都不知道,卻能憑記憶分辨出鎮上幾個酒坊的標識,一次都沒認錯過。
苗秋蓮在旁邊瞪他一眼,新姑爺還在跟前就饞起人家拎來的酒,真是一點都不害臊,礙于和裴厭還不熟悉,她不好罵出聲。
鄉下人平時喝的都是渾酒濁酒,便宜,逢年過節若有余錢了,才能弄一壇子好點的嘗嘗味,顧鐵山也是如此。
“嗯,是禾笙坊的。”裴厭應了一聲。
原以為顧蘭時嫁出去要吃苦受罪,也沒想過回門會拿什么好東西,沒想到裴厭還挺上心,顧鐵山一高興,說:“今兒咱爺倆就喝這個下菜。”
苗秋蓮不好下他的臉,知道鎮上酒坊里的酒肯定不便宜,也不愿吝嗇了裴厭,她笑著說道:“那好,高興就多喝兩盅,我這就去做飯,今兒啊,多做一道下酒菜給你們吃。”
說話間,顧蘭瑜背了一筐豬草從外面回來了,雖是回門的大日子,可豬吃得多,自然要出去打一筐。
“蘭時哥哥。”他和顧蘭時只差兩歲,從小一起長大的,見顧蘭時穿著新衣裳,臉上手上沒傷沒青,氣色也不錯,不像受委屈的模樣,他暗地里松了口氣。
顧蘭時一邊挽袖子往灶房走,一邊笑道:“洗手歇著,等會兒飯就好了,今天有酒喝。”
“好。”顧蘭瑜爽快答應,他如今十五,昨天他娘還說是時候慢慢相看媳婦了,本身又是個漢子,對喝酒還是很有興致的。
得了好酒,顧鐵山高興,話也多了,拉著裴厭好一通談天論地。
顧蘭時在灶房切菜都能聽見他爹笑得那么大聲,可見是真高興,他有點擔心裴厭話少太悶了,不想他爹笑聲說話聲不斷,聊得還挺歡暢,于是漸漸放心。
一轉頭看見他娘從籠屜里拿出一盤肉,他驚訝道:“豬頭肉?”
苗秋蓮笑道:“可不是,昨兒你大娘鹵的,你大伯買了一個豬頭,我去給你阿奶送雞蛋,看見問你大娘要了一塊,總共就切了這么點,一會兒給你爹他們下酒吃,家里肉不多了,回頭讓你爹買點,好給你大娘還回去。”
他大娘有鹵豬頭和下水的本事,顧蘭時捏了一片小的嘗,被拍了手后笑瞇瞇說:“我就吃這么點,等上了桌讓爹他們吃。”
竹哥兒擦火石點燃了灶火,見狀也吵著要嘗,他昨天想吃都沒吃呢,苗秋蓮連忙給他捏了一片。
熱熱鬧鬧做好飯后,一家子圍坐在桌前,顧鐵山早迫不及待開了酒封,一陣酒香飄出來,和平時喝的濁酒完全不同。
這壇酒對有錢人家來說不算什么,對鄉下人來說已經是好酒了,苗秋蓮也說要嘗嘗,倒酒的裴厭便給她倒了一碗。
顧蘭時坐在裴厭旁邊,家里人都高興,他心里也快活。
顧鐵山一喝酒就上臉,臉頰通紅但沒醉,說道:“地里的活這幾天不著急,你大哥二哥要去鎮上找活干,你明天也跟著去,地又不多,拔草蘭哥兒一個人足夠,多少掙點,慢慢攢著就有了。”
因裴厭窮苦,他這個做岳丈的,可不得多操心操心,再加上成親那天實在清冷,滿村人都能看見。
再畏懼裴厭名聲,多少也會有些不好聽的話,他心里憋了一口氣,一定要讓他蘭哥兒把日子過好。
“嗯。”裴厭答應著,又給老丈人倒半碗酒。
顧蘭時說:“昨天他還這樣說呢,要去找活干,跟著大哥二哥也放心。”
顧鐵山滋兒一聲抿了口酒,笑道:“好好,有這個心就好。”
一頓飯吃完,裴厭不但問好了明天一早去鎮上的時辰,兩人走的時候還拎了一頭哼唧直叫的豬仔。
豬仔是三月中旬下的,這會兒剛一月出頭,顧鐵山原本留著養大了好多下幾窩豬仔,就沒讓人劁,今天見裴厭愿意把日子過好,干脆給了一只,他又怕兩個女兒知道了覺得自己偏心,便說等這只長大后再下豬仔,讓裴厭給他還一只回來。
顧蘭時高興極了,鄉下人常說有豬才有肥,肥多田地自然也肥沃,之前還愁家里沒什么禽畜牲口,這下好,雞鴨和豬都有了,寧水鎮豬市又那么紅火,養豬肯定能掙到一點錢。
離得近,兩人沒怎么費腿腳,一回來先商量扎豬圈的事。
“明天肯定得去,都和爹說好了。”顧蘭時手里握了一把嫩草,豬仔不哼唧了,張嘴就咬,這是他在路上順手薅的。
“我知道,豬仔還小,竹篾片不是還沒用完,先圍一個籬笆在后院養,晚上怕冷的話就攆進柴房,等后邊有工夫了,我搬些石頭,和黃泥壘一個,這沒什么難的。”裴厭說完,又去柴房找木板,回頭釘好了做豬圈門用。
見他心里有數,顧蘭時沒再言語,將手里的草放在地上,自己拿了鐮刀背起竹筐出去打豬草。
后山這邊樹多草也多,過來的人少,一到春夏野草長勢很旺,只有兩條裴厭這幾年踩出來的小徑通往河邊和村子,割草倒是方便,不用走遠。
利索地割了半筐子草,裴厭就拿個小鋤頭出來找他了。
顧蘭時以為他要忙別的活,下意識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厭腳步一頓,說:“等壘好豬圈才能知道門板尺寸,不急著釘。”
顧蘭時覺得有道理,沒有任何疑心,說:“那好,人多割得快,豬仔別看小,吃的也多呢,剛好你割點雞鴨愛吃的,回去剁碎了和麩子拌。”
裴厭應一聲好,看見不遠處有灰灰菜和野蒿,過去挖了不少。
打草在鄉下是最常見的事,像莧菜、馬齒菜,還有什么豬耳草艾草,這些人能吃的,禽畜也都能吃。
不知道家里這只獨苗豬仔愛吃什么,顧蘭時野菜野草挖了不少,最后沉甸甸塞滿一筐,他拎起來都覺得沉,好在有裴厭。
兩人往回走,顧蘭時看著沿路四間茅草屋,破敗倒塌,早已住不得人,讓他在意的,是屋前屋后足夠一腿高的野草。
草勢茂盛,一到夏天肯定會有蛇蟲鼠蟻藏在里面,別的還好,主要是蛇鼠,他心里越想越不舒坦,開口道:“你住過來后,見沒見過蛇從里頭竄出來?”
裴厭看一眼旁邊破草屋,說:“見過幾條,但沒進去看過,不知里面多不多。”
顧蘭時一下子齜牙咧嘴的,萬一走路上蛇竄出來,真是要命。
見他臉色不好,裴厭大概明白了,又道:“回頭我把這里草鋤了,土地平整一下,就不會有蛇鉆進去。”
顧蘭時連忙開口:“好,咱倆一起,這么大一片地方呢,兩個人肯定快。”
“嗯。”裴厭毫無異議。
回來后,怕糟蹋院里菜蔬,被關進柴房的豬仔一個勁哼哼唧唧,給扔了草和野菜后埋頭就啃。
顧蘭時蹲在旁邊看,這只豬仔對馬齒菜不是很喜歡,別的倒都不挑,他放下心,人吃到愛吃的東西都會多吃,豬仔想養肥點,肯定也要給它弄愛吃的草。
他拿狗碗給豬仔倒了些水喝,心想不管豬圈什么時候弄好,得先做個木食槽。
而等他干完別的活再進來,發現豬仔連馬齒菜都吃完了,躺在角落里肚皮一鼓一鼓睡下了。
裴厭在后院插籬笆,弄好后趁今天沒別的事,帶了竹筐和鐵鍬去山上找合適的石塊,石塊不能太大,不然搬不動,手里也沒有石匠鑿石頭的家伙。
才幾天工夫,日子重新踏上正道,心勁和力氣像是活了過來,一筐石塊背下山再沉也不覺得有什么。
*
翌日,顧蘭時早早就醒了,要去碼頭上工肯定得早點,不然人手夠了就不要了,只能在旁邊等,萬一來的貨船多,就有機會掙一點。
說不定要去一整天,他熱了八個糙饅頭,他自己吃一個裴厭吃了三個,將剩下的四個用布包好,家里沒有咸菜,只能沒滋沒味干啃。
顧蘭時送他出門,邊走邊說:“等這幾天掙一點錢了,買點粗鹽巴回來,我上家里拿點疙瘩菜,熬鹽水腌些咸菜,以后能帶去吃。”
“好。”裴厭看他一眼,這才拎著小包袱走了。
此時天還沒亮,從山上籠下來一層淡淡霧氣,顯得十分朦朧,顧蘭時看著他走遠,打個哈欠關好院門。
狗趴在角落里睡覺,雞鴨和豬仔在柴房,鄉下人少有睡回籠覺的時候,顧蘭時拿起掃帚掃院子,獨自開始一天的忙碌。
直到傍晚,太陽快落山了,他飯菜都做好悶在鍋里,在門口張望好一會兒,總算看見個人影。
顧蘭時笑盈盈迎上去,到了跟前還沒等開口,裴厭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嘩啦啦放了十幾個銅板。
“十五文,今天活不多。”裴厭說完,卻沒放開拽著自己夫郎的那只手。
顧蘭時沒覺察到他心思,看著手里的十五枚銅板心中有點雀躍,不管怎么說,這都是裴厭第一次掙回來的錢。
他收回手認真數了一遍,再抬頭眉眼彎彎:“不少了。”
裴厭手指微蜷慢慢收回,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見顧蘭時開心,他眉頭舒展,一天的勞累也好似消散得無影無蹤。
第48章
夜色尚朦朧,殘月如弓,天上星辰稀疏。
遠處村落傳來幾聲雞鳴,山林寂靜,犬吠聲也顯得遙遠空曠。
房間門窗關著,從門縫窗縫透進昏色,難以看清炕上的人。
顧蘭時翻個身裹好被子,離山有點近,清晨略有寒意侵襲,過了一陣他才睜開眼睛。
聽見旁邊人坐起來穿衣的動靜,他打個哈欠,說道:“這么早。”
剛睡醒連說話聲音都是惺忪軟糯的,裴厭垂眸,沉默后才微啞著嗓子說:“嗯,早去點好。”
顧蘭時也坐起來,抻個懶腰后掀開熱乎乎的被窩,帶了點笑意說:“好,我這就去燒水熱饅頭。”
裴厭睡在外面,穿好衣裳就下炕了,他自己也很快收拾好。
原本該他睡在外面,但裴厭從軍營里帶回來的習性,一有動靜就會蘇醒,睡不慣里面,兩人便調換了。
燒水熱早食需得一陣,裴厭用冷水盥洗完,放下布巾后想一想,同顧蘭時說一聲,拎著竹筐出去割豬草了。
這會兒草葉上還帶著露水,不過不打緊,等太陽出來在院里曬曬就行,他多干點,顧蘭時就能少些活做。
割滿一筐回來鋪在院里,顧蘭時已經給他舀好洗手的水。
等他洗好進灶房,顧蘭時揭開鍋蓋,鍋里除了糙饅頭外還有一個雞蛋,他看一眼沒說什么,只拿了個饅頭吃。
顧蘭時拾起雞蛋,明顯有點燙,他連忙塞進裴厭手里,自己甩甩手笑道:“吃個蛋,下力氣的活,不吃好怎么行。”
裴厭眉頭擰起,雞蛋就那么幾個。
顧蘭時吹吹手里的熱饅頭,見他沒動,疑惑問道:“怎么不吃?”
裴厭又將雞蛋塞回去,說:“我不吃,給你買的。”
顧蘭時愣了一下,有點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也沒想到雞蛋竟然是給他買的。
裴厭啃著饅頭出去了,他低頭看一眼手里的雞蛋,心中有點說不清的情愫蔓延開,堵堵的,卻有點高興。
他在案臺上輕磕幾下雞蛋,剝開后邊出去邊問:“你吃蛋黃還是清兒?”
見裴厭不說話,他在心底無聲嘆氣,日子窮了點,可也不至于這樣,連個雞蛋都不愿吃,開口道:“等以后雞仔下蛋了,天天都有的吃,你要覺得不夠賣的,就多買幾只回來養。”
說完他自顧自掰開雞蛋,蛋黃蛋白各一半,自己往嘴里塞半個,另一半直接遞過去。
裴厭原本不想接,可看著顧蘭時腮幫子鼓起嚼雞蛋,一邊嚼一邊固執地看他,甚至有了氣鼓鼓瞪眼的架勢,他只得接過吃了。
顧蘭時這才罷休,他剛起床胃口沒那么好,一個饅頭足矣,拿了小包袱給裴厭裝饅頭,心想一去一整天,裴厭和他大哥二哥肯定都舍不得在外面花錢吃東西,只啃饅頭也太沒滋味了,于是掰開兩個饅頭給里面撒了點鹽,好歹有點咸味,吃了鹽也有力氣。
他又用竹筒裝好溫水,帶著竹筒出去,渴了的時候問別人討水喝就有個東西盛。
臨走的時候,裴厭原本想說會多買幾只雞仔回來,但心里悶悶的,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只開口道:“我走了。”
因他平時就這樣,冷峻著臉不常笑,兩人相處時日又短,顧蘭時一點兒都沒覺察到他的不高興,笑著點頭:“好,路上不急,和大哥二哥他們一起去,有個照應。”
“嗯。”裴厭答應一聲,拎著小包袱和竹筒大步離開。
顧蘭時看他走遠才回去,豬仔雞鴨還有狗都能吃谷糠麩子,關好院門先燒水,早起這一頓喂好了,他才能放心去田里干活。
*
水田過幾天才灌水,顧蘭時背著小竹筐過來清雜草,剛才在路上碰見他爹娘,因裴厭這畝水田在另一邊,三人在岔路口分開了。
嫁到本村,好像沒什么大的變化,只是換了個地方過日子,見的人依舊是那些。
成親前裴厭清過田里的草,這會兒不至于太多太旺盛,他挽起褲管從地頭往里慢慢走,沒一會兒碰見同樣和家里人下地的李梅。
“蘭哥兒。”李梅在地頭停下喊,他爹娘見是和顧蘭時說話就沒阻攔。
顧蘭時回頭,看見他笑了下,說道:“叔,嬸子,下地去。”
李梅爹娘答應一聲,先一步往地里去了。
“怎么了?”顧蘭時轉身走到地頭,但沒上去,已經踩了一草鞋泥,懶得再上下了。
梅哥兒猶豫著,小聲問他:“你怎么樣?”
知道他是擔心自己,顧蘭時揚起笑容說:“挺好的,之前事情急,沒來得及和你說,他其實是個好人,只是面冷了些。”
對此梅哥兒顯然有點不信,又問道:“他沒動手?”
在村里,漢子打老婆的事屢見不鮮,有性格潑辣的婦人和夫郎也會鬧騰對打對罵,不過裴厭人高馬大,又兇神惡煞的,顧蘭時細胳膊細腿,一看就打不過。
李梅憂愁地皺起臉嘆氣,他從小到大性子怯懦,家里又窮,朋友很少,交心能說話的就顧蘭時一個,眼瞅著顧蘭時進了狼窩,心里有些不好受。
顧蘭時哭笑不得,他知道不能怪梅哥兒,連他家里一開始都擔心,更何況不知內情的人。
他笑著解釋:“沒有,他不是那種人,你想想看,哪次打架不是別人先惹的事,他只是還手罷了,其實很講理的,只要好好跟他說話,他不會生氣,更不會動手打人。”
李梅順著他的話想了一會兒,好像確實是這樣,見顧蘭時過得沒有那么不好,他松了一口氣,這才露出一點笑,說:“那好,我先走了。”
顧蘭時點點頭:“嗯,快去吧。”
田地里的活不能耽誤,梅哥兒家里又窮,就指著幾畝薄地過日子。
天一熱,有水有土,雜草像是得了勢,不清理好以后會欺了秧苗,他一個人忙碌,晌午簡單煮了碗春菜吃,給狗和禽畜燙食剁草喂過后,又下田將剩下半畝稀草拔掉。
下午回去的時候順便到麥田看了眼,麥子已經抽穗了,裴厭伺候得不錯,麥子稀稠正好,因已經長成,地里有雜草也不會欺倒麥子,他往麥地里邊走邊看,土地還算濕潤,暫時不用澆水。
不過對相看田地他沒有他爹眼頭準,裴厭這幾天又忙,等回頭太陽大地旱了的話,他爹娘要是澆地,他跟著一起澆就行。
回后山從村子走比較近,不然還得繞到河邊,河水彎曲要多費幾步路。
顧蘭時神色自如,即便知道有人看他,全當沒瞅見,路上遇到本家親戚說幾句閑話,進院門時竹哥兒正在灶房做飯,二黑搖著尾巴,他揉揉狗頭,跟竹哥兒說一聲,往筐子里裝了十幾個疙瘩菜回去了。
路上還在想,竹哥兒果然長大了,一個人可以做飯。
他一出嫁,他娘有時忙地里的活,只能竹哥兒上手,干著干著也就熟悉了。
傍晚,炊煙漸漸變淡,只余一縷輕煙若隱若現。
顧蘭時飯已經做好了,灶底小火慢慢熄滅,天熱,不用吃滾燙的。
左等右等不見裴厭回來,看見院子外的墻根下有些雜草,怕長高以后鉆進蛇鼠,他拿了鋤頭出來,沿著東邊院墻好生鋤了一遍。
大黑耷拉著尾巴在不遠處看他一眼,最后趴在土路上打瞌睡。
聽見狗嗚咽叫了兩聲,顧蘭時沒有往西墻那邊走,杵著鋤頭往路上看,果然,裴厭身影出現在路口。
他迎上去,笑道:“飯都做好了,今天怎么這時候才回來?”
裴厭衣裳有點臟,尤其肩膀和袖子,一天過去,清早那點氣悶消散不見,他從懷里掏出小荷包,動了心思想拉起夫郎的手,但顧蘭時已經伸過來了。
顧蘭時一接過發現挺沉的,驚訝道:“這么多。”
“嗯,五十文。”裴厭有點高興,雖然沒笑,但神色放松舒緩,眉宇間的冷厲幾乎融化,說:“今天來了一船楠木,給鎮上大戶人家送的,不止要從船上搬下來,還要運到家里去,跑一趟多掙了十文。”
他邊走邊說:“另一船的箱子年頭久了,有些污跡土臟,身上難免沾了些。”
顧蘭時笑瞇瞇聽著,心道裴厭說話不急不慢,其實是個性子很好的人,連說話聲音都有幾分好聽,越聽越有點稀罕。
他將小荷包塞進懷里,說:“這不打緊,晚上換下來明天我給你洗了,小褲也該換了,之前洗的都干了,就在箱子里,夜里你翻出來穿。”
小褲就是褻褲,出于避嫌,平時喊小褲或底褲的人居多。
提起這個,裴厭薄唇微抿,下頜也有點緊繃,頗有些窘迫。
兩人雖成親了,但相比尋常的夫夫還是有點不一樣,他前幾天換的褻褲本想背著人洗,沒想到顧蘭時看見,順手就給他洗了。
“好。”他喉嚨有點干,說完這個字就不再說話。
顧蘭時在家最多幫竹哥兒洗洗褻褲,狗兒小時候的褻褲也是他洗,不過顧蘭瑜長大后有點羞,不再讓他動手。
成親后他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可洗衣做飯這些本就是自己的活,裴厭要出去掙錢,累一天回來也沒工夫洗,就硬著頭皮干了。
說起來裴厭這些衣裳雖然舊,但之前換得勤也洗得勤,倒沒什么難以言說的臟污。
兩人各懷心思進了院門,等洗了手后才漸漸緩過神。
看見熱騰騰的飯菜,裴厭眉眼越發柔和,也不用說,自己端上桌子,顧蘭時慎重將小荷包放進房里,出來見碗筷都擺好了,笑瞇瞇坐下吃飯,一整天的忙碌在傍晚停歇,伴著晚霞高高興興填肚子。
作者有話要說:
厭:被兇了,不高興
第49章
吃過晌午飯,顧蘭時坐在院里縫衣裳,大黑趴在角落里啃昨天扔給它的骨頭,前爪抱著,像是什么寶貝,一人一狗互不干擾。
裴厭買的地和陪嫁的地不在一處,干活得兩處跑,好在兩畝水田不多,這幾天他一個人將雜草清了一遍,麥地那邊不用著急,等過了晌午這陣太陽大的時候,下午過去轉轉拔拔草就行。
針線活要做得細一點,不然針腳太大,縫是縫住了,回頭容易扯開,針線緊密整齊一點也好看。
這里離樹林近,后院十五丈左右就是石頭山壁,所以沒有后門,只用泥墻圍了院子。
林子里不知名的鳥兒在叫,幾只灰麻的雀兒在墻頭落下,也不知在啄什么,一跳一跳的蹦跶。
顧蘭時低頭干活,聽到雀兒拍翅膀飛走才抬頭揉揉脖子,每天要打草,地里也要忙,他只能逮著空子做衣裳,好在快做完了。
他進堂屋倒了碗茶喝,變涼的茶水解渴是解渴,但長久喝冷茶還是不太好,他在家里喝慣了陶罐煨的熱水,泥爐說貴也不算太貴,十五文,等裴厭回來商量一下,若要買,上周家村的泥瓦匠家里買一個就好。
解了渴,他又回到院里坐下,針線剛拿在手里,就見大黑呲牙低吼著,從院里竄了出去。
顧蘭時被它嚇了一跳,聽見外頭有狗慘叫,他立即拿了根木棍跑出去,卻是二黑在被大黑撕咬。
“去!”他趕忙喝止住大黑,因自己害怕這條大狗,心中虛的不行,可又怕二黑被咬死,他只得作勢輪棍子。
大黑嘴邊掛了一撮毛,被喝止后不像面對裴厭那樣畏縮,直到顧蘭時舉起木棍,它才警惕著往后退。
二黑受了驚,驚叫著夾尾巴往顧蘭時小腿間藏,硬是把毛絨絨的腦袋擠了進來。
顧蘭時沒有將棍子掄在大狗身上,目的只為嚇走它,不然要是惹急了,恐怕他和二黑都討不了好。
見二黑怕成這樣,他心疼得不行,放下棍子翻看狗身上的傷口,還好,沒有出血,只是毛被咬掉了一些。
要是別人看見早嘲笑二黑太慫,都不敢還嘴咬大黑,顧蘭時沒覺得它丟人,大黑連村里一些漢子都害怕,更別說二黑了,兩只狗身形就不一樣大,肯定打不過。
再說了,之前二黑陪他一起找裴厭,交情不淺呢,別看二黑這樣,看家護院時可聰明了,以前還能發現他腿腳有傷。
“你怎么跑來了?”顧蘭時揉揉狗腦袋和耳朵。
“嗚……”二黑嗚咽著蹭他的手,明顯委屈了。
見大黑退回院門那邊,顧蘭時揉揉二黑脖子,起身想到灶房拿個糙饅頭給二黑吃,路過大黑時他腳步下意識放輕,見大狗沒有動,突突直跳的心落下。
他出來掰了一半糙饅頭給二黑,想了想,將剩下半塊扔給大黑,一邊摸二黑腦袋一邊說:“這是二黑,又不是別的狗,以后可別再欺負它。”
說完覺得自己傻,怎么和狗說話,他嘆口氣,拍拍二黑腦袋,說:“吃完就回家去,別亂跑。”
知道大黑的厲害,二黑啃完饅頭后,蹭一蹭顧蘭時小腿,隨后小跑著走了,它警惕心很強,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生怕大黑在后面追攆。
顧蘭時站起身,見二黑從路口消失后,才轉頭看向院門口吃饅頭的大狗。
狗毛如今還沒長全,大黑依舊丑丑的,不過比起之前精神了一點,沒那么邋遢。
性子確實兇惡了些,不過有大黑在,裴厭出門時他一個人不會害怕,大黑看家絕對是忠心的,外面稍有動靜就會警覺。
如此,反而不好打罵,狗看家是本性。
顧蘭時沒再招惹它,發現手上沾了二黑被咬脫的狗毛,他洗了手才重新坐回凳子上縫衣服。
裴厭愛干凈,做的又是新衣服,自然不能讓狗毛弄臟了。
*
太陽西斜,顧蘭時在灶房切菜。
主屋炕上,疊好的新衣裳放在炕邊,等裴厭回來就能試穿,哪里不合適好給改改。
前天裴厭從鎮上做工回來,順便買了一口大鍋,如今已用上了,兩口鍋一個熬米湯熱饅頭,另一個炒菜煮菜,做飯不用一樣一樣來,不然天一冷,不是稀飯饅頭涼了,就是炒的菜冷了,農忙時兩口鍋齊上也能盡快吃到嘴里。
刺啦一聲,春菜剛下鍋,油和水激起白汽,顧蘭時翻炒幾下后,鍋中聲音不再那么響,也聽見了外面像是故意放重的腳步聲。
裴厭平時腳步聲可沒這么重,他沒想通怎么回事,沒有在意。
他手里還拿著木鏟,先探頭從窗子往外看,果真是裴厭,他笑道:“今天這么早回來,飯還沒做好呢。”
怕鍋里菜糊了,他又道:“你自己舀水洗手,我先炒菜。”
“好。”裴厭點頭答應,剛才離得遠沒看見在院門張望的人,他有點不適應,走近后聽見炒菜聲才明白。
他將手里的小包袱和空竹筒放在木柴堆上,正要進去舀水,聽見籬笆里雞鴨在叫,開口問道:“雞鴨喂了?”
顧蘭時忙中答聲:“還沒,原本想著你過會兒才回來,我炒好菜悶著,再給它們剁草,谷糠都燙好了,估計該涼了。”
“我現在剁。”裴厭說著,挽袖子拿起靠在墻上的木板和柴刀。
嫩草已經打好了,滿滿一竹筐,還有好幾片大菜葉子,因雞鴨較小,昨天還買了十只雞仔回來,需得剁細些,和谷糠拌在一起才養得活。
比起草,雞鴨明顯更喜歡汁多又脆的菜葉子,不過平時給它們吃的菜葉子不多,院里種的春菜人還要吃呢。
裴厭站在籬笆前拍拍木盆底,家里吃燙食的禽畜多,最終還是廢了他之前盥洗的舊木盆給它們用,不然用碗的話實在太小,自己和顧蘭時一起用那個新木盆。
他看一眼小雞仔的長勢,沒有蔫頭蔫腦的,這才放心。
等他洗好手,顧蘭時已經端飯菜上桌了。
“今天活不多嗎?”顧蘭時將筷子遞給他。
裴厭點點頭:“嗯,貨船不多,大哥說過兩天地里該插秧了,在碼頭等不到活干,不如回來歇歇腿腳,好給插秧省些力氣。”
“也對。”顧蘭時喝一口米湯,就算有幾兩銀子的家底,也不能天天稠粥干米飯的吃,米湯素菜和饅頭才是平時常吃的,他倆還算好,炒菜能倒點油。
裴厭扒拉幾口菜,咽下去后說:“大哥說白水村的財主到時候肯定要招短工,種完家里這點地,和他倆一起過去做工。”
顧蘭時知道白水村的大財主,有上百畝田地呢,就算家里有好幾個長工,插秧也缺人手,附近幾個村的漢子只要忙完自家的活,都爭著往白水村跑。
年輕漢子有力氣,管事的也不是傻子,只挑本分不偷懶的年輕漢子要,秧苗盡早插完最好。
他大哥二哥這幾年都會在白財主地里干活,有他倆幫襯,裴厭肯定能去。
“這樣好,明天歇一天,攢攢氣力,早起我見著我爹了,他說大概后天插秧,咱們后天也得去。”顧蘭時邊吃邊說。
他陪嫁的那畝水田因上個月還不知道會成親,他爹娘已經育好了秧苗,裴厭就一畝水田,秧苗不夠兩畝插的,今年肯定要跟家里一起。
知道顧家有六畝水田,裴厭頓一下說:“好,咱們這邊只有兩畝,插得快,再幫岳丈他們插秧,人多耽誤不了一半天的,完了我再跟大哥二哥去做工。”
咱們。
顧蘭時聽到這句話莫名有點開心,見他也愿意幫家里的忙,一下子笑容大大的,話也多了起來,講起晌午二黑過來的事。
裴厭聽完,開口道:“估計下次就不會咬了,它最會看眼色。”
有了這句話,顧蘭時心中稍定,笑道:“這就好,萬一二黑不長記性再跑來。”
他又說道:“新衣裳我做好了,等下吃完飯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裴厭夾菜的手停住,眼中似有幾分呆愣,隨后重重點頭:“嗯。”
顧蘭時笑瞇瞇啃饅頭,想起他的鞋,說道:“我想著打點袼褙給你做雙鞋,可沒找到能拆的布,舊衣裳干活時要穿,拆了不值當。”
裴厭仔細回想一下,說:“沒有能用的破布。”
顧蘭時稍一思索,笑道:“不打緊,我明天上家里看看,要是沒有的話,花幾個銅子兒買點別人家的破布破衣裳,回來洗干凈就行。”
糊袼褙是用來做鞋底的,無需多好的料子,鞋面有裁剪完衣裳的一點邊角布料,到時候就能用上。
“好。”裴厭答應著,幾口喝下去大半碗米湯。
他吃得香,顯然餓了,顧蘭時沒有再說話打攪。
放下筷子,飯碗菜碗什么都沒剩下,菜湯裴厭用饅頭擦了,顧蘭時笑瞇瞇收拾碗筷。
裴厭坐在桌前沒動,沉吟一下才壓著聲音說:“我去試衣服。”
“好啊,你先去穿,我放下就來。”顧蘭時沒發現他的矜持。
得了首肯,裴厭進屋換衣裳,穿好后自己低頭看看,又翻著胳膊看袖子。
沒有補丁的新衣裳,干凈齊整。
心里高興,他面上也露出一點軟和,雖然沒有狂喜失態,小心翼翼摸衣裳的手足以顯示出珍重。
顧蘭時進房門時就看到他這般模樣,抿著唇笑了下,問道:“有哪里不合身嗎?”
裴厭認真伸伸胳膊腿看袖子和褲子長短如何,又捏捏腰側衣裳看寬窄,最后抬頭說:“沒有,挺合身。”
他說話時眉宇間似乎帶了一點笑意,顧蘭時輕輕歪頭疑惑,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但細辨時那抹笑意又不真切,像是看花了眼。
第50章
試好衣裳,裴厭打開箱子取干凈的舊衣,新衣裳金貴,等下要出去打草干活,還是先收起來。
“那你換,我去洗碗。”顧蘭時說一聲,沒有在房間多留。
即便晚上睡在一張炕上,脫衣穿衣見慣了,因都穿著中衣,倒是沒什么,平常兩人會背著對方脫換里邊的衣裳,他哪里好意思看著。
裴厭沉浸在新衣裳的喜悅中,脫下來的新衣裳仔細疊好,連褶皺都撫平了,這才放進衣箱里。
他從椅子上的臟衣服底下翻出小荷包,打開倒出今天掙的十文錢,今天搬了兩艘貨船,工錢只有這么點。
將銅板放在桌子上,他出去站在灶房門口說:“我去打草。”
這會兒天色還亮,家里有吃草的禽畜,無論鮮草干草越多越好,萬一第二天下雨,牲口吃了沾雨水的草不好,囤積一點總沒錯。
顧蘭時應一聲:“好,你去。”
裴厭沒立即挪腳,又說:“今天的工錢放桌上了,十文。”
顧蘭時把洗好的筷子插進竹筷籠里,聞言抬頭看過去,說:“我等下收起來,對了,趁這會兒沒事,你打了草回來,要不要去周家村買個泥爐?”
裴厭點點頭:“好,我盡快割一筐。”
他出門之后,顧蘭時刷完鍋,給灶底添一把火將刷鍋水燒開,給豬仔燙了一盆麩子,添點涼水變溫了,就端到后院喂豬。
暫時用籬笆圈成的豬圈里有個木板食槽,是裴厭自己箍的,沒有木匠弄得那么細致,但也能用。
趁豬仔連吃帶喝的工夫,他又拿了木板和柴刀剁草,豬仔還小,吃的沒有母豬那么多,他將碎草倒進食槽里,有一些落在豬仔頭上,豬仔連頭都不抬,哼哼著埋頭拱吃。
顧蘭時放下木板柴刀,見它這么歡實放下心。
洗過手后,一進房門就看見桌子上的銅板,他從炕褥底下拿出一個沒有任何花紋的錢袋,里面全是裴厭這幾天掙的工錢。
他倆都不識字,但每天工錢還是能記清的,掙錢不容易,最近碼頭的生意不怎么好,最多的一天掙了五十文,其他時候也就十文二十文。
顧蘭時把錢倒出來數,連今天的一共是一百零五文,一個泥爐要十五文錢,他數了十五個銅板拿出來,剩下九十文錢,想起之前取了三個銅板的一串錢,他又從銅錢堆里拿了三個出來。
從被褥大箱子底下翻出用麻繩串好的錢,他將三枚銅板穿進去,一百文沉甸甸的,他露出個笑,這下好了,都是整錢。
箱子里六兩三錢的碎銀子能不動就不動,像這樣一百文一百文的攢,慢慢就多了。
顧蘭時把串錢放回箱底,外面還剩八十七個銅板,他裝進錢袋里塞回炕褥下,買東西好在這里取。
等裴厭割了一筐草回來,他想著自己也沒事情,就一起出門轉轉,他大姐姐剛好在周家村,順道過去說兩句閑話。
白天各忙各的,少有走在一起的時候,裴厭很明顯放慢了腳步。
經過家門口的時候,顧蘭時往里面一看,笑著喊道:“娘。”
苗秋蓮在葫蘆架下打水,聽見聲音走出木架,問他:“上哪里去?”
“去買爐子。”顧蘭時沒進門,天色不早了,就算有裴厭跟著,還是早去早回的好。
苗秋蓮見他沒要緊事,只是路過,擺擺手道:“好,你倆快去。”
路上碰見幾個村里人,顧蘭時又是叔伯又是嬸子阿奶地喊,知道裴厭話少,以前不搭理人就算了,以后要過日子,可不能連村人都不來往,他心里有點沒底,但還是轉頭用眼神示意裴厭喊人。
好在裴厭沒他想的那么犟,跟在他后面喊了聲,讓這幾個村人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顧蘭時心里高興,沒有多向外人解釋,一路都帶著笑顏,直到看見裴家院門。
裴厭眼眸微垂,臉色比剛才冷了點,顧蘭時悄悄看他一眼,也不說話了,幸好這會兒天色暗了,裴家沒人出來,也沒聽見院里有動靜。
兩人目不斜視往前走,對裴家近來情景,顧蘭時常待在后山還不知道,裴厭每天跟著顧蘭生顧蘭河去碼頭,路上有時會和村里漢子結伴,多少聽了一耳朵。
葉金蓉原本在家里的威勢一下子沒了,天天被兒媳婦方云罵,一點都不敢還口。
對方云來說,自己漢子之前瘸了腿,如今又少了兩根手指,連拿筷子都難,叫她如何不恨。
她嫁過來時裴勝身強力壯,不用吃糠咽菜,日子過得很有盼頭,突然變成這樣,她心里委實難以過去,只覺自己一生都沒了指望,日子還怎么過。
好在她還有兩個兒子,看見兒子后心中才有了一點期盼。
她實在恨透了葉金蓉,瘸了腿還能在家里編竹筐竹匾,多少干點活,手指殘缺后裴勝一下子沒了精神頭,整日昏沉發愣,如垂暮老者,竟連一點生氣都沒了。
哪有人愿意當寡婦,方云和裴勝之間還算有點感情在,也為了兩個兒子有爹,她回娘家借了點錢給裴勝買藥,這幾日總算清醒了一些。
被打斷腿后,裴勝再不敢惹裴厭,沒想到葉金蓉不安分,偏偏報應落在他身上,心中便生出一股怨懟憤恨。
以后想要日子過好,得讓兩個兒子先長大,家是不能散的,況且他腿腳不好手上又有殘缺,動不了手,每天看著葉金蓉神色怨恨,時而罵幾句。
葉金蓉心中有虧,禍是她惹的,原本沒有這一出,家里日子還能過得去,如今欠了債不說,全家人都恨她,連兩個孫子都跟著方云一起罵她害了他們爹。
夜里看著躺在炕上死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氣候只會拖累人的裴興旺,她心勁漸漸散了,頭發斑白干枯,連身形都佝僂了幾分。
出了村子后,裴厭抬眸看了看前方,他還記得小時候和好不容易有碗飯吃,卻被裴勝摔了碗,還告訴葉金蓉是他自己摔的。
碗碟這種吃飯的家當,家家都看得重,葉金蓉一看碗碎了,連補都補不了,氣得狠狠打了他一頓,兩天都沒給他飯吃,他只能趁上山撿柴的空當隨便在樹上土里刨點東西吃。
吃的什么如今已經忘記了,只記得腹中饑餓如火燒的感覺,喝水只會肚脹,他餓極了,半夜去灶房偷了一塊糙饅頭,狼吞虎咽吃下差點沒噎死。
后來去了兵營,倒是能吃到飯了,可刀劍無情,受傷是常有的事。
他最恨裴勝的時候是受重傷差點死掉那次,胸前被砍了一刀,傷口很深,那場仗傷的人很多,隨行軍醫照顧不來,天炎熱,傷口潰爛膿腫,連蒼蠅都招來了。
一到冬天,北邊的風像刀子,風寒雨苦,從來沒有容易的時候。
他深知裴勝脾性,若當真上了那次的戰場,絕對活不下來,而這些,原本都該裴勝受著。
“等下路過玉姐家門口,要不你去買爐子,我上她家轉轉,要兩個咸鴨蛋回去,她婆婆娘腌的蛋可好吃了,你也嘗嘗。”
顧蘭時一開口,裴厭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回憶,他成親了,再不用面對裴家人,一想到這里,他胸腔中那股憤懣消散,面色明顯緩和,應了一聲好。
太陽已經落山,淡紫的晚霞如夢似幻,在天邊與彩云交匯。
有風吹來,麥田綠浪翻涌。
裴厭看一眼走在身邊的人,比起他,顧蘭時個頭算不上高,胳膊腿細瘦,但干活時從來不喊累。
躁動的心逐漸平靜,踏踏實實落回去,他看向遠處村落,執著于是非恩怨,不如多掙點錢,顧蘭時跟著他就不用再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