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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未時初,太陽還在頭頂,顧蘭時和顧蘭瑜挖了草根往回走,兩人說說笑笑,不知娘今天會買什么好東西回來,說不定有好吃的。

    轉(zhuǎn)進村里,卻正撞上回來的裴厭。

    顧蘭時心一跳,當著弟弟面沒敢多看對方,看一眼匆匆收回視線,只想快點進院門,不然他自己還好,萬一裴厭露了餡。

    倒是顧蘭瑜惦念著上回裴厭救他的事,竟張張嘴想招呼一聲,欠了人家人情不是。

    不過裴厭沒給這個機會,他腳步明顯快了,生怕顧蘭時當著眾人面得寸進尺,萬一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話,收場就不好收了。

    進家門后,狗兒才學著顧鐵山嘆息一聲,說:“還真像爹說的,是個古怪人,方才我想著咱們欠了人家那么大一個情分,還想打個招呼,可惜人家根本不在意。”

    顧蘭時不知說什么,隨口嗯了下,他心虛不已,哪里敢接談論裴厭的話茬。

    見狗兒要去喝水,他接過對方竹籃一起拎到后院喂牲口,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敢去想裴厭。

    方才那一眼發(fā)現(xiàn)裴厭冬衣上有七八處補丁,鄉(xiāng)下人衣裳有補丁很常見,之所以留意到,是裴厭冬衣上的針腳不是很好,雖然都縫上了,但很明顯縫補的人針線活不大熟練。

    應該是他自己縫的,顧蘭時倒了半籃草根在牛槽里,又提著往驢棚走,末了幽幽嘆口氣,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不該這樣上心去想,如今裴厭連理都不太理他,自己這樣上趕著去找,是不是不好。

    臘月一過就只剩三個月了,他還是不太情愿找外面那些漢子。

    *

    臘八一到,吃過五豆飯,又有臘八粥,年節(jié)越發(fā)近了。

    顧蘭時這一兩年運氣實在不好,苗秋蓮思前想后,最終和顧鐵山一商量,一大早套上驢車,一家子前往興善寺去討佛粥吃。

    興善寺的和尚每逢臘八都會熬粥布施,不少窮苦人這天都會去討一碗吃,一來果腹二來也在佛前拜拜。

    苗秋蓮都想好了,他們?nèi)ゲ粸槌燥枺粸榘莅莘鹫袋c香火氣,保保平安,窮人多了,有的或許就今天能吃個熱騰騰的飽飯。

    車轱轆碾過地面,搖晃著出村上了路,苗秋蓮包得嚴實,說:“別跟人搶,咱們家里有飯呢,等回來了熬一鍋,讓鄭嬸子來吃,她家里人愿來吃一碗也行,還有你楊家柱兒叔趙東平他幾個,也不是咱們非說人家窮,好歹施舍一碗,快過年了,對了,徐應子這幾天好像不在家,讓啟兒和瑞兒也來吃,可憐見的,沒娘給做飯。”

    “都行。”顧鐵山坐在前頭趕車,他同樣包得嚴,只剩眼睛在外頭,嘴巴鼻子都裹住,聲音聽起來有點悶。

    鄭老太太家還有楊柱兒趙東平幾戶是村里出了名的窮苦,還有兩戶孤兒寡母的,苗秋蓮邊說邊想,又添了兩個名字。

    顧蘭時想起了裴厭,但不敢說,況且就算去請,照裴厭那性子,多半不肯來,小聲道:“梅哥兒他們呢?”

    “肯定了,讓他們也來。”苗秋蓮贊同道。

    要說村里的窮人可憐人,苗秋蓮同樣想到了裴厭,她咂摸一下,開口道:“我倒是想叫厭小子來,可人家不一定搭理咱們。”

    “不叫吧,顯得咱們不懂世故,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去叫吧,估計要碰一鼻子灰。”

    顧鐵山在前面說:“這怕啥,我過去喊一聲,他要來最好,要是不來,咱也盡到了心,好歹試試。”

    “那就依你。”苗秋蓮點點頭,是這個理。

    顧蘭時坐在旁邊聽著,一聲都沒敢吭,上回那個小荷包沒送出去,他想著荷包不要,可以換個手帕去送,但一直沒找著機會。

    說起來送這些小東西和定情什么的無關,他前兩次找裴厭只知道問話,連個情分禮物都沒有,家里糕餅啊包子啊之類的吃食他倒是想送,想給給不了,畢竟都有數(shù),也瞞不過家里人。

    他只能做些小東西,一開始的本意是想討好對方,這兩天回過神,也知道裴厭為什么沒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私底下授物的。

    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要擱別的事,他早打退堂鼓了,哪兒來這么厚的臉皮糾纏不休。

    冷風吹來,顧蘭時縮了縮腦袋,無聲在心底嘆口氣,過幾天還是得找機會去尋裴厭,姻緣是人生大事,不能馬虎。

    *

    晌午,苗秋蓮在灶房忙碌,顧蘭時和竹哥兒給她打下手,熬了一大鍋臘八粥,稻米黃米紅棗花生還有好幾樣豆子,粥稠而甜糯。

    顧鐵山則出去喊那幾家人來吃,他并未說明是為顧蘭時,只說家里熬了粥,但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為轉(zhuǎn)轉(zhuǎn)運舍飯給窮人吃的情況并不少見。

    家里本來就窮,有現(xiàn)成飯吃哪有人不樂意的,被叫的拖家?guī)Э诰蛠砹耍瑳]被叫的也有些心動,想著是不是能討口飯吃。

    白占便宜這種事多的是人愿意,有些年輕人臉皮薄,上了年紀的老人可不管什么臉皮不臉皮的,臉皮能有肚皮重要?

    曹小巧和方紅花不對付,上回更是罵仗罵得鬧翻了,聽說后跑來門口張望,聞見濃郁的豆香味直砸吧嘴,見有老婦從灶房出來手里端著碗粥,更是饞的用手抹抹嘴。

    鄉(xiāng)下不少人只是勉強能吃飽飯,糧食金貴,很多時候都要混著野菜一起填飽肚子,就連顧蘭時家,一年到頭除了冬天以外,同樣要出門挖野菜。

    苗秋蓮瞅見門口有兩三個和方紅花不太對付的老太太老夫郎,她琢磨一下,興善寺里的和尚是來者都布施,沒有貧富貴賤之分,既然都到門口了,不給個一碗半碗的,也沾不上做善事的理。

    徐啟兒不過十二歲,帶著弟弟徐瑞兒來得有點遲,一人手里拿個缺了口的破碗進門,苗秋蓮看見他倆連忙招手:“來,過來,嬸子給你倆舀飯吃。”

    不少人過來帶著自家碗筷,有的是不好意思吃人家的還要用人家的,另一個則見是顧家喊的人多,家里卻不一定有那么多碗,鄉(xiāng)下人一旦辦紅白喜事,幾乎每家都得借四鄰一些家當使。

    有的則是想借口家里還有人沒來,吃一碗拿回去一碗,這臘八粥熬的稠,拿回去兌兌水,完全能當下一頓飯吃,心思各不一樣。

    苗秋蓮接過徐啟兒手里的碗,長勺在鍋里一攪,給舀了碗稠粥,開口道:“春花,喊門口阿奶阿嬤進來,這鍋里還有點兒,給他們分了。”

    從興善寺回來后,想著臘八粥多,就讓狗兒喊他大哥二哥回老家來吃飯,張春花和李月帶著孩子都過來了。

    “知道了娘。”張春花說著,就喊門口三個人進來。

    曹小巧一早就備好了碗,數(shù)她腳下最快,一下子沖了進來。

    院子里或蹲或坐二三十人,熱鬧無比,見這腌臜老貨也來吃,不是翻個白眼就是說顧家人心善,吃了人家的粥,可不得說兩句好聽話。

    鍋底粥剩的不多了,苗秋蓮給他們?nèi)齻分完,一人大半碗,曹小巧進灶房時看見徐啟兒兄弟倆都是一滿碗,紅棗花生也都多,心底有些不情愿。

    可她也知道,不是自己撒潑的時候,能給她一碗就不錯了,吃人家的嘴短,順嘴還說了顧蘭時兩句好話。

    苗秋蓮笑兩聲沒和她多言語,只讓趁熱吃。

    顧蘭時和竹哥兒在屋里吃粥,院子里老少爺們都有,他一個未出閣的,自然不好出去,竹哥兒快十二歲了,慢慢也要避嫌。

    梅哥兒一家進門后,知道梅哥兒膽小,他招呼對方進來,三人邊吃邊閑聊。

    窗戶開了個縫隙,一聽見有人進門他爹娘招呼的聲音他就往外看,卻始終不見裴厭來。

    院里熱熱鬧鬧說笑聲不斷,曹小巧見方紅花進門沒討嫌,甚至喊了聲老嫂子。

    她素來這般模樣,方紅花知道今日是為了顧蘭時舍飯,忍住沒翻白眼嫌棄,笑著讓眾人都吃好。

    鍋里沒了飯,婆婆沒過來本該留一碗的,苗秋蓮一拍腦門有些懊惱,好在還有一些泡好的豆子沒下鍋,原是想留著下午做臘八面,她連忙道:“娘你先坐,我給你下碗面,菜都是備好的。”

    他們這兒臘八面里的東西全看家里有什么,方才張春花和李月已經(jīng)把豆腐、蘿卜、菘菜以及肉都切成了丁子,面里再下米下幾樣豆子,和粥不同,臘八面是咸口的,熱乎乎一碗,吃起來同樣香濃。

    方紅花擺擺手,笑道:“不忙不忙,我在家里吃了才來,下午再說。”

    婆婆確實比別人家的好說話一些,苗秋蓮松口氣,雖說家里規(guī)矩不大,但這么重要的事把婆婆給忘了,放在誰家都不占理,她賠著笑說:“娘你就在這邊,春花幾個帶著孩子在呢。”

    “好好。”方紅花答應著,又去和幾個同齡的說笑。

    吃完后大伙兒不好意思直接走,在院里笑鬧一陣才陸續(xù)回去,見徐啟兒和徐瑞兒各自只吃了半碗飯,苗秋蓮知道是想端回家再吃第二頓,可憐見的,有爹和沒爹一樣。

    至于打著又吃又拿主意的人都沒討到拿回去的,來的人多,大鍋就那么大,一人一碗可不就見底了,要想吃第二頓,只能從自己嘴里省出來。

    人群還沒走完,忽然從院門外跑進來唐睿文,他額頭上全是汗,因走得急大喘氣,但神色喜氣洋洋的,還提著禮,一進門就喊岳丈岳母報喜,原是顧蘭秀生了,還是個大胖小子。

    “好姑爺,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苗秋蓮一聽女兒生了,別的再顧不上,連忙回屋打點。

    因方紅花來了,顧蘭生顧蘭河也都在,家里有這幾個大人,顧鐵山一思索,托他娘看著顧蘭時幾個。自己也跟著去了。

    第32章

    二姐生了,還是個小子,顧蘭時替她松一口氣。

    原先顧蘭秀回來躲婆家的嘮叨,有時會抱怨婆婆總念叨誰家大孫子怎么怎么樣,一次兩次還好,聽多了實在心煩,生兒生女豈是嘴巴上念叨幾下就能行的?

    在院門口送走梅哥兒后,他笑著對旁邊顧蘭竹說道:“這下好了,秀姐耳朵該清靜了。”

    “可不是。”顧蘭瑜聽見應和著。

    今天太陽好,送完村里人后,顧蘭時沒進屋,坐在院里和阿奶說笑曬暖,每當門前有人路過時,他會下意識看過去,來來往往,始終沒有裴厭的蹤影。

    之前他爹從后山回來時,就說裴厭冷冷淡淡的,可能不會來。

    到顧蘭秀生了孩子的第三天,顧鐵山套上驢車,連方紅花還有苗秋蓮妯娌四個一起拉著去了。

    和滿月酒不同,三天娘家人要去看看,去的人不必多,漢子也不必過去,帶兩樣尋常禮就行,過去看看娃娃吃頓飯也就回來了。

    因是自家親妹子,顧蘭生和顧蘭河沒什么可回避的,抱著兒子帶上媳婦一起走在驢車后面。

    板車就那么大,肯定是長輩坐著,顧蘭時顧蘭竹還有顧蘭瑜三個人也是走路,他們?nèi)硕啵宦纷邅矶际菤g聲笑語,路程似乎變短了。

    等到了唐家后,離得近的顧蘭玉已經(jīng)到了,一家兄弟姊妹七個聚齊,當真是熱鬧,顧蘭秀高興得很,她不能出房,嗓門在院子里都能聽見。

    外甥小小一團在襁褓里睡覺,因為人多哼唧著醒來,眼睛半睜著,他倒是乖,顧蘭秀拍幾下沒有哭鬧。

    苗秋蓮坐在床邊看得心喜,小心將外孫抱在懷里,還招呼一圈人要不要抱,顧蘭時被問到后,連忙擺擺手說他不敢,娃娃太小太軟了,他實在不敢抱。

    這副膽小的樣子惹來顧蘭秀一聲嘲笑,笑罵他沒出息,以后生了自己的娃娃要是不敢抱可怎么得了。

    調(diào)侃讓顧蘭時耳朵有點紅,氣得哼一聲瞪回去,他姐弟倆向來這樣,從小打鬧慣了,顧蘭秀于是笑的聲音更大。

    *

    臘月雖冷,但家里有喜事,苗秋蓮逢人就露笑臉,一出家門秀兒長秀兒短的,見了人就說她外孫子。

    還特地在幾個愛嚼舌頭說過顧蘭秀不能生養(yǎng)的人面前說她外孫子多胖多白,一看長舌婦長舌夫郎撇嘴眼酸的模樣,她更高興,笑得合不攏嘴。

    顯擺是該做的,給外孫子縫肚兜也是該做的事,因顧蘭玉生馨兒的時候她給縫了兩個,到了顧蘭秀跟前,總不能厚此薄彼。

    鄉(xiāng)下人哪會那么精致的花樣子,苗秋蓮買了幾樣彩線,不過繡幾朵花兒在肚兜上,瞧著鮮麗多彩就行。

    因這是外祖阿婆給做的,苗秋蓮自然要盡心,沒讓顧蘭時和顧蘭竹上手。

    又是一個好太陽,顧蘭時和兩個弟弟坐在院里吃柿餅,見他娘手上忙,顧不得出門,他爹去給二伯幫忙修屋頂,到下午吃過飯才回來,后院喂牲口就落在他們?nèi)齻頭上。

    他腮幫子嚼動得越來越慢,心撲通撲通跳著,咽下一口柿餅,大著膽子開口:“我等下出門去挖草根,過幾天忙了就再顧不上,你倆記得煮豬食。”

    怕竹哥兒跟他一起出門,他又補了一句:“趁水燒開后,先泡一把木耳,我估計挖一些就回來,不耽誤事,等我回來和面,下午揪面片吃。”

    苗秋蓮顧不上做飯,一聽他想吃這個,笑道:“也好,你要出去的話,讓竹哥兒和面,又不是沒教過,讓他也上手學一回,以后就會了。”

    顧蘭時心中喜悅,唇角彎了彎,怕露餡趕緊咬了口柿餅吃。

    等他帶著二黑出門,腳步都是輕快的,懷里除了一條新手帕外,還有上回在興善寺求來的平安符。

    他自己有二姐給的護身符,這個想給裴厭。

    平安符穿了紅繩,一般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是很隱秘的,應該不會被家里發(fā)現(xiàn),誰沒事會盯著別人脖子瞧。

    村里人冬天出來也就挖個草根,離村子近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很多人都去河邊或者山上挖,他十分樂意往樹林子里面走,走得越深就離后山那邊越近。

    盡管沒碰到幾個人,快出樹林時,他還是看了看周圍,確定沒人后才敢往那邊走。

    挖了半籃子草根,手上全是土,他起身拍打干凈,看看天色,要出門干活的早出去了,也不到下午回來的時候,裴厭可能不在家。

    左等右等不見人來,他心中有些焦急,今天家里人都在,耽誤久了不好,他望著那幾間破草屋,心想只有過去碰碰運氣了。

    知道裴厭養(yǎng)了條瘋狗,前幾次過來沒聽見狗叫聲,想必裴厭出門時應該把狗鎖在了家里,不然他一走,沒有狗看護,被人翻墻進去偷竊就不好了。

    顧蘭時壯著膽子往前,經(jīng)過兩間草屋后,他停下腳步先看看二黑反應,要是瘋狗在附近的話,二黑說不定先發(fā)現(xiàn)。

    二黑沒來過這邊,到處嗅聞,旁邊的破草屋連房門都沒了,塌了一半,看著岌岌可危。

    后山原先住了五戶人家,只有里邊占地最大的一戶有院墻,其他四戶都是茅草屋,不過屋前屋后曾經(jīng)都開墾了菜地,也不算太小,如今菜地成了荒地,一到夏天半人高的草十分茂盛,看見的人都會謹慎避開,生怕里頭竄出蛇來。

    見二黑沒有異樣,顧蘭時才敢繼續(xù)往里,還沒兩步,二黑忽然警覺,耳朵都豎了起來,他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幸好從草屋后面轉(zhuǎn)過來的是裴厭。

    “裴厭。”顧蘭時眉眼彎彎。

    對面用扁擔挑著兩個空桶的裴厭停在原地,對他的出現(xiàn)有些頭疼,也不知是走背運還是怎么,回回都能被顧蘭時截住。

    顧蘭時知道他脾氣不好,趕緊從懷里把手帕和平安符都掏出來,還沒忘了回頭看看,見身后沒人帶著一點喜悅上前。

    裴厭看一眼伸過來的手沒動。

    顧蘭時有分寸,沒有離對方太近,說道:“帕子是新的,沒用過,平安符是興善寺求來的,你戴著保保平安。”

    裴厭原本不打算理會這個膽大妄為的雙兒,但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后,再抬眸眼神平靜冷淡:“我不是說了,不要再來找我。”

    顧蘭時興沖沖的勁頭被澆滅,轉(zhuǎn)身看著走遠的裴厭沒有再喊對方,他嘆息一聲,不過也有點習慣裴厭如此,回家的路上甚至還在想,這不比別人好多了嗎,起碼裴厭不打他也不罵他。

    他走之后,裴厭從河邊挑了兩桶水回來,平安符喚起了快要淡忘的記憶。

    那年頂了裴勝去兵營后,有個比他年紀大的兵卒就戴了平安符,說是臨走時爹娘抹著眼淚給戴上的。

    裴虎子小時候身體不好,葉金蓉去寺廟燒香,回來時求了個平安符給裴虎子掛脖子上。

    可那人最后還是死了,戰(zhàn)場上人命如草芥,尤其是他們這些小兵,血腥和尸臭味充斥在混亂黑暗的記憶中,連天都像是血蒙蒙的,難以回想起有什么好天氣。

    他依舊記得從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扒衣裳和武器時,看到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他愣了很久。

    他倒不是稀罕這些物件,只是突然細想一想,好像從小到大沒人盼著他平安,裴興旺和葉金蓉只想讓他死。

    而顧蘭時,他知道對方送這些只是想討好他,至于緣由,他有點不明白,天底下漢子多了,誰都比他富裕,何必走這么一條路。

    顧蘭時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愿費神去猜。

    *

    臘月二十二,顧鐵山套了驢車去趕大集,年關將近,買東西的人多了,天天都有大集擺,明日要吃糖瓜兒,苗秋蓮也想買幾個好燈籠,給過年添點喜氣,家里的燈籠爛了糊糊了爛,是該換下來了。

    顧蘭時借口在家里喂牲口做飯沒去,快過年了,小偷小摸的人多起來,確實得留個人看家。

    顧蘭瑜原本還憂愁,他是漢子,差事可能落在自己頭上,沒辦法趕大集,一聽顧蘭時要留著,立馬喜笑顏開,走時還說回來肯定給顧蘭時帶好吃的。

    家里人一走,顧蘭時在門口張望一會兒,才裝模作樣提著竹籃鎖院門,怕家里遺失東西,這回沒有帶二黑。

    這兩天村里家家都開始忙過年的事,村后樹林的草根野菜根也差不多沒了,他不敢離家太久,于是直奔茅草屋而去。

    進來后一路走走停停,心里盼著像上次那樣遇到裴厭,可惜這回運氣不好,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院門前也沒見著人。

    可以說頭一回來裴厭住的地方,他站在門前一邊忐忑一邊好奇,院門上了鎖,裴厭明顯不在家,他有點失望,從竹籃里拿出一個綁了紅繩的小葫蘆。

    小葫蘆是掛在他炕頭那個,荷包不要手帕不要,別的東西不好給,他只能在自己屋里搜刮別的。

    他上前把小葫蘆掛在門鎖上,心道也不知裴厭看見會扔了還是丟了,他嘆口氣,拍拍葫蘆肚子,小聲念叨著委屈它了。

    說完覺得自己有毛病似的,對著個葫蘆說話,被人看見還不笑話死,于是又嘆息一聲。

    拍打葫蘆時響了兩聲,他還沒走,忽然聽見門后傳來一聲嗚咽低吼,瘋狗離得很近,像是趴在門縫里,嚇得他拔腿就跑,臉色都嚇白了,回家后才拍著胸膛活過來。

    這不怪他,實在是上次黑狗咬人太兇,許多漢子都怕了,赤手空拳沒個棍子在手里壓根不敢和那條瘋狗對上。

    第33章

    傍晚,天剛擦黑,裴厭扛著一段長木頭回來,遠遠就看見門鎖上掛了個東西,知道有人來過,他心中不喜,到門前哐當一聲將木頭丟在地上。

    他先看一眼門鎖,沒有被撬過的痕跡,門內(nèi)長毛臟狗嗚咽叫喚了兩聲,聽起來不像有人翻墻進去過。

    他目光這才落在小葫蘆上,一般不會有人來后山,賊不可能不偷東西還放個東西。

    小葫蘆雖普通,但十分干凈,不像是故意弄些腌臜物來捉弄他。

    想到最近遇見的人,裴厭心中明了,他微微抿唇,黑沉沉的眼睛盯著葫蘆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取下。

    這小葫蘆一看就是自家種的,沒掏肚子里的瓤和籽,裝不得東西,晾干后用紅繩掛起來討個吉利而已。

    順手將小葫蘆拋起來掂了掂,落回掌心后他微垂眼眸,扔掉又不怎么費力氣,丟遠就是。

    *

    臘月二十四,顧蘭時三個一大早就被他娘喊起來掃舍,今天還有殺豬匠要來殺年豬,事多繁忙,可不得早早開干。

    殺豬匠請的是隔壁清水村劉信,十里八村殺豬一把好手,活兒干得漂亮人也爽快。

    殺豬不似雞鴨那般好弄,還得請人幫工,完事不給工錢但要宴請,肥水不流外人田,村里幾乎都是喊自家人來幫忙,要么就是關系極好的,殺完豬好吃頓肉食。

    顧鐵山昨天就知會了大兒子二兒子,再加上他和狗兒,四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怎么也夠了。

    幾個侄兒聽聞殺年豬笑著問他要不要人,他沒吝嗇,讓都上家里幫忙,豬血和豬頭還有下水什么的,足夠這些人吃。

    一家子不說兩家話,平時有個什么,不還是大伙兒一起幫忙,何至于吝嗇一頓飯。

    是以等晌午劉信進門后,顧家七八個年輕漢子早等著了,見兒子侄兒多,顧鐵山也樂得不用自己動手抓豬,在前頭和劉信說笑著吃茶,待院里一切準備妥當后,劉信便放下茶碗開始忙活。

    一說殺豬,村里有人過來看熱鬧,也順便買點豬肉回去。

    村里養(yǎng)豬的人不少,舍得吃的人卻不多,一頭豬趕去豬市賣能值不少錢,指不定大半年就得靠賣豬錢過活,而自家頂多買幾斤豬肉解解饞。

    顧蘭時對殺豬的場面早見慣了,從他十歲左右起家里每年都會殺年豬,要么就是幾個伯伯家里殺,他沒覺得有多稀奇,豬掙扎哼唧叫聲有時候聽著還挺嚇人,和竹哥兒在屋里拾掇。

    早上屋子就掃的差不多了,只剩吃過豬肉飯后收拾灶房,他從箱子里翻出之前的舊衣裳,在竹哥兒身上比了比,回頭改小了好給弟弟穿。

    補丁太多的也沒扔,洗洗干凈來年下地穿,弄臟弄破了不會心疼。

    正忙碌,顧滿帶著弟弟顧安,兩人嘴里小嬤小嬤喊著就進來了。

    顧蘭時放下手里的衣裳,笑著抱起撲過來的顧安,顧安差不了兩個月就三歲了,腳下穩(wěn)當卻不長記性,小腿兒總是著急忙慌的,今天更是跟著哥哥玩得滿臉通紅。

    顧滿六歲,到底是個孩子,見弟弟被抱著,他也鉆到顧蘭竹懷里讓抱。

    想起昨天看見他倆玩得臟兮兮,顧蘭時笑著親一口顧安紅撲撲的肉臉蛋,說:“今天可真乖,都知道洗臉了。”

    顧安小孩子一個,就算不洗臉也不會覺得羞,被親后樂得咯咯笑。

    玩耍一陣,見顧衡在院里看殺豬,顧蘭時喊他進來,從苗秋蓮房里抓了一把核桃過來,蹲在地上用石頭給幾個孩子砸著吃。

    顧安小嘴巴越發(fā)甜,小小一團蹲在顧蘭時腿邊,仰起臉眨巴著眼睛奶聲奶氣一連喊了好幾聲小嬤。

    顧蘭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手里石頭砸的更起勁了。

    院子里也很熱鬧,殺豬賣肉一通忙碌,今天大嫂張春花和二嫂李月都在,不用他和竹哥兒去灶房幫忙,看好三個侄兒就行。

    買到肉的村人回去了,殺豬匠擦洗好刀具,顧鐵山又讓著倒茶吃糕點,沒多久灶房飄來肉香,顧安幾個流著口水聞著味兒就去了,撒嬌問他阿奶一人討了一塊肉吃。

    因院里漢子多,方紅花和另外三個兒媳過來,也就是顧蘭時三個伯娘,她們同家里小輩在堂屋吃飯。

    劉信自然要留下吃一頓再走,鄰村離得不遠,大家都熟絡,顧鐵山還拿了一壇渾酒出來給他倒上,隨后才讓兒子們?nèi)シ帧?br />
    這頓飯吃得熱鬧,待飽足后,有肉還有酒,吃得劉信面色紅潤放光,抹抹嘴上油,拎起豬鬃和小腸要走,顧鐵山又給了他一吊肉,他嘴里哼著小曲回家去了,好不快活。

    今天有大嫂二嫂在,洗鍋刷碗同樣不用顧蘭時操心,他幫苗秋蓮將大塊肉割成一條一條的,有的則切成塊。

    二黑今天也過了嘴癮,掉在地上的肉渣它嘴很快,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舔走了,剛才吃了根骨頭,食盆里還有肉湯。

    “蘭哥兒,嬸子。”李梅拎著竹籃在門口張望。

    “是梅哥兒啊,快進來。”苗秋蓮笑著招呼,又去呵斥二黑不要亂叫。

    李梅這才進來,看一眼桌子上的肉,再看一眼地上案板的肉,院里肉香未散,他舔舔嘴巴小聲說:“嬸子,給我割一斤肉。”

    他手攥了攥,又問道:“多錢一斤?”

    苗秋蓮笑道:“他們都是二十文,給你算十八文,外人若問起,你就說二十文。”

    她動作麻利,挑著有點肥膘子的給割了點,一稱正好一斤。

    偏肥的肉實際要貴些,李梅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不已,從懷里掏出個舊荷包,仔細數(shù)了十八枚銅板。

    顧蘭時給他把肉放進籃子里,順手接過錢笑道:“前兩天還說找你去打幾個絡子,年節(jié)忙起來也沒工夫,等過了年再去找你。”

    “好,你來就是。”李梅露出個淺笑,他家里也忙,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手帕絡子這些,弄得好了能拿去鎮(zhèn)上賣幾個銅板,梅哥兒手巧心細,打出來的絡子好看。

    顧蘭時和他有時會向村里手巧的老人學幾個花樣,也不費什么,抓把花生或者炒豆子給阿婆老嬤拿去,他們就給教呢。

    也算不上他們不藏私,而是有些花樣年輕人沒見過,但上了年紀的差不多都會一點,人家只要兩把炒豆子,自己就不好要更多的。

    方紅花年輕時有力氣,常和家里漢子下地種田上山砍柴,端的是一把好手,家里多個勞力也就多一份口糧保障,因此除了縫衣服納鞋底,別的針線瑣碎事她不常做。

    顧蘭時將銅板嘩啦啦放進大老碗里,里頭都是賣肉錢,銅錢一響,只覺悅耳無比,不自覺就露出笑來。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繼續(xù)幫苗秋蓮割肉,整整一頭豬,雖說賣了些吃了些,但還剩下不少呢,過年待客的肉絕對足夠了,還能再往后吃很長一段時日。

    肉他爹娘看得緊,都有數(shù),不能隨便打動,更別說拿去給裴厭,再者,和他的手帕小葫蘆不一樣,偷肉給裴厭吃實在有點不好聽,還是趁早歇了這個念頭。

    顧蘭時悄悄皺起眉,憂愁地想,不知道他的小葫蘆還在不在。

    “他爹!”苗秋蓮朝堂屋那邊喊一聲,說道:“給后山厭小子送些肉去,欠人家那么大一個人情,上回才割了兩斤,當時天熱殺豬的少確實是一回事,可我這心里總有些下不去,他不愛理會咱們這些人,咱們總不能當睜眼瞎不認這個恩人,給送些肉去,償還償還恩情。”

    顧鐵山走出來,聽她這么一說點著頭道:“也是,既然殺了豬,又快過年了,給他送幾斤也無妨。”

    顧蘭時忍著心里冒出來的高興勁,拿著刀說:“那我來割吧。”

    怕爹娘看出什么,他明明心虛卻故作爽朗,道:“他救了我,我還沒謝過呢。”

    顧鐵山一聽有理,沒攔著任他下刀。

    顧蘭時費力割了好大一塊帶著肥膘子的上五花,他下刀之豪爽,割下來的那塊肉一眼看去起碼有十斤。

    苗秋蓮和顧鐵山都看得愣了一下,他倆對視一眼,肉疼是肉疼,但救命之恩呢,十斤就十斤吧。

    見顧鐵山暗暗點頭,苗秋蓮無奈卻也認了,若攔住顧蘭時像什么話,傳出去臉還要不要了。

    送肉顧蘭時不好代勞,只能讓他爹去,不過心里是高興的,干起活有勁多了。

    *

    日子過得很快,一睜眼哪兒哪兒都是活,轉(zhuǎn)眼的工夫年就來了。

    年節(jié)里,到處都喜氣洋洋的,今年天公作美,過年這幾天沒下雪,走親戚腳下沒泥沒雪很是舒坦。

    只有三個月了,顧蘭時心里再著急也沒敢表露,只要在家,他沒事就朝門口張望,試圖找到裴厭的蹤影。

    他知道就算看見也不能上去說話,但看一眼,心里也就踏實一點,可惜裴厭不知是因為沒有親戚可走還是別的緣故,始終不曾路過他家門前。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過去,親朋好友該走的都走了,眼下農(nóng)活還不忙,村里不少漢子去鎮(zhèn)上和碼頭找零工干,過年吃吃喝喝肯定費錢費糧食,可不得早點動起來。

    正月十八,顧鐵山早起帶著顧蘭瑜去河邊碼頭做工,顧蘭時見他娘忙著給竹哥兒改衣裳,他剝著花生豆?jié)u漸起了心思,思慮再三,借口要去挖草根溜出家門。

    二黑出門和村里狗玩耍去了,今天只有他自己,心里難免有些打鼓,忐忑著一路找過來。

    前頭就是裴厭住的院子,院墻院門都能看到,可他不敢過去,那條瘋狗說不定就在門里等著他。

    上回被嚇到以后,晚上做夢一直被狗追,睡醒又驚又累。

    顧蘭時在原地躊躇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院門只是閉著沒有上鎖,裴厭應該在家,他咽了咽口水,裴厭在家的話,狗也在家,萬一門沒關好狗撲出來咬他該怎么辦。

    執(zhí)念戰(zhàn)勝了恐懼,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門前走,還沒到跟前就聽見“汪汪”幾聲狂吠,聲音又大又兇,嚇得他拿著小鋤頭的手都抖了抖。

    他握著小鋤頭防身,顫著嗓子喊:“裴厭!”

    大狗明顯就在門后,甚至能聽到它在里面撓門的動靜,顧蘭時臉白了,往后退了兩步,見木門檻沒取,狗無法從門縫底下鉆出來咬他才勉強放心。

    “裴厭。”

    他再次朝里面喊,結(jié)果大狗叫得更兇了。

    顧蘭時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狗叫聲實在刺耳,要不是有大門擋著,連膽子都要嚇破,他欲哭無淚,做了最后一點掙扎,再次喊了聲裴厭。

    院子里一聲尖銳呼哨聲響起,狗叫聲止住,隨后院門被打開,裴厭一臉冷漠站在門檻里頭看他。

    大狗一躍而起跳過門檻,要不是腿發(fā)軟動不了,顧蘭時早像上回那樣拔腿就跑。

    眨眼的功夫黑色大狗到了跟前,呲著牙一副兇狠模樣,連眼睛都似野獸一般。

    淚水登時流成一長串打濕了臉頰,原本想用狗嚇走對方,卻沒想到哭成這樣,裴厭冷著臉皺眉,吹聲口哨制止了大狗咬人。

    顧蘭時只覺逃過一劫,眼淚卻有點止不住,低下頭看見大狗圍著他嗅聞,更是不敢動一下,渾身僵硬。

    大狗一身黑色長毛很臟,離得近才發(fā)現(xiàn)這狗腿長體型也大,一抬腦袋鼻尖就在他腰上嗅,站起來估計有一人高,能毫不費力將他撲倒撕咬。

    “回來。”裴厭發(fā)了話,長毛臟狗嗚咽往后退。

    顧蘭時這才敢抬起手擦眼淚,淚眼汪汪看向裴厭,滿心都是委屈,哽咽著問道:“你、你吃肉了嗎?我特地給你割的肥。”

    他說著說著漸漸冷靜,止住了哭泣,不然被狗嚇哭實在丟臉。

    裴厭眼神沉靜,開口道:“吃了。”

    “那就好。”顧蘭時吸吸鼻子,聲音悶悶的,猶豫一下又問:“我給你的那個小葫蘆……”

    他沒敢問全,怕聽到不好的話。

    果然,裴厭眼睫微垂,冷冷說道:“丟了。”

    顧蘭時有點難過,也有點難堪,咬著下唇半天沒言語,最后不甘心抬起眼睛看他,說:“那你能不能娶我?”

    裴厭薄唇一張:“不能。”

    顧蘭時垂下腦袋走了,他沒哭出聲,但不得不抬手擦眼淚,帶著滿腔難過和委屈離開了這里。

    見他如此傷心,裴厭心道肯定不會再來了,關門前視線落在遠去的背影,他臉色更加冷峻,仿佛難以融化的冰霜。

    院子里長斧頭扔在地上,他原本在晾曬藥材,心中被顧蘭時打攪得有些煩躁,于是拎起斧頭劈柴。

    長毛臟狗趴在稍遠的地方曬太陽,它臟得不像樣,毛發(fā)打結(jié)潦草,甚至散發(fā)出一股味道,一人一狗都難以被其他人接納。

    第34章

    離開后山這片開闊地后,顧蘭時眼淚止住,沒有銅鏡也知道這會兒自己不能回家,不然會被他娘看出來。

    他擦干臉上淚痕,提著竹籃往河邊走,心情悶悶的。

    不知道小葫蘆被扔在哪里了,他回頭看了看,隨即又是一陣挫敗感,小葫蘆是年前給的,這都多少天了,肯定找不回來。

    走著走著看見地上小石塊小土疙瘩,他悶悶不樂,無意識用鞋尖踢遠這些小東西,一個還算圓潤的小石塊被他一路踢到河邊才罷休。

    他蹲下用鋤頭挖土,掘出草根扔進籃子里,其實他也知道,他倆交集并不深,算起來是他一直纏著人家,問那些大逆不道的話。

    要是一個不熟悉的人纏著自己,自己肯定也不高興,裴厭那個鬼見愁的脾氣,沒朝他發(fā)火都是好的。

    成親可不是小事,裴厭不愿意在情理之中。

    顧蘭時極力安慰自己,但還是有點傷心,長毛黑狗那么大,撲過來時他真的快被嚇死,都能想到尖牙刺進皮肉里撕咬的疼痛,好在最后沒有真咬。

    他這會兒回過神,當時裴厭原本可以立即喝止住大狗的,但沒有,是不是真的想讓狗咬他。

    這個認知讓他再度難受起來,握著小鋤頭動也不動,蹲在地上好一陣后才吸吸鼻子,眼睛紅紅的,連鼻尖都透出一點粉,極為可憐。

    顧蘭時提不起多大力氣挖草根,又怕回去被問,只得蔫頭巴腦干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揮動小鋤頭。

    等他回去后,除了眼眶有點紅,神色恢復正常,在被竹哥兒問怎么眼睛紅了,他扯了個謊,說挖草根抖土的時候被迷了眼,本來就疼,自己又用手揉了好一陣,總算糊弄了過去。

    后山小院里,裴厭劈了一大堆柴火才停下,將斧頭靠在木墩子上,他進堂屋喝水。

    天氣再好,眼下還沒開春,天冷連茶水都熱不了多久,沒一會兒就冰了,他沒在意,就著冷茶喝下去。

    東邊屋子門開著,里頭東西不多,一張炕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大木箱,一眼就看完了。

    桌子上一個栓了紅繩的小葫蘆橫放在那里,許久都沒被動過。

    裴厭臉色冷峻,咚一聲放下茶碗出去壘柴火,他心中窩火,只覺自己鬼迷心竅,原本要扔遠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手都抬起來又落下了。

    如今再要丟掉,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還不如掏了葫蘆肚子做個裝酒裝水的器具,那天留下時他不就這樣想的。

    就算被顧蘭時看到那又怎樣,家家戶戶小葫蘆多了,長得又多相似,誰能認出是自家的。

    他牙關緊了緊,額角青筋突顯,就算認出來也無妨,強搶劫掠的事他又不是沒做過,占個小葫蘆為己用誰敢說什么。

    待到拾掇完院子,裴厭直起身拍拍身上木屑,一通胡思亂想后反而得到了宣泄,他眼神再度沉寂下來。

    要不是顧蘭時近來常常煩他,他也不會如此,今日之后,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何必因為對方動怒,有這個工夫,不如干點活來得重要。

    至于趴在角落里的長毛臟狗,雖然又兇又瘋,但十分會看人眼色,察覺到裴厭情緒不穩(wěn)后,它沒敢發(fā)出動靜,自己悄悄縮進墻角里。

    直到裴厭吃完晚飯后,朝墻角扔了半塊糙面饅頭。

    看見黑狗叼起饅頭又趴回角落去吃,裴厭眼神不變,想起了之前的事。

    當初他是在山上見到這條野狗的,它被一群野狗欺負逃進山里,流著涎水朝他呲牙,也不知是發(fā)了瘋還是怎么,明明那時體型還不大,竟敢朝他撲咬,被他一腳踹遠才知道夾起尾巴。

    等他下山時發(fā)現(xiàn)這條野狗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沒去管,連眼神也不愿多給,若再敢咬他,打死就是。

    誰知野狗賴上了他,在院門口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出門時還遠遠跟在后面,見了他想搖尾巴卻有些畏懼,諂媚地瞇起眼睛連耳朵都向后折起來,它自以為在討好人,實際丑陋無比,也很不討喜。

    野狗當時很瘦,毛發(fā)遠比現(xiàn)在更臟污糾結(jié),身上被咬傷的地方留有血污,丑到村里人只要看見就會打走它,漸漸它也不敢靠近村子。

    裴厭轉(zhuǎn)身進了屋,不再給它眼神,連他自己也忘了,是什么時候允許野狗進門的。

    好像是看在它為自己看家的份上,有一天深夜,他已經(jīng)睡熟了,野狗突然在門口狂吠,他驚醒后追出去,發(fā)現(xiàn)黑暗中有個身影逃竄出去,原是個深夜偷盜的賊人。

    從那天起,想起來的時候他給野狗扔一個半個糙面饅頭,有時在山上打了鳥,吃剩的骨頭也扔給它。

    野狗十分有分寸,輕易不會靠近他,只在院子里窩著,對此他從來沒在意,只是給口吃的而已,況且他也厭煩一直被跟著。

    他自己屋子收拾得干凈,衣裳也經(jīng)常洗,至于野狗又臟又丑,他根本沒看在眼里,本就不大接觸,上心更是不可能的事。

    *

    顧蘭時消沉了一個月,就算有意掩飾,但還是時不時流露出一點憂愁,眉眼郁結(jié)惆悵,誰見了都知道他有心事,苗秋蓮看在眼中,旁敲側(cè)擊詢問他是不是太擔心親事。

    這個借口比說實話好多了,顧蘭時順勢點頭,在他娘安慰一番,說一定給他找個好婆家后,反而更加郁郁寡歡。

    時至今日,他依舊對外面的漢子有些懼怕,面上都是好人,可內(nèi)里呢。

    然而裴厭也不好相處,那天聽到小葫蘆被丟了后,他真的很難過。

    平時再怎么樣,他也不敢這么大膽,去找一個漢子讓對方娶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豁出去連臉都不要了。

    他明白別人沒必要悉數(shù)接納另一人的討好,道理他都清楚,就這么糾糾結(jié)結(jié),到二月下旬,野草冒出頭,一點嫩綠從地面悄然綻放,隨后迅速蔓延連山坡都披上一層深綠,才堪堪恢復了些。

    天轉(zhuǎn)暖,野草不知哪里來的旺盛勁,沒兩天就到處都是,熬過沒菜吃的寒冬,村里婦人夫郎天天都在野地山上還有河邊挖野菜。

    麥子隨著開春也漸漸從暗綠變得鮮活起來,野草同樣蔓延到了田地中,拔草是件很必要的事,不然草盛欺了麥苗,收成就不好。

    顧鐵山和苗秋蓮一大早頂著春露就下了地,顧蘭時三個也都跟著,褲管被露水打濕,布鞋也沾上泥點子,都盼著天氣趕緊熱起來,這樣就能穿草鞋了。

    太陽越大,干活本來就熱,曬得地里不少人都脫掉外衫。

    到了做飯的時辰,顧蘭時不用提點,背起竹筐跟爹娘說一聲,腳步匆匆往家趕。

    他這一個月明顯消瘦了些,氣色也有點懨懨的,眉目中笑意不似以前那樣多。

    路上碰見好幾個回去做飯的,剛好碰到隔壁桂花嬸子,兩人一起往回走,還沒進村,和另一條田路過來的裴厭撞上,他同樣背著一筐子草,因為太高,得虧筐子塞滿了,能看見上頭冒出來的野草。

    顧蘭時沒有之前見他的緊張感,渾身散發(fā)出頹喪。

    劉桂花看一眼裴厭,她沒話和對方說,就沒言語。

    顧蘭時看一眼裴厭,他不敢有話說,同樣沒言語。

    裴厭目光漠然掃過兩人,他腿長走得快,沒幾步就將身后人甩遠了。

    他模樣竟有幾分坦然,看顧蘭時的眼神也分明是陌生人的感覺,這讓顧蘭時張大嘴巴,一時心緒竟有些復雜難堪。

    敢情真的是他一個人在丟臉。

    對裴厭來說,估計是甩掉了一個麻煩,他越想越喪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劉桂花不知道他倆之間的事,以為他是害怕裴厭,小聲勸道:“嗐,脾氣大又怪異,用不著太害怕,咱又沒惹他,他不就這樣,不過心地還算好。”

    顧蘭時勉強打起精神,說:“我知道,嬸子,不過是想起別的事。”

    知道他親事總不順,劉桂花沒敢在這上多說什么,只笑著讓他多寬心,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顧蘭時聽她說了一堆,在旁邊點著頭答應,人家好心勸解,總不能當沒聽到。

    直到進門后,他一邊洗手一邊出神,到最后也說不上哪里來的脾氣,氣到在院里啊一聲哀嚎,許是太悲憤太大聲,拴在后院的二黑汪汪叫起來,連忙捂住嘴巴,害怕被兩鄰家聽見。

    他心中有股氣,橫沖直撞出不來,也不敢對別人講,干脆進了屋,一頭撲在炕上趴著,最后咬住被子角在炕上滾來滾去,亂七八糟撒了一通氣。

    發(fā)泄完后心中竟然開闊起來,不再郁結(jié)難受。

    收拾好炕褥,顧蘭時坐在銅鏡前重新束好頭發(fā),氣勢洶洶站起來后斗志重揚,咬牙切齒挽袖子。

    上回裴厭放狗咬他這事就當過去了,他不同對方計較,可眼瞅著一過三月二十生辰,四月他娘就要托人踅摸親事,他不能再喪氣下去,得再試試,大不了、大不了再丟幾次臉。

    他進灶房切菜切的咚咚咚震天響,連隔壁都能聽見,還以為是在剁肉餡。

    心中想法無疑是好的,但怎么找機會去堵裴厭實際有點難,地里的活不能推脫,要說出去挖野菜,指不定就碰到村里其他人,平時出門還都是和竹哥兒一起,實在有點難。

    直到三月初,村里錢義和他爹錢老二病死了,才叫他找到一點機會。

    村里死了老人一般全村都要幫忙,挖墳抬棺都是體力活,肯定是漢子去,地里的活兒就落在婦孺身上,而且一些婦人夫郎也得去錢家?guī)兔Α?br />
    錢義和大娘是曹小巧,好在她只是大娘,雖然在二房家指手畫腳,但錢義和媳婦和老娘是拿事的,別人都不聽她,只當她在放屁。

    為此曹小巧氣的在靈堂前罵人,連里正都訓斥她胡攪蠻纏,最后被兒子錢豐連拉帶拽弄回了家。

    這些場面顧蘭時都是聽他娘回來后說的,他沒出閣,還算作是孩子,不用去幫忙,留在家里照看做飯,心里盤算著要去找裴厭。

    這幾天裴厭應該都在地里忙,只能等傍晚裴厭回家做飯的空檔去。

    晌午顧鐵山拿了鐵锨和周平一起上山挖墳,苗秋蓮也去了錢家,顧蘭瑜帶著顧蘭竹去地里拔草,家里就只剩他一個。

    院門大開,顧蘭時要去后院喂牲口,走到前面準備關院門,不曾想裴厭從村后過來了,兩人正好碰見。

    裴厭依舊背著竹筐,想來是吃過飯去地里拔草。

    村里年輕有力的漢子都去幫忙挖墳固墓,顧蘭時一愣,想起村里無論紅白喜事都沒人去喊裴厭,他總是獨來獨往。

    村里家家都有老人,別人家死人后若不去幫忙,日后自己家老人死了也不會有人來,是要淪為笑話的。

    顧蘭時看見那雙涼薄倦世的眼睛后明白過來,裴厭根本不在乎。

    第35章

    河流蜿蜒曲折,盡管往前奔流,但并非所有河段都是直路,若沿河岸走,往地里去有一段弧形河灣,要多走些路,從村子里徑直經(jīng)過到底近些。

    掃一眼再次撞見的顧蘭時,裴厭沒有任何停留,走過后聽到顧家院門關上的聲音,他心中沒什么波瀾。

    本該是下地干活的時辰,村里死了人,倒顯得熱鬧了點,都聚在錢義和家中。

    路過錢家門口的時候,聽見門口坐著的幾個老人說錢老二棺材用的木頭很不錯,壽衣也是好布料,年輕時掙了點錢,都攢給棺材本了,風風光光去下葬。

    說話的人或羨慕或眼紅,裴厭聽在耳朵里只覺無感。

    生生死死,他見了太多死人,連草席都沒有,挖個坑就下葬,若戰(zhàn)事緊急,連夜撤走奔逃,那些尸首就遺落在原地,風吹日曬下發(fā)臭腐爛,直至化作一堆無人相認的白骨。

    裹進棺材里又如何,最后也是一把爛骨頭,世人終究是一樣的,連他自己,死后若無人收尸,不過和那些早已死在戰(zhàn)場的人一樣。

    他大步往前,不想看見了裴虎子。

    裴虎子扛著鐵锨去山上挖墳,一路和村里人招呼著,面上還挺老實恭順。

    裴厭腳步慢了一下,盯著裴虎子無聲彎了彎唇角,露出個冷笑。

    裴虎子嚇得一激靈,咽了咽吐沫往路邊躲,大氣不敢出,生怕一喘氣得罪了這個活閻王。

    直到裴厭走過去后,他小心回頭看一眼,趕緊加快了腳步往山上趕,只想遠離對方。

    說起來他是家里老三,說老二也可以,畢竟裴厭被攆了出去,上頭有老爹和一個大哥,幫忙挖墳這事原本輪不到他。

    可惜裴興旺在山里摔破頭后總喊頭暈乏力,見天兒在炕上躺著不敢多動彈,而裴勝被裴厭砸斷了右腿,花了不少銀錢救治,最后還是落下病根,成了個瘸子,頂多在地里拔拔草,扛麻袋亦或是別的重活如今還不能干,腿腳不穩(wěn)當,容易跌倒,他自己摔倒還好,若米面掉在地上實在太心疼,裴家人也就不讓他干。

    本是健全人,腿腳靈活身體有力,自打瘸了腿后,裴勝心里也有了毛病,不愿見人,也疑神疑鬼的。

    一旦發(fā)現(xiàn)別人說悄悄話,就覺得是在背地里嚼他的舌根,要么同人爭執(zhí)謾罵起來,要么就是回家摔東西發(fā)脾氣,弄得雞犬不寧,如今更是不情愿出現(xiàn)在人多的地方,有時連地里拔草都不去,窩在炕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媳婦方云原是最以他為天的,如今卻有些煩了,家里兩個傷病的人,一旦抓藥,花錢跟流水一樣,一年到頭才能掙幾個錢,全白干了,連全家這些年的積蓄眼瞅著就要折騰個精光。

    她還有兩個兒子以后要娶妻,漢子卻沒法干活掙錢了,心中本就不痛快,裴勝在家里發(fā)脾氣時連她也罵,罵得狠了她哪里能忍,況且她早就說過別去招惹裴厭,占著理呢,撂下手里的活兩人就爭執(zhí)起來。

    葉金蓉偏向自己兒子,幫著裴勝罵她,方云越發(fā)惱怒,指著婆婆鼻子一連串臟話不帶歇的,他家如此熱鬧,連鄰居都在外面聽墻根偷笑。

    裴興旺和裴勝作為家里正值壯年的漢子,父子倆一個賽一個傷得重,裴勝還能干點活,裴興旺幾乎成了個拖累。

    他癱在炕上聽見外面的動靜面色枯槁灰敗,早沒了以前打裴厭的狠勁,有親戚來看他,一見面色如此,暗地里都說估計活不長了。

    裴虎子心中也不痛快,如今家里就他一個能干活的漢子,重活可不都落在他頭上,一天到晚累得直喘氣,回到家里又要聽他們罵仗。

    于是他也發(fā)脾氣,試圖端起家里掌事的架子訓斥其他人,卻被大嫂和大哥一起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忘恩負義,翅膀剛硬就翻臉不認人了,他灰溜溜討個沒趣,只得閉嘴。

    至于裴春艷,她年紀尚小,又是個姑娘,在家里本就沒兩個哥哥受待見,平時跟個悶葫蘆似的,話也不多,每每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敢出聲,等平息后才貓著腰出來幫忙做飯干活。

    沒了壯勞力,又有七八張嘴要吃飯,裴家窮苦是遲早的事。

    想到這些,裴厭少有的心情好起來。

    *

    下午做好飯,顧蘭時焦慮緊張,有點坐立不安,見他爹扛著鐵锨一頭汗回來了,他倒好茶水說一聲,出門去地里喊顧蘭瑜和顧蘭竹回來吃飯,

    路經(jīng)錢家時,他在門口停了下,苗秋蓮恰好在院里,問他做什么去。

    “我找狗兒和竹哥兒回家吃飯,娘你吃了沒?”顧蘭時沒進門,在外頭說道。

    苗秋蓮擺擺手:“不用管我,你們吃你們的,快去吧。”

    顧蘭時正要走,兩個婦人說著話要進錢家門,一看左邊那個是劉小珍,林登子雖然死了,林家也賠了禮,他心中還是有點芥蒂,和林老三一家不怎么說話,低下頭自顧自走開。

    劉小珍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但眼睛睜開看人了,不再低著頭一副走尸般的模樣。

    自打林登子死后,她和林老三才漸漸在四鄰活起人,如今家境艱難,可沒有林登子時不時回來要錢要糧,日子好歹多了份希冀。

    她嘴唇動動,想同顧蘭時說些什么,還沒想好話人就走了,她知道顧家人的厭惡,遂不敢湊上前討嫌,看見苗秋蓮也有些畏縮。

    顧蘭時將林家人拋在腦后,出村子后心想快到飯點了,裴厭一個人肯定得早點回去做飯,可惜兩家田地不在一處,沒法兒過去瞅瞅。

    等喊了弟弟回家吃飯,傍晚他提起竹籃想出門尋個挖野菜的借口,結(jié)果竹哥兒一看,也提竹籃拿鐮刀,作勢要一起去,顧蘭時無法,只得先按耐下心思。

    這一按耐就過去七天,錢老二下葬這天才叫他找到機會。

    昨天就飄起小雨,今天一大早綿綿細雨時停時下,弄得人都不知道要不要穿蓑衣。

    下小雨地里干活不方便,不少人都會在家里歇息,顧蘭時從早起就張望門口,一直不見裴厭經(jīng)過,心想說不定待在家里。

    等晌午錢家人披麻戴孝一邊哭一邊撒紙錢,后頭一群漢子嘿呦嘿呦喊著號子抬棺材從門前過去,確定一行人上了山后,他才匆匆鎖了院門出去挖野菜,慌里慌張只戴個斗笠。

    小雨如絲,地面有些泥濘,他踩著泥水往林子里去,運氣好讓他碰見在樹林后頭挖野菜的裴厭。

    想起上次差點被瘋狗咬,顧蘭時心有顧慮,停下先看了看裴厭周圍,瘋狗沒跟出來,他放下心,腳步有點猶豫,但還是走向了裴厭。

    小雨打濕了衣裳,裴厭連斗笠都沒戴,提著籃子拿著小鋤頭,手上沾了不少泥。

    他蹲在那里,聽見腳步聲抬頭,一張冷白無情的臉在細雨朦朧中分外顯眼,竟叫人忽略了他左臉上那條猙獰傷疤。

    輪廓分明鼻高唇薄,明明白白是一副極好的長相,一雙深邃眼睛如點墨,若沒傷疤,眼瞳黑襯得臉越發(fā)白,在畫中濃墨重彩勾出一張俊臉,連煙雨都只是陪襯。

    可惜生生被長疤毀掉,他一抬眸,眼中流露出冷意,如蜈蚣一樣的傷疤便透出幾分兇惡來。

    顧蘭時卡了殼,他以前沒怎么細看裴厭,只曉得對方是個正直人,容貌什么的并不重要,這會兒他想起顧蘭瑜曾經(jīng)說的,說裴厭小時候長得好看,今日一見確實如此。

    裴厭緩緩站起身,見顧蘭時沒言語,他不耐煩轉(zhuǎn)身就走。

    顧蘭時如夢初醒,連忙喊道:“裴厭。”

    裴厭不停,他三兩步跟上去,可對方腿長,壓根兒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喊:“裴厭。”

    樹林里草木都染上綠意,此時被細雨籠罩,倒顯得有幾分柔和。

    裴厭不想后頭追個人,停下后定定看一眼顧蘭時,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你有什么好處?”

    顧蘭時的心思他猜不透,誰會上趕著找個窮人嫁。

    顧蘭時眼神懵懵懂懂,卻聽出了他言下之意,咬了咬下唇道:“外頭那些,都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裝得好,誰知背地里就做出什么事,更有下流好色的。”

    他看一眼裴厭,聲音變小了:“你不一樣,你、你是好人。”

    原來如此。

    對這個答案裴厭稱不上意外,萬事都有因,哪有無緣無故就非君不嫁的,解開了心中迷惑,也就不用再糾結(jié)此事,他抬腳要走,什么好人壞人,跟他無關。

    不過,他看一眼顧蘭時,突然開口:“我有什么好處?”

    顧蘭時一愣,撓撓臉不甚確定地說:“有人給你做飯、洗衣。”

    他越說聲音越小,因為做飯洗衣這些裴厭自己就會,哪里用得著別人幫,再看一眼裴厭神色,果然,對方也是這么想的,眼神有些不屑。

    “我會做鞋,也會縫衣服。”他連忙擺出自己的一點優(yōu)勢,說:“打補丁我也會,上回看你衣裳上的補丁針腳不太好,我別的活不行,但針腳縫的密又齊整……”

    他還想再說,裴厭卻沒了耐性,果然沒好處,眼眸一抬想打斷顧蘭時,不曾想?yún)s看見顧蘭時身后方向來了人。

    三個戴著斗笠出來挖野菜的人離得稍微有點遠,聽不清但正巧看到他倆說話這一幕。

    裴厭皺起眉頭,他長得高名聲又兇,遠遠就讓人覺得不好惹,那幾人沒敢當面說三道四,拉扯著往旁邊去了。

    顧蘭時察覺到不對,心頭一跳,往后看去臉色直接變了,張著嘴巴傻愣愣站在那里,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

    第36章

    情急之下,顧蘭時太心虛,全然忘了那三人根本聽不到他倆說話,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斗笠下的臉色都變了,他六神無主,仰起臉去看幾步之外的裴厭,無措道:“怎么辦?”

    裴厭眼眸一動,差點被他氣笑,冷聲說道:“你三番四次來找我,就沒想過會被人看到?如今被看見,你倒問我怎么辦,我如何知道。”

    顧蘭時愣愣的,聞言下意識反駁:“想過。”

    裴厭盯著他問道:“你怎么想的?可有法子?”

    顧蘭時沉默了,隨后搖搖頭,他想是想過,但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甚至都沒想好應對的法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爹娘交代。

    裴厭一陣火大,可看著沒主意的顧蘭時嘴唇有點發(fā)白,他忍下惱怒,拎著野菜籃子往那幾人離去的方向走,打一聲唿哨,就見斜刺里竄出來一條長毛黑狗。

    黑影猛地竄了過去,如同一道影子,顧蘭時嚇了一跳,他之前竟然沒發(fā)現(xiàn)瘋狗躲在附近。

    裴厭今日只在附近挖野菜,任何人想往后山走都要經(jīng)過這里,因此他沒鎖院門,黑狗也就跟著出來了。

    到底做賊心虛,哪怕顧蘭時反應過來,他同裴厭離得又沒那么近,頂多說了幾句話而已,又是大白天的,閑言碎語就是傳出去也不會那么夸張,但心里還是不踏實,沒敢和裴厭一起過去。

    他獨自在這里胡思亂想,裴厭和一般的漢子不同,他敢站在對方面前說話,顯然不是件尋常事,多心的人指不定會怎么想。

    聽見不遠處狗叫聲響起,他腦子里亂糟糟一片,直到裴厭回來。

    裴厭在幾步之外站定,開口道:“行了,他們不敢亂說話。”

    威脅那三個人不全是因為顧蘭時,他自己也有顧慮,少些流言安安穩(wěn)穩(wěn)過自己的日子,總比走路上被人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盯著好。

    黑狗緩步繞過來,嗅嗅顧蘭時手里的竹籃,一身臟毛沾了雨水,更顯得邋遢,它又去聞顧蘭時小腿。

    村里的狗大都這般,在路上碰見不會亂叫,只有到它們家門口才會吠一陣。

    顧蘭時心中發(fā)怯,連裴厭的話都顧不上回答,好在黑狗這會兒對他沒有做出威脅進攻的姿態(tài)。

    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裴厭喊黑狗回去,雨勢有點大了,他沒穿蓑衣斗笠,衣裳已經(jīng)濕得差不多。

    顧蘭時看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開口道:“裴厭,你能不能娶我?”

    見裴厭沒反應,他咬牙繼續(xù)說:“你不點頭,我還會來。”

    裴厭倏然回頭,似乎惱怒極了,下頜線緊繃,臉色更是冷冰冰的。

    顧蘭時唬了一跳,但還是硬著頭皮和他對視,氣勢漸漸弱下去,小聲說:“我會來的。”

    他如此固執(zhí),話語之中像是在給自己定神,又悶悶嘟囔一句:“我肯定會來的。”

    “好。”

    屢次被這樣兒戲般的問話戲弄,也不看看兩人之間分明有著天差地別,裴厭本就沒多少好脾氣,此時沖動又惡狠狠盯著顧蘭時。

    他實在厭煩了這個雙兒的天真愚蠢和固執(zhí),倒想看看自己若真答應下來,對方是不是就落荒而逃了。

    “我說了我會再來的……”顧蘭時還在喃喃自語,他其實心里根本沒底,就仗著裴厭不會動手打他在這里犯犟。

    直到他反應過來剛才裴厭說了什么,抬起頭呆愣愣張大嘴巴:“啊?”

    這樣子夠蠢的,裴厭沒了耐性,本就是沖動而為,見顧蘭時這幅不敢相信的模樣,他冷笑一聲,正要將人罵走,不曾想顧蘭時閉上嘴,眼睛異常明亮地看著他。

    “你不許反悔,答應就是答應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言而無信,不然、不然我就說出去,別人會看不起你,會罵你戳你脊梁骨。”

    顧蘭時又是高興又是慌張,生怕自己聽錯了,趕忙將這件事獨自敲定,他在原地團團轉(zhuǎn),一會兒看著裴厭笑,一會兒又認真叮囑:“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忘了。”

    罵聲被迫中止在肚子里,換裴厭有點不相信了,他心中重現(xiàn)前些日子的迷茫,顧蘭時好像是真的想嫁。

    他吸口氣讓自己平息下來,冷靜說道:“這事你自己做不了主,你背著你爹娘隨便找個漢子嫁,他們能點頭?”

    本意是想讓顧蘭時知難而退,有父母在,一個雙兒是決定不了自己婚事的,這盆冷水必須得潑,不然顧蘭時還不知要說出什么胡話。

    沒想到顧蘭時只是頓了一下,很是篤定地說道:“我爹娘自有我去說服,這你不用管,我早就想好了。”

    他沒扯謊,確實早就想過,只是之前礙于裴厭不愿娶他,他不好給家里人說,萬一他爹碰了壁,可不會像他這樣沒皮沒臉再次過來。

    根本沒想到他會這么說,裴厭一噎,心中突然生出一點悔意,早知道,剛才就不會沖動行事了。

    見顧蘭時高高興興,他莫名有點窩火,一咬牙撂下話:“那好,這事與我無關,你要能說服他們……”

    后面的話還沒想好,顧蘭時卻連忙接上:“那你就娶我。”

    見裴厭氣得瞪他,顧蘭時有點膽怯,但還是禁不住傻笑,在心里自己夸自己,腦瓜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聰明機靈,總算把親事給定了。

    裴厭徹底沒了話說,帶上黑狗回去了。

    顧蘭時看著他走遠,高興到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他心知不能如此,只好咬住食指指節(jié)讓自己冷靜。

    雨勢大了,嘩嘩嘩打在樹葉草木上,他只戴了斗笠,冷靜下來后拍拍臉趕忙往家里跑,衣裳都濕完了。

    下午,錢家喪事忙完后,顧鐵山和苗秋蓮一前一后回了家,顧蘭瑜和顧蘭竹早在雨勢大的時候就從地里跑了回來。

    顧蘭時換了身干凈衣裳,給爹娘一人舀了碗熱騰騰的姜湯喝。

    跟裴厭打包票是一回事,這會兒看見他爹娘免不了心生膽怯,緊張又忐忑,好幾次欲言又止不敢真的說。

    苗秋蓮和顧鐵山都有點累,喝完姜湯回屋歇下,因此沒留意到他神色。

    一直到吃過晚飯后,顧蘭時拾掇完灶房鍋碗,一邊往堂屋走一邊心里打鼓,婚姻大事自己做了主,他哪能不害怕。

    顧蘭瑜在堂屋擰蒲草條子,明天要是還下雨,他就待家里給自己打雙新草鞋,去年的幾雙有點小了。

    竹哥兒幫他把打好的蒲草條子壓在石頭下,省得散開。

    顧蘭瑜看一眼神色不安的顧蘭時,問道:“蘭時哥哥,你怎么了?”

    顧蘭時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開口道:“沒什么,等會兒再說,我先去找娘。”

    苗秋蓮正在屋里掃炕鋪被褥,顧蘭時一進來先搭了把手,等鋪好后才小聲說:“娘,我想和裴厭成親。”

    冷不丁聽見這么一句話,苗秋蓮以為自己聽錯了,神色愕然:“啥?”

    無論如何都得說,既然開了口,就沒有回頭的道理,顧蘭時豁出去了,閉著眼睛聲音大了點:“我說我想和裴厭成親。”

    他緊緊閉著眼睛,眼尾都擠在一起,害怕得不行,卻半天沒等來罵聲,于是偷偷睜開眼。

    苗秋蓮一看他睜眼了,拿起炕上的小掃帚就打,顧蘭時想哭哭不出來,也不敢跑,往旁邊躲了兩步,還是被打在胳膊上,疼得他直咧嘴,吭哧哭著喊娘。

    “別叫我娘,你是我娘。”苗秋蓮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他屁股上揍了兩下,扔掉小掃帚罵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連想嫁漢子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若被人知道,你讓你娘這張老臉往哪里擱?你爹都得打自己幾個嘴巴。”

    顧蘭時原本揉屁股,聞言鼻子一酸,淚珠子掉個不停,哭得直抽抽,但還是哽咽著說:“娘,外頭那些人哪有好的,林晉鵬還不是村里人看著長大的,卻是個腌臜東西,那林登子,更不用說,一個兩個全都是色鬼,萬一再找個也是色鬼,連你們也騙了,我過去哪能活。”

    他哭得傷心,眼淚跟斷了線一樣止不住,說:“娘,我害怕,林登子扯我衣裳的時候沒人救我,只有裴厭。”

    苗秋蓮啞然,有點說不出話。

    “娘,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衣裳被扯成那樣,就是沖著毀清白來的,夜里我總能夢到那天……”

    他嗚咽哭著,頭一次將心底的恐懼害怕說出來,顛三倒四,只會說害怕兩個字,別的連回想一下就覺得壓抑窒息。

    顧鐵山站在房門口,剛才聽見顧蘭時哭他就過來了,顧蘭瑜和顧蘭竹也都沉默不語。

    苗秋蓮擦擦眼淚,顧蘭時出事那天她和顧鐵山都不在跟前,她這個做娘的沒看好孩子,顧蘭時發(fā)燒昏迷的時候,她一到晚上也直哭,又是怕又是悔的,若真出了事,叫她怎么活。

    顧蘭時年紀小,她一個大人,再帶著孩子一起哭實在不像話,她擦干眼淚,看一眼門口的顧鐵山,見她男人悶悶點了頭,她拿起手帕摟著顧蘭時給擦眼淚,拍著脊背哄道:“好好,那咱們就去找裴厭。”

    顧蘭時長久以來的一肚子委屈終于找著了發(fā)泄的機會,將臉埋在他娘懷里哭了好一陣,哭到?jīng)]力氣睡著了才罷休,苗秋蓮抹抹淚,發(fā)覺天早黑了。

    竹哥兒眼窩子淺,顧蘭時幾次出事他都看在眼里,哪有不難過的,在外頭也哭成一團,害的顧蘭瑜手忙腳亂給幺弟擦眼淚,在旁邊哎噓哎噓嘆著氣,讓別哭了。

    顧鐵山也不得安歇,一會兒在門口看看顧蘭時,一會兒又踱步到竹哥兒跟前哄哄幺兒。

    迷迷糊糊在爹娘炕上睡著之前,顧蘭時心道總算過了爹娘這一關。

    其實他之前想的法子是和顧蘭秀學的,家里若不點頭,那就一哭二鬧三上吊,還好沒到上吊這一步。

    第37章

    裴厭想了一晚上,他沒想出個所以然,一大早見雨停了,不顧地面泥濘鎖上院門出去了,他走時冷著臉,想搖尾巴的黑狗又縮回柴房。

    實在哭累了,顧蘭時今天醒的有點晚,覺得眼睛有點腫伸手揉了揉,他坐起身后才慢慢回憶起昨天發(fā)生的事。

    哭鬧為了和裴厭成親是真,可真哭起來的時候也確實很難過。

    竹哥兒早起床了,端了盆凈水進屋,先看他臉色,這才小聲說:“爹去后山了。”

    他把盆放在洗臉洗手的木架上,又道:“說是問問裴厭的意思,擇日不如撞日,早些問清也好。”

    顧蘭時連忙下炕穿鞋,說:“爹也太著急了,怎么不先和我通通氣,我昨天其實都問好裴厭了,他點了頭答應娶我,我才回來說的。”

    顧蘭竹聽得一愣一愣,半天憋出一句:“敢情你倆早商量好了。”

    顧蘭時總算露出笑容,他其實不太擅長撒謊,老實說道:“也不算我倆商量好的,是我纏著他讓他娶我,他其實有點不情愿,可我又不想嫁外面那些人,萬一再遇到個黑心壞種的,還不如死了。”

    他一邊洗臉一邊說:“我知道他不愿意,被我纏的沒辦法才點頭,可我也沒法子,這輩子就做了這么一件出格的事,臉都沒了,你可不許同娘說這些,回頭我又要挨罵。”

    竹哥兒翻個白眼,說:“真是的,害我白擔心你了。”

    顧蘭時擦干凈臉,笑著摸摸弟弟腦袋,說:“昨兒我也沒騙人,哪有不害怕的,如今好了,裴厭不是那種人,跟著他我放心。”

    哭泣發(fā)泄一通,讓他心中透亮起來,那些事總有過去的一天,一味害怕恐懼,以后日子可怎么過。

    見他長舒一口氣,顧蘭竹也輕松起來,他狗兒哥說了,裴厭怪是怪,但是個好人,既然蘭時哥哥愿意,也沒什么好指責的。

    另一邊,顧鐵山穿過樹林,一路到了后山,看見最外面破敗的兩三間茅草屋,他搖搖頭嘆嘆氣,裴厭窮得只能住在這種廢棄地方,連個好宅子都沒有。

    他正要往前,忽然聽見后頭苗秋蓮喊他。

    “他爹。”苗秋蓮小跑著近前。

    “你怎么來了?”顧鐵山問道。

    苗秋蓮說:“我這不是不放心,跟來看看。”

    她左右一瞧,便和顧鐵山一樣搖頭嘆氣。

    這里不像住了人,他倆繼續(xù)往里走,一直到有院墻的人家停下,見門鎖掛著,知道裴厭肯定住在這里,門前倒是干凈,沒什么雜亂東西,只是院墻到底舊了,大門也脫了漆,再干凈也有幾分破敗。

    這確實有點窮。

    兩口子不約而同想到這點,他家這些年日子過得好,一直以來都想給顧蘭時找個門當戶對的,一看裴厭有點窮,落差還挺大,心中難免不得勁。

    院門鎖著,看不清里邊,苗秋蓮嘆著氣說:“家當該是有的,沒新的也有舊的,他一個人也要過活,別的不說,吃飯家當肯定有,不然怎么過下去。”

    話雖如此,但沒起到任何寬慰作用,顧鐵山也是一聲嘆息。

    兩人在門前徘徊一會兒,正想上前順著門縫往里瞅一眼,突然從門板后面?zhèn)鱽硪魂囃敉艨穹汀?br />
    想起那條瘋狗,苗秋蓮七手八腳抓著前面的顧鐵山往后退,兩人被嚇了一跳,都心有余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顧鐵山嘆氣道:“罷了,改天等裴厭在家的時候來。”

    回去的路上,苗秋蓮一尋思,說:“他爹,是不該讓媒人過來問問,咱倆來像個什么樣子。”

    顧鐵山有自己的考慮,說道:“蘭哥兒那樣子,不嫁都不行,若找媒人過來,裴厭一口回絕,哪還有臉再來找,不如咱們私底下先來,明面上不會被人知道,哪有上趕著嫁雙兒的,再說了,就裴厭這名聲,人人都知道他養(yǎng)了條瘋狗,十里八村的媒人全是婦人夫郎,哪個敢上他門。”

    “說的也是。”苗秋蓮一聽有理,她也知道顧鐵山的言下之意,裴厭那脾氣,不多求幾次才怪,這是要豁出去他倆老臉,于是嘆著氣不再言語。

    倒是顧鐵山一路碎碎念給自己寬心:“裴厭長得高也有力氣,砍柴種地都不成問題,也有兩畝地,應該能吃飽,多砍柴冬天不愁柴火用。”

    他越說苗秋蓮越牙疼,一路撮著牙花子直嘆氣,就兩畝地,一個人還好點,兩個人怎么能吃飽,田畝稅人頭稅都是錢和糧,就算如今賦稅輕,交上去后頂多吃個半飽。

    她看看身后山林,還好他們這里靠山,能撿些山貨吃,再不濟還有野菜,大概是能吃飽的。

    “雖然沒親戚朋友,不過也不怕人欺負,他個鬼見愁,不欺負別人都是好的。”顧鐵山還在碎碎念,又說道:“其實有力氣也是好事,能干活,勞累幾年,多掙幾畝地,以后日子就好過了。”

    苗秋蓮一想也是,壯勞力到底是不一樣的,想起另一件事,說道:“裴家人那邊……”

    她素來不喜裴家人,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主兒,如今竟要同他們扯上關系,牙更疼了。

    顧鐵山沉吟一下,說:“這個倒不怕,就裴厭那活閻王,親娘都能打一頓,裴興旺一家子如今廢的廢殘的殘,哪里還有氣焰,敢去惹裴厭。”

    “裴厭同他們斷了親,這村里都知道,咱們也不管他,只同裴厭一個人往來就是。”

    苗秋蓮點點頭,開口道:“就是可憐我蘭哥兒,萬一這事真成了,家里就兩個人,拜堂成親都沒個長輩在上頭坐著。”

    她又想到別的,連忙說:“裴厭一個親戚都沒有,到時要是連席都辦不起來……”

    顧鐵山臉色也有點不好看,捂著肚子齜牙咧嘴。

    苗秋蓮不知道咋了,慌忙問道:“他爹?”

    顧鐵山擺擺手,說:“胃疼。”

    “我也牙疼呢。”苗秋蓮嘆道,兩人都知曉,估計是事情太急上了火,商量著回家沖點苦菜水下下火。

    一進門顧蘭時早等著了,他眼睛還有點腫,但喜笑顏開的,顧鐵山和苗秋蓮見狀,不好說喪氣話讓顧蘭時別抱太大心思,越發(fā)牙疼胃疼了。

    顧蘭時不知他倆所想,殷勤給倒茶端水,笑道:“娘,你倆不用擔心,他都答應我了。”

    顧鐵山一口茶沒咽下去,嗆得直咳嗽,連手帕都顧不上,用袖子擦擦嘴,拔高聲音道:“他找過你?”

    從小到大顧蘭時沒被他爹吼過,多半是苗秋蓮罵他,這會兒總算知道不能得意忘形,垂下腦袋小聲說:“不是他找我,是我去找了他。”

    顧鐵山一口氣沒喘勻又咳上了,苗秋蓮撫著心口努力給自己順氣,說:“蘭哥兒,你這是要反了,膽子這么大,不怕被人嚼舌根?”

    她忽然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道:“怪不得你前段日子老往外跑,說去挖草根,你說,是不是去找他了?”

    知子莫若母,哪怕之前從未懷疑過,這會兒苗秋蓮心中明白得什么似的,恨得一指頭戳在顧蘭時腦門,罵道:“你啊你,吃了豹子膽不成,這么大的事,你就敢一個人跑去。”

    顧蘭時沒辦法,怕爹娘以為裴厭是那種不知廉恥的漢子,只得將事情和盤托出。

    要真算起來,不知廉恥的倒是他,苗秋蓮氣得想罵他,又怕被鄰居或過路的聽到,嘆息著只能認了。

    顧蘭時沒敢多說話,接下來的事只能爹娘出面,他要是再多嘴,恐怕又要惹爹娘生氣,萬一攪黃了就大事不妙。

    顧鐵山?jīng)]出門,一整天都在和苗秋蓮在屋里商議,到最后其實他倆心里都沒底。

    雖說答應了娶親,可這彩禮聘禮什么的,一般人家都要有,不然遭人恥笑,白給女兒雙兒。

    尤其他家日子還不錯,偏偏看上了裴厭,等回頭親事定下來,村里肯定少不了閑話。

    第二天,裴厭醒來后將空酒壇收好,盥漱過后打算去拔草,天晴了,地里的活不能撂下。

    還沒出門,黑狗沖著門外吠叫,隨后有人在門外喊他。

    院門一打開,卻是顧鐵山,對方撓著頭像是有些拘謹,裴厭喝止住狗后沉默一陣,才問了對方來意。

    顧鐵山半天沒找到話頭,站在門口兩人相顧無言實在有些尷尬,一聽見遞臺階,連忙就順著說了出來:“這不是,同你商量商量你和蘭哥兒的事。”

    說完見裴厭沒有否認,他在心中深深嘆息一聲,果然,他家蘭哥兒不爭氣,早和人家說好了。

    裴厭薄唇微抿,最終將院門大打開,讓顧鐵山進來后,堂屋只有一把椅子,他沉默著從屋里搬出另一把,倒了兩碗茶水后才坐下。

    顧鐵山清清嗓子,來都來了,他又不是婦人,怎好扭扭捏捏,于是徑直開了口,道:“這事兒你倆都愿意,我和他娘也不說什么,但這定親的禮節(jié)不能少了,該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含糊不得,再有聘書彩禮這些,總得有個數(shù)。”

    說實話,裴厭有些意外,沒想到顧蘭時動作這么快。

    他垂眸聽顧鐵山嘮嘮叨叨一大通,那些迷茫和沖動過去,心漸漸平靜,多個麻煩而已,日子不一定會有多大變化,隨遇而安就是,何必想東想西,害得自己思慮過重反而不好。

    親事有銀錢在其中,說討價還價有些難聽,免不了在這上多掰扯一會兒。

    因是顧蘭時哭著喊著要嫁,顧鐵山難以擺起岳丈的派頭眼高于頂,更無法瞅著兒婿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不過他也沒過分上趕著,該有的必須有,絕不能少,這是他們家最后的臉面了。

    總算裴厭還有點良心,最終答應彩禮給三兩,和尋常人家娶雙兒給的彩禮一樣,甚至還是比較高的,有些只給二兩。

    顧鐵山回家后喝了兩碗茶才道:“好小子,差點給我說干嘴皮子。”

    苗秋蓮又給他倒一碗茶,說:“三兩不錯了,頭先我還以為他連銅板都沒有,不曾想,這深藏不露啊。”

    顧鐵山坐下說:“我也是呢,當時說到彩禮,我心好懸沒跳到嗓子眼,生怕聽見幾個銅板,非得昏過去不可,也太糟踐人了,聽到二兩銀子才像活了過來。”

    他又道:“還好,算他有點良心,連一兩都沒說,后頭我又同他掰扯,總算抬到了三兩。”

    苗秋蓮也坐下,她拿了個糕餅吃,問道:“那你說嫁妝的事了?”

    顧鐵山搖搖頭,說:“沒提呢,要不是這樣,我怎么會覺得他有良心,他壓根兒不知道嫁妝的事,都能給三兩,哎,不錯了。”

    顧蘭時在屋子里豎著耳朵偷聽他倆說話,見連彩禮數(shù)目都敲定了,心一下子就踏實起來。

    第38章

    顧鐵山走之后,裴厭獨自在堂屋坐了許久,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所想。

    過了好一陣他才起身,拿了鐮刀到屋里搬開方桌,蹲在地上將最里面的一塊磚頭敲敲打打翻出來,底下的坑洞里埋了個布袋子。

    抖抖袋子上的塵土,將磚頭重新壓回去,桌子也放好,他拿著袋子坐在炕邊。

    將里面的散碎銀子悉數(shù)倒在炕上,他斂眸細數(shù),一共十兩,一點都沒少,埋進去之后再沒動過,自然少不了。

    這是他當兵卒三年下來的積蓄,和雜兵不同,戰(zhàn)兵每月軍餉要高一些,算起來大約有九百文,他待的地方算得上好,沒有被克扣糧餉軍資,將士飽足有力,不然也不會這么快打贏。

    戰(zhàn)功向來不會落在小卒子頭上,再勇猛都只是棋子而已,上頭的用軍功領賞,根本不屑克扣這點小錢,每打一場勝仗,下面這些還活著的人則能吃頓好的。

    這三年他一共得了三十二兩四錢的軍餉。

    隨軍征戰(zhàn),有時也能額外得一點好處,比如劫掠敵方城鎮(zhèn)的時候,他向來能拿的少,畢竟年紀太小搶不過,當初去的時候個頭也沒有現(xiàn)在高,偶爾才能藏點好處不交,但一路奔走,總有花錢的地方。

    軍餉是他頂了裴勝賣命賺來的,他一分不花,等攢多了,逮著空子去錢莊換成銀票貼身藏好,意外之財才會拿去買酒吃。

    成天見死人,指不定哪天一起吃飯的人就死了,心里總有股難言的郁氣,也沒別的事情做,就只剩下喝酒。

    糧餉糧餉,軍中也管糧,無需額外花錢,不管糙米陳米還是新米,打仗的時候能吃飽已經(jīng)是萬幸。

    也有人會將錢財托官中轉(zhuǎn)交家人,將士在外賣命,這些錢倒是會寄的妥當,少有貪墨之說。

    他當時年紀小,但留了個心眼,沒有將錢捎回家,自己留著才放心,哪怕哪天死了,也不會便宜裴家人。

    戰(zhàn)事止歇,將領班師回朝,底下小卒子吃過一頓慶功宴便也散了,各自歸鄉(xiāng)還田,走時得了八兩銀子的盤纏。

    從漠北邊境走回來,路途遙遠艱苦,他那時十七歲左右,正是吃得多的時候,趕路費腿腳經(jīng)常會餓,沿路也不敢大手大腳胡吃海塞,不過饅頭包子而已。

    當時路上恰逢冬天,夜里苦寒,沒辦法夜宿幕天地,無論客棧還是鄉(xiāng)野村家,都得掏點錢,有時想吃個熱湯熱飯暖暖,最少也得給上幾個銅板,一路走回來盤纏剩的不多了。

    若是別人,興許還會咬牙省下錢拿回家補貼,可他,一想到裴家人讓他頂替裴勝時的丑惡嘴臉,根本不想多留。

    果然,回來后他連裴家大門都沒能進去,在門口就被裴興旺葉金蓉幾人攆走,他沒停留,想起后山還有幾間破屋,便背著行囊在這里住下。

    從徐應子手里買了兩畝地,一畝水田一畝旱田,一共花了二十兩,又因被攆出來,一個破碗一根筷子都沒有,這些家當都得置辦,還有被褥衣裳,哪兒哪兒都要花錢。

    之所以留下這十兩銀子沒動,是他置辦完東西后,忽然覺得無趣,活著不過一頓飯一碗茶而已,便只留下一點散錢,將這十兩壓在磚頭底下。

    從懷里掏出舊荷包,里頭裝了一兩碎銀和十三個銅板,他常常隨身帶著,又從箱子底翻出一個錢袋,嘩啦啦倒出來一堆銅板。

    裴厭低眉默數(shù),一共六百四十文錢,這兩三年他花錢的地方不多,因為只有兩畝地,足夠他一人填飽肚子,所以掙得也不多。

    至于養(yǎng)雞鴨鵝豬,還有打零工做散活,他都沒去想,能吃飽就足夠了,何必多生事。

    之前上他姑姑家讓姑姑幫忙做鞋子,給了二十文工錢,他姑父原不喜他過去,嫌他命不好天生帶克,最后看在二十文錢的份上勉強愿意。

    就這樣,那個所謂的姑父還端起架子訓斥他,年輕有力卻不知道出去干活,有手有腳卻是個懶漢,看在姑姑的面上他沒言語,但后來也漸漸不往那邊去了。

    碎銀十一兩,銅板六百五十三個,對付親事應該夠了。

    取來細麻繩將銅板串齊整,裴厭一邊穿一邊思緒紛亂,他從沒想過娶親的事,如今連彩禮數(shù)都定下了。

    對顧蘭時,之前他離家太早,只知道村里有這個人,況且顧蘭時比他小三歲,兩人鮮少有接觸。

    他記性向來好,加之顧蘭時從去年冬天就不斷在他跟前說胡話,印象自然深刻了許多。

    有鳥兒扇動翅膀撲棱棱從屋頂掠過,從窗子往外望去,只能看見它飛遠了。

    七串銅錢穿好,裴厭拿起兩串,共一百五十三文揣進懷里。

    顧鐵山嘴上說不急不急,但緊跟著又說一句這個月二十一過,顧蘭時就滿十七了,可以婚嫁,又告訴他寧水鎮(zhèn)東邊的南李村有人養(yǎng)大雁,價錢大概在五十到六十文一只。

    今天三月十二,滿打滿算只有八天,他知道顧家人急在哪里,顧蘭時親事屢屢受挫,早有霉運纏身甚至克夫、嫁不出去的說法流傳,能早早拜堂成親,便能了結(jié)這些流言,他家還有兩個弟弟。

    鎖院門時想起顧鐵山說的,大雁價錢差在個頭上,但不拘個頭大小,只要是個心意就好。

    裴厭抬頭看了眼天色,云白天藍,倒是個好日子。

    他大步往外走,大雁先不急,得先按習俗買一兩樣點心給媒人,他知道村里方金鳳是做媒的,找她就行。

    *

    顧蘭時沒敢在大人說話時插嘴亂講,躲在屋子里獨自高興,他知道爹娘說的嫁妝是什么,頭先為了能給他找個好婆家,連嫁妝都多了些,最顯眼的,是之前林晉鵬家賠給他們的兩畝地。

    按他娘對阿奶大伯幾個人的說法,這兩畝地本就是賠給他的,若婆家遠,就將這兩畝田產(chǎn)變賣了,折成現(xiàn)銀子給他帶上,起碼二十兩呢,若離得近,成親后另寫契畫押,契主名字也要落成他的,將田契當嫁妝給他帶過去,以后種地收糧也是婆家那邊的。

    他自己也知道,嫁妝比別人高這么多,肯定能引來不少人家,他爹娘原本打的主意是在里頭挑好的,最起碼得家底殷實,而不是讓他下嫁給那些窮苦的,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不過現(xiàn)在,顧蘭時又豎起耳朵,他爹娘似乎也不想避開家里孩子,沒壓低說話聲音。

    除了兩畝地以外,其他嫁妝除了一床被子兩身衣裳一個陪嫁大木箱以外,別的就不給了,裴厭窮,不是他倆原先想的門當戶對,已經(jīng)算是下嫁了,多貼只會顯得他家沒本事,找不到出息的好兒婿。

    苗秋蓮心疼顧蘭時嫁過去吃苦,有心要給些,可又一想,以后顧蘭瑜要娶親,無論彩禮聘禮還是席面宴請,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顧蘭竹也要嫁人,同樣要給備嫁妝,哪里不得花錢。

    因此和顧鐵山再三思慮,多的錢不給顧蘭時帶了,他嫁的近,真吃不飽肚子,幾步路就回來了。

    聽見這些,顧蘭時沒覺得有什么,家里能給他帶出去兩畝地,在十里八鄉(xiāng)都算大手筆的嫁妝,村里人若是聽見,少不了咂舌驚嘆,他還有什么不足的。

    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外頭苗秋蓮喊他。

    “蘭時,娘和你爹說的,你也都聽見了,兩畝地給你們?nèi)シN,一共四畝地,足夠你們兩個人吃飽喝足。”

    見顧蘭時點頭應好,苗秋蓮嘆口氣,她有些不忍心,但話必須得說,道:“別的先不講,娘跟你囑咐一句,這是你自己選的人,若以后不好了,娘也沒臉上門去罵人家,爹娘再疼你,出了這個門也就沒法兒管了,日后只憑你自己去活。”

    顧蘭時心里有點酸,事已至此,讓他嫁別的人他也不愿,至于裴厭,前路雖依舊迷茫,可他不后悔,于是點著頭說:“娘我知道,你放心,不會過不好的,他是個好人。”

    好與壞,這會兒怎么知道,成親后再反悔,就來不及了。

    見他神色堅定,苗秋蓮不好潑冷水,岔開話囑咐了幾句別的,讓他這幾天拾起鴛鴦枕頭和嫁衣,趁早做好就不慌了。

    日子在期盼中有點煎熬,總覺得慢,等到三月二十這一天卻又覺得如此快,眨眼就過去了。

    鄉(xiāng)下人過生辰,講究點的吃碗長壽面,能臥倆雞蛋都算頂了天,真正的窮人活著都艱難,哪有過生辰的想法。

    早起顧蘭時就得了一碗面,這些年家里大小孩子生辰,只要在家住,苗秋蓮清早就煮好長壽面,吃完該干活干活,再無特殊的。

    顧蘭時用筷子一翻碗底,兩個荷包蛋藏在底下,竹哥兒在旁邊饞嘴,他分了半個荷包蛋,又喊顧蘭瑜來吃了另一半。

    一碗熱騰騰湯面吃個底朝天,碗底什么都沒剩,顧蘭時興高采烈去灶房洗碗筷,他沒好意思問他爹怎么和裴厭商量的,只大概知道等過了今天生辰,那邊才會找媒人上門。

    他實在高興,出門放鴨子不說,還帶上鐮刀竹籃順便挖野菜。

    苗秋蓮連忙喊住他:“蘭哥兒,就在河邊挖,別上后頭林子去。”

    她實在怕顧蘭時膽大妄為,萬一又去找裴厭。

    顧蘭時知道輕重,笑道:“娘,我明白,鴨子大鵝都在游水,我肯定走不遠,得在旁邊看著。”

    苗秋蓮這才放心。

    鴨子大鵝知道河水在哪邊,根本不用趕,自發(fā)到了河邊,天暖和了,河里冰塊早就消融。

    顧蘭時提著籃子挖薺菜和灰條菜,就算不知道具體日子,他也滿心歡喜,眉目間全是笑意。

    第39章

    托媒人上門提親要帶一只大雁,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習俗,若雙兒家愿意,則會收下大雁,若不愿,就讓媒人帶回去。

    媒人能來提親,都是前頭說好的,不過禮節(jié)而已,一般不會有退大雁的事發(fā)生。

    三月二十二日,天晴太陽大,許多人都換了春衣,顧家昨天得了方金鳳的消息,今天一大早就候著了,等人進門后,倒茶先是一陣寒暄。

    婚姻大事有父母商定,顧蘭時為避嫌在屋里做針線,自己縫嫁衣簡單,若有心,買些彩線在衣領袖口還有衣擺處繡些吉祥喜慶的花樣,鳳冠霞帔之類的奢華東西,只有大戶人家才做得起。

    算起來這是方金鳳第三次上顧家?guī)腿颂嵊H,可以說輕車熟路,她心中縱有萬千感慨,也不能在顧家人面前說道。

    想起昨天早上裴厭進她家門時,面對這么個活閻王,平時都要繞著走,哪兒敢湊到跟前說話,當時嚇得她還以為是來尋仇打架的,一聽要托她做媒,心里的石頭才落下。

    倒是死活都沒想到,裴厭看上的是顧蘭時,她十分猶豫,顧蘭時名聲再不好,顧家給她透口風不愿下嫁,她正為難既要找個好的,又要不嫌棄那些風言風語,頭疼的不行,又不好推脫,畢竟方紅花和她娘家一個村的,祖上還有一點親戚里道在。

    畏懼裴厭名聲,她不敢明說,卻也不敢打包票,萬一事情沒成,一家子都得遭殃,于是再三思量,最后支支吾吾同裴厭說這事可能不好辦。

    誰知裴厭放下一包點心,告訴她只管去,不會叫她丟面子。

    她放心不下,到地里找苗秋蓮一問,這才知道他兩家都商量好了,只是尋她做個中間人,既不得罪活閻王,顧蘭時的親事也解決了,還能討個媒人酒吃,哪有不樂意的,這不按著裴厭的意思,今日就上了門。

    因裴厭沒透露有多少家底,她只撿著知道的彩禮數(shù)目說了,一看顧鐵山和苗秋蓮都不吭聲,也沒問她這些,像是默許了,心里知道有貓膩,但不好打聽,只得揭過。

    彩禮給三兩,到時婚書和聘禮也不會少,聘禮按農(nóng)家習俗,同樣是一只大雁,再沒別的。

    方金鳳喝口茶潤潤嗓子,說道:“他看樣子著急,我也沒敢多問,就把他的話照實跟你們說了,他意思問名和相看這幾樣虛禮,倒是不用了,名字大伙兒都知道,長什么模樣更不必說,都清楚,若你們也愿意,生辰八字由我交給他,他拿去找人算算,定好良辰吉日,就能來迎娶。”

    見苗秋蓮和顧鐵山猶豫,她不清楚其中門道,因為畏懼裴厭,就勸了兩句,說:“不是我多嘴,蘭哥兒這兩年不順,眼瞅著如今轉(zhuǎn)了好運,以后慢慢好了,你們也不必憂心,裴厭再怎么,沒人敢惹到他頭上,為孩子好,早點成了親,還怕那些閑言碎語?叫他們后悔眼紅都來不及,裴厭如今是苦了點,可我看他愿意改好,都知道娶親成家了,只要他勤快,好手好腳一個漢子,再幫扶一把,不就起來了,蘭哥兒日后一定不會受苦。”

    方金鳳又勸道:“后頭還有狗兒和竹哥兒呢,不說竹哥兒,狗兒說親人家也會打聽,蘭哥兒如今十七,狗兒我記得只小兩歲,都十五了,還不緊趕著尋門好親事,可別耽誤了。”

    苗秋蓮嘆口氣,說:“他嬸子,你說得有理,就這么辦吧。”

    她起身去屋里找寫了顧蘭時生辰八字的紙貼,其實讓裴厭盡早來娶是她和顧鐵山的意思,裴厭也領會到了。

    臨到關頭,媒人真的說了,他倆心里又有點過不去,著急忙慌將孩子嫁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什么事。

    罷了罷了,既然方金鳳好言相勸給了個臺階下,就這么著了。

    親事再著急,也不是一兩天能辦成的。

    媒人帶來的那只大雁體型不小,顧鐵山拎起來掂掂,分量不輕,他女兒雙兒好幾個,一看就知道價錢應該在六十文,心中十分滿意,裴厭再古怪,面子還是給了幾分的。

    他將大雁關到柴房,家里不養(yǎng)這個東西,但暫時先不吃,留著后邊宴席待客用,肉菜都金貴,有這個就不用花錢買別的肉。

    成親時婆家要開席待客,但都是那邊親戚,成親當天將雙兒送出門后,就與娘家無關了,自有花轎來接,他們這邊沒有人過去。

    而娘家這邊的親戚在前一天由娘家開宴席,有商量好的,席面開銷婆家會給些,因家家境況不一樣,情況不盡相同。

    花轎也分好壞,鎮(zhèn)上有錢人家的八抬大轎全是紅綢彩緞,末等的只是一頂兩人小轎。

    而鄉(xiāng)下,講究些的會有花轎,沒錢的就用家里騾子驢子,給牲口披上紅布扎上彩緞,新娘子新夫郎也省腳力,倒是比花轎更常見。

    再不濟漢子拉著板車過來接新人,這種會連嫁妝行李一起帶走,不然一個人坐在板車上空蕩蕩的,實在不好看。

    再窮點的,連一兩個吹打奏樂的都請不起,更別說騾子,只能走路來接親,若路途遙遠,兩個新人只好一起走回去。

    顧鐵山那天實在沒臉連這些都問出來,不然聽起來還以為他蘭哥兒嫁不出去,今天媒人來了,他又愁起接親的事。

    顧蘭玉和顧蘭秀都是坐著高騾子出嫁的,到顧蘭時要是走路出嫁,迎親時村里人都能看見。

    他關上柴房門嘆息一聲,罷了,面子哪有那么重要,他家有驢子,可若連驢子都是他家的,更惹人笑話。

    裴厭窮,總不能讓人家借錢雇牲口,成親后要還錢,受罪的還不是他蘭哥兒,只能看開些。

    方金鳳走了,顧蘭時從屋里出來,拉著苗秋蓮小聲說:“娘,我想起忘了問裴厭,他到時也得穿紅衣,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若買來布,我給他做要比買成衣便宜。”

    苗秋蓮一聽這話,點著頭道:“說的是,他那么窮,家里又沒人給做衣裳,若花大價錢去買,不如幫他做了。”

    鄉(xiāng)下人都苦,能省錢的地方?jīng)]人愿意多花,只要定了親,雙兒幫著漢子做新衣是常見的事,既省錢還有心意在其中。

    “他爹,得空上后山問問,他若買了布回來,等聘書一下,就讓蘭時給做。”苗秋蓮沖著外面喊。

    給裴厭省錢,就是給顧蘭時省錢,顧鐵山連連答應。

    *

    裴厭那邊動作很快,沒兩天方金鳳帶著大雁和寫好的聘書上門,另外還有一匹紅布,說八字算好了,兩人可謂天賜良緣,天造地設一對,沒什么不合相沖的。

    一聽是在白云觀算的,苗秋蓮沒說什么,她不懂這些,知道這是方金鳳撿著好聽話在說,只要沒相沖的就好。

    聘書一下,聘禮也接了,親事便能抬上明面說。

    之前有人打聽方金鳳給顧蘭時說了哪家漢子,她一個婦人,對裴厭這樣的煞星心生畏懼,跟鋸嘴葫蘆一樣生生憋住,一個字兒都沒透露,就算有人看見裴厭上她家門,她也沒認,打著岔走開不言語。

    聘書給到顧家人手里,方金鳳喝一碗茶,說等裴厭挑好成親的良辰吉日她再來遞話,要走時苗秋蓮拉著她一陣絮叨,她心領神會。

    等下午有人同她打聽顧家的閑話,她便將裴厭和顧蘭時定親的事說了,又好生夸張了一番,說彩禮三兩銀子呢,比別人只多不少,兩只大雁都是六十文的,又肥又大,裴厭還給顧蘭時買了兩匹布,只等成親后做衣裳穿。

    這話不假,確實是裴厭交代她說給顧家人聽的,不過只帶去那匹做新衣的紅布。

    顧蘭時抱著紅布進屋,方才聽他娘說了裴厭的衣裳尺寸嚇一跳,確實高,連布料都費,看著瘦是瘦,肩膀和腰身尺寸一點都不小。

    那天他爹去找裴厭問喜服的事,對方也說了,做一身衣裳就好,鞋子不用,他還有一雙新的沒穿。

    比起夫郎,紅色喜鞋漢子平時難以穿出去,因此多半是做一雙常見的深色布鞋,家中差點的,只要鞋子洗干凈沒補丁就行。

    顧蘭時歡歡喜喜裁布縫制,比他自己的還上心,要想做好點,不是幾天工夫能成的,他干脆連家門都不出,專心做這些。

    裴厭要娶他的消息在小河村迅速傳開,任誰都想不到命又窮又硬的活閻王要娶親了,娶的人更不得了,是三番兩次出事的顧蘭時。

    有愛幸災樂禍的人偷笑,說這兩人還真能湊一對,一個天煞孤星一個克夫衰命,總之嘴里沒幾句好話,極盡嘲笑。

    世上總有那么幾個壞心眼的,一看顧家如此,以前眼紅人家日子好,這下高興得不行,總算倒霉了,一個衰命不夠,又沾上個克星,甚至得意忘形,路上碰見去挖野菜的方紅花,湊上前討嫌,陰陽怪氣笑著說他們家蘭哥兒嫁得好,結(jié)果被脾氣上來的方紅花一口啐在臉上罵了個狗血淋頭。

    方紅花在小河村這么多年,確實不是好惹的,哪怕孫子流言纏身,她罵起人來一點都不落下風,這些人不要臉,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就別怪她不客氣。

    而另一邊,裴家人也知道了裴厭要娶親的消息,葉金蓉心里很不舒坦,憑什么裴厭害了親爹親哥,自己卻什么事沒有,甚至要成親了。

    過了幾天,聽到顧家人竟要給顧蘭時兩畝地做嫁妝時,心中的不舒坦便作起祟,家里錢花的差不多了,已經(jīng)十六歲的裴虎子兩三年內(nèi)根本不可能娶妻。

    她心一橫,不敢去找裴厭,傍晚撂下手里活,走到顧家門前放聲大哭,她一嗓子嚎出來,跟哭喪似的,隔壁在門前擇野菜的劉桂花沒防備,嚇得一個哆嗦。

    第40章

    天色晚了,飯已經(jīng)吃過,苗秋蓮煮好豬食舀出來,提了木桶要到后院喂豬,忽然聽見門口聲音不對,哭喪一般的動靜,她放下桶直奔大門,不曾想是葉金蓉跑到他家門口用手帕捂著臉哭。

    她肺好懸沒被氣炸,膈應誰呢這是,深吸一口氣緩過勁,隨后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罵道:“狗*的娼貨,你不回家伺候你那廢物漢子瘸腿兒子,跑這里現(xiàn)眼號喪,是提前給你兒裴勝哭喪不成,他活不了了,你怎么不替他去死,黑了心的野種,敢來我家門口撒潑……”

    莫名其妙來個人在家門前哭喪,任誰都不愿攤上這種事,實在晦氣。

    葉金蓉實在沒安好心,苗秋蓮越罵越來氣。

    “嗚嗚嗚……”葉金蓉眼淚鼻涕一把,被罵的戳了肺管子,氣得臉紅脖子粗,不甘示弱啐一口道:“你才不得好死,你兒你女兒都是早死鬼,天天叫你撒紙錢。”

    “你敢還嘴!”苗秋蓮上手就去扯葉金蓉嘴皮子,兩人登時廝打在一起。

    到底是鄰居,劉桂花拉架時多向著苗秋蓮,又喊顧家人趕緊出來。

    竹哥兒最先跑來,苗秋蓮高聲道:“拿棍子!”

    他慌里慌張從門后取了木棍,苗秋蓮抽出手接過,雙手緊握,照著葉金蓉身上就是一通亂打,這下連劉桂花都不敢上前了,生怕被誤傷。

    要說撕扯,葉金蓉不一定能落下風,可她手里沒家伙,立馬敗下陣來,苗秋蓮被她跑來故意哭喪氣得大動肝火,下手便沒了輕重。

    顧蘭時顧蘭瑜一前一后趕到,葉金蓉挨了好幾棍子,已經(jīng)沒了哭喪找晦氣的念頭,哎呦哎呦叫著,腳下落荒而逃。

    苗秋蓮在后面高聲罵:“狗娘養(yǎng)的!你再敢來現(xiàn)眼,看我不給你心肝脾肺打出來,我告訴你,我們是和裴厭做親,不是跟你們家,少來討嫌!”

    可以說是第三次說親,她哪能容忍有人攪和顧蘭時的親事,要再成不了,沒心沒肺的人都能徹底擊倒,是以火冒三丈。

    當聽見門口看熱鬧的人說裴厭來了,苗秋蓮氣勢洶洶在門口等著。

    見村人都看他,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的裴厭不明所以,臉一下子就冷了,讓原本想同他賣個好說說情況的人沒敢上前。

    “厭小子,你過來。”苗秋蓮因為氣憤,有了幾分丈母娘的派頭,一點沒和裴厭客氣。

    等人過來后她雙手叉腰恨恨道:“方才姓葉的來過了,在門前哭喪,我知道你們斷了親,可要不把他們這股子邪火壓下去,我怎么放心把蘭哥兒嫁你,總不能以后隔三差五就來膈應人,日子還怎么過。”

    她說完依舊沒消氣,一副裴厭不把這事解決就不罷休的架勢。

    裴厭臉色很冷,聽完前因后將鋤頭靠在顧家院墻上,抬眸對顧蘭瑜說:“拿斧子來。”

    顧蘭瑜一愣,沒跟上他的話。

    裴厭沒看顧蘭時,只盯著顧蘭瑜道:“刀也行。”

    這下連苗秋蓮都愣住了,想起之前婁進的慘狀,染血的斧刃至今還在腦海里,她一下子回過神,不再生氣了,勸道:“行了行了,我都打回去了,何必多生事。”

    誰知裴厭像是沒聽到一樣,顧家人不動,他徑自進門去拿。

    苗秋蓮臉都白了,好容易尋門親事,要是殺了人,以后可怎么過日子,萬一死了人裴家去告官呢。

    院里木頭堆上放了把長柄柴刀,刀身刀刃也長,一看就鋒利,裴厭順手拿起,這刀分量很不錯,他在手中掂了掂,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顧蘭時慌亂開口:“裴厭,你、你別去。”

    “是啊,厭哥,幾句口角而已,犯不著。”顧蘭瑜也跟著勸。

    和別的事不一樣,葉金蓉只是過來討嫌,攆走就是了,何必動刀斧。

    甩掉顧家人伸來阻止他的手,裴厭充耳不聞,他一冷臉,顯得兇惡無比,少有人敢上前,長腿一邁往裴家方向去了,唬的顧蘭時幾個攆在后面,勸又不敢勸,只能先跟著,看他要做什么。

    苗秋蓮嚇得讓顧蘭竹趕緊喊他爹,顧鐵山上老宅說閑話去了,一直沒回來。

    裴厭走得很快,跨進裴家門看見院里裴勝在吃飯,直接上去一腳踹翻桌子,碗筷砸了一地。

    裴勝瘸了腿,勉強避開翻倒的桌子,眼見菜湯全撒了,糙饅頭也沾了泥,他氣得攥拳,脖子上青筋直跳,但實在害怕裴厭,只站在原地火冒三丈,沒說一句話。

    “讓姓葉的出來。”裴厭說著,一刀劈斷桌腿。

    裴勝哆嗦了一下,抖著嗓子喊娘。

    葉金蓉躲在房里不敢露頭,她剛才挨了打,心中不痛快,沒曾想裴厭拿著刀進門了,見裴虎子在堂屋,她招手示意小兒子出去問話。

    裴虎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頭,和裴厭對上視線后嚇得腿發(fā)顫,他可不想被打斷腿成瘸子,因此在原地沒動,生怕惹惱院里的煞神。

    小時候裴勝沒少打他,裴虎子年紀小只跟著爹娘罵他幾句災星,就算想動手,他也會還回去,頂多事后又挨裴興旺一頓打,裴厭目光從裴虎子臉上挪開,再次看向裴勝。

    方云抱著兩個兒子躲在屋里不敢出神,從窗縫往外看,見裴厭舉刀要砍裴勝,她嚇得尖叫。

    裴勝屁滾尿流逃命,跌倒后在地上爬,嘴里早嚇得說起胡話討?zhàn)垼~金蓉又驚又怕,聽見后院栓的狗狂叫不止,便喊裴虎子去放狗。

    對,狗。

    裴虎子怕死,萬一裴厭砍完裴勝再來砍他,腿軟得和面條一樣還是撐著一口氣跑到后院放狗。

    黃狗呲著牙,被主人指示后目露兇光朝裴厭撲咬。

    顧蘭時一看裴厭要吃虧,腦子都是懵的,拿起裴家院子里的木柴要去打狗,苗秋蓮怕他被傷到,趕忙拉住不讓過去。

    裴厭不再踢裴勝那條斷腿,一轉(zhuǎn)身眼神竟比黃狗還要兇。

    從戰(zhàn)場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戰(zhàn)兵,總有些能耐,他胳膊長動作又快,躲過撲來的惡狗后,上前一步逼近,看準后柴刀刀刃直接砍進狗臉之中。

    狗疼得嗷嗷直叫,再沒了氣勢,尾巴夾起來示弱,裴厭毫不留情,抽出刀大力照狗脖子砍,血往外涌,四五下后狗再沒了氣息,連腦袋都快掉了。

    一地鮮血,裴厭身上臉上也都是血。

    裴家門外,有膽小的人不小心和死不瞑目的狗眼睛對上視線,惡心又恐懼,扭臉就吐了。

    顧蘭時膽子也沒那么大,血腥味沖鼻,讓他臉色十分難看,顧鐵山趕到后,看見這一幕也不知如何是好,鄉(xiāng)下漢子再兇,打架都是有分寸的,除非人多才有失手打死人的狀況。

    裴厭這瘋勁太嚇人,若上前很有可能被他六親不認砍一刀,因此周圍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出聲勸阻。

    裴虎子腿一軟差點跪下去,好在裴厭沒有多看他。

    方云哭嚎聲在狗被砍死后戛然而止,裴勝驚恐到失聲,胳膊被按在地上時幾乎失去反抗的意識,直到裴厭手起刀落,他眼前一片血紅,只看到右手小指和無名指與手掌分離,疼痛在被放開后才襲來。

    裴厭力氣大砍得又準,一刀完事,站起身后朝主屋窗子看去,說:“下一回,就不單是手指頭。”

    徐承安趕來,見沒傷著任何人性命,他年紀大了,有點見不得血腥。

    裴厭滿身滿臉是血,一副煞星模樣,他心中也有幾分膽怯,擺擺手讓門口的人都散了,又喊裴虎子快帶裴勝去看郎中,對裴厭他欲言又止,最后搖搖頭嘆道:“做事不要這么沖動。”

    知道是葉金蓉先挑事哭喪,他不好過分責怪裴厭,說完對上裴厭那雙眼睛,心里一下子明白過來,要是沖動,就不會只砍手指頭了。

    “走走,回去罷。”顧鐵山豁出去老臉上來吆喝,裴厭看他一眼,拎著刀出去了。

    顧蘭時怕是怕,但還是跟在后面。

    徐承安氣惱葉金蓉蠢笨,站在院里罵了一通,好好的,非要去招惹顧家和裴厭,已經(jīng)和裴厭斷了親,就不要生是非,弄得村里雞犬不寧又多血腥,今日還罷了,沒傷著性命,要是真死了,后悔都來不及。

    他罵完走了,裴虎子強撐著帶裴勝去看草藥郎中,裴興旺躺在炕上沒動,他瘦了許多,看著干枯,這會兒愈發(fā)頭暈,只能緊緊閉上眼睛,已是不中用的模樣。

    院里死狗的慘狀看一眼都覺得害怕,葉金蓉呆愣愣扶著堂屋門,站在那里半天沒動。

    方云讓兩個兒子在屋里,她出來一邊罵一邊哭:“就你能耐,跑人家門前哭喪膈應人,這下好,輪到你們家哭了,今兒勝子要是被你害死了,我看你怎么有臉活著。”

    到了顧家門口,裴厭低頭看一眼柴刀,刀刃上全是血,他直接用衣袖擦干凈,遞給顧蘭瑜后,自顧自拿起靠在墻上的鋤頭走了。

    顧蘭時張張嘴又閉上,憂心忡忡看一眼苗秋蓮,有點怕家里覺得裴厭太兇。

    苗秋蓮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和林登子那事不一樣,葉金蓉雖可恨,打罵兩句也就過去了,不至于到這份上,也是她當時沖動,非要裴厭給個說法,明知道是個六親不認的,幸好只是剁了手指頭,沒出人命。

    事已至此,又不好怪罪,她站在院門口看一眼走遠的裴厭,說:“他爹,摘些柏葉給他拿去,年輕人不知輕重,或許也沒放在心上,你拿去讓他煮了洗洗,去去晦氣,這都快成親的人了,哎。”

    天色雖然晚了,不過側(cè)柏樹山坡上就有,顧鐵山答應一聲去摘。

    想到裴厭一身血,顧蘭時心里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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