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苗秋蓮背對著大門沒看見,聽見動靜撂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她知道婁進是個什么東西,憂心忡忡皺起眉,是不是在他們村打人了。
顧蘭時被剛才那一眼嚇住,腦袋都是懵的,根本來不及攔住他娘,自己也沒忍住往門外走,怕是怕,卻有點想知道婁進幾個到底惹了誰,來時那么威風,這會兒弄得連命都快丟了。
門外土路上,婁進跌跌撞撞逃跑,衣服上的血跡明顯都是右手腕流出來的。
婁五臉上濺了不少血點子,他像是嚇瘋了,眼神驚恐連話都說不出來,其他四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傷,褲腿不知被什么撕爛,漏出棉絮。
一條潦草的黑色長毛大狗從后面追來,死死咬住落在最后面一人的胳膊,低吼嗚咽,一副兇殘至極的瘋狗模樣,那人慘叫著掙扎,瘋狂甩動胳膊,另一手去砸狗頭狗眼睛。
瘋狗被砸中眼睛,吃痛松開嘴,卻沒畏懼逃跑,而是飛快撲向前面的婁五撕咬。
顧蘭瑜原本和周石頭在門口說閑話,最先看見婁進幾人逃命過來,沒想到后邊還追了條瘋狗,見他娘和顧蘭時都出來看,連忙過去推搡兩人進門,順手從門后拿了根棍子在手里,萬一黑狗發瘋誰都咬,有個家伙在手里才安心。
婁進跑過他家門口,地上滴了些血跡,連風似乎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顧蘭時終于忍不住,側身彎腰干嘔了幾下。
慌得苗秋蓮讓他背過身去,別再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夢。
顧蘭瑜齜牙咧嘴一臉肉疼的模樣看著婁進幾人被瘋狗追咬,別說顧蘭時,他要不是極度的好奇心撐著,想知道婁進這惡棍被誰砍成這樣,高低也得吐兩下。
徐承安聽到消息匆匆從家里跑來,他前后跑了一群中年漢子,見婁進幾個人在他家附近,顧鐵山跑得很快,躲著瘋狗進了家門。
“這誰家狗?”
周圍有人詢問,但大伙兒都沒見過,各自躲在門后觀望,因見只是婁進幾人吃虧,加之對婁進斷手的慘狀有些忌憚生怯,小河村的漢子都沒上前去打狗。
徐承安到附近先看幾眼,才讓人拿棍子驅趕黑狗,萬一發瘋咬到他們村人可不好。
棍子還沒打過去,就聽見一聲尖銳呼哨,黑狗呲著牙后退,往打呼哨的人腿邊退去。
裴厭拎了把短斧頭從村外走進來,刃上明晃晃帶著血跡,他皺眉冷著臉,臉上長疤分外猙獰,帶了幾分兇惡。
咣當一聲,斧頭被扔在婁進腳邊,嚇得他渾身一抖,連鎮定也維持不了,慘白著一張臉嘴唇都在哆嗦。
裴厭停下腳步不再上前,視線從婁進幾人臉上掃過,說:“帶上你東西滾。”
斧頭正是婁進的,他之前一直別在腰后用衣裳遮掩,被砍成這樣哪里還記得斧子,不過裴厭發話了,竟還有一條活路,他硬著頭皮踢一腳婁五,讓拿上斧頭趕緊走,萬一裴厭反悔,就來不及跑了。
“下回別再叫我看到你們幾個。”裴厭又說道。
“是是是。”婁進點頭哈腰答應,他渾身發冷眼前也發黑,心知再不走真的要把命丟在這里,比起其他人他更怕死,竟生生憋住一口氣拔腿就跑,等出了小河村后才兩眼一翻暈過去,也當真是個奇人。
婁五幾個人先往后看有沒有追兵,沒有才勉強提起良心,哭喪著臉罵娘,這裴厭自己打架不要命,也不許別人要命,怨聲載道將婁進抬走了。
見裴厭帶著瘋狗要離開,徐承安喊住了他,問道:“厭小子,這是咋回事?”
裴厭臉上戾氣未消,下頜也濺了些血跡,衣服腹部和腰側有幾道劃破的口子,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在破口處,臉頰有青腫,兩只手的手背和露出來的手腕也有些刀傷擦傷,顯然吃了虧,不過對方六個人,他獨自一人只帶著條瘋狗,能全身而退已經很不錯。
人很多,且都在看他,裴厭沒有隱瞞:“他幾個讓我跟著他們混,我不愿,領頭的那個婁進帶了斧子,要砍我,我還手了。”
還手了。
徐承安被輕描淡寫幾個字哽住,卻挑不出錯來,確實是還手了。
他咳嗽一聲,說:“嗯好,知道了,婁進那個人你可能也聽人說過,是個惡霸,凈干些天怒人怨的事,他這回吃了虧,恐怕……”
他順嘴想說對方恐怕會來報復,想起剛才婁進那副畏懼的模樣和要命的傷勢,就算活下來也少一只手,于是改口道:“恐怕日后會生事,倒不怕他糾集人手來村里鬧事,只是你一人若在外面碰上他們,需得小心些。”
裴厭平時很少和村里人來往,也不惹是非,幾次打架都事出有因,今天砍的又是婁進這種惡棍,甚至算得上一件好事,因此徐承安沒有斥責他下手太重太沒人性。
“嗯。”裴厭淡淡點頭,不帶絲毫停留轉身就走,長毛臟狗追著他腳步而去,沒有再發瘋。
裴虎子躲在人群后面,心里陣陣發虛,裴厭差點砍死婁進那樣的惡霸,幸好他沒有再招惹對方,真是個活閻王鬼見愁。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婁進右手沒保住,傷勢重元氣大傷,又差點被嚇破膽,再沒有之前的霸道威風,勢頭一下子弱了,跟他一起被砍的婁五幾人也嚇得夠嗆,連路上遇到小河村的婦人夫郎都繞著走。
為保命,婁進花了大價錢買人參進補吊命,一下子變得捉襟見肘,沒有酒肉吃喝銀錢嫖賭,連老大都成了蔫頭雞,原本糾集的一群地痞無賴散了,本就是見風使舵的一眾墻頭草小人,為婁進出氣報仇想都不用想,沒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被婁進欺凌過的人一個個喜笑顏開,只覺老天有眼,總算讓這惡霸倒了霉,連帶著小河村的裴厭在他們口中雖然兇惡殘暴不近人情,但還是有人為他說話,有砍人的能耐卻不欺負人,只要別招惹不就好了,至于他打親娘親哥一事,在好幾個村子里說法都不同,互有爭執。
外人如何嚼舌根對裴厭來說無關緊要,他依舊獨來獨往,冷著臉不太搭理人。
*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四季輪回,又是一年夏天。
顧蘭時是三月生辰,如今已經十六歲,這大半年家里都在托人踅摸婆家,看親定親都費工夫,可不得趁早找個好的。
因發生過林晉鵬那樣的丑事,苗秋蓮和顧鐵山看誰都有點防備,找親戚朋友多方打聽人品德行,近來終于相中馬家村一個十七歲的漢子,媒人在中間跑腿遞話,總算敲定半個月后的吉日讓顧蘭時和那漢子相看。
之前相看過一次,對這回相看,顧蘭時得知日子后,一個人在屋里幽幽嘆氣,罷了,不嫁人也不行,相就相,無論相貌如何,只要那人品性好,也不是不可以。
山林蒼郁,腳步聲驚動枝頭鳥雀,樹葉繁茂,只能聽見翅膀拍打聲。
已經半下午,顧蘭時和竹哥兒各自背了一筐筍子下坡,竹林離得遠,要趁天亮回去,不然在山里指不定會碰見什么野豬豺狼。
“咱家不是還有臘肉,嫩筍子炒臘肉最好吃了。”顧蘭竹抿抿嘴巴,實在有些饞臘肉。
顧蘭時笑道:“那回去跟娘說說。”
竹哥兒一個好字還沒出口,顧蘭時腳下沒防備,左腳踩空陷進土洞里,背上竹筐又有點沉,一失衡直接墜得他仰倒在地。
“嘶。”他口中吸氣,摔倒時下意識用手掌撐地,卻刮蹭到石塊和硬茬子樹枝上,右手掌心破了皮,手背幾個指關節也蹭爛了。
竹哥兒連忙來扶他,罵道:“誰黑了心,在這里挖個洞。”
顧蘭時卸下竹筐,在弟弟攙扶下從土洞中拔出腿腳,吃痛皺眉道:“怕是腳崴了。”
他看一眼土洞周圍,自認倒霉道:“應該不是人挖的,這里土本就松些,陷空下去了。”
“能走嗎?”竹哥兒扶著他走了兩步,因這里是下坡,也沒路可走,只能踩著落葉亂石,比平坦地難走許多。
顧蘭時試了幾步,想穩住只能靠在竹哥兒身上,顧蘭竹才十一歲,身量不高,還背著竹筐,扶他顯得很吃力,于是停下說道:“撿根樹枝來,當拐杖使。”
竹哥兒在附近找了根結實的樹枝,一筐筍子肯定不能扔在這里,好不容易弄了這么多,可是太沉了,顧蘭時面色猶豫。
“給我分一些。”竹哥兒也有點舍不得扔,于是往自己竹筐里放了幾棵大的。
“太沉就算了,這東西又不用花錢買,滿山都是。”見弟弟有些費勁,顧蘭時想通了,人比筍子要緊多了。
“好吧。”竹哥兒沒有勉強,畢竟山路不好走,要是兩人都摔了,當真劃不來。
分量一少,走路明顯輕松起來,顧蘭時走了一陣,只覺左腳腕子鉆心疼,背上竹筐一壓,越發不好忍,他停下歇歇,心想腳崴了修養一段時日就好,這山路實在難走,萬一再摔了,傷勢加重肯定沒那么好治。
竹哥兒個頭矮,也背著筐子,還得用全身力氣扶著他。
一思索,顧蘭時看看前面,山路還有好長一段,于是說道:“你把筐子放下,回家去找爹和狗兒,讓他倆來,我在這里等你,好過咱倆這么一瘸一拐,走到啥時候才能到家。”
竹哥兒也覺得他倆這么走不是辦法,喘著氣說:“好,我扶你到那邊樹下坐,看著平坦干凈。”
等顧蘭時坐好后,他不放心,叮囑道:“你就在這里等,喏,這石頭給你放著,要是來個什么野物,就用石頭和棍子打。”
“好。”顧蘭時腳腕生疼,被這番話逗笑,看弟弟給他搬來好幾塊石頭。
竹哥兒沒耽誤,小跑著往家去,顧蘭時連忙喊他慢些,別摔了。
等林子里只剩自己一個人后,顧蘭時看了看周圍,沒發現野物的動靜,從小在山林子里走慣了,他沒覺得害怕,閑著沒事把竹筐里的筍子倒出來,一根根將筍皮剝下,少了這些筍殼筍皮,分量會更輕。
手掌擦破的地方有點疼,他用帕子裹了手方覺好點。
日頭在往西偏,等待讓顧蘭時有些心焦,不過也明白路遠,從這里跑著回家最快也要兩刻鐘,竹哥兒人又小,沒狗兒跑得那么快,肯定更費工夫。
他撣撣褲腿上的土,剛低頭就聽見腳步聲,喜得抬頭去看,不曾想來人卻是林登子。
來的要是別人還能呼喊求救,可這人……
顧蘭時警惕地看向對方,一手攥住了身邊的樹枝,林登子不務正業,是個混子,之前常和外村那些無賴廝混,好像還跟過婁進,如今婁進倒了,他在外頭沒錢花,就回了村里游手好閑。
林登子在遠處一打量,看見地上兩個竹筐,顧蘭時坐在那里沒法站起身,心中明白過來,一雙眼睛只在顧蘭時臉上流連,咂咂舌心道可惜,可惜他娶不了這么漂亮的雙兒,顧家人丁多不好惹。
顧蘭時緊緊攥著樹枝,另一手摸在石頭上,林登子下流的眼神讓他極為緊張,繃著身體動也不敢動,生怕露了怯被對方發現。
直到林登子走過去后,他才松開已經快僵硬的手,這里是去竹林的近路,有人經過是情理之中。
林登子走出去一截,突然停住腳步,若生米煮成熟飯,顧家人想讓顧蘭時有名有份活在世上,是不能動他的。他已經老大不小了,沒錢一直娶不上媳婦。
見林登子轉身往回走,還沖他咧嘴一笑,顧蘭時心當即提到了嗓子眼,眼神驚恐不已。
而林登子后面,竹林方向出現個身影,又高又瘦,辨認出是裴厭,顧蘭時像是又聞到了那天的血腥味,濃重刺鼻。
裴厭砍了婁進后,他做了好幾晚噩夢,夢里全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條黑色瘋狗,從那以后便十分畏懼裴厭。
隨著裴厭走近,林登子也發現了,他明顯害怕裴厭,縮著脖子往后退了退,甚至露出個討好諂媚的笑。
顧蘭時緊緊盯著裴厭,極度驚嚇和恐懼夾雜,他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前心后背冷汗直流。
兩人視線交匯,裴厭漠然移開眼神,大步往前走去,完全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
見狀,林登子一下子膽氣更壯了,
顧蘭時幾近絕望,無賴走到他跟前時嗓子眼像是有一股氣沖出來,他尖叫不止,自己卻好像聽不見,手里的樹枝石頭甚至泥土都往林登子身上打,在被抓住手時,他瘋狂掙扎,腳腕疼痛已經感受不到了,不斷去踹。
“哎喲。”林登子被踹了好幾腳,火氣一下子上來,扯著顧蘭時衣裳就撕,連他右腳上鞋也扔掉了。
“裴厭!”
顧蘭時臉白的像鬼,沖走過去十幾步的背影大喊。
林登子被他嚇了一跳,要伸出來抓他的手停住,見裴厭又往前走了一步才放下心,揚起手冷笑道:“賤人,讓你喊!”
“裴厭!救我!”
顧蘭時驚恐到極點,一直尖叫嗓子已經啞了,眼角余光留意到林登子打過來的巴掌,他下意識閉眼往后蜷縮。
巴掌沒有落在臉上,顧蘭時睜眼,就看見裴厭抓著林登子右手往后折,林登子疼得不斷喊饒命。
裴厭松手就是一拳打在林登子額角,直接將人打倒在地,隨后按住對方,拳頭全部往臉上頭上招呼。
三人離得很近,裴厭雖然瘦,但體格擺在那里,也不是花架子,壓迫感襲面而來,顧蘭時幾乎被他拳頭上的力氣嚇呆,說不出一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出自杜甫《江村》一詩,文中只是引用。
第24章
等裴厭停手起身,林登子已經暈過去沒了動靜,見他被打得口鼻中流血,顧蘭時戰戰兢兢伸出手探了探鼻息,還好,有一絲氣進出,沒死。
裴厭眉頭緊皺,他沒有停留的意思,撿起十幾步外丟在地上的竹筐就走。
顧蘭時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跟上去,左腳腕再疼都沒敢停下,他臉色很白,別說兩筐子筍,連被丟遠的一只布鞋都沒去撿,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裴厭回頭,不耐煩開口:“你家里人應該會來找你,在這里等著便是,他要是醒了,就用石頭砸頭,管保不敢再動你。”
顧蘭時抬頭看著他,眼神驚懼卻又認真,啞著嗓子開口:“要是再碰到一個呢?”
裴厭沒了話說,依舊往山下走。
顧蘭時在后面用袖口擦一下眼淚,他沒敢哭,低頭草草打量一番自己,就知道只能跟著裴厭。
因是夏天,布鞋做的單薄,鄉下人靸鞋就走,一般不太穿襪,他今日也是如此,右腳光著踩在地上。
左腳鞋子雖然在,但腳腕崴了,左小腿剛才在掙扎中被石塊尖角劃出一條很長的傷口,正在不斷往外滲血,不過有褲子擋著,身上還有別的擦傷撞傷,頭上臉上也都有土,分外狼狽。
更要命的,是林登子扯壞了他上衣,顧蘭時邊走邊試圖將衣裳裹緊,可衣袖被撕出一條口子破開,沒有針線根本縫不了,他被抓傷的右胳膊露在外面,衣衫領口也被扯得不像樣。
不知竹哥兒到哪里了。
顧蘭時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快點找來,不然這幅樣子被人碰到,真的要出事。
林子里根本稱不上有路,只是挑著草矮能落腳的地方走罷了。
裴厭腿長,為趕上對方腳步,顧蘭時光腳踩到石塊和硬茬都不敢停歇。
他高估了自己境況,頭一次覺得山路高低不平如此難走,下坡時沒有任何支撐,腳下一滑跌倒了,幸好是屁股著地,沒有摔傷手腳。
他用手掌撐地,按到地面砂礫樹枝,掌心磨破的地方生疼,眼看裴厭走遠,他急得手腳并用要起來,誰知左腳一用力,腳腕鉆心疼痛瞬間襲來,登時讓他沒了力氣,再次摔回去。
村里人再好,總有幾個心思不正,害怕再遇上林登子那樣的,顧蘭時忘記了對裴厭的恐懼,他實在爬不起來,朝前面喊道:“裴厭!”
見那人沒停下,他差點掉眼淚,喉間哽咽,張了張嘴像是失聲一般,再喊不出話來。
淚水糊住了眼睛,顧蘭時強忍著沒哭出聲,坐在地上低頭想緩緩,等腳腕沒那么疼了再起來。
聽到樹葉被踩的聲音,他抬頭去看,就見裴厭在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
兩人對視一陣,裴厭冷冷開口:“你想好了?”
見顧蘭時神色疑惑,他有些不耐煩,連形勢都弄不清還一直亂喊,壓著怒火解釋道:“要我帶你下山,你連走都走不了,只能背下去。”
竹哥兒就算這時候已經到家了,他爹和狗兒上來也得花工夫,林登子就在后面,若他這時候醒來回村的話,說不定會再次遇見。
可要是裴厭背著他被人看到,同樣會引來非議。
進退都不行,顧蘭時陷入兩難之中。
裴厭明顯不想為個不熟的人浪費時辰,見他如此,于是替他做了選擇,轉身就走。
顧蘭時一下子急了:“等等我。”
除了自家人,顧蘭時從沒接觸過外姓漢子,更別說讓對方背著自己,他十分窘迫。
裴厭挖了些竹筍,原本想把竹筐背在身前,一看顧蘭時衣衫不整,避開視線的同時心中越發不爽快,原本帶下山就夠麻煩的,又是這種模樣,要是被人撞見,就算長了八張嘴都說不清。
不過他向來不怎么理會那些村話閑言,思及此,才勉強想了個法子,脫了自己的外衫胡亂扔過去。
顧蘭時原本低著腦袋,沒想到兜頭一件衣裳扔來,他扒拉著從頭上扯下衣裳,看見裴厭不耐煩的模樣有點害怕,也瞬間明白了意思。
帶著補丁的粗布衣很大,完全不合身,但衣袖和衣領完好,顧蘭時將自己裹嚴實了,這才小心翼翼趴在對方彎下來的脊背上。
裴厭瘦是瘦,但脊背寬闊結實,前面背個竹筐后面背個人,一路沉默不語只管往前走。
從沒到過這個高度,顧蘭時趴在他背上動也不敢動,習慣了一會兒才不再憂心,透過衣裳傳過來的炙熱體溫讓他漸漸紅了耳朵,越發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不敢去想裴厭身上這么熱,屏著氣息胡思亂想,原來裴厭挺愛干凈的,衣裳沒有汗味,甚至能聞到一點野澡珠的淡香氣,山路崎嶇,走得也穩當,雖然有點顛簸,但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而且也沒血腥味道,他之前做夢夢見那只手,總覺得裴厭身上都是一股子濃重血腥氣。
要是碰到人怎么辦?
如果是幾個嬸子阿嬤,亦或是同齡的姑娘和雙兒,還能求對方攙扶兩把,帶他一起回村,可要是村里的漢子,就全然不合適,這樣和裴厭帶他下山沒甚區別。
若碰到漢子,是不是先讓裴厭躲躲,放下他,等看不見那些人再走。
但如此一來,會平白給別人添麻煩,加之這個“別人”是裴厭,他根本不敢開口。
裴厭救他已經仁至義盡,這會兒帶他下山更是自家祖墳冒了青煙,祖宗保佑讓他今日遇見了裴厭,人家肯幫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錯,他哪里敢再支使人家做這做那。
最難走的一段山路過去,腳下平坦了些,顧蘭時覺得沒那么顛簸了,他看看前面,如果走慢一點,好像可以避開亂石雜草,右腳光著就光著,只要別踩到木刺荊棘什么的就行。
這么想著,他試著動動左腳,要是緩過來就自己下去走,誰知左腳腕子連動一下都疼,想來幾次三番折騰,傷勢更重了。
顧蘭時憂心忡忡,然而越怕什么越來什么,發現前面有人后,想躲根本躲不了,林木雖然有遮擋,可這么大兩個人,顯然是擋不住的,前面的幾個漢子聽到動靜都看了過來。
裴厭也有顧忌,腳步慢慢停下來,他幫忙本來就有點不情愿,更別說惹上別的麻煩。
要是自家叔伯兄弟就好了。
顧蘭時臉色本來就差,認出那幾個漢子有姓林的有姓徐的,就是沒他們姓顧的,一下子連嘴唇都有點白。
他認出了對方,人家自然也看清了他,見是裴厭背著,一個兩個沒說話,要么眼神發愣,要么就是在他倆周身打量,一副狐疑的模樣,這人卻是林晉鵬堂弟林志永。
“蘭時!”
忽而,顧鐵山的喊叫聲傳來,顧蘭時一下子有了希冀,喊道:“爹!我在這里!”
顧鐵山和狗兒急匆匆跑來,后面跟著氣喘吁吁的竹哥兒。一看灰頭土臉還裹著別人衣裳的顧蘭時從裴厭背上下來,顧鐵山臉色差點沒崩住,慌忙問道:“蘭時,這是咋了?”
狗兒跑得快,先到了跟前扶住沒站穩的顧蘭時,至于裴厭,在顧蘭時下地后就往旁邊邁了幾步,并不想摻和更多,自顧自將竹筐從胸前移到后背,隨后才冷冷看一眼顧蘭時。
“爹。”顧蘭時差點哭出來,被看一眼后生生止住哭泣,哽咽一下才開口:“我原本在山上等你們,誰知碰到了林登子,他、他……”
顧蘭時小心瞅一下裴厭,淚水還在眼眶里打轉,在顧鐵山陡然驚懼的目光中趕緊說:“他沒得逞,裴厭打昏了他,我走不了,怕林登子醒來,我只好讓裴厭帶我下山。”
三兩句解釋清楚后,顧鐵山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見自家干干凈凈的雙兒變成這幅模樣,還差點遭遇毒手,氣得攥起雙拳,腦門上青筋直蹦:“林登子在哪里?”
顧蘭時靠在狗兒身上說:“沒醒的話估計還在后山躺著。”
“衣裳還我。”裴厭在旁邊開了口。
差點忘了,顧蘭時對狗兒說道:“你外衫脫了給我。”
不遠處那幾人沒走,還在觀望,他窘迫至極,顧鐵山和狗兒就扶著他到了樹后。
蔽體的衣裳一脫,幫他換的竹哥兒一看從頭到腳如此慘狀,連右胳膊都被抓出好幾條滲血的深深痕跡,嚇得“哇”一聲哭出來。
顧鐵山和顧蘭瑜原本在前面回避,順便擋著視線,聽到動靜以為又出事了,連忙過來看。
“林登子打的?”顧蘭瑜氣得眼珠子都像在冒火,恨得牙癢,擼袖子一副要報仇的架勢。
顧鐵山一口氣沒上來,踉蹌一下才站穩,撫著心口好容易才喘過氣。
怒火直沖上頭,顧鐵山咽不下這口惡氣,對狗兒說道:“扶你哥哥下山,我去綁了林登子。”
顧蘭時還惦記著家當,說:“咱家筐子還在那里,爹再找找我鞋子,給林登子扔遠了。”
顧鐵山一看他腳上果然沒穿鞋,恨意越發上來,朝不遠處幾個漢子走去,喊道:“世文,你繩子借叔用用。”
背著麻繩的徐世文聽見喊他,說道:“四叔你要用就拿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這事不好聲張,顧鐵山接過麻繩,只道:“小事,待我先去辦了。”
他往山上走,見裴厭從狗兒手里拿了衣裳,開口道:“厭小子,回頭謝你。”
裴厭并不在乎這話,看他一眼就走了,顧鐵山也不惱,心知只是性子乖僻古怪罷了,本性是好的,要不然也不會救他們家蘭時。
第25章
竹哥兒邊抽噎邊幫顧蘭時整理衣裳,擦干凈頭上臉上的土,身上滲血的傷口不好處理,只能回家弄。
顧蘭瑜沒裴厭高,力氣還是有的,小半年過去,他如今已經比顧蘭時高了,這年紀正是往上竄的時候。
由弟弟背著,顧蘭時再沒有之前的窘迫緊張,他三個收拾得慢,徐世文和林志永幾個人早在他們前面下山,這會兒都看不見蹤影了。
苗秋蓮正在院里晾衣服,顧蘭竹回家只說他哥哥崴了腳,讓上山去接,因此她沒放在心上。
不想狗兒背著顧蘭時一進門,她瞧見幾個孩子神色不對,顧蘭時一只鞋還不見了,知道發生了什么后,她心驚膽戰只覺后怕,和顧蘭瑜扶著顧蘭時進屋,又讓狗兒去打水,怒火中燒道:“竹哥兒,幫你哥哥擦洗上藥,娘去找你大伯他們。”
林登子干下這等豬狗不如的事,差點害了她蘭哥兒,豈能饒了他。
等顧鐵山用麻繩綁了林登子下來后,顧蘭生顧蘭河兩人早早就在村后等著,三人推搡著林登子往村里走。
快到傍晚,鄉下人都趁天亮吃飯,這會兒正是家家冒炊煙的時候,下地的干活的大多都回來了。
也不知誰傳的信,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顧家出了事,聽見動靜要么從院門里探出腦袋看,要么湊到跟前問是什么事,值得這樣大動干戈。
顧鐵山原本想不驚動村里人解決了,不過心里也知道打人這種事是藏不住的,況且在山上時也碰到了幾個人,干脆連家門也沒進,停在路上,一腳將林登子踹倒在地。
林登子常跟些無賴地痞廝混,在他們小河村也經常惹事,不是偷雞摸狗就是仗著那一點子勢力罵仗打人,不受村里人待見。
他從小就混,爹娘管不住他,還常常被他打罵,一回來不是要錢就是要吃喝,自己二十七八沒個正形,家里本來還有點錢,被他敗的沒剩幾個銅子兒,連媳婦也娶不上,兩個弟弟也被他拖累,大弟弟快滿二十了,說親的一聽有這么個混賬大哥,就再沒了后話,兄弟幾個全打光棍。
微微駝背的林老三從家里趕來,他只聽人說林登子被人捆了,不知為了什么,一看顧家二十幾個老少漢子都在,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就去猜這孽種干了什么好事。
“林老三,你養的好兒子!”苗秋蓮指著他鼻子開罵。
這兩年為幾個兒子都討不到媳婦,林老三整日發愁,臉皮褶皺本就多,一愁眉苦臉看著越發老了,他嚇了一跳,囁喏著問道:“他嬸子,這是咋了。”
林登子在家作威作福罵爹打娘,村里人都知道,苗秋蓮見他如此瑟縮,怒火便轉向地上的林登子,狠狠踢了一腳道:“我知道你們管不了他,今兒我也不與你們算賬,只管向這個小畜生討回來,你們也別一副我家欺負你家的模樣,這是他自找的,也是你們管教不嚴招來的。”
林登子老娘劉小珍到了跟前,她頭發斑白,個子小腿腳不快,年輕時話就少,上了年紀后越發寡言,即便看見兒子被人綁了,站在那里腳稍動一動,又縮了回去,一個字都沒說,灰敗的臉上做不出多的神情。
林老三一聽這話,兩只手垂在身前,窘迫無措地看著他們。
恨意只在林登子身上,顧鐵山早挽起袖子,同三個兒子亂棍拳頭就朝林登子招呼,顧蘭時三個伯伯和十幾個堂兄弟也都沒留情,一通亂打,直接將林登子打了個半死,口鼻中不斷涌出血。
“這到底咋回事,連話也不讓登子說,由著你們說一是一,胡亂打死人還有沒有王法。”有同姓林的人想要攔著,算起來顧家已經打了兩次姓林的,他們多少有些沒面子。
山高皇帝遠,動私刑有罪對鄉下人來說如同放屁,況且是這種事,既抓著了哪有放過的道理。
苗秋蓮便同村里人哭訴道:“林登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打我蘭哥兒,好在裴厭碰見,救下我蘭哥兒。”
“怎么聽人說,蘭哥兒是裴厭背下山的,還穿了他的衣裳,莫非裴厭干了什么?”
一聽這話,苗秋蓮抬頭去看說話的人,卻是躲在人群中的曹小巧。
她知道自己的話經不起琢磨,可為了顧蘭時不得不這樣說。
趙家老夫郎也圍著看熱鬧,他之前被顧蘭時罵過,這會兒忙不迭接話:“就算不是裴厭干的,林登子打蘭哥兒雖可惡,也不見得就要死。”
他旁邊李老太太幸災樂禍直言道:“敢是蘭哥兒給他糟蹋了?”
“放屁!”方紅花看過顧蘭時出來,聽見這些話罵道:“老不死的,就你們長了嘴在這里放狗屁,嘴上不積德叫你死了的漢子投胎變王八羔子。”
“我蘭哥兒要真出了事,我能站在這里罵?早扯了你們老臊皮,先吊死你們我再上吊。”苗秋蓮破口大罵。
顧蘭時大伯娘劉彩鳳嗓門大:“扯你們娘的臊,青天白日壞別人名聲,老東西要不要臉?我家好好的雙兒,已經給人救下來,林登子壓根兒沒得逞,你們是不樂意?只想看別人倒霉?怎的生了這幅狠毒心腸,你家里人也不管管?”
“回頭我幫你們揚揚名聲,如此歹毒,只盼著別人不好,裴厭救下我家蘭哥兒志永和世文幾個都看見了,我蘭哥兒袖子給扯壞,胳膊有傷,人家好心給了衣裳蔽體,并無別的不妥,你們沒好心腸也就算了,倒給我兒潑臟水,這是什么天理?走走走,跟我去找裴厭,咱們問問他。”
苗秋蓮一邊說,一邊去拽趙家老夫郎和李老太太,讓他們跟自己去后山找裴厭。
兩個老貨畏懼裴厭,又被這么一通好罵,不敢當著眾人面說盼著顧蘭時不好,不然豈不是認了心腸歹毒的話,一下子沒了方才的氣焰,他家人也紛紛勸阻苗秋蓮,扯著他倆往人群后去了。
“黑心鬼,連陰德也不積。”何水兒罵道。
顧家這些妯娌媳婦自然不愿吃虧,豎起耳朵擼袖子,一副誰敢潑臟水就干誰的架勢。
“家家都有閨女雙兒,林登子若再起歹念,盯上別人,沒人幫忙誰能逃脫?”顧鐵山扔了手里棍子,看一眼眾人又說道:“我蘭時運氣好,碰見裴厭,你們誰若不信,只管去問他,我不攔著,今日只說林登子,他沒得逞我留他半條命,不然就算豁出我這條老命,也得送他去見閻王。”
被解開的林登子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等顧家人走了后,林老三才上前,“唉”一聲重重嘆息,滿眼苦澀蹲下來,低聲罵道:“畜生。”
劉小珍走過來,依舊沒說話,悶頭和林老三把林登子抬回了家。
*
當天夜里,顧蘭時因為連驚帶怕發起燒,竹哥兒一摸他渾身滾燙,連意識也不清了,慌得扯開嗓子直喊爹娘。
顧鐵山去請郎中,苗秋蓮打水給他擦拭,顧蘭時恍惚間聽見家里人的聲音,很快又迷迷糊糊失了神智。
山林幽暗,陰影如同潮水般蔓延,緊緊追在后面。
顧蘭時倉惶逃命,一路跌跌撞撞,想呼救但發不出聲音,再次摔倒后,黑色陰影很快到了腳邊,眨眼就能將他吞沒。
絕望之際,忽而有破空聲響起,一道羽箭倏然穿破陰影,將身后那頭說不清什么東西的漆黑野獸穿頸而過,黑色血水流淌,野獸轟然倒地,眼珠一翻再沒了氣息。
顧蘭時趴在地上還未起身,眼簾中映入一雙干凈布鞋。
他抬頭去看,一個身穿藍衣的人目露擔憂,伸出手將他扶了起來。
陰影潰散消退,頭頂天色大亮,再沒有之前的陰冷潮濕,他看清了對方容貌,是個眉心有紅鈿的雙兒,長得很漂亮。
不遠處,身材高大的漢子帶著一條狼青大犬走來,男人先往野獸跟前去,用手中另一支羽箭撥動尸體。
“這是什么東西?”穿藍衣的雙兒疑惑說道:“長得怪模怪樣的。”
男人也沒認出是什么,開口道:“沒見過,大概從深山里跑出來,山林子里的怪物多了,沒人能認全。”
大狗圍著顧蘭時嗅聞幾下,像是不感興趣,又去聞死了的怪獸。
“你能走嗎?”藍衣雙兒問道。
顧蘭時點點頭,說:“多謝,我沒事。”
看出這兩人是一家,他心生感激,說自己家就在山下,邀兩人家去吃酒,好謝過救命之恩。
藍衣雙兒笑瞇瞇說:“我家路遠,要趕著回家,若有緣再見面,吃酒也不遲。”
那漢子背起長弓,兩人并肩離開,大狗還在辨認野獸的味道,就聽遠去的藍衣雙兒喊道:“乖仔!”
那兩人走得很快,飄飄忽忽沒了蹤跡,大狗的汪汪叫聲也變得空曠遙遠,顧蘭時在原地愣了一下,耳邊只剩下那個雙兒一句沒飄遠的話。
“靈均要吃桑葚,娘說家里野澡珠也不多了……”
*
五天后,顧蘭時不再斷斷續續發熱,除了一些小擦傷,胳膊和小腿的傷上了藥包扎,左腳腕也讓郎中看了,萬幸沒傷到骨頭,敷藥修養三兩月就行。
他精神頭比高燒那兩天強多了,讓竹哥兒扶他在窗前坐下吹吹風,躺了這幾天實在煩悶。
見竹哥兒蔫嗒嗒的,他笑道:“哭喪著臉做什么,我又沒死,退就退了,我都不去想,你何苦尋煩惱。”
馬家找媒人退親了,說是退親其實也談不上,畢竟還沒定親,只托人捎話,不再相看了。
昨天他娘得了消息,一著急在院里差點和媒人吵起來,顧忌他在屋里修養壓低了聲音,但他多少還是聽見了,再猜一猜,大概就明白過來。
顧蘭時知道他娘擔心他,不敢和他說,于是今天早上找竹哥兒偷偷詢問,果然如此。
第26章
葫蘆架下,顧蘭竹打井水洗衣裳,褪去奶狗模樣的二黑搖著尾巴沖他叫兩聲,竹哥兒一看,原來是它水盆里沒水了。
“還知道叫人。”竹哥兒邊說邊提了半桶水過去倒。
坐在堂屋補舊衣的顧蘭時抬頭看一眼外面,笑道:“可不,聰明著呢,這兩天只往我右腳右腿上蹭,左邊一點都不碰。”
他左腳放在矮凳上擔著,別的活干不了,只能做些針線。
說話間,院門口來了人,二黑豎起耳朵警惕,汪汪叫著往門口跑,進來的卻是顧蘭玉一家三口。
二黑聰明,認出是自家人登時不叫了,搖起尾巴。
“姐姐,大姐夫。”竹哥兒喜道,擦擦手上的水,走過去先從顧蘭玉懷中接過三歲的外甥女馨兒。
“大姐姐,大姐夫。”顧蘭時放下手里的舊衣,因腳傷不便起身,顧蘭玉腳下加快,一邊走一邊說:“你別起來,坐著。”
周書宏沒讓竹哥兒接手里綁了腿的鴿子,自己拿了進來,笑道:“昨天碰見鴿子陳,買了兩只,讓娘燉湯給你吃,滋補。”
鴿子陳是他們周家村人,因鴿子養得好,便得了這個名兒。
“多謝大姐夫。”顧蘭時笑瞇瞇道謝。
顧蘭玉在自己娘家沒客氣,家里就兩個弟弟在,竹哥兒正抱著馨兒稀罕,她自己給周書宏倒了茶水,說道:“謝什么,吃你的就是。”
顧蘭時滿眼喜愛,抬頭看著竹哥兒懷里的娃娃問道:“馨兒,認不認得小嬤?”
顧蘭玉轉頭看向女兒,說:“叫小嬤。”
“小嬤。”馨兒人小,其實還認不全外祖家的人,她娘讓叫什么就叫什么,乖得不行。
一聲奶音讓顧蘭時幾乎融化,樂得見牙不見眼,夸道:“真乖,都會叫小嬤了,真厲害。”
馨兒胖乎乎的,頭上扎了兩個小揪揪,圓滾滾的手腕上戴著紅繩,顧蘭時越看越心喜,這個年紀的奶娃娃又香又好抱,他們馨兒說話也奶乎乎的,可惜他不方便抱。
顧蘭玉給自己倒茶水,看看女兒笑道:“她要是真乖,我就燒高香了,如今長了腿會跑了,我一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跟在她屁股后頭追。”
周書宏對女兒疼愛得緊,他家中殷實,便讓顧蘭玉什么都不做,只管好女兒就行,村里有人說閑話,又不是兒子,再疼都沒用,他攆出去一頓好罵,回家也罵罵咧咧的,說那幾人眼紅他女兒生得玉雪可愛,叫顧蘭玉聽了哭笑不得。
幾人坐下喝茶說話,順便逗孩子玩,顧蘭時見苗秋蓮還沒回來,讓竹哥兒去地里喊,不然等會兒做飯來不及。
顧蘭玉想起什么,從荷包里掏出穿了紅線的護身符,說:“前兒我去看秀兒,她婆婆帶她去白云觀上香時,也給你求了個平安符,紅繩都穿好了,她來不了,讓給你帶著。”
顧蘭秀有了身孕,婆家看得緊,回娘家要走路,生怕她在路上累著,就沒讓回來,前段時間苗秋蓮和顧鐵山過去看望了她。
顧蘭時接過護身符,一看那紅繩就說:“是秀姐編的。”
“嗯。”顧蘭玉點點頭,說:“她在家沒事,還給馨兒編了幾根紅繩彩線的,這不在手上戴著。”
二黑繞著馨兒轉圈,時而撅起屁股兩個前爪伸長,猛地往前一撲,逗得奶娃娃咯咯笑,它便越發起勁,嚶嚶叫著和孩子耍。
顧蘭玉和顧蘭時聊天說閑話時不顯,和苗秋蓮在灶房做飯才目露憂色,低聲說近來的傳言。
苗秋蓮嘆一口氣:“林登子那事有人亂說話,早給我罵回去了,咱們村倒是沒幾個亂嚼舌頭的,別的村里有人信有人不信,到底管不住別人的嘴,人家說啥,我和你爹哪里有辦法,這幾天托親戚朋友都在他們村里說道說道,好歹盡了心力,這事兒一時半會兒平息不了,只能慢慢來,時日一長,風言風語自會下去。”
“這些還好說,主要馬家退了親,頭先又和林家退了親,這一年半載或許不急,往后蘭時肯定還要說親,我和你爹想找個好人家,如此一來卻難了。”
苗秋蓮邊切菜邊嘆氣,又說:“總不能胡亂找個人家嫁了,一輩子去吃苦。”
顧蘭時命不好倒霉,甚至克夫的傳言連顧蘭玉都聽過,是周家村人說的,叫她路過時聽見,當時就冷了臉問那人什么意思,沒等她罵起來,那夫郎訕訕跑了,氣得她回家飯都不想吃。
苗秋蓮的擔憂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心里也想了好幾天,親事屢屢不成,還都鬧出大事來,以后想說親確實會艱難些。
因顧蘭時崴了腳受傷,家里人的許多顧慮都不敢和他說,他心里明白也當做不知道,親事如此不順,他有時也會嘆氣,幸而天生心大些,頭一次經歷時還氣悶不已,這回可以說是債多不愁了,該吃吃該喝喝,總得先把傷養好,家里這么多活要干呢。
他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自從那天發燒做了一個想不起來的夢后,只記得夢里明光四照,驅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懼,莫名開闊明朗許多。
*
盛夏蟬鳴擾人,一個月過去,夜里捉知了牛的小子多了,家里打罵著不讓往山上跑,他們只敢在山坡和山下樹林里找尋。
顧蘭瑜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和顧蘭興去捉,有時帶著竹哥兒,顧蘭時腿腳不便沒法兒跟去,只能第二天等著吃。
不止從地里爬出來的知了牛,連蛻了殼的金蟬也能吃,要么爬樹上去逮要么用竹竿去粘,有人刮些樹膠弄在竿子上,還有小子給竹竿上弄個小網子去套蟬,更為便捷的,是入夜后在樹下籠一把火,幾個人不斷去踹周圍的樹,從樹上掉下來的蟬趨火光,手疾眼快去撿就好了,多得是法子。
弄回來的金蟬拔掉蟬翼,家里不愿用油炒的,弄一盆火將其烤熟,剝掉殼烤好的蟬胸肉別有一番滋味,當然也有人連殼帶肉囫圇咽下。
有舍得去炒的,一整個金蟬都能吃,香噴噴的。
除了知了牛和金蟬,蟬蛻也有不少人撿,鎮上藥材鋪會收。
半下午,四畝柴豆秧花了幾天工夫總算澆完了,回來后歇一陣,顧鐵山便帶著狗兒去鎮上賣蟬。
一到時節,無論鄉下還是鎮上人都愛吃這個,顧蘭瑜昨晚捉了半筐子知了牛,今天雖然不少都蛻殼成了蟬,但還沒完全變黑,正是殼軟肉嫩的時候,趕緊挑了去賣,說不定價錢還不錯。
他這兩天也攢了些金蟬,沒拔蟬翼都還活著,就是蔫頭巴腦的,不大叫喚,這一籃子也能去賣,還有一竹籃蟬蛻。
寧水鎮。
太陽沒晌午那么熱了,街上人多起來,沿街吆喝聲此起彼伏,賣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東西就是這兩天吃的蟬。
顧蘭瑜穿著沒袖子的小褂,人瘦臉黑但眼睛很亮,他今年抽條長個尤為明顯,隔段時日就竄一竄,苗秋蓮直說褲子都跟不上做了,這會兒和老爹站在一起,竟比顧鐵山高出一點。
兩人提著竹籃沿街叫賣,轉了大半個時辰將知了牛和金蟬都賣了出去,剩下的蟬蛻便直奔藥材鋪。
一進門,濃重藥味襲來,顧鐵山還沒和伙計搭話,就看見賬臺那邊站著個高大漢子,想忽視都難,見是裴厭,他躊躇一下沒有上前,先問伙計蟬蛻怎么收。
藥材鋪給的是市價,一聽和村里人一樣,顧鐵山沒有猶豫,讓伙計稱了。
裴厭結了錢往外走,看見他倆沒說話,背好簍子直接離開。
上回他救了顧蘭時,顧鐵山買了一壇好酒兩斤肉去謝,知道養了條瘋狗,沒敢亂往后山那邊闖,等傍晚看見裴厭從他家門前路過,知道回去了,才拎著東西過去。
他連門都沒進,只站在院門口,敲開后果然看見了長毛黑狗,有裴厭在,黑狗沒亂咬人,他說了來意,裴厭冷臉不是很想接的模樣,最后還是他硬把東西塞進人家手里,撓撓頭想客套一下,但找不到話,只得走了。
裴厭性子古怪,不過顧鐵山回去后對苗秋蓮說,估計從小打太狠打出毛病了,怨不得裴厭,要怪只能怪裴興旺兩口子沒人性。
顧蘭瑜看見裴厭背的竹簍,賣了錢從藥材鋪出來后說:“該是來賣蜈蚣蝎子,我前兒往山坡那邊找知了牛走得遠,看見他在土崖那邊插了火把抓毒蟲。”
夏日蛇蟲鼠蟻較多,土崖土溝里會有毒蟲出沒,蝎子蜈蚣很常見,有膽大的人會帶上有蓋的簍子和長筷去抓,帶毒的東西有危險,但價錢比蟬蛻高些。
這些東西常在夜里跑動,要么兩個人一起,一個打火把四處照亮,另一個用長筷去捉,一個人的話只能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上,若毒蟲跑得快還得再去尋找。
近來捉蟬的多,沒精力分給別的,況且毒蟲一定要小心,顧蘭瑜偶爾才會去抓。
兩人往鎮外走,顧鐵山道:“找個掙錢的營生也好,那天我去后山看了看,確實窮,不過他就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日頭漸晚,父子倆一路閑聊回了家,炊煙陣陣,小河村尋常的一天在晚飯后就要結束。
村南頭,林老三家的茅草屋里,林登子癱在床上一個多月了,他被打了個半死,斷了一條腿兩條胳膊,也不知腰上傷到了哪里,連起身都艱難,近來白天能睜眼說話了,稍微有點力氣就喊著要吃藥要進補,他一早就這樣,在家里十分威風。
可如今他不是以前的他,再打不了人,劉小珍悶頭不語,就是不給他飯吃,連藥也不熬,他咒罵呵斥,最后餓得前胸帖后背,不得不服軟說好話求兩聲,他娘才給他一口吃的。
煙火熏得灶房土墻漆黑,劉小珍在做飯,林老三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二兒子在別的村里給人做長工不在家,小兒子被他倆指派去了外祖家送蟬。
放下鋤頭,林老三一言不發,蹲在灶房外面抽了一鍋子煙,蒼老的臉上遍布皺紋,良久,他問灶房里遲遲沒做好飯的劉小珍:“還剩多錢?”
劉小珍像是不習慣開口說話,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十二文。”
這是他們全部的家底了,別說給二兒子娶媳婦,連像樣的禮都買不起,更別說長久看病抓藥。
林老三蹲在那里垂下腦袋,最后什么都沒說,起身出了院門。
灶房里緩慢的切菜聲停下,劉小珍過了一會兒才出來,她總是微低頭半闔眼睛,像是睜不開一樣,成日如牛馬般只知低頭干活,沉悶灰暗。
林登子躺在床上瞇瞪,口渴難耐睜開眼睛,想喊人倒水又有些猶豫,他不便起身,屎尿都得人伺候,他爹娘許是嫌棄,給他吃喝很少,這回傷病一場,叫他也漸漸有了頹勢。
聽見腳步聲他轉動腦袋,啞著破嗓子說:“給我口水喝,娘。”
劉小珍這一個來月聽到的娘比十幾年都多,她這次沒為難林登子,倒了碗水喂兒子喝了,隨后放下碗坐在床邊。
見她一反常態,林登子猶疑。
劉小珍抬起眼皮,衰老暗淡的臉透著悲傷,她用干枯的老手撫摸林登子臉頰,嘆著氣說:“兒啊,你打十幾歲起就混賬,霍霍了家里多少銀錢,你是個孽障,娘和爹認了,你打人惹事,我和你爹去賠錢賠禮,沒錢時只能給人家磕頭,我也認了。”
她說完停了很久,像是在發愣,回過神才又開口:“這回給顧家買禮賠罪,花了五十文。”
差點強占一個清白雙兒的事讓她和林老三不敢見顧家人,只能托村里人送去,近來在村里更抬不起頭。
林登子見他老娘神色不對,心里一個勁發冷,也不敢問話。
“你病了,如今欠下二兩銀子的債。”劉小珍愣愣看著他說:“這錢我和你爹還,你不必憂心。”
林登子心里越來越害怕:“娘……”
他被劉小珍打斷了:“兒啊,你走吧,你也該走了,家里對你盡心盡力,是時候走了。”
林登子瞪大眼睛,渾身都涼了,他驚恐至極完全說不出話。
劉小珍眼淚從眼眶里無聲掉落,她好像沒發現,又喊一聲兒,說:“你是我生下來的孽障,論理,也該我送你走。”
“你爹軟弱,不敢見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該我來。”她低聲重復敘說,喃喃低語從床邊拿起稻草枕頭。
林登子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天,他嚇到眼淚鼻涕糊一臉,口不擇言道:“老東西!老不死的你敢害我!”
熟悉的謾罵在耳邊響起,劉小珍流著淚,眼中陡然迸發出一股恨意,她猛地站起身,用枕頭將罵聲死死捂住。
床上的人在掙扎,最終沒了動靜。
劉小珍松開枕頭,無力跌坐在地上,她再說不出話,眼淚也像是干了,失魂一樣發呆。
林登子拖累爹娘連累兄弟,好好的家破敗成這樣,這回又起了歹念,她和林老三一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兒子竟成了這種腌臜下流人。
劉小珍回過神,發現外面天黑了,她忘記自己坐了多久。
恨嗎?
她擦擦眼角,心知自己有那么一瞬間是恨的。
林登子二十歲的時候回來要錢,她和林老三不給,吃了酒的林登子就打了他倆一頓,下狠手打的,從那以后她就不太說話了,也是從那以后,林登子變得更混賬,在家里作威作福,眼里根本沒有爹娘。
她起身站在床邊,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林登子瞪著雙眼死不瞑目,她不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合上那雙眼睛,想起她兒小時候的模樣,那時竟有幾分乖巧,會喊她娘。
月色冷淡,林老三從外面回來,坐在土墻下一夜未合眼,干瘦滿是傷疤的老手時不時擦拭淚水。
第27章
林登子死了,他平時不與人為善,死后在小河村沒有引起太大波瀾,和他不對付的人沒有絲毫同情。
自知林登子素日行徑,林老三家沒辦白事,一家四口在山上找了處荒地,挖個坑,用草席將林登子尸首一裹埋了進去。
他活著時已經癱在床,鄉下人生病治不好死了很常見,沒人生疑。
小河村人暗地里都說死得好,不然一家子被他這么個不值得的無賴拖累,一天天光吃藥換藥就要花不少錢,哪有那么多閑錢為他看病。
顧蘭時在家養傷,因他體弱,苗秋蓮叮囑其他人不要在他跟前提及這事,因此還不知道,就算知道,林登子如此歹毒險惡,他不會有任何憐憫。
暑氣蒸人,過了晌午最熱的時候,人們才漸漸出門干活。
今年多留了三只母豬仔,養大后好配種,豬食草料每日都要弄許多,顧鐵山提了竹筐去田里拔草,苗秋蓮和狗兒牽著牛和驢子出門去放,順便在山坡野地里割豬草,竹哥兒趕了鴨子和大鵝出門游水覓食,他也帶了一個筐子,好打草回來喂雞。
顧蘭時一人在家,他腳傷好多了,左腳可以落地,能獨自拄著木棍慢慢干些輕活。
二黑趴在葫蘆架下的陰涼處睡覺,偶爾晃動一下尾巴。
想起井里吊著昨天舅舅拿來的一條肉,顧蘭時撐著木棍一跛一跛到院里掐絲瓜藤蔓的嫩尖兒。
絲瓜藤有爬到土墻上的,也有些纏在插好的竹竿上,他只挑嫩的掐,弄了一小把心道足夠了,燒個嫩尖肉片湯而已。
灶房還有竹哥兒早上摘的一把薄荷,他舀了水在木盆前坐下,順手將菜都洗了。
顧蘭時閑不住,翻出他娘前天給狗兒新剪的鞋樣子,比著糊好的袼褙剪出來,顧蘭瑜長了個子,腳也長了,前兩天穿布鞋時說磨腳,還是先給他趕一雙。
苗秋蓮特意將鞋樣子剪大了一點,鞋子做大些穿得久,不然穿著穿著又小了。
忙忙碌碌到下午,顧蘭時收拾好菜蔬,苗秋蓮背著一筐豬草回來先做飯,沒多久竹哥兒趕著鴨子和大鵝回了家。
顧蘭時坐在屋檐下煎藥扇火,等會兒吃完飯藥也就放溫能喝了。
火苗熏燎,他挪著板凳朝后避了避,聽見二黑沖著門外叫,來人是個不認識的夫郎,看年紀和他娘差不多。
“阿嬤找誰?”顧蘭時問道。
苗秋蓮聽見動靜從灶房出來,喝止了二黑的吠叫。
那陌生夫郎露出個笑,邊往進走邊說:“他嬸子,做飯呢。”
苗秋蓮不知他來意,也沒多想,笑道:“可不是,到時辰了,你是?”
“我是咱十全村的,姓吳。”吳夫郎看一眼左腳腕包著藥的顧蘭時,心下了然,眼神在他臉上一掃,隨即露出個笑來:“雖說咱們不認識,這遇見了就是緣分。”
認都不認識,一上來卻說這些話,苗秋蓮明顯警惕,皺著眉說:“你有啥事直說,我還忙著。”
見狀,吳夫郎笑得有些諂媚,說:“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聽說咱們蘭哥兒也到了年紀,我這邊有個極好的漢子,說不定和蘭哥兒是一對呢。”
苗秋蓮狐疑看他一眼,心里覺得不靠譜,但事關顧蘭時親事,于是忍耐著多嘴問了一句:“是你們十全村的?”
吳夫郎一看有戲,連忙道:“正是,他也姓吳,說起來我倆沾親帶故,也有點親戚在里頭,見咱們蘭哥兒好,要是湊成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見他連那漢子姓甚名誰都不說,卻幾句話離不了他們蘭時,苗秋蓮心頭莫名竄上一股火氣,擺擺手道:“有這好親事你給別人說去,我們蘭哥兒沒這個福分,你走吧,我也不聽你說是誰了。”
吳夫郎著急道:“別呀他嬸子,他叫吳貴,家中田地房屋都有,雖說年紀大一點,可人老實勤快能干活,只要蘭哥兒嫁過去,肯定是享福的。”
“吳貴?十全村的吳老貴?”苗秋蓮嗓門都高了。
吳夫郎見勢不對,連忙勸道:“他嬸子,那都是外人胡亂編排,吳貴最是勤快,奈何家里窮……”
“扯你娘的屁!”苗秋蓮拿起靠在墻上的掃帚就打,邊罵邊將吳夫郎攆了出去。
“爛了舌頭的混賬,我打死你!黑心王八!指著火坑說享福,該死的惡毒人。”
吳夫郎挨了打,氣得還嘴罵了兩句不干凈的,知道這不是他們村,沒他撒潑的份兒,連忙腳底抹油溜了。
苗秋蓮在后頭罵:“他好,你怎么不把自己女兒雙兒嫁過去享福?你要沒姑娘兒子,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先當寡婦后嫁他,也當個奶奶做。”
她罵罵咧咧見吳夫郎跑遠了才提著掃帚回家,臉色很不好看。
十全村吳貴是有名的老光棍,年輕時好吃懶做,如今都三十好幾了,別說媳婦,家里窮的叮當響,他自己都饑一頓飽一頓的,連一兩銀子的彩禮都出不起,誰瞎了眼會把個懶漢光棍當寶,更別說把自己女兒雙兒嫁過去。
苗秋蓮越想越生氣,他家蘭時再不好,也不可能隨便找個老光棍,這些王八蛋老癟犢子也太作踐人了。
顧蘭時坐在泥爐前扇火,惱怒的同時也有些哭笑不得,這都什么事,見人打跑了,于是悄悄嘆口氣,對他娘笑道:“娘,別生氣了,為這些人不值,就當聽了個笑話。”
“我就是氣不過,什么爛人都敢到我面前來說,早知道讓二黑咬他。”苗秋蓮憤憤不平,但見兒子沒怎么受委屈,自己不好一直念叨這事,省得說多了大家都煩惱,只得先進灶房做飯。
等顧鐵山從地里回來,趁顧蘭時和竹哥兒進房換衣裳,她悄悄說了這事,顧鐵山聽得直罵娘,他就是一頭碰死也不可能把他蘭哥兒嫁給吳貴那種人。
他倆氣得夠嗆,不過出來后當著顧蘭時的面什么都沒說。
之前覺得顧蘭時親事可能難,那是因為想找個門當戶對的,他家六畝水田四畝旱田一共十畝地,家里房子也是青磚大瓦房,寬敞亮堂還有好院墻。
以前田地更多,顧蘭生顧蘭河分家時每人兩畝水田兩畝旱田,不提家里牲口禽畜,十畝良田就足以養活一大家子人,能吃飽飯不挨餓。
而且林晉鵬家還賠了他們一畝水田一畝旱田,現如今足足十二畝地。
若真想給顧蘭時找個婆家,門檻稍微低一點,找個家里良田四五畝能吃飽飯的,再添點嫁妝,有的是年輕漢子愿意,根本不會難嫁到這種程度,這不是成心糟踐人嗎。
*
山林綠意漸漸褪去,染上紅黃之意,又經風霜雨雪變得枯萎,輪轉換了好幾個顏色。
冬日閑暇,院子里小孩笑鬧聲不斷。
經過四個多月的修養,顧蘭時腳傷已經痊愈了,肌膚上其他的疤痕日復一日變淡,如今已經看不出。
他用雙手捂著眼睛,笑著數數:“十七、十八……”
院里馨兒和顧滿顧安還有顧衡幾個娃娃到處亂竄尋找能躲藏的地方,一聽見他快數完了,急得年紀最小的顧安和馨兒同時往墻角鉆,小腦袋一低,臉對著墻角,只要他倆閉上眼睛,大人就看不到他們。
“二十!”
顧蘭時聲音變大,為了哄幾個孩子玩,他剛才蒙眼時背對著幾個小的,面朝院門,好給他們留夠地方去藏,這會兒放下蒙眼睛的手,笑瞇瞇要去找人。
誰知剛睜開眼睛,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卻是門外人。
許是被盯著的原因,原本對周遭不聽不看如同陌路的裴厭轉頭看向門內,隨后跟不認識一樣移開視線走了,毫無停留。
太陽暖融融的,照在臉上連那條猙獰疤痕都似淺淡了些,好像也沒那么嚇人。
顧蘭時站在原地愣神,他這幾個月要養腳傷鮮少出門,只聽他爹說買東西謝了裴厭,況且他一個未出閣的雙兒,不好和漢子打交道,因此只偶爾在家門口看見裴厭路過了幾次,更沒說過話。
他回過神,笑著問道:“藏好了沒?”
“藏好了!”四個娃娃異口同聲回答。
顧蘭玉和苗秋蓮在堂屋說話,聽見后笑得不行,當真是一家子,笨到一起去了,沒一個機靈的。
瘋玩瘋跑一天,夜里睡下時馨兒已經累得不行,挨到枕頭就睡著了,顧蘭玉用手帕給女兒擦擦臉,自己在旁邊躺下。
她帶女兒回娘家住幾天,原先她和顧蘭秀住的屋子放了雜物,見東西有點多就沒讓收拾,顧蘭時和竹哥兒屋里的炕不小,幾個人冬天擠一擠暖和,也省得再燒一個炕費柴火。
顧蘭玉翻身說道:“等年后,讓你大姐夫在那邊親戚家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到三月你也滿十七了,娘晌午還跟我說,等你滿了年紀再去相看,過了這個坎就好了。”
親事一直不順,苗秋蓮常常想,是不是因為十七歲那個坎,是以才有了這些話。
顧蘭時吹了油燈后脫鞋上炕,笑道:“我知道,之前就聽娘這么說了,你回家她又跟你念叨,這事總歸急不得,我自個兒倒是看開了,嫁不嫁的,又有什么意思,若真能遇到好的,再說也不遲。”
知道弟弟這回遭了罪,心里有委屈,顧蘭玉本身又是溫和的性子,聽見喪氣話也沒訓顧蘭時,只暗暗嘆氣。
夜深了,只有窗縫透著一點昏暗光芒。
顧蘭時沒睡著,之前他一直沒想過,等腳傷好了以后,家里又有踅摸婆家的意思,如今想一想,竟覺得外頭的漢子多數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晉鵬那樣的好模樣,認字識數,又是村里人看著長大的,誰知骨子里那般腌臜。
又來個林登子,叫他只覺得惡心畏懼,細想一想,或許那些人全都是可憎可恨的。
他一時鉆了牛角尖,對親事萬般抗拒起來,完全失去了成親的念頭。
可要是跟家里人說不想嫁,多半是要挨罵的,也不會按著他的意思來。
顧蘭時翻個身,心中煩躁不已,要說正直良善,那些不知底細的人連裴厭都比不上。
善良二字先不提,起碼裴厭不會像那些豬油蒙了心的,會對別人起下流念頭,為人古怪但正直守禮。
裴厭。
顧蘭時原先還沒細想,這會兒憂心思慮,忽然就想起晌午在門口看到的那一幕。
心跳了一下,他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心總是要跳的,以前和竹哥兒玩的時候就摸過自己心跳的動靜,他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暫時拋在腦后。
裴厭是個好人,比那些面上鮮麗的人不知強了多少。
睡著之前,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縈繞許久。
第28章
冬月天寒,柴火最是要緊,做飯燒炕必不可少,若想用熱水洗臉洗手,每日用量就更大了。
顧蘭瑜跟著顧鐵山去砍柴,苗秋蓮和竹哥兒也去了,多個人能多背一捆柴火。
家里只剩顧蘭時一人,因他出事都在山上,苗秋蓮心里直犯嘀咕,就不太讓他往山上跑,況且他腳傷剛好,山路又崎嶇,多休養總是沒錯的。
天灰蒙蒙的,沒下雪也沒太陽,北風一吹,凍得人直縮脖子。
顧蘭時喂了雞鴨鵝還有牲口,帶二黑回到前院,他撣撣衣袖上礙眼的干草碎末,又往泥爐底下添兩根柴火。
小火苗慢慢溫著陶罐里的水,大冬天喝冷水不好,他家一直都是這樣,白天費點柴,熱水就不會斷了。
木盆斜靠在墻上,他拎起陶罐往盆里倒了一點足夠洗手的熱水,擦干后又進灶房忙碌。
案臺上放了幾個大菘菜,他拿一棵剝去外面蔫了的老葉子,見二黑在腳邊轉悠,他擇一片好葉子遞下去,二黑一口叼住,屁顛屁顛跑到外面泥爐旁吃起來,啃得咔嚓響。
冬天做飯比夏天受罪多了,就算用溫水洗菜沒一會兒也手冷,不過鄉下人習慣了。
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顧蘭時切完一棵菘菜,想著天天吃也該換個花樣,于是解下襜衣,到他娘房里拿錢去了。
苗秋蓮經常會在炕褥底下放十個左右的銅板,萬一她和顧鐵山不在家,有什么要用錢的地方好應急。
顧蘭時拿了五個銅板提上竹籃,鎖了院門讓二黑在里面看家,隔壁清水村離得不遠,出了村口走快點,一刻鐘的工夫就能到。
清水村有戶姓施的人家磨豆子做豆腐,因豆腐做得好價錢又公道,附近好幾個村的人都愛上他那里買。
一塊豆腐一文錢,顧蘭時盤算著買五塊回去,今天燉菘菜用不完,明兒拿豬油煎著吃,可香了。
天冷沒有太陽,鮮少有人在外面閑聊,趁沒下雪砍柴挖野菜根才是正事,一路走來,他沒見著幾個人。
唯有許家門口,杜彩娥坐在石墩子上抽旱煙,見著他問道:“蘭哥兒上哪去?”
顧蘭時笑道:“阿婆,我去買塊豆腐。”
“好好,你去。”杜彩娥說完又吸一口煙,看一眼背影收回視線,一股煙伴隨嘆氣聲從她嘴中呼出,模樣生的確實好,可命怎么就這么不好。
時至今日,村里依舊有些言語,當著顧蘭時面沒人說什么,不過只要他背過身亦或走遠幾步,就能聽見身后嘀嘀咕咕的,不是故意還能是什么,有些人心眼就只會往壞上使,聽多了他連氣都不氣了,翻個白眼就走,越理爛舌頭的他們還越來勁。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黑了心腸,好人還是有的,不會在他背后指指點點。
這也是他心大不去理混賬人,而且家里人多,無論勢力還是底氣都足,要擱在稍微膽小怯弱的雙兒身上,就算不夜夜哭泣,憂慮過度也會有的。
剛出村,顧蘭時就看見一里開外有個人影,他認出是裴厭,不知怎的,腳步慢了下來。
裴厭不知從哪里回來,肩上挎著單繩筐,瞧著沉甸甸的。
兩人越來越近,到跟前時,顧蘭時張張嘴想說話,畢竟人家救過他,可他不知說什么,而裴厭看他一眼,直接從旁邊過去,像是兩人從未有過交集,十分疏離。
顧蘭時只得繼續往清水村走,他感到些許窘迫,好在沒有被人看到。
至于裴厭會怎么想他方才那副想搭話的模樣,他覺得臉頰有點癢,用手指輕輕撓了兩下,心道照裴厭的性子,外人是入不了眼的,或許不用自尋煩惱。
他所想不差,對裴厭來說,擦肩而過的人多了,沒必要留意。
豆腐是好東西,切片下進鍋里和菘菜一起燉,沒多久鍋邊冒了白汽,顧蘭時掀開木鍋蓋一看,菜和豆腐咕嘟咕嘟滾開了,湯白味香,嘗一口咸淡正合適,旁邊鍋里雜面饅頭熱好了,籠屜底下是熬的稀飯。
將灶底改成小火,顧蘭時出門來看,隔壁劉桂花也在門口張望上山砍柴的周平父子,兩人說了幾句家常閑話,就見方翠柳和趙金通背著柴火走來。
趙金通正是趙小吉爹,個頭不算矮,臂膀寬闊有力,瞧著就有一把子力氣,不然的話,在村里同他弟弟趙金水一起欺負人早被打回去了。
都是一個村的,近來也沒什么糾葛,顧蘭時和劉桂花不免跟他倆說了兩句客套話。
至于趙小吉之前挨揍的事,方翠柳和趙金通面上并未顯露什么,依舊笑了兩聲,他倆心里跟明鏡兒一樣,知道是趙小吉先惹事,自然不好言語。
趙家人走之后,顧蘭時就看到他爹娘身影遠遠出現在山坡上,心里一松,笑著和劉桂花說道:“嬸子,我先回家舀水。”
他進門后,劉桂花也瞅見了自家男人和兒子。
顧蘭時舀好洗手水又倒了四碗熱茶,忙碌一早上,砍柴背柴又都是力氣活,回來歇一歇才好吃飯。
竹哥兒一回來,撂下背后柴火先往灶房鉆,見有豆腐吃,喜得一掃疲憊,還連忙告訴外面洗手的狗兒。
菜湯因放了鹽有味道,菜吃完后剩下的菜湯會用饅頭泡著吃了,狗兒和竹哥兒正是胃口好的年紀,每每爭搶著泡,若是用油炒的他倆更高興,碗底油水比湯更香。
有時燉菜加的水多,湯泡不完,便都落入二黑嘴里,一頓飯下來沒一點兒剩的,再不濟后院還有豬呢。
飯后顧蘭時用鍋里熱的水洗碗,趙家人挨打的場面他沒見著,只看到他們鼻青臉腫的模樣,方翠柳當時要出門打油,她也知道羞,遮遮掩掩想捂住臉,奈何皮肉傷有點重,一眼就能瞧出來,再低頭都沒用。
不止方翠柳,趙金水媳婦也挨了打,他們兄弟妯娌四個至今都繞著裴厭走,一聽別人嚼舌裴厭,就數她妯娌兩個不敢湊上去說道。
鄉下人打架罵仗是常事,除非惹急了,多數漢子都不會朝對面的婦人夫郎動手,不然叫人恥笑沒種,是個孬漢子。
不過裴厭倒是沒人會這么罵,他回村后第一次打架就是和趙家人,無論婦人還是漢子,一視同仁全都揍了一遍,區別只在傷勢輕重,到底對婦人留了點手。
村里打媳婦打夫郎的事總有發生,不知道裴厭會不會動手,他若動手,估計挨打的人要懸。
在水里涮涮絲瓜絡,顧蘭時把洗完的碗筷歸置好,心中憂慮不敢對任何人說,正獨自煩惱不知自己親事要怎么辦,苗秋蓮提著一大桶混好的谷糠進來了。
顧蘭時趕忙蹲下把灶底火撥旺,刷鍋水沾了一點油氣,用來煮豬食最好,冬天沒鮮草給豬吃,便煮些之前曬的草根野薯,谷糠麥麩里有時還會加些磨的柴豆面,雜七雜八混一些,豬吃了好養膘。
苗秋蓮一邊倒谷糠一邊說:“等天晴了,我和你爹去看看你秀兒姐,算日子快生了,你們幾個也跟著去,你自從傷了腳,秀兒總惦記著,上回去還問怎么不見你,我說你在家里養著,如今傷也好了,是該去看看。”
“好。”顧蘭時點著頭答應,他確實很久沒見二姐了。
苗秋蓮又道:“家里不是還有只老母雞,養了這幾年蛋下的少了,剛好給她拿去補身子。”
娘兒倆在灶房干活閑聊,顧蘭時始終沒敢說出藏在心里的話。
*
兩天后,一大早太陽從東邊升起,見天色好,一家子收拾齊整去看望女兒,顧蘭秀肚子大了,婆家看得緊不讓走遠路,她一早就想見娘家人了,自然喜出望外,晌午連飯都多吃了一碗。
不過等顧蘭時幾人走后,顧蘭秀就和婆婆吵了一架,不為別的,正是因為顧蘭時。
顧蘭秀心疼弟弟遇到這些糟心事,可她婆婆偏偏在她面前多嘴,說讓顧蘭時以后少往他們家跑,她有身孕,萬一給孩子傳上霉運衰氣就不好了。
這話實在戳人肺管子,顧蘭秀一下子就炸了,挺著大肚子嚷開,要不是看在自己男人的份上,早指著婆婆鼻子亂罵。
她素來潑辣,不肯善罷甘休,見公公和漢子要來勸架,哪里能依,一摔手帕就要往地上坐。
她漢子唐睿文一看架勢立馬慌了,臉色也變了,一個箭步沖上前從背后將人扶住,沒敢讓跌坐在地上,身子如今沉了,跌倒可不是鬧著玩的。
顧蘭秀扭著身體犯犟,不讓唐睿文扶她,一拍大腿哭鬧說要去上吊,帶著他老唐家孫子一起死,霉運就不會傳給他老唐家了。
唐睿文不敢強硬將她拉回房,生怕撞著肚子,氣得直瞪眼,讓他老娘住嘴,別再說混賬話,萬一真動了胎氣不是小事。
唐老爹也氣得冒火,當著顧蘭秀面罵老婆子,什么霉運不霉運的,就數她愛胡說八道。
好一番勸慰求饒后,見婆婆再不敢說顧蘭時一個字,顧蘭秀才罷休,至于門口看戲的,她才不怕,又不是她生事,要笑話也是笑話他唐家人。
心里雖說這么想,她面上不露,哭哭啼啼進屋子,打發唐睿文出去給她燒炕后,見屋里沒人了,從手帕后頭抬起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止住。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她哪兒敢真往地上摔啊,不過是嚇唬唐家人而已。
顧家人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顧蘭秀不會說,省得爹娘氣惱,唐家人要臉更不會說。
顧蘭時近來添了一點無法向人說的煩惱,在聽到婁進沒熬過傷勢死了之后,心中止不住發愁,不管怎么說,婁進是裴厭砍的,這樣一來,豈不是名聲更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注:菘菜就是大白菜
第29章
早起見天色明亮,苗秋蓮帶著竹哥兒到老宅那邊織布,顧蘭時在家紡線,他將紡線車搬到屋里炕上,外面太冷了。
紡車輪子飛一般轉動,看著又輕又巧,顧蘭時左手拿著搓好的棉條紡棉線,比起常見的麻線,他神色更專注些,棉花是花錢買的,織出來的棉布也更好,不過他爹說了,明年跟人買點棉花種子也種一畝。
他干著活又開始想東想西,名聲再不好,若真想去找裴厭,也要人裴厭愿意才好往下說,不然人家不點頭,他在這里自作多情,跟丑角兒似的,這不是鬧笑話嗎。
眼下是十一月半,他娘說等過了明年三月再張羅,還有四個半月。
顧蘭時停下手里的活,紡車輪子漸漸不轉了,他兀自出神,一想到將來要找個不知真正品性的漢子成親,心中還是拿定了那個主意。
不管以后是什么樣,得先找裴厭問問,萬一呢。
他又開始紡線,搖的輪子骨碌碌輕響,盡量不讓自己去想昨晚的噩夢。
雖說看開了,林登子又沒得逞,可任憑如何歡聲笑語,心底也無法遺忘被暴力撕扯衣衫時的恐懼,隔段日子就在夢中重現。
掙扎只是徒勞,一切反抗都是無力的,唯一的希望是有個人救他,可這份希望在夢里并不是每次都會到來。
夢里的絕望幾乎淹沒了他,連喘氣都不能,每每流著眼淚驚醒,又怕吵醒竹哥兒,最后弄得家里人都擔心,他擦擦眼淚沒有發出動靜,白天起床后也不會提及。
種種緣由迫使,讓他覺得外面的人除了裴厭,好像都輕易相信不得。
*
自家用的柴火囤了許多,足夠一個冬天用,但顧鐵山還是帶著斧頭麻繩上山,趁柴價高好多賣些錢,一個是為日子好過,另一個是想多給顧蘭時攢些嫁妝。
嫁妝和別的不一樣,去了婆家后厲害些的也能捏在自己手里,他蘭哥兒接連受了這么多罪,再者也不能叫人看扁了他們。
家里又剩顧蘭時一個人,爹娘剛出門,離午飯時辰還早,他在堂屋徘徊,一會兒拿起雞毛撣子掃掃桌椅,一會兒又拉出針線籃子做兩下,明顯心不在焉。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太陽黯淡,時不時就被云層遮住,幸而風不是很大。
他耐不下性子做針線,終于起身決定出門,臨走時又有些畏懼,要是被人知道他偷偷去找裴厭,連皮帶臉就都沒了。
緊張焦慮讓他神色不安,但還是提了竹籃拿了小鋤頭出門,假裝去挖草根野菜根。
鎖門時見二黑嗚咽叫著搖尾巴,顧蘭時想到裴厭養了只瘋狗,心里難免發虛,便喊二黑和他一起去。
二黑是村里人俗稱的四眼鐵包金,明顯比那條長毛大黑狗體型小些,他倆加一塊可能都打不過,有個伴不過是為了壯壯膽。
每到冬天,不知是不是黃土地黃土墻映的,連天看著也灰黃。村后樹林枯萎蕭索,偶爾能聽到一陣呼嘯風聲。
因家在村后,顧蘭時一路沒有碰到人,他朝身后看看,隨即快步走進林子里,直奔后山方向而去。
沒出林子,看見遠處三兩間廢棄的茅草屋,他停下腳步,臨到這會兒才生出一點怯意,幾番猶豫后,裝模作樣蹲下來用鋤頭挖了幾下地,從中刨出個馬刺根,他隨手丟進籃子,抬頭又去看那邊。
他不敢過去,要是在這里守著,說不定能看見裴厭。
于是顧蘭時一邊挖草根一邊在附近轉悠,挖著挖著籃子滿了,他提起沉甸甸的收獲,知道這事急不得,喊一聲在樹下撒尿的二黑,帶著狗蔫頭巴腦往回走。
狗是最機敏的,發現二黑扭著腦袋往后面看,顧蘭時也回頭,心中升起一絲希冀。
果然是裴厭,拎著斧頭肩上扛了一捆麻繩,應該是去山上砍柴。
裴厭順著山腳往山口走,不必進林子,發現樹林里有人,他沒在意,以為顧蘭時當真在挖草根,直到對方快步走來,甚至喊住了他。
“裴厭。”顧蘭時一說話,呼吸變成白氣,第一次過來就等到人,讓他有點雀躍,眉眼帶上一點笑意。
裴厭沒說話,等著他開口。
四目相對,顧蘭時話到嘴邊卡住了,他根本沒想好見了裴厭要說什么,訕訕撓了下臉頰。
裴厭奇怪地看他一眼,既然沒話說,他沒閑工夫在這里耗,抬腿就走。
“裴厭。”顧蘭時往前追了兩步,又不敢真離得太近,只能在后面喊一聲。
裴厭有些不耐煩,問道:“你有什么事直說。”
顧蘭時支支吾吾,把手里的竹籃從右手換到左手,覺得左手沒力氣又換回來,見裴厭眼神一冷,知道對方生氣了,他急得脫口而出:“你有沒有定下親事?”
沒頭沒腦一句話,讓裴厭沒來得及上頭的怒氣消掉,他十分疑惑,但還是不感興趣,冷聲問道:“與你何干?”
顧蘭時因窘迫紅了耳朵,他知道裴厭脾氣不好,可已經丟臉了,干脆問到底。
他心一橫,小聲說:“我記得你好像沒定親。”
被打聽私事,裴厭心中十分厭惡,正要將人罵走,不想顧蘭時后面還有一句。
“你要是沒定親的話,能不能娶我?”
此話一出,顧蘭時臉也紅了,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土縫縫鉆進去。
二黑不明白他倆在說什么,但很會看眼色和氛圍,晃動的尾巴不搖了,抬頭歪著腦袋看顧蘭時,懵懵的狗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連眉頭的皮肉都皺了一下,嚶嚶叫兩聲試圖引起注意。
顧蘭時知道自己這副模樣活像賴上了裴厭,心中羞愧不已,人家好心救了他,自己卻這樣。
“不能。”裴厭回答的很干脆,他微微抿唇,盯著只能看到發頂的人心生猜疑。
顧老四家他知道,家底殷實,就算顧蘭時身上的風言風語再多,差不多的人家還是能找到的。
要說故意拿他取笑,看顧蘭時快把腦袋都快埋進土里的模樣,應該不敢。
從沒見過如此大膽的雙兒,裴厭看看周圍,沒有其余人的蹤影,他倒不怕被人賴上,但少點流言又不會出錯,省得去姑姑家又要被問,于他而言,顧蘭時和村里其他人沒什么差別。
二黑嗚嗚叫了聲,繞著窘迫無措的顧蘭時轉圈,小狗很明顯在擔心主人。
冷風颼颼,顧蘭時看著已經走遠的裴厭,臉上熱意在冷風吹拂下勉強降了些,他惆悵嘆口氣,只覺訕訕的,討了個沒趣,垂頭喪氣往家走,心道這條路是行不通的,還是算了。
入夜,燙過腳后,竹哥兒先上了炕,等顧蘭時倒了水進來,他縮在被窩里哈欠連天。
“睡吧。”顧蘭時今晚沒了閑聊的心思。
竹哥兒白天上山背柴火也累了,答應一聲很快睡迷了,朦朧中感覺到顧蘭時好像一直沒睡著,不斷翻身,他連眼睛都睜不開,聲音也很小:“蘭時哥哥,你睡不著?”
“嗯。”顧蘭時知道打攪了他,不再翻身,不過困極的竹哥兒壓根兒就沒聽到他聲音。
一聲夢囈從旁邊傳來,顧蘭時無聲嘆息,萬幸白天他去找裴厭沒有被人看到,不然被他娘知道的話,肯定少不了一頓好罵。
爹娘會把關,說不定明年真能找到門好親事,不見得所有人都是壞人。
*
攢了好幾天后,顧鐵山和顧蘭瑜拉著板車去鎮上賣柴,苗秋蓮尋思著許久沒回娘家了,趁今日沒事回去看看,一邊打點要帶的東西一邊問兩個兒子去不去。
去外祖家不用干活還能玩耍,竹哥兒自然是愿意的,他年紀最小,無論阿公阿婆還是舅舅都疼,迫不及待就換好了干凈衣裳。
顧蘭時心中一動,猶豫著說自己不舒服,想在家里歇一天。
“哪里不舒服?這幾天又沒吹風受寒,你舅舅家還不去?”苗秋蓮有點不高興,畢竟是她娘家。
顧蘭時支支吾吾扯謊,說:“我、我夜里做噩夢了,婁進的斷手,還有,還有林登子。”
他低著頭聲音不大,原是心虛所致,但落在其他兩人眼里,以為是嚇怕了。
遭遇了林登子那樣的事,對方又死了,之前竹哥兒又偷偷跟她說好幾次夜里聽見顧蘭時在哭,第二天枕頭都濕了。
苗秋蓮改了口:“好好,那你在家歇,這樣也好,你爹和狗兒要是回來得早還有人做飯,我帶竹哥兒也能在你外祖家多待會兒。”
顧蘭時心中忐忑不已,有那么一瞬心想還是去吧,不然惹他娘生氣。
見他娘沒有在說反話,他才悄悄放下心,點著頭答應:“知道了娘。”
等家里人都離開后,顧蘭時沒有立即出門,萬一他娘落下什么東西回來取,不就露餡了。
心虛的人總是會想很多。
他坐不住,在屋里走來走去,最后看著炕頭掛的小葫蘆出神發呆。
其實上次找裴厭后的第二天,睡醒后他又想通了,就算有爹娘把關,林晉鵬不還是騙了所有人。
裴厭再不好,卻行得正坐得端,看著也是講理的人,平白無故不會動手,只是不理人罷了。
不就是丟臉,那天在裴厭面前,他的臉早就丟完了。
一番自我說服后,顧蘭時重新拾起信心,雙手拍拍臉振作精神,說不上雄赳赳但也氣昂昂,走時還沒忘了叫二黑。
樹林子里,顧蘭時避開兩個結伴挖草根的老人,提著籃子和小鋤頭繞到另一邊后,見看不到任何人影才敢往后山方向走。
家家有活干,人人都有事情做,不一定會像上次那樣好運,他在心中碎碎念給自己寬心。
上次被拒絕,今天能鼓起勇氣再來找裴厭確實不是件容易事,可不得寬慰寬慰自己。
許是以前太過倒霉,如今好運回來了一點,草根沒挖幾個,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從破草屋那邊走出來的裴厭。
第30章
顧蘭時欣喜不已,好歹沒白等,他起身先看看周圍,確定沒人后快步往那邊走,原本在刨土的二黑見他離開,土也不刨了,跑著追上他,十分忠心。
裴厭原以為上回顧蘭時鬧了個沒臉,不會再有下文,沒想到又看見了對方,他皺起眉,對這樣的糾纏顯然有些不快。
見顧蘭時果真朝他這邊來了,沒等人到跟前,他冷聲質問:“你又來做什么?”
兩人離得近了,顧蘭時沒有再上前,冷言冷語讓他羞窘,但比上回好些,敢說話了,扭捏著小聲開口:“不做什么,就是、就是想再問問你……”
后面的話不用說,兩人都清楚。
沒想到有如此厚臉皮的雙兒,都不知羞嗎,三番兩次跑來對一個漢子說這種有傷風化的話,裴厭視線落在顧蘭時紅透的臉上,一時竟有些無語。
上回都說清楚了,顧蘭時又不是沒聽到,他挪開眼神,心道無需理會,于是拔腿就走。
顧蘭時沒好意思追上去,停在原地看一會兒,低下頭嘆口氣,出都出來了,不如多挖些草根,家里禽畜多呢。
另一邊,裴厭進山后挑了棵好樹,好木頭耐燒些,他將麻繩丟在地上,掄起長斧頭用力揮砍,往常不被外人外物所擾的心今日有些煩躁。
從沒見過這么奇怪的雙兒,隨便找個陌生人就敢嫁嗎,一看顧蘭時那模樣,就知道是背著父母出來的。
要說別人被糾纏只當看個奇聞,偏偏被糾纏的是他自己,罷了罷了,想來兩次被拒,顧蘭時肯定不會再來了。
這口氣剛松懈兩天,等再次被顧蘭時在樹林子里蹲到后,裴厭停下腳步,為對方的固執感到一點頭疼。
若對付無賴,他有的是辦法,連村里那些招惹他的婦人和夫郎也能下手揍,可顧蘭時一沒罵他二沒動手,只是跑來問他一句話,反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真蹲在地上的顧蘭時眼睛亮了一下,他最近出來挖草根挖的很勤快,家里不知道他心思,都覺得挺好。
冬天沒別的事做,他爹今年經常上山砍柴,連帶著家里人也要上去幫忙,遠比前兩年忙些,他娘又不讓他上山,他出來找個活干自然是好事。
而且挖的草根不但能給牲口吃,有些能入藥入膳的野菜根人也能吃,曬干后要么煮水喝要么燉進肉湯里。
顧蘭時的小動作只有每次跟他一起出來的二黑知道,可它只是小狗,就算認識了裴厭,也不知道兩人到底在做什么說什么。
顧蘭時匆忙將小鋤頭放進籃子里,提著就往裴厭那邊走。
他昨天也出來挖草根,可惜林子里好幾個人,還有梅哥兒和保兒來挖野菜根回去吃,看見他還喊了一聲。
熟悉的人就是這樣,挖野菜根也不是多要緊的事,總有結伴邊聊天邊干活的。
因此他不敢往后山這邊來,萬一被人發現可不是小事,只得壓下心思,和梅哥兒說笑玩鬧一陣就回家去了。
“裴厭。”
顧蘭時興沖沖到了跟前,張嘴想再問一遍,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了。
“我說了不能,你趁早歇了這個心思。”裴厭說完,見他憂愁地蹙起眉眼,但神色顯然還有些不甘,于是加重了話,冷峻道:“你若再敢糾纏,小心我不客氣。”
他說完還沖顧蘭時舉起手里的斧頭,以示威脅,果然見顧蘭時面露懼色后,他神情冰冷,但心中很滿意,轉身離開后邊走邊想,總算擺脫了這個麻煩。
*
早起天色不好,云黑壓壓的,都有些分不清時辰,北風也刮了起來,呼呼呼吹得鬼哭狼嚎,到半早上就飄起鵝毛大雪。
光線昏暗,做針線有些不方便,況且天這么冷,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容易凍著,顧蘭時和顧蘭瑜點了炭盆,關上堂屋門窗后,一家子圍坐在炭盆前烤火。
竹哥兒拿了幾個地薯過來放進炭盆里,燒熟了就能吃。
苗秋蓮手執菜刀削蘿卜,灶房太冷,既然點了火盆,不如在這里切菜備飯。
“娘,今天吃包子。”顧蘭時拿了個碗要去雜屋抓干木耳和干黃花,泡開了等會兒好和蘿卜一起煮。
“行。”苗秋蓮答應著,手上動作沒停,包子是前兩天有太陽時包的,包了許多放著,如今天冷不怕壞。
到晌午飯時,蘿卜湯里加了豬油,煮的滾燙,喝一口湯又香又熱,直暖到心頭,再冷的天也不怕了。
顧蘭時吃著熱騰騰的包子,看一眼外面白茫茫大雪,心想不知道裴厭有沒有包子吃,會做飯的漢子少有,不過裴厭一直都是一個人,肯定會做幾樣飯。
至于裴厭之前用斧頭威脅他的事,當時他很害怕,因為想起了婁進的慘狀,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藏起來。
等回來后一想,好像裴厭只是在嚇唬他,要砍的話不早動手砍了。
大雪下了三天,屋頂地面厚厚一層,腿短的小孩走進去都快被埋住,雪停后天色放亮,不少人家都在院里鏟雪卷成堆,好騰出路來,也有人爬上屋頂將積雪推下。
衣裳穿得厚,鏟雪又是個力氣活,顧蘭時出了汗,一手拄著鐵锨把停下歇息,他近來心思多,只在心里想,話比平時少了點。
家里的雪有人鏟,院門外路上他爹也在掃雪,但出了村子就沒人管了,村后樹林子又大,后山離得也有點遠,最近想去找裴厭有點難,他家又不缺吃的,沒必要頂著積雪去挖草根。
雪消了也不好出門,雪水一化到處都是爛泥,只有等天晴曬干地面后,才好往后山跑。
他不自覺嘆氣出聲,一旁顧蘭瑜還以為是累了,讓他歇著。
顧蘭時察覺到失態,抿唇笑笑說沒事,遮掩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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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就進了臘月,眼瞅著年關到了,小孩眼巴巴盼過年,富裕些的人家還好,窮苦的面上再笑呵呵,不少人心里都在發愁這個年又要怎么過。
太陽曬了好幾天,地面泥土已經硬實了,顧蘭時卻找不到機會往后山跑,臘月家里忙,好多活要干,脫不開身。
臘月初五,早起苗秋蓮就煮好了五豆飯,今天是五豆節,自然要吃五豆飯。
豆子是她前一天晚上泡的,有黃豆、紅豆、綠豆、柴豆和豇豆子,煮飯時還下了一把花生米一些紅糖,豆子飯吃起來又香又甜。
這一鍋五豆飯實屬豐盛,有些人家為了應景,勉強湊上三兩樣就足夠了。
吃完飯顧蘭時收拾碗筷,聽他娘說想去趕大集,太陽好集市上人肯定多,孫安媳婦昨天就和人招呼,說孫安今日套騾車呢。
有大集時總有各個村子的人會套牛車騾車,沿路若碰見要坐的人,也不貴,從他們小河村到集上遠些,一個人三文錢,半路要是有人上會便宜點,按路程遠近來收取。
鄉下人牛和騾子都是自家備草料,掙得不過是點兒辛苦錢。
見竹哥兒也要去,苗秋蓮一想,兩個人來回得十二文錢,于是道:“去時走著算了,回來了再坐他家牛車,好放東西。”
即便如此,竹哥兒去趕集的勁頭依舊不減。
顧蘭時雖說有點小心思,但平時不會扯太多慌,瞞著家里人去找裴厭已經是件離經叛道的大事,近來根本不敢隨便找借口往外跑,這會兒一聽他娘這么說,心里再次起了念頭,好歹忍住了,沒心直口快說出來,端著碗先進灶房去洗。
等苗秋蓮挎著竹籃帶竹哥兒出了門,他一邊給豬煮食一邊思索要找個什么借口,聽見顧蘭瑜在外邊和他爹說話,心思一轉,沖外面喊道:“狗兒。”
“怎么了?”顧蘭瑜聞聲進來。
顧蘭時心跳得很快,笑道:“今日天好,我趁早去外頭挖些草根回來喂牲口,成天都是些干草料,你記得喂豬。”
狗兒沒有起任何疑心,畢竟他前段時間隔三差五就出門挖草根,又道:“那我等會兒也出去,你在哪里挖?”
顧蘭時心跳得更快,壓根不敢讓他找自己,卻又尋不到好的借口,只得笑著說:“我就在林子里瞎轉悠,不定在哪里,爹不是想去串門子,后頭雞鴨牛你不都得喂,我先挖一籃子回來,到時再一起出門,省得到處找我。”
見他說得有道理,喂牲口還要掃灑后院可不得好一陣子,但顧蘭瑜還是覺得有點別扭,就是說不上來,他撓撓頭:“這樣也好,你出去記得帶上二黑。”
冬閑天氣又好,到處瞎轉的人比平時多,后山樹林子又大,可不得謹慎些。
“我知道。”顧蘭時砰砰直跳的心總算緩和了一點。
帶二黑出門后,見身后無人,他腳下加快往后山方向走,二黑最近也沒出門,撒著歡在前面跑,跑得兩只耳朵一晃一晃,一副無憂無慮的歡快模樣,停下等顧蘭時的時候,它咧著嘴巴像是在笑,一身茸茸皮毛蓬松又干凈。
它如此輕松自得,讓顧蘭時緊張忐忑的心也放松下來。
還沒到后山,顧蘭時就看見不遠處一個高瘦身影,他腳下一頓,認出確實是裴厭,心中雀躍不已,懷里揣的東西似乎也變得沉了。
裴厭同樣腳步一頓,一下子就有了躲著對面人走的心,可要想出村,這邊是近路,不然還得繞遠。
他皺起眉頭,第一個念頭是看來上回還是沒嚇怕,隨后又想到,世上真有厚臉皮的人。
有些事情開個頭,就好像剎不住一樣,等習慣后更是膽子也不怯了,好幾次找裴厭都搭上了話,幾乎沒有白等的時候,顧蘭時心里有股說不上來的開心勁。
一看裴厭似乎想從另一邊走,他一下子急了,什么都顧不上,小跑著趕過去,二黑見狀來了勁,也跟著瞎跑了起來,汪汪叫著十分興奮。
它嚇了顧蘭時一跳,生怕被人聽見,連忙喊二黑回來,自己也不再跑了。
光天化日,你追我趕實在不合適,裴厭抬起的腳又落下,這會兒還早,樹林子里沒人,要是跑出去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閑言碎語。
顧蘭時微喘著氣到了跟前,一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點光,他從懷里掏出個荷包遞過去:“給你。”
這荷包是他自己繡的,為了掩人耳目不被知道,當著家里人面他繡了好幾個花色一樣的,繡完后偷偷藏起來一個沒讓任何人看到。
裴厭目光落在他遞過來的小荷包上,送荷包不是一般的舉動,除了以荷包香囊定情的人之外,普通人只有定了親的人才會送。
他看向顧蘭時,之前只當對方是胡鬧,沒想到膽子這么大,連荷包都敢送。
又被無聲拒絕了。
顧蘭時訕訕收回手,看一眼快步走遠的裴厭,垂著腦袋有點喪氣,只得把小荷包塞回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