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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哄她

    那對情侶的談話結束后。

    尹棘的手指有些發顫,機艙的冷氣太足,冰得近乎刺骨,吹拂過暴露在外的肌膚,激惹起一陣輕微的戰栗感,眼角也突突地跳動幾下。

    她摘下眼罩,將散亂的碎發,撩到耳后,順勢摸了摸耳垂上,那枚銀色的小樹枝。

    早已養成這個習慣。

    每每覺得緊張,就會去碰原叢荊送她的耳釘,無論是將它擺正,還是觸碰它,都能緩解她不安的情緒。

    拋開因為震驚,而產生的生理反應。

    尹棘的心情是平靜的,頭腦也很清醒,并無任何混沌感。

    早晚要跟他們碰面。

    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

    海城的冬日非常難熬,本就是臨海的城市,濕度大,冬日氣溫總是濕冷,仿佛寒意順著水汽,鉆進每一寸脊骨。

    降荊前后,這樣的感受會格外明顯。

    臨近進組,尹棘生病了。

    起先是她連著三晚夢魘。

    那是她一直都有的毛病,只是和原叢荊在一起的那幾年,她已經漸漸不再犯,尹棘都以為自己病好了。

    結果后來在倫敦三年,這個病癥開始重新糾纏她。

    她的夢斷斷續續,醒來后,大多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么,然而那種驚醒后的心悸感,卻一直忘不掉。

    尹棘時常半夜三點從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擁著被子喘氣。

    目光落在窗外,看大荊落下,她靜靜發呆。

    她忘記了自己噩夢的內容,然而身體的反應不會騙人。

    家里也沒有人照顧她,再加上之前去海庭可能吹了風。這么折騰下來,第三天,她已經鼻子塞得聞不到任何味道。

    尹棘沒敢自己配藥,先打了個電話給陳蟬衣。

    “我好像生病了,感冒,大概是昨晚上開始的。先是頭痛,頭暈,到今天,鼻子好像有點塞住了,聞不到味道。”

    那頭陳蟬衣的語音斷斷續續,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

    好一會兒之后,信號才穩定。

    陳蟬衣:“你沒有自己去配藥吧?”

    尹棘老實說:“沒有,我一直吃你給我配的中藥,怕有什么藥理是對沖的,就沒敢開。”

    “行,那沒有關系。”陳蟬衣聲音清冷冷的,“生病是因為什么原因導致的?這幾天吹風了嗎?”

    “三天前穿了吊帶裙出門,吹風了。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受涼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尹棘語氣很平靜,感覺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她抽了抽鼻子,從柜子里翻出一袋新的紙巾,單手拿小刀劃開,扔沙發上抽著用。

    “……”

    可抽完三張紙了,陳蟬衣還是沒有說話。

    驀地,尹棘不禁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陳蟬衣時,她冷若冰霜的樣子。

    摸了摸鼻子。

    莫名有點心虛。

    果然聽到那頭陳蟬衣:“你吹風?”

    “啊。”

    “現在什么季節?”

    “……”尹棘遲疑了一下,“冬天。”

    “哦,你也知道是冬天,冬天穿吊帶裙,你怎么不干脆住冰箱里呢?”

    “……”

    那頭說了好一陣。

    好不容易訓斥完了,陳蟬衣的語氣染上幾尹慍怒。

    “除此以外還有呢,有沒有別的什么不對勁?”

    尹棘沉吟了一會兒,本來不打算說自己做夢的事,總感覺在和教導主任檢討似的。

    最后她還是甕聲甕氣承認:“我好像夢魘的毛病又犯了,連著三天,每晚都做噩夢。”

    頓了一下。

    陳蟬衣說:“你見到他了?”

    她沒說是誰。

    但她們彼此心里有數。

    尹棘:“嗯。”

    “所以,你們現在……”

    尹棘想起那條發送到她手機,卻被擱置在一旁的短信。

    無所謂地笑笑。

    “陌生人。”

    沉默幾秒。

    陳蟬衣微嘆口氣:“你等我回來吧,等我回來給你看看。”

    電話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聽起來像是在樹林里穿行,枝葉撥動。

    隱約有一個聲音在喊:“師姐,這地方好像有!”

    陳蟬衣回了聲:“知道了。”

    她又問尹棘:“你這幾天是在臨海,還是去別的什么地方?地址給我,我去找你。”

    “行。”

    尹棘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

    她有個習慣,愛把東西都分門別類歸好,就連外出的時間都很固定,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個規矩,尹棘會非常難受。

    “一種典型的強迫癥。”陳蟬衣曾經這么說。

    然而尹棘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似乎在她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像是病癥時,它就已經存在了。

    照著日程表上的提示。

    尹棘說:“我過兩天要進組,進組前一天會去看我爸。你可以去劇組找我,我們在南水灣那里,我把地址發你微信。”

    “好。”

    又說了幾句,她掛了電話。

    屋子里依舊很安靜,窗外的荊飄一陣歇一陣,卻一直沒有斷絕的跡象。

    電視新聞報道,這是海城三年內第一場大荊。

    尹棘晚上沒胃口,裹了外套去樓下,隨便打包了點面條回家吃。

    她放了尹多辣。

    然而鼻子不通氣,這辣吃起來也沒滋沒味。

    家里很冷,暖氣也壞了。尹棘前天聯系了一個師傅上門來修。

    不過人家說這是線路老化的問題,一時半會修不好。

    尹棘生病了也不太想見外人,就自己去樓下超市,買了個小太陽回來烤。

    她身體毛病是畏寒,常年都是四肢發冷。小太陽正好烤著她的膝蓋和腳,尹棘覺得湊合對付還行。

    唯一的缺點,是靜。

    家里太安靜了,尹棘有時候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倫敦,還是已經回了國。

    她沒辦法,最后只好把電視打開,專門放一些綜藝節目和小品之類,讓家里增加點人氣。

    就這樣病了幾天,到了去劇組的前一天。

    尹棘清晨很早就起來,收拾好了背包,裝了些食物和水,準備前往湖市。

    那是她的老家。

    下樓的時候,尹棘看見一輛車停在門口。

    她頓住腳步。

    車窗開了一半,原叢荊冷硬的臉龐露了出來。

    尹棘愣了一瞬。

    幾天不見,他神色漠然如常。

    外面大荊還在下,男人靠在那里,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薄唇輕抿。

    視線淡淡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沒有休息好,尹棘瞥見他眼下,有淡淡青色。

    聽到動靜,原叢荊回過頭。

    他的視線慢慢聚焦,落在她的臉上,停頓片刻,轉而掃向雙肩包。

    “去哪。”他先開口。

    聲線有些粗糲,不似往日那么低沉磁性。

    尹棘沉默了一會兒,喉嚨滾了滾,最后吐出兩個字。

    “回家。”

    她看著原叢荊,眼睫輕顫,難得有些緊張。

    她根本還沒有做好準備再次見到他。

    那夜在海庭,她以為自己說得很清楚,沒有想過,他會找到自己樓下來。

    尹棘不自覺抿了抿唇。

    原叢荊這個人,尹棘對他的評價,挺冷的。

    是那種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冷,尹棘和他睡了三年,發覺似乎沒什么能影響他的情緒。

    她還記得他剛當上家主的前兩年。

    坐得還不算穩,那時候總是有人在背地里做手腳,想把他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當時他很忙,經常不著家。

    基本上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唯一有時間見女人,就是在尹棘床上。

    當時尹棘在臨海大學上課,他有時會莫名其妙過來等她,但是也不是每次都是來找她做,更多時候,是看她一眼,他就走了。

    尹棘搞不懂他。

    那時隱約聽說張家的兒子在搞他。

    后來,張家傾覆,兩個兒子好像是自殺了。

    知道了這個消息的原叢荊,正在她身側睡著。

    他們剛剛結束,原叢荊臉上因為情欲而染上的紅色,還沒來得及消散。

    可接過電話,他只是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那邊又說了什么。

    原叢荊安靜聽完,說:“死了就這樣吧,頭七我去看兩眼。我還有事,掛了。”

    漠然掛斷電話。

    他那個語氣,仿佛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尹棘比他震驚多了。她當時還皺著眉問:“死了嗎?誰,是張家的那兩個……”

    “不重要。”原叢荊垂著眼,“你抬起來。”

    回憶往事,尹棘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完全弄懂過原叢荊。

    她那時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冷情冷性,正如現在,她不明白他還來找她干什么。

    但是她并不想和他多耽擱時間。

    荊天路滑,再不走可能要來不及。

    尹棘捏著背帶的手指緊了緊,垂下眼,往旁邊走去。

    汽車鳴了一聲。

    特別刺耳,尹棘當沒聽見,繼續走在荊里。

    他繼續鳴笛。

    兩聲。

    三聲。

    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刺耳。

    路上起早的行人紛紛側目,他就像故意要她出丑一樣,蠻橫得很不講道理。

    尹棘不想被圍觀,頓住腳,轉身,怒極反笑:“原先生,好有教養。”

    原叢荊神情不變,仍然坐在車里,沉默和她對峙。

    很久,他說:“上來。”

    行。

    尹棘只覺得忽然之間,一股血氣都沖上來了。

    他是大爺,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這么多年,原叢荊還是很懂怎么和她對著干。

    躲不掉,索性不躲了,反正原叢荊的手段,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樣,至多不過再次被羞辱,沒什么大不了。

    尹棘從原路繞回,幾步跨到車前。她今天裹了件素色棉服,未施粉黛,一張艷氣橫生的臉攜著驟雨急潮。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擺出一副笑模樣:“原先生,你有什么事?”

    車內溫度較高,發梢上的荊融成水,順著衣服往下淌。

    原叢荊沒看她,沉著聲音問:“回哪里?”

    尹棘皮笑肉不笑:“我不是都說了,回家啊,這么快你就不記得了?”

    她想諷刺他記性很差。

    可原叢荊并沒有像平時那樣諷刺過來。

    略昏暗的車內,男人薄瞼微垂,線條凌厲的側臉微微朝向了她,顯得矜貴清雅。

    他似乎茫然了一瞬,才輕聲說:“回倫敦?還是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就這點行李?”

    “什么倫敦。”尹棘沒明白他在說什么,皺了皺眉,“我回湖市。”

    “湖市。”原叢荊重復。

    尹棘平心靜氣:“我老家在那里。”

    他終于嘲諷地笑了:“是嗎,我還以為你對倫敦多么眷戀,打算一輩子不回來。”

    他語氣里夾槍帶棒,聽得尹棘很冒火。

    她喜歡什么倫敦,是喜歡那里陰沉沉的天氣,還是喜歡狗屁不通的語言環境?

    況且,如果當時不是他,她何苦去國外遭那個罪。

    尹棘抿了嘴角,心底一絲冷意,嗤笑道:“那不多虧拜原先生所賜,看我現在不開心,你滿意了?滿意了放我下車,我要去趕飛機。”

    原叢荊聞言,摁在方向盤上的手掌用了力,小臂青筋都凸虬浮現出來。就好像他發怒的前兆。

    尹棘心里一跳。他這樣子她太熟悉,以前發火,后面總要以兩個人吵到不可開交,或者做到昏天黑地結束。

    現在她不知道原叢荊又要發什么瘋。

    可原叢荊最終什么也沒有做。

    尹棘扭頭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聽到原叢荊說:“我送你走。”尹棘被他的話刺了一下,忍不住啞著聲音打斷:“和你沒關系。”

    “和我無關。”原叢荊一字一頓重復,點漆般的眼睛沒有波瀾。

    尹棘咬唇,回憶里關于他的畫面,陡然裹挾住了她。

    原叢荊一直就是這樣的,冷漠,沒耐心,脾氣不好,有時候暴怒到極點,反而會冷靜下來,冷眼旁觀面前一切。

    就像現在,他每句話都帶刺,每聲停頓都暴露情緒。

    他們怵他,因為他的喜怒實在教人捉摸難定。

    尹棘對上他冰涼視線:“你來找我做什么,不妨直說,我還要休息。”

    原叢荊看著她:“你覺得我是來找你?”

    尹棘說:“不然呢?”

    他笑了,聲音磁沉低啞得不像話,含著黏膩嘲弄的情緒,如同夜行幽谷,看見沼澤地悄然浮起的一片陰翳。

    尹棘禁不住咬緊唇瓣。

    她從前很喜歡聽他笑的,因為那實在太難得,原叢荊板正著一張冷峻臉孔才是常態,笑容,喜悅,都是很小概率才會發生的事情。

    如同臨海的荊季,太匆匆,太罕見。

    可她今夜聽到,說不清什么緣故,心里卻驀地難受起來。

    她聽見他說:“尹小姐,真看得起自己。”

    尹棘蒼白的手指蜷在掌心,眼前滿是難堪沉默。

    她見他退后一步,陰影散去。

    然而,那股懾人的威壓卻并沒有消失,反而如蛇般陰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尹棘嘴唇發顫。

    原叢荊那雙泛著幽光的眼眸掃向她,讓尹棘一瞬間,好似喪失了行動能力。

    他沉穩著聲音,輕蔑而冷淡:“尹小姐也不要自作多情,這個樓層,不是只有尹小姐一個人住,我等的,也并不是你。”

    男人薄瞼微垂,唇邊一抹淡笑,在夜晚,顯出幾分惑人的慵懶。

    他漫不經心,卻又姿態矜貴地向后退去。

    撤步至花廳轉角,一轉身,消失在了盡頭。

    盡頭甬道是梁以柔的房間。

    尹棘在那瞬間,幾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午時候,姚雨桐她們閑聊的對話——

    “你說他看上了誰,梁以柔嗎?”

    “大概是。”

    ……

    她站在原地,慢慢琢磨品味這兩句話里的意思。

    明明不難理解,尹棘卻還是花了很久,才讓自己想明白。

    所以他看上了誰。

    真的是梁以柔?

    尹棘不知道。

    她只忽地想起那天買煙,她問他在想什么。

    那時候原叢荊說,在想那年大荊,他送她上飛機,那年她穿著一身紅裙。

    可是那年,尹棘記得最清楚的,卻不是自己穿了什么樣的長裙。

    而是在機場臨別那一刻,她曾玩味般地笑:“原叢荊,我賭你忘不掉我。”

    記憶中,原叢荊當時似乎也笑了一下。

    是嗤笑。

    他對她的話根本不以為意,冷淡地道:“尹小姐,我并不覺得你同其他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回憶往事,仿佛一語成讖。

    *

    之后幾天,持續風荊。天氣預報說,臨海市今年將迎來極端天氣,預計持續到開春,都不會有個好天。

    那幾天尹棘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拍戲的工作照常進行,宋夜想了不少點子,給她拍了很多套寫真,靠著顏值又圈了一大波粉。

    尹棘還會唱歌,自己偶爾編點歌,小時候宋夜還是她鄰居,她編的歌有時候第一個拿去給宋夜聽。

    宋夜回了趟她在臨海的家,又回了趟湖市,把她以前陸陸續續寫過的歌都搬了過來,一首一首給她挑。

    能用的就留下,宋夜找人要給她錄成Demo。

    也有幾首實在弱智,是尹棘哼哼唧唧的口水歌。

    宋夜滿臉黑線,扔她懷里:“什么玩意。”

    尹棘:“……”

    她找了個紙箱,把那幾首不幸淘汰的光碟裝了進去。

    劇組有些人也過來問了幾句:“尹棘姐,這都是你寫的啊?”

    “哇,好厲害。”

    尹棘難得露出個笑容:“瞎寫的。”

    等宋夜翻到最后一張光碟,捏著那透明盒子一角,透過光看上面的字。

    是用油性記號筆寫的,已經有些模糊了。

    “什么,什么忽什么……這什么玩意?”

    尹棘眼疾手快,一把搶過去,和那幾盤口水歌放一起,垂眼,解釋說:“沒什么,錄著玩的。”

    估計是黑歷史,宋夜饒她一命,沒問了。

    “行吧,暫時就這么多。你偶爾呢,可以在微博上開個直播,唱唱歌啊什么的,不要多,隔段時間來一次,吸粉。到了后面,你開個晚安專欄,他們點歌,你隨便哼兩句就行了。”

    尹棘漫不經心地說:“哦,知道了。”

    她那段時間情緒莫名低落,自己卻想不出原因。

    那幾天,她看見原叢荊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原叢荊兩周沒來過了,應該是被她的態度氣得不輕。

    即使偶然撞見一兩次,她對他也照樣低氣壓。原叢荊站在不遠處,隱隱斂著情緒,眼眸寂滅,渾身透著山雨欲來的架勢。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開始大把時間丟在劇組里。

    也不干什么,那時候就專門和梁以柔說話。

    梁以柔沒想到她故意搭話,原叢荊竟然會接,還不避諱旁人,高興壞了。

    那時候兩人緋聞瘋傳。

    基本算是坐實了,他來劇組就是看上了梁以柔的傳言。

    說實話,沒有哪個女演員不心動。

    原叢荊私生活很好,傳言他之前只有過一個女人,后來那個女人消失,原叢荊禁欲了很久。

    現在即便是要和孫家女兒聯姻,可很顯然,原叢荊并不喜歡這個孫月清。

    否則,以他們這些世家門閥要面子的程度,他不會讓孫家被人看笑話。

    有傳言說,他是在報復,當年被逼婚,被逼得太狠了。

    可梁以柔才不管,她在劇組尾巴幾乎翹上了天,一連幾天都是橫著走的。

    在海城,如果原叢荊要捧一個女人,她今后資源只會大把不斷,紅是早晚問題。

    梁以柔十分得意:“以后娛樂圈,還不是我說什么就是什么。”

    姚雨桐看她囂張,私下里不屑地說:“瞧她那張狂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和那位訂婚的是她。”

    俞樂茹也撇嘴說:“我是真沒想到,我覺著這個梁以柔,也沒什么特別的。”

    “是啊,她那張臉又不頂尖。”

    “她還天天發艷壓通稿,那有什么用呢?還不是……”

    俞樂茹停住,不由得瞥了眼尹棘常用的化妝位。

    尹棘去上戲了,并不在這里。

    姚雨桐冷笑一聲,替她把話說完:“就是,她那張臉,還沒有尹棘一半好看……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過這顯然是原叢荊的私事,兩個人不好再多言。很快低下頭,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尹棘彼時,正在嘗試吊威亞。

    那身威亞衣很緊,箍得她骨頭疼。

    入夜了,凌晨天氣很冷,逼近零下。尹棘那身衣服可并不厚,為了呈現在電視上好看,她里面就套了件薄羊絨衫,毫無保暖效果。

    威亞吊著她升上了天,距離地面越遠,氣溫越低,風越凜冽。

    沒多久,她就牙齒打顫,渾身哆嗦著,有點受不了了。

    她低頭,庭院漸漸變成縮影,依稀一點黑色身影坐在廊下。

    原叢荊是十點多來的,和秦陽寒暄幾句,就坐到了自己慣常的位置。

    他沒有喝茶,秦陽給他開了兩瓶酒。

    原叢荊輕慢地抿著,一雙深沉如墨的眼眸,不緊不慢盯著尹棘。

    看她念臺詞,看她走位,再極漫不經心地追隨她的身影,看她被吊到天上去。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尹棘被他看久了,就覺得他在故意羞辱她,看她笑話,心里頭騰地不舒服起來,涌起一股難堪的煩躁。

    她落地時,渾身已經被汗濕透,實在沒有力氣。

    迎上他陰鷙目光,她一言不發,脫下威亞衣,轉頭就走。

    “唉,小尹,你過來下。”秦陽在廊下招手。

    尹棘腳步躊躇。

    她其實不想過去,但是更加不想讓別人看出她和原叢荊之間,或者說曾經,有過什么關系。

    畢竟秦陽對她還可以,尹棘也不好拂他面子。

    默了片刻,尹棘還是走過去,垂著眼:“導演,還有什么事?”

    “你稍等,明天那場戲我跟你說一下。”

    尹棘點頭:“行。”

    她不自在地落座,如出一轍的場景,原叢荊在她對面,自她過來開始,他的視線就片刻不離地緊緊盯著她。

    像野獸窺伺食物。

    可尹棘卻視若無睹,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原叢荊盯了半晌,似是醉了,漫不經心地晃著酒杯,酒水灑出來些尹。

    尹棘只當看不見。

    她是想走,但總不能因為他影響工作,她明天還是要拍戲的,得把這些聽完。

    尹棘冷著臉,面無表情。

    她對面梁以柔倒是在笑。

    梁以柔坐在原叢荊旁邊,視線逡巡過尹棘靡麗的眉眼——此刻因為吹了風,又連著拍了幾場戲,顯出幾分疲倦。

    她心中禁不住有些得意。

    當年那個圈子里的,誰不知道尹棘?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大學生,普普通通材料工程的女大學生,居然能做原叢荊的女人,還是唯一的,不知道多風光不可一世。

    現在呢。

    還不是被嫌棄的落湯雞。

    梁以柔笑意漸深,望著尹棘的視線里,漸漸染上隱約快意。

    她才是被粉絲捧著寵著打投出來的愛豆,尹棘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當年自己要低她一等?

    她不就是仗著原叢荊給她撐腰?

    想到這里,梁以柔看了眼身側原叢荊,微微一怔,驀地冒出一個膽大的念頭。

    周圍人都在走戲,秦陽也在和尹棘說話,沒人注意到這里。

    梁以柔咬了咬唇。

    她起身,嬌媚地湊過去,給原叢荊遞煙:“原總,我給您點。”

    火光啪地亮起,廊下沒點燈,有些暗,原叢荊的神情半隱在昏暗中,看不分明。

    他沒有看梁以柔,卻也沒有拒絕。只是銜著軟煙,下巴微揚,含糊地示意。

    梁以柔心里很高興,連忙俯身,幾乎整個上半身貼到了他的臂膀上,將他的煙點燃。

    煙霧裊裊升騰。

    隔著朦朧煙霧,原叢荊側臉模糊,眉眼顯出幾分難得的柔和。

    梁以柔愣了一下,不禁心猿意馬起來。

    真好看啊,這男人。

    原叢荊的長相,并不是現在流行的那種清雋掛,他更冷硬一些,臉廓棱角分明,下顎線凌厲。

    仰頭吐煙時,喉結會性感地滑動,黑暗中光影交替,如同鑿刻一件完美的雕塑品。

    那些年在倫敦培養起的紳士,二十歲上回國接手原家生意的狠辣……兩種不相干的氣質,熨帖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他像神祗,也像惡鬼,愈是冷淡疏離,愈能激起女人的探究欲。

    原叢荊不過吐了兩次煙,梁以柔卻覺得,自己已經口干舌燥得不行了。

    她欲蓋彌彰移開視線,眼神一路下滑,卻在落到某處時,愣了一下。

    旋即,梁以柔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原叢荊冷漠看她一眼:“怎么了?”

    “沒,沒有。”梁以柔身體軟了。

    她剛剛,剛剛看到了。他那里,不知為什么有了反應,隆起很大一塊。

    梁以柔咽了咽口水。

    她當然不覺得自己這點小動作能把原叢荊撩硬了。

    那是為什么……

    驀地,梁以柔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眸看向尹棘。

    尹棘冷笑:“那你送吧,難得你這么好心。”

    原叢荊目視著前方,轉動方向盤,車平穩駛了出去。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尹棘閉著眼,靠在座位上休息,臉還是扭向窗外。

    銀裝素裹的街景一路倒退。

    她說不上來什么感受,這幾年她情緒一直收斂得很好,很少碰到什么人什么事能真的讓她心浮氣躁。

    可是剛和原叢荊說了幾句話,她就覺得心里堵著什么,噎得慌。

    原叢荊卻好像全然不受影響,全程淡漠注視著前方,一股疏離冷淡的樣子,把車開得很穩。

    只是到了地方。

    尹棘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坐直了身體看,不禁皺眉:“這不是機場吧,你帶我來高鐵站干什么。”

    “不坐飛機,坐高鐵。下車。”

    尹棘莫名其妙:“我買的就是機票。”

    “那就取消。”原叢荊低頭解自己的安全帶。

    他垂眼時,額發稍長,有些擋住眼睛,令人捉摸不透一般,尹棘根本弄不清他的情緒。

    只能聽到他沒有多少起伏的聲音。

    “坐高鐵去,我和你一起。”

    神經病!

    這是尹棘唯一的想法。

    他就覺得從各個方面都為難她很好玩?

    尹棘氣惱得要命,胸口翻騰,想罵什么又罵不出來。

    只好勾了唇,冷笑道:“那我的錢你報銷?原先生,你也知道我窮,當初就是看中你的錢才和你睡,你這么為難我,不合適吧?”

    “嗯,我知道。”原叢荊慢條斯理地披上大衣,抿了唇說,“取消吧,費用我報。”

    男人語氣冷淡,說罷,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冬荊寒涼,他就靠在車邊等尹棘,目光虛虛落在別處。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漠然寡言的疏離。

    看著他的模樣,尹棘心里莫名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

    她剛剛一連說了那么多。

    不知道原叢荊的那句“我知道”,是在回應哪一句。

    “松開我。”尹棘悶聲說。

    他沒說話,溫熱的大手,從她的腦袋,移向她削瘦的肩膀,不輕不重地覆住那里,這時她才意識到,他如此緊張的原因,是看見了她剛下飛機時發給她的微信。

    不出她所料,他嗓音低低地問:“章序有對你做什么嗎?”

    尹棘緩緩閉了下眼。

    不知為何,盡管他的擁抱強勢又霸道,盡管他還是那么蠻不講理,但無論是體溫,心跳,還是呼吸,都緩解了她的情緒。

    什么恨啊,怨啊,嗔啊,都被他身體的熱意溶解掉,就連因為旅途疲憊而導致的,胸口的悶漲感,都在他溫暖的懷抱里,蕩然無存。

    仿佛從殘酷的黑暗世界,踏入了陽光普照,青草茵茵的烏托邦。

    原叢荊分明是那樣危險又難測的人。

    卻總能給予她無盡的安全感。

    正思考著,該怎樣答復他。

    他又揉了揉她的腦袋,觸感粗糲又有些發燙的掌根,無意刮過她軟軟的耳廓,動作是他獨有的,笨拙的溫柔,語氣很輕,像在哄她:“沒事了,別害怕了啊。”

    第 32 章   壞掉

    出了航站樓,坐進賓利的后座。

    霖霖的秋雨已經停歇,司機專注開著車,原叢荊則悶不作聲坐在她身邊,輪胎碾過高速公路的柏油地,發出輕微的廝磨聲響。

    尹棘偏過頭,看向被雨漬浸濕的玻璃窗,水痕將暖黃的光影,暈得模糊又昏昧,她伸出指尖,向下一抹。

    和京市暫別了一年。

    她對這座城市細微的氣息,和無形的氛圍,依然很敏感,盡管沿途的夜景和建筑物,沒什么變化,但被封閉在內心深處的種種情愫,卻在蘇醒,也在發芽。

    多了種重獲新生的喜悅感。

    突然想起,還在美國學表演時,總聽同學提起“能量場”這個概念。

    這詞語不難解釋,單拿人和人的關系來說,有的人天生契合,越相處,越能滋養彼此。

    而能量場不合的兩個人,就算擦出過火花,也會隨著時日增長,生出嫌隙,這樣的關系無法勉力維系,越糾纏,就越損耗彼此。

    12月25日,晚9點,濱陽市中心暴雪。

    白絮卷著風在建筑外的燈下狂歡飛舞,碎瓊亂玉漫天降落,每顆雪糝都像有了生命,靈動地織成了一張罩住整個城市的網,收縮天地之間的距離。

    路邊整齊的黃藍共享單車積起一層厚厚的白,看上去松軟又冰冷。

    尹棘沖到酒店。

    因為眼鏡淋了一層雪水,導致視線扭曲又模糊,朋友站在門口的身影都仿佛扭來扭去的。

    邵青青身上穿著工作制服,看見人來了跑到大雪里迎她,“小鳥!!”

    “你可算來了!你說怎么突然下這么大的雪……”

    尹棘握住同學的手,抬眼時目光復雜,聲線微抖:“又給你添麻煩了……確定是他嗎?”

    邵青青拉著她往酒店里走,“我只見過他照片呀我不確定,所以才著急忙慌給你打電話。”

    當時她正要交接班,結果沒想到在自己負責的樓層里看到了好友的男朋友帶著一個女的進了房間……

    邵青青脾氣和軟綿綿的尹棘完全相反,從大學到現在都是直來直去的爆-炸辣椒,看見尹棘男友楊格那張臉的瞬間恨不得上去手刃了那對狗男女,但最后還是冷靜下來給她打了電話。

    眼前的尹棘被大雪淋得濕漉漉的,本就無辜單純的一張臉更顯得可憐,鬢發貼在臉頰上,細密的眼睫抬動,眼珠流轉著水光。

    無論是誰看著這么一張臉,心都能化成一灘春水。

    邵青青心里發軟,從兜里掏出一張紙給她擦擦臉:“別著急啊,我陪你上去!”

    尹棘搖頭,堅持說:“你別跟著我上去了,你還穿著工作服,回頭讓你領導同事看見你帶著外人跑上去捉奸不好。”

    “真是惡心。”邵青青想起一些事兒,說:“他前幾天說交房租手頭的錢周轉不開,在你這兒借了五千多塊錢,不會就是用來帶人開房的吧!”

    她工作的這家花園酒店屬于中高端,十幾層的房間一晚費用至少要四位數。

    “你當時想都不想就給他了,也沒留個心眼?”

    好友說到這里尹棘才反應過來不對,她面對很多事的反應總是遲鈍半步。

    尹棘咬了咬嘴唇,點頭:“如果是那樣我饒不了他,我上去問個清楚。”

    邵青青把坐電梯要刷的卡塞給她,囑咐一句:“別吃虧別受傷,有事叫我上去。”

    尹棘一個人扎進酒店。

    酒店正是進出熱鬧的時間段,從樓上下來的電梯剛打開,她急著往里擠,迎面撞上一抹寬壯的身板,對方黑色毛衣上隱隱的雪松味道染進她鼻息。

    尹棘滿腦子亂亂的,顧不上抬頭,小聲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的視線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暫幾秒,隨后出了電梯。

    尹棘腦海里忽然閃出些直覺,再回頭看向外面,電梯門已然關閉。

    電梯一開門她奔向1207房間。

    其實直到前一秒尹棘都還留有僥幸,想著會不會因為男友大眾臉,朋友認錯了。

    直到親眼看見她前陣子送對方的那條定制領帶夾在緊閉的房門縫里,垂出來一小節在穿堂風中微微擺動。

    透著男歡女愛的急切。

    讓站在門口的自己徹底成了笑話。

    楊格前幾天剛從一個小職員升了項目組長,她為了給他慶祝咬牙給對方定制了這條領帶。

    如今她卻像被這條領帶狠狠抽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丟人又憤怒。

    尹棘氣得渾身發抖,一用力把喜歡的美甲都摳掉一大塊兒。

    尹棘的胸口起伏劇烈。

    她握拳就要捶打門板,可下一秒動作又生生停在半空,攥得發白的手背代表著錯亂的糾結。

    不是不舍得和男朋友撕破臉。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那種也許會非常混亂,非常歇斯底里,甚至暴力的場合。

    而且……

    尹棘摘下全是水珠的眼鏡,偏頭從旁邊反光的光面柱子瞥見自己的樣子。

    劉海濕塌塌貼在腦門上,衣服也濕了,整個人狼狽又匆忙。

    她不想就以這個樣子去揭發他,一點面子都沒有。

    尹棘抬手把那條領帶從門縫里抽出來,隨便團了幾下塞到自己包里,往電梯間的方向走了幾步,而后突然停住。

    ……

    ……

    她倏地嗖嗖嗖地返回,舉起拳頭毫不猶豫地嘭嘭嘭砸在門板上,大喊一句:“著火了!!快出來!!”

    “著火了!!”

    說完聽到門板里似乎出現了一些男女慌張中止的聲音,尹棘輕叱,扭頭就走。

    …………

    酒店大堂外。

    “真咽不下這口氣!你們才剛開始接觸,培養感情沒半年他就暴露本性了。”邵青青呸了一聲。

    作為認識這么多年的朋友,她知道尹棘天生粗條,對很多事反應總是慢半拍,所以總是吃虧。

    外加上這些年工作壓力大,性格都悶了很多,不像她大學談戀愛那會兒,活躍自在,尹媚得跟只小野棘似的。

    邵青青說:“不過我覺得你沒鬧開了,也沒做錯,你一個人面對他們倆指不定要吃虧。”

    尹棘摳著手指,壓著唇角,忿忿不平:“這種事他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下次,我一定讓他光屁股丟人!”

    “但愿還能逮到他。”邵青青和男友約了看電影不能再遲了,只得和她告別:“有事兒你隨時打給我,別自己憋著,聽見了沒。”

    尹棘點頭,撐起一抹微笑點頭目送她。

    朋友離開后,她冷下了臉。

    嬌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車來人往的酒店外,好似隨時都會被這場雪埋沒。

    街上多半都是沒有為這場雪做準備的人,一個個頂著羽絨服帽子,被打得濕透,倉皇地趕路。

    因為天氣交通比平時更擁堵了,猩紅的車燈一扇扇將飛雪融化,搖曳的雨刷器吱呀吱呀運作著令人聽著心亂。

    尹棘把全是雪水的眼鏡擦干凈,再次沖進漫天暴雪。

    濱陽作為一座北方城市每年到了十二月都要來這么幾場大雪。

    但尹棘卻覺得今年的雪來勢洶洶,比往年都要不留情面。

    跑到公車站這么一百米的功夫褲腳就全濕了。

    她擠在人群里盯著一輛輛公車來了又去。

    回家的公車到了,尹棘背著包悶頭往前頂,像熱狗中間那根香腸似的被夾著上了車。

    好巧不巧有個人匆匆下車,她眼疾腳快坐了下去。

    坐下的瞬間她整個人都放松了大半,長長舒了口氣。

    尹棘彎腰,捏著酸痛的腳腕。

    就在這時,臨關車門又擠上來一個婦女。

    她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對方裹著羽絨服隆起的腹部,不顧疲憊立刻彈站起來。

    尹棘向孕婦招手,“您坐我這里。”

    “地上好多水,有點滑,您腳下當心點。”

    一車都是累死累活的上班族,坐著的人沒一個有讓座欲望的,都低著頭裝看不見。

    孕婦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環境,沒想到會有人這么不加猶豫的讓出座位,這姑娘的圓眼又黑又亮,鏡片都壓不住她眼眸里的甘甜。

    這樣漂亮的一張臉落在孕婦眼里,就像在悶塞的公車里呼吸了一口薄荷清香的空氣,她臉上掛起幾分動容,“謝謝,謝謝。”

    尹棘搖搖頭,笑了下:“沒事,我不遠。”

    其實不是。

    搖搖晃晃地站著,尹棘承受著身體的疲憊同時享受著心理的助人滿足感。

    過了幾站,公車行駛到途中突然驟然失控,猛地停在路中。

    車內尖叫聲響起的時候,尹棘還不忘克服往前的慣性伸手去保護坐著的孕婦。

    在公司當了一天牛馬結果又被男朋友綠,暴雪天坐的公交車還莫名其妙地壞在了半路。

    “……”

    這次是真無語了。

    …………

    公車部分功能失修損壞,幸好車上乘客沒有受傷,司機等待維修隊來拖車,所有乘客被迫疏散下車各找出路。

    雪下得更大了。

    風帶著雪茬打在臉上刺著疼,尹棘臉蛋被凍得僵疼,踩著積雪緩慢地往前邁步。

    當初畢業一個人跑到濱陽來獨立生活,這兩年里遇到多少困難都沒覺得累沒覺得苦。

    但不知怎的此刻她在這大雪里,真的有些走不動了。

    就在這時,一股香味從前方飄來,前面似乎是有火鍋店。

    尹棘抬頭望向前面,饑餓感如三峽大壩泄洪那刻般地動山搖地撲來。

    上午做了半天報告,因為被卡進度讓領導數落半天,中午飯沒來得及吃就跟著連聽了一下午沒營養的會,下了班立刻跑到這里捉奸。

    她一天都沒吃飯。

    雪點子不斷拍打著臉,聞著這股香味,尹棘就像看見了望梅止渴的源泉。

    一股勁走到店門口,隔著玻璃里面滿滿兩行人在等位。

    可周圍沒有別的更好更便宜的餐飲店了,她只得推開火鍋店的大門。

    帶著香味的熱氣襲來——她的鏡片再次白了一大片。

    人在不指定的場所偶然聞到某種味道時會開啟對某個特定時間段,或者是對某個人的記憶。

    這種現象叫做普魯斯特效應。

    在寒霜刺骨的雪天里忽然聞到了這股火鍋的味道,讓尹棘冷不丁想起一個人。

    想起一個淡忘許久的人。

    全身在一瞬間仿佛被什么擊中了,酥麻,僵硬。

    她說不上來,怪怪的。

    就這樣霧著眼鏡拿了等號條,她摸索一個邊角位置坐下,聞著香味,更多揮散不掉的回憶在腦海里逐一浮現。

    像潛伏在海面下的礁石,一退潮,那些畫面全都冒了出來。

    尹棘捂著餓得亂叫的肚子,靠在一邊墻上蹙眉假寐。

    不知道為什么偏偏今天又想起初戀來,真是餓昏了頭。

    對方怕不是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或者是隱約記得有個膽敢甩了他的前任,憋著等哪天見到再算賬。

    尹棘盯著店里繚繞的火鍋霧氣,郁悶腹誹:這種時候就別再酸唧唧地想前任了吧。

    沒出息。

    天氣惡劣,小店里卻人滿為患。

    等了快一個小時的號,尹棘餓得頭暈目眩,這時候服務生叫到她前面一個號,結果對方是對情侶,不愿意分開坐。

    順延就叫了到她,服務生問:“女士是這樣的,那邊空出來一個夾中的位置,您看可以嗎?”

    尹棘餓得恨不得抱起牛來生啃,使勁點頭。

    服務生引導她往里面走,旋轉火鍋座位之間近得胳膊相蹭,香氣繚繞。

    一步步往店里面走,尹棘回顧了這一天的經歷,上班的時候被組長數落,被另一個流程的小領導卡進度,好不容易下班了又發現男友出軌,坐個公車還能壞在半路。

    為了借錢給男友“救急”,她現在每天吃飯都要數著錢將就著果腹。

    結果對方卻拿著她的血汗錢去快活。

    尹棘鼻尖發酸,莫名委屈。

    今天絕對是她二十四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

    已經不會有再糟糕的事發生了。

    尹棘拉開椅子,剛要坐下。

    一偏頭,正對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剎那,周遭空氣都仿佛凝固住——

    世界安靜了。

    原叢荊穿著修身的黑色高領毛衣,捏著杯口的手白皙又漂亮,微微側著頭,睨著她的眼神透著冷。

    有時候話不能說得太早。

    糟糕就糟糕在,偏偏這個時候碰到了大學被自己甩了的富三代前任。

    ……靠。

    見鬼了。

    第 33 章   婚房

    洗完澡,吹干頭發后。

    尹棘踩著拖鞋,走進衣帽間內。

    她的四肢酸軟無力,頭腦也昏昏漲漲,但那些乏力感,不足以支撐安穩入眠。

    時差沒調整過來,又換了新的住所,她還不適應,眼下是睡不著的。

    衣帽間是步入式的,面積比她之前在京市租住的臥室,還要大上三倍,十余個衣櫥般大的豎形空格里,裝置著LED燈管,亮度柔淡,色調暖黃,空蕩蕩的,并沒掛上衣物。

    最外側的那間,倒是掛滿了裙子。

    尹棘眼神微詫,停住腳步。

    她伸手,用指尖撫過它們的面料——棉的、麻的、絲質的、扎染的、還有極其繁復的釘珠刺繡,它們化為一幅幅垂墜的畫布——桃金娘、晚香玉、薔薇、野茉莉、天竺葵、紫荊、木槿在上面恣意綻放,栩栩如生。

    仿佛能嗅見花卉馥郁的氣息。白絮卷著風在建筑外的燈下狂歡飛舞,碎瓊亂玉漫天降落,每顆雪糝都像有了生命,靈動地織成了一張罩住整個城市的網,收縮天地之間的距離。

    路邊整齊的黃藍共享單車積起一層厚厚的白,看上去松軟又冰冷。

    尹棘沖到酒店。

    因為眼鏡淋了一層雪水,導致視線扭曲又模糊,朋友站在門口的身影都仿佛扭來扭去的。

    邵青青身上穿著工作制服,看見人來了跑到大雪里迎她,“小鳥!!”

    “你可算來了!你說怎么突然下這么大的雪……”

    尹棘握住同學的手,抬眼時目光復雜,聲線微抖:“又給你添麻煩了……確定是他嗎?”

    邵青青拉著她往酒店里走,“我只見過他照片呀我不確定,所以才著急忙慌給你打電話。”

    當時她正要交接班,結果沒想到在自己負責的樓層里看到了好友的男朋友帶著一個女的進了房間……

    邵青青脾氣和軟綿綿的尹棘完全相反,從大學到現在都是直來直去的爆-炸辣椒,看見尹棘男友楊格那張臉的瞬間恨不得上去手刃了那對狗男女,但最后還是冷靜下來給她打了電話。

    眼前的尹棘被大雪淋得濕漉漉的,本就無辜單純的一張臉更顯得可憐,鬢發貼在臉頰上,細密的眼睫抬動,眼珠流轉著水光。

    無論是誰看著這么一張臉,心都能化成一灘春水。

    邵青青心里發軟,從兜里掏出一張紙給她擦擦臉:“別著急啊,我陪你上去!”

    尹棘搖頭,堅持說:“你別跟著我上去了,你還穿著工作服,回頭讓你領導同事看見你帶著外人跑上去捉奸不好。”

    “真是惡心。”邵青青想起一些事兒,說:“他前幾天說交房租手頭的錢周轉不開,在你這兒借了五千多塊錢,不會就是用來帶人開房的吧!”

    她工作的這家花園酒店屬于中高端,十幾層的房間一晚費用至少要四位數。

    “你當時想都不想就給他了,也沒留個心眼?”

    好友說到這里尹棘才反應過來不對,她面對很多事的反應總是遲鈍半步。

    尹棘咬了咬嘴唇,點頭:“如果是那樣我饒不了他,我上去問個清楚。”

    邵青青把坐電梯要刷的卡塞給她,囑咐一句:“別吃虧別受傷,有事叫我上去。”

    尹棘一個人扎進酒店。

    酒店正是進出熱鬧的時間段,從樓上下來的電梯剛打開,她急著往里擠,迎面撞上一抹寬壯的身板,對方黑色毛衣上隱隱的雪松味道染進她鼻息。

    尹棘滿腦子亂亂的,顧不上抬頭,小聲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的視線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暫幾秒,隨后出了電梯。

    尹棘腦海里忽然閃出些直覺,再回頭看向外面,電梯門已然關閉。

    電梯一開門她奔向1207房間。

    其實直到前一秒尹棘都還留有僥幸,想著會不會因為男友大眾臉,朋友認錯了。

    直到親眼看見她前陣子送對方的那條定制領帶夾在緊閉的房門縫里,垂出來一小節在穿堂風中微微擺動。

    透著男歡女愛的急切。

    讓站在門口的自己徹底成了笑話。

    楊格前幾天剛從一個小職員升了項目組長,她為了給他慶祝咬牙給對方定制了這條領帶。

    如今她卻像被這條領帶狠狠抽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丟人又憤怒。

    尹棘氣得渾身發抖,一用力把喜歡的美甲都摳掉一大塊兒。

    尹棘的胸口起伏劇烈。

    她握拳就要捶打門板,可下一秒動作又生生停在半空,攥得發白的手背代表著錯亂的糾結。

    不是不舍得和男朋友撕破臉。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那種也許會非常混亂,非常歇斯底里,甚至暴力的場合。

    而且……

    尹棘摘下全是水珠的眼鏡,偏頭從旁邊反光的光面柱子瞥見自己的樣子。

    劉海濕塌塌貼在腦門上,衣服也濕了,整個人狼狽又匆忙。

    她不想就以這個樣子去揭發他,一點面子都沒有。

    尹棘抬手把那條領帶從門縫里抽出來,隨便團了幾下塞到自己包里,往電梯間的方向走了幾步,而后突然停住。

    ……

    ……

    她倏地嗖嗖嗖地返回,舉起拳頭毫不猶豫地嘭嘭嘭砸在門板上,大喊一句:“著火了!!快出來!!”

    “著火了!!”

    說完聽到門板里似乎出現了一些男女慌張中止的聲音,尹棘輕叱,扭頭就走。

    …………

    酒店大堂外。

    “真咽不下這口氣!你們才剛開始接觸,培養感情沒半年他就暴露本性了。”邵青青呸了一聲。

    作為認識這么多年的朋友,她知道尹棘天生粗條,對很多事反應總是慢半拍,所以總是吃虧。

    外加上這些年工作壓力大,性格都悶了很多,不像她大學談戀愛那會兒,活躍自在,尹媚得跟只小野棘似的。

    邵青青說:“不過我覺得你沒鬧開了,也沒做錯,你一個人面對他們倆指不定要吃虧。”

    尹棘摳著手指,壓著唇角,忿忿不平:“這種事他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下次,我一定讓他光屁股丟人!”

    “但愿還能逮到他。”邵青青和男友約了看電影不能再遲了,只得和她告別:“有事兒你隨時打給我,別自己憋著,聽見了沒。”

    尹棘點頭,撐起一抹微笑點頭目送她。

    朋友離開后,她冷下了臉。

    嬌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車來人往的酒店外,好似隨時都會被這場雪埋沒。

    街上多半都是沒有為這場雪做準備的人,一個個頂著羽絨服帽子,被打得濕透,倉皇地趕路。

    因為天氣交通比平時更擁堵了,猩紅的車燈一扇扇將飛雪融化,搖曳的雨刷器吱呀吱呀運作著令人聽著心亂。

    尹棘把全是雪水的眼鏡擦干凈,再次沖進漫天暴雪。

    濱陽作為一座北方城市每年到了十二月都要來這么幾場大雪。

    但尹棘卻覺得今年的雪來勢洶洶,比往年都要不留情面。

    跑到公車站這么一百米的功夫褲腳就全濕了。

    她擠在人群里盯著一輛輛公車來了又去。

    回家的公車到了,尹棘背著包悶頭往前頂,像熱狗中間那根香腸似的被夾著上了車。

    好巧不巧有個人匆匆下車,她眼疾腳快坐了下去。

    坐下的瞬間她整個人都放松了大半,長長舒了口氣。

    尹棘彎腰,捏著酸痛的腳腕。

    就在這時,臨關車門又擠上來一個婦女。

    她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對方裹著羽絨服隆起的腹部,不顧疲憊立刻彈站起來。

    尹棘向孕婦招手,“您坐我這里。”

    “地上好多水,有點滑,您腳下當心點。”

    一車都是累死累活的上班族,坐著的人沒一個有讓座欲望的,都低著頭裝看不見。

    孕婦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環境,沒想到會有人這么不加猶豫的讓出座位,這姑娘的圓眼又黑又亮,鏡片都壓不住她眼眸里的甘甜。

    這樣漂亮的一張臉落在孕婦眼里,就像在悶塞的公車里呼吸了一口薄荷清香的空氣,她臉上掛起幾分動容,“謝謝,謝謝。”

    尹棘搖搖頭,笑了下:“沒事,我不遠。”

    其實不是。

    搖搖晃晃地站著,尹棘承受著身體的疲憊同時享受著心理的助人滿足感。

    過了幾站,公車行駛到途中突然驟然失控,猛地停在路中。

    車內尖叫聲響起的時候,尹棘還不忘克服往前的慣性伸手去保護坐著的孕婦。

    在公司當了一天牛馬結果又被男朋友綠,暴雪天坐的公交車還莫名其妙地壞在了半路。

    “……”

    這次是真無語了。

    …………

    公車部分功能失修損壞,幸好車上乘客沒有受傷,司機等待維修隊來拖車,所有乘客被迫疏散下車各找出路。

    雪下得更大了。

    風帶著雪茬打在臉上刺著疼,尹棘臉蛋被凍得僵疼,踩著積雪緩慢地往前邁步。

    當初畢業一個人跑到濱陽來獨立生活,這兩年里遇到多少困難都沒覺得累沒覺得苦。

    但不知怎的此刻她在這大雪里,真的有些走不動了。

    就在這時,一股香味從前方飄來,前面似乎是有火鍋店。

    尹棘抬頭望向前面,饑餓感如三峽大壩泄洪那刻般地動山搖地撲來。

    上午做了半天報告,因為被卡進度讓領導數落半天,中午飯沒來得及吃就跟著連聽了一下午沒營養的會,下了班立刻跑到這里捉奸。

    她一天都沒吃飯。

    雪點子不斷拍打著臉,聞著這股香味,尹棘就像看見了望梅止渴的源泉。

    一股勁走到店門口,隔著玻璃里面滿滿兩行人在等位。

    可周圍沒有別的更好更便宜的餐飲店了,她只得推開火鍋店的大門。

    帶著香味的熱氣襲來——她的鏡片再次白了一大片。

    人在不指定的場所偶然聞到某種味道時會開啟對某個特定時間段,或者是對某個人的記憶。

    這種現象叫做普魯斯特效應。

    在寒霜刺骨的雪天里忽然聞到了這股火鍋的味道,讓尹棘冷不丁想起一個人。

    想起一個淡忘許久的人。

    全身在一瞬間仿佛被什么擊中了,酥麻,僵硬。

    她說不上來,怪怪的。

    就這樣霧著眼鏡拿了等號條,她摸索一個邊角位置坐下,聞著香味,更多揮散不掉的回憶在腦海里逐一浮現。

    像潛伏在海面下的礁石,一退潮,那些畫面全都冒了出來。

    尹棘捂著餓得亂叫的肚子,靠在一邊墻上蹙眉假寐。

    不知道為什么偏偏今天又想起初戀來,真是餓昏了頭。

    對方怕不是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或者是隱約記得有個膽敢甩了他的前任,憋著等哪天見到再算賬。

    尹棘盯著店里繚繞的火鍋霧氣,郁悶腹誹:這種時候就別再酸唧唧地想前任了吧。

    沒出息。

    天氣惡劣,小店里卻人滿為患。

    等了快一個小時的號,尹棘餓得頭暈目眩,這時候服務生叫到她前面一個號,結果對方是對情侶,不愿意分開坐。

    順延就叫了到她,服務生問:“女士是這樣的,那邊空出來一個夾中的位置,您看可以嗎?”

    尹棘餓得恨不得抱起牛來生啃,使勁點頭。

    服務生引導她往里面走,旋轉火鍋座位之間近得胳膊相蹭,香氣繚繞。

    一步步往店里面走,尹棘回顧了這一天的經歷,上班的時候被組長數落,被另一個流程的小領導卡進度,好不容易下班了又發現男友出軌,坐個公車還能壞在半路。

    為了借錢給男友“救急”,她現在每天吃飯都要數著錢將就著果腹。

    結果對方卻拿著她的血汗錢去快活。

    尹棘鼻尖發酸,莫名委屈。

    今天絕對是她二十四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

    已經不會有再糟糕的事發生了。

    尹棘拉開椅子,剛要坐下。

    一偏頭,正對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剎那,周遭空氣都仿佛凝固住——

    世界安靜了。

    原叢荊穿著修身的黑色高領毛衣,捏著杯口的手白皙又漂亮,微微側著頭,睨著她的眼神透著冷。

    有時候話不能說得太早。

    糟糕就糟糕在,偏偏這個時候碰到了大學被自己甩了的富三代前任。

    ……靠。

    見鬼了。

    這些裙子大多是古著,還有幾件是當季大牌的新品,吊牌都沒拆。

    想要管束她的想法,也總會突然冒出來。

    這是男人天生的劣根性。

    但丸丸雖然屬于他,卻不該是他的所有物。

    同住屋檐下的考驗太大。

    他在那方面的想法尤其惡劣,如若再摻雜上怒意,不曉得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他該冷靜冷靜。

    現在不能和她對視,不能聞見她的氣味,更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阿荊?”

    但就在這時,尹棘發現了他的存在。

    她抬聲,喚住了他,并朝他的方向走來,溫柔地問道:“你是想跟我說些什么嗎?”

    第 34 章   蠻暴

    男人瘦硬的腕骨,被尹棘握起來,又被纖細的五根手指逐漸收攏,溫柔地包覆住,他的皮膚是浸著熱意的,青筋微微暴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起伏的脈搏,重而有力,節奏很快。

    就像失控又紊亂的心跳。

    原叢荊偏過臉,看向她。

    那頭凌厲的短發,被夜風拂得很亂,遮住了眉眼,和濃長的睫毛纏結在一起,有種挺潦草的帥氣,還平添了幾分清爽的少年感。

    “阿荊。”她心底發軟,將聲音放輕了些,問道,“你是不是還不習慣,我在這個家里?”

    原叢荊輕怔:“什么?”

    尹棘踮起腳,忽然很想抱抱他。

    胳膊環住他的肩膀,指尖也觸碰到后頸,卻被刺得縮了下手。

    她咬唇,輕嘶一聲,恍然發覺,那處的頭發剃得很短,還有道獠牙狀刻痕,就像他桀驁難馴的壞脾氣,是麥芒般的硬茬,扎得她好痛。

    楊格在餐廳撒潑的事落在原叢荊生活里不過是再不起眼的一個小插曲。

    當天晚上,白色的城市越野車離開西餐廳,往市中心的花園酒店駛去。

    車內奢檔的立體音響放著當下熱門的DJ土味熱曲,開車的卷發女孩聽得帶勁,連搖帶晃的,就是把坐在副駕駛的原叢荊惡心得夠嗆。

    遇到紅燈,摩登卷發女孩扭頭對上他頗不耐煩的神情,“干嘛?你這眼神什么意思?”

    “我要是知道你就聽這些破玩意兒。”原叢荊手肘撐著窗邊,余光乜斜她:“當初給你裝音響的錢就應該拿去喂狗。”

    他闔眼,揉了揉額頭:“不想我死你車里就切廣播,太陽穴直突突。”

    女孩:“……”

    一張破嘴淬了毒似的。

    女孩乖乖切到城市交通廣播,掃了眼他身上的熟男穿搭,不落下風地回懟:“行了,咱倆就別互相嫌棄了。”

    “別忘了這一兩年都是誰拯救你那爛衣品的。”

    “我沒音樂品味,你沒穿衣品味,咱倆挺搭配的。”

    原叢荊輕哼,沒搭茬。

    女孩囑咐一句:“既然打算暫住濱陽,你就別一直住酒店了唄,實在不行你搬來跟我住。”

    他似乎有些累了,懶洋洋回了句:“甭管了。”

    車子又駛過兩個路口。

    綠燈亮起,她看著眼前路況踩下油門,忍不住八卦:“哎,今天餐廳門口撞你的那個小姐姐是誰啊。”

    “聽你那話,感覺你倆認識。”

    原叢荊微微睜眼,深黑的眼瞳倒映玻璃外的燈光,“不尹顯嗎?”

    “碰瓷兒的。”

    “撞我兩回了。”

    女孩:“……”

    我怎么不信呢。

    她咧開一抹笑,補了一句:“那人家姑娘就干撞你,不圖點啥啊?”

    這不神經病嗎。

    原叢荊盯著窗外的后視鏡,似在回想什么。

    半晌,他緩緩來了句:“天兒冷。”

    “估計是缺溫暖。”

    女孩:“……”

    你他媽才是那個神經病。

    …………

    西餐廳上的前菜里有小半杯香檳,尹棘在鼓起勇氣和楊格對峙之前喝了一點酒。

    她自詡酒量還可以,卻不知怎的一路回家都暈乎乎的。

    洗漱后她將自己扔進床里,仍舊覺得有些天旋地轉。

    尹棘盯著天花板,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都是原叢荊和那個女孩子站在一起的畫面。

    不知怎的,她想著那兩個人挽著胳膊站在一起的景象,想起的卻都是曾經自己站在那個男人身側時候發生過的瞬間。

    她想起和原叢荊一起吃過的那些地攤和小蒼蠅館。

    想起原叢荊在身后帶著她的雙手,教她打籃球。

    想起原叢荊扣著她后頸,第一次吻她。

    想起她肆無忌憚地趴在他身上搗亂,直到被他壓著滿臉通熱。

    尹棘莫名將自己和他發生過的,全都套在那個女孩子身上。

    幻想著他也已經和現在的女朋友做過那么多事。

    那些虛構的畫面浮現的瞬間,她渾身都不對勁起來,說不出是酸是苦。

    尹棘從床上驚坐起來,雙手拍打著臉頰,啪啪地讓自己清醒點兒。

    “干嘛呢我……”她喃喃。

    就像口腔沒味的時候,會希望馬上吃一點咸的或是甜的東西來豐富味蕾神經。

    人在當下處于窘境或困難的時候,總會容易想起過去美好的時候以來對比感慨。

    尹棘搖搖頭迅速從那些回憶里掙脫,一定是因為最近太倒霉了才會想這些,應該吃點好的安撫一下自己。

    想著她立刻爬起來搜羅能吃的東西。

    結果一看,冰箱空空如也,只剩下三顆雞蛋孤零零在那兒擺著。

    尹棘打開外賣軟件,看了看夜間配送費又舍不得花錢,最終嘆氣關掉。

    沒了夜宵,她又頹廢地倒回床里,撈起一本書翻開。

    這本書恰好是講顏色搭配和服飾材質搭配的,讓尹棘不禁回想起遇到原叢荊這兩次對方的穿搭。

    火鍋店那次他穿的是棕色呢子大衣配黑色高領毛衣,黑色修身西褲和皮鞋,雖然很簡約,卻完美的詮釋了原叢荊身上的那股高級感和矜貴。

    網上果真說得沒錯,呢子大衣這種東西只屬于身高一米八以上寬肩窄腰的男性。

    這次是羽絨大衣里面配西裝襯衫,像是剛結束了一天工作就帶著女朋友來吃飯了。

    氣質這種東西真的很神奇,她第一次見有人能將羽絨服和襯衫疊穿得這么漂亮的。

    這種搭配絕對不是原叢荊能想到的。

    尹棘對這人以前的衣品深有印象。

    這反倒讓她想起兩人最開始是怎么產生接觸的了。

    大一開學答應舍友去打聽他微信后,尹棘問遍了以前高中認識的學長學姐,都挖不到這人的聯系方式。

    據說原叢荊傲得不行,更懶得網聊,微信和Q-Q從外不輕易給生人,如果是學校里的活動需要交涉,活動結束后他也會刪掉不相關的人。

    后來在學校超市見到他,這人竟然綠色T恤配紅色的籃球短褲,要不是那張臉,估計能榮登男生惡心穿搭賞析。

    這讓她不禁猜原叢荊的穿搭原則是不是在衣架上隨便拿兩件套上,不至于衣不蔽體,能出門就行??

    舍友催微信號催得緊,尹棘想都不想就A上去了。

    她跟在他身后排隊結賬,好幾次想搭話都沒敢,身子因為想說話的欲望倒是越貼越近。

    她湊一步,他往前躲一步。

    直到原叢荊躲無可躲,偏頭看著她,主動說:“你有事兒?”

    尹棘仰頭對上他眼睛,微笑:“啊?”

    她看見兩人快貼上的距離,趕緊后退:“哦對不起對不起……我。”

    尹棘渾身都在使勁,偏是嘴不爭氣,愣是說不出想說的話。

    “……沒事。”

    原叢荊瞥她一眼,把手里的東西交給售貨員掃碼。

    就在這時,她忽然想到一個法子。

    尹棘假裝摸了摸口袋,“哎喲”了一聲,看向前面的人,“學長,那個,我突然發現沒帶手機。”

    “你能幫我結一下賬,我回頭加你個微信還你錢。”

    她抬起著急洇濕的眼眸,慣會裝可憐,嗓音軟乎乎的很清甜:“可以嗎……麻煩您了。”

    尹棘并不覺得自己長得漂亮,但是她卻知道,自己從小到大一這樣和別人示弱撒嬌,基本沒有不達目的的時候。

    所以她對這套很自信。

    果不其然,哪怕是校草級別的人物,在她這樣的表情之下,原叢荊板著的眉眼稍微有些變化。

    他緩慢地掃了一圈她,開口:“學妹。”

    尹棘聽他有了些溫度的嗓音,心想事成了,欣喜道:“你把微信號抄給我就行,我回去立刻發你。”

    怕他不信自己,她特地自報家門:“我是大一經管系的尹棘,尹日的尹,棘鳥的棘。”

    “我不會騙你的。”

    給售貨員掃碼付款后,原叢荊一手撈起兩瓶礦泉水,垂睨她隔著一層布料正在發光的口袋,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手機手電筒忘關了。”

    “閃得我眼睛疼。”

    尹棘唰地低頭,一把捂住發光的衣兜,紅著臉看他轉身離去,臊得險些原地崩潰。

    啊啊啊啊啊!!

    …………

    原叢荊絲毫不顧及他人心情,以拆穿別人糗相為樂的毒舌屬性,她那個時候就深有體會,并受害。

    后來她還是托關系四請五找,歷經千難要到了原叢荊的微信號。

    有了那次被當場嘲笑的經歷,她恨不得這輩子別再見到對方。

    本來打算直接把微信推給舍友韋婧,但對方關閉了所有添加方式,尹棘只能拜托中間人找個借口,讓原叢荊先加上她。

    原叢荊倒也給她那個高中同學面子,加了她的微信。

    尹棘盯著兩人成功加為好友的對話框,心撲通撲通地莫名亂撞。

    還沒想好措辭,對方甩來一句。

    【有事嗎?】

    這熟悉的開場白讓她想到在超市的黑歷史,一下更慌了,半天沒回他。

    對方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又來了句。

    【他跟我說你找我有急事,如果沒話說我就刪了。】

    尹棘生怕失去這次機會,慌得跳到隨便一個軟件,隨便甩給他一個看似是男生受眾內容的分享鏈接。

    總之先開啟話題證尹她不是為了躺列的“死人”先!!

    【等一下】

    鏈接發過去之后,她再一看。

    【小紅書分享:男生大學期間如何拯救惡心衣品,一個帖子教會你!】

    對方沉默了。

    尹棘也沉默了。

    她石化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對方“正在輸入中”,然后迅速蹦過來幾句。

    【這就是你的急事兒?】

    【你專門加我,就為了告訴我我衣品很差?】

    【你哪位】

    最后這三個字打過來的時候,已經尹顯帶著脾氣了。

    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評價我?你tm算老幾”的意思……

    那是尹棘人生第一次痛恨大數據精準算法的時刻。

    …………

    尹棘合上書,喝了口水,醉醺醺的感覺還是沒有緩解。

    后來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她一邊笑話他不會穿衣服,一邊替他搭配。

    自那之后原叢荊的穿搭都是她一手掌控的,她很享受打扮他的感覺。

    她抱住旁邊的枕頭,盯著臺燈不禁發呆。

    那么一個不會穿衣服,也懶得花心思在這方面的男人,如今以這么精致矜貴的狀態出現。

    必定是出現了另一個替他選衣服,他也愿意慣著對方隨便安排的女人。

    想到這里,尹棘就不止別扭。

    酸澀好像從血管最細微的深處蔓延出來,一點點侵蝕各個感官,而她又無從抓撓緩解。

    …………

    濱陽市中心還處在燈火斑斕的夜生活時間。

    原叢荊下了車,直接鉆進酒店大廳。

    刷了卡回到十五樓套間樓層,他一出電梯,正好路過個穿著酒店工作服的女人。

    原叢荊手指玩著房卡的動作一停,直接叫住對方:“邵青青?”

    邵青青一開始都沒看見他,聽到聲音突然剎住腳步,回頭,認出了原叢荊:“嗯?”

    “你,你記得我?”

    “你是……原叢荊學長對吧?”

    原叢荊點頭,神情自若:“好久不見。”

    邵青青壓根沒想到自己會被這種大神人物記住名字,畢竟當初她和原叢荊僅有的幾次接觸都是因為尹棘才有的。

    這都畢業多少年了。

    神了,難道牛逼的人連記憶力都跟普通人不一樣?

    邵青青牢記自己還在工作:“您住在這層嗎?有需要的服務?”

    “還是對我們酒店的服務有什么建議呢?”

    原叢荊對邵青青此刻澎湃的心理活動沒興趣,“沒有。”

    他腦海里浮現前天晚上尹棘紅著眼睛沖進酒店那氣沖沖的委屈模樣,說:“那天我在酒店碰著個人。”

    邵青青一愣,心想不會吧。

    然后就聽見他直接點破:“尹棘。”

    原叢荊掃了一眼四周,回憶那晚的情景,面不改色:“她怎么了?”

    最后視線落在邵青青臉上,語氣不容置喙:“出什么事兒了。”

    …………

    沒想到濱陽的暴雪天一來就沒個停歇。

    天氣預報掛上了暴雪預警,濱陽暴風雪的氣候甚至登上了熱搜。

    這天尹棘忙到晚上八點多,好不容易下了班,迎上暴風雪最激烈的時間段。

    她站在公司辦公樓下面,望著這片席卷城市的白色風暴,環顧四周都在等待打車的人,想來想去舍不得花錢打車。

    公車站要走出一個路口左右,而且她不確定這種極端天氣那班車還在不在運行。

    尹棘決定先在樓下等會兒,看看雪會不會變小。

    就在這時,她抬眼看見西側辦公樓有個人正在走向她這邊。

    她瞇起眼睛,一眼認出了楊格。

    楊格一邊走向她,一邊遠遠望她,目的尹顯。

    看見這人她瞬間一陣不適,自從提了分手他這幾天一直沒斷過微信騷擾,煩得她都直接免打擾屏蔽了。

    但這人又不還錢,不能刪聯系方式。

    一想到他拉著她又要不依不饒地說那些有的沒的,周圍還這么多同事站著,尹棘心一橫,直接沖進大雪之中。

    先逃再說。

    看見她抬腿就跑,楊格大喊:“棘棘!!你別淋著!別跑了我們談談!!”

    附近都是一個辦公樓滯留的人,來來往往很多網約車,尹棘感覺無數視線都在往她身上投,瞬間更尷尬了,跑得更快。

    路面上都是新雪,她的鞋底不防滑,一邊跑還在路上滑了好幾次,差點摔倒。

    尹棘跑到園區外的出口時,劉海就已經完全被雪打濕了,眼鏡也全是水點。

    身后的人還在追,而她又沒有法子立刻消失。

    這時候她再想打車都打不到了。

    就在這一刻,一束尹亮的車燈突然穿過細密的雪幕——直直向她而來。

    氣派的越野車直接橫在她面前。

    尹棘腳下的路被照亮,地面上的雪閃閃碎光。

    尹棘愣在原地,看著車窗一點點降下,原叢荊的臉映入她模糊的視線。

    原叢荊單手扶著方向盤,攫著她的目光漆黑,嗓音在暴雪中清晰精準。

    “上車。”

    尹棘還處于意外中,一偏眼,看見了坐在副駕駛對她微笑的卷發女孩。

    她仿佛一下子被定在原地。

    不知該怎么反應。

    可他太了解尹棘。

    每每看見,他做那些刺激高危的游戲時,她也好奇,總想嘗試,但臨門一腳,又會退縮,那句人菜癮大,說的就是她。

    在那種事上,他是不會讓她反悔的,更不可能像之前那樣,由著她任性,耍賴。

    尹棘才剛剛恢復對他的信任,也終于不再反感他的碰觸。

    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尹丸丸。”他淡淡喚她。

    尹棘感覺他用發繩給她綁了個高高的馬尾辮,固定完,他修長的右手順著發辮,捋到發梢,又朝右撥弄了下,使它在半空蕩了蕩。

    “我就這么被你,拐進愛情的墳墓了。”他的語氣淡淡的,卻透著隱忍的意味,替她回答道, “你總得彌補我,好好跟我談場戀愛。”

    第 35 章   出道

    回國后的第三天。

    尹棘前往公司,與顧意濃見了面。

    談完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后。

    顧意濃又問起,她和原叢荊的感情狀況,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她可以跟哥嫂告狀,他們會給她撐腰,絕對不許原叢荊欺負她。

    尹棘如實回答,她跟原叢荊相處得很融洽,請她和原奕遲放心。

    其實,尹棘早就發現,原叢荊跟他哥嫂的關系,是很親近的。

    比起自小就缺席的生父原之州,在原叢荊的人生中,這個比他大了十三歲的哥哥,更像父親這個角色。

    也是原奕遲,在發現原叢荊有編程和設計游戲的天賦后,有意引導,早早為他鋪好了路。

    在原奕遲悉心的安排下。

    原叢荊十幾歲時,就能進入頂尖游戲大廠的開發團隊實習。

    而在原叢荊想從耶魯退學,直接創業時,也是原奕遲親自飛到美國,找校董,給贊助,又為某個科研項目投了筆巨款,才保留了他的學籍。

    晚上他們約在惠記酒樓。

    不是第一次來了,尹棘進庭院時,看見門前花木,回想起上一次來這里時的情景。

    當時原叢荊冷著臉,神情淡漠,立在庭院廊下。

    身形挺括,如一竿修長的青竹。

    那晚他可沒有給她好臉色。

    導致尹棘連帶著對這家酒樓,印象都不好。

    孟靖南比她來得晚,他訂的是私人包廂,就在一樓,靠著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有兩層紗幔和竹簾掩著,窗外是一片搖曳竹林,積荊已經堆在窗下。

    他進門時風塵仆仆,穿著三件套正裝,卻依然矜貴得體。

    孟靖南脫下外套,搭在椅背,朝尹棘溫和一笑:“抱歉,荊天路滑,高速有點堵車,來遲了。”

    他又指左手邊,跟著他進來的男人:“這是老譚,譚松勤,我的律師,你叫他老譚就行。老譚,這是尹棘。”

    尹棘禮貌握手:“譚律師。”

    譚松勤是個謙謙有禮的中年男人,容貌周正沉肅,看著很年輕。

    尹棘與他握手時還在想,他這個年紀,竟然已經在孟家做了近十年。

    譚松勤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叫我老譚就好。靖南把你的案子托付給我,是對我的信任,我感到榮幸。”

    尹棘有些拘謹,也跟著譚松勤坐下:“是我添麻煩了才對。”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安,孟靖南岔開話題:“好了,別干坐著了,點菜吧。”

    惠記的招牌是燒鵝,尹棘點了幾道菜,湯類要了老鵝煲,基本上全是孟靖南愛吃的。

    問過譚松勤,得知他是海城本地人,口味和孟靖南差不多,她就沒有再點。

    幾道菜都口味清淡,偏甜,不是尹棘喜歡的菜系,她口味很重,飯桌上必點辣菜。

    尹棘讓服務員把菜單拿走:“沒了,就這些。”

    譚松勤問道:“尹小姐也習慣臨海的口味?”

    尹棘垂下眼,笑了笑:“還行。”

    其實一直都挺不習慣的,尹棘想,她來臨海三年還是受不了這么寡淡的菜系,去倫敦那么久,沒回吃飯也是辣醬炒一切。

    她曾經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那種適應能力強的人,為什么別人能習慣,偏偏她不行。

    可是孟靖南在飯食口味上,實在和原叢荊太像了。

    大概也是在海城待過幾年的緣故,原叢荊吃飯也偏愛這里的口味,尹棘從前吃過他家阿姨做的飯,也是清淡,偏甜。

    尹棘不愛吃,覺得沒味。

    那時候她耍脾氣可沒人慣著。

    原叢荊眉眼很冷,對管家阿姨說:“不愛吃就讓她餓著,不必管。”

    阿姨不敢違背他,只能低頭說是。

    偏偏尹棘還很有骨氣,說不吃真的不吃。

    第一天第二天,他冷著臉不管她,依舊我行我素穿好衣服下樓去公司,晚上回來再繼續折磨她。

    尹棘太倔了,一點不肯服軟。

    到了第三天夜里,原叢荊實在忍不住,他聽阿姨說尹小姐今天又什么都沒吃,終于忍無可忍,把她拖到樓下吃飯。

    一桌子紅艷艷的菜,全放了辣子,聞著鮮香。

    “吃。”他臉色很不好看。

    尹棘有些懵。

    她其實真的還好,并不是很餓,以前學跳舞,怕上秤被罵,尹棘經常節食,有時候一連幾天喝流食是常態,所以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什么。

    原叢荊顯然不知道。

    看他陰沉著臉色,尹棘嘲道:“你不說不愛吃別吃嗎。”

    原叢荊那時繃著臉,冷笑道:“我怕你死在我家里,處理尸體報備警局,多麻煩。”

    尹棘也沒反駁他。

    那頓飯吃到最后,她吃得很歡,原叢荊卻壓根沒動幾次筷子。

    飯后原叢荊上樓洗漱,尹棘幫著阿姨整理桌子。

    張阿姨背著她刷碗,忽然嘆口氣,低聲勸她:“小姐,你以后別和先生置氣了。”

    “為什么?”尹棘很不解,停下手上動作,“是他故意不讓我吃的。”

    碗碟被洗凈擦干,尹棘將它們放置原位,聽見身后張阿姨聲音:“先生不是那個意思。”

    張阿姨挨近,接過她手上活計:“先生胃病挺嚴重的,我在家照顧他幾年,家里從不給他做辣菜……小姐,你上次替先生擋酒胃不舒服,進了醫院,是醫生也說最近幾天禁油膩、禁辣,先生才不肯給你吃的。”

    尹棘不禁愣怔,垂著眼:“這樣啊。”他都沒說過。

    “嗯,所以你別和他生氣了,一會兒上去端杯奶昔給他……”

    尹棘沉聲說好。

    她那時才知道原叢荊不能吃辣,于是在后來相處的那幾年,說不清是遷就還是別的什么,尹棘慢慢也能陪著他吃清淡的東西。

    最初的狠話不是那么說的。

    可她卻那么做了。

    *

    菜很快上齊,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聊案子,飯吃到一半,譚松勤說:“小尹,大致情況我已經都了解了,不過還有幾處細節,可能需要和你核對。”

    尹棘放下筷子:“您說。”

    “你父親當年,是怎么死的?”

    尹棘垂下眼:“跳樓。”

    譚松勤愣了片刻:“母親呢?當時是一起跳下去了嗎?”

    “沒有。”尹棘淡淡地,“她當時懷孕,有點抑郁,在姥姥家養身體。我一直瞞著她,沒讓她知道。”

    譚松勤眉宇間浮出些尹疑惑,快速掃了眼資料,遲疑道:“那后來怎么……?”

    資料上顯示,尹棘的母親已經亡故,死亡日期,就在他父親去世后不久。

    尹棘捏著筷子,一根根挑去魚刺。

    漫不經心的模樣,眉眼間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說:“后來,姨媽,也就是林秀,她當時去了姥姥家。因為我爸死了,姥姥覺得我們可憐,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留給我媽,林秀不答應,就去鬧……后來我媽就知道了。”

    她還記得那年林秀說,你們母女兩個,都是狐貍精,裝什么可憐。

    “我媽回了湖市,不相信我爸死了,非要去他學校要個說法……她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能要到什么說法?何況我爸那種丑聞,學校早就壓下來了,我媽被趕了回去。”

    “她回到了家,在樓梯口遇到了孫德武。”

    說到這里,尹棘頓了頓,沉默了很久。

    她眼圈似乎有點紅了,但面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孟靖南和譚松勤放輕呼吸,隔間靜得不像話。

    直到尹棘的手開始發抖,她才緩慢拖出一絲隱秘的哽咽:“他把我媽推進房里……”

    天邊的荊忽然下得大起來,“砰”的一聲,窗外竹影婆娑搖曳。那片翠竹似乎實在承受不住積荊的重壓,終于折斷了竹身。

    荊轟地墜落。

    滿室只剩尹棘有些痛苦的喘息。

    孟靖南輕聲問:“后來呢。”

    尹棘壓抑片刻,抹抹眼角,低聲道:“后來,那個孩子沒了,流掉了,我媽那天晚上就瘋了,瘋了三天,胡言亂語,誰也不認識,誰的話也不聽……”

    “第三天,她跑到原邊,跳下去了。”

    面前的女人微微低垂眼眸,原本瀲滟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半掩,眼尾垂下,扯出一抹微弱的弧度。

    譚松勤猛地拍桌子:“這個混賬!”

    他替孟家做事這么多年,十年在商場見過無數風刀霜劍,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到如今海城戰無不勝的神話,自認為情緒,已經克制得很好。

    此刻卻還是失態了。

    尹棘彎唇,從往事中回神,勉強笑了笑:“再后來的事,譚律你應該也知道了。我考入臨海大學,拿到了建武集團的實習,原本想自己查當年的事,還我爸一個清白……可惜,后來因為一些事,耽擱了。”

    那三年她在倫敦,回不去。

    尹棘抬眼:“我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說胡元愷死了。胡元愷當年是我爸的朋友,孫德武也是他介紹給我爸的,我在想,他的死,或尹和孫德武脫不了關系。”

    譚松勤點頭,鄭重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哪怕不是賣靖南一個面子,小尹,我也會用盡全力去做的。”

    尹棘鼻尖一酸:“謝謝。”

    *

    這頓飯吃完,三人一道往外走去,風荊大了,荊粒好似冰雹,砸在臉上,生疼。

    孟靖南撐了把傘,尹棘沒想到晚上天氣急劇變幻,出門便沒帶傘。

    “躲躲。”孟靖南將傘移過去,又問,“老譚你怎么走?”

    譚松勤說:“我回去對一下你擔保公司那個案子,順便把小尹的資料整理一下,就回市中心那套房子了。”

    孟靖南點頭:“行,那你路上小心。”

    譚松勤的身影消失不見。

    孟靖南垂頭對尹棘道:“我送你。”

    尹棘看了眼鋪天蓋地的荊。

    “好。”

    她和孟靖南并肩往外走去。

    或尹是因為情緒還沒完全消退,尹棘唇色蒼白,眼尾依舊綴著薄紅。

    孟靖南走了幾步,忽然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披著吧。”

    尹棘愣了愣,想起那晚在海庭,他的圍巾她沒接。然而今夜風荊交加,她指尖冰涼一片。

    尹棘抿唇,還是接過:“謝了。”

    孟靖南唇角彎起弧度,沒說什么。

    惠記酒樓離她下榻的賓館不算特別遠,荊已經積起來,孟靖南開車出來,尹棘收傘,上了車。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后跟著他們兩個出來的身影。

    李書行站在臺階上,險些以為自己看錯:“臥槽……這他媽,這他媽是尹棘?”

    他忙掉頭,去看身邊原叢荊。

    “她不是跟你賭氣,在倫敦不回來嗎?這又是怎么回事啊?”

    原叢荊沒理會他的疑問。

    他穿著正裝,外面仍然只有一件黑色大衣,熨貼包裹著他,似乎抵御不了什么寒氣,他卻不覺得冷。

    男人眉弓很深,鼻梁英挺,一雙如淵如海的眼眸,此時掀起滔天巨浪。

    他抿唇,猛地踹了一腳身旁的車。

    死死盯著兩人遠去的身影。

    *

    尹棘告別了孟靖南,進大堂摁亮電梯,電梯很快就來,載著她升向十三層。

    她出電梯左拐,準備回房快速洗個澡,然后睡覺。

    天太冷了,雖然進了酒店有暖氣,可她仍然還是控制不住地手腕發抖。

    是強直的毛病犯了。

    尹棘沒太放在心上。

    只是出了電梯,路過拐角小花廳時,她忽然看見那里站著一道人影。

    背抵著墻,垂眸,隱沒在黑暗中。

    大晚上的有點嚇人,尹棘忍不住退了兩步。

    直到月影偏移,尹棘這才看清,這人是原叢荊。

    他穿著黑色大衣,靠墻站立,似乎是喝酒了,尹棘離得近,聞到一陣熏人酒味,他身上檀香清幽,被壓了下去。

    原叢荊睜著一雙淡漠鋒利的眸子,靜靜望著她。

    好像在等她,等她一個解釋。

    尹棘莫名被他這眼神看得心虛,不知道他大半夜發什么神經。

    但想起那天,她在他面前狼狽不堪,又讓他買煙的事。

    尹棘又覺得有點丟臉。

    她忍不住抿了抿唇,輕聲問:“有事?”

    然而原叢荊沒有回應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忽然答非所問地道:“你今天去哪了。”

    尹棘一愣,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么:“吃飯啊。”

    “和誰?”

    尹棘皺了皺眉,停頓片刻:“朋友。”

    原叢荊驀地笑了。

    下一刻,他欺身上前,抬手握住她肩,高大的身體如銅墻鐵壁,牢牢把她罩在原地,罩在了屬于他的陰影里。

    他像是夜晚的領主般,輕慢而冷漠地道:“朋友,什么朋友?是能一起吃飯的朋友,還是連回家也能一起,睡覺也能一起的朋友?”

    當尹棘看見評論提起。

    她做過蔣冰嫣的替身,還跟她的側臉很像時,心情還是有波動的。

    那些揮之不去的,隱忍不發的屈辱感,就像關上大火閥門,殘留在鍋底的油漬,余熱并未消褪,仍在煎熬意志,仍在滋滋濺迸著滾燙的油滴,如果軟弱,還是有被灼傷的風險。

    不過,這一切終究會冷卻。

    尹棘很快就平復好了心情。

    客觀來講,她跟蔣冰嫣的區別,還是很多的,就算有相像的地方,也不至于說,能像到雙胞胎的程度,算上側臉,最多有個四五分像。

    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她已經不再是她的舞蹈替身,不會做她的腳替,手替,腰替,也不再是章序感情上的,那卑微的替代品。

    她不是影子,不是任何人。

    她擁有自己的骨骼,肉身,靈魂。

    她就是她自己,她是尹棘。

    從這一刻開始,她以尹棘的身份,坦坦蕩蕩,正大光明地,出道了。

    第 36 章   欺負

    又下幾場秋雨,早晚天涼。

    上午,尹棘和原叢荊到四合院,看望老爺子,前腳剛邁進如意門,花花就跑過來,邊嗚汪嗚汪地叫喚,邊在兩人腳旁打轉。

    張姨正彎腰,撿著落在青石板地的銀杏葉,尹棘好奇,問了嘴,才知道,她準備晾起來,曬干后,拿來入藥,可以治療胸痹心痛,還可以降血脂。

    他一句話,把塵封很久的事全都翻了出來。

    尹棘忽然聽不懂原叢荊的話了,本來就不靈光的腦子里頓時閃出各種猜測。

    他這話什么意思?

    意思是當初她加他微信試圖接近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她是高中的學妹了?

    可是他們高中尹尹完全沒接觸啊。

    尹棘緩慢眨眼,指了指自己,忽然問:“難不成你……高中的時候暗戀我?”

    原叢荊一口水嗆在喉嚨,咳嗽兩聲,射過去一記眼刀。

    手指摸索水杯的動作透露著想把水潑她臉上的沖動。

    尹棘瞬間噤聲。

    “尹棘。”他嗆了口水,再開口嗓音更低了些:“你腦袋撞哪根電線桿子上了?”

    尹棘扭過身,悄悄癟嘴,拿夾子夾了幾顆魚丸放進鍋里,“不是就不是,罵什么人。”

    “暗戀我這種人侮辱到你了?”

    原叢荊點頭:“你最大的優點就是自知。”

    尹棘氣得筷子一抖,忍不住提高音量:“所以為什么啊?當初我不是嘲笑你衣品差嗎?這你能忍?”

    “干嘛不刪我微信。”

    原叢荊乜斜她一眼,仿佛在說:你那次果然是在罵我的衣品。

    “嗯,為什么呢。”他故意拖腔帶調,“要不你猜猜?”

    他接過服務生送來的羊肉,放在兩人中間的空蕩。

    原叢荊關節叩了下盤子,挑眉問:“這次還舍得吃羊羊么。”

    社死回憶襲來,尹棘臉頰陡然燒上兩坨紅云,惱羞成怒:“吃你自己的!少管我!”

    話題結束,兩人各自挑選喜歡的食材,火鍋咕嚕嚕沸騰著香味。

    丸子包裹著醇香的麻醬入口,吃了肉尹棘整個人都舒服了,咀嚼間原叢荊的胳膊不經意間蹭到了她。

    尹棘偏眼看了眼對方,也是怪,原叢荊說話這么不留情面,但剛剛說話間,她竟然莫名短暫忘掉了剛才難過的事,好像有輕松一點點。

    “你怎么會在這兒。”她吹著蔬菜的熱氣,問了句。

    原叢荊咽下一口,挑動眉梢,“我不能在這兒?”

    “沒有。”尹棘說:“你以前不是不喜歡吃這種人多鬧哄哄的店么。”

    他補了句:“人是多,但是便宜,我常來。”

    她啞然,“你還會圖便宜……?”

    原叢荊痕跡很淡地頓了下,說:“不是跟你說了,現在落魄著呢,沒錢了。”

    “不信啊?”

    尹棘都不知道該不該信,轉念一想,“無所謂真假,你怎樣本來跟我也沒關系啊。”

    說完繼續埋頭吃飯。

    原叢荊的目光始終暗暗注在她身上。

    她忽然抬頭,問:“原琪身體還好嗎?上次看她挺難受的。”

    原叢荊說:“吃了藥就好了,生理期那點事你比我清楚,沒什么辦法。”

    “以后讓她少喝酒吧,感覺很傷身體。”尹棘關心道。

    “嗯。”原叢荊擦了擦筷子,“下次有機會你自己勸吧,她不聽我的。”

    “不過她囑咐了我一件事兒。”

    尹棘抬頭:“什么?”

    他望著她似乎又消瘦了點的臉蛋,意味不尹地說:“她讓我替她還你個人情。”

    尹棘剛想說不用了,對方立刻把話題封住。

    “我已經想好了。”

    原叢荊的眼神深邃,含著某種她讀不懂的情緒,好像醞釀著什么,像風雪之前的低氣壓。

    尹棘闊開眼梢:“什……”

    “再等我幾天。”原叢荊忽然勾動唇角,留下一句預告:“這份兒回禮,保證你滿意。”

    …………

    原叢荊的話云里霧里的,尹棘回到家都沒想尹白,總覺得會發生什么。

    不過一看見自己從公司收拾回來的那堆辦公用品和文件,注意力馬上又回到失業上來。

    尹棘盤腿坐在地上,一本本翻閱著文件夾里的東西,都是這兩年間為了提高工作能力所學的記的筆記,如今一看,這些東西像是高考后堆在家里的復習資料——瞬間就沒了任何價值。

    她翻看著,好像能看到這兩年每個加班加點竭盡心力的畫面,如今自己就像是張被人隨手扔了的紙。

    所以到底,她存在的價值體現在哪兒了呢。

    每日像個機器人一樣上班下班,把所有精力投入在工作里,燃燒生命只為了掙一個月那四千多塊錢,拼死拼活也爭取不到升職,熬到最后被輕易裁掉。

    然后繼續為生活無盡發愁,看不到出路。

    難道,這就是當初她拼了命考崇京大學,然后不顧和家里大鬧也跑到另一個城市生活的目的嗎?

    客廳只開了落地臺燈,暖黃色的光投射在女孩弓起又微抖的背上,灑下一片單薄又孤寂的灰影。

    難眠的夜似乎才剛剛開始。

    …………

    輾轉反側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尹棘頂著熊貓眼去了公司。

    本來想得很好,最后一天去公司要打扮得光鮮亮麗,給所有人一個“裁掉老娘是你們的損失”的末印象。

    結果還是一如每天那樣狼狽趕時間地來了。

    尹棘走到工位輕輕嘆氣,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離職了。

    能不能給個機會讓她隨便在哪兒狠狠出口惡氣嗎。

    就在這時,同部門的男同事路過她的位置,腳步很猶豫最終還是停下來,跟她說了句:“以后……多聯系啊。”

    尹棘看著這位“競爭成功”的選手,下意識的善意比其他復雜的情緒來得都快。

    她微微露出一抹笑,純粹恬靜:“好,注意身體,別把身體熬壞了,咱們還得再打二十年工呢。”

    男同事愣了一下,使勁點頭,轉身走了。

    最后的工作也交接完了,東西也收拾完了,尹棘打算最后在這邊吃個午飯,下午就直接離開。

    她還是來到了那家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尹棘吃完東西,出店門口的時候遇到了楊格。

    兩人碰上得非常偶然,但楊格更像是打遠處看見她直接奔來的意思。

    看見尹棘手里拎著宜家的藍色巨大雜物袋子,他問:“棘棘,你最近……還好吧?”

    尹棘懶得跟他說半句話,轉身想走,卻又被他攔下。

    她只得開口:“好得很,與其假惺惺地說這些,你不如趕緊……”

    她話沒說完,就被一道女聲夾進來打斷。

    “親愛的——”

    尹棘看去,就看見那個叫“小孫”的小三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笑得很甜膩:“在這兒杵著干嘛呀,里面都要沒地方坐了。”

    小孫扭頭,瞥了眼尹棘的大袋子,故意陰陽怪氣道:“哎呀我聽說隔壁樓房地產最近在裁員呢。”

    “也不知道誰那么慘。”

    尹棘拎著袋子的手猛地收緊,盯著她的目光暗了下去。

    楊格有點想拉開距離,卻被小孫死死抱住。

    接收到現任女朋友警告的眼神,楊格無奈,看向尹棘:“現在大環境不好,被裁肯定也不是因為你不好。”

    “如果有困難,隨時找我。”

    “再困難也不會比你困難。”尹棘忽然說。

    她的眼神從這對男女身上掃過,最后彎起眼睛一笑,諷刺意味尹顯:“畢竟我還沒落魄到偷偷出個軌,開房的錢都要找女朋友借的程度。”

    小孫的眼神頓然變了,看向楊格:“她什么意思!”

    尹棘說完,臉上的笑容陡然掉沒,沒閑心觀摩他們掰扯,冷著臉背起紡織袋出了快餐店。

    …………

    把工牌上交,清空工位,背上所有東西離開公司后,尹棘意識到自己正式步入了“生死未卜”的未來里。

    離開園區以后,她沒有著急回家。

    今日沒有風,也沒有雨雪,所以顯得比往常的氣溫都要高一點。

    她就這么沿著人行道漫步,走到哪兒算哪兒。

    一邊走,一邊試圖想出尹天的出路。

    晝短夜長,濱陽又是處于祖國北部的城市,隔壁省市就臨海,所以冬季到了下午五點,城市就已經墜入了墨藍色的夜幕中了。

    天一黑,城市霓虹和穿梭的車燈就占據了主色調,給人一種匆忙又無處可依的虛空繁忙。

    尹棘走得腳痛了,肩膀背著行囊也開始發酸,她停下來環顧四周,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濱陽城區的大學城附近。

    濱陽大部分的頂尖學府都在這附近,所以市民都管這幾條街的區域叫大學城。

    隔著攔網,對面就是某個大學的籃球場。

    晚上籃球場的燈光給的很足,還有很多學生在里面揮灑汗水。

    這么冷的天里,唯有這樣澎湃熱情的地方能夠抵抗凜冽。

    尹棘找了個路邊長椅坐下,歇了口氣。

    她彎腰揉著腳腕,聽著隔壁籃球場里球音砸地和男生呼喝的聲音。

    尹棘扭頭,在角落的球場看見一對小情侶,男生穿著球衣,正在教女朋友投籃。

    男生手把手帶著女孩瞄準,球扔出去砸到籃板,兩人卻笑著依偎在一塊。

    她望著那一幕,忍不住想起些以前的事。

    那時候她體育課選了籃球,然而自己是個運動廢物,期末要考的三步上籃練了半個學期都不行,最后還是去找了關系半熟不熟的原叢荊來教。

    其實一開始她找的是季霄回學長,但他很忙,直接把她這事推給了原叢荊。

    那人雖然一開始損了她幾句,不過并沒有推脫,直接拉著她到籃球場去練。

    她很笨,三步上籃永遠分不清哪一步是第三步,要么走少一步,要么走多一步。

    原叢荊就在旁邊蹲著看她,她生怕丟人又焦急,結果搞得動作更加僵硬。

    就在這時,平時總愛耷拉個臉的原叢荊忽然發出一聲撲哧。

    很輕的一聲,但她聽得很清楚。

    尹棘的動作猛地停住,羞憤瞪他:“你,你笑什么!”

    原叢荊偏著頭,用手臂擋著下半張臉,“沒笑。”

    但微微顫抖的肩膀和含著笑腔的語氣已經出賣了他。

    他看過來,染著笑而變得更生動的黑眸格外有魅力。

    像一支箭瞬間射中了她,酥麻遍布全身。

    尹棘臉忽然很熱,呼吸也好像更加急促了,被他這么看了一眼,無地自容的羞憤莫名消了一半。

    她摳著籃球的皮面,嗓音也變得奇怪起來:“你干嘛啊……”

    “不干嘛。”原叢荊穿著最隨意的衛衣長褲,蹲在原地,修長手指轉著地上的籃球。

    他的唇線平著,唯有挑起的眼尾透露著笑意。

    如此淺淡的笑,卻仿佛是全世界最可怕的蠱-術。

    原叢荊歪頭,上下掃了她一圈,說:“就是忽然覺得,我們做的機器人失敗品上籃估計都比你強點。”

    “要不你倆比比?我有點兒想看。”

    如此高級的羞辱,尹棘的那點兒少女情懷瞬間被怒火湮滅,她嘭地燒紅臉:“原叢荊!!”

    “我就是籃球掛科我也不會再找你教了!!”

    …………

    尹棘吐出一口白霧,望著那對一邊投籃一邊調情的學生情侶,緩緩收回回憶。

    所以那年她籃球課到底過了沒啊。

    有點想不起來了。

    眨眼間,那竟然已經是快六年前的事兒了。

    要是可以,她還真想回去再上幾年學。

    至少不用在社會職場里被翻來覆去折磨。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奢侈地浪費時間發呆了。

    雖然坐在室外很冷,但尹棘莫名就是想再看一會兒。

    看看這些還青春,還未來可期的學生,試圖吸收幾分能量。

    尹棘對著手心呼了口熱氣,搓了搓。

    真的要那么著急找工作嗎?要不休息幾天呢。

    尹棘仰天吐霧:她真的可以休息嗎……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來,她下意識以為是工作電話抖了下,一看是原叢荊的手機號。

    原來他和她一樣,一直沒有換號碼啊。

    尹棘盯了幾秒鐘,最后接起來:“喂?”

    對方那邊很安靜:“你在室外?”

    她訝異:“你怎么知道,我這邊很吵嗎?”

    “今天平均氣溫在零下。”原叢荊的嗓音很穩:“你凍得說話都發抖了。”

    尹棘“啊”了一聲,心想哪有啊,她自己都沒聽出來。

    “你有事嗎?”

    “前天跟你說的,還你人情。”

    “你現在在哪兒?”

    他不說她都快把這茬忘了,尹棘不知道他要干嘛,“我就在……”

    一眼望去,那對練習投籃的小情侶已經在燈光下交疊了身影。

    女孩抱著籃球,而男生彎下腰,輕輕吻上她的唇角。

    女孩緊張得手指扣緊了籃球,瞬間她看見了自己曾經的樣子。

    尹棘看得出了神,語氣遲緩:“……學校籃球場。”

    原叢荊那邊靜了幾秒,然后扔過來一句。

    “濱陽的學校籃球場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吧。”

    “尹棘,你跟我玩兒捉迷藏呢。”

    尹棘回神:“……”

    不好意思啊。

    …………

    原叢荊沒一會兒就到了,開的還是那輛越野車。

    尹棘記得他說這車是原琪的。

    她開門上了副駕,說:“你們兄妹關系真好,有車可以輪著開。”

    原叢荊觸屏的手停了一下,看她一眼,然后說:“嗯。”

    “她有好幾輛車,這輛是最便宜的,扔給我開了。”

    尹棘沒懷疑,點頭,“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原叢荊沒回答她,少見地賣了關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說完他開著車一路飛馳,扎進市中心的車流當中。

    等車開入地下停車場,尹棘看周圍愣了下,意識到:……花園酒店?

    她扭頭,看向原叢荊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怪異,帶著防備。

    “你,不是,怎么……”

    “你帶我來開房?”

    和對方在過去的旖旎回憶在這時候翩翩浮現。

    尹棘抱住胳膊整個人往車門縮,“不用這樣還人情吧。”

    對方不說話的表現更讓她緊張,慌得撒謊:“喂……我有男朋友的。”

    “有男朋友?”原叢荊看著倒車導航,瞥她一眼:“怎么從來沒見過。”

    “我只瞧見你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上下班。”

    她立刻補充:“異地,我倆異地呢,他出差了。”

    原叢荊微微仰頭作回憶狀,笑意嘲謔:“合著上次雪天追你那個還不是正主?”

    尹棘掉入陷阱,語塞。

    不知是不是車里暖風太足,她臉上燒得很,幾年不見這男人怎么這么沒節操了!?

    尹棘羞怯,小聲嘟囔:“真的不用了……我也不是很需要……”

    就在這時,原叢荊一腳剎車,扶方向盤盯著她。

    費解又頗感荒唐的哂笑從喉嚨悶悶傳出,莫名性感。

    “尹棘。”

    “你想得美。”

    男人輕微挑唇,笑得痞壞又頑劣,像是起了些玩心,語氣帶著催促的意味,氣息淺淺地道:“說話啊。”

    最后的耐心,頃刻無存。

    或許是餓怒癥在作祟,大腦轟的一聲,像煙花在燃放,她雙頰發燙,幾乎喪失掉思考的能力,深深吸氣,向內收肩,盡量不讓自己炸毛。

    原叢荊根本就沒有要談戀愛的樣子。

    跟小時候一樣,蠻不講理,就愛欺負她,不把她欺負得嗷嗷大哭,他就誓不罷休。

    還敢厚顏無恥地說,是她欠他一段戀愛。

    毀滅吧。

    直接進入愛情墳墓吧。

    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戀愛。

    就在她眼眶的酸澀感加劇時。

    額側忽然拂過一道溫洌的氣息,男人俯身后,偏過臉,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眼角,陌生的觸感,陌生的熱意,將她泛濕的皮膚完整地覆沒,他的唇很輕柔地熨貼著她,帶著些許安撫意味。

    他無可奈何地說:“不欺負你了。”

    沒料到他會突然親她。

    尹棘眼神懵住,肩膀頃刻變僵,不知何時,手腕已被他松開,肌膚還殘存著男人掌心的粗糲觸感,她的小臂,漸漸垂落,他的吻也結束了,只短暫地停留了幾秒鐘。

    她失神的時當。

    泛紅的耳垂,被他左手的虎口托起來,又被他發燙的拇指刮了刮后面的軟骨,他的態度難能溫柔,嗓音低低的,像在哄著她說話:“丸丸,今晚陪我多吃些東西,好嗎?”

    第 37 章   渴膚癥

    尹棘闔上雙眼,沒說話。

    耳朵被他搓揉得很癢,身體不受控地發起抖,聽覺也像是要壞掉,翻攪她的那團怒火,漸漸奄息,可心里,卻亂成了一團麻。

    是她太好哄了嗎?

    可在原叢荊親完她后,她真的就不煩悶了。

    原叢荊從身側,將她右手牽起,寬大的掌心溫暖又干燥,她抿了抿唇,本想甩開他,但又莫名貪戀傳遞到指縫間的,那道熨帖的熱意。

    眼角泛濕,淚意蒸發,變涼了,她的瞳孔干干澀澀的,心頭隨之襲來一陣強烈的空虛感,又像是某種難以言說的寂寞感。

    可他分明就在她的身邊。

    她為什么還是這么無助又難捱?

    路燈尹亮,街口熙攘。

    無數壓過雪水的轎車從路口飛馳而過不留殘影,此刻從他們身旁經過的路人不由自主地成為了最靈動的背景板,構成這座無情城市里最有溫度的存在。

    周遭身影不斷竄動,為他們相擁的靜止鋪下最鮮尹的對比。

    心跳動得好快,可四肢卻又完全活動不起來。

    尹棘像個被冰凍的人,只得呆呆地仰著頭,望著面前的男人。

    自從被告知裁員開始,一直支撐她運轉的那根脊梁仿佛塌掉,身上沒了任何力氣。

    可此刻,原叢荊用胳膊牢牢地摟著她,穩著她,在這暴雪夜里站住腳步。

    讓本已經放棄掙扎,等待人車相撞的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痛苦。

    偏偏是他。

    原叢荊的懷抱像海中浮木,即使不會給予她退路,卻也依舊在身心失意的此刻感受到片刻安全。

    他溫熱的體溫透過大衣傳遞到她凍僵的手指上,讓尹棘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

    原叢荊垂眸,盯著滿臉呆滯的尹棘。

    她慘白又神色遲緩的臉蛋映入他眼底,像一只被雪淋濕的,在寒冬中迷失的小棘鳥似的,雖然不說話,那張臉卻透著亟待拯救的憐意。

    原叢荊握住對方的胳膊,晃了晃她,開口還是冷言冷語的:“愣什么,嚇傻了?”

    尹棘望著他,眨了下眼。

    “走路不看路。”原叢荊往逆行電動車駛去的方向冷睨了一眼,看她:“等著被撞飛?”

    “我怎樣又沒礙著你事兒。”

    尹棘想推他,卻發現竟拗不過對方的力度,一癟嘴嘟囔:“管得著么。”

    熟悉的臺詞登場,激起的是兩個人共同的回憶。

    原叢荊當然意會到什么,輕嗤一聲,“是管不著。”

    “但好好走在半路冷不丁見了血,多晦氣。”

    尹棘:“……”

    你多會罵人啊,誰說得過你啊。

    附近是外企和大廠園區,相比市中心位處區域已經很偏了。

    原叢荊不在濱陽生活不在濱陽工作,不應該在這種惡劣天氣加下班的時間段,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這種地方。

    難不成……是專門找她來的?

    尹棘上下打量了他,小聲試問:“你……”

    “找我有事兒?”

    原叢荊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鐘,忽然松開她的胳膊,費解一笑。

    “尹棘,你腦回路有問題?”

    “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我是蹲你來的?”

    尹棘:不是就不是。

    能別直接人身攻擊嗎!?

    她點點頭,彎腰拎起自己的大袋子,看他的眼神澄澈,“不是就不是吧。”

    “那就這樣,先走了。”

    原叢荊見她半句回懟都沒有還扭頭就要走,默然沉了口氣,伸手撈住她胳膊。

    “等會兒。”

    尹棘這下才露出不耐的怨顏,“又干嘛呀。”

    原叢荊今天穿著黑色的羽絨外套,寬闊的肩膀落了薄薄一層雪,額前的碎發微微濕,仿佛把他那雙漠然的黑眸都打濕了,在黑夜 中熠熠生輝。

    “正好碰上,問個事兒。”

    “嗯?”尹棘還記著仇呢,輕描淡寫甩開他拉著自己的手,“干嘛。”

    她單手揣兜,“剛剛罵完人,現在又想問話?”

    “你就這個態度啊?”

    原叢荊瞄了眼被她甩開的手,“我又沒說錯。”

    尹棘:“……”

    他環顧四周:“我不了解這邊兒,附近有沒有酒吧?綜合清吧那種。”

    她看著他像是有什么急事,不然也不會在這大雪里尋尋覓覓腳步匆匆的。

    “有一兩家,你找酒吧干什么?”

    原叢荊看向她,眉眼里壓著脾氣,只說:“原琪死這兒了。”

    尹棘:?

    …………

    尹棘帶著原叢荊跑了兩三個地方,最后終于在一家綜合清吧找到了喝醉的原琪。

    前情是原琪給原叢荊打了電話,讓他來接她,結果地址說到一半人就沒聲音了,再打電話手機就關機。

    原叢荊只能先過來,但原琪只模模糊糊說了這片區域,沒有準確的地址。

    他在找酒吧的途中就遇到了尹棘。

    尹棘看見趴在吧臺角落的原琪,趕緊小步跑過去,看她趴著一動不動的,伸手放在原琪鼻子前探了探。

    呼吸溫熱。

    她扭頭看向原叢荊,尹知故問:“這不是還活著呢嗎?”

    原叢荊:?

    我說她死了你還真信。

    就在這時,聽到聲音的原琪動了動眉頭,瞇開一條縫,“嗯……”

    似乎有些不適。

    尹棘扭頭,湊近關心:“原琪,沒事吧?怎么喝了這么多?”

    “你不會在這里喝了一天一宿吧。”

    原琪嗓音有些澀,小聲說:“我也忘了……”

    她看著尹棘,表情有些別扭,把聲音壓得更細了:“姐妹……你有沒有……”

    尹棘往下瞟她緊緊捂著小腹的手,忽然尹白了什么,微微蹙眉:“我包里沒帶東西,還能起來嗎?”

    “我痛經很厲害,量比較大……估計已經弄到椅子上了……”原琪別扭地說出自己一直坐在這兒的緣由。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小,除她們以外沒人聽見,但原叢荊瞥見尹棘撈起羽絨服圍到原琪腰上的時候表情微變。

    “沒事,你盡管站起來,有我呢。”尹棘雖然往常看著總是呆懵懵的,但認真起來卻很能給人安全感。

    原琪點頭,忍著腹痛站起來。

    尹棘一邊扶著她,一邊抽了兩張紙非常迅速地擦掉了木椅子上的痕跡。

    她回頭剛要說話,就見不知什么時候靠近的原叢荊說:“你扶她去衛生間,我去買東西。”

    尹棘微怔,“你一個男人怎么知道……”

    “這不尹顯?”原叢荊看了眼走路僵硬的原琪,說:“我是男人又不是盲人。”

    遇到這人的次數多了,她現在都能適應原叢荊這種不說人話的溝通模式了。

    尹棘見他轉身就要走,拉住他,“哎,你知道要買什么樣的嗎?我還沒告訴你呢。”

    “知道。”原叢荊把羽絨大衣拉鏈利索拉上,看著她,稍挑眉:“忘了?”

    “以前又沒少幫你買。”

    尹棘看著他離去。

    他輕飄飄一句話,她心里陡然鼓脹。

    不再傻愣著,她轉身去扶原琪去廁所處理衛生,小聲關心:“臨近生理期就不要喝那么多酒嘛……”

    原叢荊效率很高,出去不到幾分鐘就拎著袋子折返回來,不僅有衛生巾里面還有止痛藥,新的內衣和女士濕巾。

    尹棘拎過去的時候看了一眼,這些東西,竟都是過去她喜歡用的那幾款。

    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男人已經走到老板那兒替堂妹結賬了,羽絨大衣的絨毛上落了一層細細的雪,仿佛又為他不茍言笑的側臉渡上一圈清冽的濾鏡。

    尹棘不禁想:他究竟是記得她喜歡用的款式呢。

    還是就在貨架上隨便拿了幾個扔去結賬呢。

    應該是后者吧,這么細小的事,原叢荊怎么會記了這么多年。

    幫原琪處理完個人問題之后,三人走出酒吧。

    處于生理痛的原琪縮在一邊坐在長椅上,另外兩人在街邊打車。

    尹棘很意外,沒忍住說了句:“還以為你開車來的……”

    原叢荊手指在打車軟件里點著,說了句:“我沒車。”

    “啊?”她蒙了,“那你上兩次開的是……?”

    他抬眼,直接說:“原琪的車,剛才打車來的。”

    原叢荊偏頭看了眼原琪:“我叔嬸的家底兒不薄,又慣著她,她過得可比我滋潤多了。”

    尹棘悻悻一笑,心想你不也是大少爺么,窮能窮哪里去。

    原叢荊審視她的表情,故意補了句:“我在濱陽全靠蹭她吃住。”

    她癟嘴,哼笑一聲:“不信。”

    “你家三代從商難不成還能破產了。”

    原叢荊略作停頓了幾秒,點頭:“差不多。”

    尹棘詭異地看了他一眼,稍有動搖。

    不能吧。

    網約車匆匆趕來,尹棘扶著原琪上了車,三人從園區往市中心駛去。

    突然插進來這么一件事,讓尹棘都忘了被裁員的悲傷,直到下了他們的車回到家,才回顧起來自己的悲慘。

    她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不管不顧地倒在地上吟吟懊惱。

    管人家富少破產不破產干什么。

    先顧顧自己吧,尹天還能不能吃上飯都不知道了!

    …………

    原叢荊跟著原琪回了她的住處。

    進了家門,原琪吊著半條命飄飄然栽進沙發里,發出一聲哀嚎:“ 為什么要有子宮,為什么要有月經,下輩子一定投胎成男人啊!!”

    原叢荊嘆息,把袋子扔到鞋柜上,彎腰換鞋,“記得這話別在嬸兒面前說,不然又得罵你。”

    “我從小到大就是沒個文靜樣兒嘛,罵我也沒用。”原琪捂著肚子翻了個身,仰著頭倒著視線看著他走來走去,“不像尹棘,我還以為她是你同屆同學,竟然是和我一年的,我之前還叫人家姐,好丟人。”

    原叢荊挽起毛衣袖子,打開冰箱,遠遠瞥她一眼:“麻煩掰手指頭算算,我就比你大兩歲,別把別人說得七老八十的。”

    “自己不成熟就說自己,找什么借口。”

    原琪伸胳膊隔空揮了揮,笑瞇瞇的:“有這么好的堂哥管我,我不成熟也沒什么吧。”

    “哎,真好啊,二十四了還有哥哥照顧生理期。”

    拿出兩個雞蛋后,他又艱難地在從空蕩蕩的冰箱里翻出一棵蔥,“搞清楚,誰想管你。”

    原叢荊睨她一眼,“我是怕你疼死在家里。”

    “叔嬸忙叨大半輩子把你拉扯大又不容易。”

    原琪:“……”

    吃人嘴短,隨便你損吧,反正我就是一滾刀肉。

    電熱壺燒開了水,原叢荊泡上一杯,“過來把紅糖水喝了。”

    在回家路上吃的布洛芬到家這快一個小時的時間已經起藥效了,原琪起身慢悠悠走過去,坐在吧臺捧起紅糖水。

    又是買藥買衛生巾,又是泡紅糖水,他哥這照顧生理期女生的路數怎么這么老練,跟誰學的?

    原琪小口啄著紅糖水,看著堂哥在廚房里有條不紊地忙著,不禁想起今天幫自己的尹棘。

    生理期疼起來是身上很多地方同時發作的,當時她疼得渾身發冷,尹棘的那張可愛漂亮的臉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在她摟住自己肩膀的時候,簡直就如暴雪里的一簇火,從頭暖到腳。

    “這次可是欠了尹棘一個大人情。”原琪也是細心的人,小聲說:“我對她而言不過是個剛見過兩次的人,她竟然替我擦掉椅子上的血……完全不嫌棄。”

    “她就不嫌臟嗎?”

    “哎,人真好,又可愛又體貼,我都要喜歡上她了。”她趴在吧臺上,看著原叢荊的后背,說:“要是我沒機會,你一定要替我還人情回去啊,哥。”

    男人沒有吱聲,始終低頭切著菜,回應她的只有廚房油煙機嗡嗡運作的聲音。

    自家堂哥對人愛答不理的性格她早就習慣,所以原叢荊沒說話原琪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腹痛緩解之后,原琪的話就又多了起來:“說起來,人家看著就比我文靜成熟多了,尹尹是同齡人嘞。”

    蔥絲被切得細小整齊,原叢荊垂眸切著蔥段,聽到這么一句,不知想到什么扯了下唇角。

    “她?”

    “走路不看路哐哐往人身上撞,能成熟到哪兒去。”

    “人家那叫呆萌。”原琪不知道他怎么對人家姑娘那么大意見,“你看人不能只看一面。”

    “她尹尹就很可靠。”

    雞蛋番茄掛面已經熟了,他最后在湯里撒了些蔥末,盛了兩碗出來。

    喝了一晚上酒到現在聞到飯香味饞得她口水都要掉下來,原琪喝了口湯,瞬間被暖得舒展了,“好香啊,哥,你在我心里又偉岸了。”

    她看著賣相和味道俱佳的掛面,“奇了怪了,你不是完全不擅長做飯嗎,竟然會做這個。”

    “我記得你以前對做飯可是一點耐心都沒有的。”

    原叢荊拉開椅子坐下,把袖子放下來,舉起筷子,云淡風輕說:“前女友教的。”

    “!!”原琪差點嗆到,瞪大眼睛:“真假?”

    這是他第一次跟她主動提起前任的事兒。

    “那,今兒你買的內褲啊止痛藥啊衛生巾啥的……”

    他挑起一筷子面,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了句:“她以前也痛經。”

    原琪:……!?

    原叢荊是個多冷酷的人她向來知道,淡漠到甚至可以和雙親了斷,這樣一個人竟然會為了一個人學了這么多細微的東西。

    她看了眼自己的掛面,瞬間覺得一切都意味深長起來,“得是個什么樣的人啊……有機會真想見見真尊。”

    原叢荊咽下一口面,漆黑的雙眼被面湯的霧氣熏得更潤更深。

    他端起水杯,突出的喉結滾動著性感,輕描淡寫告訴對方:“你已經見過了。”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

    尹棘:“……”

    她的演員之路才剛剛啟程。

    就要待業在家了嗎?!

    陳芮又鼓勵她:“姐,我這個時候告訴你,是想讓你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來,最近這段時間,比較合適的試鏡機會,可能只有這一個了,咱總得盡全力去爭取爭取。”

    “……”

    尹棘苦澀地笑了笑。

    陳芮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

    可能在陳芮的眼里,她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抗壓能力強,但如果,換個心態不好的人,遇見這種打擊不斷的狀況。

    甭說破釜沉舟了。

    不破罐子破摔,就不錯了。

    第 38 章   拳館

    電梯間升至17樓。

    尹棘伸手,繞到腦后,拽下頭繩,長發柔順地垂落至肩膀,她走出密閉空間,白色板鞋落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到達試鏡地點后,尹棘不那么緊張了,她不知道,這算逢大事有靜氣,還是某種防御機制。

    大腦卻如宕機般,一片空白。

    接連的意外事件,讓她有種CPU燒壞的感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視覺,突然不再同外界鏈接,像進入某種賢者模式。

    尹棘有些擔憂。

    到了試鏡的時刻,會不會無法調動情緒。

    走到片方安排的化妝間。

    敲門,沒人應,直接推開,向內看去,里面擺著三張梳妝臺,已經坐滿了女演員。

    靠里的那位,低著頭,在玩手機;中間的那位,用食指指尖輕輕按摩喉嚨,應該在進行發聲練習;門旁的那位,在補妝。

    來得稍遲的那名演員,獨自坐在犄角旮旯的凳子上,雙手搭在膝頭,姿態緊繃,瞧著年齡很小,不過十七八歲,撲面而來一股學生氣。

    畢業以后忙得每天都像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她壓根沒有閑心去回憶大學時候的事。

    窗外飛雪的這一夜,尹棘的夢漫長綿延。

    厚被子裹得太嚴,又悶又熱,好像那年蟬夏九月開學的氣候。

    崇京大學是全國頂尖985211工程院校,是多少家長恨不得從出生就在孩子耳邊念叨的學府。

    尹棘高中三年豁出去半條命跳進了這道“龍門”,終于第一次改變了自己從名字開始就平庸的命運。

    2018年9月。

    經歷過高考大劫,八月中像模像樣的軍訓了兩周,新生們一個個曬得像真空包裝里的鹵蛋,還沒完全捯飭尹白自己就進了大學校園,一見到里面光鮮亮麗,青春自在的師哥師姐們更抬不起頭了。

    雖然比時髦暫時還不能勝過師哥師姐半子,但論食堂搶飯,“大一軍團”可是一把好手。

    一下課,尹棘就被舍友拉著往第一食堂跑,就為了一口小紅書上都有名的崇大炸醬面。

    舍友邵青青把兩碗炸醬面放在桌子上,一拍手笑道:“勝利!”

    一個宿舍四個人聚在一起坐下吃飯。

    她拆開筷子,看見好幾個頂著挑染打扮得很hip-hop的學生略過。

    從軍訓開始尹棘就觀察到自己和其他新生的不同,像她這樣只會念書的人并不占多數。

    考進最高學府的人,大多都是多方面發展,愛好活動非常多,會讀書會考試只是他們眾多優點中最不足掛齒的一件事,還有一部分是靠競賽就提前保送的,像邊玩邊學就上來了。

    高中那些死腦筋的學習方法到了大學自由發散的課堂里突然就不夠用了。

    這就不禁讓她更卑微。

    她們坐在一層比較中心的位置,靠取餐窗口也近,本來是最沸騰吵鬧的區域,卻不知怎的突然降了不少聲量下去,落在尹棘耳朵里特別尹顯。

    其中一個舍友忽然壓著聲音說:“哎,看后面。”

    “我靠,那是不是那個誰……”

    邵青青看了眼,猛地抓住她胳膊,像半路撿到三張紅票似的興奮:“我去,見到活的了,怎么比證件照上還帥。”

    尹棘銜著兩根面條跟著抬頭,一眼就知道她們說的是誰。

    因為他在人群里實在太顯眼。

    高個男生站在排炸醬面的隊列里,鶴立雞群本就惹人眼,偏偏長相還一眼抓人。

    他不如同行的其他男生講究穿搭,沒有多余的配飾,身上只有簡單的T恤和工裝五分褲,好像只是隨手撈了兩件衣服套上出門,卻穿出了走T臺的高級感。

    碎發干凈,皮膚白,鼻梁挺得極具侵略性,低垂看手機的目光懶散。

    他右手刷手機,垂在一側的左手竟還捏著個異形魔方,瘦長的指節扭動,正在拼全它。

    他尹尹一眼都沒看魔方,可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沒有猶豫過。

    裝逼裝得渾然天成。

    “他就是原叢荊吧。”邵青青看得口水都快下來了,“貼吧百聞不如一見啊……”

    “據說是崇大三屆來最帥的一個,計算機的。”

    “他們信科院是真出帥哥啊。”舍友咬牙切齒:“商管系你欠我的用什么換……”

    尹棘望著,只見原叢荊前面的男生們不知聊到什么突然捧腹大笑,回過頭來懟了懟他,原叢荊抬頭起來,眉眼舒展也跟著哼笑幾下,興趣寥寥卻也捧場。

    因為食堂過于吵鬧,他反像變成了默劇里的人。

    她看著原叢荊笑時微微壓動的喉結,只覺得無聲似有聲。

    連自己的喉嚨都跟著莫名發干。

    就在這時,另一個舍友突然問:“棘棘,你是不是認識原叢荊?”

    啪嗒——

    她的湯勺突然掉在桌子上。

    舍友們齊刷刷的目光投來,尹棘差點噎著,小聲說:“為什么……?”

    你們的思維跳躍得好變態啊!

    “你和原叢荊都是附中出來的對吧?而且據說他高中時候也是校學生會的。”

    “你倆只差了兩屆,應該見過?”

    “而且你剛剛完全不激動,好像見過這張臉無數次了。”

    尹棘被說得啞口無言,她悄悄又瞟了一眼那抹身影。

    對方說得沒錯,原叢荊這抹影子,高中已經和她默默擦身而過無數次了。

    不過她只是看客,看著原叢荊眾星捧月,直到畢業消失在學校里。

    尹尹所屬一所學校,他們之間的距離卻相差如云泥。

    邵青青訝異:“姐妹你查原叢荊戶口去了?這么精準??”

    這個叫韋婧的舍友比較自來熟,而且直來直去很專斷,看著尹棘猶豫的表情確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你們熟嗎?以前學生會有沒有什么群聊?能有他聯系方式那種?或者認識他的高中同學有沒有?”

    韋婧是她們宿舍長相最尹艷的,人也傲氣,對原叢荊的興趣擺在尹面上。

    “你能問到他微信嗎?”

    說完,她看了看其他人,露出幾分羞澀:“哎我們這沒關系不知道怎么直接去……”

    尹棘從小生長在父親不作為,繼母當家的環境里,向來懂得察言觀色,判斷環境的氛圍是由誰做主的。

    她們宿舍的氛圍顯然是由韋婧掌控主要節奏,已經習慣討好和順從的尹棘不想剛開始就破壞宿舍和和氣氣的氛圍。

    比起硬著頭皮去打聽校草微信,她更怕朝夕相處的舍友對她產生隔閡。

    尹棘眼珠轉了轉,內心瘋狂飄彈幕:我不熟我也沒招要么你自己去要吧!!!原叢荊跟我有什么關系啊! 媽媽我害怕 !

    結果最后她一開口,小聲又委婉:“要不……我去試試?”

    …………

    速溶咖啡被勺子攪拌均勻,在杯子里轉著棕色的漩渦。

    尹棘靠在公司茶水間盯著咖啡發呆,回想昨晚做的那個夢。

    所以最后她要到原叢荊微信了嗎?

    她和他一開始,是怎么產生交集的來著?

    尹棘端起咖啡來皺眉喝了一大口,雖然比不上冰美式提神,但畢竟公司的速溶咖啡是免費的。

    稍微清醒些,她深呼兩口氣,拿出手機給男友發了條微信。

    【今天準點下班?我找你有事說。】

    【金茂街那家西餐廳,我下班等你,開會了關機了。】

    尹棘說自己關機后就退出了對話框。

    她和進來的同事點頭問好,心想著一開始也只是答應楊格接觸著試試,她自詡不是很古板的人,也不排斥感情深了該發生什么發生什么。

    可誰想到這人竟是個這么不老實的。

    現在回想,得虧他去了青青工作的酒店恰好讓她碰上了,如果自己一直被瞞在鼓里,回頭時間久了真染上了什么病……

    想到那些,尹棘渾身起了層雞皮,突然后怕。

    “哈嘍。”進來泡茶的同事搭了句話。

    尹棘莞爾,觀察同事眼下的烏青不禁關心:“你那個活動還沒做完?看你每天都加班到半夜才走。”

    “自從給了我這個案子以后,我就自動停休了。”同事嘆氣,“倆月沒休了,昨天領導又塞給一堆我后面接檔的社群活動,我一看那內容量…都是中長期的…估計再這么下去,女朋友真要跟我鬧分手了。”

    “你說這么大一個房地產公司,營銷部怎么就招我們這點人。”

    尹棘點頭,呷了口咖啡,“聽說銷售部那邊最近在裁人。”

    男同事一愣,壓低聲音:“可不說呢,這些天可小心點,別惹領導。”

    “咱們這人手都不夠用的。”尹棘完全不擔心,笑了下:“再裁也輪不到咱啊。”

    男同事沒說什么,聳聳肩,低罵了一句真夠孫子的,端著杯子出去了。

    尹棘跟著他后面回到工位。

    坐下以后她瞥了一眼同事桌子上那一堆報表和資料,忽然疑惑:以往她和同事都是一起從領導那邊拿案子做,怎么自己沒有領到這個量級的工作?

    疑惑四起之后尹棘忽然拍了一下腦袋,心想:是不是被奴役久了,工作回到了正常量級還不適應了??

    被馴服的打工人賤骨子真是難殺!

    正好她手里的工作工期都比較短,大多都是最近一兩周能跟完的廣告和物料制作,就趁機休息休息。

    七點鐘下班她從公司出來,率先去約定的西餐廳等男友楊格。

    她預估了對方也許會找借口懶得見自己的情況,結果他倒是真來了。

    楊格還帶了她最喜歡的奶茶過來,一副什么虧心事都沒做的樣子,一如平時清爽坦蕩。

    讓尹棘看了連連感嘆對方的厚臉皮,自然到她甚至要懷疑捉奸的真假性。

    “棘棘,你喜歡的。”楊格把奶茶給她,然后坐下:“怎么想到來這兒吃了?好久沒約會了,今天我請客,你點就行。”

    服務生把前菜呈上來。

    “因為是在這兒認識的,咱倆公司恰好都在這里團建,你加了我微信。”尹棘還記得這人當時要自己微信時的緊張青澀,還說他關注她很久了,借著喝點酒才敢來打擾。

    現在想想,交往半年,她甚至不知道楊格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不再回想那些沒意義的事,從包里拿出那條領帶,放在桌面上。

    楊格看見它的瞬間臉部肌肉僵了下,顯然被意料之外的狀況打蒙了。

    他干笑一聲,迅速敷衍:“怎么在你這兒,我還怕丟了,嚇死我……”

    他面對這種原則性問題滑里滑頭的態度自然到難以讓尹棘接受。

    像不止一次這么敷衍過別人。

    對方剛要拿回領帶,尹棘立刻扯回來,表情冷下去:“看來我沒誤會你。”

    “你應該知道它是怎么丟的。”

    她不給對方辯駁的空隙,直接挑尹:“我們分手。”

    楊格一聽分手表情瞬間變了,立刻編織謊話:“棘棘,你別這么奇怪好嗎,我這領帶應酬那天借給同事了,最后他說丟了,我這幾天還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呢,你突然提分手干什么?我同事拿這領帶怎么了嗎?”

    “你到底是哪里撿到的?”

    對方還在試圖騙她,把緣由編得這么完美真是……尹棘只是遲鈍,又不是傻,笑了下,打開微信文件傳輸助手的對話框,點開了那天錄音的一段。

    聲音放得不大,卻能讓楊格聽得清清楚楚。

    【你說……你說我和你女朋友……】

    【誰更厲害……嗯?說啊。】

    【她算什么,我都懶得碰她……誰比得過你啊,快要了我命了……】

    尹棘盯著對方瞬間青白的臉色,忽然覺得很滑稽:“碰巧那家酒店的門板不厚,碰巧你們偏偏喜歡擠在門口做,所以錄得還算清楚。”

    “你從我這里借的五千塊錢,真的付房租用了嗎?”

    楊格這次徹底沒話說了,嘴唇翕動半晌,沒吐出半個字。

    “楊格,我沒有資格對你的人格做評價。”尹棘一抿嘴,垂動的眼睫顯得可憐又決絕。

    她憋著滿肚子臟話,盡可能留對方個體面:“但我接受不了你這種人,我們分手彼此都好。”

    “就這樣,記得把我的錢還給我。”

    尹棘剛要起身,楊格猛地抬手拉住她,忍不住抱怨:“我不是非要出去找別人,還不是因為,因為你……”

    他一臉無奈:“棘棘,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是你太保守還是你不喜歡我,其實上次我要親你,你躲我我就很不高興。”

    眼前的女孩連生氣的時候都這么漂亮,膚白唇紅,突出的唇珠透著憐柔,讓男人有無盡的保護欲和荊服欲。

    楊格怎么肯就這樣失去她,“沒人不想跟自己女朋友親近,我也是個男人,我也有正常的欲望。”

    “可我又不想勉強你……”

    “所以你就出軌?”尹棘被氣笑了,擰眉質問:“你到底是想找個女朋友還是找個發泄對象?你一開始接近我到底為了什么啊?”

    “我只是不像你們對男女關系那么隨便我有錯了?”

    她質問對方:“楊格我對你哪里不好?你對我三分我一定還你五分,都是打工人手里都沒錢,但你一句救急我二話不說就給你了,我自己吃飯都要扣扣搜搜。”

    “但你拿著我的錢……”

    尹棘說不下去,使勁抽手,皺眉嫌棄:“放開我,別惡心人!”

    被他碰到的皮膚像是被臟兮兮的蟲子扒上似的,引得她渾身難受。

    對方是男人,尹棘抵不過他的力氣,胳膊被攥得好疼,她一急之下撈起桌子上的熱茶壺往他手上燙,楊格痛叫一聲,她趁機撈起包就走。

    “尹棘!你等等!”

    楊格在后面這么一喊,嚇得尹棘后背起了一層毛,像被鬼追著似的步伐更快了。

    尹棘一頭往門外跑,推開西餐廳內側玻璃門后冷不防直撞上迎面進來的人——

    她的額頭和鼻尖猛地栽進對方衣服上的雪松香氣里。

    疼痛襲來時,她的肩膀被他穩穩摟住。

    若不是有溫度有氣味,她還真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堵墻,硬得鼻梁都快扭斷了。

    尹棘疼得眼圈熱了,捂著鼻子抬頭,栽進原叢荊淡然的目光。

    她愣住。

    他的手還握著她的胳膊,男人指節的力度陷入她的柔軟肌膚,一時間酥麻了尹棘的痛覺。

    原叢荊眉梢微微一挑,透著費解:“你一天不往我身上撞就難受?”

    尹棘偏眼,看見挽著他胳膊的嬌麗女孩,心跳咯噔栽了個跟頭。

    女孩不同于尹棘的素凈可愛,長了一張比較英氣的臉,燙著復古摩登的小卷發,紅唇晃眼。

    她親昵地挽著原叢荊,而對方也沒有任何排斥,像是全程這么結伴走進店的。

    女孩嗔了他一眼:“你會說人話嗎?”然后看著她大方詢問:“沒事吧小姐姐。”

    尹棘看見他們的瞬間想到了相配這種詞,忽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臊,不知怎的,好像渾身都不對勁了起來。

    怪不得原叢荊在火鍋店完全沒把她放眼里,原來是……

    已經有了另一半。

    原叢荊瞧見她眼底的紅濕,剛開口:“你……”

    “對不起!是我走路不長眼!”尹棘立刻道歉,低著頭逃出西餐廳。

    她跑出去之后,原叢荊再回頭,看見了邊喊著尹棘邊追來的男人。

    楊格急得表情失控,揮著被燙疼的手往外追:“尹棘!你別跑!我話沒說完!”

    原叢荊目視前方,往外邁了一步,探身。

    就在這時,楊格突然被擦肩而過的男人用肩胛攔住。

    “嘭”的一聲撞出悶響。

    不知道對方怎么有這么可怕的力氣,他好像只是隨便一擋,楊格竟被撞得往后趔趄兩步。

    楊格差點沒站住,更生氣了:“不是你有病啊!?撞我干什么!”

    原叢荊冷臉的時候不怒自威,深沉黑眸有震人的氣場。

    他隨手招呼服務生來,“不好意思,我的店不服務乞丐。”

    原叢荊用余光睨著他,扯了下唇:“別急著跑。”

    “你沒結賬呢。”

    “阿荊,等我長大了后,也要像沙棘花一樣,做個生命力旺盛的人。”

    刺青的沙棘花圖案是他親手畫的。

    曾幾何時,她無意看到,還問了他,他當時很難為情,卻還是別別扭扭地承認了。

    她鼻腔忽然發酸,心跳也劇烈加快。

    那道刺青,蝕刻在他的皮膚,卻也貫穿了她的心臟,伸展出的枝和葉,正從血肉里瘋狂生長,她指尖微顫,捂住胸口,向后退步,忍受著陣陣的漲痛感,慌張又失控。

    尹棘的思緒很亂,下意識想要離開。

    卻覺察出,自己正被一道深切的目光攫住,她呼吸微滯,抬起眼。

    八角籠里的格斗已被叫停。

    原叢荊沉默站在那里,漆黑的眼底涌動著不明的情緒,她捕捉到了淺弱的震驚和無措,隔著遙遙的距離,他們無聲地對視。

    他旁邊的泰裔陪練不明所以,也看向她,問道:“那個學生妹,是來找你的嗎?”

    第 39 章   酒店

    原叢荊沒有回答泰裔陪練的問話。

    忽地,他移開目光,瘦長挺拔的身體格外緊繃,姿態很防備,莫名浸著幾分危險和冷意,像暗夜里蓄勢待發的野狼。

    男人眼眸漆黑,微微抿唇,摘下拳套,隨意拋給身邊的陪練,右手將擂臺的圍繩壓低,長腿一邁,從八角籠翻身而出。

    他離開的速度太快。

    尹棘無法確認他的去向。

    正當她感到無措時。

    掌心忽然輕輕震動,手機在響。

    她低頭,看向屏幕,是原叢荊發來的消息——

    阿荊:【等我幾分鐘。】

    尹棘抿緊雙唇,回復道:【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車內暖氣烘得發昏,她面對原叢荊的一句“不找對象不是因為你”,多余地發散了一下思維。

    “哦。”她點點頭,本意是想延續話題,結果竟發蒙說出一句:“是沒人看得上你嗎?”

    “不應該吧。”

    直到回了家,尹棘腦海里還是他那張好像會罵人的臭臉。

    男人扶著方向盤,駕駛中趁隙瞥了她一眼,折起眉笑了聲,似乎很荒唐。

    “你管得著么。”

    他這一句話,如投石后湖面上的漣漪,一波波連續地叨擾著她的睡夢。

    冷不丁地牽引出很多已經快被遺忘的事。

    斗膽加上原叢荊微信又很成功地把對方惹怒后,尹棘在人生社死履歷上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對方扔過來幾句很沖的話之后,她像個被嚇炸毛的小家棘似的半個字都不敢再發了。

    裝死坐等被對方怒刪。

    尹棘一直在想辦法編個借口告訴舍友,但又陷入在答應的事沒有替別人做到的愧疚里遲遲開不了口,生怕因為這件事和舍友生嫌隙。

    然后,她又在學生會新生面試上見到了原叢荊。

    高中時期原叢荊雖然是學生會里的干部,但以她的印象,對方并不是熱衷于這些活動的人,每次在高中學生會見到他,他也總是懶洋洋靠在窗邊任聽安排,大多時間都垂眸玩著手里的小玩意。

    所以尹棘在大學學生會再見到他,是有些意外的。

    沒想到這人到了大學還會進入這些看上去“又麻煩又累”的社團里。

    大四的學長學姐們都忙碌在實習和畢業論文當中,所以學生會就由他們大三的干部們挑起大梁。

    這次負責新生面試的也都是大三的學生們。

    尹棘坐在后面,面對面試的那點緊張全都因為原叢荊的存在被淡化了。

    尹尹是坐在最靠邊位置的人,卻無形中吸引了在場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女生的。

    他和其他干部一樣穿著崇大校服的T恤,下身就是最簡單的黑色工裝褲,這樣簡單的穿搭卻絲毫無法削弱他的魅力。

    面試程序里基本都是其他四五個學長學姐在說話,他就跟個吉祥物似的坐在那兒垂著視線翻簡歷玩兒。

    沒吱過聲,沒抬過眼,散漫不羈卻又沒人敢管他。

    真是把孤僻傲氣表現到極致了。

    尹棘看他對這事也不上心,更放心了。

    在她眼里,過去一兩周了,超市搭訕加上微信招惹這兩件事在這種大人物眼里肯定早就過眼云煙,忘得連復興號都追不上。

    于是她把專注力都投在面試上,等輪到她的時候,揚起自信準備到前面去。

    學姐念到下個名字:“好了下一位,18經管尹棘。”

    就在聲音落地,在這一瞬間。

    原叢荊翻頁的手指頓住,掀起眼皮。

    視線如捕獵的鷹爪精準地隔空抓住了她的目光。

    尹棘剛要坐下的動作僵在中途,心跳猛地漏下去一拍。

    原叢荊冷淡淡的視線仿佛會說話。

    讓她那一瞬間仿佛讀懂了他的眼神。

    【是你,對吧。】

    后背一陣涼意襲來,尹棘嚇得差點扔了手里的文件夾。

    這人原來這么記仇的嗎!就因為她審判了一下他的衣品!?

    坐在原叢荊旁邊的學長最先察覺到他的不對,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著對她說:“學妹,可以放心坐。”

    “椅子上又沒刀子。”

    大家笑了兩聲,尹棘臊著坐下了,全程不敢往原叢荊的方向看。

    即使這樣,她還是能感受到從那個方向幽幽飄來的冷意。

    ……太嚇人了。

    …………

    被拉進學生會大群的時候,尹棘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被原叢荊刪掉。

    這是她一直都不理解的事,按理說不應該被他討厭死了嗎?

    顧著生氣忘刪她了?

    好在順利進入了學生會,又和當初給她打圓場的學長混熟了關系。

    那個學長叫季霄回,是原叢荊的舍友,也是學生會會長。

    長相俊美毫不遜于原叢荊,平時很好說話,對她這個學妹全程使用鼓勵夸夸教學法,不過似乎有些腹黑,不知道微笑的皮下是什么樣的脾氣。

    她所屬季霄回這個部門,從他那里學到了很多,平時也有不少接觸。

    這期間,尹棘旁敲側擊地告訴舍友自己不太能要到原叢荊的微信,并且點破了對方不算太好的脾氣。

    舍友們倒是放棄了讓她線上聯絡原叢荊這條路,卻又發現了她和季霄回關系不錯的事。

    尹棘低估了原叢荊的魅力,竟然能迷得她這些同學不顧一切想跟他認識。

    一向自傲的舍友韋婧拉著她磨了好幾個晚上,撒嬌又示好的,求她用季霄回搭個線。

    尹棘不太樂意沒有當時答應,但卻在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碰到了也來第二食堂的季霄回原叢荊一行人。

    他們買完了飯正好在找地方坐。

    韋婧看見了原叢荊使勁懟了下尹棘,恨不得把她原地提起來推過去。

    “快點啊,棘棘,快點快點叫他們過來坐,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啊!”

    “你把他叫過來坐,別的都不用麻煩你了!”

    尹棘很頭疼,結果一抬眼這桌其他同班女生全都是期待的目光。

    習慣性討好周圍人的她實在受不住這么多投注依賴的目光,硬著頭皮扭頭舉起手,喊季霄回:“學長!我們這兒有地方!”

    “過來坐嗎?”

    季霄回看見她,毫不猶豫答應:“你也在這兒吃啊。”

    “正好,方便嗎?”

    原叢荊他們宿舍的四個男生都長得人模人樣的,他們走過來坐的時候,尹棘感覺到食堂里很多視線都跟著過來了。

    這種成為某種焦點的感覺真是不太好。

    有韋婧這個大膽追愛的人在,當場其他女生膽子都跟著大了些,三兩句的跟這幾個帥哥學長搭話社交起來。

    韋婧借著去洗個手的機會,一個眼神成功和尹棘換了位置,直接坐到了原叢荊身邊。

    就在她不斷靠近原叢荊,話語間目的逐漸浮出水面的時候。

    原叢荊一句話都沒施舍給韋婧,而是撂下筷子,看向縮在角落默默吃飯的人,開口:“尹棘。”

    他一句尹棘,這桌的氛圍陡然安靜了很多。

    女生們驚訝的目光忘了藏。

    尹棘呆呆地抬頭,嘴里的面條都忘了咬斷。

    原叢荊目光淡漠,歪頭示意,“出來。”

    女生們看向她,無聲羨慕:他竟然要和她單聊!!

    尹棘看懂他的眼神,內心吶喊:他要宰了我!!

    就這樣,她被原叢荊一句話提溜出去了。

    逼近十月份,崇京還熱著,她站在樹下盯著鞋頭,不敢直視面前的男生。

    原叢荊一直沉默,她又不敢抬頭,只敢盯著他的腹部。

    “學長……有事嗎。”

    半晌,他干脆利落地戳破:“有事兒不會讓她直接找我?”

    “用不著繞這么多彎子。”

    “你跟季霄回套這么久近乎,就為了今兒這出?”

    尹棘愣了下,木訥否認:“不是。”

    “在我們眼里你就是。”原叢荊彎腰,去找她逃避的雙眼,費解:“你覺得是我看不出來還是季霄回看不出來?”

    他步步緊逼,主動俯身來抓她的目光,尹棘逃無可逃,對著他篤定的目光心神不定。

    被誤解和愧疚的感覺同時涌上來,她本不想得罪舍友,結果卻因為一個舉動被季霄回學長討厭了嗎……

    一想到被敬重的學長討厭,尹棘眼底泛熱,鼻尖一聳,雙眸說紅就紅。

    她揪著衣擺,嗓音酸軟:“對不起。”

    原叢荊的觀察力異于常人,隔絕于嘈雜,卻又能一眼看破所有人的心理。

    他指尹:“你信不信,不懂得拒絕的人最后一點兒好都落不著。”

    “你是覺得一味順從討好就會被喜歡嗎?”

    “你喜歡這么做人?”

    她雖然高中就認識原叢荊這號人,但實際上有接觸不過就是上大學后的這一兩次。

    被一個只有幾次接觸的人一眼看破性格里的劣性,其實是件很容易惱怒的事。

    原叢荊一句話就否認了她十幾年來在不被偏愛的家庭里養成的生存法則,尹棘猛地抬眼,用惱羞成怒的目光頂回去。

    她抖著嗓音反駁:“給你們添麻煩了是我不對,我道歉,以后會離你遠遠的。”

    “但我怎么做人……”尹棘擠了半天,說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硬氣的話:“你管得著嗎!”

    …………

    打工人早晨的鬧鈴準時響起,尹棘睜開眼,從斷斷續續的回憶夢里掙脫,關掉手機鬧鐘。

    她懶洋洋從被窩里膩歪兩下,伸了個懶腰。

    怪不得昨晚上車上聽到原叢荊那句“你管得著么”的時候感覺那么熟悉。

    他是故意說的嗎?

    這人真能記仇到這個地步?

    一夜過后,從樓上往下望去全世界都雪白無暇。

    打工仔的早晨很寶貴,尹棘不再沉浸于回憶那些沒答案的事兒,在床上扭了兩下就起來洗漱了。

    所幸原叢荊的出現只是生活里的插曲,兩人如今只是兩條相隔甚遠的平行線,尹棘很快就把一切拋到腦后,回歸工作。

    大概過了一周多。

    天氣預報又被一堆雪花標識霸占。

    煩心的人又跟飛蚊似的飄到眼前。

    這天中午尹棘和同事結伴去吃飯,園區外有很多快餐店,有一家主打廉價自選式餐飲,是供應附近企業員工的“外部食堂”。

    同事正好是人事部的,尹棘端著餐盤排隊選東西的時候隨口聊:“聽說公司在裁員,銷售部已經開始了,真的假的?”

    同事點點頭:“我有個銷售一部的朋友,前兩天就走了。”

    她和這個同事平時往來比較多,平時沒少一塊吐槽無良公司的騷操作,所以有什么就說什么。

    “真嚇人,銷售跟我們就隔了兩樓,我們就像世外桃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尹棘拿了個雞蛋三尹治,癟癟嘴:“能不能給我們營銷部再招兩個,人少活多,每天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同事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了。

    尹棘沒看見她異樣的神情,專注于挑選今天午餐的飲料。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對話。

    “小孫,我看你這戒指真好看,好像是梵克雅寶的款吧?男朋友送的?”

    “是啊,姐你不知道,小孫新男朋友可帥了,咱公司策劃部門的,蠻出名的哦。”

    “叫什么啊?”

    之后一道軟綿綿的女聲帶著驕傲的味道傳來。

    “跟咱們部門隔得遠可能見得少啦,叫楊格。”

    尹棘拿著葡萄汁的動作一頓,緩緩回頭,看向這個正排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而對方的目光早已在她身上盯了很久,這個小孫瞥向她的這一眼,意味深長。

    女人之間的某種電波對上。

    尹棘知道,對方在炫耀,在彰顯自己的“主權”。

    她確定,那天在酒店隔門聽到的女聲,就是這個人發出來的。

    小孫抬起手,無意間亮了亮無名指的新戒指,跟身后的人抱怨:“他就是花錢太沒控制了,好不容易發一次獎金,全給我買了這么個小東西。”

    “您說多不值得啊。”

    她的女同事笑了:“哪里不值,給女朋友花錢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另一個人也跟著羨慕:“是啊哎喲,你男朋友真會疼人。”

    “不過之前聽說他有女朋友來著?我聽說錯了?”

    小孫笑容遲緩了一瞬,說:“啊,那個啊。”

    “是,不過他說前任那人啊……反正不太合得來,一直被拖著也沒意思就算了。”

    說著還用余光看了眼她。

    尹棘握著果汁的手指泛白,不禁后悔了之前跟邵青青說不和出軌女方計較的想法。

    沒冤枉錯人,真就是一對狗男女。

    就在這時,前面人事部同事回頭來,竟偶然聊起一樣的話題:“最近沒怎么聽說你提起你男朋友了?”

    “怎么了,吵架啦?”

    尹棘知道對方在偷聽,故意拿起和小孫一樣的語氣,無所謂笑道:“啊,那個啊。”

    “分了。”

    同事訝異:“這么突然?”

    她知道尹棘的脾氣好,不是對方有問題不會突然分手,于是安慰說:“別難過啊,好男人有的是。”

    尹棘把果汁放在托盤里,鼓起臉蛋笑得綿甜,“不會呀。”

    她往前走的時候撂下一句:“誰會因為扔了個垃圾而難過呢。”

    “也就是路邊的公共垃圾桶才容得下那種玩意。”

    小孫的表情頓時僵在臉上,瞪著尹棘的背影,被罵了想懟卻又不能真去給自己找麻煩,只能站在原地氣得臉色發白。

    …………

    尹棘很少和人打嘴架,第一次當場就鼓起勇氣懟回去這件事讓她很驕傲,直到吃完午飯都還在心里暗自得意。

    她懟得簡直太漂亮了。

    然而樂極生悲,下午四五點市中心剛開始下雪的時候,她被單獨叫去談話室。

    等待她的,正是和自己關系不錯的人事部同事。

    看見同事臉上復雜隱忍的表情,尹棘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尹棘想不到裁員這事會輪到他們營銷宣傳部門,本來這部門就沒有多少人,每個人都像拉滿的陀螺一樣不停地轉,一個策劃結束下一個又開始,仿佛缺了任何一個勞動力都能讓業務壓力直接癱瘓掉。

    還以為又是給她畫餅讓她放棄單休日加班,結果人事把裁員決定告訴她的時候,尹棘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她從來不覺得被裁的人會是自己。

    尹棘面對著眼神充滿同情的人事同伴,遲疑了很久,緩緩說:“我二十四歲正年輕,一個人在這兒租房沒有家庭負擔,未婚未育,未來至少五年沒有結婚打算,而且……”

    她說到這里嗓音一干,措辭卡頓,揪著毛衣的手指發抖:“我入職快兩年,幾乎沒有完整地休過一個周六日……”

    “工作上也沒犯過大錯,我想知道為什么是我。”

    …………

    尹棘出公司的時候,外面的雪已經下得很大了。

    夜幕降臨,漆黑罩住了整個城市深不見底,隨著風洋洋灑灑著白雪。

    辦公樓大廳的地面布滿了濕潤泥濘的鞋印,因為特殊的天氣,氛圍比平時還要嘈雜。

    尹棘滿臉失意地走出電梯,雙眼空洞,仿佛魂兒還在樓上談話間。

    即使還沒有完全接受裁員的決定,但她還是收拾了一大袋子工位上的東西帶回家。

    樓下烏央烏央堆著正等著打車的人,楊格那張臉又竄過眾多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棘棘,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尹棘腦子里全是失業的事,抬眼漫不經心瞥他一眼,繼續往前走:“沒什么可談的。”

    “讓你新女朋友離我遠點兒。”

    “別跑到我眼前找茬。”

    楊格愣了下,然后想去拉她的胳膊,卻被尹棘利索甩開。

    “我沒新女朋友,她跟你說什么了?你別聽她亂說啊。”

    “你別出去,外面雪下那么大。”

    尹棘的耐心到了極限,直接扭頭對他說:“你放過我吧行嗎?”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楊格,從你出軌的那一瞬間開始,你就是飛進我嘴里的一只蒼蠅。”

    “我好不容易吐出來了,你還來回來惡心人。”

    “有意思嗎?”

    看著她這張令他心馳神往的臉上如今全是對自己的厭煩,楊格頓在原地說不出話。

    他看著尹棘轉身離去的背影,喉嚨一哽,有種追不上脫手風箏的無力感。

    尹尹只是因為一時失誤。

    …………

    尹棘抱著一兜子東西漫步目的地往園區外面走,周圍的人行色匆匆,而她已經沒了往常全力奔赴的精神頭。

    一下雪,園區附近街道路口的交通情況就會變得很糟糕。

    失戀加上失業的雙重打擊撞得她此刻頭腦發昏,像個迷失在幻想世界的玩偶,也不知道要走去哪兒,任憑雙腿機械式抬動。

    雪碴子淋得她劉海和眼鏡全濕了,鏡片全是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其他路人默契地靠在人行道最右側低頭行走,這時有一輛逆行的外賣電動車騎上了人行道而且速度飛快,大雪中颼颼冒進。

    尹棘走到拐角,剛抬頭就被車燈刺到眼睛,猛地剎住步子,再反應已經晚了。

    她勢必要被電動車刮倒。

    算了,摔就摔吧。

    就在她已經放棄掙扎等待一場碰撞和疼痛的后一秒。

    電光火石之間,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猛地往回拽——

    尹棘的袋子掉在地上,整個人被對方的力度帶的轉了半個圈,向前栽去——

    最后,在紛飛雪幕中,她的臉栽進了一片溫熱的雪松香之中。

    男人摟著她的腰,力度緊得兩人緊緊貼在一塊。

    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尹棘,你走路是不會抬頭么。”

    尹棘怔怔仰頭。

    她瞇起被雪淋濕的眼睛,在夜色匆繁的暴雪街角。

    就這樣墜入原叢荊漆深的目光。

    她真的搞不懂,原叢荊到底在別扭個什么勁?二十多歲的人了,還那么挑食,天天拿巧克力工業制品和維生素片續命。

    慣的毛病,愛吃不吃。

    尹棘面色微慍,又看向菜單。

    服務人員素養很好,表情未變,繼續給出推薦:“今天剛從法國空運過來的貝隆生蠔,非常新鮮,最適合生吃。”

    “二位,要不要點一盤?”

    尹棘抬眼,又問:“你想吃生蠔嗎?“

    原叢荊:“……”

    男人似乎是氣笑了,修長的手指掀弄了下餐布,又苦惱地扶向額頭,他將語氣放得很低,喚她:“尹丸丸。”

    尹棘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無奈問:“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尹棘:“?”

    第 40 章   瘋狗

    莫名奇妙的談話結束后。

    原叢荊眉眼散漫,伸出食指,隨意點了點菜單的中央。

    他選的主菜,是香煎海鱸魚,采用魚腹的部位,形狀切得偏方,佐以綠蘆筍,青豆,一小抹黑胡椒和黃芥末調制的配醬,對比起尹棘選的干式熟成牛排,顯得有些寡淡。

    倒像是魚素主義者的飲食。

    尹棘不免覺得奇怪。

    原叢荊既挑食,又嗜葷,最近,她卻沒怎么見過他吃紅肉,可他在拳擊場的作訓量,分明比以往更多,強度也更大。

    尹棘沒去詢問緣由。男人的語氣無疑是戲謔的,纏繞她的那些難堪被他隨口玩笑概括得荒謬輕易。

    不論是吐還是哭,背后都寫著讓她抬不起頭的陰霾。

    尹棘知道,對方什么都不懂,無知者無罪。

    但原叢荊這一句戲言一出,還是猝不及防扎得她心口麻麻刺刺的。

    誰也不想跟個異類一樣見著陌生男人,稍微遇到爭執畫面就控制不住當眾嘔吐。

    小女孩的心思敏感像又脆又膨的威化餅干,一遇到熱,就會繞過那些大道理,滋滋碎掉。

    尹棘想起剛剛夢見的那些回憶,唇瓣咬得發白,盯著他的眸子洇出了微光,轉身要走。

    不想理這種人。

    她剛抬腿,背后又傳來慵懶嗓音。

    “所以哭什么。”

    尹棘動作微頓,怯怯回頭,在昏暗中對上他漆黑的眼。

    斜躺在月光陰影下的原叢荊讓人探不清情緒,尹棘不知道他那雙醉后半睜半闔的丹鳳眼里,到底有幾分認真。

    空間足足寂靜十幾秒,尹棘壓下唇珠,垂下了視線:“只是做了個噩夢。”

    還沒等對方說話,她急著自嘲:“都多大了,做夢還哭,真沒出息。”

    像是趕在他人奚落之前先把難聽的話都說了。

    她握緊杯子,扭頭直接往樓上溜,逃離的背影在夜里顯得脆弱。

    原叢荊窩在原地,睨著那抹纖細的灰黑,眼神深去,輕叱一聲。

    上趕著罵自己的倒是少見。

    半晌,他閉眼不耐地出了口氣,醉得連手都不想動。

    渴死算了。

    …………

    翌日。

    市中心商場。

    焦昕猛吸了一口冷飲,快活道:“好冰好爽,這天熱得人要化咯。”

    她看向對面的人,說:“還以為你不會出來,畢竟認識得比較倉促。”場面也不太愉快。

    尹棘搖頭,始終盯著面前的奶茶,“你是我來這邊第一個朋友,我很樂意見你。”

    “那個人,后面沒有再刁難你吧?”

    焦昕點點頭,打開氣墊看了眼自己的眼妝,“放心,你去廁所以后原叢荊就……”

    說到這里,她突然轉眼珠看向尹棘,八卦味道漫上:“你和原叢荊是不是認識?”

    尹棘眼神僵動,不知怎么解釋,直接隱瞞:“……不認識。”

    “我那天剛從衛生間出去,就撞見他往這邊來,那邊可只有女衛生間,要不他是變態,要么他就是來等你的。”焦昕說完,問:“真不認識?”

    尹棘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焦昕嗤笑,直接戳破:“今天送你來的車,A888打頭的車牌號,你知道在霄粵灣,這種車牌就像寫了原家名字一樣。”

    “你再說不認識?”

    尹棘啞然,半晌憋紅了臉,很愧疚:“對不起,我不應該騙人。”

    “是不認識的,但他媽媽是我的資助人,我來這邊上學。”尹棘誠實交代,看向新朋友的眼神有些試探。

    她只怕對方不喜歡和她這樣的窮人玩。

    結果焦昕一聽,一副完全沒在意她的身份的樣子直接跳過話題,“哦,怪不得,梅總確實喜歡做這種善事。”

    “你學習成績肯定很好吧?”

    尹棘聽她的口氣,像是非常了解原家里面的事。

    焦昕看出她眼神里的疑惑,笑了:“我爸是原家公司里一個小副總啦,現在歸原叢荊管著。”

    尹棘想起原叢荊那般吊兒郎當,半夜醉歸的樣子,小聲嘀咕:“他是做生意的嗎?我還以為他就是別人說的那種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

    “他是不像正經人。”反正也沒外人,焦昕敞開大笑,指指太陽穴,“不過,可別質疑一個哈佛商學院碩士在讀的腦子和能力。”

    尹棘一聽,瞪大了眼。

    她壞笑:“是不是沒見過原叢荊這種男人?又多金又聰明,模樣漂亮得女人都羨慕。”

    “咁多女人想撲上佢身都唔係冇理由嘅。”(那么多女人想往他身上撲不是沒理由的。)

    焦昕望向窗外,在回憶那張臉,嘖嘖品味:“講真,我就喜歡他那種看人像看垃圾一樣的眼神。”

    尹棘想起男人戲弄他人時的暢意神情,反而更多幾分抵觸,從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和成長環境使她不得不事事認真嚴肅,在人面前要和善,溫順。

    所以原叢荊那樣的人,幾乎站在她人生的對立面。

    尹棘隨口說:“你夸他這么多,那怎么不追求他?”

    焦昕回頭,瞪大眼害怕:“拜托,我爸爸在給他打工哎,惹他不開心我一家沒飯吃喔。”

    尹棘彎起眼角,憋不住竊笑。

    焦昕指指她,也笑了:“我發現你啊,有小腹黑在身上的,蔫壞蔫壞的。”

    “原叢荊那人看著城府就沉,那種財閥大家庭里哪有純粹的人?不敢惹不敢惹。”

    “我們都是大佬手里的小螞蟻,能分一杯羹就一定要懂得知足……”

    “提起他也是想勸你,注意一點,不要和他走太近。這原大少亂七八糟的恐怖傳聞很多……”

    尹棘很明確自己在霄粵灣這一年的目的,就是乖乖履行資助合約,吃補助上完這一年的交流學期,回到崇大繼續后三年的本科學習。

    除此之外,不要惹其他是非。

    她點頭,確信:“我和他不會有交集的。”

    …………

    下午,霄粵灣都市日落鎏金時分。

    尹棘和焦昕結伴出來,走向地上停車場,焦昕主動請纓:“我送你回去咯,我家司機來接了。”

    尹棘還沒摸索清這座城市的交通系統,就沒客氣,點頭:“我……以后請你喝飲料。”

    焦昕笑笑,沒放心上。

    兩人正說著,焦昕突然剎住腳步,尹棘差點撞到她。

    尹棘疑惑抬頭,看見對方驚愕的眼神,她順著焦昕的目光探去——最后也怔住。

    她們正前方,停車場入口最顯眼的一個位置,停著一輛潔白漂亮的阿斯頓馬丁。

    半袖襯衫敞著與T恤清爽疊穿,原叢荊靠在車門邊,正玩著一支細煙。

    他垂眸,手指摁在濾嘴香珠處,遲遲沒有要點燃的跡象。

    眉頭壓著,似乎心情不好。

    原叢荊兩根手指轉著煙玩弄,感知到什么,掀眸,隔著一段距離,直接攫住尹棘的目光。

    無視所有人,沒有任何猶豫,目的明確地看向她,似乎在說:等你半天了。

    他是來接她的。

    焦昕遲疑又驚愕,碰碰身邊的人。

    “喂,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交集?”

    尹棘目光呆滯,也說不出話來了。

    …………

    一個小時之前。

    原家別墅內,員工們得令都被趕去客廳之外做事,偌大的一層客廳只剩下梅若原叢荊母子二人。

    暖色奢華的裝潢在陽光下卻顯不出溫度。

    兩個云淡風輕飲茶的人都藏著各自深意。

    “不干。”原叢荊聽完母親的要求,想都沒想直接拒絕。

    他捏著纖薄杯口,玩轉晃動,眉宇間些許無奈:“一個小丫頭,至于么。”

    “媽,我忙得很,沒空給您‘看孩子’。”

    梅若完全沒把他的抗議放心里,說:“高爾夫球場的事我都聽說了,知道你會處理干凈,所以我沒過問。”

    “不管她是誰,這一年在我們家里,就算半個原家人。”

    “原家人在外面被人揪著領子欺負?”她瞟兒子一眼,“你敢給我不當回事看看呢?”

    原叢荊扯動唇線,沒說話。

    梅若回想小閨女唯唯諾諾的樣子,嘆氣,在她眼里資助從來不只是給錢完事,選中這可憐孩子,就要幫助她全方面發展。

    “就算她這一年,學不好,不聽話,花錢多,什么都無所謂。”

    “從我們家走出去的女孩子,不能連人正眼都不敢看。”

    這話一出,原叢荊轉著茶杯的手指一頓,莫名,他想起尹棘昨夜。

    身單影薄的女孩站在面前,像只裂了縫的白瓷杯子,紅著眼說:“只是做了個噩夢。”

    梅若繼續說著:“而且。”

    “過不了幾天,不少人都會知道咱家多一個吃飯的。”

    她搖搖頭,“就你在外面那個鬼樣子,真惹急了誰,不敢動你,還不能捏捏軟柿子嗎?”

    “她身上的事去給我弄明白,多看著她,護著點她,聽懂了?”

    原叢荊仰頭喝盡茶水,低嗓被潤亮,心慵意懶的還是那話:“不干。”

    梅若輕哼,完全不意外,大兒子渾慣了,怎么會乖乖聽話。

    “知道你不愛管閑事。”她從背后拿出一個牛皮檔案,舉著晃了晃。

    原叢荊的眼神換上認真。

    梅若只是亮了亮,又收回身后,給茶壺續上熱水,“我一向是不同意你把手伸到自家人身上。”

    他挑眉,直接說明白:“我遲早會動原家那幾位。”

    “沒有你那幾個叔叔幫襯,原家不會做成今天的規模。”梅若提荊他:“你爸是個很重親情的人,他未必不知道,只是無所謂,那是他的親兄弟。”

    原叢荊擋了下母親的手,替她完成后面的茶藝,手指修長有力,斟茶時勾唇:“那是他的兄弟,不是我的。”

    “我爸為了他的兄弟們,好像什么都能原諒,”他笑了聲,眼神卻冷下去,“真是什么都能原諒……”

    “不動他們,他有朝一日就會動我們。”

    “媽,原家這群狼,沒人真的服我們。”

    梅若有時會被自己大兒子這股不管不顧的狠勁嚇著,既忌憚又驕傲。

    “你啊……”

    原叢荊把茶奉到母親面前,重回平日里的散漫:“故意要求我管那小破丫頭,不就是想攔著我。”

    “不惹我,也不違背我爸的意愿。”

    “您總是這樣兒,把自己摘得清楚,站在原家這鍋亂粥之外。”

    梅若笑了,伸手推了推兒子的額頭,“所以你到底管不管,東西不稀罕要了?”

    原叢荊利索掀眸,笑意深長。

    …………

    霄粵灣日落時刻慵懶恣意的美不亞于晚上霓虹四起的紙醉金迷。

    金橙色的鎏光在高樓玻璃中無限反射,疊出一圈圈光暈,被樓下的汽車鳴笛烘上云端。

    三人之間的距離僅僅三四米。

    落日的金貪婪地描繪他立體完美的五官,映出他膚色的白,原叢荊把細煙扔回煙盒里,因直視西邊的她,被光刺得微微瞇起眼,細微動作,更承性感。

    耀眼的光甘愿趴在他的肩頭做陪襯。

    這樣的人,此刻將獨一的目光強勢賜予她。

    尹棘喉間的呼吸更熱,被他盯得又怵又悸,像有什么要沖破衣服出來,難以阻攔。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詞。

    那就是危險。

    被他盯上時,猛烈的感覺——就是危險。

    原叢荊看著面前呆鵝似的尹棘,環胸,笑意很淡,盡是輕慢。

    “愣什么呢。”

    他說話很懶,聲音也不大,卻總使她發蒙振聵。

    原叢荊用眼神勾著她,歪頭示意。

    “過來。”

    只當是,教練讓他換了個新食譜。

    等待上菜的間歇。

    原叢荊的模樣有些心不在焉。

    再次睜開雙眼。

    劉琦的心臟劇烈震動,臃腫的身體不禁發起抖來,他嗅見機油,薄荷,煙草的濃郁氣味,而他跟蹤的,那名年輕男人的聲音,通過窗戶的縫隙,傳到耳邊。

    原叢荊的嗓音低沉,浸著惹人顫栗的淡淡戾氣,命令般地說:“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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