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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快, 快!”

    京城大小街道,處處有甲胄鮮明的禁軍快步跑過,時不時高喝:“京城戒嚴!”“在街上滯留作甚, 無事回家!”“擁堵城門者一律拘押!”

    持續多日的一場罕見大雨終于轉停, 滿街積水。

    車轱轆聲陣陣,河間王府的馬車照常出門, 慢悠悠駛過大街小巷,又停在城北大長公主府門外。

    這回小廝仆婦們跑進跑出,

    往王府馬車上裝酒壇子。

    哄傳出去的消息道:大長公主府釀出了今年份的菊花酒。端儀小郡主邀請好友謝六娘子登門, 閉門賞新酒……

    怎么說呢。

    酒確實是好酒,只有些寡淡。

    布置富麗堂皇的內殿里, 謝明裳跟端儀郡主兩個并坐在食案后,每人喝了四五杯新釀的菊花酒, 跟蜜水也差不了多少。

    上首位坐著的大長公主殿下面前放的,才不是菊花淡酒。

    京城上好的“三白泉”,清燒酒, 后勁大得很。

    此刻大長公主喝得醉意朦朧, 斜靠在羅漢榻上, 跟小輩們閑來說笑。

    “給你們說個今天新得的笑話。”

    “八月十五那天,我不是大清早討來一封手諭, 出城去白塔寺上香祈福?”

    謝明裳記得很清楚。五十輛犒軍大車,就是借著“上香祈福”的借口才順利送出了城。

    大長公主晃著酒杯笑:“怎么說呢。雖說順道做了點別的事,但本宮實打實地去了趟城外白塔寺, 花費整天功夫, 步行上山,挨個在佛前上香供奉,為天子、為國運祈福, 這份心意做不得假……結果呢。”

    今日大清早,身邊的辰大管事被召入宮里,接受了一番質問。

    天雷劈了承乾殿。圣上要問責。問來問去,追問到大長公主頭上。

    拐彎抹角地問,八月十五當日去城外白塔寺上香,祈福過程可有異常?香油供奉,祈福言語,可有怠慢之處?

    “懷疑我上香供奉之心不虔誠,想把雷劈的罪過扔到我頭上哪。聽得我這顆心,涼颼颼的。”

    “方士們胡謅什么‘雷擊于東,不利社稷’。東邊有什么?東北有遼東王。沒錯,宮里的天子是我侄兒,謀反的遼東逆王是我堂弟。但我這大長公主,不替這天下的正統祈福求國運,難不成,我還能替逆王祈福不成?”

    “步行上山,敬香拜佛,滿殿大佛一一拜過去,拜得我后腰疼……這份心意,喂了狗了。”

    謝明裳和端儀互看一眼,舉起酒杯,起身敬酒。把不好接的話題輕輕帶過。

    話題轉來新釀的菊花酒上。

    “花酒果酒味道都寡淡,也就你們十來歲的小娘子愛喝。” 大長公主噙著笑吩咐下去,“取八壇新釀的菊花酒,抬去河間王府馬車上。謝家小丫頭帶回去隨意喝。”

    謝明裳舉杯道謝,“八壇酒送王府不少了。不過還想跟大長公主殿下多討兩壇酒。最近河間王府人手不夠嘛,地方又大,王府親衛看顧不周。我想著,要不要索性搬回謝家住幾天。”

    大長公主笑睨她,“話里有話,說給我聽呢。河間王給你留了不少人,怎么突然人手不夠了?”

    謝明裳便笑吟吟往下說:“怕河間王被人從背后捅刀子,送五十人出城護衛他。”

    大長公主笑得幾乎噴了酒。

    “這種事你也敢掛在嘴邊?真拿我這處不當外人了。”

    謝明裳還真敢繼續說。

    “河間王也是大長公主的侄兒,王府有難處,有什么不敢說的?確實人手不夠,萬一遇事了,喊人都來不及。我想跟大長公主討幾個人,又不敢開口,索性只多討兩壇酒,搬回謝家住一陣。”

    大長公主笑指她,“你還不敢開口?討人討到面前來了。河間王府如今在風口浪尖上,多少雙眼睛盯著?哪有明著蹚渾水的?人給不了,本宮只能多給你兩壇酒。”

    謝明裳起身謝過:“多兩壇酒也行。不為難大長公主殿下。”居然再不提此事,若無其事地吃吃喝喝起來。

    這番毫不糾纏的干脆脾性,直撞進大長公主的心坎上。

    兩邊對飲一杯酒,大長公主笑問:“送出去五十個,偌大王府留下的親兵,只剩三四十了?確實防什么都不夠。我這邊的路子行不通,你下面要去哪處再借人?謝家?”

    謝明裳繼續往杯里倒酒:“不借了。搬回謝家住是句玩笑話。謝家那點護院能防什么?”

    大長公主的視線意外撩起,聽面前的明艷小娘子若無其事往下道:

    “既然人手不夠,回去之后就把王府的院墻砌高三尺,再把不用的院子封了。所有人和物件挪去幾處跨院集中住下,容易管轄。”

    “高筑城墻,堅壁清野。這是戰前的常見打法。小丫頭,京城尚在天子管轄下,禁軍戒嚴著呢。你提防的是外敵還是內賊?”

    謝明裳坦坦蕩蕩地舉杯喝酒。

    “不知道。哪家半夜領兵往王府沖,就是我們要提防的對手。”

    大長公主嗤笑:“真有兵半夜往河間王府沖,你砌高三尺院墻,指望區區三四十個親兵,封得住,擋得住?”

    端儀感覺氣氛不對,起身嗔喚道:“母親,別嚇唬明珠兒。”

    謝明裳抬手按住居中勸和的好友,注視向主位的天家貴女。

    她篤定地道: “我雖為女郎,亦有馬,有刀。”

    對視間,兩人臉上原本寒暄帶笑的表情不知不覺都消散了。

    大長公主垂下眼簾,懶洋洋晃起手里的美酒。

    “好一句有馬有刀。多少年沒聽京中的小娘子說過如此膽量氣勢的話了?不過對方膽敢沖門,必定人多勢眾,你有馬有刀又如何?難道能逃得過?河間王沒給你留幾樣關鍵的護身符?”

    謝明裳忽地一笑,兩只漂亮的眼睛瞇起,彎成一道狡黠月牙。

    她起身敬酒。

    “有馬有刀,你來我擋,喊殺震天……城西長淮巷河間王府,距離城北大長公主府,快馬也就一刻鐘腳程吧。大長公主殿下聽得清清楚楚,當真不來救我?”

    大長公主拍著桌案大笑。

    “救!”

    當場喚來辰大管事,吩咐下去:“我們大長公主府,向來不沾染朝中渾水的。不過河間王都去城外領兵了,謝家小娘子獨自留在王府,我這個做姑姑的,替河間王照看幾天他內院的小娘子而已。有人問起,便如此回話。”

    “府里報信用的鴿子給她兩對帶走。河間王府急用人時,有鴿子飛來,你領三百兵過去看一看。” 辰大管事躬身應下。

    咕咕叫的信鴿子兩對,連同十壇新釀好酒,送上河間王府馬車。

    年長的天家貴女帶兩位年輕小娘子,三位女郎閉門吃酒,新釀的菊花酒喝空兩壇。

    再寡淡的酒,喝多了也起后勁。謝明裳喝得臉頰緋紅,渾身熱氣。秋季晝短夜長,眼看天色開始擦黑,酒席盡興,正打算起身告辭時——

    “你們兩個沒醉罷。沒醉跟我去城外走一趟。”

    大長公主敲著酒杯道:“我那好侄兒河間王,領兩千兵,今夜就要開拔出征了。”

    謝明裳:!!

    端儀驚得一跳,“母親,我也得去?好好地喝著酒……”

    “在家里好好地喝著酒,就沒事找你了?天真。還是歷練得太少。”

    大長公主哼了聲,起身道:“酒杯放下,兩人都換身衣裳,喝碗醒酒湯。馬車已備好,走罷。”

    端儀郡主:“……”

    謝明裳:“……”

    兩個半醉的小娘子暈暈乎乎上了馬車。

    等醒酒湯起效,馬車已和城下禁軍交涉完畢,城門開啟,通行城外。

    出城的理由是:犒軍送行。

    “指望宮里那位天子侄兒出城犒軍?做夢呢。”

    大長公主倚在馬車上喝醒酒湯:“清晨

    得了一頓訓斥,晌午我便遞上一封奏本,自愿去城外犒軍。”

    晌午遞上,午后手諭發下,批復得比劈下來的雷電還快。

    天子覺得大長公主以行動請罪,很滿意。

    至于大長公主心里如何想的,誰也不知。

    端儀按著酒后發暈的腦袋:“犒軍送行的差事是禮部和兵部的,母親攬來作甚?我們不是從不沾染朝堂政務么……”

    大長公主把醒酒湯又塞一碗給女兒。

    “上游洪水往下涌,你站在岸邊,衣裳鞋襪干干凈凈,指望洪峰繞著你走?多喝一碗,醒醒腦子。”

    “……”端儀啞然喝湯。

    出城后還有一大段路。車行期間,謝明裳聽了滿耳朵的密辛。

    “君家最近鬧騰得不輕。”

    君家,端儀未過門的夫婿,君蘭澤家里。君氏祖上開國文臣出身,祖孫三代都入仕為官,朝中勢力不小。

    雷擊承乾宮,寓意不祥。君蘭澤的父親秘密上書,言曰:

    “內不平則外不安。不如驅虎而吞狼。虎狼齊滅,天子可安。”

    “老掉牙的驅虎吞狼之策,當寶貝似的獻給天子。”

    大長公主冷笑:“外來的突厥人是狼,京城領兵的河間王是虎。驅虎吞狼,虎狼齊滅——指望著兩敗俱傷呢。”

    “君家這是自詡為忠臣了。誰給他們的臉?河間王姓蕭!我蕭氏宗室兒郎,難得出了個勇武的,人在前頭領兵御敵,背后被這幫小人算計。”

    “阿摯,你說說看,你那未過門的夫婿君蘭澤,他知不知道他老子上書的內容?”

    端儀郡主的酒徹底醒了。 “母親勿惱,我去查一查。”

    “查出君蘭澤知情呢?”

    端儀緊緊地抿住下唇,堅持:“先查一查。”

    馬車里短暫安靜下去。

    謝明裳掀開車簾子,讓曠野的風吹進車廂,吹去滿車酒氣和凝滯的空氣。

    越來越濃的暮色里,京城東郊臨時駐軍的大營遙遙在望了。

    ————

    大營轅門開啟,放車馬一行進入。很快有人恭謹請大長公主下車。

    兩位小娘子留在車里未出,被引入一處中軍帳篷邊停下。

    透過敞開的車簾子,周圍兵士疾步來往,火把光影憧憧。不時有將領帶一隊人匆匆小跑過去。聽動靜,大軍正在列隊迎接前來犒軍送行的大長公主。

    謝明裳輕輕“咦”了聲。

    照亮四周的火把光芒里,一個熟悉的身影直奔馬車方向而來。來人交涉幾句,被順利放行,走近車邊,敲了敲車壁:“明珠兒,下車說話。”

    赫然是幾日不見的兄長,謝瑯。

    謝瑯自從出城急送父親,之后便未回京。謝明裳猜測他投奔了京外大營,果然沒錯。

    謝瑯脫下城中的文人直綴衣袍,換了身布衣,外套護心軟甲。見面連寒暄都顧不上,開門見山直問:

    “送來的那三千兩金,來處干不干凈?”

    謝明裳吃了一驚。秘密送出城的三千金,她托顧沛當面交給他主上,謝瑯如何知曉的?

    除非……

    她上下打量阿兄的軍中裝束。

    謝瑯簡短解釋:“我投奔河間王麾下,如今任職行軍主簿,負責后方統籌。三千金在我這處——能不能放心用?”

    謝明裳聽明白了,給了個明確回復。

    “來處干凈得很。送錢的人比我們更怕露馬腳,阿兄放心大膽的用。”

    謝瑯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露出笑容。

    “如此甚好。這筆錢要買糧草輜重,還需秘密置辦馬匹軍械。今晚前鋒營就要出發,錢不大夠。能想辦法再籌集些來最好。越快越好。”

    謝明裳越聽越詫異。 “怎會需要自籌?朝廷調撥的糧草輜重呢?”

    謝瑯警惕看看左右,聲線壓低。

    “出征前無異常,該送來的輜重都送到了。但殿下昨夜交代下一句話來。他說——”

    “做好一應準備,防備腹背受敵。”

    謝明裳心里一震。

    她也壓低嗓音,飛快地詢問:“防備腹背受敵,為何不索性在大營里拖幾天再走?多磨點輜重糧草軍械帶走,多帶個百十車,后續的麻煩也能少上許多。”

    四周明晃晃的火把,映出謝瑯奇異的臉色。

    “拖不得。”

    “越往后拖,拖到朝廷回過神來,召回父親,那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敵,進退維谷。”

    砰!謝明裳一顆心劇烈的跳動幾下。

    之前被忽略的水下暗影,直到今夜才浮現出水面,現出了龐然真身。

    “召回父親……什么意思?父親不是奔赴涼州大營,防御從涼州南下的突厥人么……啊!”她忽地低低呼喊一聲。

    她意識到之前忽略的微妙之處了。

    突厥三路發兵的消息確鑿,來自于被一封攔截的突厥文書。

    但那封文書……是偽造的!出于阿兄謝瑯之手!

    “沒有三路發兵。”謝瑯直視著妹妹:“從突厥兵力推測,只有兩路。一路在朔州邊境激戰,一路攻破云州南下。涼州無突厥人。”

    “偽造三路發兵的消息,就是為了調開父親,讓父親遠赴涼州駐守——好過留在京城,被人用做棋子,和殿下兵戈相向。 ”

    “所以,一定要快。趕在朝廷意識到涼州無外敵,把父親從涼州大營調回之前,把京城的局面穩定下來。”

    “一定要快,速戰速決。”

    謝明裳站在帳篷邊的空地上,目送阿兄的背影快步離開,腦殼嗡嗡作響。

    大營遠處的高臺之上,大長公主姿態雍容,正代表京城內的天子,向四周即將出征的將士勉勵喊話。

    宣講完畢,高舉一碗出征酒,揚聲道:“今夜出征,痛飲此酒;驅逐胡虜,護我河山!”

    浪潮般的呼喊聲響徹云霄。

    無數只手臂,高高舉起出征酒,痛飲整碗烈酒。

    “驅逐胡虜!護我河山!”

    虎背熊腰的主將裕國公,站在高臺之上,眾將士矚目之下,將一碗出征酒捧起,長篇大論地喊話: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諸位,到了盡顯男兒英勇銳氣、報效家國的時候了!敬前鋒營將士,敬河間王!”

    謝明裳遙望的目光凝住。

    大片呼喊當中,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肩披明光鎧,長刀馬靴,長腿兩步登上高臺,接過裕國公的出征酒,卻不飲,轉過身來,將烈酒灑在臺上。

    出征前夕,群情奮昂,蕭挽風此刻的平靜顯得格外不尋常。

    他只說了一句話。嗓音凜冽,擲地有聲。

    “前鋒營眾兒郎聽著:血戰到底。”

    第112章 第 112 章 望君早歸。

    謝明裳急回程。

    大長公主的馬車入城后便分開, 快馬奔回王府時已入夜。

    不等歇息,她喊來嚴陸卿。

    “你家主上今夜出征,手頭缺錢。廬陵王妃那邊不能任她拖延了。二十萬兩銀, 想個法子, 叫她盡早吐出來。”

    “這么快便出征!”嚴陸卿大驚之余,冥思苦想:

    “廬陵王還在詔獄里。人未放出, 案情也并無進展,廬陵王妃那邊不容易松口……等等, 可以反過來推。臣屬有一計。”

    嚴陸卿這一計, 可謂以毒攻毒。

    “想辦法弄到廬陵王在獄中穿的衣裳。再弄根手指、腳趾,放木盒里送去廬陵王妃。性命威脅之下, 方寸大亂,她多半就會松口了。”

    謝明裳聽得直搖頭。

    “廬陵王妃是杜家女, 書香門第出身,極少經歷生死傾軋的大事。性命威脅之下,方寸大亂, 誰知她會做什么。”

    情急之下, 萬一被她跑去跪宮門, 把事情捅去宮里,那才叫兩敗俱傷。

    兩人合計了半夜, 想出個折中的法子。

    想辦法入獄見廬陵王。告訴他二十萬兩銀可換他出去。弄來廬陵王親筆寫的血書一封,交給廬陵王妃。

    血書求救,方寸大亂——她多半就會松

    口了。

    廬陵王拘押在禁軍詔獄, 皇城里頭。外人進不得詔獄, 還得宮里的人去。

    嚴陸卿神色微微一動,“前幾天送來前院做事的穆娘子……”

    雙面奸細,是個極好的人選, 用不用她?

    謝明裳:“試試看。”

    嚴陸卿:“可信么?萬一她入宮后竹筒倒豆子,把我們賣給馮喜,我們就極為被動了。”

    謝明裳的想法不同,“用人哪有百般篤定的?”

    所有人里,穆婉辭最有可能成事,便給她機會試一試。

    “事不成,則此人不可用。傳揚出去,我們也不過意圖訛廬陵王二十萬兩銀子。多大的事?”

    就此敲定下來。

    謝明裳揚聲傳喚穆婉辭。

    深夜的外書房燈火通明。嚴陸卿細細地說,穆婉辭凝神靜聽。

    “能不能做?”謝明裳問她。

    穆婉辭思忖良久,肯定地點頭。

    “前些日子劉勝被娘子打了十杖,趕出王府。沒了遞送線報之人,奴正好可以回宮一趟,尋找機會。如果僥幸成功的話……”

    “如果事成順利,記一大功。你從此在王府前院站穩腳跟。” 謝明裳毫不含糊地承諾。

    穆婉辭眼底光芒閃動,深深福身下去:“奴盡力一試。”

    *

    這時已經三更末,萬籟俱寂,京城早起的人家再過一個時辰就得起身了。

    謝明裳呵欠連天地回晴風院。

    鹿鳴服侍沐浴,邊倒水邊驚問:“城外今夜出征?何時能回來,有沒有說。”

    謝明裳困倦地眼皮打架:“出征哪能說得準?能說得準的事也有,明天開始,院墻要加高三尺……”

    三言兩語交代完,謝明裳困倦地躺去床上,上眼皮搭下眼皮,才陷入淺夢不久——

    居然又被叫醒了。

    嚴陸卿滿眼的血絲,站在晴風院門外喊人。

    “宮里的逢春公公來了,娘子起身罷。今夜睡不得了。”

    ————

    逢春入夜后急傳宮里的消息。

    “河間王出征了?”逢春急得跺腳,“可能派人追回來?至少出城遞個信也好!”

    他今夜在內殿值夜。圣上今晚留人議事,幾個老臣半夜都還在宮里。

    大晚上的,他奉茶入內殿,聽到圣上開口笑說: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這八個字,妙得很。”

    隨后有個蒼老的聲音謙虛推辭:“臣愧謝不敢當。畢竟是位宗室出身的貴胄……”

    “妙得很。”天子再度道。

    奉茶出殿前,逢春偷偷瞥了眼開口答謝的老臣。

    “是君家的老大人,資政殿大學士。家里幼子在跟大長公主府的端儀郡主議婚,說起來也算半個皇親國戚了。圣上倚重君老學士,這兩天時常召入宮里問政。”

    逢春琢磨來琢磨去,感覺實在不妙。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哪個是虎,哪個是狼?哎喲喲咱家越想越不安心,正好手頭有一樁出宮急辦的雜事,趕緊來知會一聲……”

    謝明裳:“知道了。多謝逢春公公的消息。等再過幾日,開始有交戰軍情送入宮,半夜有將領秘密入宮奉命,快馬出京之類的消息,勞煩逢春公公盯緊點。”

    送走逢春后,嚴陸卿徹底睡不著了,來來回回地走。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好生狠毒的八個字吶。娘子,宮里確鑿要下手了。殿下這一去,無論交戰勝負如何,宮里都打算好了,要‘齊滅’。”

    “腹背受敵。”謝明裳想起軍營里聽來的這四個字。

    “你家主上警惕得很,這四個字是他自己說的。還未出征,他已經在提防背后了。”

    嚴陸卿嘆息道:“只有天天做賊的,哪有天天防賊的?戰局上每一分變數,伏兵,士氣,意外傷亡,甚至天象,都可能導致勝負反轉,大勝轉為大敗……哪提防得過來!”

    至少好過毫無提防。

    嚴陸卿:“宮里傳來的那八個字,必須得送去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謝明裳坐回桌邊,翻了翻王府賬目:“又赤字了啊……想點法子,摳也得摳出幾車輜重來。”

    借著送輜重出城的機會,把那八個字送去前線。

    該做的事都做了,其余的,只剩下一個字:

    等。

    *

    轟隆。天幕雷鳴陣陣。

    刺目的閃電光里,探哨瘋狂打馬奔出山林,邊打馬邊大喊:“發現小股突厥人輕騎!前方三里!約莫百人!”

    轟!驚雷動地。

    領五十輕騎隊的前鋒校尉急勒馬,高喝:“急報后方!弓箭手預備!”

    這是一次野外的不期而遇。

    兩邊派出的探哨隊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意外遭逢。

    突厥百余輕騎,剛剛呼嘯著鉆出山林,便對上嚴陣以待的中原騎兵方陣。

    漫天羽箭激射對面,仿佛一場箭雨劈頭蓋臉落下,突厥人高呼疾沖而來!

    對壘雙方如點燃的火星,瞬間撞在一處,喊殺聲響徹云霄。

    火星又很快沉寂下去,曠野大風呼嘯。

    *

    前方遭遇突厥探哨的消息,當日傳達后方三十里處。

    蕭挽風勒馬站在緩坡高處,下視平原。

    以往突厥人不熟悉地形,往往沿著秦嶺山脈往南走。山路崎嶇,有眾多的峽谷溝壑可供伏擊。

    這次不同,他們受了指引,行軍往東南繞了個大彎,避開復雜山脈地界,沿著河東平緩丘陵地帶直插而下——

    渭河以北三百里,大片平原丘陵起伏,并無御敵的天然屏障。

    但天底下并無絕對的康莊大道。避開一個坑,另一條道上有不同的坑。

    突厥輕騎這次避開險峻的峽谷溝壑,他們行進的路上便多了山林,多了河。

    山林拖慢騎兵行進速度,不利沖鋒。縱橫交錯的大小河流,在大片丘陵當中流過。

    今年中原多雨,幾條主河今年的水流深而河岸廣,把大地切割成兩塊,渡河不易,突厥人不會搭浮橋。

    “突厥大軍主力距京城三百里。兩個日夜快馬可到京畿。”

    蕭挽風沉吟著,緩緩摩挲幾下拇指虎口的鐵扳指,又松開。

    “傳信后方,求援中軍。”

    “洛河邊渡口埋伏。等對方過河。”

    懷中帶著人體溫度的薄冊子,被他取在手里,翻去末頁,在曠野大風中添了一筆。

    這是領兵出征的第三日。

    第一個“正”字寫出三劃。

    *

    城外大軍出征的第五天。快馬急送軍情入京。

    “前鋒營大捷!”

    前線馳回京城的報信使拉起軍旗,沿著御街一路疾馳而去,放聲大喊:“前鋒營大捷!”

    “洛河東渡口,擊殺渡河敵軍千人!溺斃兩千余人!”

    *

    領兵出征的第八日。

    薄冊子末頁的“正”字記錄下一個半。

    后方馳援的幾十輛輜重大車往北一路急奔。這天傍晚,最前頭的兩輛輜重車,終于追上了快速移動的前鋒營將士。

    謝瑯籌措來的大批輜重糧草還在趕來的路上。最先到的兩輛輜重車來自河間王府,十名王府親兵跟車押送。

    比輜重更重要的,是跟車送來的兩封密信。

    “娘子和嚴長史叮囑,務必要親手交給殿下手里。若送不到,就得把兩封信毀了。”

    押送輜重車的王府親兵趕路趕得滿身塵土,單膝跪倒在主上面前,雙手奉上密信:“幸不辱命!”

    蕭挽風此刻身上也干凈不到哪里去。前鋒營和對方主力在渡口激戰一場,兵力懸殊過大,對方緊追不舍。

    人少唯一的好處是動靜小。兩邊相隔一條大河,河岸山林茂密,可以隱藏蹤跡。

    這幾天

    ,他領兵邊打邊走,一日一夜換了四處駐扎地。

    兩輛輜重車能順利追上前鋒營,有運氣的成分在里頭。

    蕭挽風撕開第一封信,薄薄的信紙開頭寫下八個大字,來自嚴路卿的字跡: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后頭整頁信紙詳細描述了這八個字的來由,逢春從宮里秘密傳出的消息。

    虎狼齊滅……

    蕭挽風一哂,把信紙揉成團,扔去火里。

    顧沛左手臂受了點小傷,被主上傳召時,軍醫正在換藥,他匆匆裹了就走。奔得太快,上臂裹的紗布滲出一點血跡。

    也因為跑得太快,氣喘吁吁奔來蕭挽風面前時,扔進火堆里的紙團還未燃盡。

    火光明滅,在山林暮色里映亮蕭挽風凌厲的側臉輪廓。

    他正轉頭看向對岸突厥人出沒的山林,眼神銳如刀尖。烏鉤在不遠處甩著尾巴啃食地上的野草。

    第二封信被他握在手中,并不急著拆開,先問押送親兵。

    “城內情況如何。你們十人押送輜重出城,王府里只剩二十親兵,防衛得住?”

    “防衛得住!”親兵簡短地描繪起王府砌高三尺圍墻,集中人手的防御舉動。

    又繪聲繪色地形容大長公主府時不時地邀約娘子過府赴宴。娘子最近風頭正盛,接到許多家的宴請邀約,出門頻繁。

    連帶著白天盯著河間王府的眼線都少了……都知道白天王府沒人。

    “前兩天在御道街邊撞上林三郎,和娘子起了爭執。林三郎在臨街的酒樓上叫罵,娘子可不客氣,把林三郎當街狠狠奚落一頓。”

    蕭挽風挑了下眉:“林三郎?他放出詔獄了?”

    “是。正是林相家的三郎,不聲不響放了出來。誰也不知何時放出來的。”

    蕭挽風腿傷的黑鍋,全推去林三郎頭上,他頭上結結實實頂著“蓄意傷害宗室”的罪名被拘走。如此重罪,居然能被林三郎無聲無息脫了身。

    起先人還老實關在相府里閉門思過。天生的紈绔性子,沒安生幾天就溜出門喝酒。

    街上車馬人流少了,張揚出街的河間王府馬車,在寬闊的御街上格外顯眼。

    至于當街喝酒的紈绔子做派,在京城戒嚴期間也格外扎眼。

    兩邊就這么撞上了。

    “林三郎罵不過娘子,怒不可遏奔下酒樓,才露了個面,還沒吭聲——娘子指著林三郎當眾道:‘最近我和旁人都無冤無仇,只和你林三郎起齟齬。我若最近了出事,定是林家報復于我。我若最近消失不見,查一查林三郎名下的城西七里橋宅子。’”

    “——林家人臉色都變了。林三郎被林家自己的人拖走。這是兩天前的事。”

    蕭挽風拆開第二封書信。

    入眼的,果然是謝明裳娟麗的字跡。

    信里寫道:大軍出征第二日清晨,林三郎即出牢獄。如此巧合,簡直可疑。

    又寫道:爭吵激烈時,林三郎嘴里漏出一句威脅,很值得琢磨。她原話抄錄下來。

    【你等著!河間王那短命鬼是有去無回了,我看你囂張到幾時!】

    “你半夜領兵出征,他清晨便出牢獄。絕非巧合,只怕刻意人為之。”

    “慎之,慎之。望君早歸。”

    “明裳。”

    漂亮的“明裳”兩字花押展現眼前,蕭挽風以指腹逐個撫過書信小字。

    慎之,慎之。望君早歸。

    書信的主人盼望他早歸,也有人打算讓他有去無歸。

    求援后方中軍的急報發出去兩封,增援大軍遲遲不至。距京城三百余里,哪怕點兵耽擱了時辰,三日,總該到了。

    “手臂傷礙不礙事?”蕭挽風盯著火里的灰燼,問顧沛。

    “一天三百里急行軍,換馬不換人,撐得住?”

    顧沛想也不想地應下:“撐得住!跑個十天半個月沒問題。”

    “很好。”蕭挽風贊許地一頷首,當面除下左手拇指佩戴的精鐵扳指,遞給顧沛。

    “此扳指為信物。唐彥真認得你。你挑選一隊十人,渡河北上,去朔州。”

    “自朔州大營調兵五千精銳,即刻南下馳援。”

    顧沛接過沉甸甸的精鐵扳指,毫不遲疑單膝跪倒:“卑職遵令!”

    把鐵扳指信物貼身藏好,顧沛點起十個騎射出眾的親兵,帶足干糧,眾人牽馬便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消失在山林遠方。

    顧淮快步走近火堆。同樣灰塵滿面,但精神極為振奮。抱拳回稟:

    “殿下,放出去的探哨查獲對方主力約一萬騎,正沿河往西北走。突厥人不擅造船,搶來的舟船又被我們燒毀一批,他們打算挑選一處水淺河口強渡。”

    蕭挽風起身拍拍烏鉤的馬鬃,取過韁繩,踩蹬上馬。

    “重傷將士隨輜重車送回后方。”

    “其余兒郎上馬,走!”

    第113章 第 113 章 即刻出京。

    秋雨斷續, 謝明裳這夜睡得不大安穩。她又夢見了爹爹出征的場面。

    其實是四月里的事了。山谷大軍集結,即將奔赴虎牢關,爹爹乘馬挎刀立在坡上, 被親兵提醒, 回身眺望半山腰涼亭里的她,遠遠地沖她一揮手。

    回身揮手的瞬間, 烙印在她視野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但畢竟是幾個月前的舊事。爹爹已經凱旋歸京, 又急奔涼州。為什么又入她夢中?

    出征虎牢關的場景在夢里散去, 化作另一副出征場面。

    身披明光鎧的高大將領,站在高臺之上, 面對臺下將士,把出征酒灑向地面。

    無論動作還是聲音都過于沉冷了。和誓師場面慷慨激的高昂氣氛并不相容。

    蕭挽風在高臺上道:“血戰到底。”

    隨著這四個字, 灑落地面的出征烈酒,變成血紅顏色,灑滿高臺。

    夢里出征的場面忽地又變了。

    哪還有高臺?臺下的將士也消失不見。大地裂開黑魆魆的裂口, 站在高臺之上的年輕大將, 低頭凝視深淵, 把血紅烈酒灑下。

    地面敞開大口的黑暗深淵,吞下鮮血, 回報以凝視。

    謝明裳驚醒了。

    窗外雨急,鹿鳴捧著桐油斗篷追出門外。她披著斗篷,撐起油紙傘, 往燈火透亮的前院走。

    嚴長史滿眼血絲, 站在外書房的大沙盤面前。

    京城北三百里。西有邙山,東有洛河。紅黑小旗沿著洛河河道散亂布下。

    出征第五日,洛河東渡口大捷, 殲滅三千突厥。

    出征第七日,前鋒營半夜突襲,燒毀一批渡河舟船。

    出征第八日,后方輜重追上前鋒營將士。

    押送輜重的王府親兵回稟,前鋒營一日四換陣地,輕騎沿著洛河河道急速行進,意欲堵截北岸的突厥主力。

    消息從此中斷。

    如今日子已到九月初,前鋒營出征第十四日。接近半個月了。

    “今日依舊無消息。”嚴陸卿對著沙盤道,“娘子,兩千前鋒營輕騎,孤軍在前,直面突厥主力。接連六日沒有消息……不似好兆頭。”

    謝明裳把桐油斗篷掛去墻壁上,走近大沙盤,垂目注視錯綜不明的戰局。

    “至少沒有壞消息。”

    “等壞消息傳來,只怕遲了。”嚴陸卿從長桌鎮紙下取過一張書信,遞給謝明裳。

    “臣屬職責在身,不得不每日催促。娘子,主上手書在此,娘子何時啟程?”

    書信隨著押送輜重的十名王府親衛回返,當面呈交給謝明裳。

    前線戰局緊張,力透紙背的一筆狂草,只來得及寫下四個大字:

    “即刻出京。”

    謝明裳把書信又壓去鎮紙下頭:“再等等。”

    *

    轟隆! 天邊銀蛇狂舞。大地忽明忽暗,山林陰影如鬼影。

    大雨混雜著鮮血沖刷地面。無名山野成戰場,無數個聲音同時大吼!

    “沖!沖!殺過去!踩過去!”

    弓弦聲齊響,箭矢如雨互射,鼓聲震天,喊殺聲動地。雙方騎兵同時發起沖鋒,誰也分不清劈頭蓋臉落下的是雨還是箭。

    滾雷震響,紫電撕裂天地。

    雙方沖鋒騎兵在大雨里混在一處,長槍捅穿人體,刀劈馬踏,滾落地面的騎兵嘶吼著扭打,被馬蹄踩進泥里。

    身后戰鼓聲如雷,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大吼:“沖!沖!”

    瓢潑大雨浸透鐵甲。蕭挽風策馬立在山坡上,注視著雨中混亂戰局,神色近乎冷酷。

    遠離戰場之外,幾列重騎矗立在山林重影之下。人披鐵甲,馬披皮甲,長槍如林。一騎人馬,仿佛一座鐵山。

    雷聲轟鳴,閃電光映亮大地,地面開始震動。

    激戰纏斗的騎兵感受到異樣,無數聲

    音震耳欲聾高喊,“重騎!重騎!”

    前鋒營激戰當中的眾校尉隊正齊聲大喊:“兒郎們左右閃開!!變陣!變陣!壓住左右邊翼!”

    重騎兵方陣出動,仿佛銅墻鐵壁洪流,碾壓過激戰陣地,持續推進,不可撼動,不可抵擋,把突厥輕騎往河邊驅趕。

    突厥輕騎戰意大潰,呼嘯著往兩邊潰散而去,又被左右邊翼等候的前鋒營騎兵驅趕回來。

    三面合圍,唯一的開口在河岸邊。突厥輕騎被分割成幾塊,一步步驅趕向河岸。岸邊負隅頑抗者,長槍扎死;跳河逃亡者,弓箭射死,溺死。

    喊殺震天的山野逐漸安靜下去。

    暴雨后的大河水深而闊,滿河尸身浮沉。失去主人的戰馬漫山遍野地哀鳴。

    顧淮身披重甲,翻身下馬,大步急奔山坡。

    “殿下,一戰全殲突厥左軍兩千四百余人,只剩下跪地投降的八十余人未殺。擒獲戰馬千五百匹。左軍領兵的是一名突厥小王,人已投降生擒。如何處置。”

    蕭挽風不回頭地吩咐下去:“戰馬編入前鋒營。戰俘不留。突厥小王的頭割下帶走。”

    “遵令。”

    河邊響起一陣凄慘哀嚎。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送上山坡,交由蕭挽風看過,收入木盒,以石灰鎮住,掛去馬鞍邊。

    “傷亡如何。”

    “戰死弟兄三百八十余人。重傷者五百余人。輕傷還能上陣者未計算。”

    蕭挽風目光居高臨下,掃過山坡下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們冒雨在戰場留下的數千尸首間徘徊,一一翻檢,沒斷氣的突厥人補刀,替陣亡的弟兄收尸。

    前鋒營以少勝多,兩戰大捷。士氣足而人疲憊。

    戰力只剩半數,對方主力大軍緊追不舍。

    “原地修整。半個時辰后出發。”

    半個時辰就走?顧淮震驚道:“陣亡弟兄們的尸首來不及入土為安……”

    蕭挽風牽過戰馬韁繩,站在山坡前方,凝望向不遠處奔流洶涌的大河。

    流水濤濤,水廣而深,一視同仁地容納了護衛家國的兒郎和入侵中原的敵人。

    他牽著烏鉤往山坡下緩行。一路前行路過之處,疲憊不堪躺臥休息的前鋒營將士紛紛跳起行禮。

    面前這位年輕的主將,身為宗室貴胄,與將士們同吃同臥,同樣塵沙滿身。以精準敏銳的洞察力,堅定作戰,帶領他們以少勝多,兩戰兩捷。

    關外的傳奇人物,關隴四大捷戰功在身,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他們毫不懷疑,他會帶領著前鋒營奔赴下一場大捷,立不世戰功。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滿是狂熱和敬意:“殿下!”“殿下!”

    蕭挽風冒雨站在前鋒營將士中央。他的命令,向來是簡短而鏗鏘有力的。

    “收斂陣亡將士銘牌,尸身水葬。等退敵之后,來河邊招魂。”

    “原地修整,保持戰力。”

    他的目光掃過面前眾多疲憊而激動的年輕面龐:

    “大戰還在后頭。前鋒營兒郎們聽好了——血戰到底。”

    河水濤濤,一道道沙啞而激昻的呼喊響徹云霄。

    “血戰到底!”

    *

    謝明裳半夜猛地驚醒過來,心跳狂劇,仿佛預感到什么大事要發生。

    有模糊的呼喊聲傳入耳朵。蘭夏推開窗戶,遠處傳來的呼喊聲便清晰了幾分,呼喊聲來自王府外,老少都有,不約而同帶出喜悅意味。

    她趿鞋下地時,院門外正好響起砰砰的敲門聲。

    “娘子,醒一醒!軍情急報!”

    “前鋒營洛水大捷!一舉殲滅突厥左軍兩千五百人!斬殺突厥小王,首級已送入京師!”

    蘭夏和鹿鳴急打開院門。

    嚴陸卿領幾名王府親兵站在門外。

    相比于眾親兵臉上的狂喜,嚴長史此刻的表情,過于凝重了。

    “宮里也傳來消息。天子聞戰報毫無喜色,急招林相入宮議事。”

    “林相今夜奉詔出城。逢春公公聽到幾個字眼,據說,林相出城的目的是,‘犒軍送行’。”

    犒軍送行四個字,隱藏的含義,太多了。

    前鋒營出征半個月,后方大軍,原來始終未出京畿大營。

    天子急招林相入宮議事。林相親自出城,犒軍送行。

    “林相和河間王府,始終站在敵對兩面,各為其主,敵意不可消解。”

    嚴長史慎重說:“京中恐有變故。娘子收拾一下,奉殿下手諭,即刻送娘子出京。”

    謝明裳站在院門邊想了想,道: “牽我的得意來。”回去屋里拿彎刀。

    蘭夏幾乎驚哭了,追在身后喊:“娘子,我們、我們當真要走了?我們去哪兒啊。”

    謝明裳穿過庭院進屋的功夫,人已經想清楚了。

    她揚聲叮囑鹿鳴,把大長公主府帶回的兩籠信鴿子從廂房取來。

    “你們只管安心地住。”她把信鴿子交付給鹿鳴和蘭夏。

    “河間王府的親兵各個好戰力,披上重甲,關門閉戶,足以抵擋一兩個時辰。有突發急事的話,把信鴿子放出去。大長公主府親衛兵力一刻鐘便趕到,端儀郡主會照看你們。”

    “謝家同在城西,謝家護院會來得更快。”

    謝明裳抓著彎刀出門,拉過得意的韁繩往外院方向走。

    “庫倉準備的輜重糧草搬出來裝車。我今夜跟車出城,問問消息。”

    城外有阿兄謝瑯在兵營里。

    留在城內,消息遲滯,出城總能問出個究竟。

    嚴陸卿跟在身后追問:“娘子的箱籠呢?換洗衣裳不帶幾套?娘子出城還打算回來?”

    謝明裳聽得笑了,反倒催促他:“你有空管我,不如趕緊準備輜重大車,多裝幾匣子金。”

    穆婉辭好用的很。入了一趟宮,又去了一趟廬陵王府。輕言細語,不露痕跡地,從廬陵王妃手里摳來五千兩金。

    廬陵王妃抱著廬陵王在大獄里撕下衣袖匆匆寫的“血書”,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廬陵王還真富裕。上半輩子兜攏進賬的錢財,這回全吐出來了。怎么說呢,感謝廬陵王替前鋒營大軍籌備輜重。”

    廬陵王府現成兌好的金鋌,一根二十兩,在庫房碼得整整齊齊,裝箱利索得很。

    謝明裳交代完畢,確認出城,輕松地把彎刀收在腰后。

    夢里全身甲胄的男人站在深淵邊緣,灑下鮮血,和深淵互相凝視的場面,讓她心神難安。

    出城打探消息的決定反倒讓她呼吸都順暢了。

    她叮囑嚴陸卿:

    “跟常將軍那邊通個氣,我們早去早回。”

    第114章 第 114 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京城東郊。臨時駐扎大軍的軍營, 轅門半夜敞開。

    裕國公親自趕去轅門,迎進京城來的貴客。

    “現成的高臺和美酒。只等清晨列兵完畢,林相便可犒軍送行。”

    林相被引入中軍大帳, 裕國公小心詢問:“這次犒軍送行, 圣上可有什么話,交代給老臣?”

    “圣上自然有口諭轉給裕國公。”林相意味深長地轉述。

    “洛河渡口大捷, 洛河二度大捷。河間王的前鋒營威風不小。卻不知裕國公領主力出征,打算點多少兵馬, 北上增援河間王的前鋒營?如何個增援法子?”

    裕國公試探道;“前鋒營傷損不小。老夫打算點五千精兵, 點一員猛將領兵,北上增援。”

    林相:“呵呵, 五千兵倒也罷了。增援的時機如何?”

    裕國公眼神閃動:“圣上覺得,眼下不是增援的好時機?”

    “裕國公乃是軍中主將。”林相似是而非地道:

    “增援的最佳時機, 自然由裕國公定下。”

    言語間伸出手,官袍大袖下遞過一張手諭。

    裕國公急接過手諭。天子朱批的筆跡,他認得的。這封朱批只寫了八個字:

    “驅虎吞狼, 虎狼齊滅。”

    裕國公心頭急轉, 抓著手諭小心收入袖中, 笑容滿面道謝:“多謝林相提點。圣上之意,老臣領會了。”

    林相矜持地微微頷首, 贊許道:“裕國公,國之重器也。明日出兵增援、剿滅虎狼之事,一切仰仗裕國公。”說罷坐在中軍大帳里, 閉目養神起來。

    裕國公幾次試圖提起話頭, 從林相嘴里多套幾句都未得逞。

    四更末,天邊泛起魚肚白,斷斷續續的夜雨停下了。

    “雨停日出, 這個秋天難得的好天氣啊,此乃出征吉兆。”林相假寐了一場,微笑捻須走出中軍大帳,往準備好的高臺方向行去。

    裕國公停在中軍大帳外,面色陰沉,取出袖中的手諭,借著微弱晨光打開細看。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這老匹夫。” 裕國公磨著牙罵,“動動嘴皮子,黑鍋全推給老夫。”

    當他在城外不知?

    林相家里唯一剩下的幼子,林三郎,早幾天就被求去圣上面前,靜悄悄從詔獄里撈出了人。

    “他的兒子不聲不響接出來了,老夫的兒子還在詔獄里吃苦。這老匹夫一句不提。”

    輕輕巧巧“國之重器”四個字捧來頭頂上,就要裕國公府攬下所有的臟活計。

    要把突厥人趕回關外,要大勝,還要‘虎狼齊滅’。

    河間王十日斬獲兩場大捷,戰場距離京畿只有三百里,萬眾矚目,突厥小王首級傳京,他如今在民間的威望正盛。

    朝野矚目之際,把領兵棟梁在戰場上滅了,稍微露出點馬腳,他裕國公府上下都得被人戳脊梁骨罵一輩子!

    裕國公沉著臉色走出幾步。

    罵名都還是虛的。他的愛子頭頂的罪名,可是“涉嫌行刺河間王”的重罪!

    如果河間王完好無損地回京,當面小懲大誡,事情也就過去了。如果河間王死在戰場呢。

    為國戰死,馬革裹尸。他會成為萬民眼里真正的英雄。

    頂著“行刺河間王”的重罪的自己兒子,藍孝成,又會是個什么下場?

    裕國公的腳步忽地一個急停。

    手指隔著衣袖撫摸天子手諭。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滅的意思,倒也不必河間王身死。

    他想到增援的最好時機了。

    ——當然要選前鋒營和突厥主力雙方搏殺死斗,前鋒營全線潰敗,突厥主力元氣大傷的時機。

    屆時,己方主力沖入戰局,扭轉乾坤。驅逐突厥人出關,前鋒營死絕,河間王只身幸免。

    中軍大勝,前鋒營大敗。自己身為主將回京領功,河間王押回京城,定戰敗之罪。

    戰敗之將,即使活著,雖生猶死,謂之“滅”。

    晨光照亮裕國公老謀深算的臉。

    陰沉了整晚的臉上,終于露出一個滿意笑容。

    *

    謝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投奔河間王,領一個行軍主簿的職務,分管后勤物資。雖說行軍主簿的銘牌在軍營出入方便,但進不得城!

    這兩天各方都有消息傳來,真的假的都有,軍情流言,泥沙俱下。他感覺苗頭不對。

    正如坐針氈時,城內增援的十輛輜重大車緩慢行駛進轅門。

    嚴陸卿坐在大車前頭,遠遠地招手:“謝大郎君!”

    謝瑯眼前一亮,幾步奔過去,不等車停就疾速道:“林相夜里來了。清晨大點兵,裕國公點五千精兵,號稱北上增援前鋒營。”

    “但他點的領兵大將,是他自己心腹!”

    “前鋒營只有兩千人馬,增援兵力五千。增援會師之后,軍中到底哪方說了算,說不準!”

    嚴陸卿開口道:“謝大郎君冷靜些說話——”

    謝瑯如何能冷靜?他還聽聞了更大的消息。

    “涼州那邊的軍情傳來京城了。報說涼州無突厥人蹤跡!”

    謝家在軍中積攢的人脈不少,以他謝家長子的身份,在軍中打探消息容易。

    “朝廷已經知曉,突厥三路發布的消息不實。裕國公說道:調兵令已下,急調父親回京。”

    “等父親領涼州大營精兵,回返京城,”謝瑯渾身發冷。

    他想起了蕭挽風臨走前的那句“腹背受敵”。

    倘若父親奉命襲擊河間王……

    “朝廷調兵令已下。等父親回京,也不知朝廷會如何調派父親用兵,對戰哪方……情況更難測了!嚴長史,想想辦法!”

    垂下的車簾子從里頭掀起,露出小娘子雪白的下頜。謝明裳遞出一個水囊:“阿兄,冷靜些說話。”

    謝瑯:“……你怎么來了!”

    謝明裳的指尖緩緩拂過后腰刀鞘:“我不來,如何親耳聽得消息?多謝阿兄告知。”

    “對了阿兄,河間王在出征第八日給我寫了封手書,讓我即刻離京。我現在覺得,可以聽他的了。”

    謝瑯:“……”

    嚴陸卿大感不妙:“娘子,你出城前還說早去早回?即刻離京可以,你要去何處?”

    謝明裳不答,拎起半截車簾子,望向謝瑯:“阿兄,你身上這身布袍軟甲不錯。有沒有最小號的,給我兩身?”

    謝瑯:“……”

    謝瑯接過水囊,咕嚕嚕喝了一通水,人冷靜下去。“布袍軟甲有得是。你要去做什么?”

    謝明裳倒也不瞞他,把自己的打算坦坦蕩蕩說給兄長聽。

    “我在城里等待戰況這些天,時常夜里驚醒,不知自己該做什么。聽到阿兄剛才幾句,我便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朝廷調兵令已下,父親接令便會返程回京。我快馬往西北,一路沿著驛站急追信使——攔截調兵令。”

    嚴陸卿聽得眉頭大皺。

    “不必娘子親去。河間王府親兵點一隊,上路追趕便是。”

    謝明裳晃了晃手指頭。

    河間王府親兵上路追趕,只能攔截信使,搶奪調兵令。

    如果來不及,調兵令已經送到爹爹手里呢?河間王府親兵又能做什么?

    “如果來不及攔截,我還可以見爹爹,當面勸說他:緩行軍,慢歸京。”

    緩行軍,慢歸京。

    短而有力的六個字,叫嚴陸卿沉默下去。

    輪到謝瑯搖頭了。

    “勸說父親輪不到你去。我去。”

    謝明裳趴在車窗邊,借著晨曦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兄長。

    有個疑問,她心里藏很久了。

    “阿兄,你投效河間王府的事……爹爹知不知情?”

    謝瑯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短暫的不自然神色,即刻叫謝明裳看出端倪。 “爹爹知道了,對不對?”

    謝瑯默然不答。

    如果謝明裳不追問,這件事會被他藏心里一輩子不提。

    上回冒雨追出城外,被父親謝崇山當面質問:中秋軍營喝醉,他脫口而出的一句“主上來了”,什么意思?

    謝瑯閉嘴不答。

    然而無論他答不答,答案早已昭然若揭。無形的溝壑橫亙在這對父子當中。

    謝崇山當場暴怒,一記耳光把他打翻在地,四處找馬鞭子,被耿老虎領幾個老親兵撲上來死死把人抱住,謝瑯這才倉促脫了身。

    他臉上那道腫起的巴掌印,三四天后才消退了。

    謝明裳看他的表情,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別去。爹爹見了你,你言語勸說只怕無用,反倒讓爹爹火氣更大。”

    謝明裳扳著手指頭琢磨,越琢磨越覺得,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你們都知道的,爹爹看在我生父的面子上,對我格外容讓。我當面勸說,他老人家總能聽進去幾分。”

    “再說了,”她豎起第二個手指頭:“快馬急奔西北,論騎術,信使不見得跑得過我。運氣好的話,能提前攔截了信使,免得爹爹為難。所以——”

    白生生的手掌在陽光下攤開。

    “阿兄,拿幾套換洗衣袍子來,干糧水囊多多備下。”

    “嚴長史,你得自己趕車回京城了。跟車的十名王府親兵跟我走一趟。”

    “就這么說定了。晌午準備,午后出發。”

    ***

    整夜小雨斷續。夜風呼嘯刮過樺樹林,木葉颯颯而落。

    大河岸邊,疲憊的將士橫七豎八地合衣躺倒在灘涂上休息,兵器就枕在后腦下。

    帶有人體溫度的薄冊子從懷里取出。篝火光下,蕭挽風把薄冊子翻去末頁,劃上重重一橫。

    前鋒營出征第

    二十天。末頁記錄下完整的四個“正”字。

    前鋒營兩千人,減員七成。保留戰力的,還有六百余人。

    后方增援大軍前日已至,就在約莫二十里外的山丘駐扎。

    此刻,領軍增援的將領或許正駐馬山頭,隔一條河,往前鋒營這處遙遙眺望。

    不靠近,不接應,不遠不近的尾隨。

    前鋒營昨日一日三戰,二十里外的援軍毫無動靜。

    好個“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身后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殿下。”

    顧淮滿眼血絲,強忍疲憊:“探哨回報,東北、西北方向,兩面出現突厥輕騎蹤跡,人數兩千以上,追著我們包抄而來。天亮了,河邊不可久留,殿下,我們該走了。”

    蕭挽風并不動身,反倒傳令下去:“叫醒兒郎們起身,埋鍋做飯,殺羊。”

    顧淮一驚。

    前鋒營一直都在急行軍,輜重車跟不上,隨軍的活羊只有五頭。

    埋鍋做飯,宰殺羊肉,將士飽餐一頓,這是大戰前奏!

    蕭挽風盯著篝火光。

    七日前的洛河邊,前鋒營三面包圍,一面開口,把突厥左軍兩千五百人盡數驅趕去河岸殲滅。

    今日,前鋒營駐扎河邊灘涂,對方優勢兵力自東北、西北兩面合圍,顯然抱有同樣的打算。

    往南躲避圍堵,死路一條;往北突圍,還有一線生機。

    東方升起魚肚白,晨光映亮河岸。蕭挽風熄滅篝火,起身吩咐:“取鐵甲。”

    “準備桐油,點火燒林。”

    *

    天光大亮。今天是個多云天氣,頭頂濃云聚集,天色雖然暗了些,好歹沒下雨。

    裕國公策馬停在山丘高處,極目遠眺北面山林。

    二十里地,這個距離不算近,以今天的天光看不清晰動靜。

    “前鋒營又在和突厥人交戰?”裕國公瞇著眼,視野盡頭有黑影搖晃,看不清那黑影是樹木還是旗幟。

    “剩下那丁點的兵力,他還能怎么打。”

    裕國公自言自語道,勒馬準備下山坡。“多派幾隊探哨,再探虛實。”

    身邊幾位親信將領忽地驚呼起來。 “大帥,看遠處!”

    裕國公勒馬猛回頭。

    二十里外的視野盡頭,他看不清樹影還是旗幟的地方……正在熊熊冒出火光。

    *

    油助火勢,樺木林陷入熊熊大火中。

    河邊灘涂駐扎的前鋒營將士把最后一塊羊肉撈起吃干凈,踩蹬上馬。戰馬在火光里不安地嘶鳴著。將士們紛紛用布蒙住愛馬眼睛。

    今天白天刮西風。

    大風從西往東,山林間的滾滾濃煙帶著烈火吹往東面。烈火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秋雨天氣,山火燒不久,下一場雨便澆滅了。但這道短暫的山火屏障,可以阻隔東北而來的追兵。

    蕭挽風撕下布條,蒙住烏鉤的眼睛,撥轉馬頭,往山火未起的西北面山坡上走。

    他今日披的不是明光鎧。身披鐵重甲、肩吞,披膊,頭戴兜鍪,長槍掛在馬鞍邊。烏鉤披掛起馬甲。

    在他身后,百名重騎兵列陣跟隨,披甲重騎,一組人馬仿佛一座龐然小山。

    朔州大營的鐵甲軍天下聞名。邊地重甲軍無詔不得出朔州。如今卻出現在中原戰場。

    前鋒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卻無人提出質疑。

    數百前鋒營騎兵毫無異議地撥馬追隨,跟上前方重甲軍,仿佛本該如此。

    戰場追隨主將,本該如此。

    熊熊大火裹著濃煙往東面吹過,熱浪撲面。東北面的追兵被山火攔阻,西北面的突厥輕騎正呼嘯而來,來自草原關外的奔馬快若閃電,相隔數里曠野,可以看到一個個小黑點急速逼近。

    蕭挽風玄甲兜鍪,長槍握在手中。鐵槍尖指西北。

    后有豺狼,東有烈火。前有悍敵,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聲線沉冷而堅決,毫不退縮,毫不避讓:

    “兒郎們,沖殺過去!隨我突圍!”

    戰鼓如雷,戰意如虹。主將悍然無畏,當先赴戰場,身后將士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

    “沖殺過去!血戰到底!”

    兵力懸殊的兩軍遭逢于曠野,仿佛滾滾洪水當中兩股奔騰急流,轟隆,撞在一處。

    第115章 第 115 章 血戰到底。

    嗡——!

    斜刺里一支冷箭, 角度刁鉆,扎進鐵臂甲縫隙當中。顧淮忍著鈍疼,扯下冷箭, 扔去地上。

    血水飛濺。顧淮抹開滿臉鮮血, 大喊:“護衛親兵,跟上殿下!”

    漫山遍野都是突厥輕騎。叫囂著聽不懂的呼喊, 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來,打掉一波又涌來一波, 西北路的敵軍遠遠不止兩千人!

    蕭挽風沖得太前, 人馬背影消失在顧淮的視野里。

    周圍都是呼嘯來去的突厥輕騎,四面八方都是冷箭和刀鋒。顧淮奮力打馬往前沖。

    “嗡——!”又一支冷箭迎面射在額頭, 被鐵頭盔擋住,未扎進皮肉。但巨大的沖力沖得顧淮在馬上一個踉蹌, 眼前發黑,死死勒住韁繩。

    他恍惚間起了幻覺,視野盡頭, 似乎有大片煙塵滾滾, 不知是東邊燃燒的山林火轉了風向, 還是突厥人馬又添增援?

    不止幻視,還起了幻聽。他的耳邊傳來一陣雷鳴般大喊。突厥人身后傳來的喊殺聲居然是熟悉的中原腔調, 有無數嗓音嘶吼:“沖!沖! ”

    四面八方圍攏的突厥人被沖散出缺口,有快馬飛奔近前,似曾相識的嗓音大喊:“哥!”

    魁梧高大的鐵甲軍勒馬急奔身前, 頭盔一把扯下, 露出顧沛焦急的臉。

    顧沛遠遠地高喊:“哥!清晨大老遠地看到山林起火,我就猜這處有戰場。你受傷多重?滿身都是血——”

    顧淮嘶聲大吼:“頭盔戴回去!去尋殿下!他孤身陷在陣中!”

    顧沛大驚,匆匆戴頭盔, 撥馬便往廝殺最猛烈處急奔。

    “兒郎們,跟我沖!”

    鐵蹄滾滾,大地震動。上千鐵甲重騎,組成銅墻鐵壁方陣。

    突厥輕騎的陣腳壓不住,被輕易撕裂幾處大口,重騎如洪流滾滾涌入缺口。

    蕭挽風四周都是悍勇敵騎。各個方向圍堵的重壓洶涌,一波又一波涌來,無數的刀鋒冷箭叮叮當當砍上他身上重甲各處。

    烏鉤長聲嘶鳴,高高騰躍起,驚險之極的避開砍向馬腿的彎刀。

    對方突厥將領看打扮是個部落小王,大聲喊什么,似乎要“抓活口”。

    不等那廝喊完,兩馬交錯,挽風手里的長槍直接把那突厥小王捅翻馬下。

    大地震動,鐵蹄聲響震耳欲聾。來自四面八方的重壓忽然消散了。

    無數個嗓音齊聲大喊:“殿下!”

    當中有個格外響亮的大嗓門,顧沛瘋狂打馬橫刀,殺穿一條血路直沖過來,“殿下受傷了沒有!”

    蕭挽風抖去長槍尖的血,勒馬往回轉半圈,接過顧沛遞過的黝黑鐵扳指,抹去血跡,戴回拇指虎口。

    “回來了?帶來多少人。”

    顧沛:“帶來五千精兵,一千鐵甲重騎。卑職護衛殿下去后方休息。”

    “不必。” 蕭挽風調轉馬頭,視線遙遙注視開始后撤的突厥輕騎,“機會難得,隨我沖鋒。一舉全殲的時機,就在此刻。”

    山勢緩慢起伏的曠野上,咚,咚,進攻鼓聲響起。

    兩路精兵會師戰場,各路校尉隊正隊副們齊聲大吼:

    “沖,沖!跟重騎往前沖!沖散他們的陣腳!一舉全殲,就在此刻!”

    漫山遍野都是喊殺之聲。戰局反轉,全殲時機稍縱即逝。

    顧沛領一隊鐵甲軍,渾身盔甲濺滿鮮血,咬死前方一路突厥輕騎緊追不舍。被他追擊的突厥輕騎隊形大潰,往四周分散潰逃。

    身后忽地傳來大聲驚呼!無數個聲音大喊:“顧隊正!”“顧隊正!”

    有人拍馬奔來急喊,“顧隊副!回去看看隊正!”

    顧沛大驚,猛地一個勒馬急停,長槍掛回馬鞍,從遠

    處急奔而回。“怎么了怎么了!”

    顧淮坐在戰馬上,身形搖搖欲墜,滿身滿臉鮮血。他身上披掛的鐵甲,早已被刀砍得破破爛爛。

    鐵甲軍各個都被冷箭射成刺猬,大部分箭尖射不進甲胄,箭桿歪斜掛在甲上。也因如此,這么久時間竟無人察覺,一支不知何處而來的冷箭,從顧淮背后鐵甲的破口扎入后心。

    顧淮坐在馬背上,身形搖搖晃晃,越來越模糊的視野里,依稀看見顧沛那傻小子打馬急奔而來。

    漫山遍野的,都是己方將士。山火在身后熊熊山繞。突厥人丟下滿地的尸體。最危險的局面已過去了。

    顧淮干裂的嘴唇翕動幾下,問奔來身邊的弟弟: “殿下可安全?”

    顧沛的聲音在耳邊也變得朦朦朧朧的:“殿下身邊有上百鐵甲軍護衛,安然無恙!”

    “我們,勝了?”

    “勝了,我們大勝!”顧沛帶哭腔喊,“大獲全勝,前鋒營立首功!哥,快下馬來!我扶你去后方醫治。”

    顧淮身體晃了晃,砰,栽倒下馬。

    顧沛目眥欲裂,沖上去抱住兄長滿身鮮血的身體。

    顧沛語無倫次:“哥,快醒醒,這次立下大功,論功行賞,你這回必定可以升做將軍了,你不是一直想領兵做將軍的嗎!哥你醒醒,別睡,你知道我沒腦子!沒你帶著我,以后我怎么辦啊!”

    顧淮勉強睜開眼,帶點無奈,看向淚流滿面的弟弟,以氣聲叮囑:

    “沒腦子……就長腦子。以后……靠你自己了。”吐出最后一口氣,滿懷遺憾、不舍,緩緩閉上了眼。

    濃云卷過天邊,才亮了半日的天光逐漸轉陰,雨點又從頭頂落下。雨勢雨來越大。

    東邊燃燒的山林火勢,逐漸熄滅在雨中。

    曠野中的兩軍廝殺還在繼續,鮮血融入雨水,漫山遍野的土壤染得血紅。

    滿山將士大吼:“血戰到底!”

    *

    黑幕濃重。

    一行十余輕騎化作小黑影,在崎嶇山道間減速夜行。

    頭頂有什么飄了下來。

    謝明裳拍拍得意的馬脖子,示意它行慢些,抬手接住一片隨風飄來的輕盈小物。觸手冰涼,融化在掌心。

    啊,下雪了。

    東方漸漸亮起。他們連夜急趕四十里山路,成功地繞去前方。

    此刻,一行十余騎勒馬停在陡峭山崖高處,借一大片茂密松林的掩護,俯視下方山路。

    守株待兔。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七日奔出千里。

    前夜他們路過新城驛,這是位于蘭州新城縣衙的一處小驛站。

    他們趕到新城驛時,前方的傳令信使一行剛剛啟程不久,兩邊擦肩而過。

    得到了準信,謝明裳領眾親兵入新城,好好修整一夜,順帶買了些必要物件。

    第二日繼續啟程,急趕四十里山路,趕去傳令信使隊伍前頭。

    跳出松林枝頭的一輪深秋日光里,謝明裳解下厚氅衣,在風寒料峭的山道高處吐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得冰涼的手。

    “我們運氣不錯。”她喃喃地道。

    這次朝廷發調兵令,往涼州方向去的傳令信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隊伍。

    ——除了攜帶調兵令的信使本人,另派了監軍隨行。

    監軍,當然來自內廷太監。監軍勉強能騎馬,但這行進速度可就慢得很了。

    調兵令發出十日,傳令隊伍居然至今還未出關攏道……

    被他們順利堵在蘭州地界內,追上了。

    天光大亮,山崖下方的山道遠處傳來一陣轱轆滾動之聲。

    內廷出身的監軍受不得騎馬奔波之苦,弄來一輛小車,躺車里不動彈。傳令信使還騎著馬,領七八名官兵,滿臉晦氣地跟車慢行。

    嗡—— 弓弦輕響。

    謝明裳盤膝坐在山崖邊,居高臨下,對著拖拉緩行而來的傳令隊伍,食指扣弦,輕輕地試了試弓弦松緊。

    “還有點遠。等他們再近兩百步。”

    在她身后,蹲著十名王府親衛,各個體格健壯,虎背熊腰,身上的行頭早換過一身,都穿起山中獵戶常見的粗布短打衣裳,配毛皮坎肩,獸皮靴。

    大白天的臉上蒙布,手提砍刀,一副攔路剪徑的山匪架勢。

    謝明裳逐個打量過去,并無破綻,滿意地挪開目光,視線繼續盯下方。

    下方山道的車馬隊伍正在緩緩駛進弓箭射程。

    三,二,一。謝明裳彎弓搭箭,對準隊伍馬背上的傳令信使。

    嗡——羽箭離弦。

    精準命中目標。

    傳令信使后背中箭,一個跟頭摔落馬下,躺在山道邊不動了。

    前后跟車的官兵驚慌勒馬大喊!

    嗡——又一支羽箭扎在小車木壁上,震顫不休。

    拉車的馬兒驚得嘶鳴而起,往前亂沖,掀翻前方兩三個騎手。

    手持砍刀的“劫匪”輕騎在一片混亂中現身,從山坡上旋風般沖下山道,把隊伍沖散成兩截。

    小車里傳來內監變了調的尖聲怒吼:“何方大膽蟊賊!你們要造反不成?!我等乃朝廷派——”

    鮮血濺上車窗。車里人被驚嚇過度,倏然沒了聲音。

    山道里響起一陣連續的悶哼聲、慘叫聲。短暫打斗聲響很快停歇下去。

    一名親兵彎腰搜索片刻,從傳令信使的懷中摸出細長竹筒,快步上山坡,雙手奉給謝明裳。

    “娘子查驗下,是不是這個。”

    謝明裳揭開竹筒漆封,從里頭倒出一封敕令,打開略讀了讀。

    果然是朝廷調令。卻不是調兵令。

    涼州大營兵馬原地不動,只調主將謝崇山一人急返京。

    從頭讀到尾,謝明裳漂亮的嘴角一撇。

    打突厥人哪有不調兵的?涼州大營兵馬不動,只調爹爹一人回京……明顯沒打算打突厥吧。

    謝明裳掃過末尾的朱紅印章,合攏敕令,原樣塞回竹筒里,隨身攜帶。

    “就是這封調令,拿到手了。首尾打掃干凈,我們走。”

    射出去的幾支羽箭被全數取回,包括射中傳令信使的那支箭,也被血淋淋地拔出。免得被人追查軍械來源。

    謝明裳擦拭干凈箭頭,把羽箭又放回箭筒,掛去馬鞍邊。

    她一箭射中傳令信使后背,避開了后心致命處,人落馬昏迷沒死。運氣好的話,能留下一條命。

    謝明裳牽著得意繞過茂密松林,邊往山下走邊想。

    在關內追上信使隊伍,偽裝山匪劫道,劫走調兵令。鎮守涼州大營的爹爹壓根沒有收到調兵令,自然不會回京。

    以最小的損失,避免最壞的結果,這是設想里最好的局面了。

    她叮囑:“活著的馬兒我們牽走。空車和尸體推山下去。”

    “傳令信使丟了朝廷調令,這是掉腦袋的大罪。他和剩下幾個官兵僥幸能活,也肯定不敢回京復命。必定會找個地方隱姓埋名躲一輩子,別管他們了。”

    “至于馬車里的監軍……”她還沒想好如何處置監軍。

    內廷出身的太監,除了宮廷無處可去。把人放走倒是個大禍患……

    下方的山道傳來砰砰的悶響聲。

    親兵們按她的叮囑清理痕跡,馬車和尸體都被推下山崖。

    山道上空蕩蕩的,只剩幾攤血跡。親兵們正在四處撒沙土,掩埋血跡和打斗痕跡。

    謝明裳起先沒留意,瞥了一眼便收回,牽著得意往山坡下走幾步。

    腳步忽地一個急停。

    她吃驚地幾步轉回山崖邊,瞠目望向空蕩蕩的山道。

    沒有監軍。

    車里還活著的監軍,隨馬車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也沒有信使。

    中箭昏迷的信使,幾個剩下的活口,和尸體一起被拋了下去。

    只剩幾匹馬還活著,被王府親衛牽著走回山坡高處。

    為首一個親兵帶幾分歉意,把繳獲的最健壯的一匹馬兒領來謝明裳面前,抱拳低聲告罪:

    “娘子見諒。嚴長史臨行前吩咐過。緊

    要大事,不留活口。”

    “若早知道信使隊伍走得這么慢,至今還在關內,沒驚動謝帥那邊,弟兄們來就好了。”

    親兵越說聲音越小,“驚嚇到娘子,是我等的過錯。……壞了娘子的心情。”

    謝明裳沒應聲,接過繳獲的馬兒韁繩,抓過一把豆子喂食,摸了摸馬腦袋。

    牽馬下山途中,她回身深深地看了眼被徹底打掃干凈的山道,踩鐙上馬。

    眾輕騎無聲無息地返程。

    剛剛發生一場血腥截殺的深秋山道靜悄悄的,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第116章 第 116 章 蹲路邊,看一眼。……

    出征第二十五天。清晨。

    蕭挽風取出貼身收藏的薄冊子, 翻去末尾,在四個完整的“正”字旁邊,第五個“正”字重重劃下最后一橫。

    晨光漸亮, 今日無雨。濤濤大河在遠方奔流不止, 徹夜回蕩。

    自從朔州大營增援的兵馬會師后,戰局大變, 前鋒營開始主動追擊。四日七戰,七次大捷。戰線往北推進四百里。

    水流洶涌的黃河渡口邊, 身后的主力兵馬追上了前鋒營。

    這次出征的領兵主帥:裕國公, 傳信要見蕭挽風。

    中軍帥帳臨時設在山谷間,蕭挽風帶來的三百親衛被攔住。他只帶顧沛一個隨身親衛, 掀簾子走進大帳。

    大帳里站滿了這次出征領兵的大小將領。

    裕國公坐在虎皮帥座上,神色篤定。他手里握住了蕭挽風的軟肋, 不怕對方不服軟。

    “河間王,好膽略。好戰功。呵呵,好大的膽子啊。”

    蕭挽風站定中央, 目光掃過大帳, 沒給他準備座椅。裕國公坐在大帳中央, 抬手笑指他:

    “鎮守朔州大營的鐵甲重軍,無詔令而被你私調出朔州, 證據確鑿,按軍法當斬首。河間王有何解釋?”

    蕭挽風挑眉:“老國公打算治蕭某之罪?”

    “犯下如此大事,老夫想替你隱瞞, 也隱瞞不得啊。你身為宗室王, 輪不到老夫治罪,但也不能任你繼續領兵下去了。”

    幾名大帳親兵上來卸刀,蕭挽風任他們取走腰刀。

    裕國公打開準備好的文書, 當眾高聲念道:褫奪蕭挽風身上前鋒營大將的任職,即刻押回京師受審。

    蕭挽風冷眼聽著。

    “押回京師受審”幾個字語音落地,大帳里響起一陣騷動。幾名將軍急站出來跪地請命。

    其中一個性子急的大聲嚷嚷:“前鋒營出征不到一個月,七成戰死!統共只有兩千兵力,沒有鐵甲軍助陣,如何能大捷!大帥,又要騾子跑又要騾子不吃草,天底下也沒這道理——”

    不等嚷嚷完,裕國公沉著臉一揮手,幾名親兵上去把那大喊不止的將軍架出大帳。

    大帳里安靜下去。無人再請命。裕國公滿意地吩咐:“來人,把河間王綁了。押出去,備囚車。”

    蕭挽風一擺手,“慢著。老國公,私下里說幾句。”

    眾多將領環繞,孤身入大帳,卸去兵器,仿佛猛獸被拔了牙。裕國公并不怕眼前這只沒了牙的猛獸暴起傷人。

    兩人之前可以密談,現在依舊可以密談。

    他今日故意大張旗鼓地當眾抓人,本就打算占據上風,私下再談的時候,開出更有利的條件。

    突厥人大潰敗,眼看要被趕回黃河北岸,河間王的戰功是壓不住了。他身上私調鐵甲軍的罪名也實打實地瞞不住。

    裕國公早想好了,回京后以主將的身份替河間王求情。換取河間王開口承認,自己的愛子藍孝成并不曾參與行刺案,把人盡快撈出大獄……

    蕭挽風幾步站在面前,陰影籠罩下來。

    出征不到一個月,大小二十余戰,他明顯地消瘦了一圈,濃眉壓眼,面龐輪廓更顯銳利,氣質也更加得不像京城里的宗室貴胄……像曠野里游蕩的野狼。

    此刻,蕭挽風站在大帳長案前,黝黑的眼睛帶出某些奇異意味,眼神幽亮,直勾勾地盯在他臉上,仿佛被他的眼神扎穿了個大洞。

    裕國公被盯得發毛,心里發狠。

    氣焰如此囂張,還沒到談條件的時候!等把人押進囚車,回京前夜,再跟他談!

    他往后坐了點,冷冷道:“眼下沒什么可談的。河間王,受縛罷。你認罪受縛,老夫再和你單獨——”

    視野急劇變幻。砰一聲悶響,裕國公的額頭狠狠撞去桌案上,鮮血糊了滿眼滿臉。

    一片血紅色里,他聽到了吱嘎吱嘎的切割聲響。

    大帳里死寂無聲。鮮血噴涌流了滿地。

    片刻前還氣勢凌人的出征主帥,裕國公,腦袋被重重砸去桌上。蕭挽風一手按住他,從長靴里取出早備好的匕首,當所有將領的面,利落一刀切開了裕國公的氣管。

    一刀一刀,吱嘎吱嘎地切,用一把割肉食的精光鋒利的短匕首割下頭顱,拎在手里。

    無頭尸身砰然倒地。

    裕國公麾下一名親信,終于從噩夢般的場面里猛地醒神,大喊拔刀!

    “逆賊!!!”

    與此同時,帳外等候的顧沛也聞聲猛沖進帳,疾步上去擋住對方,同時拔刀橫斬!毫不含糊把對方一刀從肩膀劈開。

    血水噴濺。親信的尸身也悶響倒地。

    大帳后方砰地一聲響。蕭挽風把裕國公的頭顱割下,隨意往桌案上一扔,自己站在大帳中央,環顧目瞪口呆的眾將領。

    “確實是逆賊。裕國公此國賊,秘密勾連遼東逆王,圖謀叛國,證據確鑿。”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扔去地上的無頭尸身邊。

    “前線查獲的遼東逆王密信,裕國公投敵叛國。遼東逆王許諾他,事成后封王。”

    幾名大將沖過來查驗密信。 一時半刻間,哪分得出真假?

    但有心細的將領,細想裕國公這次領兵出征,確實處處透露古怪。

    前鋒營只撥兩千兵馬。坐視前鋒營和突厥主力在前方膠著死戰。前鋒營戰死七成,幾次求援,中軍拒不增援。

    河間王領前鋒營,于絕境之下反敗為勝;突厥人尚未驅逐出關,裕國公反倒急切地把河間王召來問罪……

    如此想來,果然有通敵叛國的大嫌疑!

    中軍大帳里短促的打斗很快結束。顧沛刀勢猛如烈火,裕國公幾名心腹親信被砍殺殆盡,其余十余名將領默不作聲看著。

    鮮血緩緩流淌過滿地尸體,血河隔開兩邊,一邊立著十余名將領,一邊立著蕭挽風。

    其中一名將軍打破寂靜,沉聲喝問:“軍中還有兩萬精兵,失了大帥,仗還沒打完。河間王打算如何?”

    蕭挽風道:“仗還沒打完,繼續打。軍中兩萬精兵交予我手里,全殲突厥主力。”

    又有個天生一雙虎目的將軍追問:“當真能全殲?大帥……”他不自然地瞥了眼裕國公的尸首,改口:“大長公主當初誓師時,也只要求我等:將胡虜驅逐出關,護我河山。”

    蕭挽風站在滿地血水里,聲線極鎮靜而篤定。四日七戰,七戰七捷,他有篤定的底氣。

    “全殲突厥,不放一個出關。胡虜不滅,誓不歸程。”

    提問的兩名將軍出列,單膝跪地行軍禮,掀開帳子走了出去。

    之后陸陸續續有將領出列行禮,一一起身出帳。其中一個留短須的偏將眼神閃動,低頭跟隨眾人出帳。

    蕭挽風盯著那短須將軍的背影,吩咐顧沛:“他是裕國公身邊親信。殺了。”

    顧沛追出去把人按倒在大帳外。片刻后,提著血淋淋的頭顱回帳子。

    帳子外傳來驚慌的呼喊聲。蕭挽風從懷里取出一份名單,一式兩份,一份張貼去大帳外示眾。

    第二份拿在手里,問顧沛:“名單上的人盡數清理干凈,不在名單上的人不能枉殺一個。若你兄長還在世,這差事

    會交給他辦。如今交給你,你能辦得好?”

    顧沛眼眶倏然發了紅,忍住淚意,高聲道:“可以!”

    蕭挽風把名單遞給顧沛。帶來的三百親兵迅速搜捕清理裕國公留在軍中的心腹。各路將領冷眼旁觀。

    裕國公死不瞑目的頭顱依舊擺在桌案上。

    蕭挽風坐去虎皮帥座,取過帥印,摩挲了幾下印章的白玉虎頭。

    ————

    謝明裳從蘭州回返。

    回程不趕時間,行程放緩,十五個日夜入固縣。

    到了固縣這處,已經極靠近京畿地界了。十月深秋季節,滿地落霜。

    回程這一路,她陸陸續續聽到許多的傳言。有說前鋒營大勝的,也有說損失慘重的。聽來聽去,還是大勝的傳言比較多。越靠近京畿,前方大勝的消息越篤定。

    固縣這處的軍情消息最為新鮮。打探消息的親兵強忍激動:

    “大勝!大獲全勝!擊潰突厥主力于黃河北岸!捷報已經飛報入京,大軍正在分批返程。第一批凱旋將士據說這兩天會路過固縣。”

    “娘子你看,沿路搭起的彩篷子,都是縣衙新搭起來的,縣衙在準備犒軍物資,等大軍回程路過時獻上。”

    謝明裳多問了一句:“前鋒營大勝,還是中軍大勝?打聽到細節沒有。”

    親兵臉色的激動淡去三分。

    “只聽說中軍支援前線,前鋒營和援軍會師于黃河,兵力大壯,這才有了大勝。至于具體的論功行賞……”

    最大的功績,到底歸于增援的中軍主力,還是浴血而戰的前鋒營?

    牽扯太多,外人說不準。

    “都傳說凱旋大軍這兩天會路過。娘子,我們要不要……”

    謝明裳環顧周圍一張張期待的面孔。

    “固縣休整兩天,等一等,看一看。若能等到回返大軍最好,等不得的話,我們先進京。”

    ——

    當日,十幾輕騎歇在固縣驛站附近的農家。

    謝明裳單獨坐在農家土屋里,晃了晃竹筒。

    竹筒當然是空的。里頭要緊的調兵令,被她藏去了別處。

    爹爹對朝廷的忠心,謝家人都清楚。這份忠心能不能被善用,難說。

    她想留個證據,以后必要時,讓爹爹親眼看清楚。

    涼州兵馬不動。急調謝崇山一人返京。

    謝明裳默想,調爹爹一人返京。朝廷準備啟用爹爹,對付哪方?

    這幾天她睡得不大好。

    時不時的就會想起,掉下山崖的馬車,空無一物的只剩血跡的山道。山間下的小雪。

    原來關內九月也會下雪。但短暫的山間夜雪,比起關外的鵝毛大雪來說,太細小了。

    有時候半夜睡不著,她會起身吹起骨管。

    一行輕騎歇在山野的時候多,骨管幽幽咽咽,在曠野傳出老遠。除了有時會吵得同行人睡不著覺,其他倒不礙著什么。

    她有時想,這些天在忙什么呢。奔波千里,截殺了一車隊的人。

    其實只為拿走調兵令。

    但為了奪取調兵令,需得滅了在場的所有活口。

    嚴長史叮囑滅口,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蘭州山道的行動,已經是損失最小、最好的結果了。

    為什么心里難安?

    今天歇腳給足了銅錢,農家在忙著殺雞招待。隔墻聽到農家兒子小聲嘀咕:“爹,少殺兩只,咱家就這四只母雞。好歹留一只。全殺了心里難受。”

    農家爹在訓斥兒子:“人家給了半貫錢,能換多少只雞!殺了招待貴客,這幾只雞就不算白死,你心疼個啥。安安心心地殺雞!”

    安安心心四個字傳進耳朵,分明談論的事絕不相干,卻叫謝明裳心里微微觸動。

    那日山道上,她一箭重傷信使,搶奪調兵令,下手毫不遲疑。

    車上的監軍,讓她仔細想想,她也會下令殺了。內監無處可去,多半會回返京城。人留著危險。

    但中箭昏迷的信使,押送隊伍的幾名官兵,都不是必死的。

    他們失了調兵令,犯下失職死罪,也就背負了殺頭的罪名,只會像離群落單的大雁般倉皇飛走,哪會再回京城復命?

    放過他們一條性命,就像她半夜睡不著起來吹骨管,并不礙著什么。

    只可惜沒那許多假設。他們出現在那山道上,就得死。

    中原有句人人都耳熟能詳的成語:“斬草除根。”

    還有很多類似的詞語:“防微杜漸”, “未雨綢繆”。

    龍椅之上那位天子 ,使出種種手段對付謝家時,也是這樣的想法:“未雨綢繆”,“防微杜漸”。

    謝家有沒有反心,不重要;提前捏住謝家的七寸,才令天子安心。

    這就是京城的處事法子。暗潮涌動,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所以搶先一步下手,去除隱患,令自己安心。

    不論是誰,不只是奸人。任何人,只要他坐鎮于暗潮涌動的京城,周圍人人都如此行事,“未雨綢繆”,為求自保以傷人,他必然只能如此行事。

    做和周圍人同樣的事,做得更搶先,更狠辣。

    三月的謝家,六月的河間王府,在天子眼里,是隱患。

    九月山道上,押送調兵令的信使和官兵,在河間王府眼里,同樣是隱患。

    一陣細微的窒息感涌來。謝明裳把窗戶全推開,四野的風嘩啦啦沖進破口的窗紙,清新的空氣傳入鼻腔肺腑。

    “戈壁上射殺了鷹,都知道把巢穴里的雛鳥留下。鬣狗獵豹吃飽了,也不會把整片羊群獵殺干凈。”

    彌漫的燉雞香氣里,她低聲咕噥著:

    “中原這里倒好,斬草除根。好的壞的草,全給你拔了。”

    兩名親兵送飯進屋,一路早混熟了,開玩笑地問:“娘子坐在屋里,又不點燈,黑燈瞎火地一個人嘀咕什么呢。”

    謝明裳把聲音放大點:“不喜歡京城,不想回去。”

    親兵們都沒當真,大樂起來,把一大盆熱騰騰的燉雞端來面前:“王府和謝家都在京城,娘子不回京城,去哪兒呢。”

    打開陶甕蓋子,濃郁燉雞香氣直沖鼻下。謝明裳深深地吸了口香氣。

    窗外幾個等食的親兵抱臂站著說說笑笑,笑聲回蕩在黃昏寧靜的農家小院里。

    眼前的畫面如此美好,仿佛一陣風,把之前細微的窒息感吹散殆盡。

    謝明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早提過了,等京城情況好轉,我想出關走走。下次見著你們主上,我再跟他商量一回。”

    親兵笑說:“那有什么難事!等殿下凱旋歸來,娘子提什么,殿下都會答應的。”

    謝明裳邊夾菜邊笑說:“真的?我可真要當面跟他提。”

    確鑿消息是在第二天晌午傳來的。

    凱旋而歸的大軍還隔著三四十里路,早有鄰鎮幫閑的小子撒丫子狂奔回鄉報信。

    只短短半個時辰,附近十里八鄉都聽說了。

    午后,趕去打探動靜的親兵回返,對著面露期盼的同伴們搖搖頭。他遠遠地看清了大軍旗幟。

    “并非前鋒營旗幟。前線第一批回返的,是中軍人馬。”

    中軍主將,那不是裕國公?謝明裳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張面如重棗的老臉。

    他率先領兵回京?

    傷亡慘烈的前鋒營被拋在后頭?

    各種猜測在腦海里閃過,眾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農

    家小院依舊平靜,但心境陡變,誰也待不下去了。

    “穿戴別露破綻。”

    謝明裳叮囑眾人:“我們混在出迎人群里。蹲路邊,看一眼。”

    *

    黑底金邊的軍旗在曠野大風里獵獵作響。

    蕭挽風拒絕了附近幾個鄉郡知縣的迎接宴,吩咐原地休整片刻,天黑前行軍入固縣。

    固縣,位于京畿界外,卻又距離京畿最近的幾個縣鄉之一。

    “固縣有個驛站,就在前頭幾里。”顧沛走近馬前詢問:

    “殿下,驛站備的馬料好。要不要牽著烏鉤去驛站歇一歇?”

    蕭挽風抬起馬鞭,倒轉半圈,拿馬鞭梢重重敲了下顧沛的腦袋,敲得他齜牙咧嘴。

    “說話又沒過腦子。”

    顧沛:“……得令!兵馬不入驛站,直奔固縣休整。”

    “進固縣地界后扎營。固縣上下官員前來拜訪,一律攔在大營外不見。”

    “派幾個將士去驛站,把他們屯的的上好馬料搬來。”

    “得令!”

    沿路都是自發聚集的百姓。軍中將領都披甲戴盔,路邊人群也分不清哪個,只起勁的歡呼。

    許多人家往隊伍里擠,高高獻上自家肉食,行軍中的隊伍不受。又有半大孩童跟在隊伍后頭載歌載舞,拍著巴掌跟隨,將士們隨孩童們撒歡兒去。

    蕭挽風今日戴盔披甲,穿一副軍中常見的兩鐺鎧,腰刀馬靴,跟軍中諸多的校尉打扮得差不多,行在隊伍當中,除了身形高大了些,乍看并不扎眼。

    但細看便能察覺,在他周圍圍攏的,并非尋常軍士,而是精挑細選的親兵精銳。

    此刻,親兵隊伍里一陣細微的騷動。許多張面孔吃驚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顧沛猛地一勒馬:“……娘子?”

    聽到這兩個字,前方的蕭挽風也不假思索一扯韁繩,來個急停。

    正值黃昏時分,寒鴉歸林,明暗交錯。

    蹲在道邊黑壓壓人群里,一張俏生生的面孔抬起,正吃驚地盯住前方馬背上挺直的強健身形。

    她閉著眼也能認出盔甲下的人,蕭挽風!

    謝明裳:……他不是前鋒營大將么?怎么人在中軍??被裕國公那老匹夫抓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把你交給我。

    只蹲在路邊看一眼……蹲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謝明裳:“……”

    戰馬分明就是烏鉤!旁邊跟著的大個子是顧沛!齊刷刷勒馬望向路邊作甚, 求救嗎?!

    路邊蹲的幾人相互打手勢,悄悄往人群后退。

    大軍當中的蕭挽風勒馬片刻,吩咐兩句, 又往前繼續緩行。

    隊伍里跑出一個王府親兵, 追出兩里地,把正打算回農家小院商議解救法子的眾人喊住了。

    謝明裳這才聽說, 原來中軍早換了主將,中軍兵馬帥印都在蕭挽風的轄制之下。

    至于原本的主將裕國公去了何處……誰也沒問。

    天色黑透時, 一行輕騎牽馬拎包袱, 隨大軍進入固城,就地扎營。 顧沛領他們進營地。

    “顧隊副, 你瘦好多。”跟隨謝明裳的幾個王府親兵激動地上前打招呼,“這次跟隨主上打突厥大勝, 顧隊副砍了多少腦袋?論功行賞,會不會升隊正——”

    顧沛忽地停步回頭,遞過尖銳的一瞥。無論消瘦的側臉輪廓和兇狠的眼神, 幾乎都不像從前大大咧咧的隊副。

    幾個親兵吃了一驚, 齊齊停住腳步。

    旁邊隨行的兩個副將趕緊把人拉開幾步:“快別說了, 這次打得艱苦,前鋒營陣亡七成, 顧隊正人沒能回來……”

    “到了。”顧沛指向一處臨時搭建的帳篷,“弟兄幾個歇這處,娘子隨我去大帳見主上。”

    謝明裳原地震驚停步片刻, 又繼續跟著往前走。邊走邊打量前方的顧沛。

    周圍人都散去各處軍帳, 只剩他們兩個,走出去十幾步,顧沛抬手狠狠地抹了下眼角。

    身后一只手搭上肩頭, 輕輕地拍了拍。

    謝明裳在背后道,“英靈永在。”

    “逝去的親人會化作山川水流,路邊的風,腳下的沙。他會繼續看顧著你。見你開心,他也高興;見你難過,他也會傷心的。”

    顧沛以鼻音重重地應了聲,胡亂又抹了把臉,掀開中軍大帳門簾:“娘子進去吧。殿下在里頭休息。”

    謝明裳提著包袱走進大帳。

    里頭點起一盞小油燈,帳子占地不小,布置簡陋,只擺放一套桌椅屏風,屏風后擺放了一張休息用的行軍木床。隱約有個人影躺在床上,影子映上屏風。

    謝明裳站在屏風邊,探頭往里看。

    蕭挽風枕著刀鞘,合衣而臥。人顯然疲累了,正沉沉地睡著。

    許久不見,他明顯消瘦許多,人曬黑了。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輪廓更顯得鋒銳,鬢角如刀,在睡夢里也緊抿著唇。

    謝明裳繞過屏風,輕手輕腳地往里走。

    還沒有走到木床邊,沉睡的人霍然睜開眼。深黑色的眼睛幽亮,直勾勾地注視過來,一只手反握住頭枕下的刀柄。

    謝明裳攏起長裙往前快走兩步,燈光昏暗,怕他看不清動手,人索性蹲去木床邊,兩邊視線齊平。

    隨著她的動作,一路緊盯不舍的幽亮目光也緩緩轉動,從屏風旁轉向床邊。

    ——這是還沒睡醒呢?

    不,分明醒了。目光清醒得很。

    謝明裳的眉眼舒展開了。

    重逢的喜悅在胸腔涌動,他們多久沒見了?

    八月中出征,那時雨后的天氣還偶爾悶熱;如今已入十月,清晨滿地白霜,漫山遍野的落葉都快掉完了。

    “是我。顧沛領我來。”謝明裳抬起手,白生生的手掌在那道緊盯的視線前晃了晃。

    “傍晚在固縣郊外路邊,你看到我了?”

    握住刀柄的手緩緩松開。

    蕭挽風從睡夢中驟醒,聲音帶幾分沙啞,“看到你了。人群里那般顯眼,我聽他們喊娘子,一側身就看到了。”

    謝明裳很是不服氣。

    “我拿碳灰涂了臉出來的。靜悄悄蹲人群里,誰看得清?要不是隊伍經過,當中有個騎馬的身形像你,騎的黑馬像烏鉤,我才不會抬頭四處張望,教你們輕易察覺了。”

    長篇大論還沒說完,蕭挽風的手已經撫上她臉頰。

    “碳灰涂黑了臉,人還是顯眼,在人群里像金子,亮閃閃的,一眼就能看到。”

    謝明裳撐不住笑了,抬手拍他一下。“你才是個亮閃閃的小金人。”

    胸腔里情緒激蕩,視野不知不覺浮起朦朧霧氣,想哭,卻又肆意地笑。

    兩人相隔只有半尺,在燈下不錯眼地打量對方,看氣色,看細微的變化,以氣聲說話也彼此聽得見。

    謝明裳蹲在木床邊,正悄聲說:“你出現在中軍隊伍里,我們都以為你被裕國公那老匹夫給扣住了,嚇得不輕,還在商量如何營救你……”

    一只結實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腰,把她從蹲在床邊的姿勢拉起,謝明裳順著他的力道坐去床邊。

    按住她后腰的手卻不松開,依舊不輕不重地按著,發力把她往前壓。

    謝明裳趴去了他身上,鼻尖對著鼻尖。身后那只手還按著她不放,隔幾層衣裳,緩緩地摩挲后腰四周,磨得她后背起了一陣細小的戰栗。

    她不想說話了。

    有那么多時間可以說話,慢慢講述這段漫長的離別;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間那么少。

    粉潤的唇瓣往前,輕易便突破兩人之間僅剩的幾寸距離,蹭了蹭面前男人的臉頰,順勢蹭過下嘴唇。

    下巴上沒剃干凈的胡茬扎在她柔軟的唇角上。有點疼,又有點癢。

    不老實的小娘子舔了舔麻癢刺痛的唇角,不很滿意,把瞬間呼吸粗重起來的男人往床上推,要他繼續躺回去: “扎得疼。”

    推一下沒推動,兩人反倒更靠近了。

    后腰上的手臂猛然發力,天旋地轉,她被按在床上。

    原本平躺的男人撐在她上方,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頜,粗糲的拇指緩緩摩挲過她才被胡茬扎過的唇角,摩挲得極重,幾下便發了紅。

    謝明裳肩頭一涼,衣襟被解開了。

    “……”

    她瞠目躺在板床,人有片刻沒動。她在想剛才一路走過來,經過的上百個帳篷,大營里來回走動的值守將士……

    一層厚牛皮搭的帳篷不隔音!里頭的影子都能映去帳子外頭!

    “中軍帳子里外雙層牛皮。確實不隔音,聲音小點。”蕭挽風回應道。

    兩句對話功夫,深秋風冷,一陣夜風呼嘯著縫隙刮進帳子,小油燈搖晃幾下,噗嗤,熄滅了。

    帳子里陷入黑暗。

    只有上方男人的眼睛是亮的。在黑暗

    里灼灼閃光,仿佛夜幕天河閃爍的星星點點的的星辰,又有點像關外大漠深處游蕩的野狼群的眼睛。

    謝明裳抬起一只手去摸他。

    摸他消瘦而越發顯出剛硬的臉頰,摸他的發鬢,摸他濃黑的眉峰。

    蕭挽風任她摸。

    一聲細微裂帛聲響,長裙被撕扯開,扔去地上。謝明裳吃了一驚,喊:“我的裙子……”

    才喊出聲就感覺不妥,后幾個字壓在喉嚨里。但還是氣不過,她湊近耳邊,以氣聲惱火地喊:“我就帶出來這一條裙子!平時都穿得跟個男人似的,今晚來見你才穿的裙子!”

    又一聲細微裂響,這次被扯開的是短上襦,掛在手臂上。粉白瑩潤的手臂露出來,在黑暗里白生生的耀眼。

    蕭挽風在耳邊叮囑:“喊我。”

    聲線里帶濃烈強忍的欲。謝明裳小聲抱怨:“我沒衣裳,也沒裙子了。”

    “明天幫你找一身新的。”

    謝明裳得了承諾,那點火氣很快消散了。她貼著耳廓喊他的名字:“挽風。”又小聲說:“沒帶香膏。”

    蕭挽風沒說話。骨節分明的指節探進長裙深處。細小的水聲攪動。

    被屏風格擋的簡陋內室里,響起一陣細細的喘息。喘息聲很快變成了小聲驚呼。

    謝明裳吸著氣喊:“什么東西硌著,冰涼……”

    是套在左手拇指虎口的鐵扳指。她很快反應過來,腰往后躲:“別碰,別碰,摘了吧。”

    蕭挽風不摘,只停了停。深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閃著幽光。

    兩人幾乎鼻尖對著鼻尖,說話時稍微往前一動,便能碰觸到嘴唇。他俯身吻懷里小娘子的唇角。

    “得意留下四塊馬蹄鐵,融了一塊做成的鐵扳指。不必摘。”

    他說的是五年前留在呼倫雪山上的那匹得意。那段失落的記憶,謝明裳如今可以清晰地記起了。

    她想了片刻,帶出點懷念的神色。

    柔軟的身體已經敞開了。謝明裳小聲哼哼著要抱。

    健壯精悍的男子軀體果然抱攏了她。挺直的鼻梁擦過她的臉頰,蕭挽風低聲耳語:“再喊一次。”

    漂亮的唇角細微地翹了翹,謝明裳有點想笑。喜歡在床上聽自己的名字怎么回事?

    但誰沒點毛病呢,這點小小癖好不算什么,她也有些小癖好。

    瑩白的手臂摟住脖頸,去扯他的發冠。束得齊整的發冠被她拉扯幾下,掉去刀鞘邊。

    發簪子叮地一聲落在地上。

    幾縷發尾落在雪白的肩膀上,癢癢的。謝明裳勾住發質粗硬而微卷的發尾,在尾指繞幾圈,滿意了。

    她甜滋滋地喊:“挽風。”

    蕭挽風在近處凝視她,“愿不愿意把你交給我。”

    謝明裳一怔,濃睫飛快地眨了下。她自己走進他的大帳,自己轉進屏風,走近他休息的木床邊……還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不會傷害你。”面前的男人依舊在極近處凝視她:“信不信我?”

    謝明裳手心里勾著微卷的烏黑發尾:“我當然信你的。”

    蕭挽風抬手在她唇邊摩挲幾下。沒有收著力氣,重重地碾過,有點疼。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灼亮,仿佛烈火熔漿翻滾其中。

    他扣住身下小娘子精致的下巴,凝望片刻:“把你交給我。”

    *

    半夜了。

    原地駐扎的大營寂靜。除了值守將士在營地間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聲,幾乎聽不到其他動靜。

    中軍大帳里漆黑,五丈方圓內沒有人。偶爾有一兩個將士急匆匆來尋主帥,隔老遠便被值守親兵攔住道:“殿下休息了,請回。”

    帳子里靜悄悄的,偶爾有細小嗚咽從帳子縫隙里漏出,被夜風卷走,幾乎聽不清晰。

    謝明裳渾身都疼,滿眼淚花。

    到騎虎難下時她才明白過來,把自己交給他……原來除了同意和他共赴巫山云雨,還有另一層意思!

    上了他的床就開始失控,中途再喊不了停。唇舌被堵住,兇狠地吮吸掠奪,模模糊糊地喊也喊不住。

    她吃疼,發狠地揪扯他的發尾,也只能扯得身上的男人短暫停下動作,目光抬起對視片刻,把她的手腕按去床上,按得她動彈不得,撞得她幾乎散了架。

    夜深了。

    床上趴著的小娘子像條缺水的游魚兒,還在嗚嗚咽咽地彈跳。

    深秋冷夜的,光潔細致的后背肌膚滑膩膩的,全是激出來的熱汗。一只手從身后繞來身前,按在柔軟小腹上,把她往后按。

    謝明裳受不了這要命的姿勢,一聲接一聲的叫。叫聲被結滿厚繭的手掌捂在嘴里。她噙著滿臉的淚花,發狠地張嘴咬,狠命地咬堵她嘴的手掌,直咬出血來 。

    身后的男人任她咬,撞的更狠。

    拇指虎口佩戴的精鐵扳指冰涼,扣在溫熱的臉頰邊,她的鼻尖下隱約殘留血氣。

    謝明裳覺得自己要死在這里了。好丟臉的死法。

    她放棄了咬手,把手咬穿了他都不會停,改往身后用力推。推了幾下沒推動,兩只手腕卻又被并攏攥住,往后一扯,她身子懸了空。

    細小的水聲汩汩流淌在黑暗的帳子里。被屏風遮擋的簡陋內間里一陣又一陣的急喘。

    終于被放開時,也不知到了什么時辰,精疲力盡的小娘子手腳攤開躺在木床上,連蓋被子都忘了,直接睡了過去。

    片刻間睡得人事不知。

    *

    再次緩慢地醒來時,好久都沒能醒神。

    謝明裳的眼睛睜開又合攏,合攏又睜開……視野里傳來的亮光終于喚醒了她。

    身下傳來轱轆的滾動聲。

    她正坐在一輛馬車里行進。

    渾身像散了架又重新拼起來,動一動就扯得四處筋骨疼。摸了下自己身上,倒是穿得整整齊齊的……一套軍里最小號的夾袍、夾褲和軟甲。

    她昨晚那身難得的女子衣裙還是無了。

    日光越過頭頂往西,時辰過午。馬車混在行軍隊伍里浩浩蕩蕩地往前行進。

    昨夜扎營在固城,大軍原地休整一夜,今天卻又急行軍,不知行往何處。

    車簾子掀開細縫,里頭露出一只清澈眼睛。謝明裳安靜地查看行軍官道,越看越生出幾分眼熟意味。

    逐漸出現在前方的巍峨雄偉的城墻輪廓,叫她眼皮子劇烈地一跳。

    難怪瞧著眼熟……這條官道,她來來回回曾走過幾十趟——正是京城外往南的一條官道。

    原來他們早入了京畿地界。

    前方的城門,豈不正是京師十二門之一,位于城南的明德門?

    不知為何,凱旋大軍沒有按慣例在京城郊外二十里外停駐扎營,反倒一路疾行,直奔京師城下!

    第118章 第 118 章 事發于北,劍指人主。……

    深秋季節天黑的早。

    申末酉初, 天色昏暗下去。城頭高處早早亮起火把燈籠,眾多守城禁軍往下張望。

    天生一雙虎目的將軍站在緊閉的城門下,對城樓上高聲喊話。

    “我等乃中軍凱旋將士!”

    “中軍返程的軍報已提前遞送京城, 告知朝廷。為何不開城門, 放我等入京復命!”

    明德門守城的主將,禁軍中郎將:錢將軍, 站在城垛高處打量。

    他認得喊話的這名虎目將軍,確實是隸屬中軍的幾名大將之一。之前隨謝崇山平定遼東王叛亂, 之后又被調撥入裕國公麾下, 奔赴北方擊退突厥人。

    錢將軍拎起的心放下去大半,回頭跟身側站著的常青松笑說:“自己人。”

    自己人歸自己人, 京城戒嚴的規矩還在。錢將軍往城下喊話,“諸位辛苦了!將士凱旋回返, 為何不去二十里

    外扎營休息,來城門下作甚?”

    “朝廷已定下五日后開城門,迎凱旋大軍入京。禮部兵部正在籌措當中。將士們, 且退去二十里外扎營休整, 耐心靜候啊!”

    城門下的虎目將軍高喊:“頭一批凱旋返京的兒郎八千人, 已在二十里外扎營,城下五百將士乃是跟隨主將的親兵!前線有要緊戰報, 十萬火急!我家大帥親自入宮面圣,當面回稟圣上,還請放行!”

    我家大帥……

    中軍大帥, 不正是裕國公?

    錢將軍心里嘀咕, 裕國公,那可是圣上心腹!

    之前裕國公在城外大營領兵時,聽說好幾次被圣上半夜召入京城, 一路長驅直入皇宮秘密議事。

    這般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可攔不得。

    錢將軍急往隊伍中央打量。黑底金邊的中軍旗幟在大風里呼啦啦地展開。

    旗幟掩映之下,遠遠立著一匹雄健的黑馬,馬上主帥穿明光鎧,戴鐵兜鍪,身軀高大健壯,長矛掛在馬鞍邊,眾將士烏泱泱簇擁在身側。

    虎目將軍在城門下喊罷,調轉馬頭回去復命。和黑馬上的主帥交談兩句,又急奔回來。

    “我家大帥問,明德門到底開不開?明德門不開,我家大帥自去別處城門下入城!耽擱了前線要緊軍情,不能及時面稟圣上的后果,錢將軍一人擔下!”

    錢將軍倒吸口涼氣,即刻從城樓飛奔而下,連聲招呼禁軍開城門。

    鐵絞索吱嘎響起,沉重城門緩緩敞開。

    錢將軍親自站在門洞下,迎接中軍主帥入城,遠遠地抱拳諂笑:

    “老國公辛苦!需得老國公親自趕回面圣,必定是極緊要的軍情。末將職責所在,問詢兩句而已,豈敢攔阻?老國公這次驅逐突厥,立下護國大功,末將提前恭賀——”

    說話間,城下等候的將士已經開始入城。五百親兵俱是披甲騎兵,烏壓壓聚集在城下,氣勢可驚人得很。

    錢將軍心里嘀咕:從前裕國公在京城時,出行最多帶五六十親兵。出去打了一場勝仗,回來親兵就變五百了,好大的架勢……

    遠處中軍旗幟簇擁之下,全身耀眼亮甲的主帥乘黑馬往城門下緩行而來。兩邊交錯時,錢將軍滿臉陪笑寒暄:

    “許久不見了,老國公。上回末將見老國公還在中秋前,老國公下馬入宮,健步如飛吶!當時末將同行。老國公可還記得?”

    馬上主帥的目光轉來城門側面。

    鐵兜鍪下的視線森然尖銳,在錢將軍的頭臉脖頸間刮過一圈,什么也未說,驅馬行過城門下。

    錢將軍目送馬上主帥挺拔的身影從面前行過,隱約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究竟哪里不對勁……

    等等,裕國公壯得很!虎背熊腰,大腹便便!

    剛剛策馬行過他面前的“中軍主帥”,雖然個頭同樣高大健壯……身材不對!裕國公上了年紀的大肚腩呢??

    錢將軍突然大喊起來:“等等!且慢放行,關——”

    迎面出現一道閃亮刀光!

    中軍主帥的黑馬后,一名精悍輕騎橫馬躍出,正是顧沛。不等“關城門”三個字吐出喉嚨,錢將軍的頭顱已凌空飛起!

    鮮血飛濺。無頭尸身悶響倒地。

    附近守著鐵絞索的幾個守城禁軍驚得目瞪口呆。城門下一陣驚惶大喊。

    不遠不近抱臂站在內城墻邊的守城副將常青松大驚失色,霍然站直身!

    錢將軍這守城主將三言兩語趕下城樓,熱絡攀談交情,大拍勛貴馬屁。拍馬屁的活計輪不到他這守城副將來做,常青松索性站得遠遠的,懶得湊上去熱臉貼冷屁股。

    誰知道被他旁觀了一場意外驚變!

    城墻附近的天色已全黑了。黑洞洞的城門敞開,城外不知來處的精悍輕騎仿佛潮水般往城門里涌進。

    常青松的頭皮幾乎炸開,想也不想拔刀,怒吼著就要往城門下沖!

    鐺——

    響亮的刀鋒碰撞聲激烈響起。

    身披明光鎧的“中軍主帥” 不知何時驅馬回頭,腰刀出鞘,迎面攔下常青松的一刀。

    守城禁軍的火把散落滿地,把城墻周圍三丈范圍照得通亮。不知來歷的“中軍主帥”取下鐵兜鍪,露出一張年輕冷峻的面孔。

    常青松的眼睛霍然瞪大,難以置信!

    “河間王……”他抖著嘴唇道。

    偽裝中軍主帥,冒名喊開城門,殺守城主將……河間王,叛變了?

    “裕國公勾連遼東叛王,通敵叛國。” 蕭挽風開口頭一句,便鎮住了眾守城禁軍。

    他在馬上居高臨下,盯住常青松的眼睛: “前鋒營孤身應戰突厥主力,裕國公拒不發兵增援,前鋒營幾乎死絕,戰事險些大敗。軍中所有將領皆為人證。”

    “今日本王秘密入京面圣,只為揭發裕國公此國賊;連同朝中其他叛國逆黨,連根拔起。以國賊之性命,祭奠前線陣亡將士,令將士英靈安息。”

    中軍幾名將領圍攏過來。

    剛才喊門的那天生虎目的將軍,常青松也認識的,目中含淚上來勸說:“枉死了許多兒郎,老常。放將士們入城,撥亂反正,令將士英靈安息。”

    常青松腦海一片混亂,木愣愣站在城邊。

    到底哪方是叛黨?哪方是國賊?他要不要放面前五百精兵進城?

    耳邊又傳來蕭挽風的嗓音。

    眼前一片混亂的局面里,他的聲線鎮定有力,更顯得堅如磐石。

    “八月時,本王曾問你,愿意繼續領把守城門的安逸差事,還是愿搭上性命,隨本王出戰。”

    常青松還記得。

    當時,自己毫不猶豫答道:“武人豈愿安逸死,只愿馬革裹尸還。”

    一張絹帛手書扔去常青松面前的地上。

    常青松混亂地撿起展開。黃絹帛書上赫然寫下八個字:

    【驅虎吞狼,虎狼齊滅】

    “這帛書是從裕國公那國賊身上搜出的。”

    幾名中軍大將情緒激憤,紛紛嚷道:“虎,代表突厥人;狼,代表河間王。虎狼齊滅,好狠的毒計吶!”

    “林相秘密勾連裕國公,兩個老賊偽造手諭,企圖借突厥人之手,全滅前鋒營將士,證據確鑿!”

    大戰中失去了幾名摯友的虎目將軍大吼:“這老賊幾乎成功了!前鋒營將士戰死七成,全員負傷!河間王殿下幾次陷在陣中,差點陣亡!”

    常青松驚得目瞪口呆,翻來覆去地查驗。

    極上等的黃絹帛……分明是宮里手諭的制式!但內容……不可能!圣上不可能發出如此荒謬手諭!

    眼前手諭,必然是臣子偽造!

    “林相……這奸臣,如此大膽!勾連遼東叛王,意圖謀害宗室王,謀害前鋒營全體將士!”

    “是。朝中有奸臣,蒙蔽天子目。常將軍,隨本王出戰的時候到了。”

    蕭挽風直視常青松:“放將士們入城——除國賊,清君側。”

    常青松渾身一震,回望身后敞開的黑洞洞的城門。

    *

    馬車停在路邊將近半個時辰。從天光暮色等到天色全黑。

    酉時正,前方停滯許久的輕騎隊伍終于開始快速入城。

    車壁外響起幾聲敲擊。顧沛在外頭道:“今天趕路緊張,耽擱娘子用食了。城門已被喊開,主上叮囑,叫娘子安心稍等片刻,等回王府再好好的用一頓餐食。 ”

    謝明裳掀起半截車簾子問:“你家主上呢,他回不回王府?”

    顧沛道:“主上今夜不得空。娘子,車簾子放攏,我們要入城了。”

    謝明裳放下車簾。

    以入京進城門的速度來說,馬車行駛得過于快了。車身搖晃不止,連帶著車簾子也在風里晃動不休。

    擋風布簾短暫飄起來的瞬間,她驚鴻一瞥,在周圍熊熊火把光芒映照下,看清了城門邊握刀站著發愣的常將軍,常青松。

    他腳邊有一大片新鮮血跡。身后的城墻邊有黑黢黢的東西躺著,有手有腳,像尸體。

    謝明裳還沒來得及看清晰,布簾子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

    馬車入城后疾行得更快,車轱轆簡直飛起一般,謝明裳被顛得幾乎要吐了,抬高嗓音喊:“顧沛,車行慢點!顧沛!”

    車外沒有顧沛的應聲,倒有個隨她奔赴蘭州的親兵接口道:“顧隊副不在此處,隨主上辦事去了。娘子見諒。”

    “哦。”謝明裳才放下車簾子,又被顛得七倒八歪。想想不對,掀起簾子問:“你們主上大晚上的辦什么急事?我這馬車轱轆都快起火星子了。”

    跟車的親兵默了默,道:“極重要的大事。主上吩咐,盡快護送娘子回王府。耽擱違令者斬。”

    從城南明德門,到城西長淮巷河間王府。只用兩刻鐘趕到。

    謝明裳半輩子沒坐過這么瘋癲的

    馬車,等車終于停穩,她捂著嘴從車上暈乎乎地跳下,身后眾多親兵簇擁著她涌入王府。

    大門隨即緊閉。

    刀箭甲胄早已堆在前院,親兵們飛跑著取兵器,披起全甲,迅速各就各位。

    謝明裳站在庭院當中,吃驚地環顧四周。跟她入王府的親兵,至少百二十人!全是鐵甲重騎!

    借著庭院燈火,她仔細打量過一張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無一例外都消瘦許多,曬得黝黑。

    經歷了一場短暫而殘酷的生死風雨之后,神情更顯堅毅剛強。

    蕭挽風帶去前線的王府精銳,活著從戰場回返的,全數跟隨她入王府鎮守。

    王府長史嚴陸卿早就得到消息,站在前院等候。快步迎上前,深揖到地:“娘子千里趕赴蘭州,順利攔截朝廷調兵令,娘子此行辛苦!”

    謝明裳從馬鞍的夾層里取出一個牛皮囊,倒出調令,給嚴陸卿看過內容,叮囑他收好。

    “先別急著毀了。等時機合適的時候,我想拿給爹爹看一眼。”

    叮囑完畢,她拖著被馬車幾乎顛散了架的身子往后院走,邊走邊問:“嚴長史,今晚到底有什么大事?撿能說的說兩句。如果實在不能提,你直言一句‘不好說’,我去晴風院睡覺……你家主上累死我。”

    穿過整個前庭,幾乎走到會客花廳面前時,她隱約感覺有哪里不對。說起來,視野里確實有處地方不太對勁……

    腳步驟然停住,她望向西邊。

    王府西邊安安靜靜的。越過砌高三尺的圍墻,再往西邊眺望——

    原本矗立在河間王府兩百余步外,入夜后燈火輝煌、亭臺飛閣的氣派酒樓,消失了。

    夜空下顯出一大片的空地。沒有酒樓,也沒有燈火。夜幕下幾點星子,視野里除了院墻,只顯出遠處的山巒輪廓。

    謝明裳驚指西邊:“原本那座三層高的風華樓——”

    嚴陸卿一樂,言簡意賅兩個字:“拆了。”

    “娘子臨行前吩咐,圍墻砌高三尺,人手聚集于幾個院落。臣屬想來想去,王府還有一處大隱患。”

    他抬手指了指消失的風華樓方向:“風華樓有處閣子,可以下視王府。”

    “你就領人拆了?” 謝明裳啼笑皆非,“京城眼睛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跳出來指手畫腳。你領人拆了一座酒樓,如此囂張行徑,居然沒有言官彈劾河間王府?”

    嚴陸卿瞇著眼笑:“京城的風向變了。臣屬覷準時機動的手。”

    前鋒營洛河二次大捷的戰報急送入京不久,突厥小王的頭顱也被傳入京城。朝野戰意高漲,群情激昂。

    突厥小王頭顱傳遞入京的第二天,嚴陸卿領著所有王府親兵出門,把河間王府的拆樓告示貼去風華樓門外,當場把酒樓拆了個干凈。

    “忍很久了。真痛快啊。”

    謝明裳忍笑走出幾步。她還惦記著入城時地上的幾攤血跡,常將軍發愣的眼神。

    “今晚到底什么大事,當真不能說?不說我可睡覺去了。 ”

    嚴陸卿手里還捏著那封千里搶奪來的調令,笑嘆一聲,“好險。”

    好在調令被中途劫奪來了。設想謝崇山在涼州接到調令,快馬一路急奔入關,十天半個月功夫,如今差不多正好入京畿……

    朝廷會如何用謝崇山?

    不敢細想的局面。

    “王府哪有不能跟娘子說的事?”嚴陸卿轉身往北一指。

    “今夜事發于北,劍指人主。娘子看,那邊已開始了。”

    謝明裳一只腳已經踏進晴風院門,聞言驟然一個急停,轉身往北。

    事發于北,劍指人主……逼宮?!

    北邊坐落的大片皇城宮殿,巍峨殿宇、鴟吻飛檐,籠罩在京城夜幕當中,向來莊嚴而寂靜。

    但今夜的北邊不尋常。

    京城北邊黑魆魆的夜空,隱約現出大片火紅。

    第119章 第 119 章 掀起太平皮。

    逼宮。

    這是身為臣子想也不敢想, 提也不能提的兩個字。

    “劍指人主”,何等狂妄!

    謝明裳站在晴風院口,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她想起, 昨夜被引入他的帳子。他從睡夢中乍醒, 目光定在她身上,兩人在黑暗里火熱交纏。當時就感覺到他擁抱自己的強烈渴望, 床笫間罕見的不容拒絕。

    她以為他在軍中作戰壓力太大。

    如今回想起來,一切有跡可循。他確實擔負巨大的壓力, 卻不是因為已經發生的戰事, 而是即將來臨的宮變……

    他在想什么?!

    嚴陸卿還在勸她回去晴風院歇息。

    哪能睡得著??

    謝明裳又看一眼北邊天幕映出反常的紅色,轉身往前院走。

    “我可睡不著, 我看嚴長史也別睡了。來,說說看, 你家主上不聲不響搞這一出,圖什么呢?”

    前后兩人快步穿過甲兵巡邏的庭院,直奔外書房而去。

    關緊門戶后, 謝明裳站在大沙盤邊, 目光掃過密密麻麻插滿各處的紅黑小旗, 思緒轉得飛快:

    “奪權以自保?”

    嚴陸卿站來沙盤邊,神色嚴肅起來:“不止。”

    “娘子, 浮云蔽日,不見長安。五年前龍骨山大敗,先帝離奇薨于關外, 賀帥被打成國賊。樁樁件件地積壓至今, 京城不能提,全天下的口耳都不敢提,靜悄悄地壓下去, 擺出一副國泰民安的氣象,仿佛從未發生過。”

    “但牽扯那么多性命,影響如此深遠的一樁國事,如何能裝作沒發生過?!”

    朔州軍鎮,每年祭日前后,家家門前豎起招魂白幡,戶戶都在祭奠亡故的親人,那幾日鎮子上揚起的香灰比沙塵還大。

    “疑竇不平,人心浮動,國豈有寧日?今年有遼東王叛亂,明年、后年,還會有其他的叛亂。”

    “殿下這次從朔州大營入京,比奪權以自保更重要的,還有第二個目的:

    把樁樁件件不能提起、不被記錄的舊人、舊事,重新提起。今上自欺欺人,粉飾太平——殿下欲掀起這層太平皮。”

    嚴陸卿侃侃而談,謝明裳不作聲地耳聽著,聽罷點點頭: “原來如此。好一句‘掀起太平皮’。聽明白了,謝嚴長史解惑。”

    嚴陸卿說得口干舌燥,咕嚕嚕喝下半碗茶水,“事態緊急,未能提前知會,娘子不見怪就好。”

    謝明裳手里的紅色小旗啾一下,筆直插進沙盤上一圈小磚代表的皇城內苑。

    “不怪你。等你家主上回來了,我找他算賬。去睡了。”

    起身就走。

    嚴陸卿懵了一瞬,追出去喊:“算賬……算何賬啊,娘子?主上殫精竭慮,也是為了替賀帥平反,追究龍骨山大敗的真兇啊。”

    謝明裳不回頭地道:“我昨晚見著他了。今天的行動打算,哼,他一個字沒跟我提!凈說廢話了!”

    兩人交談的短短幾句言語,凈說些不相干的廢話,什么人群里亮閃閃的,像金子發光……

    等等,細想起來,廢話都沒說完十句,她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直接把她拉上床,之后就翻來覆去,貼來貼去了!

    他甚至連一句“許久不見,甚為想念”都沒說!

    氣鼓鼓地踏進晴風院前,謝明裳又回身去看北邊天幕反常的紅色。

    那是滿宮室燈火透亮映出的光芒?亦或是宮室燒毀的熊熊火光?

    五百兵入京逼宮……京城里駐扎各路禁軍上萬!

    即便打個出其不意,還是好大的膽子,好大的風險。

    如果今夜不能迅速入宮平定事態,等各處駐扎待命的禁軍回過神來,就有大麻煩了。

    “睡醒再說。”謝明裳繼續往院子里走,和急迎上來的蘭夏和鹿鳴互道安好,在她們的簇擁下進主屋。

    事已至此,箭已離弦,著急有何用?靜候其變就是。

    她索性還去洗了個熱騰騰的澡。

    路上長久奔波而疲乏不堪的身體泡在大浴桶里,眉眼徹底舒展開來。

    兩只雪白手臂靠在木桶邊沿,謝明裳心里翻來覆去默想的,還是那一句“掀起太平皮”。

    替賀帥

    平反,追究龍骨山大敗的真兇。

    上千個日夜過去,京城歌舞升平了五年。

    原來還有人記著。還有人較真地追查,試圖把沉入水底的真相撈出水面。

    白色蒸騰的水汽里,謝明裳仰起頭,無聲地笑了下。

    嘩啦水響,她自木桶里濕漉漉地起身。擦拭干凈自己,又抱起刀鞘,開始仔仔細細地擦亮彎刀。

    ————

    火把熊熊,照亮內廷宮闕。

    大批宮人驚起,驚慌失措地躲藏在各處陰影暗處,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不知來處的將士披甲執銳,急奔過宮廷殿宇。

    遠處偶爾傳來一陣吶喊搏斗聲,很快又陷入長久的寂靜。

    今夜入城的,遠不止五百精兵。

    明德門順利開啟,繼五百輕騎之后,一千鐵甲重騎入城。

    這是來自朔州大營的絕對精銳,蕭挽風麾下直系兵馬。在黃河北岸擊垮了突厥主力,又隨主將南下,直入京城。

    宮門下鑰前夕,奉德帝人在寢殿。起先,他聽稟告說,裕國公提前返京,人在皇城門外緊急求見。有前鋒營相關之重要軍情,求見面圣,請求定奪。

    當時,奉德帝噙著笑,攤開御案鎮紙下鎮著的一張空白絹帛,提筆寫下“驅虎吞狼、虎狼齊滅”八個大字,對左右笑說:

    “朕這位國公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上趕著主動覲見,必然報好消息來了。傳他進殿。”

    左等右等,沒等到覲見的好消息,卻有內侍跑入內殿,哭哭啼啼地跪倒:“大事不好,皇城門下喊門的不是裕國公,是河間王!借口覲見,領兵沖入宮門,河間王要造反啊,陛下!”

    奉德帝難以置信,暴怒驚起:“他敢!”

    然而,短短片刻間,“河間王叛軍”已旋風般攻破幾層防御,直奔寢殿而來。眾多將士們怒吼:“除國賊,清君側!”

    “河間王被奸相所害,險些戰死!前鋒營幾乎全滅!將士浴血奮戰,被國賊背后暗害!”

    “禁軍兒郎們讓路,吾等不欲對戰!河間王求見圣上,除國賊,除奸相!”

    匆忙奔來迎戰的皇宮千羽衛禁軍遲疑起來。

    有千羽衛校尉小聲指點:“河間王找林相晦氣?林相不在內廷啊,各位去外皇城的政事堂尋他……”話音未落就被毫不客氣按倒在地,“縛了,卸兵器!”

    嘩啦啦卸下大批兵器。

    火把晃動,奔跑中的甲胄震響。門戶緊閉的內殿當中,眾內侍面色如土,耳聽奔跑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光明晃晃映上了內殿窗欞。

    奉德帝高坐在丹墀御座之上,冷聲道:“朕這位好五弟,自小性情孤戾,不似宗室眾兒郎。鷹視狼顧,動輒噬人。朕早知道,他會有謀反之日……朕早該除了他的。”

    大殿內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嗡嗡的回音,并無任何聲響。

    奉德帝抬高聲音:“馮喜,人呢。”

    蟠龍柱后轉出一個人影,馮喜跪倒在丹墀下,“老奴在此。老奴陪伴圣駕。”

    “出殿去。”奉德帝冷冷道:“替朕傳話給河間王。”

    “老奴遵旨——”

    “去,當眾高聲地傳:河間王蕭挽風,并非鄴王之子,亦非高祖之血脈。其母鄴王妃,失陷于突厥亂野中一日一夜,歸而有孕。其父鄴王隱忍家丑,將此子撫養長大。”

    “逆賊蕭挽風,冒領宗室蕭姓,血脈不明之奸生子也,何敢動搖我社稷?”

    奉德帝把心中積蓄已久的毒液吐露了個干凈,大為暢快,喝道:“你這老奴可聽清了?為何還不去殿外傳話?”

    冷汗一滴滴地,從馮喜的額頭滴落金磚地面。

    馮喜帶著哭腔哀求:“老奴奉命出殿傳話,觸怒了河間王,老奴就回不來了。老奴侍奉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老奴舍不得陛下啊!”

    “陛下,河間王今夜所圖,無非“清君側,除奸相”。陛下為何不順應時局,處置了林相,下令河間王退兵?老奴還想繼續侍奉陛下啊……”

    奉德帝暴怒,“你這老狗!不敢置生死于度外,還敢說效忠于朕?朕這些年待你不薄,換不得你一條命?!河間王就在殿外,你去是不去!”聲色俱厲,御座上憤怒按住劍柄。

    馮喜大懼,拼命磕頭道:“老奴愿意,老奴愿意,陛下息怒!”急忙起身奔向殿門。

    沉重的內殿門打開了。奉德帝滿意地放開劍柄,注視馮喜的背影從門縫里擠了出去。

    閹人一條賤命何足道?

    以馮喜一條命,把河間王從小說不清楚的存疑身世散布出去,換河間王身上一輩子洗不清的臟水。

    血脈不明,不堪為社稷主……

    馮喜一條命,值得!

    他滿意地豎起耳朵細聽。

    等來等去,卻始終未等到他想要的言語。耳邊只傳來馮喜一聲大喊:

    “河間王殿下……老奴愿意投誠啊!!”

    眾多披甲將士團團圍攏在寢殿四周,明火執仗,幾百雙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馮喜——這位煊赫一時的御前大宦,從內殿門縫里抖抖索索擠出殿外,小碎步快下幾十級的漢白玉臺階,直奔蕭挽風面前。

    “殿下,老奴愿意投誠!老奴密報,天子如今正坐在內殿里頭!”馮喜湊近兩步,含糊地告密:

    “天子不肯處置林相,有威脅殿下之心。”

    蕭挽風勒住躁動的戰馬,諷刺地一彎唇,“天子有威脅之心?威脅什么。”

    馮喜唰的往地面上一趴,在馬前五體投地:

    “具體想拿什么威脅殿下,老奴沒聽清,老奴急著奔出殿外投誠!內殿如今防御空虛,里頭只剩十幾個內侍宮人,都不頂用!殿下推開殿門直入即可。”

    頭頂有一道犀利目光往下,如刀鋒緩緩刮過他頭皮:

    “這些年,天子對你不薄。你臨陣叛主?”

    馮喜不敢抬頭,以五體投地的姿勢連連磕頭分辯:

    “老奴棄暗投明!老奴統領內廷多年,知曉許多的宮廷暗事!老奴愿意投奔明主,把這些暗事如數吐露給殿下啊——”

    脊背猛地一疼,蕭挽風牽著戰馬,抬腳從馮喜背上漠然踩過。

    “宮廷暗事,與本王何干。本王今夜求見御前,為的是:清君側,除奸相。”

    馮喜齜牙咧嘴,不敢動彈,趴伏在地:“是,是,清君側,除奸相……”

    又一只腳從他背上踩過。

    蕭挽風身后,一隊又一隊的披甲將士跟隨往前,走向前方通往大殿的漢白玉臺階。

    一只接一只的腳從馮喜身上踩過。

    等眾將士邁上臺階各處,散開護衛,齊齊注視著蕭挽風高大的背影走近內殿時——

    馮喜還在臺階下歪歪扭扭地趴著。

    曾經風光無限的御前第一大宦,經手過無數見不得光的宮廷暗事,一輩子捧高踩低,今日被無數只腳踩踏而過,渾身抽搐,倒斃在給予他權柄風光的內廷臺階下。

    呀地一聲輕響。虛掩的沉重正門被推開,蕭挽風抬腳踏進內殿。

    第120章 第 120 章 打了勝仗,都要拋一回……

    內殿空蕩蕩的。

    被風吹滅的燈盞無人點亮, 敞闊大殿里半明半暗。亮堂的地方纖毫畢現,熄燈的地方暗影憧憧,仿佛鬼蜮。

    有個人影端坐在大殿深處的御座之上。

    蕭挽風腳步邁入殿門, 隔幾十丈距離, 對御座上端坐的人影平靜道:“皇兄,臣弟入宮清君側。馮喜無德無才, 我替你殺了。”

    奉德帝冷笑幾聲。“叛主的狗奴才,殺得好。”

    殿外耽擱片刻, 奉德帝已從短暫的失控暴怒中恢復了冷靜, 從御案上取過一封新寫的手書,捧在手里。

    順著他的動作, 未干的淋漓墨跡流去絹帛邊角。

    “河間王,你的意圖, 清君側,除奸相,朕聽見了。”

    奉德帝一步步走下丹墀, 隔五步距離, 把手書扔去蕭挽風面前。

    “拿去!憑朕手諭, 誅殺奸相林知觀。河間王得償所愿,可以從朕的皇宮內廷退兵了!”

    蕭挽風接過展開, 略掃過字句,把手諭收起。

    投桃報李,他也從懷中取出一封同樣質地的絹帛, 當面展開。

    “我這處也有一封手書, 贈還皇兄。”

    同樣出自宮廷的細絹帛書,甫一展開,剛剛露出頭兩個字:“驅虎——” 奉德帝臉色微微一變, 劈手奪下,扔去炭盆里。

    彼此心知肚明的兩兄弟,面對面站在丹墀上下,大殿里一片寂靜。

    良久,奉德帝冷冷道:“你果然是來逼宮的?你血脈出身不明,也敢覬覦天子位?”

    蕭挽風道:“我無意逼宮。”

    “那你來作甚!”

    對著聲色俱厲指著鼻子怒吼的這位皇兄,蕭挽風不退反近,從容走上兩級丹墀:

    “先帝,臣之大兄。先帝留下的侄兒,今年六歲了。聽說他住在含章殿?”

    奉德帝一驚,隨即冷笑起來。

    “你提他作甚?你要做什么?怎么,你要殺了朕,擁立他為幼帝?”他怒吼:“你做夢!天下忠臣會于各處起兵,討伐亂臣賊子,替朕復仇!”

    “不會有起兵。”蕭挽風無論神色還是聲線都過于冷淡了,冷淡到近乎冷漠。

    “皇兄,你謀害先帝嫡兄,嫁禍賀帥。所幸留下小侄兒一條性命,也替你自己留下一條性命。”

    筆墨,硯臺,朱砂,凌亂地陳列在御案上。

    蕭挽風踩過丹墀走近御案,從鎮紙下取出壓著的第一封絹帛,上面已經寫了字。

    打量片刻上面的字跡:“驅虎吞狼,虎狼齊滅”,墨跡還新鮮,顯然今晚剛剛寫就。他一哂,把絹帛扔去火盆里。

    四處翻了翻,取出一張空白絹帛,攤開在御案上,提筆蘸墨。

    “奉德五年,天警不祥。”

    “遼東逆王叛亂在先,后有惑星現蹤于野。”

    “九月,雷劈殿室于東,不利社稷。”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

    寫到最后一條時,他半途停筆,把朱筆遞給奉德帝。

    “皇兄,你當下罪己詔。接下去寫罷。”

    秋風吹過空蕩蕩的殿室,奉德帝臉色陰晴不定:“朕下罪己詔,你即刻退兵?”

    大風呼嘯,內殿某個蟠龍柱背后,躲藏暗處的內侍衣袖被風吹得鼓起,落在蕭挽風眼里,隨即被一只手驚慌地扯回柱子后。

    蕭挽風停下交談,往殿外走回幾步,抬高聲音吩咐下去:“有人藏身內殿,窺探機密。來人,搜殿室,殺了。”

    一隊甲兵五十人奔跑入殿。

    驚慌大喊求饒聲里,內殿各處角落搜出十來個躲藏的宮人,當場殺個干凈,尸身拖了出去。

    被拖出去的尸體淋漓滴著血。

    總是擦拭得明凈無塵、光可鑒人的寢殿地面上,劃出一條條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的鮮血痕跡。

    冷汗爬滿奉德帝的脊背。藏在內殿的,都是他身邊親近的內宦。他這輩子養尊處優,雖然下令處死無數人,卻從未親眼見過血淋淋的屠殺場面。

    仿佛脹氣的牛皮被戳破了個大洞,身為天下主的倨傲漏了個干凈。他抖著手開始寫罪己詔。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朕甚愧之……”

    寥寥幾句,俱是口不對心的敷衍言語。罪己詔寫完,奉德帝扔去丹墀下,色厲內荏地怒吼:“夠了嗎?”

    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敞開的殿門外,探頭往里看。

    大殿里斑斑點點的拖拽血痕,叫孩童驚得渾身一顫,才探進的腦袋猛地縮了出去。

    片刻后,男孩兒顫抖著小小的肩膀進殿。聲線細的像貓兒。

    “孩兒……孩兒見過叔父。見過……呃……”對著大殿里面容陌生的高大戎裝男子,他卡了殼。

    蕭挽風幾步走近殿門邊。在男童陡然瑟縮的視線里,抬手摸了下男童的小發髻。

    “你可是商兒?我是你五叔父。蕭挽風。”

    在男童震驚的視線里,他牽著男童的手,逐級上丹墀,毫不避讓地站在御案面前。

    “五年前的龍骨山大戰,內幕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皇兄德行不堪為天子。商兒身為先帝之子,理應取而代之。”

    奉德帝的面容扭曲了幾下:“果然如此,朕就知道……”他突然指著蕭挽風厲聲高喊:

    “商兒,你聽著!你這位五叔父野心勃勃,他領兵逼宮,扶持你這小小孩童登基,有意挾天子以令諸侯,他要效仿曹阿瞞!而你就是那漢獻帝——”

    男童嚇得瑟縮成一團,似懂非懂,想哭又不敢哭,小小的身體不安地扭來扭去。

    蕭挽風不為所動,把驚恐的男童抱起拍拍,“別怕。”又掂了掂分量,“太輕了。以后多吃點。”

    摸一把小腦袋,把男童抱去殿外的漢白玉臺階上坐著,吩咐他:“看遠處的宮墻,不要看身后。”

    男童眼里汪著淚花,正襟危坐在臺階上,乖乖盯向遠處的宮墻。

    身后的殿門關上了。

    蕭挽風攤開第二張空白絹帛,放在奉德帝面前,揚聲喚:“顧沛。”

    顧沛持刀進殿,捧上一個錦盒,放在奉德帝面前,當面打開盒蓋。

    石灰的氣味刺鼻。撲騰起來的石灰粉灑滿桌案。

    裕國公死不瞑目的頭顱,方方正正地放在木盒當中。奉德帝瞳孔劇烈收縮。

    “再寫一道禪讓詔書。皇兄退位,移居行宮榮養。”

    “堅決不寫禪讓詔書,亦可。”

    蕭挽風取過腰刀,放在御案邊,充作鎮紙,壓住了空白絹帛。

    “臣弟替皇兄出殯。”

    ——

    天色漸漸亮起,今日天陰無雨。

    謝明裳一覺睡醒,走出房門望向北方。夜色里映得發紅的北面夜空,在晨光里已恢復正常。

    原來昨夜北邊殿室并未起火。夜空的紅色,是皇宮內眾多火把燈籠映照整夜的緣故。

    守衛王府整夜的親兵們在四處疾跑,查驗各處安全。

    幾人奔來晴風院,強忍激動神色,知會昨夜行動一切順利、王府之主即將回返的消息,又急奔往前院列隊出迎。

    王府緊閉整夜的朱漆銅釘正門緩緩開啟。

    雖然正門大敞迎接主人,但守衛親兵們甲胄武器不卸,依舊各就各位,目帶警惕,準備好迎接任何意外局面。

    謝明裳想了想,帶著大半夜擦得锃亮的彎刀出去。

    她走去前院時,正好一陣奔雷似的馬蹄聲停在門前。蕭挽風全身披甲,抱個沉睡的孩子,在黑壓壓大片將士簇擁下,從門外走進來。

    “我侄兒。宮里養得不好,接出來養幾天。”

    謝明裳把沉睡中的男孩兒接過來,入手的分量叫她一怔,“怎么這么輕——”男孩兒渾身一抖,驚醒了。

    烏黑的大眼睛里滿是恐懼,扭來扭去,一雙小手緊摟著蕭挽風的脖子不放。

    蕭挽風動作不怎么客氣,把小孩兒撕膏藥似得撕下來,放去身后。

    在謝明裳的注視下,他走近前來,披甲的有力手臂攬住了她的手。

    手掌滾熱,甲胄冰涼。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片刻,謝明裳的視線挪去蕭挽風身后,還在問:“哪家宗室的侄兒?幾歲了——” 緊握住她的健壯手臂改而攬住她的腰。

    她的身子突然一輕,整個人被凌空抱起。

    “……”謝明裳眼睛瞪得滾圓。

    當所有人的面,蕭挽風把她往上拋起了兩尺高!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急速上竄又下降的視野,心跳如鼓鳴,謝明裳幾乎喊破了嗓子:“啊————!!!”她被接住了。

    蕭挽風把她穩穩地原地抄接住,長裙擺飄蕩著落了地,順手還理了

    理小娘子風中凌亂的發尾。

    謝明裳惱火之下,忘了肇事者身上還披著甲,一巴掌抽他手臂上,甲胄啪地一聲響:

    “魂都被你嚇掉了!”

    蕭挽風彎了彎唇。眼睛、唇角、眉梢,都在無聲地笑。

    身后隨行親兵們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娘子,我們朔州軍中打了勝仗,都要這么拋一回的。”

    蕭挽風身后悄悄探出一只烏溜溜的眼睛,吃驚盯著眼前的場面。

    男孩兒很快被從身后拎來身前,迎面對上謝明裳,不許他躲:“這是你五嬸嬸。”

    男孩兒扭了幾下躲不開,只能轉過身來,細若蚊蚋地喊:“五嬸嬸。”

    謝明裳:“……” 呸!教小孩子亂喊什么呢?

    就這么進門抱起人往上一拋的功夫,氣氛陡然熱烈起來,不止跟隨將士們大樂,顧沛也露出久違的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謝明裳把半夜擦得锃亮的彎刀掛回后腰,“看起來,昨晚諸事順利?”

    蕭挽風一手牽著小侄子,一手牽著她往院子里走:

    “諸事順利。京城各方都知會過了,暫且壓制得住。”

    謝明裳:“……暫且?”

    “暫且壓制住局面。變數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說到這處頓了頓,蕭挽風抬頭看天色:約莫辰時。

    連夜拘捕林相。禁軍宮衛替換。今日罷早朝。天子下罪己詔。

    照常上朝的文武百官,此刻都知道消息了。宮門外想必亂成了一鍋粥。

    “京城會亂幾天。”蕭挽風言簡意賅地道:“最近加緊戒備,出入嚴防,謹防有亡命徒鋌而走險。”

    “得令!”周圍親兵收了笑容,肅然領命。

    嚴陸卿從人群里走出幾步,壓抑激動:“殿下!說好的撥亂反正,討回公道?”

    蕭挽風道:“欠下的公道,討回來了。”

    謝明裳眼眶有點發熱,無聲地笑了下。

    晨光的笑意綻放即逝,蕭挽風身后的小侄兒又悄悄探出一只眼睛打量她。

    謝明裳想起了剛才亂七八糟的稱呼,“等等。”彎腰抱起男孩兒,“你叫什么名字?”

    這回男孩兒沒有躲,怯生生道:“商兒。”

    “商兒。”謝明裳更正他:“別聽你五叔亂喊。你喊他五叔,喊我六娘。”

    男孩兒茫然地:“五叔,六娘?”

    “哎。”謝明裳滿意地說:“跟我去晴風院。好乖的小娃兒,怎么瘦成這樣?我那里有個零嘴盤子,你看看喜歡吃什么……”

    身后響起腳步聲,蕭挽風把小男孩兒從她懷里撈過來,扔去旁邊,嚴陸卿接了個滿懷,手忙腳亂把這小祖宗給抱穩了。

    蕭挽風牽起謝明裳的手,不回頭地吩咐說:“把商兒帶去書房,弄點吃食。我去晴風院歇一歇。”

    謝明裳跟著走出幾步,漂亮的唇角微微一翹:“你去晴風院歇啊。”

    蕭挽風這時還沒意識到不對,“怎么?”

    “沒怎么,正好。我看你精神抖擻,不急著睡?來,有筆之前的帳沒清,咱們關起門說道說道。”

    “什么賬?”

    “咳!”嚴陸卿心中敲起警鈴,來了來了,主上回返王府,娘子找他算賬了!

    他麻利地抱起小皇子,“臣屬告退。”掉頭疾奔而去。

    蕭挽風:“……”

    “來。”換成謝明裳笑盈盈勾起他的手,“去晴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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