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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這不是能聽得懂人話嗎……

    說關起門算賬, 蕭挽風還是在晴風院先睡了一覺。

    沒法子,人躺在床上立刻便睡著了。

    謝明裳眼看著人合衣躺下去,當時還在對她道:“清算什么賬?說給我聽。”

    她坐在靠窗的紫緞貴妃榻上, 默想了約莫兩個彈指的功夫, 開口問:

    “前夜固縣扎營,我去你的帳子里, 分明見了面,你卻不跟我提一字即將發生的大事, 只撿些不相干的瑣碎事跟我叨。你想什么呢——”

    耳邊響起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謝明裳:“……”

    晨光流逝。窗外的日光漸漸大亮, 午時前后,蕭挽風睡醒了。

    睡夢中乍醒的男人緩緩睜開眼。映入目光的, 是對面西窗邊,正低頭擺弄著什么物件的小娘子的側臉。

    氣血充足的臉頰白里透紅, 姣美無暇,映照在日光的淺金色光暈里,仿佛最上等的玉器。

    有什么東西擺在她面前, 亮堂堂的, 晃眼睛。

    蕭挽風起先以為她在擦拭向來不離身的銀刀鞘。

    片刻后, 視野逐漸清晰起來,他才意識到, 刀鞘擱在榻邊。亮堂堂晃眼睛的,是擺在她面前的零嘴大銀盤。

    兩層零嘴盤子上擺滿瓜子。

    小娘子盤膝坐在床對面的貴妃榻上,百無聊賴, 正在咔嚓咔嚓地嗑南瓜子。

    聽到床這邊響動, 磕瓜子的動作一頓,漂亮的眸子斜睨,遞來似笑非笑的神色。

    “醒了啊。晴風院的床睡得好不好?還記得我問你什么?”

    蕭挽風坐起身。

    感覺事態有點嚴重。

    他默想入睡前隱約聽到的幾個字眼, 記憶模糊,早抓不清楚。

    想了半日,皺眉問:“你說‘前夜固縣扎營’,后頭什么?”

    “……”謝明裳直接給氣笑了。

    她還打了半天腹稿,力求問話有理有據——好嘛,原來只聽六個字就睡著了?

    打好的腹稿早被丟到腦后,她也不想講理了。

    “前夜固縣扎營,領帥中軍、說一不二之主將。好大的威風啊,河間王殿下。”謝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把我往馬車里一塞,我掀開簾子才知道自己進京了。回王府問了嚴長史才知道你領兵入宮了。一個字不跟我提,覺得事太大,怕我擔不起?”

    蕭挽風并未急于辯駁,起身更衣。

    昨夜入宮,外袍星星點點地沾染不少血漬,被他扔去地上,赤著上身去東間取新衣袍換上。

    謝明裳盯看他小麥膚色的赤裸上身,視線隨他的走動來去。

    這趟出征運氣不錯,胸前沒刀口,后背沒中箭,胳膊上幾道深淺不一的新傷,刀箭擦傷都有,背后幾處青紫淤傷,肋下兩道刮傷——

    等等,右肩頭靠近脖頸處一道細而長的鮮紅色刀疤。看痕跡,險些被人割喉。

    不等她看清楚那道駭人刀疤,蕭挽風已更換好衣袍,攏起衣襟,又開始盥洗。

    東間早備好了幾盆清水,熱水變成冷水……反正一樣用。

    東間響起一陣水聲。擦身沐發,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鐘,梳洗干凈的男人帶著滿身皂角清香氣息,發尾濕漉漉地走回內間。

    不坐去大床上,反倒坐來靠窗的貴妃榻上,屈起一條長腿,抵在榻邊。

    謝明裳坐在榻上沒動,濃黑的長睫眨了幾下。

    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眼前的場景有點眼熟,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氣息,潮濕的烏黑發尾,兩邊肩頭洇開的水汽。

    她想起來了。

    聞著這股熟悉的皂角香,她想起從前剛入王府那陣子……

    每次他來尋自己,原來都這么洗完過來的。

    當時自己心里還嘀咕,他身上怎會次次都有皂角清香?太淡了,跟這人的氣質絲毫不搭。性情酷烈的河間王,理應滿身烈酒氣味才對。

    謝明裳的唇角細微地往上翹了翹。有點想笑,忍住了。

    人還是那個人,身上還是同樣的香氣,但人的性子嘛,堅如磐石,倒也談不上酷烈。身上皂角的清香滿好聞的。

    心里積壓的那點不痛快,不知不覺消散去了爪哇國。她不生氣了。

    洗沐后的男人沒有戴冠,只用發簪子簪住濕漉漉的頭發。她側身靠近一點,伸出名指,不老實地勾他肩頭垂落的幾縷微卷粗硬的頭發。一圈圈地勾在手指頭上。

    幾圈頭發還沒勾完,后腰就被箍住,人直接被抱坐去蕭挽風的膝蓋上。

    兩人開始親吻。

    舌尖殘余的南瓜子的清香,彌漫在唇齒間。

    百褶長裙在半空中晃蕩不休,懸空的腳尖時不時地繃緊一下,繃緊的腳弓又松開。

    白色足衣不知什么掉落在地上,露出白皙瑩潤的兩只腳掌,并排懸空晃蕩著,粉色的腳趾甲暴露在窗紙映進屋的日光下。

    擁抱不夠,親吻不夠。斷斷續續地親吻,斷斷續續地說話。

    兩人擁坐在一處,謝明裳心底堵了兩天的疑問終于問出了口。

    蕭挽風很是意外,想了想,如此回答她:“固縣那晚,和事大事小無關。”

    “見了你,不想多說廢話。只想抱你。”

    謝明裳:“……”你管領兵逼宮的大事叫廢話?

    她琢磨了一會兒,人又給氣笑了。這歪理!

    正好坐得近,男人的小腿貼著她的雪白腳踝,她抬腳結結實實踢一下:“見面不想多說廢話,只想抱我?我見面還只想親一親你呢。看看你后來干的好事。”

    蕭挽風低下頭來。不知被他想起什么,深黑色的眼睛深邃幽亮,盯向面前微微翹起的誘人水澤唇角。

    踢過來的小腿被他握住,順著光滑白皙的小腿肌膚往下,圈住了腳踝。

    謝明裳的右腳掌忽地一涼,腳被握住了。粗糲帶繭的指腹摩挲過嬌嫩腳底,刺激得她細微地彈跳一下。

    她本能地蜷起小腿,把另一只腳蜷進百褶長裙里,左腳踝卻也被握住,從長裙下拉出,筆直纖長的小腿白得幾乎發光。

    被分開兩條腿,結結實實坐去男人懷里的謝明裳:“……”

    行了,知道你想抱了,別抱這么緊行不行!

    *

    人被抱得喘不過氣,圈住后腰的堅實手臂緊摟不放,她迭聲地喊腰勒得太緊,手松開些。喊一聲,松開兩分;過片刻不喊,漸漸又被緊抱住。

    吻到動情,渾身燥熱,衣衫散了滿地。

    身上忽然一涼,雪白肩頭暴露在空氣里。冷風吹得肩背肌膚一陣顫栗。

    “……”謝明裳本能地扯住敞開的單衣不放。

    固縣那晚的事還沒說道清楚,她可不要稀里糊涂再受一次!

    “倒杯茶來。”她手腳并用地坐回軟榻上,把亂糟糟的衣裙打理齊整,隨口把人指使遠點。

    蕭挽風坐在原處不動,深深地呼吸幾次,起身去隔間倒茶。

    溫茶捧來,謝明裳喝了兩口,隨手擱去旁邊,又喊茶水苦,要蜜水。

    蕭挽風開門吩咐下去。片刻后,親兵敲門送來一碗溫熱的蜜水。蕭挽風端來內間,坐看著她喝。

    謝明裳舀起半匙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也甜滋滋的。

    這不是能聽得懂人話嗎?

    同樣一個人,現在如此好說話,說什么應什么。前兩天怎么又那副樣子,說什么都不應?

    她邊喝蜜水邊盯著蕭挽風看。看了一陣,伸出手,先撫過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沿著刀裁鬢角,仔仔細細地上下摸。

    蕭挽風人沒動,任她摸。只問:“摸什么?”

    謝明裳的嘴角微微上翹,“摸人皮面具啊。看你皮子底下是不是換人了?”

    蕭挽風露出點難以言喻的表情,把不老實四處亂摸的手指頭捏住,按在膝頭。拔下發簪,散下半濕半干的烏黑發尾,塞一截進她手里。

    “摸這處。少生亂七八糟的心思。”

    謝明裳當真捏了捏。果然還是中原罕見的微卷粗硬的發質。皮子下沒換人。

    “真沒換人?”謝明裳斜睨身側的男人,“固縣那晚上,我進了你帳子,后來怎么回事?我喊了多少聲停停停?你總不會耳朵出了問題,白天聽得見我說話,晚上就不聽我說話了?”

    話音未落,人又被抱去懷里。蕭挽風開始緩緩撫摸她纖長的手指,順著手指撫摸掌心。她吃癢,本能地縮了一下,指尖蜷縮起來,又被拉開。

    “我問過你了。你同意把自己交給我。”蕭挽風說。

    把謝明裳給氣的,脆生生的語調立刻抬高三分,想吵架。

    “那是因為我信你不會害我。瞧瞧你后來做的事!跟上刑似的,人差點散架了。”

    幽深的眸光垂視過來,粗糲的指腹撫過她的手心,握住手腕。“你未受傷。任何情況,我都不會傷害你。”

    精致小巧的下巴被抬起,兩人開始親吻。

    平心而論,親吻很舒服。刻意放緩的節奏,顯露親昵,卻少了被侵占的不安。謝明裳閉起眼,享受唇舌交纏的親昵的吻。

    但不知怎么的,總有種感覺,仿佛舟船行駛在平靜的海面上,看似無波無瀾,安全無虞,卻只有近處給她看的一點天色是湛藍的。遠處的海面,驚濤駭浪,暴風黑云層層聚集。

    她仿佛行駛在暴風眼中央。

    親昵夠了,濕漉漉的吻分開,謝明裳開始懷疑地仔細觀察面前的人,抬手輕輕撫摸過輪廓分明的眉骨。

    一個半月不見,人瘦多了。

    她想起固縣那晚,她步入帳子,刻意放輕了腳步,卻還是把睡夢中的人即刻驚醒,他連眼睛都未睜開,手已本能地握住刀鞘。

    “這次出征極為艱苦。顧隊正也沒能回來。你……該不會出了問題罷?”

    蕭挽風任她撫摸臉頰。閉目良久。

    “正如你之前說過,沙場征戰之人,哪有不出問題的。”

    隔半晌,他才平緩地道:“緩一陣就好了。我無事。”

    當真無事?

    謝明裳細細地打量。她想起了剛才更衣是瞥見的新傷疤,手指頭撫摸過他肩頭傷處,試探著除衣驗看,蕭挽風任她解開衣襟。

    剛剛愈合不久的鮮紅色的刀疤仿佛百足蜈蚣,橫爬過肩頭。

    謝明裳吃驚地注視著這道不深卻極長的刀傷:“好狠的一刀,直奔著割喉而來。誰傷得你?”

    蕭挽風不怎么在意,“死了。”當時他躲開致命一刀,反手一槍就把敵手扎去馬下。

    比起記不起面孔的死去的敵手,他更在意的倒是另一件事。

    “刀砍的不是地方。” 他沿著新鮮刀疤摸了摸,露出略惋惜的神色。“正好擋住了舊疤。”

    舊疤?

    謝明裳忽地意識到,所指的“舊疤”,原來竟是自己陷入癔癥那陣,在右肩狠咬下的幾處舊疤痕。

    “舊疤沒了就沒了罷。”她撫摸著狹長的刀疤,帶點好笑,故意道“以后再咬幾個,壓住刀疤便是。”

    蕭挽風居然點點頭,鄭重地應下。

    謝明裳啼笑皆非,再有滿肚子的火氣都散去了。

    她索性當面追問, “你真的無事?固縣那晚上只是個意外?以后你又要我把自己交給你,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蕭挽風睜開眼,直視她。

    “有時心境低,言語不能撫慰我。”他回答得過于直白,以至于聽來難以理喻。

    “固縣那晚,你把自己交給我,于我心里大定。”他緩緩道:“第二日領兵入京,從頭至尾,我心中篤定,不疑,不畏,不怒,而大事成。”

    謝明裳:“……”

    答應把自己交給他,如何就叫他心里大定了?這里頭的道理,她琢磨半天也沒琢磨明白。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仰頭更直白地追問,“那以后床上我喊停有沒有用?”

    蕭挽風深深地看她一眼:“開始前,我會先問你。”

    謝明裳:…………??!!

    *

    這個白天的京城過于風平浪靜,以至于顯得不大尋常。

    午飯過后,各方面的消息回稟進王府。

    今日罷早朝。宮門不開。文武百官數百人聚集宮門下,求問究竟,要求面圣。

    辰時,天子下《罪己詔》;下《奸相誤國詔》。

    兩份詔書最先張貼于宮門前;午時前發出千份,貼遍京城各處告示牌坊。

    文武百官大嘩。滿京議論的,都是這兩份不尋常的天子詔令。

    “今日我們風平浪靜,因為朝廷百官分成兩派,正在激烈地互相攻訐。還有少數清醒的在宮門下大喊大叫,責問這兩封詔令是否與昨晚入京的裕國公有關,追問裕國公人在何處。裕國公府門外圍滿了官員。”

    “等他們回過神來,就輪到河間王府承壓了。”

    嚴陸卿站在門外回稟,“殿下,需得盡早做好準備啊。”

    蕭挽風吩咐下去:“加快審訊林相,罪證查實,盡早結案。”

    “喏。”

    蕭挽風

    轉身走回內間,開始披甲。邊穿戴甲胄邊對謝明裳道:“晚上不見得回來。你自己歇下。出入當心。”

    謝明裳歪頭打量他披甲的動作。看了一陣,自己趿鞋起身,取過一只鐵臂甲,試著擺弄片刻,替他佩戴去肘彎處。

    “你自己當心。”

    鮮明暖熱的人體溫度自她手心傳遞去鐵甲,冰涼的甲胄一件件添上人體溫度。

    蕭挽風微微動容,等全身甲胄一一佩戴完畢,抬手把替他穿甲的小娘子緊抱在懷里。

    “好涼,好涼!”胸前鐵鎧貼在暖撲撲的臉頰上,凍得謝明裳哎哎叫,“再拿冰涼甲片貼我的臉試試看?”

    蕭挽風不出聲地笑,濃黑的眉峰舒展開來。手臂一松,被冰得受不了的小娘子飛快跑出去七八步。

    目送人出門前,謝明裳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幾步站回門邊叮囑:“抽空拜訪一趟大長公主府。大長公主和你站在一處。”

    “知道。下午就去。”蕭挽風簡短地道,披甲佩刀的身影走出院門外。

    第122章 第 122 章 靜到反常即為妖。……

    石墻四周火把通明。

    蕭挽風領一名文官走入石室, 自己居中坐下,吩咐文官:“你只管如實記錄。”

    那文官是弘文館一名年輕編修。官職雖小,不卑不亢, 拱手道:“今晚卷宗將錄入史冊, 下官自當秉筆直書。”坐去邊角的書案后。

    這人正是新科榜眼,盧編修。

    ——也正是給河間王府后院:晴風院的涼亭楹聯題字的那位。

    盧編修今年剛入仕, 一副楹聯寫得不甘不愿,覺得河間王府以勢強逼, 引以為恥, 差點辭官。

    蕭挽風沒留意此人,以為他早辭了官。沒想到盧編修居然沒走。

    不僅沒走, 今晚蕭挽風去弘文館尋史官,幾個值守文官驚見他現身京城, 大驚失色,猜出宮中的種種反常多半跟河間王有關,紛紛支吾搪塞, 不肯隨他來。

    倒只有年紀輕輕的盧編修越眾而出, 自愿隨他前來, 記錄所看所聽,充作文史。

    此人為何心態轉變, 愿意幫他做事,蕭挽風也不在意。

    他只抬手指了指另一側戰戰兢兢坐著的杜家家主,杜幼清的父親。任職國子監祭酒, 倒也是個合適的記錄人選。

    “記錄卷宗, 本王不缺人手。本王看中的是盧編修的弘文館資歷。”

    “如實記錄,送你平安回家。”

    “胡亂撰寫,送你人頭落地。”

    言語警告盧編修, 倒把對角坐著的杜祭酒嚇得不輕,連連作揖:“下官必然盡心記錄。還請殿下高抬貴手……”

    盧編修鄙視道:“謝六娘子說得不錯,杜家果然一家都是軟骨頭。”提筆蘸墨,鋪開白紙。

    “文臣證史。不管好的賴的,有利于殿下的還是不利于殿下的,下官盡書于筆下。有一字虛假,只管砍我的頭!”

    石門再度打開了。手腳鐐拷的重犯被押解入石室。

    今晚審訊的犯人只有一個。

    曾經權傾朝野的林相:林知觀。

    陪審的倒還有一個林三郎。先被狠打過幾輪,凄凄慘慘地拖進石室,扔去林相面前。

    石室里立刻熱鬧起來。滿耳朵都是林三郎的鬼哭狼嚎:

    “爹,看孩兒被他們打成什么樣了。不論他們問什么,爹招了罷!”

    林相無動于衷。

    “林家遭逢河間王,注定有此一劫。身為人臣,豈能惜身。吾家三郎這條性命,隨河間王處便是。”

    “好個忠臣口吻。”蕭挽風在長桌后坐下了。

    拋卻血脈親情不顧,林相論起心狠,遠超裕國公。難怪爬得高。

    他從桌案上翻找幾下,尋出一封手諭,扔去林相面前。

    “只可惜,天子手諭,已論定忠奸。”

    林相吃了一驚,展開面前的絹書細讀。

    極為眼熟的天子親筆,開篇寫:“奸相誤國!”

    “河間王,你脅迫天子作此手書!”林相憤然拋下手諭。

    蕭挽風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起身繞過書案,把憤怒拋擲去地上的手諭又扔回林相懷中。

    “文臣武將,刀筆兵戈,講究個生前身后名。林相,有這封天子親書的手諭在,你已注定 ‘奸相’罵名。”

    蕭挽風立在林相面前,淡淡道:“當初構陷賀帥,毀他一世英名,同樣如此。林相何來憤怒?”

    沙沙筆尖記錄之聲頓了頓,盧編修抬起震驚的臉。蕭挽風吩咐他:“繼續寫。”

    林相的臉色同樣空白了一瞬。

    “原來如此……”他忽地呵呵笑起來,“原來如此。你竟為他復仇而來。你和他非親非故,以你的年歲,理應沒見過他幾面。你竟然會為他復仇。”

    “并非復仇。”蕭挽風答得極平靜:“本王與賀帥非親非故。本王想和林相討回的,是一份拖欠的公道。”

    “公道?”林相仰天大笑:“所以才說,天下袞袞諸公,皆是庸碌之人。河間王,你也不例外!”

    “爾等庸人,只看到眼前三寸地界,仿佛未開智的蠹蟲那般,有功追討賞賜,有過追究刑責。哼,公道。卻罕有人深究天下大勢,罕有人看到眼前風光無限之盛世,會思索三五十年后國運如何。君不見,多少盛世埋惡果,無限悲涼始昨日!”

    沙沙記錄之聲不絕,幾名文官飛快地書寫,蕭挽風并不打斷,坐回長案后聽。

    【林相言曰:多少盛世埋惡果,無限悲涼始昨日。】

    盧編修抄錄完畢,忍不住高聲質問。

    “林相之意是,五年前,賀帥叛國的罪名,果然為林相構陷?為了在盛世當中,‘除惡果’,免去三五十年后的悲涼?”

    林相頷首:“冒天下之大不為,極力勸說人主,方成就此功。” 他環顧左右。

    “諸位,你我身為文臣,都知曉:武將勢大,滅國之兆。賀風陵聲望之鼎盛,當朝文武百官無出其右。大江南北,處處建有賀風陵生祠;云朔邊地,只知賀帥,不知天子。”

    “天子御駕親征關外那年,賀風陵四十有二——正當男子力強、野心勃勃之時。”

    “當時,我便覲見先帝。御前直言:欲克關外敵,先除關內敵。”

    “欲拓關外之疆土,先斬賀風陵。”

    石室里安靜無聲,盧編修、杜祭酒兩個,聽得目瞪口呆。盧編修喃喃說:“倒也不無道理……”

    蕭挽風坐在桌案后,驀然問:

    “欲拓關外之疆土,先斬賀風陵。林相如愿斬殺賀風陵,五年過去,關外之疆土拓了多少?”

    “……”

    “先帝看不上林相是對的。”蕭挽風一哂起身:

    “自恃甚高,腹無才德。正所謂志大而才疏。賀帥,百年難得之將才;先帝,胸襟銳氣之英主。竟毀在你這小人讒言下。”

    林相冷笑:“老夫一心為國謀劃,并無有任何利己之處。斬殺賀風陵,乃是為了社稷安穩!哪怕冤殺了他一個,亦是為國去除隱患之義舉。老夫不悔——”

    “得了吧。”石室下方一處空心銅管里忽地傳來女子的嗓音。

    片刻后,石門開啟,隔壁石室旁聽的大長公主長裙曳地走了進來。

    “河間王年紀輕,京城有些舊事他不曉得。但本宮年紀大了,不巧記性又好。”

    大長公主懶散地往木椅上一坐,“挽風,京城的笑話多的是。本宮跟你說幾個陳年笑話。”

    “你們知不知道,賀帥與林相生于同年?”

    兩人都出身寒門,同樣年歲,一文一武。賀風陵年少成名,聲望鼎盛。逢年過節時,他的門神畫像貼滿京城家家戶戶大門。

    至于林相當年么。

    大長公主盯著林相笑:“仕途不順,寫詩大發牢騷,說寒窗十年苦讀,原來文不如武,欲投筆從戎去,踏破關山……不想被同僚撞見醉詩,戲謔了好幾年。林相,當年有沒有這回事?”

    林相面沉如水,視線挪開不答。

    “看到賀風陵的威風,林相嫉妒了?先帝御駕親征,點賀風陵為主將。本宮記得當時滿朝都在議論:這次出征大勝,賀風陵必定要封侯。寒門白衣出身,二十八歲拜將,四十二歲封侯……可謂平步青云。”

    大長公主輕笑出聲:“同樣寒門白衣出身,四十二歲還默默無聞的林相呢?聽得如何感受?”

    “寧愿戰事大敗,也要向天子獻讒言,毀了賀風陵?”

    沙沙筆尖記錄之聲不絕,盧編修不等寫完,已是滿臉嫌惡,啐了一聲,“無恥!”

    林相面無表情。

    “后面的還有。本宮敢說,就不知你們這些小文

    官敢不敢錄了。”

    大長公主輕笑,“林相獻上讒言,但先帝的胸襟好歹比今上廣闊些,斥退了他。并未采納讒言,也未臨陣換將,依舊以賀風陵為主將,從朔州出關親征。”

    “可惜……”大長公主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這番讒言呢,還是令先帝升起了疑心。”

    讒言入耳,仿佛美酒中沾染毒液。一滴毒液,毀了整缸美酒。

    不知何時升起猜疑,也不知在先帝心中翻滾了多久。

    “總之,朔州出征后不久,先帝把戰力最強的鐵甲軍,從賀風陵手里調走了。似乎調派大將,征伐了關外一個回紇小部落?賀風陵似乎有個漂亮相好在那小部落里……停停停,你們別記。”

    說到關外傳聞,大長公主也不是特別確定:“ 本宮耳邊聽人說的,無憑無證,刪了刪了。“

    旁聽的蕭挽風卻斬釘截鐵接下道:“有此事。那女子為賀帥生下一雙兒女,賀帥為那女子終身未婚。”

    室內響起輕輕的吸氣聲。

    為賀帥生下一對兒女的女子,族人卻被賀帥親手創立的鐵甲軍所鏟滅……情何以堪?

    難怪會有君臣離心的說法!

    “君臣起了猜疑,戰事不順。戰事不順,則猜疑更甚。”

    大長公主冷眼望向林相。“林相這番讒言攻心,到最后,還是成功了。”

    “林相有何話說?”

    林相冷冷道:“大長公主重武將而輕文臣,偏見甚多。”

    大長公主笑得止不住,“本宮不是重武而輕文,單純看不慣心胸狹窄的小人罷了。林相,說說看,賀風陵被你構陷,背上個叛國的大罪名,他可沒叛國。”

    既未叛國,更未弒君。

    雖說龍骨山吃了個大敗仗……比打敗仗更可怕的,是傳出先帝駕崩的消息。京城人心惶惶。

    一片混亂當中,林相最先上書,國不可一日無主,請求令選天子。

    短短幾日后,今上登基。

    登基第二日即下圣旨,把賀風陵打為國賊,傳令九邊誅殺。

    大長公主回頭問蕭挽風,“挽風,你這幾年都在朔州。當年的戰事多多少少留下點文書記錄罷?查得如何?”

    蕭挽風在桌案上翻了翻,找出兩本泛黃的書冊。

    “行軍主簿有記錄。”

    五年前的三月初十,今上登基,改國號為“奉德元年”。

    遠在關外的出征大軍未收到關內的消息,每日的行軍記錄,依舊記載著先帝年號:“廣業四年”。

    廣業四年,三月初十。大漠急行軍五十里。大軍饑渴甚,掘地取水,殺馬以食。

    ……

    廣業四年,三月十五。龍骨山南麓,伏擊突厥,一日雙戰。死傷兩千余人,滅敵五千。

    ……

    廣業四年,三月二十八。遭遇伏擊。

    行軍記錄斷在三月二十八這一天。

    早已逝去的不知名的某位行軍主簿的記錄冊在眾人面前展開。

    干透的褐色鮮血涂滿半頁紙,“同袍反目,刀兵屠戮,言指賀帥叛國。”

    “為何如此!!!”

    靜悄悄的石室里,呼吸聲仿佛都停下了。

    被斑斑褐色血跡固定于書冊的靜止的絕望吶喊,跨越五年時光,充滿整個房間。

    蕭挽風神色不動地把書冊往回翻。

    由軍中不同的兩名主簿記錄下的行軍日志,都停止在廣業四年的三月末。

    泛黃的舊書頁一頁頁回溯,停在某處。

    “諸位看,三月十六日記錄。”

    “廣業四年,三月十六。天子抱病出帳,取御帳小米十升,羊一只,慰問將士。賀帥跪謝領御食,分之諸軍。

    吾愿圣上安康,愿我大軍凱旋。”

    兩本行軍日志,均記錄天子賜御食的場景。

    三月十六,新天子已在京城登基,先帝御駕卻依舊好好地在關外大軍護衛當中。

    賀風陵隨駕,還在策劃伏擊突厥,意圖洗刷龍骨山戰敗的恥辱。

    石室一片寂靜。先帝薨于龍骨山的可怕真相呼之欲出。

    杜祭酒停筆不敢抄錄,把自己縮成個鵪鶉。盧編修硬生生掰斷了筆管。

    林相面無表情道:“不知來歷之兩本書冊,誰人偽造不得?河間王,你血口噴人,暗示先帝薨逝于龍骨山乃是人禍,老夫不認。”

    對于先帝的死因,林相矢口否認并不令人意外。大長公主厭煩地站起身。

    “他認不認都無妨。三月十六,先帝抱病出帳賜御食。這件事只要發生過,當日軍中幾萬將士都知道。本宮不信他們殺光了所有將士,一個活口沒留下?挽風,能不能查。”

    當然能查。相隔不過五年,幸存的將士人數不少,只要噤聲的當事人敢張嘴說話,不難查。

    “那就行了。”大長公主笑說:“只需證實三月十六,先帝人還好好的在軍中,賀風陵隨駕,顯然既未通敵,也未叛國。林相,這是你經手的第一樁大案。誣陷賀帥致死的罪名……你可跑不掉。”

    以己私怨,誣陷大將,以致屈死,直接導致御駕親征失利。

    “嘖嘖,足夠把你林家全族押去菜市口斬首一輪啊。”

    林相沉默良久,開口道:“死又何妨,記錄下老夫今日之言語!賀風陵,今日之棟梁,明日之禍根。老夫寧受天下詈,拔劍斬除禍根。身死名裂亦不怕,剖取丹心以證天。”

    好個“身死名裂亦不怕”。

    蕭挽風唇邊掛著嘲意,“不,林相怕得很。沽名之人,最怕名裂。”

    林相最后這般姿態,顯然比起死,更怕名裂,寧死也要留下忠臣的賢名。

    大長公主聽煩了,甩袖而去。蕭挽風起身送人回返,走去石室另一側,被所有人忽視的一個人面前。

    林家幼子,林三郎。被打個半死,又涼透了心,早哭得出不了聲,渾身抖個不停。他雖然不夠聰明,但也不傻!

    他聽得清楚,父親放棄了林家,包括他這不成器的兒子的性命,一心一意要保他自己的身后名了!

    林慕遠絕望地想,河間王能饒得了他?早知有今天,他當初怎么會想不開,跟河間王搶女人呢!

    早知有今日,他早該把謝六娘雙手奉上,自己跑去江南,跑去邊塞,隨便跑去哪里,總之離河間王遠遠的,也離自家狠心的爹遠遠的……奶奶個熊,他還是舍不得謝六娘啊!

    腦海里浮現起一張姣美的臉。

    眼高于頂的小娘子,全沒有大家閨秀該有的賢淑謙良品質,精巧的下巴翹得朝天上去,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從不正眼看他。難得正眼看他一次……他高興得過年似的。

    林慕遠哭得眼淚鼻涕齊下,捶胸頓足:去年被謝家拒親,他就不該惱羞成怒,發狠放話說再不登謝家的門!

    早知有今天,他就該跟牛皮膏藥似的粘上謝六娘,纏得她受不了,跟自己拜堂成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嗚嗚嗚……

    滿腦子胡思亂想,耳邊卻傳來要命的閻王話語聲。

    蕭挽風站在他面前,俯視片刻:“想死還是想活。”

    林慕遠也豁出去了,哽咽大罵:“河間王,你休想哄我。為個謝六娘,我林某人是得罪狠你了。我說我想活,你必定讓我死。我自知今日死路一條——我選死!!”

    蕭挽風干脆地一點頭:“你我私仇本不至死。但你選死,那就死。”轉身就走。

    林慕遠懵了一瞬,在身后大喊:“我選活呢?”

    始終閉目養神的林相忽地睜眼喝道:“孽子閉嘴!”

    無人搭理他。林三郎也不搭理他父親,迭聲大喊:“我選活呢??”

    蕭挽風不回頭地道:“你父親在家中做的密事,吐露的私語,撿有用的說來。立功,即可免死。”

    厚底長靴踩在整塊青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聲響,篤,篤,響聲在耳邊如雷鳴。

    蕭挽風吩咐:“開門。”

    石門轟然開啟。蕭挽風剛走出門外,只聽身后的林三郎大喊:“有,有!”

    “我記起了,我爹有次宮中大醉回家,醉醺醺念叨著,什么‘鎮壓’,什么‘以煞氣壓龍氣’。我問我爹什么意思,我爹即刻酒醒了,痛罵了我一頓。”

    以煞氣壓龍氣!

    蕭挽風的腳步頓住。

    旁聽的幾個文臣臉上遽然變色!

    石室里的審訊方向即刻大變。追索“鎮壓”什么;“以煞氣壓龍氣”里的“龍氣”指代何意?

    林相只有瞬間失態,很快又恢復神色自若,并不理會厲聲質問,一雙老眼盯住蕭挽風,忽地微微一笑。

    “河間王對謝家六娘,其實喜愛的很罷?”

    蕭挽風不答。林相繼續說:“老夫也不是全無耳目。養在宮里的小皇子,聽說被河間王接回府上照顧?甚好。”

    蕭挽風:“何意?”

    林相的臉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河間王這場兵變,雖說搶占先機,令老夫輸了一手……河間王,你也沒贏。”

    蕭挽風站在門邊,注視林相古怪的笑意,思忖他話里提起的兩個人。明裳,小侄兒。

    林相被拘捕整日,京城始終毫無動靜,靜到反常即為妖……不好。

    他忽地大步走出石室:“顧沛!”

    顧沛從甬道盡頭小跑過來:“殿下?”

    “有意外。即刻點五百兵,急回王府查看!”

    第123章 第 123 章(小修) 重重地抱一抱……

    耳邊有吶喊震響。

    謝明裳在淺夢中被一陣喊殺聲驚醒, 猛地坐起身,“蘭夏,鹿鳴!”

    天幕黑黝黝的, 廊下掛的燈籠光逐個熄滅。

    嗖——尖銳蜂鳴, 一支鐵箭扎在窗欞邊。

    蘭夏大叫著跑進屋里,手里抓一只廚房的鐵煮鍋擋著, 飛快關窗。

    “娘子快起身!不知何處來的賊人,趁天黑襲擊王府啊啊啊——”

    晴風院外, 親兵們敲門大吼:“娘子這處可無恙?”

    謝明裳抓起蘭夏的鐵鍋, 擋在身前,快步打開院門, “晴風院無恙,情況怎樣了?”

    幾個親兵不由分說扔來一套鐵甲具, “危險!娘子穿上!”

    是鐵甲軍的整套重甲,謝明裳哭笑不得,抓起一塊沉甸甸的鐵臂甲, 比劃自己手臂, “不合身!有沒有貼身的軟甲?”

    幾個親兵狂奔去尋軟甲。剩下兩個護衛在院門外, 快速回稟情況。

    王府正門,東、西、北三處角門, 同時遇襲。

    好在之前砌高王府墻頭時,把三處角門拿磚堵住了兩處,只剩一個北角門開著。

    “我們集中兵力堵前后兩處門, 他們暫時攻不進來——”

    謝明裳忽地把人往旁邊一扯, 親兵跌出兩步,正好躲開一支冷箭。

    嗖——不知何處而來的一支羽箭呼嘯扎入地面,親兵驚喊:“娘子小心!”

    “你們自己小心。”謝明裳沒好氣地說:“別以為披掛甲胄就能防冷箭。剛才那支箭盯著脖子來的。”

    又一只冷箭迎面射來。謝明裳聽得風聲不對, 反手拿鐵鍋子一擋——

    鐺!

    耳邊巨響,震得手臂發麻。

    “好箭,射手準頭不錯。”有人影在墻頭一閃消失。

    謝明裳盯住黑影消失的位置。距離晴風院不到兩百步,墻頭開硬弓可以直射入院內。

    九尺半高的圍墻,她不信來人身高如此之巨。

    下頭不是踩著梯子,就是踩著凳子。不論哪個,移動的速度不會太快。

    兩支冷箭的功夫,幾個親兵已急尋來一套軟甲,“娘子,披甲!”

    得意也被牽來,披上馬具皮甲。謝明裳把輕便的皮軟甲穿在身上,拍了下得意,“動作快些,別被箭追上。得意你行不行?”

    得意嘶鳴一聲。

    木盾有點重,沉甸甸地掛在馬鞍邊。謝明裳踩蹬上馬,忽地想起一個人:“商兒呢?”

    鹿鳴隔著院子遙喊:“小郎君好好的!奴等誓死護衛小郎君!”

    “一個都不許說死,都好好地活!”

    窗欞從下掀開一點點,縫隙里露出一只圓溜溜的烏黑眼睛,半是驚恐,半是好奇,打量院門外閃過的紅白相間的駿馬。

    馬背上身影纖長利落,滿頭烏發扎起,肩上背著彎弓。

    商兒吃驚地喊:“五嬸嬸……”

    鹿鳴急忙把小郎君抱離危險的窗前,更正說:“六娘。我們家娘子是謝六娘。”

    商兒納悶地說:“謝六娘,就是五嬸嬸呀。”

    蘭夏蹲在旁邊咕噥:“小郎君可不能這么說。你家五叔跟我們娘子,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你可別瞎喊喊,賴上我們娘子。”

    商兒吃驚地張圓了嘴巴:“啊??”

    風聲尖銳呼嘯,又一支冷箭射進庭院,擊穿地面。巨大的沖擊力掀起一大片草皮,泥土四濺。

    屋里兩個小娘子和年幼孩童齊聲尖叫:“啊——!!”

    三人聲線都是又高又脆,尖叫聲清晰地傳出庭院。

    不等尖叫繚繚余音消散,遠處傳來一聲慘叫。片刻后,謝明裳在院門外喊:“別叫了,沖晴風院放冷箭的箭手被我從墻頭射下去了。”

    晴風院里傳出一陣歡呼,小娘子們的嗓音隔門高喊:“娘子當心!”

    謝明裳往里頭喊,“無事!你們少出點聲音。”

    晴風院里安靜下去。

    周圍墻頭幾個射手都被清理干凈,謝明裳領一小隊護衛親兵,沿著馬場邊的木柵欄急奔。

    拆了內院建馬場,敞闊是敞闊了,但敞闊也就意味著沒遮擋。

    少了內院常見的曲折回廊,明暗閣子,騎馬在一大片敞闊空地急奔的感覺……有點像活靶子。

    誰知道王府也有被賊兵攻打的一天呢。

    這一波來勢洶洶,對方藏頭遮尾,數目眾多,喊話也毫無回應,琢磨不清敵人來自哪方。

    謝明裳喃喃地道:“看來還得多修幾個院子。只剩個晴風院,那不是明晃晃告訴人,女人孩子都藏這里嗎。”

    對方的目標,顯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沖殺之聲全沖晴風院來了。

    原本集中攻打前后門的賊人兵力,發現目標后,迅速往靠近晴風院的院墻集中。

    大批賊人開始搭梯子,攀爬高墻。王府親兵急奔墻下防守。

    箭聲不絕。發現了她這活靶子,各處箭矢如雨,直奔她身上而來,對方沒打算留活口。

    所幸得意跑得快,身上又披了甲。一支箭扎在馬甲上,沒穿透,被她用力拔出,扔去地上。

    親兵門也發現情況不對,大喊:“箭都沖著娘子去了,掩護娘子!”

    十八名重騎組成兩層圓墻,豎起圓盾,結結實實把人圍護在內,往墻外射箭迎擊,雙方箭密如雨。

    謝明裳這處安全無虞,對方發現一時半會傷不了她,外頭下令,轉換目標。

    眾人發現,箭的方向變了。

    各處墻頭射來的箭雨,齊往晴風院方向而去。扎在門窗之上聲響不斷。隱約響起男童的驚呼聲,又被飛快地掩住。

    片刻后,一只帶火的箭劃過天際,扎入晴風院的庭院當中。轟一聲,火油濺開,燒起周圍青草藤蔓。

    “不好!”謝明裳猛勒馬。賊兵用火攻,晴風院不安全了!

    “重騎人墻撤了,擺長翼陣,回晴風院救人。”

    十幾重騎嘩啦啦散開,擺出長翼陣型,圓盾在兩翼展開,直奔晴風院起火的院門而去,馬蹄踢開起火的院門,直沖入遍地火苗的庭院!

    屋里屋外濃煙滾滾。男童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娘娘!娘娘!”哭喊:“五叔!”又絕望地喊:“皇叔!”

    蘭夏和鹿鳴輪流抱著商兒,手忙腳亂地打滅火苗,試圖以濕布巾捂住男童口鼻,商兒恐懼之下扭動著拼命躲。

    砰一聲巨響,屋里三人齊齊一抖,驚恐望向敞開的門外。

    紅白相間的駿馬踢開了房門,屋里滾滾的濃煙往外沖散。

    披軟甲的小娘子跳下馬直奔進屋里:“蘭夏,鹿鳴,商兒!快出來!咳咳咳……熏死我了。人呢?”

    “娘子!”鹿鳴急奔出來,遞過濕布巾:“小郎君嚇狠了,躲在床下死活不肯現身。 ”

    謝明裳濕布巾捂住口鼻,揮開濃煙往內間走。

    “商兒,是我,咳咳咳……我跟你五叔是一起的,你五叔對你好,我也對你好,我不會害你的。趕緊從床下出來,隨我出去。”

    暗處恐懼的大眼睛忽閃個不停。縮在床下的男童喃喃說:“可是,你

    都不是我五嬸嬸。”

    謝明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你五嬸嬸。乖商兒,聽嬸嬸的話,趕緊出來。你再不從床底下出來,被煙熏壞了,你五叔也會很難過的。像你五叔那么大的人,哭起來很可怕的。”

    商兒趕緊手腳并用地往外爬。

    謝明裳張開手臂把商兒抱出,隨手遞給他一個鐵煮鍋。

    “頂頭上。出去如果聽到頭頂叮叮當當的,那是有壞人想拿箭丟你,你別怕,丟不中的。”

    商兒笑起來,果然把鐵鍋頂去頭上,擋住了整個頭肩部位:“我知道,就像投壺。壞人拿我當玉壺,用箭扔我。我才不讓他們投中。”

    “商兒好聰明,蓋嚴實點,別讓壞人投壺中分。”

    謝明裳把男孩兒抱上親兵馬背,自己上馬,鹿鳴和蘭夏也被親兵營救上馬。

    火勢已經連起,空氣火熱,戰馬在不安地騷動。

    院門燒成了火框。

    長翼陣擺開,親兵重騎大吼:“沖!”

    馬蹄沖過熊熊火光。戰馬飛躍而起的同時,馬背上的眾親兵彎弓,數箭齊發,西面墻頭幾處同時爆出血花,幾個黑影無聲無息地摔下了高墻。

    一匹接一匹戰馬沖出火苗燃燒的院門,奔馳交錯,親兵們大喊,“他們架云梯!賊人攻進來了!”

    墻下防守兵力出現缺口。一列黑影從墻頭跳下,直沖晴風院院門前的小隊疾奔而來。

    身后的熊熊火光顯露出賊人的面目,赫然都是披甲執刀的軍士。

    來人早有準備,繞過護衛重騎,專挑馬上有小娘子和孩童的重騎下手,砍馬腿。

    戰馬驚嘶,一匹戰馬踉蹌著哀鳴倒地,把馬背上的重騎摔落地上。

    那親兵重重倒地,依舊抱著小皇子不放手,把男童護衛在懷里,怒吼著拔刀反擊!

    襲擊賊人當場被砍翻一個,但其他人仿佛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擁圍攏過來,大喊:“小娃兒在這里!”

    商兒頭頂的鐵鍋早在剛才那一摔便摔去了地上。

    幾把亂刀同時砍下,刀光映在孩童恐懼瞪大的眼底,商兒驚嚇得沒了聲。

    一道雪亮的刀光閃過視野。彎刀出鞘,倒映出身后的熊熊火光,仿佛半空出現的第二輪彎月。

    紅白相間的披甲馬兒疾沖而來,巨大的沖擊力直接踏倒面前一個賊人,被馬踏過的脊骨發出響亮的斷裂聲。

    從不同方向砍向男童的兩把刀,不約而同停頓在原處。

    近前的賊人原本已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拔刀下斬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仿佛木偶人僵硬站立片刻,兩人脖頸細細的一道刀口才開始噴血。血箭噴的老高。鋼刀脫手落地。

    兩具尸體脖頸還噴著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馬兒噴著白氣停在商兒面前,馬背上的謝明裳握刀探頭往下看。

    “商兒?商兒?”

    商兒顫巍巍站起來,噴得半個肩頭胳膊都是血,這時才開始放聲尖叫:“啊———!!”

    倒地的重騎被同僚拉起,身上受輕傷,換個親兵把商兒繼續抱去馬上護衛,滾落地上的鐵鍋繼續搭在小皇子頭頂上,奔來謝明裳面前。

    商兒還在噙著滿眼淚花大叫:“啊啊啊啊———!!”

    謝明裳借著火光打量片刻,把小男孩兒臉頰上濺的血點抹干凈,叮囑他,“別叫了,商兒。回頭看看剛才為救你受傷的阿叔,他的馬兒受傷快死了。”

    商兒驀然閉了嘴,安靜回望一陣,小聲問,“阿叔,你的馬……”

    蹲在愛馬面前的親兵帶著哽咽鼻音,“它戰死了。誓死護衛小貴主,應當的。”

    說罷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近幾步:“謝娘子相救。”

    謝明裳把彎刀歸鞘,也說:“應當的。”

    突襲而來的一隊賊人被清理干凈。將士們迅速補上防守缺口。

    火勢漸大,眼看要擴散,眾人撥馬正欲去前院,身后忽地傳來一聲驚呼,蘭夏不回頭地沖進火門里。

    謝明裳勒馬驚喊:“蘭夏!”

    片刻后,四支灰白相間的大鴿子撲棱棱飛起,升上天幕,飛向北面。

    蘭夏滿臉煙灰地急奔出庭院,邊跑邊得意大喊:“大長公主府給的兩對鴿子,一直養在廂房里,我可沒忘!放出去了!”

    謝明裳沖她大喊:“你裙子起火了!趕緊在地上滾兩圈滅火!”

    “啊?”蘭夏這時才發現裙角起火,扯著裙子尖叫:“火火火——”

    一匹戰馬疾沖回去,跳下個重甲親兵,抬手把蘭夏拍去地上,原地滾了幾圈,把火苗壓滅了,又把人拉上馬。

    蘭夏滿臉都是煙灰,驚魂未定地跟上重騎小隊,戰馬加入長翼陣。

    謝明裳目送信鴿消失在視野,忍著心頭激蕩:“好樣的。”

    *

    河間王府后院亮起熊熊火光,夜幕被映照得通紅。

    馬蹄聲疾奔震響,前院抽調人手急奔后院救火,半途正撞上后院方向疾沖而出的重騎小隊,前院親衛們大吼,“娘子和小貴主可好?”

    重騎小隊一個急停,展開的護翼當中奔出一匹紅白相間的駿馬,謝明裳騎在馬上,兩邊照了個面:

    “安然無恙。前院防守可好?”

    前院親兵們披甲行禮:“前院守得住!謝家望見火勢,派遣護院趕來支援,謝夫人來了!”往后院繼續奔去。

    守衛前門的王府親衛齊聲吶喊。

    攻打王府正門的賊人原本就是虛張聲勢,意圖牽扯王府親兵主力,方便攻打后院。

    如今謝家人趕來,攻打正門的賊人腹背受敵,不多時便如退潮般散去。

    經歷了一場激烈戰斗的王府正門轟然打開。謝夫人全身披甲,領著謝家護院急匆匆入前院。

    “我家六娘呢?哪處來的賊子,狗膽包天,攻打王府!我家六娘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河間王府沒完——”

    迎面沖來一匹披甲馬兒,馬上一個披軟甲的滿面塵灰的小娘子。

    謝夫人起先還沒看清晰,馬上的小娘子卻直沖到面前,脆生生地喊:“娘!”

    謝夫人眼眶發熱,幾步沖上前,把女兒一把攬進懷里。

    “今晚哪里來的賊子?河間王人呢?”

    謝明裳也說不清賊子來自何處。

    “挽風午后便出去了。他這兩天忙。”

    不等說完,謝夫人怒呸一聲,“忙什么呢?忙到自家王府院子都燒了。你還替他說話!”

    謝明裳:“……”

    嚴長史正好聞訊過來,趕緊上來勸和:“等主上回返再做解釋。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啊,謝夫人,還請尋安全處暫坐。賊人尚未退去,冷箭無眼,您老人家可千萬別出事……”

    謝夫人把女兒往嚴陸卿那處一推,“領著我家六娘去安全處坐。我的刀還沒老!賊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害我女兒,這口氣我可忍不得!”

    領著謝家護院,氣勢洶洶就往后院起火處走。

    沒走上幾步,謝明裳抓著彎刀追上來,笑盈盈說:“娘的寶刀未老,女兒的刀也還年輕著。女兒跟娘一起去。”

    謝夫人又好氣又好笑,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掰扯時,門外傳來一陣喊叫聲。

    許多嗓音齊聲高喊:“王府出了何事?卑職等奉大長公主命前來問詢。府上謝六娘子可好?”

    嚴陸卿大喜過望:“大長公主府的援軍到了!”

    聲線還未落地,門外又傳來一陣更為響亮的歡呼!望眼欲穿的王府親兵們激動吶喊:

    “殿下領兵回返了!”

    *

    大長公主府的援軍趕到不久,蕭挽風領五百重騎自皇城趕來支援。

    攻打王府的賊兵三路受敵,眼見精銳重騎加入作戰,戰意大怯,扔下滿地尸體

    ,四處潰散。

    追兵緊跟不舍,滿城追索。

    蕭挽風身上甲胄未卸,面無表情,唇角繃成一條長直線,大步進書房院門時,謝明裳正好聽到動靜迎出去。

    兩邊打個照面,蕭挽風加快腳步,邊走邊伸手,看架勢過來就要抱住她不放。

    謝明裳趕緊喊停,上回兩人見面,她二話不說被拋起兩尺高,心有余悸。

    “你可別又拋我一回!”

    蕭挽風這回不拋她。伸來的手摟住她后腰,把人重重地抱一抱,借著燈火仔細打量半日,確定人無事,這才放開。

    “賊子該死。”他的聲線極為冷硬,幾乎不像平日。眼神尖銳如刀鋒,緩緩掃過遠處后院殘火的紅光。

    “這次饒不得。”

    謝明裳也氣鼓鼓的:“確實饒不得!才修好的晴風院,一把火給我燒去半片!”

    她這里嘀嘀咕咕,蕭挽風握住她的手往書房里走。

    謝明裳還在問:“背后黑手是哪個?我們抓了幾個活口,務必要問出來。”

    “幕后身份已知曉了。”

    蕭挽風站定打量幾眼,忽地伸手抹去她臉上血跡。“受傷了?”

    臉頰和下頜兩處細微擦傷,不明顯,她自己都沒察覺,也不覺得疼。蕭挽風卻在燈下扳起她的臉細看,越看眉眼越沉冷。

    看完默不作聲地取細布擦拭干凈傷口。

    身上也有血跡。謝明裳低頭打量染血的裙擺和鞋面,想了一陣,恍然。

    扇形血跡。馬背上彎刀割喉,是那兩個賊子的血飛濺到她裙擺上。

    “身上沒受傷,都是別人的血。”她輕松地扯一下裙擺,想把血漬掩去身后。

    那片裙擺布料卻被蕭挽風握在手里,查看扇形血漬,又低頭聞了聞新鮮血腥氣,幽深目光抬起,凝視面前染血的小娘子片刻。

    他把虛掩的房門反閂,轉身回來,牽起謝明裳的手往屏風后走。

    第124章 第 124 章 心中不安穩。

    前院燈火通明, 人聲鼎沸。

    嚴陸卿急匆匆往外書房方向來,邊走邊喊:“殿下,大長公主親自來了!剛剛探望了小貴主, 正在前院聽審賊人,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兩個親兵現身,把人攔在院門外。“長史, 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入。”

    嚴陸卿腳步一頓, 望了眼燈火隱約的書房:“娘子也在?”

    “娘子也在。”親兵小聲嘀咕:“娘子似乎受傷了?殿下很不高興的樣子, 領娘子進書房說話。”

    嚴陸卿恍然:“那我等等再來。”

    ——

    油燈火光在夜風里搖曳,光影映上屏風。

    書房桌上的燈臺被挪去內間, 加上原本木床邊擺著的落地銅鶴燈,兩盞燈齊點亮, 把狹小內室照得通透。

    染血的衣裳散了滿地。

    謝明裳攏著身上最后一件單衣不讓脫,“早和你說過了,身上沒受傷。”

    “衣襟有血點。”

    鵝黃淺色的單衣, 沾染上一點鮮紅血漬格外明顯。

    蕭挽風的視線此刻便盯住單衣上觸目的血點, 抬手撫摸血漬片刻, 勾住單衣的衣襟,往下拉。

    光潔細膩的肩頭顯露在暖黃燈光下。沒有受傷, 但兩邊肩頭都有幾處明顯的瘀痕,仿佛美玉微瑕。

    蕭挽風的目光凝在泛青色的瘀痕處,視線靜止不動。“怎么回事。”

    謝明裳這才留意到自己肩頭的瘀痕。想了半天想起原因, 哭笑不得, “身上穿的軟甲!軟甲帶子勒的!早和你說了,親兵護衛得緊,我沒受傷。這點瘀痕算什么傷?”

    壓在瘀痕上的指腹發力按了按。按的力道還不輕, 謝明裳吃疼地嘶了聲。

    下午出門時還好好的,回來又聽不懂人話了??

    等等。

    她忽地意識到什么,搓了搓自己凍起一層細小疙瘩的手臂,直接張開雙臂,抱住了面前神色肅殺的男人。

    蕭挽風一怔。繃緊的凌厲神色漸漸和緩下去。

    他反手緊抱住面前溫暖柔軟的身體。

    胸腔里的心臟激烈地跳動。溫熱的身體互相擁抱,體溫滲透單薄衣料。有段不短的時間,兩人只是緊抱在一處,誰也沒說話。

    夜風從門窗縫隙刮進書房。書房占地大,也就不怎么保暖。謝明裳小聲咕噥:“抱好了嗎,冷。”

    蕭挽風終于察覺到小娘子肩頭手臂被凍起的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拉過床上厚實的被褥,蓋去她肩頭。

    被褥是鴨絨的,暖和得很。謝明裳裹緊被子,身上舒坦了,嘴上開始不客氣。

    “怎么回事?我說我好好的,親兵護衛得緊,身上沒有受傷,就跟沒聽見似的。你覺得我撒謊騙你呢,還是只信你自己的眼睛,不信旁人說話?”

    “你這趟領兵回來,多半出問題了,你想法子好好緩一緩。”

    蕭挽風任憑她數落,從地上把四處散落的衣裳襯裙都尋回來,里衣,夾衣,外裙,重新替她一件件地穿起,拉攏衣襟,系上裙帶,又把小娘子散亂的發尾梳攏整齊。

    染血的兩只繡鞋和足衣是最先被脫下的,早不知扔去哪處。好在之前從晴風院搬來一只裝秋衣的大五斗柜,擱在書房外間。

    蕭挽風起身去五斗柜里翻找,尋來兩只雪白足衣。

    謝明裳坐在木床邊,瓷白腳掌搭在男人的膝蓋上,眼看他低頭給自己穿足衣。

    暖黃的燈光打上他濃黑的眉峰,棱角銳利的臉龐輪廓落下大片陰影。

    細微的異樣感覺升上心頭。

    她剛才只是在說氣話。但說著說著,她開始覺得,自己賭氣說的氣話,搞不好竟是八九不離十。

    謝明裳歪頭打量片刻,伸手撫摸過面前的鋒銳眉眼。蕭挽風的視線抬起。

    對視片刻,謝明裳抬手,輕輕地戳了下他。

    “怕我出事?”

    蕭挽風不答,繼續仔細替她把兩只足衣穿好,握著纖細腳踝放回床上。

    “鞋面沾血了。等下替你找幾雙新鞋來。”

    他避開不答,謝明裳卻不放他輕易轉移話題。

    “身上沾了點血,被你從上到下地查驗傷口。怎么說都不聽。”削蔥指尖不輕不重地戳男人心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

    “這里,該不會怕的不得了吧?”

    才戳幾下,沒等她自己縮回手,指尖帶手腕都被抓握住了。抓握的力道還不輕。

    蕭挽風抬起深黑色的眸子,“想聽?聽完想裝沒聽過,已遲了。”

    謝明裳才不會輕易被嚇到。

    扯了兩下扯不脫,任他抓著自己手腕,“你說。你敢說,我就敢聽。”

    蕭挽風凝視著她,她毫無懼色地回望。

    對視片刻,他開口說:“心中不安穩。”

    短短五個字,仿佛打開了某個閘門。洪水傾瀉而出。

    抓握她手腕的力道越來越大,不止握住手腕,還按住了手肘,把裹被子坐著的小娘子往后壓。

    壓得她坐不住,身子往后仰躺,鴨絨被褥呼啦啦罩住整個頭臉。

    謝明裳掙扎著把被子掀開,原本坐在床邊的男人不知何時已傾身壓向前,在她上方低頭俯視。

    濃眉壓眼,面色冷峻,不茍言笑。在這么近的距離下對視,壓迫感強烈。

    蕭挽風凝視著她,緩緩開口說第二句:“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給我。”

    謝明裳:“………等等。”

    她還想掙扎著坐起身:“你冷靜點,我好好的。”

    “愿不愿意?”

    被褥里的小娘子不動了。被角遮蓋住鼻梁以下,只露出精致眉眼,濃長睫毛飛快地眨幾下。

    得不到回復的男人還在等。等她回應。

    謝明裳心里忽然涌起個古怪的念頭。如果自己拒絕呢。

    他不會勉強她,會無事人般放她起身。兩人閑說幾句,再互相擁抱一陣。他去前院繼續做他的事。

    自從兩人在京城相逢,他給她的感覺用四個字形容:堅如磐石。

    堅硬,冷靜,穩固,毫不動搖。

    今晚他卻開口對她說:心中不安穩。

    厚厚的巖石下方百尺深處,是同樣堅實的巖石?還是大片滾沸涌動的熔漿?

    行駛在暴風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越過她眼前這小小一片風平浪靜的湛藍晴空,后方不遠處,大片暴風雨早已成型。黑云翻滾千尺,紫電撕裂天穹。

    謝明裳出神地想了好一會兒。

    猛然回神時,后腰被緊抱住太久,以至于勒得發疼。

    男人在吻她的唇角,親吻的力道倒不大,渴望里帶強烈的隱忍。

    其實不必那么隱忍的。她其實很喜歡和他親呢接吻,喜歡他的擁抱,喜歡他身上的清爽氣味。

    謝明裳微微地仰起頭。這是個默許的姿態,兩人開始擁吻。

    謝明裳想,再給次機會看看。

    把話說清楚,愿意把自己交給他的意思,可不是任他為所欲為。

    被窩里伸出一只纖長的手,扯住男人的衣襟,把人往下拉。蕭挽風順著她的力道俯身下來,直挺的鼻梁幾乎碰觸到她的鼻尖,深黑色的眼睛灼亮驚人。

    謝明裳望著他的眼睛說:“上次力道太重了。你動作輕點。”

    *

    三更末,嚴陸卿捧著一卷書冊過來書房,又被擋在院門外頭。

    “早睡下了。”把守院門的兩個親兵指著黑黢黢的書房:“長史事急么?若不急,讓殿下好好地睡一覺。長史明早再來。”

    若不是急事,哪個三更半夜來尋人?嚴陸卿遠遠地喊了聲:“殿下見諒!大事!”

    書房亮起了燈。有個高大人影映上窗紙,披衣起身,把木窗推開半扇:“何事?”

    嚴陸卿站在院門外喊:“殿下,撬開口供了。”

    口供并不意外,賊兵果然為林相指使。

    皇城兵變之夜,林相自知必定被捕,河間王必定會親自提審自己,索性以他自己為誘餌,來個調虎離山——

    在他被捕的當夜,調兵攻打王府,誅殺謝六娘和小皇子兩人。

    令人意外的是賊兵來處。

    “并非林府蓄養的私兵。居然是正規禁軍。自稱奉皇命行事,誅殺奸邪。”

    新近成立的千羽衛分兩路,一路千羽衛調撥給馮喜,常年在皇宮值守;第二路千羽衛,原來被秘密蓄養在京城近郊,直接聽命于天子。

    “攻打王府的賊兵來自千羽衛。大部分兵士奉命行事,并不知曉他們要誅殺的女子和孩童的身份。只有領頭的兩個正副指揮使知曉內情。”

    “殿下,這份誅殺密令,好生惡毒。”

    誅殺謝家六娘。謝明裳在王府后院身亡,謝家人必定不依不饒,兩邊從此反目成仇。

    誅殺年幼的小皇子,更加惡毒百倍。

    嚴陸卿輕聲感慨:“小貴主乃是先帝遺留下的獨子。如果今夜小皇子在河間王府出事……后果不堪設想。”

    兵變當夜,蕭挽風把刀放上御案,奉德帝大懼,寫下一封退位詔書。

    如果小皇子不在了,大位讓給誰?

    “名不正則言不順哪。”嚴陸卿越想越后怕。

    先帝唯一遺留的血脈,若在河間王府里丟了性命,“逼兄殺侄、圖謀篡位”的臟水潑在蕭挽風身上,這輩子再洗不清。

    歷經艱險討回的公道,轉眼間功虧一簣,反被打成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天下群起而攻之。

    “知道了。”蕭挽風的反應平穩如泰山,毫不遲疑下令。

    “把攻打王府的賊兵身份揭出去。”

    “昨夜發生了什么,如實對外說。”

    昨夜發生了什么?千羽衛偽裝賊人,火攻河間王府,意圖謀害先帝遺留的小皇子,幸被河間王府護衛舍命護住,小皇子安然無恙。

    如實宣揚出去……殺弟殺侄的屎盆子,輪到宮里那位天子的頭上結結實實頂著了。

    嚴陸卿喜道:“如此甚好。臣屬即刻去辦。”

    他匆匆走出幾步,腳步一頓,急轉回來。

    “對了,還有一樁事不知要緊不要緊。”

    賊兵攻打王府不成,四處潰散而走,京城各處混亂不堪,昨夜有幾名輕騎趁混亂闖出城門而去,不知所蹤。

    “臣屬懷疑,會不會是宮里那位天子,派遣死士出城搬救兵……”

    “調派人手,追。”

    “喏。”嚴陸卿匆匆離去。

    書房外的庭院安靜下來。

    蕭挽風走回書房,把臨窗點亮的幾盞油燈吹熄,轉回屏風后。

    床上的鴨絨被鼓鼓囊囊的,里頭的小娘子氣鼓鼓的。蕭挽風重新上床,連被子帶人抱在懷里。

    “人走了。還能再睡一個時辰。”

    “別氣了,理理我。”

    被角掀開,露出半張姣美的面容。淚汪汪的,憤憤不平。裹緊被子,仿佛個人形蠶蛹般,慢騰騰地扭去床里。

    就不理他。

    也不讓他抱。

    謝明裳渾身關節都疼。木板床硬邦邦的,她手疼腳疼背疼膝蓋疼,仿佛人被拆散了又裝回去,要不是嚴長史半夜來尋人,這邊還沒完沒了。

    她對墻忿忿地說:“聽不見叫你動作輕點嗎?沒下回了!”

    蕭挽風:“沒用勁。”

    謝明裳惱火萬丈,“非得我死了才算用勁?”

    虧得木床結實。如果床板被他們弄散了架,明天可真沒臉見外頭親兵。

    蕭挽風不說話了。黑暗里伸來一只手臂,把她連人帶被子抱在懷里。

    被褥掀開一條邊,里頭氣得發瘋的小娘子露出半截肩膀,被身后的人攏著肩頭輕輕往回扳。

    溫暖的鴨絨被密密實實地裹住兩個人。謝明裳死活不肯轉回去。肩頭被攏得急了,直接踢了身后人一腳,蕭挽風任她踢。

    但之前她的膝彎小腿被扳得太狠,這一腳踢得她腿疼。謝明裳吸著氣,慢騰騰地扭過半個身子,繼續不理他。

    溫熱的胸膛從身后靠了上來,仿佛個暖烘烘的火爐子貼在身上,大冷夜里熨得人舒坦。

    她困倦地掩住呵欠,開口使喚人:“抱住我。”“只許抱,不許再碰我。”

    “老老實實做個湯婆子。”

    人肉湯婆子很老實。把她渾身捂得熨帖發熱。

    也不知哪個先起了睡意,謝明裳在木床上困倦得翻來覆去,換了無數姿勢,總之,最后一頭扎進蕭挽風懷里,互相抱著睡了過去。

    ————

    四更天的王府前院,依舊燈火通明。

    “嚴長史!來看這封信。” 幾個幕僚臉色都變了,捧起一封林府書房新查獲的書信。

    嚴陸卿急奔過來查看。

    這封書信里提到了關于謝崇山的調令。

    之前被千里攔截的那封調令,自京城發出之后,如泥牛入海,杳無消息。

    宮中催促。

    半個月前,林相追問兵部。

    十二日前,兵部補發了第二封調令!

    林家書房查獲的,就是兵部補發完調令后,兵部尚書親自寫的一封書信,送來林相府,試探圣上心意,希望林相在圣上面前美言幾句。

    這封秘密補發給謝崇山的調令,已經在無人知曉時,送出京城,奔赴涼州!

    嚴陸卿的臉上也微微變色。

    調令發出十二日,算日子,只怕追不上了。

    “派人快馬急追。能在關內追上,和上次一樣處理。”

    如果追不上,調令已送去謝崇山手里……

    嚴陸卿按下心頭升起的涼意。

    “京城局面急迫,娘子險些遇襲,不能再讓她出京遇險。”

    “若謝帥已奉調令入京……派人打聽消息,務必攔住謝帥,勸說攔阻。就如同娘子上回的提議,勸說謝帥;‘慢行軍,緩歸京’。”

    主意議定,眾幕僚繼續翻找文書。嚴陸卿急去尋蕭挽風告知。

    天邊濃云翻滾。梆子響起四聲。

    四更天了。新的清晨即將到來。

    京城已變了天。

    昨夜賊兵攻擊河間王府,意圖謀害小皇子,京城連夜緝捕。凌晨的街頭,處處都是奔跑的披甲將士和一列列繩索捆扎緝拿的重犯。

    四更末,蕭挽風穿戴一身極正式的九旒冕冠,正朱織金五爪蟒朝服。金線蟒在火把光下熠熠閃耀,走出書房,門外上馬,朝皇宮門去。

    昨夜安然無恙的小苦主:商兒,這一夜睡不大好。

    清

    晨睡眼朦朧地被叫醒,靠在五叔寬闊的肩膀上,不住地打呵欠,淚汪汪地問:“五叔,我們去哪兒啊。”

    “去宮里。”

    “啊……”商兒有些恐懼:“五叔要把我送回皇叔那里嗎?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蕭挽風低頭看他,“昨夜差點被火燒了,不怕?還要在五叔這里住?”

    商兒小聲說:“商兒不怕。”

    五叔這里雖然半夜起火,可怕得很……但五叔這里也有長得好看又對他好的五嬸嬸呀。

    五嬸嬸半夜騎馬踢開屋門,把他從起火的屋里抱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好喜歡她了。

    五叔這里還有許多忠心護衛的阿叔。有個阿叔為了救他,心愛的馬兒都死了。

    商兒想了半天,說:“皇叔那里比火更可怕。”

    蕭挽風攏韁繩的手抬起,捏了下小孩兒粉嫩的臉蛋,捏出個紅印子。商兒小聲地吸氣喊疼。

    蕭挽風說:“商兒別怕。”

    商兒的臉蛋被他扳去東邊,看東邊泛起的一抹魚肚白。

    “看到東邊的晨光了?過了今日,你再不必怕你那皇叔了。”

    今天是個大日子。

    宮中即將下《退位詔》。

    第125章 第 125 章 我陪你去。

    京城確實變天了。

    謝明裳一覺睡醒, 天子退位的詔書已貼遍京城各處告示榜。

    奉德帝自己有個年幼的兒子,他并未傳位給幼子,而是傳位給侄兒。也就是先帝之子, 今年年方六歲。

    “年紀如此小。”謝明裳吃驚地道:“這小天子……”等等, 六歲??商兒也是六歲!

    商兒,小天子?

    接連而來的大消息震得她回不過神。

    細雨連綿的京城街頭巷尾, 圍觀告示榜的人群三層外三層,觀者如堵。京城繼續戒嚴, 披甲將士還在四處搜捕重犯。

    多少公卿顯貴, 昨日還在穿朱戴紫,不可一世, 今日捆成一列粽子,垂頭喪氣被牽過長街。

    裕國公府抄家, 全族下獄,緝捕朋黨。

    林相革職抄家,全族下獄, 緝捕朋黨。

    鹿鳴趕早市采買菜蔬回來, 悄聲和謝明裳嘀咕:“剛才走過街上, 正好一隊上鐐犯人被驅趕著走近。娘子猜猜看,我在犯人隊伍里看著誰了?”

    謝明裳猜:“林三郎?”

    “呸, 不提那晦氣東西。林三郎早下獄了,哪會輪到今天才鎖拿。”鹿鳴低聲回稟:

    “資政殿大學士,君家。端儀郡主定了親的未婚夫, 君家郎君, 也在犯人隊伍里,和他父親一同被鎖拿走了。”

    謝明裳輕輕“啊”了聲。君蘭澤也被抓了?

    資政殿大學士,君家……

    不就是御前獻策, 提議“虎狼齊滅”的那個?

    謝明裳往椅子背上懶洋洋一靠:“君家這次倒霉,不冤枉。”

    謝夫人在她這處。

    晴風院被一把火燒得零落,幾間主屋廂房都受損,庭院里的涼亭倒奇跡般得未受火燒,眼下用擋風簾子攔住一圈,謝家母女兩個圍坐在涼亭里用飯食。

    熱騰騰的銅鍋子端了上來。后院廚房也被燒了,晚膳從簡,吃銅鍋子涮肉。

    謝夫人這幾天冷眼旁觀,所見所聞,感觸尤深。

    “京城風向變了。”

    周圍無外人,謝夫人低聲細數:“入宮兵變,天子退位,侄兒登基。河間王這做王叔的……打算做攝政王了?”

    蘭夏和鹿鳴震驚地瞪大了眼。

    謝明裳心平氣和夾起一筷子新涮好的羊肉,放入母親面前碗里。

    “他做事有他的道理。娘,嘗嘗看。銅鍋子涮羊肉滋味鮮嫩,寒涼天氣吃來極美。”

    謝夫人哪里吃得下。把碗勺往前一推,從懷中取出一封精心包裹的油紙紙包,拍在女兒面前。

    “你爹臨去前,交代你阿兄轉交給我的物件。”

    謝瑯這些日子進不了京城。這封油紙包一直在他那處放著,前兩天才轉交給母親手里。

    謝明裳詫異地打開油紙封皮。

    里頭包著一張正紅色硬殼庚帖。她隨手翻開,“蕭挽風”三個字赫然在目。

    謝明裳:“……”

    謝夫人哼道:“這封庚帖可不是謝家上趕著討要。按你爹的說法,他出京那天,河間王在城外冒雨追上他,親手把庚帖交給你爹手里。你爹叮囑說,不拘九月、十月,也不必等他自涼州回返,兩家定親事宜盡快辦起來。”

    謝夫人把庚帖仔細收好:“明珠兒,你私底下和他商量過沒有。他打算以什么名分迎你過門?總不會這么無名無分、稀里糊涂地過下去?”

    謝明裳沒有即刻回應。

    思索著,長筷撥了撥銅鍋子熱湯,夾起一筷子羊肉,放進熱湯里。

    謝夫人登時急了。“你跟了他幾個月,難道從來沒問過?”

    她抓起女兒的手追問:“他的王府后院,你住得安心?你們兩個一個不娶,一個未嫁,你總不能這么住一輩子?你如何想的!”

    “娘。”謝明裳放下碗,反握住母親的手。

    “娘想要我嫁入河間王府。嫁過去之后呢?女兒今年十九,出嫁后的大半輩子如何過,娘想過沒有。”

    謝夫人想也不想道:“當然跟河間王要王妃的位子。我家女兒和他同甘共苦,如何做不得他王府的內院主人?這件事不必你插手,為娘和他當面談!”說著就要起身。

    謝明裳不讓母親去。“娘去要,他給了呢。要來河間王妃的位子,以后女兒的后半輩子,如何過?”

    謝夫人一怔。小娘子出嫁后還能如何過?

    她一心一意給女兒討要最好的結果,她要讓女兒做河間王府的女主人,最好內院沒有旁的鶯鶯燕燕,河間王的子嗣,只出自女兒腹中。

    謝家家世底子單薄,三代以上赤腳布衣。女兒陰差陽錯,跟河間王有了糾葛。她傾盡全力托舉女兒,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打算,也就是如此了。

    謝明裳順著母親的想法,想了想未來五年,十年。

    “嫁入河間王府,做后院主人,打理中饋,生兒育女,和京城貴女圈子交際。談笑風生,探查各方動向,替各自的夫君遞交話頭,穩定人心。”

    “再過幾年,年紀大了,兒女也開始長大,開始替各家兒女相看。”

    謝明裳遙想了一陣,搖搖頭,又去夾銅鍋子里的羊肉。

    “娘,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嫁入河間王府,這樣的日子過五年,十年。京城里那位河間王妃,已不是我了。”

    謝夫人愕然坐了片刻,目光里含擔憂,抬手欲撫摸她的額頭。“你的癔病……”

    謝明裳笑起來,任憑謝夫人的手掌貼上額頭。

    “心病非病。娘,之前的癔癥全好了,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說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說著說著,居然又繼續夾一筷子羊肉給母親碗里。“娘,趁熱繼續吃呀。”

    謝夫人急得跺腳。之前夜里披甲沖殺賊兵陣腳,都沒有眼下心里急得慌。

    “你個小丫頭,到底想什么?”

    想得可不少。

    謝明裳站起身來,撩起一邊擋風簾子,讓深秋呼嘯的冷風吹進涼亭,散去少許熱氣。

    “娘,等京城這陣混亂告一段落,局勢稍安,我想去關外走走。”

    去尋找生父的墓地。

    “如果能順利尋回尸身,我想把他和過世的母親歸葬在一處。”

    再去尋找從前關外的故人。

    呼倫雪山中的部落居所,記憶里最后的場面太過血腥。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被屠戮的族人有沒有被幸存者悄悄回返安葬,死者能否安息。

    “想去祭拜族人。”

    謝明裳出神地想了一陣, “也想去涼州看一看。據說駱駝馱著我從戈壁里走出來,我爹發現時,就在涼州大營邊境附近。”

    “娘,我想去珠珠的墓前祭拜一次。她是我未曾謀面的姊妹……娘?”

    謝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

    謝明裳急忙起身替母親擦拭淚水。“娘也想念珠珠了?要跟我一起去么?”

    謝夫人忍著淚:“你有這份心就好。娘不去了。”

    她心中顧慮重重。

    “你爹如今在涼州領兵,謝家留在京城的家眷,說句不好聽的,都是留京的人質。哪有那么容易出關的?”

    “你若能出京,去看看珠珠也好。關外風沙太大,替娘去珠珠墓前,把她的墓好好地掃一掃,多奉些祭品。”

    對于謝夫人的心思,謝明裳有些詫異。

    “娘想太多了。等挽風回來,我問問他。他會同意娘出關祭掃珠珠的。”

    謝夫人只笑。笑容里帶點苦澀,摸了摸女兒發頂。

    “為娘畢竟四十多的人了,京城里這些門道,看得多。不論京城哪個當政,先帝也好,剛退位的今上也好,攝政的河間王也好……都一樣的。”

    她鄭重地叮囑謝明裳:“你千萬莫跟河間王提我要出關的事。免得他心里對謝家起忌憚之心。”

    越說心中擔憂越甚,“你想出關的事,最好也不要提,先議親。等王妃的位分定下來再……”

    敞開的晴風院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奔走之聲。

    濃重的京城暮色里,大批披甲親兵自前院方向奔跑而來,各就各位,持刀護衛在道路兩側。

    王府主人回返了。

    蕭挽風領幾名文官往晴風院方向走來。眾人在烈火灼過的院門外站定,寒風里傳來他的低沉嗓音。

    “諸位,這便是賊兵襲擊當夜,被火箭焚灼的內院。商兒當時藏身于此內院,險些葬身火海。”

    院門早被燒塌了,原地只剩下烏黑的木柱。

    有眼尖的悄悄往庭院里探看,被火油焚過的庭院草木慘不忍睹,至今殘留幾支深扎入土的歪斜箭矢,主屋房梁燒倒一片。

    對著面前慘狀,諸位官員倒吸涼氣,紛紛道:“小圣上洪福齊天。”“ 實證在此,罪不容恕。”

    蕭挽風道:“眼見為實。你們回去如實上奏,該寫什么些什么。”

    官員們查看無誤,在晴風院外告辭。蕭挽風獨自往焦黑的庭院里走。

    走出七八步,庭院里唯一逃過大火的涼亭高處,擋風簾子從里掀起,露出小娘子姣美動人的側臉。

    謝明裳坐在涼亭里,聽到腳步動靜,探頭往外瞧:“滾沸的銅鍋子,上好的鮮羊肉。要不要來點?”

    蕭挽風繃緊的唇邊露出點細微笑意, “周圍一股子焦糊味,還吃得下?”

    “所以才拿厚實的擋風簾子把涼亭遮嚴實。除了遮風,主要擋味道。”

    謝明裳把一片簾子往上掀,催促,“焦糊味兒進來了。快點快點。”

    蕭挽風加快腳步往涼亭里走。

    不等他走近,謝夫人掀開厚布簾子走出涼亭。兩邊迎面撞上。

    蕭挽風略一頷首,“謝夫人。”謝夫人端正斂身萬福, “不打擾河間王吃席。”

    謝夫人欲言又止,看了眼涼亭中的女兒。終究什么也沒說,兩邊交錯而過。

    蕭挽風掀簾子進涼亭時,腳步一頓,回身打量謝夫人遠去的背影。

    “你母親想說什么?”他撩袍坐下。

    謝明裳招呼蘭夏和鹿鳴換碗筷碟盤。銅鍋子加水,再上四盤薄切的鮮紅羊肉。

    “她想跟你說的多得去了。顧忌太多,不敢跟你提。”

    蕭挽風舉長筷夾肉:“只管提。”

    謝明裳夾兩塊羊肉放進銅鍋子里,等肉涮熟的功夫,側身定定地看他片刻。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蕭挽風夾肉的動作被她看得停住。謝明裳眨了幾下眼,繼續涮肉。

    并不拐彎抹角,她直截了當提起:“我娘有個女兒病故在涼州,墓留在關外。她想女兒了。想出關祭掃又不敢跟你提。覺得謝家人留京為質,怕你起疑心。”

    蕭挽風聽完有片刻沒吭聲,把銅鍋子里滾沸的兩塊羊肉夾起,遞去謝明裳盤子里。

    “你如何想?”

    謝明裳:“我當面問你了。給個說法。”

    蕭挽風:“你母親多心。叫她來問我,我當面允她。”

    謝明裳邊吃邊說:“我娘想多點沒事,有我在中間傳話。外頭其他人如何想,你得多掂量掂量。這幾日事太急,領兵入宮,逼退天子,扶持小天子上位。‘河間王攝政’的名頭,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了。”

    蕭挽風夾起幾塊鮮紅的生羊肉,神色不動地放進銅鍋子里涮煮,“知道。我聽說了。”

    謝明裳:“我也有樁事想問你。你那庚帖怎么回事?從我爹手里轉交給阿兄,阿兄轉遞給我娘。兜兜轉轉,剛才攤在我面前。”

    所以,謝夫人欲言又止的的第二樁事,便是這庚帖了。

    “庚帖是我遞送給你父親的。你母親得了囑托,身為謝家長輩,為何不跟我提起?”

    謝明裳邊涮肉邊道:“因為我不讓她提。”

    蕭挽風涮肉的動作頓住,視線瞬間抬起,銳利掃過謝明裳的臉上。

    面前的小娘子吃得唇瓣嫣紅,臉頰熱騰騰的冒紅暈熱氣。被他盯得也停下涮肉動作,對視一眼。

    “眼風跟刀子似的。這么兇看我做什么?”

    蕭挽風默然轉過視線,改盯看銅鍋子里浮浮沉沉的肉片。

    盯著盯著,其中一片肉被撈起,均勻地蘸滿蔥油芝麻醬料,謝明裳吹了吹熱氣,把熟羊肉遞去對方嘴邊。

    “涮了半天肉,沒見你吃一塊,全盯著看了。肉好看嗎?好歹嘗一塊。”

    蕭挽風張嘴吃了。

    心底疑慮翻滾,嘴里不知肉味。

    謝崇山把庚帖轉交給謝夫人,謝夫人又拿來河間王府,便是謝家有意允下。她為何不讓她母親提起?

    “庚帖之事,怎么說。”他直視過來,“心里有何疑慮?當面問我。”

    謝明裳夾起一塊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滿滿的芝麻醬,芝麻清香混著羊肉鮮香放進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邊吃邊說,“先把另一樁心事了結了。我很久之前提過,也不知你還記得么。”

    短短兩句對話,蕭挽風神色已鎮定如常,邊涮肉邊道:“你說。”

    謝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從何處說起呢。

    “還記得嫂嫂過世的那個晚上,我發了暈眩,躺在車里不能動彈。你撕下一塊布遮住我的眼,讓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兩人在車里散漫閑談。

    “當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關走走。”

    前些日子,她領十名王府親兵急追父親的調令。在蘭州成功攔截信使隊伍,卻也把隊伍的人統統截殺了個干凈。

    不舒服的感覺,從那時便在骨子里開始升騰。離京城越近越翻騰。

    京城有她眾多親友。謝家爹娘哥哥對她都極好;河間王府上下眾人對她也尊敬有加。端儀郡主視她如姐妹。

    但還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夠久了,足夠了解,以至于越來越難以忍耐。

    “這里,”她虛虛地比劃天地四周,圈起一個四方籠子形狀。

    “自有規矩。”

    “規矩多且嚴整,細如毛,密如網。把所有人圈在里頭,自小訓誡。稍微違背半分,便是離經叛道。我呢,在這大籠子里格格不入。”

    謝明裳夾起一塊鮮肉,放入滾沸的水里慢慢涮著。

    “從前總以為是我自己的問題。為什么旁人都覺得這套規矩如天地方圓,天經地義。為什么我卻覺得厭煩。我以為自己在關外長大的緣故。關外長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規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實在難怪。我可不只是關外長大,還是在關外的蠻夷部落長大的。瞧瞧我母親教了我什么。”

    蕭挽風注視著她:“我知道。你母親愛慕你父親,自關外私奔而來,與你父親廝守,生下兩名子女……他們未成婚。”

    謝明裳笑起來,坦然承認。“我母親的例子在前頭,中原禮數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兩份,一人一半,邊吃邊說。

    “但我母親教我的,可不只是為父親私奔。”

    愛慕父親弓馬英姿,愿意為他私奔而來,不計名分,只求廝守。

    卻在父親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著年幼的女兒割席而去。

    母親生在十二月十五,傳說中長生天的誕辰。每年這天,族人于雪山腳下盛大祭祀,母親對山峰圓月,跳彎刀舞,獻舞于長生天。

    離開父親而去的頭一年,母親回歸族中,拋棄漢姓,恢復族名。十二月十五這夜,一曲彎刀舞如月下驚鴻。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從頭看到尾。

    為什么日子變化這么大呢。

    母親熱汗漣漣地跳完彎刀舞,把滿臉困惑的她抱起懷里,捏了捏臉蛋, “別想那么多。”

    “一輩子短得很,小明裳。”母親抱著她,指她

    去看山峰邊高掛的滿月。

    “千萬年前,月亮便在山那處了。千萬年后,滿月依舊掛在同樣的高處。想想永恒的長生天,千萬年不變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萬個我們。不同的我們在不同的地方,向長生天獻上千千萬支彎刀舞。”

    那個晚上,母親和她笑說最后兩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輩子,怎樣都能活一輩子。當然要順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將來長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熱氣蒸騰,熏得眼眶有點發熱。

    謝明裳把銅鍋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撈出,全推去對面。

    她想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庚帖遞來我這里,謝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們的婚事,挽風。”

    她直視過去,“只要我也點頭,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間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將來?”

    蕭挽風一言不發地聽著。聽到末尾,簡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發妻。”

    “河間王妃。”謝明裳點點頭,“這四個字,便是后半輩子的我。有這四個字頂在頭上,我還能輕易出京么?”

    蕭挽風盯著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隨時可出京。”

    “出京的那個是河間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規矩,”謝明裳抬手比劃示意。

    “前后儀仗打起,前方有人澆水滅塵,后方旌旗、寶蓋,一樣不許落下。沿途官員接待,接應規格都要按照朝廷規矩來……按規矩,王妃出行乘馬車。我還能騎馬嗎?”

    謝明裳邊說邊搖頭,“被規矩捆縛死的河間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對面,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對碰:

    “我對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風。我想先去關外走走。你答應過我的。”

    蕭挽風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簡意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個字,回復得過于明確,倒叫謝明裳原地發了一陣怔。

    她起身掀開厚實的擋風簾子。被簾子遮擋住的焦黑庭院,燒塌的屋檐,地上沒拔走的箭頭,再度明晃晃地出現在視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亂成一鍋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蕭挽風走出涼亭,沿著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幾支箭頭挨個拔出,扔去路邊,人走回來。

    “等我半個月。” 他簡短而不容置疑地道。

    “半個月,京城事了,我陪你出關。”

    “……”

    半個月,京城這堆破爛攤子事能了?

    謝明裳難以置信,蕭挽風干脆地撂下一句承諾,繼續坐下吃銅鍋子。

    “事分輕重緩急,加快進展即可。半個月后出關。”

    桌上的庚帖,被他隨手又遞還給謝明裳。“在你這處放一放。出關回程后再議不急。”

    謝明裳收起庚帖,依舊放回桌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

    “出關我可不見得回來了。”

    蕭挽風夾肉的動作頓了頓。

    深黑的眸光抬起,謝明裳笑盈盈地沖他做了個鬼臉。蕭挽風挪開視線,繼續吃銅鍋子。

    “我也不見得回來。”

    謝明裳:??

    ——

    蘭州。新城驛。

    暮色籠罩荒野,秋風卷地,寒鴉驚起。

    簡陋的小驛站外,一行數十輕騎奔雷般踏過,為首將軍勒停在驛站外。

    新城驛丞連連躬身,回答貴人問話。

    “九月確實有一撥來自京城,往涼州送調令的隊伍,下榻本驛。當中還有位宮廷來的公公。小人記得很清楚,那位公公的脾氣可不大好。小人準備飯食慢了些,那位公公抬起馬鞭就打。”

    “只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離開驛站。”

    “小人知曉的,就這么多了。之后隊伍去了何處,為何不曾抵達下處驛站……小人也不知情。”

    新城驛丞讓開路,牽馬迎貴客入住:

    “謝帥這邊請。下榻小驛,蓬蓽生輝。”

    第126章 第 126 章 其罪罄竹,十惡不赦。

    謝崇山把韁繩遞給驛丞, 走入驛站。耿老虎跟隨在身后,臉色不大好看。

    五日前,朝廷信使八百里急入涼州大營, 當眾質問謝崇山, 為何不奉調令入關?

    謝崇山答:“并未收到朝廷調令。”

    兩邊比對,赫然發現, 傳達第一撥調令的信使隊伍十余人,連人帶馬, 隊伍里還有個內廷出身的監軍……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二撥信使急忙宣讀調令:“如今謝帥收到朝廷調令了。京城事急, 還請即刻出發!”

    調令里寫得清楚:涼州兵馬不動,急調謝崇山孤身返京。

    謝崇山只帶親兵五十人, 當日出發。沿路詢問,終于尋出了異樣。

    一行人入住新城驛, 耿老虎關門道:“第一撥調令信使,肯定在蘭州地界出的事。我看附近多山道,搞不好悍匪攔路, 截殺了信使隊伍。”

    謝崇山點頭。他也覺得, 極有可能。

    兩封調令前后相隔半個月。他接到第二封調令即刻上路, 但無論如何,都已遲了。

    “不知朝廷急調大帥入京何事?”臨睡前, 耿老虎還在嘀咕,“入關南下的突厥人聽說被河間王打得大潰。朝廷想大帥領兵追擊殘部?現成的涼州兵馬,為何原地不動?”

    謝崇山閉目道, “莫多想。接到調令, 只管趕路。”

    無需多想。

    事自己會找上門。

    當夜,一陣嘈雜亂聲響徹小小的驛站。京城急報九邊的快訊,傳到蘭州新城。

    天子下《罪己詔》;下《奸相誤國詔》。

    謝崇山大半夜急起身, 提燈對著驛站門外新張貼出的告示,目瞪口呆。

    隨行親兵們議論紛紛,耿老虎低聲道:“大帥,京城局勢不對啊。我們要加快返京,還是緩行返京?”

    謝崇山臉色難看之極:“河間王……”

    耿老虎沒聽清:“大帥?”

    謝崇山面沉如水,傳令下去:“先不急著入京畿。打探動向,沿路緩行。”

    這一夜漫長。

    第二天啟程后不久,往京畿方向緩行的隊伍,卻被來自京城的不速之客迎頭追上!

    來人風塵滿面,攔路厲聲喝問:“調令發出一月而人不入京。謝帥欲反天子也?”

    謝崇山勒馬冷冷道:“謝家世代忠心奉主!”

    親兵們忿然上前解釋,第一封調令遺失,第二封調令送去涼州大營當日,謝帥便奔赴京畿!

    耿老虎高聲質問來者何人?京城派來的傳令天使,為何孤身一人上路?文書、信印、使節杖何在?

    大出意料之外,來人捧出一只密封竹筒,開始嚎啕大哭:

    “無文書信印、無使節杖。有天子血書一封!京城宮變,河間王謀反,林相被緝捕下獄,我等九死一生才奔逃出京哪。林相命我等在入京路上等候謝帥。謝帥,接天子血書!”

    隨行眾親兵大驚失色。耿老虎失聲問:“什么!哪里弄錯了吧?”

    謝崇山面無表情,驅馬上前取過竹筒,撕破封蠟,果然倒出一封寫于黃絹細帛的血書。

    確認筆跡印璽無誤,眾親兵下馬,齊往北邊叩拜,謝崇山展開血書細讀。

    讀著讀著,謝崇山的手卻無風顫抖起來。

    “豈有……豈有此理!”

    ——

    京城。

    寒風冷雨一陣陣地刮過城西菜市口。

    菜市口開始密集地處斬犯人。鮮血混合著雨水,沖淡了又加深。

    謝明裳每天早晨起來,都聽說:今天要處斬十三名官員,誅殺兩族。

    今日處斬九名官員,誅一族。

    今日繼續處斬官員。

    今日繼續……

    ……

    “裕國公藍氏全族、奸相林氏全族,今日押去菜市口處斬。告示榜已貼出來了。”

    膽子向來大的蘭夏,這兩日也看傻了。她只在頭一天興沖沖去西市觀刑,看吐了,之后再不肯去。

    但今天的處斬告示不尋常。

    裕國公府樁樁件件的罪行寫出五六十條之多。其中第一條首罪,赫然寫道:“謀害先帝于龍骨山。屠戮良臣,取首級以鎮之龍骨山下,謂之‘鎮壓

    龍氣’。”

    “其罪罄竹,十惡不赦。”

    對比林相的罪行第一條,同樣寫道:“先帝親征關外,流言肆虐京中。御帳尚立,知情隱而不報;嫁禍良臣,蒙冤以至屈死。”

    “其罪罄竹,十惡不赦。”

    告示書被蘭夏揭下一份,如今放在謝明裳面前。她的手指撫摸過字跡工整的公告。

    “屠戮良臣”,“取首級以鎮之龍骨山下”……

    暗指她的生父,賀風陵么?

    “這一對國賊,十足該死!”蘭夏憤憤不平。

    “兩個國賊犯下驚天惡事,居然讓他們竊居高位這許多年!一刀砍頭,便宜他們了,要我說啊,就該拉出去千刀萬剮。”

    謝明裳抬起手指,挨個敲了敲裕國公和林相的罪狀。

    “殺他們半點不冤。但我看,這兩個也都是推出來背鍋的。身為臣子,以下犯上,謀害先帝,犯下誅全族的大罪,只換來五年顯赫官職,于他們來說,不劃算啊。”

    “真正得了好處的那個,人還好端端活著呢。”

    蘭夏吃驚地道:“娘子說的那個‘真正得了好處的’……莫非是?”

    “退位的那個。”謝明裳伸了個懶腰,起身推開窗戶,打量窗外的庭院。

    火后的庭院還在修整中。燒焦的草木拔去,熏得黑漆漆的院墻重新刷白。但想完全恢復原狀,短期內是不行了。

    好在焦黑的氣味散得干凈,不再熏人。

    親兵站在門外回稟,王府馬車已經備好,隨時可以出發去。謝明裳揚聲對東間喊:“商兒,我們要走了。”

    商兒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舊帝禪讓,新帝登基,一系列繁瑣的禪讓儀式,三五天不可能走完,商兒如今依舊是皇子身份。

    許多人已經私下里改口,喊商兒“小天子”、“小圣主”。

    謝明裳不管那許多,還是喊“商兒”。

    宮里一輪輪地清洗,談不上安全,蕭挽風親自帶商兒上下早朝,其余時間把小侄子留在王府守護。

    今天大長公主府傳消息來,想見小皇子。

    鹿鳴跟在身后捧碗追過來, “娘子,小郎君一碗飯只吃了四口!”

    商兒咕噥:“我不餓,吃飽了。”

    謝明裳抬頭看看天色,收拾了幾塊糕點包起。

    “小小年紀,腸胃在宮里養壞了。路上帶著吃吧。走,我們去探望大長公主。”

    商兒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大長公主姑奶奶,很兇嗎?”

    謝明裳牽著他的手跨過門檻,“大長公主么,對壞人很兇;對喜歡的人,一點也不兇。”

    “那大長公主姑奶奶,會不喜歡商兒嗎?”

    “大長公主不喜歡的都是壞人。商兒是壞人嗎?”

    商兒居然遲疑起來,低頭說:“商兒不好……”

    體重過輕的小小身子被抱起。謝明裳抱著商兒走出門去:“商兒哪里不好了?說商兒不好的那個,才是壞人。”

    商兒不信,還在小聲堅持:“商兒不好。商兒蠢笨,學東西慢,還克爹娘……”

    額頭被毫不客氣彈了一下。商兒捂著額頭:“哎喲!”

    “把腦子里的壞念頭都扔出去。教你這些話的人,可太壞了。”謝明裳抬手把韁繩遞給商兒,“替我牽著馬兒。”

    其實得意好好地栓在馬樁子上。但商兒不知道,緊張得動也不敢動,手心攥韁繩攥得發紅。

    片刻后,謝明裳從馬鞍邊的褡褳里摸出一把上好的大豆,遞給商兒。

    “誰說你學東西慢了 ?今天就教你喂馬兒。來跟我學。”

    商兒學著她的樣子,把大豆攤平在手掌上,掂起腳,小心翼翼送去得意的嘴邊上。得意老實不客氣地伸出長舌卷了個精光。

    濕漉漉的馬舌頭舔過商兒的手掌心,癢得他笑個不停,烏黑大眼睛里滿是驚喜,“五嬸嬸,你的馬兒喜歡我!”

    謝明裳把小孩兒抱進車里。

    “喜歡你的多著呢。大長公主姑奶奶也會喜歡你的。”

    ——

    日光緩慢移動,透過鑲嵌云母的窗欞,投射在富麗堂皇的內殿地上,一團團的光暈涌動。

    蕭挽風也在大長公主府。

    此刻坐在下首主客位,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窗外的日頭。

    晌午了,人還沒來?

    上首位的大長公主坐在羅漢床邊,手里握一份今日的處斬告示。

    “先帝薨于龍骨山的舊事,全抖出來給天下人看……挽風,下定決心要給賀風陵翻案了?”

    蕭挽風一點頭,“理應如此。”

    “藍、林,這兩家,殺完了也沒甚好說的。”大長公主扔開處斬告示,懶洋洋斜臥下去。“但宮里退位的那位,你打算怎么處置。”

    蕭挽風:“移居行宮看守。”

    大長公主笑著抬手指他,“不愿犯下弒兄的惡名?挽風,你還是年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哪。”

    蕭挽風神色不動:“他一死不足惜。但眼下京城局面不穩,廢帝這條性命,留著比殺了有用。”

    大長公主贊同地點點頭,又笑問:“你擁護登基的那小侄兒,打算怎么處置。眼下孩子還小,但長大也就一轉眼的事。將來想讓他親政,還是不想他親政?”

    蕭挽風細微地擰了下眉,不答。

    大長公主倒詫異起來。“你該不會真打算好好教導,讓他長大了親政罷?等你那小侄兒親政,你這攝政的王叔,可沒好日子過了。”

    蕭挽風又細微擰了下眉,感覺有點氣悶,起身推開幾扇木窗。

    地上大團光暈散去,深秋雨后寒風呼啦啦吹進殿室,帶來清新的空氣。

    蕭挽風抱臂站在窗邊,開口道:“姑母,我無意攝政。等京城局面安穩下來,侄兒有意請姑母協助商兒,垂簾攝政,平衡政局。”

    大長公主這才叫真正的大吃一驚,人唰地坐起。

    “把京城這攤子丟給我?你呢。你做什么?”

    蕭挽風的目光轉向北面,“回朔州。繼續鎮守邊地。”

    大長公主人給氣笑了。“胡扯!”

    她站起身,繞著自家侄兒圍轉了兩圈:“領兵逼宮,掌控京師權柄,人頭砍翻滿地——你還想回朔州邊地?做夢呢!你老老實實留在京城,攝你的政。”

    “回朔州有何不可?”蕭挽風轉過身來,眸光幽深而亮。

    “姑母怕什么?怕侄兒領兵撤出京城之后,京師局面反彈,廢帝反撲?侄兒臨去之前,把廢帝殺了。”

    大長公主抬手去按額頭,兩邊青筋突突地疼。

    “有個詞叫做騎虎難下啊,挽風。如今你已站在攝政的高位上,眾望所歸,你騎虎難下了。”

    她指向窗外一陣陣刮過庭院的秋雨寒風,“最近你殺了多少人?滿城文武為什么靜悄悄的,任你搜捕?滿京百姓為什么任你挨家挨戶地搜查亂黨,京師無暴動?”

    “你身上背著護國戰功。百姓服膺你。”

    “你揭發先帝之死因,逼退廢帝,扶持侄兒上位。你為兄長復仇,占了理,百官服膺你。”

    “殺了這么多朝臣,空出這么多位子。少帝登基,權柄空懸……所有人都靜悄悄地不出聲,等著你領人填補上空缺的這一塊。”

    “如今你撒手要走?自己領兵回朔州?叫我垂簾攝政?”

    大長公主氣得抬手打他,“你要我們娘兒倆的命啊!”

    蕭挽風:“……”

    “把廢帝殺了,我也走不了?”

    大長公主收斂了全部笑意,極鄭重地說:“你走不了。信姑母一句。你在京城鎮守攝政,萬事無虞;一旦你讓出攝政權柄,領兵退出,一月之內,京師必大亂。姑母只怕活不長了,你在朔州也不見得能活久長。”

    “……”

    “姑母也想問你,好不容易攥到手的權柄,說放就放。你怎么想的。”

    蕭挽風沉默下去。站在窗邊,視線凝望向不知何時開始的細雨,有段不短的時間,人仿佛雕像,動也不動。

    隔半晌,直到窗外長檐開始細密流下雨簾,才開始道:“明裳要走。”

    “嗯?謝家小六娘?”大長公主愣住片刻,忽地噴笑,“我們蕭家出了個癡情種子。她要走,你不能想法子把她留下?”

    蕭挽風手撐窗欞,深吸口氣:“留過了。送上庚帖,許以正妻結發……她不肯要。”

    大長公主吃驚地停步,想了半日,“你如何留她的?她如何拒絕你的?一個字都別漏,細細說給我聽。”

    細密的雨聲里,蕭挽風對著窗外模糊景致,從頭開始敘述:

    “事出有因。她極厭惡京城。”

    ……

    ……

    “所以,謝家小六娘說,嫁

    入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處處被規矩束縛,她就不是她了。她不想做你的王妃,想去關外走走。”

    “對。”

    大長公主心思急轉,“被她拒絕后呢。你沒死纏爛打?沒當場跟她賭咒發誓,說必不讓小娘子受王府規矩束縛,只求小娘子做我的發妻?”

    “………………”

    蕭挽風沉默了很久:“沒有。”

    啪,大長公主撿起桌上一把玉扇,結結實實擲去不省心的侄子身上。

    “她從頭到尾只說不愿入王府,不愿做被規矩束縛死的河間王妃,她何時說過不愿意嫁你?”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去追根究底地問一回,如何知道她的心意?”

    蕭挽風把玉扇放去窗邊,對著窗外蒙蒙蕭瑟的雨汽,又站了好一陣。

    回身道:“多謝姑母指點。”

    遠處撐傘疾走來一個仆婦,停步在殿外,恭謹回稟道:“謝六娘子領著小圣主來了。馬車已入府。”

    大長公主笑說:“人來了。你隨我坐一陣,我看看商兒這孩子。”

    蕭挽風說:“有急事,姑母自己看商兒罷。還請姑母撥個可靠院子,我和明裳說幾句。”

    大長公主回身打量他的面色,噗嗤笑了。

    ——

    眾多護衛組成人墻,前后簇擁。謝明裳牽著商兒,冒雨走進大長公主府。

    相比于上次拜訪來說,這次公主府內的景象,顯得平和多了。不再有披甲衛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雨中的府邸處處鮮花盆景,顯出雍容氣度。

    但端儀郡主迎出來時,素銀色衫子、月白長裙的罕見打扮,倒叫她多看了幾眼。

    兩個小娘子性情相投,端儀平日也喜歡穿鮮亮顏色,不常穿素色衣裳。

    端儀神色沒什么異樣之處,禮數一絲不茍,先對商兒大禮拜下,商兒怯怯道“表姑免禮。”端儀笑說,“對商兒的禮不能免。”這才起身。

    重重護衛之下,端儀牽起商兒的手,領他往內殿方向去:“我母親,也就是你的姑奶奶,在內殿等候商兒,準備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商兒莫怕。”

    謝明裳在旁邊開玩笑,“我呢,把我扔路邊了?”

    端儀笑瞥她一眼:“當然去我院子。等著,我送完商兒見母親,出來送你。”

    片刻后,商兒送入內殿,兩個小娘子閑說笑著往院子里走。

    端儀神神秘秘道:“我院子里有客。罕見的稀客。”

    謝明裳這時還沒覺得出奇,猜測:“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哪位落難千金來走你的門路?”

    端儀撇撇嘴,道:“落難千金沒有,是位不大好說話的郎君。”

    謝明裳:?

    “不可能,哪家外男能進你的院子。”

    說話間,兩人轉下回廊,走近院門,端儀把她往前輕輕一推,“自己去看。”

    謝明裳一抬頭,越過庭院的假山草木,迎面見到個極熟悉的寬闊背影。

    螭龍玉冠,剪裁利落的海藍色窄袖厚織金袍,寬肩長腿,腰間佩長刀,背身站在廊子里。也不知等候多久了,聞聲側轉過頭來。

    兩邊遙遙地對視片刻,蕭挽風沖她的方向一頷首。

    謝明裳:“……他為什么在你院子里?”

    端儀:“你問我,我去問誰?”

    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院子賞花,母親身邊的人過來說,有急事。

    郡主的院子需挪用一陣,五表兄河間王想尋個可靠院子跟謝六娘議事……她就被攆出來了。

    端儀嘆著氣走出院門。“你們快些議事,議完把院子還我。”

    謝明裳:議什么事?誰說要議事??

    謝明裳平日來端儀郡主這處,偶爾在廂房留宿一夜,對院子倒也不陌生,幾步走近回廊,站在臺階下,仰頭問:

    “什么話不能回王府說,非得在別人地盤里說?”

    蕭挽風幾步下臺階,攥住她的手,轉身往廂房里走。

    “急事。就在這里說。”

    第127章 第 127 章 嫁給我。

    撤走所有仆婦的院子里空落落的, 落雨打在假山上,雨聲更顯幽靜。

    廂房對庭院的幾扇窗敞開著,傳來斷斷續續的話語聲。

    “衣裳都被你揉皺了。”

    “把我哄進屋, 說話呀。到底商議什么要緊事, 回去都等不得,非得占了端儀的院子說……唔……”

    親吻來得熾烈, 纏綿里帶濃重壓抑,點點星火燎原。

    靠窗的兩人在長檐雨聲里擁吻。

    不止衣料子被揉皺了, 謝明裳出來會客穿戴的簪子發釵步搖叮叮當當掉了滿地。被長久親吻的唇角發腫發麻, 也不知道有沒有破了皮,她吃疼, 抬手擋在兩人中間。

    “衣裳都濕了。”她帶點惱火說。

    細雨絲自敞開的窗外飄進屋里,她背靠著窗, 后背肩頭濕了個透。

    蕭挽風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背,默不作聲轉半個圈,自己后背靠去窗邊, 把著惱的小娘子抱在懷里, 指腹摩挲過發腫刺痛的唇珠, 輕輕地捏。謝明裳把他的手拍開。

    深黑色的眸子垂下,注視片刻, 把小娘子精巧的下頜抬起,帶著雨汽的熱吻再度落在發熱滾燙的唇珠上。

    這次她沒有拒絕。

    心跳一聲聲響亮,混合著雨聲。

    纏綿的親吻分開, 謝明裳仰起頭, 隱隱猜到些什么,她的心跳同樣有些快。

    “你也決意要走了?”

    蕭挽風清晰地聽到句子當中的“也”字。

    “我走不了。”他簡短地道。

    謝明裳有些吃驚,又有些失落。要說全然意外, 卻也談不上。

    之前半個月出關的允諾,她當時便覺得,太倉促了。

    “京城事多,你慢慢來。給我一封出關文牒就好,我先去。”

    京城往西北,走蘭州,出關隴道,入涼州。

    她爹爹在涼州,可以提前寫一封信給他,叫他派人接應。

    謝明裳板著手指頭細數:“給我撥十名護衛,二十匹馬,最好帶幾頭駱駝。趁天氣還沒入冬,趕在大雪封山前盡快出發。五日內啟程,不能再晚了。”

    “等京城這堆爛攤子收拾干凈,你再啟程來尋我不遲。讓我想想,出關要去的地方不少,怎么沿路留消息給你——”

    男人的手掌捂在翕動開合的唇瓣上,把后面半截言語捂在喉嚨里。

    “我出不了關。”

    蕭挽風聲線沉而冷:“我不能離開京城太久。”

    “等我半個月。半個月后,護送你出關。”

    謝明裳吃驚地掙開他的手掌,眼睛瞪圓了。“你送我出關,你自己回京?”

    蕭挽風此刻的聲線依舊顯得平靜而鎮定,重復一遍:“我不能離開京城太久。”

    窗邊擁抱的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

    窗外細雨聲陣陣。謝明裳的臉頰貼在男人的胸膛,失落的情緒翻騰。

    “我們要分開了?”

    罕見的情緒波動,自蕭挽風心底升起。仿佛平靜海面下涌起巨大的漩渦。漩渦瘋狂涌動,又一場風暴即將醞釀成型。

    后腰被堅實手臂牢牢箍住,越箍越緊,謝明裳感覺被勒得慌,反手推對方的手肘,箍住她的力道不放松,反倒更緊了些。

    繼續推了幾下,腳下一輕,她居然被抱離了地面。

    蕭挽風以自己的后背擋住窗外雨絲,直接把她抱孩子般地抱在懷里。

    謝明裳的視野驀然高出一大截,腿本能地夾住男人的腰。視線和面前的發冠齊平,兩只手撐住寬闊肩頭上,吃驚地下視。

    “你做什么?”兩人近距離對視片刻,她抬頭去看房梁,“你可別拋我。我會撞頭的。”

    “不會。”蕭挽風說:“想抱抱你。”

    他凝視近前的小娘子片刻,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腦,把她微微地往下壓。

    兩人又開始親吻。

    風暴黑云在心底醞釀涌動,外表顯露出的,卻是暴風眼中央的寧和。

    但這片寧和不大尋常,以至于還是泄露出一點異樣。

    “你怎么了?”謝明裳身子徹底懸了空,有點不安穩,害怕倒不至于。原本撐著肩頭的手,在親吻時不知不覺已經擁住他的脖頸。

    此刻,她正詫異地打量對方的面色,手指撫過輪廓分明的臉頰。

    面無表情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緊緊抿住唇,下頜弧線繃起冷厲的弧線,渾身像一張繃緊待發的弓。

    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謝明裳越看越擔心,“你現在的表情好可怕。你可別哭了。”

    蕭挽風不知現在的自己看來如何一副表情。

    他和姑母討要一處安靜可靠的院子,不是為了說這些的。

    謝明裳摟著他的脖頸,靠近耳邊,還在跟他小聲商量:

    “能不能把我放下地?腿有點掛不住了。”

    蕭挽風不放她。

    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地近,說話的鼻息撲去對方面上。他覺得,這樣的親近,很好。

    他把她繼續往上托。

    謝明裳試了幾下都沒能下地,索性往寬闊的肩頭一趴。

    “就這么抱我回去吧。”她半開玩笑半耍賴地說:

    “有人來問,我就說,沒商議出結果,河間王不放我下地。讓大長公主府上下的人都開開眼界,瞧瞧河間王不講理起來是個什么樣子。”

    說著說著,她自己倒想起先前忽略的話題:“占了端儀的院子議事,到底要議什么緊要事——”

    話音未落,蕭挽風抱著她便往外走。

    謝明裳大吃一驚,連聲地喊:“哎?哎?你等等,你還真出去……?”

    深秋寒風裹挾著雨絲,劈頭蓋臉地刮在身上,才出門就凍得渾身一陣寒顫。

    謝明裳心里的火氣騰騰往上冒,“今天發什么瘋?不聲不響把我弄來這處,又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到底要跟我商議什么要緊事,你倒是說啊!總不會就想把我抱出去院子淋雨,眼睜睜看我們兩個澆成落湯雞??”

    蕭挽風抓起外墻掛的蓑衣,把懷里的小娘子從頭到腳蓋住,只露出一雙瞪大怒視的漂亮眼睛。

    烏黑靈動的眼睛沾濕了雨水,濕漉漉地,氣鼓鼓的。兩人相隔只有幾寸,清澈分明的眼瞳里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長檐掛下的雨簾在階下嘩啦啦地響。

    “嫁給我。”蕭挽風在空無一人的庭院里,迎面沖著半空落雨,也迎面對著懷抱里震驚的小娘子,一字一頓道:

    “嫁給我。”

    雨聲太大了,謝明裳吃驚地撥開蓑衣:“你說什么?”

    “嫁給我。”

    謝明裳瞠目片刻,大喊:“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蕭挽風半個身子被飛濺的雨簾沾濕,濃黑的眉眼、發梢、鬢角都濕漉漉的,平靜如巖石的表面下有灼熱熔漿涌動。

    “我心悅你。明裳,嫁給我,做我的結發之妻。我們生同寢,死同穴。”

    謝明裳手忙腳亂地要從他身上下去。蕭挽風抱緊不放。

    謝明裳大喊:“蓑衣,我的蓑衣掉了!”

    兩人急扯住掉落的蓑衣,但已遲了。

    短短幾句對話功夫,大風斜雨,外加臺階下的雨水四濺,站在邊沿的兩個人渾身澆得濕透。

    一縷濕漉漉的烏黑發尾垂落在小娘子潔白的臉頰上,發尾的水一滴滴落在蕭挽風的肩頭。

    謝明裳單手撐住面前寬闊的肩背,另一只手勾蓑衣,兩條腿夾住對方的腰,自己的腰腿還被緊箍著不放。

    她以高出半個頭的姿勢下望,迎面看見男人濕透的濃黑銳利的眉眼,也從對面幽亮的眼瞳里看見渾身濕透的自己。

    “好狼狽。”她喃喃地自語道,“真會選時機,真會選地方。”

    手一松,勾住半截的蓑衣被扔地上。

    身上都濕透了,還要蓑衣作甚,她要把兩只手空出來有大用。

    渾身濕透,她索性不管雨水了,抹了把臉頰滴落的雨水,散開的一縷烏黑濕發捋去耳后,把自己打理齊整。

    現在她兩只手都撐在男人寬闊的肩頭上了。

    居高臨下,注視近處灼亮如烈日的眼睛,毫不退縮,毫不遲疑,極干脆地應下:“好。”

    “我愿嫁你。我們生同寢,死同穴。能把我放下了嗎?”

    應得太直截了當,想要的承諾太順利入耳,以至于蕭挽風晃了下神。

    后背澆個濕透的小娘子猛拍他的手:“放下放下,把我放下!看我們兩個都淋成什么樣了。放我回屋烤火!”

    蕭挽風默不作聲地抱起她往屋里走。

    謝明裳被放去小榻坐著,身上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

    好在屋里早早點起炭盆。蕭挽風把炭火點旺,炭盆擱小榻邊,又尋來薰籠,把濕透的外裳除下,架在薰籠上,自己坐在小榻另一側。

    從頭到尾,人異常沉默。

    謝明裳坐在小榻邊烤火,視線時不時地斜睨去一瞥。身上衣裙烤得半濕不干的時候,身側坐著的男人依舊一言不發。

    ——剛才在雨里大喊個不止,進屋反倒不說話了?

    謝明裳瞧得稀罕,抬起小腿,輕輕地踢過去一腳。力道不重,貓撓似的。

    “想什么呢?”

    蕭挽風盯著炭火盆良久,終于開口問:“是不是我催逼得太急?”

    “嗯?”謝明裳沒聽明白,“催逼什么?”

    “逼得你只能應下。”

    話音才落地就被謝明裳又踢了一腳。這一下不是玩笑的打打鬧鬧,踢的力道可不輕。

    “誰能逼我做事了?”

    蕭挽風沒躲,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漩渦中的心神倒安穩下,視線側轉過來。

    謝明裳起身跪坐在他面前,“聽好了,我不愿接你的庚帖。”

    “庚帖上歷數三代先祖出身爵位,不是給我的,是給家族的。河間王府可以送,謝家當然會收。”

    “但謝家收下庚帖,我還是要出關走一趟的。兩家議婚走禮,拜堂那天,我可不見得人在京城。傳揚出去,丟兩家的顏面。”

    “我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你們任何一方丟顏面。想來想去,庚帖還是放一放。”

    蕭挽風神色微微觸動。

    這些顯然發自心底的言語,謝明裳之前從未跟他提過。

    他的喉嚨突然有點干澀,以至于聲線不似慣常的平穩,顯出幾分沙啞波動。

    “所以,你不愿接庚帖,卻愿意嫁我……其中并無勉強?”

    “嫁入河間王府做王妃難得很,但嫁你簡單多了。別忘了,我母親當初如何嫁我父親的?只帶一把彎刀,一袋口糧,牽起駱駝便奔來了。”

    謝明裳笑盈盈地指著自己心口。

    “生同寢,死同穴。我問自己愿意嗎?這里說,愿意。我們已經生同寢了,死后同穴應該也不難。所以我就——”

    話未說完就被一把抱過去。簡直像龍卷風,把她連根拔起。

    謝明裳坐不穩,身子往前撲,高挺的鼻梁直接撞上硬邦邦的肩胛,半濕不干的衣裳貼上臉頰,她捂著發疼的鼻梁哎哎

    叫。

    “涼,冰涼!”

    蕭挽風緊緊擁著她,心跳如鼓。

    早已成型涌動的肆虐風暴,在心底翻滾激蕩千尺,忽地云開霧散,消散于無形,顯出湛藍晴空。強烈而罕見的喜悅仿佛甘霖洗滌心田。

    他啞聲說:“我知你心意了。”

    謝明裳無聲地笑了起來。她放開發疼的鼻梁,反手摟住寬厚的肩頭。

    傻子。

    早在固縣大軍駐扎那夜,她輕手輕腳入他的軍帳,他明顯狀態不對,眼神凌厲警惕,肌肉緊繃似一張拉滿的弓,仿佛山林野地間暴起噬人的獵豹,在黑暗里把她按倒,問她:“信不信我。”“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給我。”

    她說,愿意。

    那時候,她就已經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他了。

    ——

    端儀在前院等討回自己的院子,一等就等了兩個時辰。

    等到天色擦黑,一場秋雨從小而大,又漸漸停止,緊閉的院門終于打開,關門“議事”的兩人前后走了出來。

    謝明裳眼笑眉舒,心情極好。就連向來罕見言笑的五表兄蕭挽風,眉眼唇角都掛著不明顯的舒緩笑意。

    端儀仔細去瞧,呵,手拉著手出來的。

    再多瞧一眼,呵,進門時衣裳齊齊整整,出來時滿身衣裳褶子怎么回事。

    “正事議完了?院子能還給我了?”

    謝明裳聞聲回眸,這才發現廊子下站著的好友,加快腳步迎上來。她眼下快活的很,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院子完璧歸趙,廂房里的小榻弄濕了一塊,你找人擦一擦緞面。”

    弄濕了一塊……?

    端儀瞬間露出古怪的眼神,視線往兩人外裳裙擺數不清的皺褶處飛快一掃。

    謝明裳后知后覺地會意過來:“呸,亂想什么呢!小榻被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弄濕的。”

    雖說被雨水弄濕了衣裳,但此刻她的里外衣裳早烤干了。倒是蕭挽風身上的厚錦金線袍子半濕半干的,露出點水痕。

    端儀確認兩人無需更衣,點點頭,“濕衣裳烤干了就好。”

    端儀這個下午過得不算好,心里有事壓不住,嘆息著說:

    “你我冒雨同行趕路,我雖身上被狂雨澆了個濕透,所幸還有你烤干了衣裳。哎,我眼里看著,心里倒也安穩些。”

    謝明裳聽得莫名,但顯然話里意有所指。

    端儀平日里說話并非這種彎彎繞繞的路子,只有心情極不好的時候,才會說幾句隱晦打機鋒的言語。

    她一旦隱晦起來,接下去就要開始傷春悲秋。謝明裳索性和她打破砂鍋。

    “誰得罪你了,叫你難過?”

    謝明裳松開勾住蕭挽風的手指頭,走過去路邊,拉起端儀的手,兩個小娘子并肩往偏僻處走幾步。

    端儀掩飾說:“我不難過。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謝明裳打量她的面色,不客氣地說:“你分明就是難過。難過還強忍著,裝作沒事人一般。中午進門時我就想問,你好好地穿一身素衣,怎么回事?”

    端儀抿嘴不語。

    視線不自覺地飄向另一側。

    謝明裳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那是一處尋常的耳房。平日供下人居住,亦或擺放灑掃工具。

    木窄門虛掩著,并未上鎖。

    謝明裳商量著:“我去看看?”

    端儀悄悄說:“先叫五表兄回去……”

    蕭挽風站在前方,捻一下被松開的手指,臉上淡淡沒什么表情,直接兩步過去抬腳踢開窄門。

    君蘭澤面色蒼白,渾身濕透地跪在耳房里,聞聲遽抬起頭。

    第128章 第 128 章 私心太多,純粹太少。……

    謝明裳原本打算進耳房看看, 驟見里頭的人,腳步停下。

    轉身又走回去廊子下,和端儀并肩站著。

    “他怎么來了?”

    君家早幾天滿門下獄。也不知如何尋的門路, 叫這位君家的落難公子給逃了出來。

    端儀扭頭不去看耳房方向。“如今你知道我為何穿一身素了?”

    端儀扯了下自己月白銀繡長裙。

    “君家把事做絕。‘驅虎吞狼, 虎狼齊滅’的毒計,由他父親獻上。他不止知情, 還幫忙出謀劃策。如此大事,一個字不跟我提……我只當他死了。”

    人當然沒死。

    不止沒死, 還私逃出獄, 活生生地出現在大長公主府門前,冒雨跪求未婚妻救命。

    “你母親知道么?”謝明裳若有所思地瞧著耳房方向。“被挽風看見了君蘭澤, 他多半活不過今日了。你想救他,趕緊去尋你母親。”

    端儀心亂如麻。

    她把人藏去耳房, 就是眼不見為凈的意思。

    “母親不會救君家人的。”端儀煩惱地咬住下唇。“君家自取滅亡,于情于理,大長公主府都不會出手相救。”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救, 還是不想救。”

    端儀偏頭不語。

    謝明裳的視線轉向耳房方向。敞開的窄門內, 清晰顯露出跪倒的年輕男子身影。

    蕭挽風站在門外冷眼看著。

    “私逃囹獄, 長跪于貴女面前,效法莫駙馬當年?”

    “莫駙馬當年被陷害‘殺良冒功’, 含冤越獄。你君家有何冤屈?”

    君蘭澤答不出。

    面色如紙蒼白,濕透的肩頭搖搖欲墜,直身跪在門邊, 眼睛直勾勾望向遠處廊下——

    “郡主!”

    君蘭澤啞聲喚道:“你我相識相知, 也曾花前月下定情,繾綣傳尺素。求郡主出手,救蘭澤性命!”

    端儀背對著耳房, 面上露出細微掙扎神色,握住謝明裳的手:“明珠兒,把他留予我處置。”

    謝明裳不肯動。

    “君家犯下不赦大罪,獻策弄權,陷家國于不義,多少前鋒營將士死于他們的毒計?君蘭澤從獄中私逃,顯然毫無反省。不想法子藏匿自身,卻來求你救他,陷你于不義。”

    “你當真要救他?”

    端儀咬唇道:“至少,莫讓他當我的面,被五表兄親手斬殺。”

    謝明裳嘆了口氣,可不是么。這邊幾句話的功夫,那邊殺意已起,長刀快出鞘了。

    她小跑過去,勾住蕭挽風的手,把壓上刀柄的拇指按住,挽著人往前院走。

    “滿身殺氣收一收。畢竟在人家府上做客呢。看在阿摯把自己院子挪出來借我們的份上,人留不留,讓阿摯自己看著辦。走走走,我們去接商兒。”

    蕭挽風沉吟片刻:“有理。”松開刀柄,反握住謝明裳的手,往前走出幾步,謝明裳邊走邊回瞥。

    君蘭澤垂首長跪在門邊,仿佛黃昏暮色里一抹幽魂。

    蕭挽風迎面走去端儀面前,拋下一句話:

    “想留他性命,一輩子把他留在大長公主府,今生不要出門。”

    端儀盈盈拜倒道謝,起身走去耳房門邊。身后響起低聲而急促的細語。

    隱約聽端儀問:“一輩子不出大長公主府。誠心悔過,拋卻從前舊姓,賜你新名,在藏書閣整理書冊古籍。你做得到么?”

    君蘭澤凄涼道:“隱姓埋名,拋卻前塵……罷了。蘭澤愿終生服侍郡主。只愿郡主待我如從前。”

    謝明裳轉過回廊,輕聲感慨:“阿摯對君蘭澤還有舊情未了。如果他當真能做到誠心悔過,拋卻前生,這條命就留下吧。”

    蕭挽風嘲諷地彎了彎唇線:“君蘭澤做不到。”

    他一定聽說了莫駙馬的故事。不止效仿求救,還心想著迎娶貴女,借勢乘風起,重振君家門楣。

    “此人不能留。”

    寒風里遙遙傳來的交談話語突然中斷了。

    端儀沉默了很長一陣,搖頭道:“不可能待你如從前。蘭澤,君家犯下大錯,你我回不去了。我知你愛書,愿收留你入大長公主府,于藏書閣整理古籍書冊。但那藏書閣,我不會再去了。君郎,就此長別,祝愿安好。”

    身后又寂靜了片刻,端儀拜下起身,正要離去時,君蘭澤的聲線激動起來:“蘭澤實想不到,郡主如此薄情!如此安排蘭澤,與幽禁終生有何區別?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廊子下傳來一陣混亂的驚呼聲。謝明裳聽得不對急回頭,遠遠地見端儀的手腕被君蘭澤扯住不放,君蘭澤跪倒在面前聲聲懇求。

    端儀慌亂掙扎幾下,掙脫不開,忍淚哽咽喊:“你求我救你性命,我已求了五表兄留你性命,你還要作甚!”

    謝明裳揚聲喊:“阿摯!可要我幫手?”

    扯著裙擺小跑出兩步,才轉過廊子轉角,視野里卻出現了一片鮮亮搖曳的石榴紅長裙擺。

    大長公主牽著商兒的手,從另一側花道漫步而來,遠遠地打量廊子下的爭執,也不知看多久了。

    “阿摯。”

    大長公主出聲發話,短暫的混亂頓時停止下來。四周仆婦親衛齊齊拜倒。

    君蘭澤也急拜倒。被他扯住不放的手腕衣袖這時才松開,端儀低頭整理凌亂衣裳。

    大長公主遠遠地扶額嘆息:“還記得為娘的話么?快刀斬亂麻。”

    “阿摯,忘了你父親的教訓么?”

    端儀忍著淚,道:“女兒明白。” 深深萬福起身。

    君蘭澤還在大禮拜倒不起,苦苦懇求大長公主,念在和郡主交往多年的深情,成全他

    和郡主,發誓他日后必定好好服侍郡主。

    大長公主神色不動地聽著,等君蘭澤發愿完,吩咐下去:“看在阿摯對你情誼的份上,許你全尸。來人,取鴆酒,賜君家郎君一杯。”

    端儀一咬牙,不回頭地疾步離去!

    ——

    回王府的馬車在街上緩行,不等到長淮巷,天色已黑透了。

    商兒趴在謝明裳懷里,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謝明裳心里堵得慌,想說話。

    她掀起車簾子,趴在窗上喊:“挽風。”

    高大黑馬噴著響鼻小跑近車邊,視野里出現蕭挽風輪廓銳利的側臉,“有事?”

    沒什么事。找人說話不算事。

    車簾子掀開,一個趴在車窗邊,一個騎馬跟隨,兩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說。

    “眼看著兩邊情投意合,又眼看兩邊分歧日深、吵吵鬧鬧,想過他們或許會分開,卻料不到今日的局面。”

    謝明裳嘆息說:“京城這鬼地方被人下了咒?好事多磨,鮮有善終。我入京五年了,就沒見過幾家關起門來歡歡喜喜過日子的。”

    蕭挽風不說話。

    謝明裳追著他問:“說說看,你怎么想的。”

    蕭挽風當然不覺得京城被人下了咒。

    “無非是私心太多,純粹太少。”

    他攏韁繩在街上緩行,“天子皇城,權勢所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各個上敬權柄,下敬衣冠,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馬背上黑黝黝的眸子轉過來,隔窗看了眼車廂里困倦得東倒西歪的商兒。

    “不踩著旁人上去,把千千萬人踩在腳下,如何做人上人?”

    “即便把千千萬人踩在腳下,卻也免不了被其他人踩在頭上。今日踩別人,明日被別人踩。汲汲復營營,居高位而心凄惶。如何高興得起來?”

    兩人邊走邊說,邊聽邊琢磨,謝明裳覺得有道理。從公主府出來便郁郁的神色逐漸舒展開。

    “私心太多,純粹太少。確實。”她喃喃道:

    “犯下斬首死罪就想著保住性命。眼看能保住命了,又想要更多。端儀在他眼里是什么,通天路?”

    蕭挽風道:“腳下石。”

    風平浪靜時萬般皆好,置身烈火才辨出金鐵。

    謝明裳出神想了好一會兒,忽地回過神來,趴在車窗上下打量。

    “稀罕事。都說你話少三句定生死,許多人見你張嘴就嚇得腿肚子轉筋,今天居然冒出好長一篇大論,看來是有感而發了?”

    蕭挽風神色不動,拍了拍烏鉤的鬃毛,示意愛馬行慢些。

    “夸我還是罵我?”

    謝明裳說:“你猜。”把窗簾子放下了。

    車里響起商兒的聲音:“五嬸嬸,冷。”

    風里傳來謝明裳哄小孩兒的清脆嗓音:“春捂秋凍,商兒穿得不少了。身上覺得冷,那是動得少。下車以后跟我活動活動,打一套五禽戲,叫身上暖和起來,好不好。”

    商兒應下,又好奇問:“五禽戲是什么呀?”

    “五禽戲就是五種動物嘛。虎,鹿,熊,猿,鳥。中原老祖宗的發明,模仿動物強身健體。來,商兒,學個老虎。”

    車里傳來認認真真的一聲嚎叫:“啊嗚~~~”

    謝明裳這趟回程興致始終不大高,冷不丁被商兒一嗓子笑噴了:“讓你學老虎的動作撲人,誰讓你學老虎叫哈哈哈……再來一次,學個老虎撲。”

    車外跟隨的眾王府親兵各個面無表情,強憋,不敢笑。

    蕭挽風掃過搖晃的車布簾,眉眼間的冷冽銳意漸漸舒展開。

    即將登基的小天子,身份貴重至此。依舊喊“商兒”,當做尋常六歲孩子看待的,京城也只有她一個了。

    掌燈時分,馬車停在燈籠大亮的王府門外。蕭挽風站在車邊,把商兒抱下車。

    謝明裳攏起長裙擺正要跳下,車邊伸來兩只手,攏住兩邊側腰,把她也抱去地上。

    領去書房,當面打一套五禽戲。

    商兒大感興趣,還在哼哼唧唧要再練一次,謝明裳也覺得再練一次也無妨:“好啊。”

    “不好。五嬸嬸累了,明天再練。”蕭挽風直接把人攆了出去,關上院門,領謝明裳進屋。

    就連平日把守書房門外的親兵也被攆出院子去。兩人在寂靜庭院里穿行,謝明裳察覺了什么,輕飄飄斜睨過去。

    “才掌燈,我不累。這么早把人都攆出去作甚?”

    蕭挽風不答,腳步加快三分。

    兩人手挽著手去書房門外,蕭挽風推開房門,忽地一個停步轉身,謝明裳在身后緊跟一個急停,還沒來得及問話,后腰被兩只有力的臂膀攏住,她直接被抱進屋里。

    屋門關上了。

    ——

    二更末,夜闌人靜,嚴陸卿夾一封急報,腳步匆匆趕往外書房。

    書房院門關著。院墻下轉來兩個親兵攔人,“殿下早早睡了。娘子也——”

    嚴陸卿抬手說:“我知道。娘子也在,輕易不要打擾。手上沒急事,哪個半夜三更來打擾殿下好夢?”

    他沿著門縫往院子里高喊,“對不住殿下,六百里軍情急報!事關遼東王!”

    黑暗的書房點起燈火。

    木窗從里推開了。蕭挽風披衣起身,站在燈火幽亮的窗邊,自嚴陸卿手里接過軍報。

    “遼東王還在茍延殘喘?”

    嚴陸卿嘆氣說:“還在。”

    南下的兩路突厥兵力,倒叫人忽視了遼東王。不聲不響四處流竄,居然又被他茍活了兩個月。

    “最新動向,遼東王殘部出現在黃河以北,無定河支流附近。”

    “南下的突厥主力于黃河北岸被擊潰,潰兵四散,突厥殘部各自奔逃。或許,遼東王意圖與突厥殘部接洽,收編殘部為己用。”

    蕭挽風神色不動,看完急報,“連夜轉給兵部。打生不如打熟,圍剿遼東王,繼續交給謝崇山。”

    嚴陸卿長舒口氣:“謝帥人在涼州,正好領涼州兵馬打遼東王去。等遼東王這攤子收了尾,立功完滿,謝家頭頂上的污糟貪腐案子查清翻案,也就順理成章了。”

    蕭挽風頷首:“就這么辦。今夜還有事?”

    嚴陸卿一怔:“暫時沒有。”

    蕭挽風站在窗前盯他片刻,道:“最好沒有。”

    窗戶關起,室內燈火熄滅了。

    腳步聲走回內室。

    最近幾天的書房內室大變樣。晴風院被火撩過,搶出完好無損的黃花梨大床,無處安放,親兵們吭哧吭哧抬來外書房。

    謝家留下的那張木板床,到底還是扔了出去。

    但今夜哪怕睡在花紋精細的黃花梨大床上,不再被簡陋木板硌得腰背疼……床上的小娘子還是淚汪汪,氣鼓鼓的,大晚上累得半死。

    嚴陸卿的腳步聲遠去,窗戶關起,謝明裳抱著被子艱難地翻了個身。

    “在外頭人模人樣的,怎么上床就聽不懂人話了?”

    她按著腰,往后慢騰騰的挪,后背抵著床板,惱火地嚷嚷:“沒下次了!”

    蕭挽風把被子掀開,裹住兩人身上,溫香軟玉抱個滿懷。

    “為什么沒下次?這次好好用了香膏,還疼?”

    放在床頭的香膏,一次用去整盒。疼倒說不上疼。

    謝明裳吸氣。她已經不能直視床頭那塊雕花精美的黃花梨床板了。

    剛才被抵在那處小半個時辰,兩只手腕從鏤空的雕花格子探出去,人被壓在雕花板上,躲都躲不開。

    她把兩只雪白手腕硌出的雕花印子給肇事者看,喊:“手疼。”

    大半晚上的揉了半天。

    揉著揉著,兩人漸漸從抱坐在懷里的親呢姿勢,變成另一種抱坐姿勢。呼吸聲漸漸沉重,唯一的一盞小油燈被風吹滅了。

    黑暗的內室里,人影交纏一處,不老實的小娘子左右亂扭。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邊哄,“多吃點。”

    坐在身上的人影不停地躲,氣喘吁吁, “吃不下了。”

    “吃得下。”

    “……??”

    謝明裳給氣得不輕,抬手就是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面前結實的肩胛上。“你說的算還是我說的算?說吃不下就吃不下。”

    “吃得下。”

    后腰被牢牢按住,往下壓。

    嘩啦,氣急的小娘子四處拉扯帳幔,不小心竟從帳子頂拉下一截銅環。細金鏈子嘩啦啦地響。

    蕭挽風:“……”

    謝明裳:???

    遠處又響起一陣腳步聲。

    嚴陸卿的聲音遠遠地響起:“殿下,實在恕罪!六百里軍情急報,今夜傳來第二封!事關謝帥!”

    漆黑的屋里沉寂了好一陣,內間再次響起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蕭挽風披衣起身,點燈推窗,臉上淡漠沒什么表情:“何事。”

    嚴陸卿快步走近,顯露出罕見的慎重憂色:

    “散去黃河沿岸的同一批探哨傳來的急報。就在黃河以北,不定河沿岸,距離遼東王殘部扎營地不遠處,意外發現謝帥行蹤。”

    蕭挽風皺了下眉。

    “殿下,謝帥不在涼州大營鎮守。以謝帥的性子,若無詔令,絕不會離開涼州……”嚴陸卿嘆息著奉上軍報,“事不好。”

    蕭挽風捏著急報,聲線沉下去:“兵部第二封調令,他接到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流言。

    嘩啦, 嘩啦啦。

    謝明裳坐在黃花梨大床邊,擺弄床頂拉下來的銅環。純金細鏈在晨光里閃耀金光。

    女子手腕粗細的銅環,床頂竟然藏了四個。她昨夜吃驚地四處摸索, 又在床中央扯下第五個銅環。第五個銅環粗上許多, 也不知做什么用。

    但之前的四個銅環,安置在床頭床尾,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用處!

    昨晚她扯著銅環質問,蕭挽風沉默了一陣, 回答她:這床是廬陵王府, 合歡苑抬來的……

    差點被忘個干凈的廬陵王,今天大清早得了一封處置文書。

    宮里的逢春公公把事情處理妥當, 趕來回稟。現在人就在書房外間。

    “廬陵王貶為庶人的旨意已傳達。奴婢親自送廢王出詔獄。廬陵王妃……啊,不, 庶人杜氏在宮門外把人接走。”

    “廬陵王府抄沒收回,千羽衛已領了條子去封門了。赫,那可是地段難得的一處好宅子!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廬陵王府宅子?”

    蕭挽風的背影在屏風外晃動:“謝家缺個宅子。廬陵王府修一修, 把逾制的琉璃瓦當去了。等謝帥回京, 宅子賜給謝家。”

    逢春有些吃驚, 但什么也未說,躬身領命:

    “奴婢得令。奴婢今日選了幾個機靈的內侍前來服侍殿下, 不知王府可有內務要處置?”

    蕭挽風說:“無。”

    謝明裳扯著銅環,在內間揚聲道,“我這里有點小事, 不好叫身邊人動手, 勞煩逢春公公。”

    拆床上的銅環,總不能找嚴長史?還是交給宮廷的人做。宮里的人見多識廣。

    逢春果然一個字都沒問,進內室看兩眼, 召來兩個年輕內侍,利落地開始拆銅環金鏈子。

    耳邊聲聲細微響動,謝明裳趴在蕭挽風長桌對面,低聲咕噥,“好丟臉。廬陵王那污糟東西,他的王府還不知怎么藏污納垢。給謝家住?”

    桌上攤開一張六尺大輿圖,蕭挽風手按黃河北岸,沿著不定河支脈流域,一寸寸仔細查看。

    “污糟的是人。等你父母親搬進宅子,必定氣象一新。”

    謝明裳才不信:“我家爹娘搬去哪里,必定還是吵架。你看著罷,新宅子的書房里,我娘肯定繼續放一張硬木板床,等著吵完架給我爹睡。”

    蕭挽風唇邊顯出細微的笑意。但目光落在輿圖上,短暫的笑意便消逝了。

    “明裳,給謝帥寫封家書。”

    “嗯?”

    “多寫些家里的瑣碎趣事,告知他京城動向。多提幾筆商兒。”

    謝明裳聽著聽著,意識到什么,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收斂。 “我爹那邊出事了?”

    蕭挽風提筆蘸墨,往不定河西岸重重一圈,“你父親人已不在涼州——出現在黃河北。”

    ——

    內室的叮叮當當聲響并未持續多久。逢春領兩個小內侍,提個包袱走出來。

    “奉娘子的吩咐,五處鏈子都已卸下。”逢春飛快地瞥一眼室內。

    謝明裳遠遠地坐在書房另一側角落寫書信。蕭挽風在桌前查看輿圖,并未抬頭,只“嗯”了聲。

    逢春靠近兩步,悄然問詢:“娘子發了脾氣,奴婢只得應下。卻不知殿下的意思……可要隔幾天,把取下之物重裝回去?亦或再安置些好物?”

    蕭挽風查看的動作一頓,目光從輿圖抬起,帶幾分尖銳寒意,在逢春臉上轉過一圈。

    逢春恭謹垂手垂目。

    “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蕭挽風繼續查看輿圖,神色淡漠:“無需妄自揣測,自作聰明。”

    逢春急忙應下:“是,是,奴婢蠢笨。”

    逢春又輕聲提起第二樁事。

    “最近京城街頭巷尾有流言傳遞,千羽衛抄錄了一些,俱極為離奇。奴婢覺得,或許有對手暗中造謠污蔑,有必要盡早處置,免得流言越傳越烈,不好收拾……”

    “流言?”蕭挽風接過千羽衛搜羅的流言,略看幾眼,唇邊一哂,放去桌邊。“不必理會。”

    “什么流言?”角落那邊的謝明裳插嘴問。

    逢春嘀嘀咕咕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她沒留意聽,但蕭挽風的聲線低沉清晰,耳邊聽得清清楚楚。

    逢春:“呃……”

    蕭挽風道:“關于我身世的流言。你先寫信,等下與你說。”

    逢春不敢再停留,急忙告退。

    走出門時,逢春又飛快地瞥一眼屋里角落專心寫信的小娘子。視線隱含估量,從頭到腳仔細掃過。

    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難怪盛寵不衰,竟然越過主上,連床上物件也自作主張拆了。主上嘴里說隨她,臉色瞧著,可不大好。

    逢春的衣袖動了動。床頭丟棄的空香膏盒子,被他悄悄捏在手里。

    ——

    謝明裳給爹爹謝崇山寫的家信,花了半個多時辰。

    什么瑣碎事都寫一些,包括京城夜晚動亂,賊兵圍攻王府,商兒遇襲,娘帶著謝家護院營救,也包括兜兜轉轉遞來她面前的庚帖。

    書房里沒外人,她邊寫邊問:“什么身世流言,說說看?寫信不耽誤我聽。”

    蕭挽風還在低頭查看輿圖,邊看邊平靜道:“關于我非鄴王之子的流言。”

    謝明裳捧腹笑得止不住。

    “太惡毒了。哪家政敵抹黑你?你非鄴王之子,那你是哪兒鉆出來的?鄴王又為何要認你為子,把你養大?他就不能把你扔在朔州某個旮旯自生自滅么。”

    蕭挽風淡漠道:“因為他自己也不確定。”

    謝明裳書寫的筆停下了。

    她咬著筆桿,默想這句“他自己也不確定。”

    “怎么說?”

    蕭挽風看好了輿圖,把六尺大輿圖折起,不答反問,

    “你總喜歡摸我的發尾。中原人卷發少見,你從未想過,其中的可疑之處?”

    謝明裳:??

    蕭挽風對自家父兄態度冷淡,她向來知道的。鄴王父子的靈位至今在密室地下擱著,很有幾分眼不見為凈的意味。

    先帝意外薨于關外龍骨山的真相被壓下五年,如今從千尺海底撈起,重新顯露于日光之下,朝野撼動,文武百官幾千雙眼睛緊盯不舍,大小事都被翻出追究,每日上朝激烈辯論不休。

    謝明裳也聽各方小道消息傳說:蕭挽風的父兄,鄴王和鄴王世子,都跟隨御駕親征。

    賀風陵多年征戰從無敗績,鄴王父子約莫指望著撈點戰功,一舉洗刷丟失封地的窩囊名聲。

    不想龍骨山大敗。御駕親征軍大潰。

    鄴王父子尸身被發現處,卻又不在關外的龍骨山附近。而是在相隔數百里的關內,朔州地界——

    也就是說,親征大敗之后,鄴王父子即刻逃離戰場,潰逃奔回關內。

    也并非死于突厥之手。

    而是死于潰軍之中,被搶掠踐踏而死。

    生得窩囊,死得丟臉。

    有這樣一對父兄,聽起來確實夠丟人的。難怪不受蕭挽風待見。

    ——沒想到居然還有別的隱情?

    蕭挽風把輿圖折起,走來身側。 “信寫完了?”

    謝明裳才寫到一半,筆下正在寫:“爹爹,我甚想你,母親阿兄也甚想你。今年聚少離多,八月中秋一別,已有兩月不見,爹爹胡須可長到兩尺長了?務必打理干凈再進家門。母親提起數次,甚為嫌棄——”

    后面的寫不下去了。

    她的目光從信紙上挪開,帶幾分吃驚思索,上上下下打量身側的高大郎君。看他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發冠下濃密的烏發。

    中原人卷發確實少見,不像關外卷頭發的胡人多……但越靠近北面,漢胡混血的后嗣越多。

    謝明裳抬手摸摸他的鬢角,理直氣壯說:“往上數三代,看看你先祖里哪家混了胡人的血。父族沒有就看母族。我娘還是純胡人呢。頭發卷一點而已,多大事?”

    蕭挽風坐在旁邊,深黑色的眼睛幽光閃動,彎了彎唇,似乎在笑,但眼底毫無笑意。

    “你說得不錯。父族上數三代,家祖母正是胡漢混血。出身不高,但生得美貌,被高祖納入后宮,生下父親。”

    “父親并未繼承胡人血統,生得極為純粹的漢人外貌。”

    “我母親是個純粹的漢人女子。”

    出身朔州名門的大家閨秀,溫善雅默,被選入宗室,納為王妃。

    起先倒也琴瑟和鳴,生下長子,眾星捧月長到三歲,立為世子。

    為了慶賀世子冊封,外祖家里恭請母親回門省親。母親欣喜乘車回門探望親人。

    不想,這一趟出行,卻成了終生禍事。

    “出行半路上,遇到一小撥南下劫掠的突厥散兵。母親的車隊被沖散,護衛親兵尋不到主母,慌忙回返王府報信求援。”

    “援軍在出事的荒野附近搜索一日一夜,最后在荒廢的石窟里尋到了母親。母親領著幾名忠心仆婦藏身在石窟佛像背后,安然無恙。”

    受此驚嚇,回門省親之事當然取消。鄴王妃急返王府。

    人倒是安然無恙地回返,懷疑的種子,卻從此種在鄴王心里。

    王妃車駕遭遇突厥散兵,失散一日一夜,藏身于荒野石窟……

    弱質女流,如何活下來的?

    有沒有失身于突厥人,換取性命?

    鄴王妃磕破了額頭,血流披面,發誓并未遭逢突厥人,自己清清白白,身邊跟隨的仆婦可為人證。

    鄴王冷笑而去。

    日夜以淚洗面的鄴王妃,當月的月事未至。她懷孕了。

    查詢王府內帷記錄,省親出發前日,鄴王宿在王妃處,日子卻也對得上。

    在流言蜚語中出生的嫡次子,便是蕭挽風。

    蕭挽風坐在旁邊,深黑色的眼睛凝在紙上,看謝明裳寫給謝崇山的家書。

    “我父親從未給我寫過家書。當然,我也從未給他寫過。”

    “你母親呢。”謝明裳邊寫邊問,“母親沒給你寫過家書嗎?”

    母親留下的印象太過久遠,蕭挽風回想了好一陣:

    “我六歲時,母親病重過世。過世前油燈盡枯,無力寫家書。”

    瘦成只剩一把骨頭。臨終前還在聲聲地喊,阿折,喚你父親來。臨死之前,其言也善,我要告訴你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子嗣,要他信我……

    鄴王當然不不會來。

    他在外頭尋歡作樂,王妃過世兩天后才一臉不耐煩地踏進靈堂。

    他兄長,鄴王世子,當時已十歲了,知曉世態炎涼。

    亦步亦趨地跟隨父王身后,學父王模樣,一臉嫌棄地站在母親靈前,敷衍上香。

    父子兩人極為相似的嫌棄神色,落在六歲的幼子眼里,留下終生磨滅不去的記憶。

    “我更嫌棄他們。”蕭挽風神色淡淡地道,“靈牌放地下,一年祭祀一回,對得起他們了。”

    謝明裳不作聲地聽完,低頭繼續寫信。

    把家信洋洋灑灑寫完,封進信封,揉著手腕隨意往后一靠。蕭挽風果然從身后把她抱在懷里。

    謝明裳仰起頭,抬手撫摸男人輪廓銳利的下頜。

    “人死如燈滅,挽風。他們的燈早滅了,你這大活人和死人繼續計較,無甚意思。”

    蕭挽風回應得漫不在意,“早淡忘了。”

    謝明裳嗤地笑了。“早淡忘了,還專門把牌位放地下,和死人較勁,存心不讓他們好過?”

    “等黃花梨大床挪回晴風院,地下牌位移出,我們兩個一起,給你父兄坦坦蕩蕩上柱香罷。香火散盡,隨便往哪里一塞,你也就淡忘了他們。”

    蕭挽風露出觸動神色,目光轉向屋里,對著密室入口方向,凝視良久。

    心田積淤多年的堰塞處,無聲無息松動開少許。

    他頷首應下:“好。”

    午后,一道輕騎飛奔出城。攜兵部的最新調令,外加謝家幾封家信,六百里急傳出京,直奔黃河以北、不定河方向而去。

    ——

    黃河渡口以北,百二十里。

    寒風呼嘯,蒿草茫茫。

    不定河支流縱橫,從這片丘陵平原蜿蜒而過。

    天入初冬,水面夜間結起一層薄冰,又在陽光下破碎。大塊的尖銳碎冰隨濤濤河水翻滾而下,光芒反射耀眼。

    河邊臨時駐扎地,披甲兵士結成隊列,刀槍劍戟齊備。許多雙滿懷惡意的眼睛,無聲注視今日的不速之客。

    “謝帥,稀客啊。”成列衛士盡頭的大片沙地中央,木椅獨坐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壯年男子, “如何也料想不到,本王和謝帥竟會有結盟之日。”

    謝崇山須發斑白,肩頭落霜,風塵仆仆。身后只帶耿老虎一名親兵,兩人都被捆縛雙手,面無表情,沿著成列衛士往前走去。

    京城信使手捧天子血書,戰戰兢兢跟在最后。

    謝崇山道:“遼東王,你手下殘兵,還有萬余人?”

    沙地中獨坐的中年男子,正是今年征戰不休的老對頭,遼東王。

    遼東王呵呵地笑:“沒法子,謝帥之前追擊得太狠,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好在本王在遼東經營多年,新招來不少兒郎。”

    “如今你我皆奉天子血書,化敵為友,同討逆黨……呵呵,之前的舊事不提了。謝帥上前來詳說?”

    遼東王注視的目光滿懷惡意。

    一代名將,曾領兵追索得他狼狽不堪,此刻單槍匹馬站在面前,身后只跟隨一名老親兵,一名京城信使。

    只要一聲令下,即可人頭落地,車裂炮烙,五馬分尸,砍成肉醬……隨意處置。

    遼東王滿意地大笑起來:“謝帥對奉德天子的忠心,本王看見了。一封天子血書,召謝帥來本王面前。化敵為友,同討逆黨。謝帥,以后我們是同路人了——”

    謝崇山冷冷道:“哪個和你這賊逆化敵為友,同討逆黨?天子血書何在!”

    氣氛僵硬起來。跟隨謝崇山的信使急忙上前兩步,左右說和。

    “謝帥,謝帥!稍安勿躁。天子確實有一封血書,送給遼東王。”

    又急忙對遼東王討好道:“謝帥已奉天子命,只身前來貴地

    接洽,誠意十足。遼東王還不快快奉出天子血書,共議大事?”

    遼東王笑說:“先拿你們的血書出來看看。”

    京城信使急忙奉出天子血書,展示給遼東王面前。

    血跡淋漓的絹書上寫道:謝崇山即刻北上,接洽遼東王。

    血書里痛罵河間王狼子野心,叮囑謝崇山聯合遼東王,豎起勤王旗,討伐河間王,救天子于危厄。

    遼東王身邊也跟隨一名京城信使,當即取出第二封天子血書,展示于眾。

    給遼東王的血書內容長得多。

    開篇深情款款寫道:遼東王,朕之皇叔也。偶有行差踏錯,而秉質樸性不改。幼時叔侄情誼難忘,朕甚掛念。

    承諾只要遼東王愿意領兵勤王,討伐河間王,救天子于危厄。奉德帝不計前嫌,愿將東宮儲君之位,許給遼東王之子孫。

    謝崇山面沉如水:“天子血書求援,遼東王當真愿意勤王?撥一半兵馬給老夫。”

    遼東王笑說:“入京勤王,本王樂意至極,但兵馬先不急著撥給謝帥。咱們先議一議。”

    “謝帥對天子的一片忠心,只怕錯付了。謝帥沒有想過,為何天子放著涼州兵馬不動,卻偏偏要謝帥和本王合作?”

    遼東王起身走近兩步,眼神閃動如毒蛇。幾乎吐出嘶嘶毒信。

    “涼州精兵調撥給謝帥,打入京城,剿滅了河間王……天子疑心,萬一謝帥自己登基做天子,如何是好?”

    “天子不放心謝帥哪。”

    “本王何許人也?臭名昭著的叛王,天下人人討伐。謝帥跟本王結盟,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哪怕為了救天子,謝帥的名聲,也熏臭了。 ”

    “謝帥奉旨和本王結盟,入京救得天子,你以為效忠了?呵呵,你收到幾封血書?本王如實告訴你,收到兩封。”

    遼東王取出第二封血書,展開給謝崇山看。

    謝崇山瞳孔劇烈收縮。

    給遼東王的第二封血書篇幅小的多,只有寥寥寥兩句,赫然寫道:

    “謝崇山部眾甚多,其心難測,反骨難平。勤王事成之后,遼東王可即殺之。”

    遼東王呵呵笑說:“謝帥,你是否也收到兩封血書?第二封也秘密叮囑你,勤王事成之后,誅殺本王?”

    謝崇山閉目不答。

    宮中送出的竹筒里確實裝有兩封血書。遼東王的猜測,竟然絲毫不錯。

    血書求救兩邊,兩邊下令誅殺。

    遼東王冷笑。

    “奉德天子的好算盤。許以儲君大位,調謝帥的人,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剿滅河間王之后,再挑撥我們自己內訌起來。好叫他從中得利,從從容容把咱們兩個都收拾了——但本王為何順他的意,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蠢事呢。”

    眾目睽睽之下,他忽地拔出腰間佩刀,反手一刀,斬入身后的京城信使胸膛!

    血水飛濺。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又一刀,把謝崇山身后站著的京城信使從肩頭劈開!

    兩名京城信使,竟被當場斬殺。

    遼東王毫不在意地抹一把臉上血跡,拿過布巾,親自替謝崇山擦拭噴濺滿臉滿身的鮮血。

    “天子無道,把謝帥送來本王這仇敵手中,謝帥居然當真孤身赴險。若不是本王惜才,謝帥已被千刀萬剮了。何必愚忠至此?隨本王,順天命罷。”

    謝崇山面無表情,閉上了眼。不言不語半晌,沉聲道:

    “天子無道。”

    遼東王喜上眉梢,更加熱絡地勸降。

    “你我同仇敵愾,豎勤王旗幟,共誅河間王。本王承諾你,放過奉德侄兒,成全你的忠心。”

    又拍著胸脯保證:“之后分得天下,謝帥,本王與你共坐。”

    勸降良久,謝崇山閉目緩緩道:“身為臣子,不敢共坐天下。先把隨老夫而來的老親兵解綁了。他跟隨老夫半輩子戎馬,吃夠了苦頭。”

    遼東王大笑揮手,即刻上來幾個人,解開耿老虎的綁縛。耿老虎急步上前:“大帥!”

    謝崇山閉目道:“追隨老夫戎馬半輩子,末尾卻要牽累你歸降遼東王,老夫對不住你。”

    耿老虎含淚道:“追隨大帥,是卑職的福氣。”

    遼東王哈哈大笑起來:“本王今日得一員虎將!謝帥,前鋒營三千兵馬歸你,劍指京城,橫掃河間王那小兒!”上前親自解開綁縛,又攙扶謝崇山的手臂往前入座。

    謝崇山反托住遼東王的手臂,送他入座,單膝跪地拜倒。身后的耿老虎一同大禮拜倒。

    “末將謝崇山,愿追隨吾王,共討河間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遼東王正瞇眼笑看著,跪倒在身前的謝崇山突然暴起!

    身后半步的耿老虎同時暴起!

    兩人默契無間,一個抓遼東王臂膀,一個卡死脖頸,瞬間把遼東王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一聲清脆鳴響,遼東王自己的腰刀被抽出鞘,謝崇山拔刀橫斬!

    驚天反轉發生在眨眼剎那,在場上千人目瞪口呆,遼東王身后的幾名親信最先反應過來,疾步拔刀前沖,厲聲大喝:“護王駕——”

    刀光飛過,血水飛濺。遼東王表情呆滯的頭顱凌空飛起!

    對著四面八方砍來的刀光劍雨,謝崇山毫不躲避,和耿老虎一起仰頭大笑。

    “哈哈哈……”

    數十刀槍劍戟齊齊扎入□□,發出可怖悶聲。

    耿老虎前胸后背中刀無數,喃喃地說: “終于痛快了一回,大帥……”仰面倒了下去。

    謝崇山須發怒張,無視圍攏人墻憤怒的大喊戳刺,直對頭頂蒼天,緩緩張開手臂,帶無盡感慨,又懷無盡蒼涼。

    “我謝崇山此生……不負,家國!”

    沉重的身體砰然倒地。

    第130章 第 130 章 誰更該死。

    京城初冬的細雪無聲無息落下, 混入漫天白幡當中,難以分辨。

    遼東王首級懸掛于城門之上。

    戒嚴多日的京城十二城門逐一打開。西城門下,百姓自發聚集十余里, 迎接剿滅遼東王殘部的兵馬返程。

    目送謝家人扶靈柩入京。

    萬民追隨, 紙錢灑地,護送最后一程。

    靈堂設在城北榆林街, 謝家新府邸。謝夫人全身縞素,扶黑漆棺木入靈堂。

    “老頭子, 看一看, 這是謝家的新宅子,你的軍功掙來的。隨我來, 莫進錯了家門。”

    謝明裳快步上前,和兄長謝瑯一起, 把搖搖欲墜的母親攙扶去后堂。

    噩耗傳入京城半月,謝夫人起先鎮定如常,見一雙兒女哭得幾乎暈厥, 還平和地勸慰他們:“瓦罐不離井上破, 將軍難免陣前亡。你們父親早把自己棺木準備好了。”

    取出家里存放的黑漆厚棺, 叮囑謝瑯,再親手刷一遍清漆, 準備收斂父親尸身。

    漫長的半個月過去,北面的消息一日日快馬傳回京城。

    謝帥和遼東王同歸于盡。遼東王殘部萬余人群龍無首,后撤云州, 意圖接洽突厥殘兵, 奔逃關外。

    京城大點兵。顧沛拜將軍,領鐵甲軍北上追擊。

    鎮守朔州大營的唐彥真同時接令出兵,兩軍合圍, 大破遼東王殘部、突厥人殘部于云州。

    尋獲謝崇山尸身,護送回返京城。

    消息確鑿無疑。謝明裳和謝瑯從巨大的悲痛中逐漸走出,接受了父親過世的消息,準備奠儀,布置靈堂。

    謝夫人卻一日比一日顯得神志恍惚。起先還能處理事宜,冷靜接待登門哀悼的親友;漸漸地,謝明裳發覺,母親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

    夜里對著空屋子自顧自地言語,仿佛父親就在屋里某處,和母親對話。

    最近幾天,謝明裳索性搬來母親屋子暫住,日夜看顧母親。

    今日靈柩入京,趕來謝家靈堂吊唁的人家絡繹不絕。謝明裳攙扶著母親坐在后堂,阿兄謝瑯答謝吊唁的對話聲隱隱約約傳入耳朵,銅爐點燃的香火煙氣繚繞四周。

    謝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強忍擔憂,佯做無事般奉給神色木然的母親,“娘,天氣冷,喝點熱蜜水,暖暖身子。”

    謝夫人愣愣地捧著蜜水。碗身傾斜也絲毫未察覺,謝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這碗蜜水,終究一口沒喝。

    入夜后細雪變大,天黑濕滑不利出行,前來吊唁的賓客才漸漸減少。靈堂里答謝的謝瑯嗓子早啞了,才喝兩口茶,驚見母親從后堂現身,急忙放下茶盞奔來攙扶。

    謝夫人站在靈前,伸手撫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發力狠推棺蓋。棺木釘死,當然推不開,謝夫人四處尋錘子,開始一根根地撬釘死棺蓋的長鉚釘!

    謝瑯臉色都變了,撲上來阻止:“母親!讓父親安歇!”

    謝明裳從身后拉住兄長,“讓娘看!”

    謝瑯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斂的父親尸身!父親尸身……”

    “父親尸身損毀。我們都知道。” 謝明裳眨去眼角的淚意,重復道,“讓娘看。娘不親眼看過,她后半輩子再活不安生。”

    靈堂里響起鉚釘翹起的刺耳聲響。一根,兩根,十根 ……

    一聲沉重聲響,棺木蓋推開了。

    安靜的靈堂里響起一聲悲愴大喊。謝夫人崩潰地倒在地上。

    謝明裳跪地攙扶痛哭不止的母親;謝瑯撿起錘子,把鉚釘根根釘回原處。

    踩著細雪的馬靴腳步聲響起,停在靈堂外片刻,跨進門來。

    蕭挽風注視眼前混亂的靈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從地上撿起兩根長鉚釘,遞給謝瑯。

    棺木蓋重新釘死,謝瑯精疲力盡地起身行禮,“謝殿下。”

    蕭挽風擺擺手,走去謝明裳面前。兩人合力把哭到脫力的謝夫人攙扶去后堂歇下。謝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給母親,“娘,喝點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謝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兩口蜜水睡下。

    謝明裳坐在榻邊發呆。猛醒過神時,一碗蜜水遞來唇邊,蕭挽風盯著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點蜜水。”

    謝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個干凈。蕭挽風接過空碗放回桌上,“今晚還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 謝明裳握著母親青筋畢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來接你。”

    謝明裳仰頭沖他笑了下:“去爹爹靈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會計較從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蕭挽風一頷首,轉身走了出去。

    這個長夜漫漫。謝家兄妹夤夜無眠,護衛著昏睡的母親。

    窗外細雪聲簌簌。謝瑯白日在賓客面前極力維持謝家體面,深夜里才失態地通紅了眼眶。

    “父親這一生,蓋棺論定,無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兒,”他啞聲叮囑妹妹,“莫忘了在河間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頂在謝家頭上的二十萬兩軍餉貪腐案子,要繼續查。查個水落石出,還謝家以清白。”

    謝明裳捧著溫熱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風心里記著。我也記著。”

    “那就好。”謝瑯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謝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謝明裳卻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夠。”

    對面的謝瑯抬起頭來。

    謝明裳捧著蜜水,神色極為平靜,烏黑剔透的一雙眸子里卻光芒耀動,亮得異常。

    “阿兄,只洗清謝家被污蔑的貪腐污名,遠遠不夠。”

    她慢慢地說:“爹爹迎戰遼東逆王,大勝凱旋,又被調去涼州大營駐守。涼州大營有精兵三萬,遼東王殘部只有萬余。只要爹爹領一萬涼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殲逆王殘部,再度大勝凱旋,親手把逆王的頭顱掛在城墻下。”

    “爹爹卻戰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謝瑯的注視下,謝明裳抬起頭來,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燒。

    “誰之錯?誰害死了我們的爹爹?”

    謝家兄妹在靜室內互相對視,謝瑯緩緩道:“明珠兒,你說的很對。”

    ——

    謝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來。

    靈堂里一場悲慟哭喊,是承認,也是哀悼。

    謝夫人恢復了平日的穩定,不再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說話了。

    她只對女兒偶爾念叨兩句。

    “我對你爹這個人沒什么好說的。你父親脾氣倔得像頭驢,從來不會好好說話,我也不是軟和脾氣。我爹相中了他這女婿,說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關系最好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呢?” 謝夫人陷入年輕時的回憶,笑了下,搖搖頭。“打仗的時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過來。你爹駐守涼州十幾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帶大傷小傷的回來。我又氣又心疼,每次裹傷換藥的時候張嘴罵他,他打了勝仗心情好,不頂嘴,只對我笑。”

    “后來我們在涼州生下了珠珠。珠珠體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顧。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個月,整天不著家,偶爾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顧珠珠,經常幫倒忙,我看他就煩。”

    “后來,珠珠出了事……”

    謝明裳握住母親的手。

    謝夫人反過來拍拍女兒的手背。 “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場春天罕見的沙塵暴里犯了哮喘。哪怕醫術最好的軍醫齊聚鎮子,也不見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謝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睜睜看著女兒在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不找個人怪罪,她簡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謝夫人日夜打馬急追,從涼州追入朔州境內,跑死兩匹馬,硬生生追上了行軍隊伍。

    “……瘋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鬧,要你爹償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瘋了,把你抬出來扔給我,說你是賀帥遺下的孤女,同樣快救不活了,叫我看著辦。當時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著跟個小貓兒似的,跟隨行軍隊伍日夜顛簸,眼看著活不久。

    謝夫人見到病重的少女就想起珠珠,心里一疼,才從魔怔里醒了神。

    “但珠珠發病的時候,他這個做爹的不在身邊,停靈,送葬,七七都過完了,他還在朔州打仗……始終咽不下這口氣,還是怪他。你爹梗著脖子,也從不肯服軟認一聲錯。”

    謝夫人回憶著,慨然長吐口氣,喃喃道:“如今想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這做娘的有做娘的難處,你爹領兵有領兵的難處……罷了。”

    她起身去靈堂,點燃三注線香,插入香爐中。

    “老頭子,吵了一輩子,不吵了。”

    ——

    日夜交替,又一個夜色籠罩京城。

    細雪簌簌飄落。謝明裳攏起厚斗篷,戴起風帽,走出謝家門外,接過得意的韁繩,踩蹬上馬。

    顧沛領八十親兵提燈護送。

    顧沛領兵奔赴黃河以北,追擊遼東王殘部,又扶謝帥的靈柩回返。一個月不見,人消瘦了許多,從前略圓潤的臉頰輪廓變得棱角分明,身上的輕狂少年氣幾乎褪盡。

    在昏黃燈籠光下乍看去,顧沛的側臉和神態,有八分像他過世的兄長顧淮了。

    謝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問他,“才打了一場苦戰,回京不歇兩天又到處亂跑?你都不累的?”

    顧沛在馬背上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這時才又有點像從前沒心沒肺的樣子。

    “小小個京城,從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談什么累。”顧沛解釋,“護送娘子回王府,卑職心里也安穩些。今晚皇宮可不太平。等送完娘子,卑職還得進宮看看。”

    “哦,皇宮今晚怎么了?”

    顧沛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神色肅穆起來,便顯得像他的兄長了。

    “小天子明日登基,廢帝定下今日退位,移居行宮。行宮車駕中午就準備好了——人鬧騰著不肯走。”

    “鬧騰一個下午了。殿下傍晚進宮,嚴長史不放心,叮囑卑職送完娘子,去皇宮看看進展得如何,有沒有需要卑職出力的地方。”

    說話間,一行數十輕騎已經奔出榆林街,上了御道。河間王府的方向穿過御街往西,皇城方向沿著御街往北。

    顧沛正招呼著:“娘子,這邊往西。哎,方向錯了——”

    謝明裳原地一個急停勒馬,撥轉馬頭

    ,徑直往北。

    “宮里那位擅長作妖。先不回王府,直接去皇宮看看。顧沛,跟上!”

    顧沛大聲下令,數十輕騎沿著御街往北轉向,冒雪急奔而去。

    ——

    一架描金步輦靜靜地停在漢白玉臺階下。停放的時辰太久,以至于步輦上方落滿一層細細的雪珠子。

    被強行架出寢殿的奉德帝厲聲喝罵不絕。

    “你們敢!”

    “我乃真龍天子!你們這些大膽犯上的狂徒!千刀萬剮,不能恕爾等之罪!”

    一列甲兵立在敞闊的殿前四周。

    燈籠火光映亮殿前空地。

    蕭挽風站在七十二級漢白玉臺階的中央,注視著奉德帝被架住兩邊胳膊,強行拖拽下一級級臺階,拖過身邊。

    奉德帝撞見他,陡然爆發全身力氣,居然被他暫時掙脫了桎梏,停在面前。

    奉德帝滿眼血絲,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

    “河間王,你很得意吧。”

    “為大兄復仇,扶持侄兒登基。你以為你和朕大不同?不,坐擁天下之人主,到最后都一個樣!”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蕭挽風漠然視之,絲毫不回應。

    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厲聲高喝:“讓他們放開手!朕自己有腳,朕自己可以走!”

    蕭挽風吩咐道:“放廢帝自行上步輦,去往行宮。”

    拖拽的衛士應聲松手。奉德帝整理衣冠,昂首挺胸,維持最后的體面,一步步走下臺階。

    逢春站在步輦邊,請廢帝入車。

    短短十幾步距離,奉德帝卻又不肯老實過去。

    人停在臺階下,陰沉沉的目光掃過四方,借著明亮燈火,觀察周圍眾人身上打扮。

    留意到眾多將士身上不約而同扎起的縞素布料,生麻腰帶,奉德帝目光閃動,忽地譏誚笑了。

    “是不是謝崇山死了?軍中為他披麻戴孝?遼東王呢?遼東王其人可還活著?”

    蕭挽風一步步迎著風雪走下臺階,聲線和落雪的夜晚同樣寒冽:“遼東王的首級懸掛于城門下。廢帝,請登步輦。”

    奉德帝放聲大笑起來。

    “竟是同歸于盡,哈哈哈!大快人心哪。”

    無數悲憤含怒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

    奉德帝滿意之極,快慰之極。這些亂臣賊子,就該一個個死在他前頭。

    蕭挽風冷眼看他放聲狂笑:

    “謝帥忠心為國,你為何對他處處仇視,意圖置謝帥于死地?”

    奉德帝驀然收了大笑,卻還是冷笑不止。

    他當然知道,謝崇山忠心報國,為人耿直,效忠朝廷正統。

    十二年前,謝崇山領兵冒雪翻越關隴道,奔襲千里馳援京城,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機……

    如此忠心,如此耿直。

    五年前的仲春三月,奉德帝在京城登基,傳詔九邊,誅賀風陵。

    那一整年,奉德帝心頭最大的恐懼,便是先帝在關外其實未死,死的那個是假的。真的先帝,被謝崇山發現藏起,被謝崇山秘密護送回京,奪走他的皇位。

    他反反復復地派人查驗先帝尸身。挖起又埋下,挖起又埋下。

    先帝確實死透了。尸身化為白骨。

    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議,取賀風陵的首級,尋方士做法,制作為厭勝之兇煞物,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龍骨山下,“以大將之煞氣,鎮壓天子龍氣。”要鎮壓正統天子身上的龍氣,免得他來尋自己報復。

    奉德帝又開始新的恐懼。恐懼先帝不能來尋自己報仇,卻去給忠臣托夢,講述他如何在龍骨山冤死于襲殺賀風陵的亂軍之中。

    謝崇山有沒有收到先帝的托夢?會不會替先帝復仇?他一定會。

    奉德帝把謝崇山調入京城,架空他的兵權,把猛虎鎖在身邊時刻看管。

    奉德帝沉沉地笑了。

    害他這么多年輾轉反側,難以安睡。謝崇山這耿直忠臣,該死啊。

    比野心勃勃的遼東王,更該死。

    奉德帝緩步走向裝飾華麗的步輦,他并不急著走,步子慢得很。

    “謝崇山死了,遼東王死了。還有你,蕭挽風。”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蕭挽風。“莫看你今日張狂得意,你必定死在朕前頭。”

    “這么多該死之人死在朕前頭,痛快啊。”

    “如此說來,”蕭挽風的聲線森然,“謝帥之死,確實是你有意為之?”

    奉德帝冷笑。他已經如此地步了,還能更糟么?不會更糟了。他不屑于否認。

    “略施小計,謝崇山和遼東王同歸于盡,只可惜逃脫了你蕭挽風。朕認下了,你又能如何?河間王,你敢下令弒君?”

    蕭挽風目光森然,并不應答,開始緩緩撫摸拇指虎口處的精鐵扳指。

    奉德帝篤定得很。

    “河間王,你不敢。朕在位五年,乃是真龍。弒殺真龍天子的罪名,天下無人擔得起。五弟,你我血親兄弟,你更擔不起!”

    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個干凈,暢快之極,他走向步輦的腳步,竟也變得從容。

    “朕乃真龍天子,天下無人敢動朕。你蕭挽風也不敢動朕。朕會在行宮坐等好消息,看你們一個個如何死法。”

    越說越痛快,奉德帝暢快笑著坐上步輦。之前他畏行宮如牢獄,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難之樂土。

    四個內侍前后抬起步輦,奉德帝高坐上方,仿佛自己還是統領四海的風光天子,對周圍甲兵悲憤目光熟視無睹,抬手指點四方。

    “拔刀啊?放箭啊?你們不敢。”

    “弒君的罪名,無人當得起!等你們這些亂臣賊子都死絕了,只有朕還好好地活著!朕——”

    嗡——

    弓弦輕響,一支羽箭從人群之中凌厲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筆直流光,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

    張嘴入,后頸出。

    咯咯之聲不絕,鮮血從后腦噴濺。奉德帝從步輦上栽倒下地。

    無數道目光或驚駭、或復雜、或震撼,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

    無人攙扶瀕死的天子。

    奉德帝嗬嗬倒氣,鮮血從后頸的大破洞汩汩流出。

    渙散的目光里,一個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跨過血泊,垂目打量緩緩軟倒在地的一代天子。

    “我敢殺你。”

    謝明裳平靜地俯視面前瀕死的大睜雙目,“謝家之女,為父親謝崇山報仇。”

    弓弦拋擲于地,踏過天子之血,徑自分開人群離開。

    寢殿內外,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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