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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 101 章 殿下,給個交代!

    謝崇山端坐中軍大帳前。

    站在面前的, 不是他下令請進的“貴客一人”,卻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為傳旨內監,手執天子密旨, 前來城東郊大營傳令;

    虎背熊腰的裕國公, 手持錦木盒,奉天子口諭, 協同傳旨。

    謝崇山目光如炬,挨個審視過去, 落在三人當中唯一空著手來的河間王:蕭挽風身上。

    “本王為何來?” 蕭挽風淡淡道:“本王和兩位貴使一同出宮, 順道過來——接人回家,過中秋!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順著蕭挽風的眼神,紛紛落在他身側醉眼朦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謝明裳在轅門邊下馬, 兩邊打個照面,她便被蕭挽風握住手腕,至今沒松開過。

    謝崇山面沉如水, 半晌不接話。

    逢春公公是個機靈人, 眼看情形不對, 急忙打圓場:

    “河間王太過謙了。哪是順道過來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諭,和裕國公、咱家一起, 協同傳達天子密令啊。是不是這個道理,裕國公?”

    裕國公手捧錦木盒,站在旁邊, 含糊應一聲。

    謝崇山起身整理衣袍, 冷冷道:“那還等什么?天子密旨,勞動三位大駕前來。大營簡陋,并無迎旨香案, 老夫已準備好,三位,傳旨罷!”

    逢春公公往前兩步,高舉起黃絹圣旨,正欲打開宣旨,蕭挽風在旁邊出聲阻止:

    “慢些宣旨。”

    他抬頭望向濃黑天幕。時辰還早,明月尚未越過中天。

    “難得中秋!彼麑Ψ甏旱溃骸暗葷M營將士吃完飯,再宣旨!

    逢春和裕國公都無異議。

    兩人把傳旨信物各自收起,被親兵領去空帳子里上酒肉,吃喝款待。

    只剩宣稱來“順道接人”的河間王蕭挽風不走,挽著謝明裳的手走出四五步,走去篝火對面,不遠不近地坐下。

    篝火兩邊面對面坐著。面朝南坐著謝家父子,面朝北坐著謝明裳跟蕭挽風。

    火光熊熊,映進中軍主帥的眼里。謝崇山面色帶沉思。

    “吃完飯再宣旨”

    這句話背后的意味深長。

    ……剛才謝瑯脫口而出的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這小子喝酒誤事!

    “阿瑯,你回去!”謝崇山沉聲把兒子喝走。

    正欲從蕭挽風手里奪回女兒時,對面的謝明裳倒先站起身,搖搖晃晃地甩了下手。力氣看著不怎么大,然而,出乎謝崇山意料之外,人輕易掙脫開了。

    蕭挽風并未如謝崇山所想的,緊扣住女兒手腕,把女兒拖回身邊。

    謝明裳只輕輕一掙,他便松開了手,任她輕輕松松地離開身側,走向篝火對面,抱膝坐回父親身邊。

    謝明裳跑馬去轅門相迎,謝崇山是看在眼里的。蕭挽風卻又當面擺出不冷不熱態度。心頭疑竇翻滾,他沉聲問女兒:“你和他之間,到底……”

    謝明裳撿起一塊小石頭,在篝火邊的沙地上飛快地寫:【外人面前做戲】

    寫完抬腳更快地抹去字跡。

    顯然這些日子,以手書代言語,早已做得熟練之極。

    她手里那石頭是隨手撿的,短而粗糲,寫字不怎么好用。蕭挽風起身走出幾步,從角落里檢出一根趁手的樹枝,遞去對面。

    謝明裳并不跟他客氣,扔開石頭,接過樹枝,繼續寫字給老父親。

    謝崇山:“……”

    謝明裳飛快地寫:【爹爹不在京時,阿兄出面,兩家合作——】

    不等她寫完,謝崇山便把字跡抹去了。

    “眼下不必說!彼谅曌柚埂D抗馓,以極度審視的視線,上上下下打量篝火對面的年輕宗室郡王。

    這次開口問:“十五中秋夜,風塵仆仆跑一趟老夫這處,勞煩了。殿下坐近些說話。”

    謝崇山一個字都不提兒子謝瑯,當面只說女兒明裳。

    “謝家武人門第,三代往上都是泥腿子。我們夫妻粗野慣了,不怎么會養女兒。明珠兒在我謝家,養得不算好!

    謝崇山這回出人意料,居然先開口致歉。

    謝明裳大為震驚,飛快地瞄了眼老父親。

    但謝崇山這句致歉只是個引子。話鋒一轉,他接下去道:“但殿下不同。宗室貴胄,天家門第。我女兒在河間王府,理應過得比謝家好十倍,百倍。”

    蕭挽風紋絲不動地聽著。眉峰都未動一下。

    謝崇山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一把抓起女兒的手,指著謝明裳手里的樹枝,喝問:“她四月才入你河間王府,至今不到半年,為何話都不說了?!”

    “殿下,給個交代!”

    舉著樹枝的謝明裳:“……”

    謝明裳啼笑皆非,換左手接過樹枝,在沙地上寫:【爹爹誤會了——】

    不等寫完,謝崇山斥道:“你寫什么?讓他說!”

    蕭挽風便直截了當地道:“心病非病,藥石難醫。她想開口時,自會開口。她不說話,因為心里有未知物,阻礙她說話。”

    謝崇山大為不滿:“她想開口時,自會開口??河間王,一句話輕描淡寫就想搪塞過去,你當老夫好騙的?!”

    喝問聲中已霍然起身,喝道:“來人,拿老夫的陌刀來!河間王今日不給個交代,老夫只能請河間王下場賜教了!”

    兩名親兵扛來長陌刀,第三名親兵飛奔去牽馬。附近喝酒慶功的七八名將領聞聲驚起,紛紛跑近相勸。

    謝明裳吃驚不小,騰得站起身,伸手攔截。但謝崇山脾氣上來,誰能攔得?

    再看對面坐著的蕭挽風絲毫不避讓,居然也站起身來,吩咐牽馬。

    中軍帳外,篝火熄滅,改用火把照耀,兩匹駿馬牽來空地。

    這處動靜不小,圍觀看熱鬧的將士烏泱泱站得四處都是。到處都有人問怎么回事,和大帥動手切磋的貴人是哪個。

    將領里認識河間王的可不少,消息當即哄傳出去。

    謝崇山沉聲道:“亂七八糟,成何體統!清場!

    中軍帳子外清出一大片跑馬空地。

    場地清空,這場動手切磋,更顯得正式了。

    謝崇山心里其實存了激女兒開口說話的念頭。

    任由謝明裳拉扯,還是提刀上馬,坐在馬背上道:“明珠兒,你開口說一句緣由,為父即刻下馬。你不開口說話,為父就去找他討個說法。”

    謝明裳停止扯韁繩,原地輕輕吸了口氣。小跑奔回去拿樹枝。

    謝崇山看在眼里,閉了閉眼。

    心病非病,藥石難醫。明珠兒到底得的什么心?擺出提刀對陣的架勢,也逼不出原因?

    帳子里喝酒吃席的兩位貴客:逢春公公和裕國公兩人,都飛奔過來攔阻。顧沛喝酒喝到一半,聞訊也大驚奔來:“怎么了怎么了?好酒好肉的中秋慶功宴,怎么突然要打起來了?”

    蕭挽風牽起坐騎烏鉤的韁繩,并不急于上馬,對橫刀策馬、來回踱步等候的謝崇山道:

    “莫逼迫她。心病難醫,急不得。”

    “心病難醫。”謝崇山冷冷道:“她一個二十不到的小丫頭,能有多少心?老夫說句不客氣的,她入關來京城這許多年,過得好好的;去貴王府不到半年,身上病痛、心病,全都出來了!”

    “老夫把撂話在這處!所謂心病,為何不愿開口,她今日愿意說出緣由,老夫聽她說。她不肯開口,當然算貴府照看不周的過錯!

    蕭挽風唇角露出細微嘲意:“實話實說,謝家確實沒養好她。 ”

    她在京城這許多年,過得好好的?

    “她想不起從前關外事,謝帥不覺得古怪?”

    謝家疼愛女兒,說爺娘沒有盡力看顧,那倒冤屈了他們。女兒病倒,四處奔走請郎中;一小葫蘆二十兩高價配的藥酒,不要錢似的隨身攜帶服用。

    謝家家風粗獷,謝家老夫妻兩個都不是心思細膩之人,只看得到身上的病癥,精心照顧身體,看不見心里的病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心病難醫!笔捦祜L重復這四個字,踩蹬上馬。

    “意思是,病根無形無影,卻扎在心里!

    謝明裳入關那年,病根便已扎下。入京這些年,從未拔除。入王府后,病根松動,顯露于光下,看得見了。

    “謝帥要比試,蕭某奉陪!

    烏鉤健壯,在沙地來回奔跑半圈,馬蹄飛濺起的沙塵,濺進逢春公公眼里。

    逢春捂著眼睛哎哎地叫。

    “謝帥,河間王殿下,停一停!莫打了!哎喲,咱家這眼睛迷得睜不開,還如何宣旨啊……”

    搬出宣旨二字,硬生生把一場即將發生的爭斗叫停。

    謝崇山火冒三丈,怎么看面前年輕恣睢的河間王怎么不順眼。

    河間王府先前送來五十桶犒賞酒肉時,老將軍心頭升起的感動,這個瞬間被他拋去了九霄云外。

    他沉著臉色,把沉重陌刀扔給親兵,怒沖沖走回清空的沙地中央,準備接旨。

    才撩起袍子準備拜倒,謝明裳扯著袖子把人往后拉。

    一手扯著老爹,一手扯住蕭挽風,把兩人往同個方向拉扯。蕭挽風順著她的力道走去。

    謝崇山往后連退五步,火把光芒消散,人站在帳子陰影側邊,腳踩在一行字上。

    在場兩人的注視下,謝明裳蹲在帳子陰影里,貝齒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寫出七個字:

    “心病,和父親有關!

    謝崇山心頭的火騰騰地往外冒!抬腳擦去字跡,怒視對面抱臂而立的頎健身影。

    “怎會和老夫有關?豈有此理!明珠兒,你可是被河間王攛掇?莫聽他的!——”

    謝明裳蹲在面前,安靜地注視父親。

    謝崇山猛然住嘴。像突然想起什么,聲線低下去,“……他?”

    謝明裳確認地點頭。是他。

    她的生父。

    記憶深處制造混亂,撕扯她的內心,只略想一想便產生難以言說的痛苦,她至今不能深想。

    爹爹怒沖沖盯上蕭挽風討說法……歪到哪里去了?

    蕭挽風也看著地上那行被抹去的字跡。

    沉思良久,發問:“提起他,不頭疼了?”

    謝明裳略一點頭,又搖頭?梢蕴,不能深究。

    第102章 第 102 章 攻擊力洶涌而出……

    密旨下。

    驚聞突厥三路發兵, 間不容發。

    車騎大將軍謝崇山,即刻領虎符、持節出關。奔赴涼州駐軍大營,嚴防突厥南下。

    城外三萬禁軍精銳, 留守京畿。

    謝崇山不必入城覲見。城外整頓, 當夜出發。

    “臣遵旨!痹蜷_錦木盒,謝崇山接過虎符信物, 往京城方向拜倒。

    “辛苦謝帥,今夜就得啟程!狈甏盒φf, “至于城東郊這處的三萬將士, 要承擔起京畿守衛重責,不得不留下啊!

    謝崇山并不意外。目光轉過去, 挨個掃過面前的裕國公和河間王。一個老將,一個少壯。

    “兵權移交給哪個?”

    逢春往京城方向拱手:“圣上的意思, 此處三萬兵馬交付給裕國公和河間王兩位。裕國公老當益壯,坐鎮中軍;河間王英武善戰,協領軍務。具體章程嘛, 還得兩位自個兒商議!

    謝崇山眉頭大皺。

    他即便遠在遼東征戰, 也隱約聽聞了京城七月的行刺大案。

    裕國公府的藍世子, 據說牽扯進行刺河間王的案子,至今還在拘審……

    這兩人有仇, 如何共同領軍?

    但他什么也未說,只吩咐親兵:“中軍升帳。點校尉以上全部將領,一刻鐘內全給老子滾過來。”

    往中軍大帳方向一伸手, 肅然道:“兩位, 請!

    *

    軍中升帳,篝火填平,酒肉收起, 熱鬧過節氣氛轉為肅穆,輪值將士來回巡視大營。

    謝明裳被耿老虎護送著,乘坐烏篷大車悄然離開。

    她今夜吃夠了酒,困倦醉意又過了勁頭,人清醒得難受,索性攏起車簾子,抱膝坐看天上一輪皎月。

    城外無甚燈火,頭頂圓月便顯得亮堂。此刻映進車廂的銀亮月色,有水銀瀉地的感覺了。

    銀刀鞘搭在膝頭,謝明裳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刀鞘上年代久遠的花紋。

    記憶里面目模糊的生父,似乎總帶些郁郁不展的苦悶神色。

    偶爾和她說話,高大陰影籠罩在她頭頂,看不清五官

    面目,聲音倒是溫和的。

    “小明裳,你娘呢。沒有隨你來?”

    “又是自己偷跑過來?太危險了。下次提前傳消息來鎮子,讓你哥哥去接你!

    當時自己答了些什么?

    只記得自己那時候年紀不大。和父親說話,還要踮腳仰頭。

    “我認得路!蹦晟俚淖约河H昵地抱住父親的腰。

    “阿父你看,我帶了兩匹馬,好多好多的干糧。我認路很厲害的,自己就可以來,阿兄去接我,我還怕他迷路!

    倚靠著父親是什么感覺?不記得了。

    倚靠著父親,對么?

    腦海里嗡一下,劇烈的頭痛仿佛木鋸,瞬間鋸開頭顱。

    謝明裳用力按壓額頭,手指緊扣窗欞。膝頭擱著的彎刀鞘啪嗒一聲,落在車廂里。

    駿馬長嘶不止,耿老虎在前頭聽到動靜不對,回頭驚問,“六娘子,怎么了?”

    馬車急停,謝明裳抱著彎刀坐去野林子路邊,低頭深深地呼吸,手指抵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歇一歇。娘子喝點水?還是來點吃食?”耿老虎擔憂地遞過水囊。謝明裳推開水囊,要了酒囊。

    大地在隱約抖動。

    遠處傳來大片馬蹄聲。

    京畿官道附近,時常有官兵馳馬。謝明裳起先沒在意,坐在路邊,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她急需喝醉。醉倒免煩憂,思緒陷入混沌,也就不會頭疼了。

    耿老虎起先也沒注意奔馬,蹲邊上絮絮叨叨地念,小娘子喝太多酒不好,別再喝了,酒囊還我。再喝下去,要把醉倒的大郎君叫醒勸你了……

    不等耿老虎勸完,謝明裳舉起酒囊,咕嚕嚕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覺從心底升起,壓過了劇烈頭疼。她渾身發熱,血管舒張,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

    遠處急奔的馬蹄聲轉瞬近前。原本松散圍攏路邊的二十余名謝家護院當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時站起,盯住來人方向,厲聲示警:“耿頭兒!”

    蹲坐路邊的耿老虎和謝明裳同時扭頭望去。

    明亮如水銀的月色下,清晰映出來人身影。

    顯然是軍伍出身的精悍重騎兵。人披鐵甲,馬披皮甲。精鐵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壯的將士坐在高大戰馬之上,人馬皆披甲,組成一個奇異的巨大身影。謝明裳坐在草叢中,從她的角度仰視,仿佛有兩個人疊起那般高大。一組人馬便仿佛一道鐵墻。

    砰砰,砰砰,心跳驟然劇烈搏動。

    謝明裳的呼吸,從第一眼看到鐵騎時,便屏住了。

    心跳劇烈,激烈得仿佛將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視線卻又毫不退縮,筆直盯住來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謝家護院兵器同時出鞘!一半沖回去護衛大車里醉倒不醒的謝瑯,一半沖來謝明裳身前,以身體組成肉身人墻。

    “來者何人!”耿老虎厲聲大喝:“車騎大將軍,謝崇山之家人在此!你們是哪方軍中弟兄,報來歷!”

    為首一名重騎兵策馬緩行靠近。鎧甲護衛下的眼睛,連同皮甲下露出的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時幽幽發亮。

    居高臨下的一雙幽亮眼睛越過護衛人墻,盯住后方的謝明裳。

    謝明裳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視線同樣越過人墻,毫不畏縮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氣,盡數化作冷汗,從全身毛孔鉆出。后背泛起陣陣涼意,她不自覺地握緊自己手中彎刀。目光盯住重騎掛在馬鞍邊的長槍。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劇烈。

    她見過重騎兵沖鋒的陣勢。就是掛在馬鞍上的這種長槍。八尺長槍桿,加上重騎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沖鋒,足以把擋路的耿老虎連同身后三四個人同時挑飛。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思緒忽地又有些恍惚。視野開始扭曲。

    謝明裳毫無預兆地推開面前幾個護衛背影,站去人墻前頭。

    耳邊傳來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沖來要把她推回后面。謝明裳躲開了。

    即便躲避時,她依舊毫不退縮地仰頭,目光直視面前重騎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著誰的臉?

    謝家防御出現短暫混亂,馬上的重騎兵沒有趁機沖鋒,反倒開始解頭盔。

    “娘子,是我!” 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顧沛把頭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翹毛腦袋,沒心沒肺地沖她笑,露出滿口白牙,“這身甲具嚇到娘子了?”

    謝家眾護衛齊齊陷入呆滯。

    短暫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

    顧沛還在樂,回頭道:“弟兄們,卸甲!”

    身后重騎縱馬奔近。披甲重騎,一組人馬仿佛一座小山,鋪開的氣勢驚人,細數其實也就十七八騎。

    在近處細看,其實也就顧沛一人的戰馬披了馬甲。

    十來個漢子紛紛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都是這次出城同行護衛的河間王府親衛。

    顧沛在馬上沖氣得發狂的耿老虎拱手:“耿頭兒見諒。主上下令護衛娘子,弟兄們這就來了。”

    “這身甲具?主上要我們披上,我們便奉命披上。為何要這么做?我等不知,要問主上啊!

    謝明裳站在路邊發怔。

    馬上十來個重甲將士已卸甲,露出一張張熟悉帶笑的年輕健兒面孔。

    不,不該這樣的。

    應該是什么樣的?

    記憶開始混亂,記憶暗處有無聲的咆哮嘶吼。她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是她的錯覺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盡頭,有一匹重騎,頭戴兜鍪,身披銀亮重甲、肩吞、披膊、護心鏡,馬鞍邊掛圓盾、長槍。這是鐵甲軍中高級將領的裝束。

    重騎踩踏月色緩行而來。道上眾騎勒馬避讓。

    巨大的陰影漸漸籠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戰馬噴著沉重的響鼻,停在謝明裳身前。馬上端坐的將領居高下望,凝視片刻,喚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劃過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劃破夜色。

    從不離身的彎刀,刀鋒被擦得雪亮。就在馬上將領開口的同時,謝明裳毫不猶豫地拔刀上斬!

    嗡鳴聲震響。

    馬上重騎將領沒有舉長槍圓盾,只拔出腰刀格擋。

    剎那間,雪亮彎刀和腰刀交錯。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圍眾人震驚的臉。

    彎刀弧度幾乎化作圓形,又化作大片虛影,以某個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擋了個空。

    鐺——一聲巨響!

    披甲將軍抬手阻擋,被迎面一刀疾斬在臂彎處!

    好在披掛全身的精鐵重鎧,驚險擋住這凌厲一刀。刀鋒未能穿透鐵鎧,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摩擦聲。

    刀光消失在夜里。

    謝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著。

    這毫無保留的一刀,爆發出她身體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層的掩飾,攻擊力洶涌而出。

    臉上的汗水、淚水,連同隱藏多年的濃烈的憎恨情緒,滾滾傾瀉而下。

    第103章 第 103 章 是你么?

    “殿下!”顧沛領親兵呼啦啦圍上去:“殿下無事吧?”

    剛才那一刀, 好生兇險!

    要不是謝明裳站在馬前,個頭不夠,哪會一刀只斬在臂上?

    顧沛咂舌, 娘子動起手來真狠吶這是。

    馬上的將軍除下兜鍪, 月下露出蕭挽風俊美而銳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幾眼鎧甲上新添的深而長的刀痕, 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給顧沛。翻身下馬, 走向謝明裳。

    謝明裳渾身已脫力, 彎刀撐地,肩頭細微發顫。

    發自心底的濃烈的憎恨, 帶著難以抑制的悲傷傾瀉而出。她幾乎被這股強烈的情緒淹沒,淚水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一只手抹去她臉頰簌簌滾落的淚珠。

    “想哭就哭, 這里沒外人!

    謝明裳還在落淚個不住,人被往下按,滿臉的淚全擦在男人寬闊的肩胛衣料上。

    蕭挽風轉過半個身, 對旁邊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頷首:“勞駕!

    耿老虎猛

    地醒悟過來, 急領謝家護院走遠幾十步。

    謝明裳自己都不知這股突然迸發的情緒從何而來。但情緒彌漫全身, 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沒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彎刀, 把刀歸了鞘。

    蕭挽風等她自己慢慢恢復,牽來戰馬,讓她辨認。

    披甲的戰馬, 乍看氣勢驚人, 仿佛巨獸。仔細去看,分明就是烏鉤。

    謝明裳取一捧草喂給烏鉤,抬手輕撫過烏鉤身上的皮甲護具。

    鐵甲軍, 甲子馬。

    傳說中的國之精銳,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們披甲!眱扇俗诩澎o官道邊,顧沛領著眾親衛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掛在馬鞍邊,眾人牽馬散開。

    謝明裳目光專注,盯著唯一一匹未卸甲的烏鉤。

    蕭挽風的目光盯著她。

    頭一次意識到鐵甲軍對謝明裳的特殊之處,是在她某個中午突然興起,召顧沛吃熱鍋子的那天。

    他召來顧沛,隨口問起娘子可有跟他閑話些什么。

    不想顧沛卻回道:“娘子問起鐵甲軍。”

    鐵甲軍。

    始終被她避而不談的生父。

    賀風陵一手打造的鐵甲軍。

    從那日起,他便留意適當機會,想試一試鐵甲軍對她的影響。

    今夜,謝明裳在信賴的養父謝崇山面前,主動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親有關。”

    他覺得,是時候了。

    突兀出現在面前的鐵甲軍,似乎開啟了記憶深處的大門。謝明裳終于看夠了甲子馬,低頭凝視自己玉色的雙手。

    記憶深處卷起驚濤。沉沙泛起。

    這雙手少年稚氣時,曾經沾滿一名鐵甲軍將士的血。

    她認識他。他是父親賀風陵帳下親兵,年少一點的時候,有陣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記得相貌生得老氣,年紀輕輕的,一抬頭額頭中央便橫出三道皺紋,大家都開玩笑地叫他老秦頭。

    彼時,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滿山澗、春花初綻季節。漫山遍野的鐵甲軍,殺氣騰騰,握槍持盾,等待沖鋒戰鼓響起。

    族中戰士們匆忙集結應戰,老弱族人倉皇奔逃,來不及帶走的牛羊散了滿山谷。地上初綻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兒被踩成了泥。

    母親手握銀鞘彎刀,站在半山坡上高聲質問。

    無人應答。

    年少的她拒絕被族人帶走,掙扎著從駱駝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兩軍對峙的山野。

    她是從山谷一條狹窄石縫小路抄過去的。

    當她從半山腰的石縫里探出頭來,發現自己正位于鐵甲軍后陣上方。

    一名頭戴兜鍪的健壯將領壓陣,領十余名親兵騎馬立在小山坡上,俯視戰場,正在發出指令。

    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縫斜下方。

    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揮戰局的將領,每抬手揮動一次,便會暴露出他的側脖頸。

    石縫里靜悄悄伸出一支鐵箭矢。

    相隔八十步。謝明裳無聲無息地彎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歲?孔约旱谋臼,剛剛成功地在雪山里熬過一整個冬季。雖然被母親追著罵,但族人們大為贊譽。她對自己的本領很是驕傲。

    她毫無疑問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將領的脖子。

    指腹幾乎放開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劇烈顫抖一下。

    她聽到母親在遠處高聲喝問:“叫賀風陵出來說話!”

    她已經整年沒看到父親了。

    鐵甲軍的鎧甲又過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個,如果不除下頭盔,難以分辨。

    以至于她難以確定,被她箭尖所指的這位身材魁梧的將軍……會不會是阿父?

    石縫里的箭尖悄悄縮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話,娘在對面喊話,阿父一定會拍馬過去說話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讓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說兩句話——她就能篤定馬上的魁梧將軍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創建的鐵甲軍麾下的將軍。哪有不認識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歲。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發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將軍既沒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沒有拍馬上去和母親說話,只站在原處,冷冷地注視遠處喊話的母親片刻,決然地往下一揮手——

    攻擊鼓聲響起。

    鐵甲軍收到來自主將的沖鋒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殺之聲。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進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視野里,化作滿地粉紅。

    戰場上發出一聲悲痛的呼喊。

    屬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驚恐和憤怒當中變了調,她憤怒大喊的同時,手中箭矢離弦飛出!

    八十步距離。

    箭尖筆直射中側脖頸。斜插入頸項。鮮血噴濺。

    那將軍再坐不住馬,身軀搖晃幾下,滾落山坡。

    護衛親兵驚恐大喊起來。他們發現了上方石縫趴著的人影,箭矢如雨,謝明裳飛快地往石縫另一頭攀爬。

    她要去救母親。

    混亂的戰場已經倒下不少尸體,突然間,耳邊響起一陣大喊!

    她本能地回頭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亂中拍馬沖上陣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將領的人頭,高高舉起示眾,又很快淹沒在長槍陣里。

    雙方戰士交錯拼殺,仿佛兩個方向的潮水沖撞在一處,滿江碎沫。

    鼓聲驚天動地。

    鐵甲軍集結沖鋒。長槍沖鋒之處,攻勢難以抵擋。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齊刷刷地倒下,以至于顯出可怖。

    謝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亂里,和一名斜刺里沖出來的鐵甲軍幾乎撞了個滿懷。

    那名鐵甲軍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動。”鐵甲軍隔著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雖然隔了一整年不見,她在對方開口說話的頭幾個字就聽出,是父親帳下綽號“老秦頭”的親兵,騎術很好,可以一箭射下雙雁,她有陣子整天跟他學騎射。

    她更加拼命地掙扎。滿眼都是尸體,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頭把長矛掛回馬鞍上,翻身下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腦勺上。

    謝明裳后腦重重地挨了一記。

    人瞬間昏迷過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來時,頭暈得想吐,她發現自己被扔進一個大坑里。

    滿坑都是鐵甲軍的尸體。

    凍土難挖。挖過的人都知道,積雪初融的季節,在關外山腳挖個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戰力精悍的鐵甲軍,也放棄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淺淺挖一層,把戰死的同袍整整齊齊埋進尸坑。

    尸體上穿戴的鐵甲當然都被剝離了。謝明裳的左右擺著兩具蒼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斷雙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體上方也壓了一具沉重的尸體。高且壯,手長腳長,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的身形手腳被上方的魁梧尸體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扔進鐵甲軍安葬自己將士的坑里。

    鼻下傳來濃烈的血腥氣息。她上方的尸體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鮮血浸濕她的衣裳。尸體受的致命傷似乎在右邊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從手肘往下,幾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邊,高聲念送悼詞。許多聲音齊聲高喊:“壯哉英魄,守衛八荒!”

    沙土從坑邊灑了下來。

    謝明裳被重擊過的后腦勺劇痛,身上沉重的尸體壓得她喘不過氣,拋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強撐著知覺動也不動,不久又昏迷過去。

    等她再度清醒時,周圍已沒有活人聲響了。右手邊的血已凝固。

    說來僥幸,她周圍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層。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臨山野。水銀般流瀉的月光下,她搖搖晃晃地扒出尸坑。

    壓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認識的人。

    正是戰場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頭。

    他身上的致命傷,是右腹部一處極深的刀傷。全身的血幾乎從傷口流光了,尸體呈現蒼白色。

    滿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戰士尸體。謝明裳尋到了母親的尸首,哭著尋來一把樹葉子,覆蓋在母親臨終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麗的臉上,匆匆安葬了母親。

    給母親單獨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時,她在戰場上意外地撿到了母親的銀鞘彎刀。

    做工精美的彎刀,居然沒有獲勝的鐵甲軍帶走收做戰利品,而是隨隨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萬般珍惜,抓幾把雪洗凈彎刀血跡,緊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鐵甲軍尸體,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親的兵鎮,認識不少人。許多人見面時都會說笑兩句。

    被她射殺、又被族人割去頭顱的魁梧將軍,兜鍪下的臉孔,應該不是她阿父賀風陵。賀風陵武藝高強,不可能隨隨便便被個十四歲的半大少女射殺的,對不對?

    尸首其實就在坑里,她沿著尸坑反復繞了幾圈,卻最終沒去翻看。不敢還是不愿?說不清。埋葬了母親之后,她已經陷入極度的混亂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頭的尸身擺放整齊,給他添了幾抔沙土。

    渾渾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鮮血氣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親的駱駝跟了上來。

    ……

    久違的悲傷溢滿胸腔。化作淚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謝明裳盯著遠處的鐵甲軍,甲子馬。坐在身邊的男人抬手給她擦拭,淚水卻越擦越多。

    蕭挽風察覺到不對,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頜,近距離注視:“怎么了?”

    謝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頭忘了這么久呢。

    征發鐵甲軍精銳出戰,意在斬草除根。射殺了對方大將的自己,怎能在這場滅絕戰役中幸存下來的呢。

    只需她冷靜下來,稍微多想那么兩刻鐘,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頭打暈了她。

    把她扔進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擋住她的身體。他不可能自己做到這點。必然有共同合謀的同伴。

    他們又怎么篤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在尸坑中,不會驚慌壞事呢。

    老秦頭沉重的身軀覆蓋在她身上時,腹腔的傷口始終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終沒有停。

    老秦頭躺進尸坑的時候……他還沒死。

    一動不動地躺著,偽做尸體,護著她,防止她醒來亂動,掀翻了尸體,被人發覺。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間,奮力扒開周圍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這一切,老秦頭躺回坑里,殘留的生命點點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變作一具真的尸體。

    護下她一條命。

    謝明裳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劇烈抽噎。

    老秦頭為什么拼死護下她性命?因為她是賀風陵的女兒。

    他一把抓住自己,說:“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有其他秘密合謀的將士,他們共同效忠于父親。救不了母親,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達攻擊令的將領,極有可能不是她父親!

    恨。無比濃烈的憎恨。她曾經深恨父親。恨他一手創建的鐵甲軍。恨她曾認識的關內軍鎮上的每個人。

    但這份徹骨的痛恨里,又摻雜強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殺、又被族人割去頭顱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親?

    尸首就在尸坑里,為什么連翻看尸首的勇氣都沒有?

    混亂、糾纏和懷疑,徹底堵住了她。如果說母親的死亡讓她懷念和悲傷,父親的死亡,讓她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

    這段混亂而黑暗的記憶,被她刻意遺留在見不得光的暗處。

    不可觸及,傷痕累累,被黑暗所蓄養,養成龐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機會重新審視混亂,她忽然驚覺,之前的種種懷疑,或許都是錯的,不必要的。

    也許她射殺的并不是父親。下令進攻、害死母親的也不是父親。

    仿佛淤積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間降下雷電,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開大口子,積水傾瀉而去。

    她有勇氣追問了。

    她飛快地寫:【我父親賀風陵,死于何時,何處?】

    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蕭挽風并不隱瞞。“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親征朔州期間,他寸步不離,守衛天子;也正是因為此。親征大敗時,賀風陵才百口莫辯,被打為國賊!

    【但鐵甲軍三月出現在呼倫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確定是鐵甲軍?你須知道,親征期間,所有兵馬調撥權都歸屬天子!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 蕭挽風盯著她的眼睛,斬釘截鐵道:

    “你父親,從二月到三月,從頭至尾,寸步未離開朔州!

    這句確定,足夠了。

    謝明裳抬起頭,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臉頰上,淚水縱橫。

    她噙著淚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種種最壞的可能,其實都沒有發生。沒有背叛,沒有殺妻,沒有弒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懼的事,往往不是事實,而發源于內心的黑暗。

    經常郁郁寡歡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忽地清晰起來。眉目沉郁而剛毅,并不多言。言出必踐。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一次食言,興許便是向天子承諾征伐回紇部落;他一生中最狼狽的一段日子,便是在大漠里苦苦追尋負氣出走的妻兒。

    蕭挽風問了兩遍都得不到回答,不再追問,只把滾滾而下的淚水用衣袖擦去。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謝明裳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張了張嘴。

    太久沒有說話,以至于再度開口時,嗓音顯得微弱而沙啞,幾乎氣聲發音。

    “是你么?”

    蕭挽風正在擦眼淚的動作頓住了。

    目光落在她翕動的唇上,確認地停駐片刻。

    謝明裳在重復問他:“是你么?”

    問得沒頭沒尾,然而蕭挽風不需要更多。

    三個字,足夠了。這一刻,他已經等待得足夠久。

    “是我!彼^續擦拭她濕漉漉的眼睫,沾濕的柔軟臉頰:

    “二月走出雪山,你和我告別,讓我牽走了雪鉤。我繼續往西南,繞過山麓,入涼州地界。”

    謝明裳委屈滿腹:“你沒來。”

    她等了他整個月。二月初等到三月初,直到族人出事,他都沒來。

    為什么鐵甲軍精準地伏擊了族人的居所?

    是父親告密?被父親麾下的將領們追蹤?

    懷疑情緒最濃烈時,她甚至曾懷疑過,會不會是自己救下的少年,她無意中指給他族人的聚集地,被他告的密?

    謝明裳越想越氣,抬高嗓音,氣鼓鼓地重復:“你沒來!”

    蕭挽風放下衣袖,低下頭,注視面前滿腹委屈的小娘子。

    “我來了!

    二月入涼州。只身一人,穿戴奇異,被當做奸細,扣住盤查了半個月。直到朔州那邊相關官員趕來領人,兩邊核對無誤,他才脫身。

    那時已入三月。朔州戰事大亂。

    一個月內,他快

    馬回返朔州,又來涼州,再返朔州。戰時邊境關閉,無故不得出關。

    四月,他從朔州再度橫穿雪山。這次春夏天氣,翻越雪山容易許多。

    他循著記憶追尋而去,只尋到戰場滿地尸骸。

    直到某日,無意中聽到一樁奇聞傳說,駱駝自大漠中馱出個小娘子……

    “聽到傳言,不知為什么,我直覺那小娘子是你,即刻趕去涼州邊鎮打聽。”

    蕭挽風平靜地重復:“我來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白檀香

    馬車在城外官道緩行。

    謝明裳蜷在車里睡了一覺。睡過去的時辰并不很長, 再醒來時,還在夜間。

    車轱轆滾動,夾雜有節奏的馬蹄聲。她掀開車簾, 迎面望見一只烏黑的大腦袋。

    烏鉤不緊不慢地跟在車邊小跑。

    夜風里夾雜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謝明裳深深地吸了口城外清新的風。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么輕松的感覺了。仿佛卸掉沉重的殼, 連呼吸都是輕盈的。

    她趴在車窗邊,手肘枕著下巴, 沖外頭喊:“殿下!

    馬上的男人聽到動靜,側過頭來。

    蕭挽風眉骨棱角分明, 不茍言笑時便顯得冷峻, 被他視線盯著,簡短一兩個字問話時, 時常令人感受壓迫。

    如今他坐在馬鞍高處,目光轉盯片刻, 問:“醒了?”

    謝明裳偏不應答。粲然一笑,反倒又喊:“挽風!”

    蕭挽風也不應答。臉上淡淡的沒什么表情,抬手勒韁繩, 撥轉馬頭, 烏鉤小跑接近馬車。

    兩邊原本隔著三五步, 現今只相隔一臂的距離了。蕭挽風抬起手,重重揉一把她濃密的烏發。

    謝明裳沖他嚷嚷:“得意有沒有牽來?我歇夠了, 我要騎馬!”

    得意當然一路跟著車。

    顧沛又驚又喜,稀罕地追問:“娘子愿意說話了?”“娘子再說一句?”“哎喲,該不會只能跟殿下說話, 對其他人還是說不出話來?娘子, 說一兩句試試看——”

    把謝明裳給煩得不輕:“你還啰嗦個沒完了?閉嘴吧,把韁繩給我。”

    顧沛唰得閉嘴。謝明裳踩蹬上馬,溜溜達達趕上前方, 和烏鉤并肩騎行。

    啟明星升在天邊,亮堂堂的,早起的鳥雀在枝頭盤旋。謝明裳目光里帶喜悅,仰頭打量枝頭的鳥雀。

    “后面的不問了?”蕭挽風問她。

    謝明裳帶笑睨一眼。

    后面還有許多的細枝末節,遠在朔州的少年郎趕到涼州,如何追蹤探查流言,花費多少時日尋人……以后有時間,可以慢慢地細說。

    她現在不想再問了。

    仿佛堰塞湖般堵住她好幾年的的黑暗情緒,滿腹的委屈、懷疑、對舊人的不信任,被壓抑的憎恨和自我憎恨……曾經不可碰觸的巨大傷痕,如今可以碰觸了。

    如同黑暗石洞劈開一道裂縫,陽光映照進暗處,積雪融化,緩慢消融。她只需更多的時間,讓它自己消融殆盡就好。

    眼下,她想要更多的陽光照進來。

    “跑不跑馬?”她指向前方官道。

    距離京城不遠了。巍峨的城郭輪廓,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若隱若現。約莫還有五六里地。

    蕭挽風干脆地撥馬往前:“跑!

    謝明裳數數:“一,二,走!”

    官道上煙塵翻滾。得意嘶鳴著往前撒蹄子狂奔。

    說時遲,那時快,前方原本還在緩行的兩匹輕騎,瞬間消失在滾滾煙塵當中。

    被拋在身后的謝家護院和王府親兵都懵了。怎么回事?三言兩語,說跑就跑?!謝大郎君還在車里酣眠呢!

    謝家眾護院護住大車,繼續緩行,顧沛吆喝眾王府親兵快馬跟上。

    “娘子愿意說話了,勁頭就是足哇!弟兄們打起精神來!”

    *

    清晨帶寒氣的風從耳邊呼啦啦刮過,謝明裳感覺痛快。

    全身難以言喻的輕松和暢快。

    身后傳來急促的奔馬聲。烏鉤呼呼噴著熱氣,大腦袋出現視野里,瞬間超過半個馬身。

    “咴~!” 烏鉤昂著頭,毛皮油亮,威風凜凜。蕭挽風縱馬疾馳,并不有意放水,衣擺被大風呼啦啦吹動。

    馬頭交錯的瞬間,蕭挽風控韁勒馬,視線轉來,在小娘子被風刮得發紅的耳垂上轉一圈。

    “冷不冷?”他抬手要解披風。

    謝明裳在馬上沖著他笑。

    她的眼神晶亮,笑容愉悅又帶狡黠意味,抬手往前比了個手勢,縱馬絕塵而去。

    大意了吧,沒跑完呢!說什么披風!

    等王府眾親兵趕上時,前方兩匹馬已跑得盡興,改成溜溜達達地漫走。謝明裳身上系著蕭挽風的披風,兩人并肩前行,沿路低聲說話。

    “你坐回車里,隨我入城。京中戒嚴令下,今日之后,再想出入京城不易。”

    “風浪既起,妖孽盡出。莫輕易出王府,當心有人下暗手!

    謝明裳聽著聽著,聽出幾分話外意思:“叮囑我這么多……今日送我入城,之后,你又要出城了?”

    蕭挽風并不否認。

    密令“協防京畿”。領了“協防”二字,他之后要常駐城東大營。

    密令下旨,裕國公為正,持虎符統領中軍,他為副手。

    藍世子至今還背著“行刺河間王”的罪名未查清,卻讓他們兩個正副搭配,其中隱藏著深深的惡意——多半出自林相之手筆。

    “先送你入城!笔捦祜L簡短地道。

    謝明裳坐進烏篷大車。河間王府一行人和守城禁軍開始交涉。

    奉天子密令的理由足夠正當。城門很快開啟,一行人被放進城去。

    兩邊分道揚鑣,謝瑯正好從大醉中清醒過來,站在蕭挽風的馬前告別。

    蕭挽風叮囑:“我不在時,看顧好你妹妹。有事想法子知會城外大營!

    謝瑯應下,人卻又不肯走?匆谎勖妹玫鸟R車,對蕭挽風道:“身為臣屬,不該追問。但身為兄長,為舍妹終身大事,不得不冒昧追問一句……”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言外之意,被蕭挽風清晰地領受。

    他直接打斷道:“你放心。你父親一行還在京畿界內。我今日出城便去尋他!

    謝瑯深深地躬身長揖,不再言語,退了下去。

    馬車繼續往城西長淮巷行。謝明裳坐在晃晃悠悠的車里,抱著長刀,思緒飛散去遠方。

    她想明白了,為什么母親的彎刀沒有作為戰利品帶走,而被隨意扔在尸坑中。

    當日的鐵甲軍,并非父親率領的鐵甲軍,應是臨時更換了統帥。

    雖說軍從將令;將士征戰,奉命而已。

    但人心畢竟非鐵石。

    有將士選擇護下她的性命。

    有將士選擇悄悄把母親的彎刀扔去尸坑。縱然不能保住性命,至少留下遺物。

    謝明裳抱緊母親的遺物。

    指腹珍惜地撫過曾被不知多少人的鮮血浸染過的繁復花紋。

    車窗簾子就在這時被人從外掀起。蕭挽風出現在車窗外,單手控馬,一只手掀車簾子,瞥進車里。

    謝明裳納悶地:“怎么了?”

    聽見清脆的嗓音,蕭挽風的神色便舒緩下去:“車里靜得很。看看。”

    謝明裳恍然。

    她忍著笑問: “怕我又不說話了?”

    蕭挽風沒應答,把車簾子又放回去。

    車簾子雖然放下,但馬蹄聲始終未離遠,謝明裳知道人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車。隔著簾子,她便時不時地開口說一句。

    “車到哪兒啦?”

    “還沒到長淮巷?”

    “還沒到呀?”

    問得其實都是廢話。車外的回應也簡短,兩三個字。

    “沒到。”“快了。”“進巷口!

    馬車停在王府大門外。

    謝明裳被扶下車,握住她手指的掌心滾燙。

    兩個人在路上時,你一言我一眼閑說了一路,入得王府門來,手握在一處,卻誰也不再開口了。

    路過前院時,謝明裳的腳步微微一頓。去外書房,還是去晴風院?

    前方的腳步卻毫不遲疑,繞過外書房,引她往晴風院方向走。謝明裳心里砰地一跳。

    走著走著,飛快地往身側瞄一眼。

    蕭挽風筆直注視前方,把她的手攥得極緊。腳步越走越快。

    晴風院門敞開,迎接主人回返,又很快關閉,恢復了靜悄悄。

    謝明裳被引進內室時,心里已經估猜出了七八成。

    靠西窗下放置的紫緞貴妃榻映入眼簾,她想起一件要緊的東西。

    太久沒說話,動作成了習慣,尾指輕輕鉤一下男人的掌心,她抬手去指床頭。你不是又忘了什么?

    這

    時她才想起說話,“香膏!

    蕭挽風醒悟,攥著她的手往大床方向去。

    謝明裳坐在床頭,伸手摸索片刻,這回順利地摸出了鎏金小圓盒。

    她略得意地旋開,遞去蕭挽風鼻下,“聞聞看,白檀香恨好聞的。”

    蕭挽風沒有順她的意思低頭去聞白檀香氣。

    他只從她手里接過打開的香膏,看了眼滿滿的乳白色脂膏,挑起一點,指腹捻了捻,把圓盒放回床頭。

    謝明裳坐在床邊看著。看他放下銅鉤帷帳,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明裳!

    他此刻的眼神有灼熱渴望的意味。謝明裳的心里砰地一跳。

    她喃喃地回應:“挽風!

    聲音極小,幾乎是氣聲。蕭挽風道:“聽不清!

    “挽風。” 謝明裳重復喊,音量抬高很多。

    “再喊一次!

    “挽風!边@回甜甜的。

    蕭挽風坐在床邊,抬起手,撫過面前白瓷般的柔軟臉頰。

    沾染香膏的骨節分明的指腹,抹過嫣紅唇角。淡雅的白檀香充斥帳子。

    謝明裳眨了下眼。下一刻,她被推倒在床上。

    *

    放下的帳子里彌漫淡淡的白檀香。

    床頭放的香膏盒子空了。帳子里衣裳扔得到處都是,長發交纏,散亂垂落床頭。

    彼此交換的綿密漫長的吻,幾乎停滯了時辰。渾身發熱,心口也發熱。

    細細的汗鋪滿小娘子秀氣的鼻尖。蕭挽風凝視片刻,低頭舐去了。

    衾被散亂地遮住雪白肌膚。被遮掩看不到的被褥深處,唇舌放肆挑弄。謝明裳斷斷續續地哼。

    她忽地掙扎起來。原本平緩溫和的海浪忽地轉變為驚濤駭浪,一波波的海浪擊打,輕舟被猛地堆上浪尖。

    黑深的眼睛從頭頂上方凝望著她。凝視片刻她失神的表情,男人抬手按壓在形狀漂亮的唇珠上。

    吻住她的唇,堵住所有的聲音。精悍的身軀往下壓。

    呻吟難以抑制,沖破了喉嚨。

    ————

    緊閉的晴風院中午時分打開。

    前院精兵整裝待發。

    “殿下,都準備好了。” 顧沛牽過烏鉤,蕭挽風翻身上馬。

    “人齊了。奉殿下之令,耿老虎領謝家護衛二十三人,已給家人留下告別家書,收攏行囊,前來點名完畢!

    蕭挽風犀利環視四顧:“本王征召你們隨軍。有異議者,現在出列,另行安排!

    昨夜的鐵甲軍、甲子馬,暴露在謝家護院面前。

    雖然都是謝家知根知底的老人,但畢竟人多,無意中泄密出去,入京的兩百王府親兵,乃至于蕭挽風自己有大風險。

    蕭挽風告知謝瑯,即刻征召謝家護院二十三人,跟隨謝崇山一行,奔赴涼州大營隨軍征戰。

    無人出列。

    自耿老虎往下,一個個毫無懼色,反倒精神抖擻:

    “四十歲了,還能跟隨謝帥征戰,是我等福氣!同行二十三人,家書都留下了!”

    蕭挽風頷首:“好!

    一行人即刻出行。屋里的謝明裳還在酣睡。他也給她留下一封手書,此刻就靜靜地擱在床頭。

    蘭夏和鹿鳴在院門邊行禮相送,院門在身后緩緩關閉。

    蕭挽風:“走!

    眾騎直奔南門而去。

    鎮守城南明德門的禁軍叫苦不迭。

    往城東郊的駐兵地去,怎么都走南門來?

    “殿下!笨词孛鞯麻T的鐘將軍是再不敢輕易接近這幫貴人了,站在城樓上喊話:

    “殿下昨夜出城宣旨,今早清晨入城復命,皆是公務,末將等自當放行!但殿下這次再出城去,便是奉旨前往大營,無詔令不得入城了。還請殿下明鑒啊!”

    蕭挽風高坐馬上,淡漠掃過一眼。

    “怕本王訛你們,再賞你們一頓鞭子?放心,訛不到你們頭上。”

    剛剛挨了大長公主一頓鞭子的鐘將軍尷尬至極,勉強賠笑:“殿下言重了……”

    城內糾纏不清,偏巧城外也有人喊門。

    有個嘶啞聲音高喊:“開城門!”

    “狗屁戒嚴令!六百里加急軍報,你們耽擱不起!開城門!”

    城外那漢子渾身灰土,嘶啞大罵幾聲的功夫,坐騎馬兒居然開始口吐白沫,脫力倒在地上,把城外的信使將士掀翻在地。

    這當眾一倒,半天沒爬起身。

    城樓上的禁軍細微騷動起來。

    “六百里加急軍報”不容怠慢,眾人飛快開城門,把摔倒的信使攙扶進城。

    蕭挽風道:“給他點水!

    但這一跤似乎跌去信使全身的力氣,人幾乎要陷入昏迷。

    顧沛急忙下馬把人抱起猛搖,“別昏!六百里加急軍報還在等你報,你可別昏在城門下頭!醒醒!”

    搖了幾搖,信使醒轉過來,竟然開始口吐血沫,一邊嘔血一邊虛弱得道:“河、河間王殿下,六百里急報,急報……告知殿下……”

    他居然是認識蕭挽風的。

    圍觀眾人見情況不對,急忙奔來幾人查驗。這才發現,信使的后背中箭,箭身被他自己斬斷,箭頭始終未處理。

    剛才馬上跌落時,箭頭不幸扎入后心,人眼看要不行了。

    蕭挽風踩蹬下馬,托住那氣息奄奄的將士。

    “本王在此。有什么急報,拿出來。”

    “丟了,丟了……”信使氣息奄奄,拼最后力氣道:

    “邊境急報,六百里急報……突厥人南下,繞道云州……攻破烽火臺,已入中原……不止一路……不止一路南下,快……”

    信使失去了呼吸。

    蕭挽風放下尸體,目光轉向身側。鐘將軍早已從城樓上急奔下來,常青松倒是從頭到尾都在城下。

    “本王急出城。兩位立功的機會到了!笔捦祜L起身道。

    鐘將軍大喜過望,蕭挽風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把六百里急報成功傳遞的功勞讓給他們。

    鐘將軍連聲感謝不迭。急點出兩名親信,托住尸身,飛馬往皇宮方向急奔而去。

    常青松在城門下守著。

    “你怎么不去?”蕭挽風策馬出城時,停步問他。

    “立功是鐘將軍的事,至于把守明德門,才是末將這副手的職責。”

    常青松自嘲道,“城門不得久開。殿下要出城,請!”

    蕭挽風多看他一眼。

    “馬步禁軍中郎將常青松,本王記得你。三月圍困謝宅的差事不好辦,公私兩難,你處置得不錯——現今反倒降成副手了?”

    常青松苦笑拱手不言。

    兩人未再說話,相送出城外。

    蕭挽風勒馬停步,對常青松道:“本王奉命協防京畿。如今突厥人坐實南下。常將軍,你愿繼續領把守城門的安逸差事,還是愿搭上性命,隨本王出戰?”

    常青松渾身一震。

    他咬牙道:“武人豈愿安逸死?末將的刀還沒生銹!只愿馬革裹尸還!”

    蕭挽風略一頷首,從常青松身側行過。

    “很好。記住你今日之言。”

    第105章 第 105 章 這筆狂草,瞧著有點眼……

    水汽氤氳。

    內室響起沐浴水聲。

    謝明裳挽起半干的長發, 坐在窗邊。面前攤開一張信紙。

    等她醒來時,屋里只留下一封狂草手書。

    她捏著信紙晃了晃:“人這就走了?臨走前沒交代你們什么?”

    人走得急,午食都未用, 當然沒留下什么交代。但鹿鳴和蘭夏高興得仿佛過年。

    “娘子不肯言語的病終于好了, 多說兩句,我們愛聽!

    謝明裳:“……拿我當剛說話的孩子哄呢?”

    三人說說笑笑, 謝明裳拆看蕭挽風留下的手書。讀著讀著,唇角邊的笑意漸漸消散了。

    書信里提起鐵令牌。

    留下八個字囑托:協理內務, 清理隱患。

    指腹按在“清理隱患”四個幾乎飛舞而去的狂草字上。謝明裳思忖片刻, 喊鹿鳴。

    “我有陣子收在荷包里的鐵牌子,收去哪里了?巴掌大, 長方形狀,據說可以調動王府賬上銀兩的黑黝黝的精鐵牌。”

    鹿鳴從貴妃榻下拖出一個小藤箱, 摸出鐵令牌。

    “從來不見娘子用,鐵牌子沉重,奴便收起壓箱底了……

    這鐵牌子當真有用的?”

    謝明裳把沉重的鐵令牌握手里打量。

    并無多余花紋, 只正面刻一個篆體“令”字, 反面刻有:“蕭折信令”四個小字。

    她把令牌放去桌上。

    “有大用。待會兒送去前院, 交給嚴長史。叫他把最近兩個月的王府開支賬本拿來看看。”

    吩咐完畢,目光轉落蕭挽風留下的書信上。她總覺得忽略了點什么。

    等等, 這筆狂草……瞧著有點眼熟?

    *

    河間王府的所有仆從,被集中喊入晴風院。黑壓壓站滿了五六排。

    謝明裳取一把木椅,坐在院中央。手邊擺一張茶幾, 茶幾上放兩本厚賬本, 一塊鐵令牌。

    河間王府仆從人數不算多,來處各異,細數也有五六十號。一個個垂手立著, 眼皮子狂跳。從不見娘子擺出今日這架勢,怎么瞧著,像要整治人?

    “河間王出城了。把王府內務丟給我打理!敝x明裳斜倚在木椅上,手指點著厚厚的賬本。

    “我就拿起賬本隨手翻了翻,呵,赤字累累啊!

    “嚴長史,說說看,是不是河間王殿下允下,隨便打理,只要不鬧出人命,怎樣都行?”

    嚴陸卿起身拱手,“娘子過謙了。主上原話,若有必要,殺雞儆猴也無妨的。王府壓得住!

    謝明裳笑睨一眼在場眾人, “那我便殺雞儆猴了? ”

    鴉雀無聲的晴風院里,只聽謝明裳拿起花名冊,散漫地點幾個人:“七月初九,宮中賜下四人。兩名女官,兩名內侍。上前吧。 ”

    穆挽辭心里一緊,領兩名少年內侍,低頭走出三步。

    謝明裳明知故問:“怎么只有三人吶!

    穆婉辭輕聲道:“還有一名汪姑姑,于七月初十不幸墜崖。尸身送入宮中,已結案了!

    “劉勝是哪個?”

    兩名少年內侍當中,更為清秀機靈的十六七歲少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是奴婢。”

    “守角門的親兵上報,你在七月十四、二十、二十八,以回家探望親人為理由,賄賂親兵,私自出門三次。八月,私自出門兩次!

    劉勝面色微微一變,麻利跪倒,邊磕頭邊道:“奴婢知錯!奴婢實在進宮多年,好容易有了機會出宮,想念家中親人,偷偷溜出去探望……奴婢糊涂!”

    “三心二意,吃里扒外,王府留不住你了。思念家中親人,你便回家罷。”

    劉勝臉色唰得大變,磕頭嗑得更急,“求娘子開恩!無故送出去,奴婢要被宮里問責的——”

    “笑話。宮里問責,王府不問責?”謝明裳隨手把名冊中的“劉勝”劃去,吩咐:“人拖出去。打十杖,趕出王府!

    上來兩個親兵,直接把人按倒拖出院外。

    謝明裳點起第二個少年內侍的名字:“張采!

    張采出列跪倒。這是個老實到幾乎木訥的少年,上前趴倒,只看得見脊梁。

    謝明裳翻了翻嚴長史給的備注。

    人不可貌相哪。張采這小子,頂著一張老實的臉,才入府第二日便求到蕭挽風面前,求他救下宮里卷入朱紅惜案的楊保和。

    蘸墨的筆尖越過“張采”的名字,謝明裳道:“看著像個老實的。留下罷。”

    張采默默地磕頭,退回人群里。

    謝明裳漫不經意叮囑:“穆女官,當初賜下你們四個,作為對謝家的恩賞。眼下王府遣散一個吃里扒外的,可不是謝家不領恩。你如實知會宮里!

    “是!蹦峦褶o并不多說什么,福身應下。

    眼看今日動了真格,內院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耳聽謝明裳道:“家在京畿,免不了思念家人,不是你們偷偷歸家探望,便是家人偷偷來探望你們。我也不想為難你們,京畿本地人氏,自己站出來罷,領遣散銀子!

    陸陸續續站出來二十來個。謝明裳挨個問過姓名,花名冊上把名字涂黑,當即遣散。

    剩下三十余人,都自稱外地人氏,本地無親,愿意一心一意侍奉王府。謝明裳無動于衷地聽她們大表忠心,再按花名冊點名,點到的仆婦依次出列。

    答話可疑的,眼睛咕嚕嚕亂轉的,來歷不清不楚的,隨口按上個“王府財政吃緊”的名頭,把人遣散。

    宮里送來的人都被責罰遣走一個,有這個先例在前頭,無人敢吵鬧,老老實實收拾包袱,兩刻鐘時辰又遣散出去七八個。

    院子里只剩下二十余人。集中在采買、廚房、灑掃粗使活計,看護馬廄?雌饋硪粋比一個老實本分。

    “負責采買的那幾個,差事交上來!敝x明裳懶洋洋蜷起身子。

    “王府地方大,正好又是秋天,整天的落葉子,灑掃活計忙不過來。月錢不變,你們幾個分去各處院子,幫把手,四處灑掃!

    幾個采買婆子當即都不干了,憤然道:“誰要做灑掃活計!”吵嚷著求去。

    謝明裳隨她們吵。二話不說,詢問姓名,把名單劃去。

    “廚房幫手的人呢。都站出來。”

    她挨個詢問家里情況,留下兩個簽長契的廚娘,其余廚房幫手的仆婦全開革。

    王府仆從五六十人,重重盤查之后,只留下二十人。

    兩個廚娘,十來個各處灑掃粗使,馬廄小廝兩人。晴風院留下的,只有鹿鳴、蘭夏、寒酥、月桂,穆婉辭五個。

    被留下的仆從月錢翻倍,又驚又喜,仿佛劫后余生又接到了漫天富貴,簡直喜出望外,一個個笑得嘴都合不攏地退了出去。

    “行了!敝x明裳刪除大半的花名冊,滿意地放回茶幾,伸了個懶腰。

    “嚴長史,負責采買活計的六個婆子全開革了,我得跟你討幾個人補上。 ”

    “廚房人手不夠,也得勞煩補幾位略通廚藝的親兵,幫忙煮煮飯,切切菜。順道盯一盯廚娘!

    嚴陸卿笑說:“采買、廚房,都是關鍵緊要的地方,確實要抓在手里才放心!

    三下五除二把庶務清理個干凈,謝明裳笑盈盈沖院門邊喊,“穆女官,別急著走,留下說話。”

    穆婉辭早有準備,即刻轉身走回近前,福身拜倒:“娘子愿意留下奴婢,奴心里感激!

    謝明裳并不接著她的話往下客套。坐在木椅上,直截了當問:“穆女官輕易不離開晴風院。往宮里傳話的差事,交給劉勝做的?”

    穆婉辭一怔,當即閉嘴。

    謝明裳不等她開口便擺擺手:“別說那些糊弄言語。彼此心知肚明,假話不必提。趁今日清靜,我們兩個把話攤開來講一講!

    穆婉辭艱難地認下:“求娘子體諒。奴婢夾縫里求生,活得不容易。”

    “你確實不容易!敝x明裳笑了聲:”但聰明人總有許多取巧的法子的!

    “穆女官,當初你領著陳英姑,尋我這處投誠。哀哀戚戚道,螻蟻尚且偷生,求我體諒你艱難……這么多天了,我沒看明白,你究竟想跟我呢;還是想借我之力,上青云路,跟隨河間王?”

    穆婉辭臉色當即微微一變,張嘴欲分辯。

    “慢些說話!敝x明裳擺弄著手里的鐵令牌:“想清楚再說。”

    “汪姑姑的事你交代不了。宮里那條路,早堵死了。聰明人不會吃回頭草!

    “你前頭有兩條路,穆婉辭。要么死心塌地跟我,要么死心塌地跟河間王。跟著我,不保你榮華富貴,只保你平平安安放出去,手頭有私產,過安穩日子!

    “跟河間王,不保你性命,但可以保你有功封賞。你一個女子,立足男子之間不易。你得拼命地立功往上爬,稍一疏忽,便無葬身之地!

    “兩條路,選吧!

    穆婉辭幾乎咬破了下唇。只遲疑片刻,她便堅決拜倒行大禮。

    “娘子說得明白,足見信賴。”

    “奴不惜身。只愿以奴之力,洗刷干凈我家族祖上蒙受之罪名。將獲罪家人自流放地召回,平平淡淡度此余生,奴死而無憾!

    “你祖上什么事獲的罪?”

    穆婉辭抿嘴:“十二年前,突厥人大舉來犯京城。家父當時

    身為朝廷官員,曾上書勸先帝南下避禍……事后,被主戰派追責!

    “哦,原來是勸說先帝南下遷都的一派官員!敝x明裳納悶地說:“你家的罪名,不冤吶?”

    穆婉辭臉色青青紅紅,咬唇不語。

    “行了!辈还苣录耀@罪的緣由冤不冤,兩邊算是正式通過了氣。話里幾分真假不提,總歸有七分真實情緒。

    謝明裳道:“你想追隨河間王,建功立業,洗刷你父族的罪名。我不攔你!

    “晴風院非你志向所在。明天出晴風院罷,去找嚴長史。就說我吩咐的,讓他給你在前院尋個位置!

    穆婉辭吃驚不。骸澳镒印判呐驹谇霸鹤鍪?”

    謝明裳漫不在意地擺弄鐵令牌:“你自己說的,為洗刷家族罪名,你不惜身。你既有主意,我攔你做甚?去前院好好做事,立功有封賞;作奸犯科,軍棍打死。無甚好說的。”

    “……”

    “去收拾東西罷!

    穆婉辭退下后,蘭夏高高興興跑近身前。

    “太好了。晴風院以后關門只有我們四個和娘子。鹿鳴不必說了,寒酥姐姐和月桂姐姐也是信賴得過的。我們以后可以關起門來過清靜日子了!

    謝明裳抬手捏捏蘭夏肉嘟嘟的臉!昂趾驮鹿鹨卮箝L公主府!

    “啊?” 蘭夏又吃驚又不舍!熬筒荒芏嗔魩兹諉?”

    “已留得夠久了。” 謝明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你不見京城已經四處戒嚴,嚴防突厥人?河間王府也是時候戒嚴起來了!

    寒酥和月桂兩個是大長公主府的家生子。對于她們兩個來說,當然是回大長公主府更安全。

    “讓她們兩個準備一下。明日得空,我親自送她們過府!

    蘭夏退下去后,謝明裳獨自留在房里,蕭挽風留下的手書依舊靜靜地放在桌上。

    她凝視著這筆不常見的狂草筆跡。

    記憶里閃現出兩封匿名狂草手書。

    謝家被圍期間,匿名書信捆在羽箭上,射進謝家庭院。

    爹爹謝崇山在書房里煩惱整夜,如何也想不出,這兩封提點謝家的匿名書信,來自于哪位舊友。

    曾經被她仔仔細細研究過的兩封狂草匿名書信,和面前擺放的這封,筆跡瞧著,有點像?

    擺在面前,越看越像。

    “……”

    門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嚴陸卿去而復返,在這時敲門進房來,勸阻說:“寒酥、月桂兩位小娘子,知曉王府不少事,放不得!還是留在王府妥當——”

    “寒酥、月桂兩個,嚴長史先別記掛了!

    謝明裳自窗邊轉過身來,握著狂草手書,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嚴陸卿,看得他背后起一層雞皮疙瘩。

    “咱們先說說,你家主上的這手好狂草?”

    “我怎么瞧著有點眼熟呢。說起來,謝家被圍門期間,曾經收過兩封匿名書信,都是一筆好狂草。”

    嚴陸卿猛然想起舊事,吸了口氣,主上不讓提。

    他含糊道:“這個……不大好說。”

    “等等,嚴長史,我想起來了。你夏天最喜歡拿一把鵝毛扇子,整天搖啊搖的,扇子呢?”

    嚴陸卿莫名其妙:“早收起壓箱底了。娘子要鵝毛扇作甚?”

    謝明裳只笑。

    她慢悠悠地抬手比劃。

    “嚴長史或許不知,三月謝家圍門期間,總有人喜歡站在風華樓三樓角落的閣子里,大半夜的往下看謝家庭院。那處閣子距離謝家兩百余步,高處開硬弓,興許,可以來兩次羽箭傳書?”

    “咳,”嚴陸卿張嘴要分辯,謝明裳打斷他:

    “別想借口了。有次被我撞見個正著,閣子里三人的形貌,我可都畫成小像留存作證。畫像至今還在晴風院里哪處箱底壓著呢。”

    一位人高馬大的武人,一位手拿羽毛扇、身材瘦削的直綴文士,簇擁著居中一位華服廣袖、身量頎長的主人。

    她之前怎么從未想到呢。

    “所以,今年三月里,謝家把杜家的三十二抬紅漆箱籠抬出來清點、打算退婚的那個傍晚,有三人站在風華樓閣子窗后,直盯著謝家庭院看個不停——”

    漂亮的眼睛里帶估量,謝明裳抬起手,在半空中虛虛劃出高度,比劃三人的個頭和身形:

    “顧淮,嚴長史,你家主上?”

    嚴陸卿:“……咳!”

    主上明鑒,他可什么都沒說!

    第106章 第 106 章 蕭某誠意求娶。

    謝崇山當夜領圣旨, 當夜移交兵權,只領親兵百人,十車糧草輜重, 天不亮便往涼州方向動身啟程。

    一個上午未走出二十里地。

    為什么?因為裕國公堅持要“送行”。

    絮絮叨叨地送。

    一口一個“謝老弟”, “當年的同袍情誼”,熱絡拉扯交情。

    謝家借住的宅子是裕國公府的。謝崇山嘴上不提, 心里感激裕國公雪中送炭的情誼,一路慢行閑聊。

    說起來, 謝崇山心里也有一樁藏了半年的困惑事。

    “三月謝家被圍期間, 有兩封羽箭射進庭院,綁兩封匿名書信, 指點謝家認下罪名,退銀減罪?磿趴跉, 是關外故人。”

    謝崇山攏韁繩慢行,看了眼裕國公,“莫非是……”

    裕國公大笑起來, 不承認, 也不否認, 只連連擺手說小事不必提。

    “謝家否極泰來,乃是謝老弟自己的決策啊。至于那兩封匿名信, 不必提,不必提!”

    謝崇山神色更加和緩,自覺猜測不錯, 之前果然是裕國公府暗中襄助。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謝!

    老天留客, 午后下起了大雨。眾將士圍攏著糧草車搭油篷子休息。

    借著隆隆雨聲,謝崇山低聲問起裕國公這次奉命鎮守京畿,河間王做他副手, 調度起來可有難處。

    “耳邊聽到些傳聞,藍老兄你跟河間王,似乎有些不對付?可會耽擱了正事?如果為難的話,我可以代為上書,替藍老兄陳情!

    裕國公呵呵一笑:“目前表面功夫還撐得住。若到了急需老弟出面幫扶的關鍵時,為兄厚著臉皮求上門來,還望謝老弟莫忘了你我的交情才好。”

    謝崇山道:“不會忘!

    風雨里傳來一陣奔雷般的馬蹄聲。

    數十騎奔馬快速從京城方向的官道而來。謝崇山聽聲音不對,早早地站起身,迎著大雨望去。朝中又下令了?

    大將領兵出征,早晨開拔啟程,傍晚就被朝廷追回,朝令夕改之事并不少見。

    但這次追來的卻不是朝廷令使。

    風雨里縱馬急追而來的,居然就是兩人之前私下談論的正主兒,河間王本人。

    眾人齊刷刷的目光里,蕭挽風勒馬停在路邊,解開濕透的大氅,盯一眼吃驚站起的裕國公,目光轉去謝崇山那處:

    “聽聞謝帥深夜啟程,本王前來送一程!

    裕國公識趣地避讓告辭,先行回程。把油篷子讓給蕭挽風一行避雨。

    蕭挽風的發冠衣擺還在滴水,拿布隨手擦幾下,不以為意地走近謝崇山對面。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謝崇山面無表情起身,“老夫何德何能,值得河間王冒大雨相送城外?小女安全送回京城了?”

    蕭挽風道,“今日正為了令愛而來!

    “怎么說?”

    “謝帥此去涼州,不知何時歸程。去之前把日子商議妥當為好!

    謝崇山瞪眼道:“商議什么日子妥當?”

    蕭挽風并不多言語,冒雨走回馬鞍邊,取出一封油布包裹嚴實的長方物件,當面打開層層油布,取出一本沉甸甸的厚書本。

    謝崇山定睛望去,蕭挽風隨身寶貝似的攜帶來城外的,居然是本家家戶戶都有的黃歷。

    這一趟雨中來回,蕭挽風才擦干的全身又開始滴滴答答地落雨,只有防水油布里的黃歷是干的。

    他當面打開黃歷,挑選出幾個諸事大吉的黃道吉日,一一指給謝崇山看。

    “諸事大吉,宜嫁娶。謝帥不在京城期間,謝家有令夫人和令郎

    ,可代為主持!

    “八月準備禮單,九月可過定。十月亦可。最遲不要超過十一月。”

    “明裳的生辰落在十二月十五。生辰加新年,撞在十二月,過定禮怕操辦不及!

    謝崇山猝不及防把黃歷接在手里。

    越聽越冒火。

    眼下已經過八月半了。九月可過定?!

    京城體面人家成婚,只要有爵位在身的,哪家不籌備個半年以上?河間王府說起來也是一等宗室貴胄,一兩個月就想把謝家女兒娶走?

    “婚姻大事,為何如此倉促?”謝崇山把黃歷放去地上,沉著臉道:“老夫的女兒雖然暫住在貴府,也不見得要把終身大事交付給河間王府!”

    黃歷放在地上,片刻間便被雨水浸得濕噠噠的。

    蕭挽風盯著沾濕的黃歷。 “明裳的終身大事,不交付給河間王府,交付給何處?”

    謝崇山噎了一下。

    其實裕國公早晨沿路閑談時,曾經隱晦提起,自家有愛子,謝家有好女,同為武將門第,若小兒女們相處得來,兩家結下姻親之緣分,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

    但謝崇山沒在蕭挽風面前提一個字。

    眼下的局面夠古怪了,他有種直覺,提起裕國公府,只怕更壞事!

    謝崇山冷靜下來幾分,把打濕的黃歷撿起,重新翻了翻被挑選出的幾個吉日,以放水的油紙重新包好。

    “婚姻大事,讓老夫考慮考慮。卻不知殿下之意,打算給明裳個什么名分?我家女兒的脾氣,老夫是知道的。若她上頭壓的人太多,她脾氣壓不住,遲早出大事。給的位分太低,不如就此算了,殿下把她送回謝家來!

    蕭挽風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深黑色的眼睛不再看周圍落雨,轉去直視謝崇山。

    “王府后院沒別人!

    謝崇山道:“殿下別拐彎抹角的,直說名分!”

    蕭挽風道:“想要名分,得通過宮中賜婚。謝帥,兩家婚姻事,不宜經過宮廷!

    這小子什么意思?謝崇山的火氣騰騰地往上冒:

    “殿下的意思,是我謝家女兒沒名沒分地跟你?!”

    兩邊毫不相讓對視片刻,蕭挽風道:

    “蕭某誠意求娶!

    在謝崇山的瞠目瞪視里,蕭挽風起身又走去馬鞍邊,取出第二封油布包裹嚴實的長方物件,打開層層油布,這回取出一封大紅燙金硬殼庚帖。

    第二趟冒雨來回,才擦干的眉眼又重新沾滿雨汽,更顯濃黑銳利。

    “父母兄長離世,族老遠在朔州。蕭某庚帖,當面交給謝帥!

    謝崇山震驚地把庚帖接在手里,仿佛捧了個燙手山芋,原地發愣片刻,難以置信。

    他翻來覆去地打量庚帖。

    長方形,輕且薄。大紅硬殼燙金封皮。

    內里以一筆簪花正楷小字,寫明父族三代、母族三代,各自籍貫出身、封號、官爵,兒郎姓名、家族排行、出生年月八字……

    這是河間王本人的庚帖?

    不可能!假的罷?

    庚午年生,二十三歲。年紀倒是對上了……

    再瞇眼細看父族三代籍貫來歷,祖父那一欄,明晃晃寫:【高祖成廟皇帝】

    謝崇山眼皮子劇烈一跳,啪嗒,把庚帖合上。

    他心里疑竇叢生。男方送庚帖,這是要明媒正娶的意思?卻又說“父母兄長離世,族老遠在朔州”……

    他是高祖一脈的宗室嫡支!京城里哪會少宗室?

    宮里那位天子,不就是兩代內的血親堂兄弟?

    謝崇山越想越覺得不對,沉著臉道:“殿下不存心戲弄謝家的話,只需入宮求天家賜婚即可。哪怕給不了王妃的位子,給個側妃,殿下誠心對我家明珠兒,謝家也可以考慮。何必冒雨親自送來庚帖,又當面含糊不給名分?老夫聽糊涂了!”

    蕭挽風的目光倏然犀利起來。

    “不能賜婚。”

    “為何不能求天家賜婚?”

    兩邊針鋒相對地對視片刻,蕭挽風彎了下唇。嘲弄之意掛在唇上。

    “不愧是謝帥,到老都是頭老犟驢——三月里一場禍事,謝家頭頂的貪腐罪名洗干凈了?”

    謝崇山火冒三丈!

    至今未洗凈的貪腐罪名,是他心里不能戳的隱痛。戳則暴怒。

    謝崇山抬手把黃歷又啪地扔去地上,憤然道:“冒雨追出城來,當真誠意送庚帖的?老夫不怎么信。昨夜東郊大營未能如愿打一場,殿下今日追上來,言辭咄咄逼人,可是想和老夫繼續比試比試?老夫奉陪!”

    他霍然站起身,喝道:“來人,拿老夫陌刀來!”

    黃歷滾落入雨中,頃刻間澆得濕透。對面雨篷子的耿老虎見情況不對,趕緊急奔過來撿起。

    遠處守候的謝家親兵隱約聽到“拿陌刀”,正面面相覷,耿老虎揮手示意別多事。

    蕭挽風紋絲不動地坐在原處,任謝崇山隆隆怒吼,反手擰身上滴水的衣擺。

    一滴雨水從濃黑的眉梢間滴落。他此刻的眼神幽亮得驚人。

    “蕭某誠意求娶的,是賀家女,賀明裳!

    “不能賜婚。明裳不會想被宮里那位天子賜婚!

    “選吉日先定親。等明裳恢復本家姓氏之后,再成婚不遲!

    蕭挽風的話語混雜在雨聲里,聲線冷冽,并未刻意抬高嗓音。入謝崇山的耳,卻仿佛字字驚雷。

    先定親。不賜婚;謴捅炯倚帐稀

    字字都蘊含危險。前方仿佛出現一條陡峭窄路,通往懸崖峭壁,走上便無法回頭。

    謝崇山的怒火瞬間澆滅下去,人坐回原處。

    雨篷子里安靜了一段時間,誰也沒開口。最后,還是謝崇山打破沉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蕭挽風不答。

    抬頭看了眼轉小的雨勢,站起身來,吩咐回程。

    親兵冒雨牽來烏鉤。蕭挽風重新裹上濕漉漉的大氅,翻身上馬。

    今日出城送別,他想送的,都已送出;想說的話,還差一句。

    臨行前最后拋下的一句話,和謝崇山的問話并不相干。

    這是他送給謝崇山本人的一句送別語。

    “賀帥當年如何死于關外?謝帥,你一片忠心耿耿——自有人執刀過來,讓你剖心驗證!

    謝崇山閉目不言語。

    馬蹄踩踏雨點聲漸起。錯身而過時,身后傳來謝崇山的追問:“你早知她是賀風陵的女兒?你何時知道的?”

    謝崇山在隆隆大雨里抬高嗓音:

    “你五年前瘋癲一般闖入老夫營帳,跟老夫討人。那時候,你便知道了?”

    無人應答。

    馬蹄聲奔雷般去遠了。

    雨聲更加響亮,謝崇山合攏庚帖,坐在雨篷子里,斑白頭顱低垂,良久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小了,暮色漸起。遠方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耿老虎走近急稟:“大郎君來了!”

    謝崇山詫異地注視著渾身濕透的兒子下馬!蹦悴皇亲蛞箒磉^了?何事又來?”

    謝瑯道:“父親見諒,急事!

    京城出入不易,謝瑯快馬急奔出城,走動了常青松的關系,為的是謝明裳午后急送謝家的一封小像。

    這是一幅三月里繪制的小像,紙張被放置了幾個月,邊角早已隱約泛黃,所幸小像還清晰。

    謝瑯快步走近父親身側,把泛黃的小像展示面前。

    “明珠兒中午把這幅小像快馬急送給兒子。兒子覺得,有必要呈給父親過目!

    “三月里謝家被圍,有人占據兩百步外的風華樓閣子,探看謝家動靜。父親當時便道,那兩封匿名羽箭傳書,極有可能從閣子里射進謝家——父親還記得么?”

    謝崇山沉默不語,翻看女兒在三月里描繪的小像。他記得很清楚。

    閣子里站三位男子。畫像寥寥幾筆,勾勒出三個身形。

    其中一個體型健碩,明顯武人身材;另一個穿直綴、拿羽扇,是個清瘦文人。

    居中而立的主人,長袍帶冠,肩寬腿長。

    謝明裳的筆跡,墨跡新鮮,在畫像依次添上名字,顯然剛添加上不久。

    “河間王府隊正:顧淮”

    “河間王府長史:嚴陸卿”

    “河間王:蕭挽風”

    謝崇山瞠目盯著,半天沒言語。

    謝瑯強忍激動,又取出兩封書信,輕聲道:“兒子比對過筆跡了。父親看,第一封是河間王今日留給明珠兒的手書。第二封是謝家三月收到的匿名信?癫莨P跡,力透紙背,出自同一人手筆。”

    “父親,三月里暗助謝家的,確實是河間王無誤!

    “河間王自入京起,對謝家始終暗中襄助至今。父親,眼見為實啊!

    謝崇山來來回回地比對筆跡。

    比對了足有一刻鐘。證據確鑿。

    他閉目片刻,喃喃地說:“裕國公這老賊,蓄意騙我。”

    撕拉聲響里,謝崇山把書信幾下撕扯粉碎,取出火絨點火。

    雨篷子下點起一把小火。幾封書信扔進火里燒了個干凈。

    暮色漸濃。越來越小的雨勢里,眾將士紛紛收拾油篷子,趕出輜重車,準備繼續奔赴涼州。

    出發在即,謝崇山只剩最后一句話問自己兒子。

    “阿瑯,坐過來。為父有話問你。”

    謝瑯詫異地坐去父親身側。

    謝崇山摩挲著燙金硬殼庚帖,斑白頭顱低垂著,注視小火里燒盡的紙張灰燼。

    “你來的正好。為父想起,昨晚營地慶功過中秋,你喝得醉了,見到河間王當面時,脫口而出一聲‘主上來了。’”

    “你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謝瑯也緊緊閉上了嘴。

    雷聲隆隆。

    風吹樹動,下一場山雨欲來。

    第107章 第 107 章 快刀斬亂麻。

    蕭挽風冒雨回程。

    并不意外的, 撞上了路邊等候的裕國公一行。

    “這雨總算止歇了。”裕國公打馬趕上來,笑容滿面道:“殿下,你我難得并肩騎行啊。”

    蕭挽風彎了下唇。笑意一閃而逝, 看不清微笑還是嘲弄。

    “確實!

    夏末秋初的某個深夜, 裕國公秘密拜訪,帶來名醫四人, “善意”提點蕭挽風,御醫開的方子不足信, 想治好腿疾, 還需暗中另尋名醫。

    那夜,蕭挽風客客氣氣把人送出門去。

    兩邊達成無言的默契。

    可以談。不掀桌。

    城外細雨官道, 兩邊看似和睦地打馬并行,三兩句寒暄, 談起不在場的關鍵人物,裕國公世子,藍孝成。

    “老夫早晨和謝帥提起, 家中犬子尚未成婚, 正好謝家有女……”

    裕國公斜覷蕭挽風的臉色, 笑道:“千萬莫誤會,謝家六娘傾城色, 誰不知是殿下枕邊人。老夫說的是謝家還有一位溫婉可人的五娘,和我那不成器的長子孝成,曾經在城外上香途中偶遇, 互通名姓, 頗有緣分。原本老夫還想著,要不要去謝家議親……”

    他嘆了口氣: “孝成是個糊涂小子,被人攛掇著犯下大錯。他若僥幸留下一條性命, 老夫對他也沒什么期盼,只愿安安穩穩關起門來過日子,成婚生子,兒孫繞膝,老夫足夠感激了。”

    蕭挽風八風不動地聽著。

    “藍世子確實糊涂。刺殺宗室王的大罪,也想全身而退?”

    裕國公呵呵地笑了。

    “他哪有行刺的膽子。他那夜犯的錯處,無非是戲耍同僚,領杜家二郎去城外喝酒罷了!

    發生在夜晚街頭的所謂第二次行刺河間王案,疑點重重。

    裕國公心里清楚,自家兒子多半是掉進了別人挖好的坑里。

    今日他為何冒著瓢潑大雨,也要停在路邊等蕭挽風?

    當然因為城外少人,回程一路,正好是密談好時機。

    裕國公試探一句道:“犬子有沒有行刺的膽子,殿下心里其實如明鏡一般,對否?犬子有錯處,也受了不少日子的活罪。殿下還不解氣的話,想怎么罰他,盡管開口提。只要老夫有的,必然雙手奉上。”

    好個心如明鏡。

    蕭挽風眼神犀利如刀鋒,在裕國公的面皮生生刮過一圈。

    “本王的性子就四個字,刨根問底。令郎不是主謀,宮中行刺案的主謀到底是何人?裕國公當真不知?”

    他縱馬當先而行:“揣著明白裝糊涂,你叫本王如何想?”

    裕國公猛地勒馬,停在路邊。臉色沉了下去。

    好一句有來有回的“揣著明白裝糊涂”。

    宮里那樁行刺案,意在試探河間王的腿傷真假。

    參與謀事的人么,裕國公府當然有份。但他為何要蹚這趟渾水?還不是因為上頭發了話!

    再說了,他只是個奉命行事的,真正出謀劃策的陰損人,可不是他!

    河間王知道多少內幕?

    繼續往下交涉,僅僅言語口舌糊弄,不見真章,只怕糊弄不過去了。

    裕國公心如電轉,眼前難得的商談機會,錯過這次,下次不知要等何時!

    他縱馬追上,繼續試探:“我那犬子蠢笨不堪,若殿下要他一條性命,老夫也救不得。拿去便是!”

    蕭挽風淡漠道,“本王要你那蠢兒子的命作甚?”

    裕國公的眼神亮了。

    兩邊迂回試探幾次,底牌呼之欲出。裕國公把話放去明面上。

    “殿下要什么?直說無妨。老夫先直說一句,老夫有對不住殿下的地方。惟奉命而已,并無私怨。”

    惟奉命而已,并無私怨。

    逼出裕國公這九個字,蕭挽風微微頷首。

    投桃報李,他也放出一句“肺腑之言”。

    “本王三月入京,處處被人掣肘,日子過得不舒坦。提議召回本王的人,據說是林相?本王咽不下這口氣!

    裕國公目光閃動。

    難怪,難怪,入京頭一天,這位便去尋林三郎的晦氣。

    人人都說河間王看上了謝家六娘的緣故,如今聽來,倒像早有預謀,蓄意報復林家?

    裕國公含糊應了句:“林相,天子身邊第一得力的重臣。輕易動不得!

    “輕易動不得。原本忍著。”

    “忍著忍著,林家老的,處處謀劃卡脖子。林家小的,覬覦謝六娘,金屋藏嬌的宅子都備下了。”

    蕭挽風目視遠方,淡淡說:“此仇不報,豈為男兒?”

    話里狠意,叫裕國公一驚!

    蕭挽風轉過頭來,兩邊目光交匯。

    “老國公,承你的情,這條腿救回來了。京城局面如此,下回還有人卡脖子,動刀子。老匹夫動動嘴皮,你我便有刀兵相向之日。這種日子,你忍得?”

    “他日,若不得不和林相那老匹夫針鋒相對,他必調用你。老國公,相煎何太急!

    接連兩句“老國公”的親近稱呼,滿耳朵含恨言語,恨意直沖林相而去……裕國公恍然之余,心神大定。

    他拍著胸脯打包票:“殿下的難處,老夫曉得!老夫把話撂下來,林相想調用老夫對付殿下,有的是辦法搪塞!”

    蕭挽風果然露出滿意的神色,干脆給出應諾。

    “藍世子在獄中過中秋,為難他了。好酒好菜多住幾日,回家過重陽罷!

    裕國公大喜過望。

    雷鳴隆隆。

    短暫雨歇之后,又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

    大雨傾盆。

    一輛馬車停在長淮巷,河間王府門外。

    “雨大風冷,娘子多穿點!” 鹿鳴追出來送披風。

    謝明裳收攏油紙傘,坐去車里,叮囑跟車的寒酥、月桂:“你們回去之后小心些。這邊的事嘴上莫提!

    寒酥、月桂兩個脆生生應下。

    時局不穩,突厥人從云州南下的消息確鑿,天天有新的軍情急報入京,人心浮動。

    京城街頭肉眼可見地冷清下去。

    “這兩天最熱鬧的地方,要數十二處城門了!蓖嚨奶m夏小聲嘀咕:

    “城門下天天塞長龍。前天聽說西南邊的應闕門放出去幾家,昨天跟瘋了似的,都往應闕門下擠。車馬排出十幾里地,有人攛掇自家婦人出面哭鬧撒潑,被禁軍當場痛毆一頓,拘走幾十個鬧騰得厲害的才罷休——喏,娘子看,不知哪個城門下排隊出城的車馬,排到這兒來了?”

    謝明裳掀開雨水打濕的車簾

    子。

    面前寬闊的長街,果然被一長列車馬占據,排隊不見頭,幾百輛大車停在雨中等候,車夫焦急地頻頻探頭張望。

    河間王府馬車的出現,也引起一陣騷動。

    王府馬車的規制與尋常車駕不同,有心人都識得。馬車剛拐出小巷,順著長街往北行片刻的功夫,就有幾家管事匆匆撐傘趕來說話。

    “我家主人請河間王金安,請謝六娘子安!

    幾位管事同時報自家來歷,亂糟糟地聽不清楚,謝明裳耳邊只抓到“某某伯府”,“某某郡公”字眼,都是身上有官有爵的體面人家。

    幾家管事爭先恐后地問起,河間王在城外可好,城外防守狀況如何,突厥人距離京畿還有多遠,京城能不能守得住,這次的戒嚴令持續多久……

    謝明裳總算聽明白了。

    原來是病急亂投醫,京城里消息閉塞,都指望從她嘴里掏出點新鮮消息吶?

    “城外一切安好!敝x明裳隔窗道,“京畿有精兵強將,專等突厥人來痛毆之;厝ジ嬖V你們主人,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之心,杯弓蛇影。自己把自己先嚇死了,何苦來哉。”

    有管事不死心地追問:“敢問謝六娘子今日去何處?”

    謝明裳笑出聲來。

    “日子過得太無聊,去手帕交家里走走,賞賞菊花,說說閑話。各位聽得可滿意了?散了吧。”

    風雨陣陣,馬車緩停在大長公主府外。

    端儀郡主聞訊迎出來時,正好看見謝明裳領著寒酥、月桂走進門里,撐傘停在一盆雨中盛放的蟹爪菊邊,賞玩片刻,笑盈盈掐一朵在手里。

    “送她們兩個回來,掐一朵菊花走。不心疼吧?”

    端儀郡主好笑地迎上去,“平日也不見你喜歡菊花。怎么今天稀罕起來了?整盆搬走都隨你。”

    說完當場吩咐仆婦把兩盆蟹爪菊,兩盆更名貴的綠牡丹直接抬出門去,搬上河間王府馬車。

    謝明裳并不跟她客氣,大大方方把四盆菊花收下。

    她今日才進門來就感覺氣氛不大對。

    大長公主府向來有護邑親衛的,但平常也不至于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各個面色冷肅,全身披掛,明甲執刀站在雨中。

    哪像個公主府?倒像城外的軍營。

    謝明裳心里嘀咕,大長公主府也下令戒嚴了?

    “今日你家可方便?方便的話,我去你院子說一會兒話;不方便的話,在花廳聊幾句便走!

    端儀郡主嘆了口氣,瞥一眼四周肅立的披甲親衛。

    “也沒什么不方便的……進院子說話罷!

    大長公主府早在三日前就戒嚴。防備的卻不是外頭的突厥人。

    “之前你飛鴿傳書,母親同意送五十車酒肉吃食出城犒軍。她老人家輕易不出府,定下的兩邊接洽人選,原本是父親。”

    謝明裳輕輕“啊”了聲。

    她想起了,兩邊確實商議好的莫駙馬。八月十五當日清晨,來的人卻臨時換成了辰大管事。

    “臨時出了什么岔子?”

    端儀煩惱地揪下一瓣蟹爪菊。

    “父親也不知如何想的……母親前腳把消息透給他,他后腳就出門,險些把消息泄露給外頭!”

    謝明裳的記憶里浮現出莫駙馬儒雅卻顯露尷尬的面孔。被大長公主呵斥,狼狽退出門外的背影。

    當年一段佳話,年少無憂的天家貴女,一眼相中意氣風發初入京的小將軍……

    歷經多年之后,那點初心,早被歲月消磨得面目全非。

    謝明裳直截了當問:“你父親莫駙馬,他是無心,還是有意?”

    端儀咬住了下唇。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

    “明珠兒,你啊……你這句問話還好沒被母親聽見!

    端儀輕輕嘆息著:“好一句無心還是有意。這次可扎進母親心里了!

    莫駙馬自從成親后便不再領兵,只在禁軍里擔個閑職。

    女兒誕生之后,大長公主有意保舉他出任將軍,去邊境繼續領兵。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投身沙場,刀口舔血,不就為搏個功名富貴?

    京城安逸,身為皇親國戚,人人見面都客客氣氣捧著。此地有富貴,何苦還回那邊境苦寒地吃沙子!

    留在京城,和公主再生幾個孩兒,兒女雙全,莫家的前途富貴便穩住了。

    莫駙馬堅決留在京城。

    弓馬功夫不進則退,閑上三五年后,軍營里打磨出的銳氣俱被消磨干凈。

    莫駙馬開始追逐起京城時興的古玩書畫,金石玉器。和幾個同樣愛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賞玩珍品,一擲千金,得人贊一句翩翩風雅。

    大長公主卻也從此對他冷淡下去。

    再生幾個孩兒、穩固前程的打算終究落了空。

    大長公主再不讓他近身了。

    “我娘雖說冷著父親,時常尋幾個新鮮面孔進來陪一陪……說句實話,只當鮮花兒看著,不曾真正收下一個做面首。以我娘的身份,算難得了!

    屋外大雨,更顯得室內寂靜。端儀手里無意識地撕扯花瓣,傾吐心事。

    “早前更別扭的幾年都過去了。如今母親年紀上去,看鮮花兒的心思都淡了。去年我跟母親鬧婚事的那陣子,我眼瞧著,母親煩惱起來,時常抓著父親喝酒,關系反倒恢復了幾分……我以為他們重歸于好了!

    花是謝明裳拿進屋的,反倒被端儀一瓣瓣扯碎灑落地面。滿地狼藉,滿地煩惱。

    謝明裳看在眼里,揚聲叫門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進來。

    片刻后,精挑細選的一盆名貴墨菊被女使們搬進屋里。

    謝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開的墨菊,放去端儀面前。

    “撕吧。越名貴的品種,撕起來越痛快!

    端儀原本眼角隱含淚花,頓時繃不住破涕為笑,拍了她手背一下。

    “你今天就來糟蹋我家的花!

    打了個岔,端儀低沉的情緒也好轉幾分,抬手拭去淚花,帶笑嗟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么多年過去,父親雖然人還時時陪著母親,他的心,和母親早不在一處了——他們是好不了了!

    大長公主的失望躲避,閑時召幾個年輕俊朗的后生陪著說笑,看看鮮花兒解悶……落在莫駙馬眼里,自認畢生之大恥辱。

    出去再被所謂的好友們明里暗里說笑幾句,隱忍壓抑的不滿逐漸淬了毒。

    年少時堅決留在京城,誓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倒成了忍辱負重。

    端儀把名貴的墨菊又撕了滿桌子。撕完之后,壓抑地吐一口氣,說出大長公主府壓下的密辛。

    “母親想啟用父親。中秋犒軍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營之事,母親交托給他。父親覺得機會來了。他想告發母親,踩著母親上去!

    “父親半夜出府,意圖告發。但母親早防備著他。一路跟蹤,當夜抓捕……現今不知被母親拘在哪處!

    “不提他了!倍藘x氣悶地打開木窗。

    大風裹挾雨汽呼嘯涌進內室,把滿桌花瓣掃蕩一空。

    秋風刮過謝明裳的臉頰,雨絲冰涼。她坐著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荒唐。

    中秋前夕,京城戒嚴,犒軍物資送不出城。

    宮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惑星過境,夜犯紫微,不利天子。

    她自己想得簡單,怕委屈了城外凱旋將士。

    蕭挽風和大長公主這對姑侄,不約而同擔憂,犒賞酒食不夠,引發軍中嘩變。

    到了莫駙馬這處,倒成了翻身的把柄。

    “真有意思!

    端儀也笑:“真有意思!

    敞開的窗外,有仆婦匆匆冒雨走近,從遠處高聲喊:“聽聞謝六娘子來了?大長公主召見。”

    謝明裳整理衣裳,被端儀領著去見她母親。

    大長公主在燈火通明的內殿里舉杯小啜。

    剛剛碾壓一場未遂的背叛,保養得宜的面容上卻不見頹唐,尋常般招呼兩位小娘子:“免禮,坐!

    大長公主在自家穿得隨意,一襲百褶長裙斜搭在長榻邊,攏著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兒。

    “聽說謝家小六娘進門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閉門兩刻鐘都不見你們出來?把自家那點破事給抖落完了?”

    端儀在母親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兒心里憋悶,憋不住就……略說了幾句。母親不要怪罪明珠兒!

    謝明裳跟著起身,舉手立誓:“大長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記性不大好,出門便忘了!

    大長公主噴笑得幾乎嗆咳起來。

    “好容易開口說話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聽聞過謝明裳最近不少動靜的。這小娘子折騰起來可不輕!也虧得她那好侄兒扛得住。

    她抬手點點自己女兒,對謝明裳說:

    “無需多慮。今天本宮召你來,只想當你的面,有句話說給阿摯。做娘的話,很多時候不中聽。阿摯若聽不進去,你身為她的好友,在旁邊看得清楚,勸她一勸!

    殿里兩位小娘子屏息靜氣地聽訓。

    “為娘畢竟多活了二十年;畹饺缃竦哪隁q,眼睛比你毒。阿摯,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個皮囊光鮮;里頭裝的貨色,比你父親更靠不住!

    “記住五個字,快刀斬亂麻。忍一時痛,勝一世禍!

    大長公主抿了口酒,揮揮手,“說完了,下去罷!

    端儀還在發愣,謝明裳輕輕一扯她,兩個小娘子福身行禮,退出殿外去。

    臨出殿時,謝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長公主獨自斜靠在金碧輝煌的榻上,仰頭飲盡杯中酒。

    第108章 第 108 章 閑蕩幾圈,鎮定人心!

    雨勢越下越大。

    謝明裳撐傘出門時, 短短幾步下臺階便淋濕了裙擺。

    大長公主府幾名仆從冒雨追上來,捧四本極名貴的墨菊,小心挪去馬車上。

    “看我這車上擺滿花盆的架勢!敝x明裳好笑地跟蘭夏說, “大長公主殿下太大方, 這下真成了上門討花兒了!

    載滿名貴菊花的王府馬車一路招搖回程,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看了去。

    走著走著, 蘭夏扯住隨風亂搖的車窗簾子,納悶地嘀咕:“來時擠滿整條街的車馬隊伍, 怎么不見了?”

    謝明裳注視大雨中的長街。

    不知從哪處城門下排到城北大街來的車馬長龍, 確實消失了大半,現今只零星剩下幾十輛。

    謝明裳直覺不對, 叫來幾名跟車的親兵,吩咐他們詢問緣由。

    問來的緣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之前問話的幾家管事把她的話傳回主家后, 有幾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車,跟去了大長公主府。

    回來便繪聲繪色描述, 謝六娘子沒說假話, 閑暇無事登門做客, 端儀郡主親自迎出來,兩位小娘子秋日賞花呢。

    大長公主府今日興許閉門設賞花宴?總之, 一盆又一盆地往車上抬名貴菊品……

    聽說兩家相約閉門賞花,如此閑情逸致,絲毫不見大軍壓境的驚慌失措。

    排在城門下的許多輛馬車便紛紛散去了。

    謝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說來, 我應該每天約了端儀出來, 在大街上閑蕩幾圈,鎮定人心——”

    她忽地閉了嘴,視線回望馬車。前后擺滿的八個大花盆枝繁葉茂, 在雨中也極為顯眼。

    “好個大長公主殿下。”

    難怪追出來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間王府的馬車塞得滿滿當當,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確實拿她鎮定人心了?

    天邊亮起刺目閃電,雷鳴震響,站在雨中的跟車仆從們忙不迭地躲避。

    謝明裳并不畏懼雷電,反倒把車簾子全掀開,任由大雨隨風灑落身上肩頭,對臨街屋檐下躲雨的眾馬車方向喊話:

    “下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間王領兵鎮守京畿,京城穩固,諸位回家罷!”

    轟鳴大雨聲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穩固,無需驚慌!

    “諸位回家罷!”

    街邊躲雨的馬車掀起簾子,雨簾中露出許多張遲疑的面孔。

    來自四面八方的數百道目光,注視著大雨中滿載花盆的河間王府馬車從街上駛過,轉入小巷,往城西長淮巷王府方向揚長而去。

    一輛接一輛的馬車靜悄悄離開隊伍長龍,回返各自府中。

    ……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趕緊換身干凈衣裳!

    河間王府門前,鹿鳴小跑著迎上前,撐開大油紙傘,遮住肩頭衣擺濕漉漉下車來的謝明裳。

    不止肩頭淋濕,發尾眉梢也沾濕了雨水,濃密的長睫毛沾滿水汽。謝明裳在秋天罕見的滾雷聲響里快步上臺階,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滾落下臉頰。

    就在抬腳進門前夕,耳邊一聲咔嚓巨響,天地間白光刺眼,仿佛銀色巨龍墜落地面。

    門前眾人齊齊被驚得一震,同時停步回頭,震撼地注視北邊落下的雷電。

    刺眼的白光在視野里閃過瞬間便消失。

    天地間的落雨聲依舊響亮。

    有眼尖的親兵指向北方驚呼,“剛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邊是不是在冒煙?”

    謝明裳凝目望去。

    瓢潑般的雨簾里,升騰起一股不祥的濃煙。

    剛才那道驚天動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處屋宅……北邊燒起來了。

    ——

    “承乾宮走水!”

    宮人們冒雨奔跑大喊,無數腳步往承乾宮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內殿失去了往日的靜謐。除了震耳欲聾的雨聲,時不時還傳來呼喊聲,奔跑聲,禁軍將領發號施令的叫嚷聲。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對面。兩人手談的棋局,早已停滯不下。

    秋日雷雨罕見。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僅被罕見的降雷劈了殿室,引發走水。被雷劈塌了一個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東邊的承乾宮。

    承乾宮,俗稱東宮,儲君居住之寢宮。

    奉德帝手執棋子,此刻的臉色僅僅“難看”兩個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漸響起某種嗡嗡的奇異聲響。

    雷擊殿室不祥,宮里急請來城內幾處皇廟的數十名大和尚念經做法事,外加幾家出名道觀的數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兩方人馬齊聚承乾宮,佛家道家各施法術,上百來人的念經打礁聲響徹天地,蓋過了雨聲。

    奉德帝面色稍顯好轉,啪嗒,手里遲遲不落的黑子,終于落在棋盤上。

    他語氣沉沉地道:“朕昨夜夢到他了。”

    “短短幾日功夫,惑星現身天幕,又出了雷擊殿室的惡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鎮壓得不夠?被他逃出鬼門,化作惑星過境,犯我紫微!

    林相鄭重起身拜下:“圣上龍氣在身!區區惑星,妖異也,如何能犯得龍氣正統?陛下擔憂鎮壓得不夠,等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關外施法,多鎮壓一兩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錯,朕乃真龍天子,龍氣在身。他即便轉生成惑星,也是妖異!

    耳邊的做法打礁聲越發地大了。銅鑼鐘磬木魚之聲嗡嗡不絕。

    桌上棋盤收起,攤開北境輿圖。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國公,冒雨急入宮,當面闡述軍情。

    “陛下請看,這次突厥三路發兵。除了每次必走的涼州、朔州兩條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謝崇山領旨急赴涼州,人馬已出京畿。涼州有謝帥鎮守!

    “唐彥真離京更早,人馬已到朔州。涼州有唐將軍鎮守!

    “云州被突厥人攻破!

    “陛下無需憂慮。老臣和河間王領旨鎮守京畿,已經點齊人馬,整裝備戰。老臣打算領兩萬精兵過渭河,擺陣渭河之北,防御突厥——”

    奉德帝突然打斷裕國公。

    “你打算領兩萬兵,擺陣京畿以北的渭河岸邊……你把河間王留在京城外?”

    裕國公一呆,偷覷天子陰沉的面色,心神電轉:

    “不不不,河間王他……他領五千前鋒,另有安排!”

    奉德帝陰沉的面色緩和少許。

    “讓他做前鋒。五千兵太多,給他兩千即可。”

    “行軍布陣時記住:任何時候,他在前,你在后。若河間王有不臣之心,你可當場斬之!

    奉德帝在雷鳴大雨中站起身來,手放在裕國公肩頭,重重地一拍。

    “藍卿,你是國之重器,受朕之信重。千萬莫忘了,你的身后,站著京城,站著朕!一步也后退不得!

    裕國公喏喏退了出去。

    殿室里沒有點燈,風雨中顯得昏暗憧憧。

    六七歲大的男孩兒,身高不過四尺,打扮得卻如同小大人一般,拘謹地站在殿門外行禮:“皇叔父。何事相召孩兒?”

    奉德帝召侄兒進殿,吩咐點燈。

    御案上擺放著兩張畫像,點起燈來,便看得清晰了。

    “來,商兒,看這兩副畫像,你可認得?”

    男孩兒踩著小碎步無聲無息地走近,仰頭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

    “分別是……五叔叔,和謝老將軍。侄兒聽說過他們,打仗都極為厲害,是我朝的大功臣……”

    “錯了!” 奉德帝厲聲冷喝,嚇得小孩兒渾身一個哆嗦。

    “你的好五叔,偽裝腿疾,意在欺君,其心叵測!

    “謝崇山此人,表面老實,內藏奸宄。領兵耗盡朕的國庫,依舊放脫了遼東逆王,不知其居心!”

    “識人不清,你可知錯!”

    男孩兒嚇得渾身顫抖,趴伏在地上,兩只小手交握在額頭,顫聲道:“侄兒知錯……知錯了。”

    奉德帝面色和緩幾分,把人拉起,指著畫像。

    “此二人居心難測,朕卻迫于形勢,不得不讓他們領兵,不得不繼續拉攏他們,封賞他們。朕身為天子,坐于高處,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誰懂得。商兒,你可聽得懂朕的難處?”

    男孩兒呆呆地望著畫像,什么也說不出。

    奉德帝厭煩起來,斥道:“子肖其父!把這蠢貨帶下去。”

    殿內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擺放著三張畫像。

    除了先前擺出的兩張,第三張畫像的眉眼,分明是個稚氣未脫的男童。

    面目畫得細致,赫然是剛剛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兒。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擊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獨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語。“大兄,可是龍骨山鎮壓不住你,你逃出來索命了?”

    “你這蠢蠹!倚仗著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據嫡長子的名頭,處處占先!”

    “朕御極五年,河清海晏,哪處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現在朕的夢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個亂臣賊子,聽從于你這妖星?”

    窗外雷聲隆隆,電閃不絕。

    *

    風雨大作,夜晚寒涼。謝明裳大半夜沒睡。

    前院外書房大晚上的燈火透亮。王府的防衛布局圖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統共沒五十個,防衛各處的親兵倒留了八十個。哪用得著這么多人護衛?”

    她召來嚴陸卿,商量說:“留三十親兵,調撥五十個出城罷,跟隨你們主上!

    鐵甲軍的威力不容小覷。去戰場上,多一個重騎護衛,便多一分殺出重圍的力量。

    嚴陸卿不同意。

    “主上臨走前交代,娘子這邊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內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還能往城門外沖一沖。

    只剩三十兵,沖什么陣?

    “還是帶入京的人手太少了。” 嚴陸卿嘆了口氣。

    “若能帶一千鐵甲軍來……”

    謝明裳唇角一翹,似笑非笑:“帶一千鐵甲軍入京,造反呢?”

    當初賀風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兩萬突厥騎兵的致勝之戰,也就用了三千鐵甲軍。

    嚴陸卿咳了聲。造反兩個字也是能說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衛布局圖擱在桌上,對著捉襟見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著的王府長史也抓來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謝明裳嗑瓜子的動作突然一停,說:“你家主上的鐵扳指,被唐將軍送回來了罷?我又見他套拇指上了。鐵扳指為信物,朔州大營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調動不得?”

    嚴陸卿連連搖頭:“目前我們只是未雨綢繆,暗中謀劃提防。娘子這主意,明著造反啊!

    謝明裳:“……”

    嚴陸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個主意:“看守南邊明德門的常青松常將軍,和謝家交好。走他的門路……”

    謝明裳搖頭:“他自家滿門幾十口,都在京城里! 小事可尋他,大事不可。

    風雨聲陣陣,書房里對坐的兩人誰也睡不著,正猛嗑瓜子苦想間,雨聲里隱隱約約傳來叫喊聲,聽不清晰。

    嚴陸卿起身打開緊閉的木窗,模糊的叫喊聲便傳進了耳朵。有人在大雨里扯著嗓子喊,謝明裳聽來,居然有點耳熟。

    “六娘!”“放我進去,我尋我家六娘,我是她二叔!”“我真是她二叔!哎喲喲快松綁吧,救命啊,六娘!”

    說曹操,曹操便到。才提起常青松,常青松就在王府門外深夜求見。

    被大雨澆成落湯雞似的,只帶兩個親信,大半夜拖了輛馬車來找謝明裳。

    “末將奉命守明德門!

    “子時前后,有個男子自稱謝家二叔,駕車來明德門下,偷偷摸摸塞來一塊足金餅,企圖重金行賄,夜開城門放他出去。追問了他幾句,他婆娘就開始嚷嚷,喊謝大郎君可以出城,為何不放謝家二房出城。我把人堵了嘴,連車帶人送來,咳,問問六娘子的意思!

    謝明裳不等聽完便站起身,“金餅呢。”

    常青松趕緊從懷里取出一張黃澄澄的金餅,燙手山芋似的捧給她。

    謝明裳掂了掂分量,一斤上下。

    不必多看就知道,這金餅,必然是她留給五娘的七塊金餅之一。

    她什么也沒說,金餅放在桌上,撐傘走出書房。

    庭院的水洼當中靜靜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伴隨著隱約嗚嗚之聲。

    謝明裳繞著馬車走兩圈,取過親兵手里拿的火把,掀開車簾子,往車里晃了一晃。

    “嗚嗚,嗚嗚嗚!” 車里坐著的,謝家二叔,二嬸子,二嬸邊上坐著的瑄哥兒,大小三個被綁成三只粽子,齊聲扭動嗚嗚大喊。

    謝明裳掃過三人涕淚齊下的臉,單扯下瑄哥兒的堵嘴布,問他:“你阿姐人呢?”

    瑄哥兒抽抽噎噎地說:“阿姐不肯走,留在謝家了……”

    “你阿姐的金餅,怎么到你爹手里了?”

    瑄哥兒覷著爹娘的面色。也不知被提前叮囑了什么,搖頭不肯說。

    謝家二叔二嬸齊聲嗚嗚大喊,爭搶著要說話,謝明裳把二嬸的堵嘴布取下,“二嬸說!

    謝二嬸急道:“六娘別見怪,知道金餅是你上回給玉翹的,我們從來都不敢多拿。這回好說歹說,求了一塊金餅來,指望著贈給常將軍開路,放我們一家老小去鄉下躲躲……”

    謝明裳直視二嬸的眼睛。

    “突厥人南下,爹爹領兵急奔涼州,人心浮動的關鍵時刻,你們身為謝家人,要奔逃出城?”

    二嬸張口就哭喊,“謝大郎君都出城了!瑄哥兒為何出不得?六娘,雖說隔出一房去,好歹也是自家堂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你也心疼心疼瑄哥兒——”

    謝明裳把手里的破布捏了捏,捏成齊整的圓形,又塞回二嬸嘴

    里。

    “我哥出城,可不是逃難避禍去的。”

    謝瑯人出城而不復返,必定去了京城東郊的大營。

    “留在城內不見得有禍;出城避難不見得是好事。二嬸,這次你送瑄哥兒出城,瑄哥兒身為謝家兒郎,這輩子的前程就此毀盡了。二嬸多想想。”

    嗚嗚叫聲里,她最后抽走謝家二叔的堵嘴布,直截了當問他,“從五娘那里拿了幾塊金餅?”

    “一塊,就一塊!”

    瑄哥兒的大眼睛吃驚地盯住自家父親。

    謝明裳:“瑄哥兒,你爹爹說的不對嗎?”

    瑄哥兒很是納悶,“阿姐給了娘一塊,背后又給了爹爹一塊。娘的那塊也給了爹爹,兩塊金餅都被爹拿走了嘛。爹還跟阿姐要第三塊——”

    謝二叔大吼:“你閉嘴!”

    瑄哥兒圓乎乎的臉蛋被嚇得一抖。謝明裳正好把手里的布團成正圓,麻利塞回二叔嘴里,解開瑄哥兒的綁繩,抱他下車,叮囑嚴陸卿。

    “派個人去謝家,把五娘接來說話!

    第109章 第 109 章 人皆有私心。

    謝家五娘玉翹, 深夜也沒睡。

    四更天被接來河間王府,下車時,眼睛腫得爛桃子般。

    謝明裳一眼便留意到玉翹的腫眼泡。

    “哭成這樣, 舍不得自家爺娘?聽聞你自愿留下, 我還當你想開了!

    謝玉翹低聲說:“明珠兒,我對不起你。你給我的七塊金餅, 我……”

    “全被你爺娘掏去了?”謝明裳打斷問。

    謝玉翹急忙分辯:“哪能呢,我在城南置辦了兩間鋪子, 手里還有些余錢。爹娘那邊……給了三塊!

    謝明裳:“還好, 長進了!焙么跽瘟藘砷g鋪子傍身,沒全撒出去。

    說話間正好走過前院中庭, 大雨里停住一輛馬車,里頭嗚嗚之聲不絕。

    謝玉翹才展開的眉眼頓時又緊蹙起。心里針扎般地痛, 盯著那輛車,腳步不知不覺停住了。

    謝明裳領五娘繞過馬車。轟鳴雨聲中,若無其事問她。

    “我娘定不會同意你們二房離京。我看這馬車不像謝家的車, 外頭花錢雇的?怎的不雇大車。你爺娘都說你自愿留下, 我若是不知情的, 還當車坐不下四個人,把你扔下了。”

    她這句話說得輕巧又刁鉆, 撓在謝玉翹心頭碰不得的地方。

    謝玉翹當場把傘扔了,兩只手遮住臉。

    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天穹下的雨大, 還是玉翹臉上流的淚急。

    她天生的懦弱性子, 自小乖巧到大。之前一怒跑去城外山上修行整個月,已經算她這輩子最為離經叛道的事跡了。

    哪有未出閣的女郎自愿和爺娘長久分開的道理?

    她苦勸爺娘留在京城,沒人聽她的。二房這次不聲不響弄了輛馬車來。

    京城逃難的人家天天在城門下排長龍, 各家車馬行生意火爆,謝二叔花費重金才弄來一輛小車。

    正如謝明裳一眼看穿的,如此窄小的車,哪能塞進一家四口?

    謝二嬸哭著問她,“瑄哥兒這么小,一個人留在京城,夜里哭喊起來要爹娘,你這做阿姐的忍心?罷了,玉翹,你抱著瑄哥兒跟你爹走,我這不中用的半老婆子留下。”

    謝玉翹噗通跪倒在母親面前:“娘抱著瑄哥兒走罷,u哥兒還小,離不了娘。女兒留下!

    ……

    前夜剛剛發生的事,記憶猶新。謝玉翹哭得止不住。

    安靜的會客廳堂里回蕩她一個人的哭聲。無人開口相勸。

    哭著哭著,玉翹自己漸漸停下了。

    謝明裳捧一盞茉莉花茶,靜靜坐在對面,耐心等她哭完。

    玉翹:“……”

    “所以,你就自愿留下了?”謝明裳倒了杯熱茶給她!澳氵@所謂‘自愿’,我看倒有十二分的不情不愿。你既不情愿被單獨留下,為何又不直說?”

    玉翹大哭了一場,人冷靜下來。

    “直說也無用的。家里爺娘的心思,我清楚。我總是被落下的那個……”

    她噙著眼角淚花,又重復了一遍:“說也無用的!

    謝明裳盯著玉翹彷徨的神色。

    總是家里不受寵的那個,五娘自己也習慣了。大事臨頭,旁人在她面前哭一句,她就受不住了,總是急著最先舍棄自己。

    上次謝家圍門時如此,這次還是如此。

    仿佛天底下只剩下這最后一條路,急著把自己舍棄了,成全其他人。

    但急什么呢;攀裁茨。天底下的路多著呢。何必急著一頭撞進死胡同。

    “遠的不說,你母親自己提議她留下,讓你抱著瑄哥兒上車。你為何不允了她?”

    謝玉翹一怔,坐立難安起來。

    “娘向來嫌棄我。她的話,聽聽而已……當不得真的!

    謝明裳聽明白了。起身去廳堂外喊常青松。

    常青松剛換了身干凈衣袍過來,被謝明裳堵在廳外叮囑,今夜多謝把謝家二房送來,有家務事處理。

    等下請常將軍站在廳堂里,無論她說什么,只需點頭就好。

    常青松莫名其妙被領進廳堂,抱臂站在旁邊,只把自己當根木柱子。

    謝明裳揚聲傳人。

    片刻后,大雨里被晾了半夜的謝家二房夫妻兩個終于現身,動作拘束地踏進河間王府會客廳堂,謝玉翹抱著困倦的瑄哥兒急忙起身迎接。

    謝家二房人聚齊了。

    燈火大亮的會客廳堂里,謝明裳居中坐著,謝二叔擠出個笑容,上前正要說話,被毫不客氣攔住。

    謝明裳的目光挨個越過面前四張謝家人面孔,嘴角一翹。

    “你們二房要出城,我沒意見。但常將軍有意見!

    常青松想起謝明裳的叮囑,雙手抱臂,在謝家二房夫妻驚疑不定的眼神里,肅然點頭。

    謝明裳懶洋洋地斜靠在紫檀木交椅上:

    “常將軍的顧慮是,你們雇來的車太小,馬太老。擠擠挨挨坐兩個大人加一個半大孩子,出城幾天就會累倒老馬。放你們出城,萬一你們的車回鄉半路上出了事——常將軍如何跟我爹爹交代?”

    常青松靠在墻上,繼續抱臂點頭。

    謝二叔急忙過來長揖,“敢問常將軍,那要如何是好?能不能看在我家兄長的臉面上,調一匹軍中的好馬拉車?”

    常青松臉都綠了,“不可!”

    謝明裳笑盈盈說:“二叔真敢想。戰時盜用戰馬,這可是處斬的大罪,別為了匹馬害人家性命。常將軍的意思是,小車老馬,只坐兩個人,尚可以趕路。三人不可。對不對,常將軍?”

    說到這里,她的語音一頓,目光掃過面前神色各異的幾張臉孔。

    常青松冷著臉,面無表情點頭。

    謝家老夫妻驚疑不定,謝玉翹抱著瑄哥兒,吃驚地坐回椅子里去。

    三人不可,只有兩個人能走?

    謝二嬸高聲道:“瑄哥兒必須得送走!”

    謝明裳無可無不可地一點頭,隨手取來白紙,寫上瑄哥兒的大名“謝瑄”。

    “所以,瑄哥兒算一個。第二個呢。”

    話音還沒落地,謝二叔已經高聲道:“瑄哥兒年紀小,如何能獨自回鄉?瑄哥兒跟我走!

    謝明裳提筆在紙上寫下“二叔”。

    “所以出城的兩個人選定下了。二叔和瑄哥兒走,二嬸和五姐留下。你們覺得如何?”

    謝玉翹低頭默默無語。

    謝二嬸愣了良久,嘴唇囁嚅幾下,勉強扯開一個笑容:“也好,u哥兒跟著他爹回老家,不能大富大貴,好歹能安安穩穩長大!

    說著就走去玉翹面前,抱走了熟睡的瑄哥兒:“玉翹,別怪娘,u哥兒是我們二房唯一的男丁,你爹是咱家的頂梁柱。他們兩個走,你就跟娘留下罷。往好處想,突厥人也不見得能打進京城來……”

    謝明裳在旁邊冷眼看著。謝玉翹低著頭,啪嗒,一滴淚落在地面上。

    謝二叔喜笑顏開,迭聲道謝,正要抱過兒子上車,謝明裳悠然拿起白紙:“慢著!”

    眾人眼睜睜看她提筆把紙上兩個名字劃去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三月謝家圍門時,

    沒能送走五姐,以至于后來我們姐妹兩個進宮吃了一趟苦,險些沒能熬下來,我身上的宮籍上個月才除了。二叔,二嬸,我心里這份疙瘩啊……直留到今天。”

    謝明裳半真半假地說笑,當眾人面,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寫上新的名字。

    “既然常將軍把你們送到我面前,我只有個要求:玉翹在車上。”

    在謝玉翹震驚的倒吸氣聲里,白紙上新出現“玉翹”兩個字。

    謝明裳滿意地挪開筆尖。

    “好了,這算第一個人選。至于第二個人選……我叫玉翹選。”

    謝玉翹茫然坐著,視線里帶無措,掃過面前焦急的兩張面孔。

    謝二嬸還抱著瑄哥兒,急道:“玉翹,發什么愣啊,帶瑄哥兒走——”

    不等說完,謝二叔怒吼一聲,“玉翹,你自己就是個不頂事的丫頭,再帶個小娃兒如何活!我帶你回老家,給你選一門好親,讓你安安穩穩出嫁!選你爹!”

    謝二嬸勃然大怒,指謝二叔叫嚷起來:“你個老貨!虎毒不食子,你要占了你親生兒子的活路!”

    謝二叔厭煩地把老妻推開,只對著女兒溫情脈脈勸說:

    “別聽你娘的,她厭煩你也不是一兩日了,心里只有你弟弟,哪次向著你?爹雖然也疼愛你弟弟,還是偏疼你多幾分。玉翹,你從小懂事,這次可要選對了。爹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小娘子活得艱難,你弟弟只會拖累你。你跟爹走,爹對你好一輩子!

    謝玉翹淚盈于睫,哽咽著起身喊:“爹!

    謝二嬸撲上來要撓謝二叔的臉,謝二叔一把將老妻推去地上,轉頭對謝明裳喊:“大家都聽到了,玉翹選我這個爹!第二個上車的是我!”

    謝明裳神色不動,果然開始一筆一劃地寫“二叔”,邊寫邊問:“玉翹,選好了?”

    謝玉翹輕輕地嗯了聲。

    人皆有私心。其實她心中早有偏向。

    爹娘都跟她討金餅。她給了每人一塊,私下里又額外多給了父親一塊……若說心中毫無期盼,連她自己都騙不過。

    謝二叔當眾說出那句 “爹雖然也疼愛你弟弟,還是偏疼你多幾分”,聽在謝玉翹耳里,仿佛瓊臺仙樂,當即感動得潸然淚下。

    謝二嬸鬢發散亂地坐在地上,頭上金釵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撿。瑄哥兒隨她跌落青磚地,頓時摔得疼醒了,抱著母親哭起來:“娘!”

    謝二叔喜氣洋洋攬過女兒的手臂,仿佛攬住護身符一般,急吼吼要坐回車里,迭聲催促連夜趕路出城,別等到天亮了。

    謝玉翹掙脫父親的拉扯,回身跪倒在母親面前,心中極度歉疚。

    畢竟,這是生平頭一次,她主動舍棄了母親。

    “娘……”

    謝二嬸眼神發直,瑄哥兒的哭鬧在她這處罕見地失了效。

    她把瑄哥兒塞去女兒面前,逼問女兒:“你當真要你爹?不要你弟弟?你弟弟不會拖累你一輩子。拉扯他五六年,他就長大了。等你弟弟長大了,娘家有人撐腰,你嫁去夫家才能抬得起頭!

    謝玉翹深深地低下頭去,大禮伏地,哽咽道:“孩兒對不起娘。對不起、對不起瑄哥兒!

    謝二嬸嘴唇顫抖起來,咬牙說,“好,好!碑斆嫣鹗终啤

    謝玉翹肩背一顫,直覺要挨打,強忍著跪倒不動。母親的巴掌沒有落在身上,卻撫過她頭頂烏發。

    謝二嬸緊抱著哭鬧的小兒子,揪著女兒頭發湊近她耳邊,急切地說:“聽著,你誰都別選,索性帶著何媽媽出城去!千萬別選你那老子!他只會禍害你!你帶何媽媽回老家還有活路,你跟你老子同回去,那老貨鐵定把你高價賣了!”

    謝玉翹瞳孔劇烈震顫,聽母親飛快又急促地附耳叮囑她。

    “你老子說話沒一句真的!他偷拿你兩塊金餅,從頭到尾瞞著我不說!三塊金餅,我只見到兩塊!那老貨外頭有不止一個姘頭!指不定拿你的金餅,貼給了哪家姘頭!他在外頭爛賭爛嫖,這么多年我忍著不說。以后沒我盯著,他更肆無忌憚,你隨身帶的錢財,跟著他,你半文錢都留不!”

    謝玉翹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難以置信,“我爹爹他……”爛賭爛嫖?外頭有不止一個姘頭??拿她的金餅,貼了外面的姘頭?!

    謝二叔隔幾步等候片刻,感覺不對,喝道: “你個老貨,跟女兒嚼什么舌根!”

    謝二嬸把淚花惡狠狠憋回去,急促對女兒繼續吐露:“他一直嫌你在京城嫁不出去,丟他的人,要把你帶回老家許配人。”

    “他自己的原話說,哪家出的聘禮高,就嫁哪家。我死活不肯,老家那些名堂我還不知?聘禮出越高的,都是白發老頭娶續弦,繼子們的年紀比你還大!莫怪我這兩年催你催得兇。你在京城嫁出去了,你老子也就不會打你主意了——”

    謝二叔沖過來又搡一把老妻,拉扯謝玉翹起身:“玉翹,別理她,跟爹走!

    謝玉翹淚眼模糊。幾乎失去站起身的力氣。耳邊是瑄哥兒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水霧朦朧的眼簾里,一個窈窕身影起身擋在謝二叔面前。

    謝明裳抬手攔阻:“二叔,別拉扯五姐。五姐的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謝二叔手上松了幾分力氣,還不肯放開女兒,訕訕說:“不會。這不是眼看著要四更末了,等天亮了不好出城……”

    謝玉翹猛地爆發了。

    她一下子掙脫父親的拉扯,撲到謝明裳身上:“我不走!我留下!”

    謝明裳并不意外,輕輕地回抱一下五姐,盯住面色焦灼的二叔。

    “玉翹自己不愿意走。馬車空出來了!

    她無事人般詢問:“現在登車的只有二叔自己了。二叔獨自出城,可使得?”

    謝二叔想也不想,連聲道:“使得,使得!”

    謝明裳揚聲吩咐:“送二叔獨自上馬車。人自己要走,我這做侄女的留不住。”

    緊閉的廳堂門打開,謝二叔一刻也等不得,傘都不要了,疾步往大雨里奔。

    謝玉翹木然坐在木椅上。謝二嬸抱著兒子哭,邊哭邊罵,“老天無眼啊!六娘,怎么我們娘兒三都留在京城里,那老貨卻獨自送出城了呢。他帶走了我們二房所有的細軟啊!!”

    “二嬸莫急。”謝明裳慢悠悠說:“車不是還停在前院么。叫人把細軟箱籠拎下來便是!

    說著便揚聲吩咐親兵去車上抬箱籠。

    大雨里傳來謝二叔的叫喊聲。

    “別動細軟箱子!留下幾個!至少留下一個箱籠!我隨身錢袋子連雇車費用都不夠!六娘,給二叔留一個箱籠——嗚嗚嗚。”嘴里又堵上布了。

    謝明裳仿佛壓根沒聽見般,給五娘和自己的茶杯添熱水,低頭啜了口溫香的茉莉花茶。

    “還是那句話,出城避禍的未必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禍事。”

    “二叔堅持獨自出城避禍,就讓他出城。至于二房的細軟么,當然留給二嬸你們娘三個!

    她放下茶盞,“謝家家務事亂得很。勞煩常將軍了。河間王府籌備了幾車軍用糧草物資,天明送去城外大營,馬車出城的正當理由便有了!

    常青松一拱手,“如此甚好。”大步走出廳堂外。

    謝明裳吩咐備車,把二房的細軟箱籠提進王府馬車,準備送回謝家。謝二嬸千恩萬謝地抱著瑄哥兒出門上車。

    抱著兒子走到門前,謝二嬸腳步忽地一頓,回頭望向廳堂里垂頭坐著的女兒。遲疑片刻,喊:“玉翹,跟娘回去?”

    謝玉翹忽然捂住了臉。

    人仿佛被觸動了什么關竅,從木椅上滑下去,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第110章 第 110 章 有錢在城外好辦事。

    謝二嬸等了片刻, 等不得女兒來,喃喃道“這丫頭犟什么?瑄哥兒沉得很。瑄哥兒,我們去車上等阿姐!辈辉俚群, 當先出門去。

    謝明裳蹲在大哭不止的玉翹面前, “今夜一場好戲,看清了?”

    謝玉翹完全看清了。

    父親心里沒有他們, 連瑄哥兒也沒有,一顆心只塞滿了他自己;母親心里也早沒了父親, 滿心都是瑄哥兒, 偶爾留一星半點邊角地方給她。

    謝明裳安撫地拍了拍五姐的手背。

    “有沒有發現?你娘對你,和對她自己, 其實是一樣的!

    謝家二嬸,從頭到尾沒提出過, 她自己上馬車。

    二嬸這樣的婦人,早習慣了把男人放在前頭,夫君指望不住便把全副心思撲在兒子身上。遇事不假思索地舍棄自己;也同樣如此地要求她的女兒。

    和二叔爭吵不休, 也

    是為了維護她兒子。

    謝玉翹含淚道:“遭逢這樣一對爹娘, 是我的命。”

    謝明裳極干脆地道:“你爹娘的性子, 這輩子改不了了。你別指望他們改。下面你打算如何?還回謝家去?”

    謝玉翹堅決地搖頭。

    經過今夜一場鬧劇,她徹底看清了, 也徹底放下了幻想。

    “我盤的兩間城南鋪子,有一間帶小院子,可以住人。原先沒想好, 要不要帶著何媽媽過去住……”

    何媽媽是玉翹身邊的管事媽媽, 二房入京時便跟隨她。這么多年不離不棄的,也只剩個何媽媽了。

    “想好了? ”未出閣的女郎搬出去自立門戶,容易惹人非議。謝明裳慎重地多問一回。

    “母親弟弟還在家中, 你搬出去另住,耽擱你的婚事!

    謝玉翹早已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過許多回了。

    “我的婚事……那是我娘想要的!

    謝二嬸這輩子過得不甚如意。鄉下時還不覺得,入京之后,謝家兩房住在一處,謝家兩兄弟一個天一個地就不提了。就連大房的妯娌、兒女,也處處把二房比成了泥。

    謝二嬸年輕時殘存的那點心氣,全用在最美貌的小女兒身上,指望女兒高嫁,指望女兒的夫家是個人人稱羨的公侯門第,她這鄉郡出身的婦人,出門也有足夠夸耀的東西了。

    謝玉翹入京這五年,處處討好母親;但母親想要的,卻偏偏是她這女兒家給不了的東西。

    直到今夜,謝玉翹終于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了。

    “我娘想我高嫁。我之前也想過高嫁入國公府,如何風光……”謝玉翹自嘲地搖搖頭。

    裕國公府的藍世子,當面斯文溫雅,在她眼里仿佛皎月一般的人物,誰知道背后第二張面孔,叫她心驚膽戰!

    之后又傳出行刺河間王的大消息,其中真假,她連問都不敢問。

    “自家爺娘兩個,我都花費了十幾年才看清楚……當真嫁入京城的高門深宅,背后蛛網似的勾連。不說各房主子了,家生仆婢都有幾十上百個。這里頭的彎彎繞繞,我要何時才能理清楚?”

    謝玉翹如今徹底冷靜下來了。

    “你說的對,明珠兒。小船經不起大風浪。留在家里跟母親同住,我娘不會歇了讓我高嫁的心思。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說動大伯娘,給我尋個京城的高門第,讓夫家幫扶瑄哥兒!

    玉翹噙著淚笑了笑:“我娘對我這女兒還剩點憐惜,不讓父親毀了我,知道也就夠了。我打算帶著何媽媽去鋪子里住!

    說得堅決,顯然決心已定,謝明裳不再攔阻。

    “等你的新鋪子開張后,我這邊撥三五個親兵,每天過去轉一圈,把場面撐起來。新鋪子容易招惹不長眼的地痞浪蕩兒,若有痞子敢惹是生非,痛毆一頓扔去街上!

    謝玉翹感激地道謝:“再好不過!

    這邊處理妥當,那邊嚴長史冒雨匆匆走來。

    王府這幾日準備好的五車軍用糧草物資,米面,冬衣,稻草,帳篷,緊急裝車。順便把謝二叔塞進車廂深處藏著。

    以王府名義拉去城外,交付河間王兵帳下。

    “都是些不牽扯軍械的糧草輜重。自家花錢籌備的,大戰前送去軍營,誰也挑不得刺。”

    嚴陸卿指著賬簿上的最近一項大入賬,“黃金三千兩,折合白銀三萬余兩。我們要不要一起送去?”

    謝明裳驚訝地取過王府賬本翻了翻,“前兩天還赤字,怎的突然就盈余了?這筆三千兩金的大入賬哪來的?”

    嚴陸卿湊近兩步,低聲吐出四個字:“廬陵王妃!

    “哦!敝x明裳恍然。

    廬陵王被朱紅惜的案子牽扯進去,至今還等著蕭挽風開口求情,從大獄把人撈出來。

    廬陵王妃上次登門談好的價錢,似乎是二十萬兩銀?

    “這是第一筆定金! 嚴陸卿指著三千兩金的入帳,

    “廬陵王妃傳話說,廬陵王完好無損地從獄中脫身,尾金如數支付。”

    “叫她等著吧!敝x明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決斷:

    “你家主上在城外,缺人又缺錢,上頭還有個裕國公壓著。趁今天車馬出城,這三千兩金即刻送去他手里。有錢在城外好辦事!

    嚴陸卿同樣如此想,一拍即合。

    三千兩金裝進兩個小木箱,拎起極為沉重,箱子本身卻不大,混在輜重里并不起眼。避開謝二叔那輛車,塞去后頭輜重車成堆的帳篷里。

    常青松親自押車,五車糧草輜重自河間王府側門出,直奔城南明德門而去。

    ————

    城外東郊。頭頂天幕電閃雷鳴。

    時辰已到清晨,大雨中的天色依舊黑黢黢一片,仿佛黑夜。

    京城東郊臨時駐扎的大營里,桐油火把四處點燃,把一頂中軍大帳映照得纖毫畢現。

    蕭挽風坐在大帳里。

    身披軟甲,配腰刀,腳下厚底馬靴,兩條長腿散漫地屈伸出去,側對著帳子里的中軍主帥。

    這個姿勢算不上恭謹。

    “所以,老國公的意思是,”蕭挽風緩緩撥弄拇指上的精鐵扳指。

    “本王任前鋒,領兩千兵馬北上,對抗突厥兩萬輕騎。”

    “老國公領兩萬精兵,于京畿按兵不動?”

    裕國公干咳幾聲。中軍大帳居中擺放的這把虎皮大帥座椅,他感覺坐得不大穩當。

    突厥輕騎弓馬強悍,他也不想只撥兩千兵馬。奈何宮里天子開了御口,他又能奈何?!

    裕國公只求今日糊弄過去,把面前這尊大佛送出中軍帳。

    “突厥攻破云州南下,但輕騎人數不可能有兩萬之多!

    裕國公起身指向大帳中央的沙盤,“突厥這次分兵三路。如果每路兵馬都有兩萬之多,豈不是匯集了六萬騎兵?突厥人沒這么多精銳!

    “老夫大膽推測,必定是前方探哨報來的兵力有誤。殿下,放心領兵!

    蕭挽風凝視著沙盤上的三路黑色小旗,唇邊帶嘲弄意味。

    “如果探哨報來的兵力無誤,南下云州的突厥輕騎,確實有兩萬之多呢?本王領兩千兵北上,以一當十,只能以身殉國了。”

    裕國公連聲道不可能,伸手劃向京城以北的渭水沿岸,拍著胸脯發誓:“老夫領兩萬精兵坐鎮后方,必馳援之!”

    蕭挽風一哂,站起身。

    “前鋒營兩千精兵,我親自挑選!毕崎_帳子走出中軍大帳。

    前方不遠處,冒雨站著個等候的人影,有點像顧沛。

    蕭挽風凝目望去,可不正是顧沛那小子?顧淮也在,兄弟兩個正低聲嘀嘀咕咕。

    “殿下!”顧沛聽到動靜,猛一抬頭,興沖沖小跑過來。

    “卑職奉娘子的吩咐,押送五車糧草輜重前來大營。都是王府自己籌備的輜重,請殿下收用!”

    顧沛從懷里掏出一本尚帶著體溫的賬冊。蕭挽風接過,隨意翻了翻。

    米面一車,冬衣百件,稻草一車,帳篷五十頂……

    翻去第二頁時,他的目光凝住。

    黃金三千兩?

    “藏在五十頂帳篷下頭。”顧沛悄悄比劃著:“兩個小木箱,卑職親自盯了一路,剛剛轉交給阿兄!

    蕭挽風聽在耳中,并不作聲,若無其事翻去下一頁。

    目光又凝住。

    鐵騎五十人??

    “站住。” 他喝住轉身欲走的顧沛:“五輛輜重車,多少人押送出城?”

    顧沛如實回稟:“娘子說,這趟物資貴重,要我們多出點人手。卑職點了五十人來。”

    “……”

    蕭挽風默然往后翻。

    謝明裳的娟秀筆跡,在賬冊最后一頁寫下三行字。

    【顧沛等五十人交予你。我有自保之法,無需他們看顧】

    【我信你在城外領兵無恙】

    【你亦信我在城中可自!

    末尾畫了個漂亮的花押:明裳。

    大雨打在油紙傘面上,雨絲飛濺。蕭挽風抬手抹了把眉宇間沾濕的水汽。

    濃黑的眉眼銳利。

    指腹摩挲過三行小字,最后落在“明裳”兩個字的漂亮花押上,重重地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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