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濕熱
內室水聲嘩啦啦地響。
白色霧氣升騰, 若隱若現。
靠窗的紫緞榻上人影翻滾。
謝明裳滿衣裳滿身沾濕的水,全滾到貴妃榻上了。身下濕漉漉的,人水淋淋的。
濕透的烏黑長發從軟榻邊緣蜿蜒垂落, 眉眼唇角俱是水光。
她沐浴時穿了身薄薄的單衣在浴桶里。
水紅色的絲綢單衣浸泡入水幾乎半透明, 粘噠噠地沾在她的手肘肩頭,半透明的紅衣里隱約透出瓷白肌膚。
貴妃榻邊的八盞銅燈臺還在熊熊點亮, 燈火明亮地映上軟榻,淺紫色的緞面沾濕后顯出深紫色。謝明裳仰躺在軟榻上, 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
內室升騰的水汽太多了, 太過濕熱了。
她被按著深吻。
形狀漂亮的唇珠早腫了。不止唇珠那小小的一片充血腫脹,就連舌根都仿佛要被吞食似的, 口腔深處被長久地入侵,敏感的舌尖被激烈得吮吸地發麻。
她的年紀不算小了。京城貴女多晚嫁, 通常也不會在家里留到二十歲。她這些年陸續地聽說了不少女子出嫁后的閨房秘事。
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發熱。不用碰觸也知曉,此刻的臉頰多半是暈紅欲醉的動人顏色。
不知熱水泡澡泡的,亦或是藥浴的藥草起了溫補作用, 總之舌尖被吮吸得發麻時, 她渾身都燥熱了起來, 難耐地喘了聲,睜開半闔的眼簾。
濃黑的睫毛泡足了水, 至今也濕漉漉的,在燈光下投下大片暗影。
燈光太耀眼,她眨了下眼, 濃睫上沾染的水霧仿佛一滴淚珠般滑落臉頰。
壓在她身上的精悍身軀的重量忽然減輕了。結實有力的手肘支撐著軀體, 往后緩緩撤離半尺。
蕭挽風還握著她的下頜,拇指緩緩撫摸過腫脹的唇珠,在近距離凝視她的表情。
此刻他的目光, 正追隨著她臉頰滑落的一滴“淚珠”。
他的聲音依舊是聽不出喜怒的。慣常壓抑情緒的人,語調平且直,并無多少波動。
“后悔了?”
謝明裳有點想笑。后悔什么呢?
眼前的這檔子事哪值得她后悔。
這輩子她最后悔的事,當然是從前矯揉造作的一段花前月下、懷春笑嗔,大半夜強撐著不睡覺等候杜二偷送情詩,自己關在待嫁繡房里認認真真繡鴛鴦被面的那些日子。
點點滴滴,回憶起來,越想越惡心。
面前的河間王蕭挽風,她至今覺得烈酒纏繞的氣息適合他。
但不知是不是聞得次數久了,聞得習慣了,現在籠罩在她周圍的皂角清淡味道,聞起來的感覺居然不壞。
不惹她惡心。
平心而論,人長得也不錯。俊美而銳利的相貌,寬肩蜂腰的英武身材,她不吃虧。
初夏暖夜,蕭挽風進內室時,自己身上穿的也不多。
抱起濕透的她在貴妃榻上翻滾一通,他那身湖綢衣裳同樣浸透了水汽,同樣濕漉漉地粘在身上,手臂,肩頭。
健壯的胸膛洇濕了一大片。
從她峰巒突起的胸前沾濕過去的。
問到眼前的那句“后悔了”,她只笑不答,被半透明單衣裹住的雪白手臂抬起,去勾蕭挽風的脖頸。
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她濕透的手腕上,人卻又往后撤開幾寸,居高盯著她的眼睛,再次問一遍:“不后悔?”
謝明裳仰著頭,烏黑濃睫濕漉漉的,眼底倒映進面前俊美的面孔,帶幾分催促之意,鼻音模糊地嗯了聲。
他的唇線又抿直了。
她伸出的手沒勾著他,蕭挽風撐著榻邊,人緩緩起身往后退,兩條長腿重新坐回塌邊。
這種時候還能退?
“問個清楚。”蕭挽風重新坐回燈下,未束發冠,只簡單扎個發髻,發髻也扎得隨意,幾縷發尾卷曲著垂落在肩頭。
對著眼前透亮的燈火,還是淡淡地說那句:“怕你事后后悔。”
謝明裳明白他沐浴后總是洇濕一塊的肩膀是如何來的了。
她盯著那幾縷還在滴著水的卷曲的烏黑發尾。
夏日晚上的風吹過室內,卷曲成小圈的發尾就在她身側微微搖晃著,一滴水滴在她手背上。
她沒忍住,抬手拽了一縷過來,沾水捋直了。
手一松,那縷發尾居然又重新卷曲起來,依舊濕漉漉地搭在他肩膀上。
“哎?”謝明裳納悶地坐起身湊近打量。“殿下的頭發有些天生卷啊。”
天生卷發的中原人少見,她好奇地打量片刻,抬手試探著又捏一下發尾。
發質黑且硬,確實天生幾分卷曲。每日梳理得整整齊齊、發髻束在冠里時看不出,發尾沾水垂落時格外地明顯。
蕭挽風目光直視著燈火,并不看她,也不搭理她稱得上冒犯的小動作。
“不必顧左右而言他。后悔了直說,不必害怕。”
“沒什么可后悔的。”謝明裳不甚在意。
人既然入了他的王府后院,難道能一輩子不圓房?遲早有這天。
她揪著他的一小段發尾,感覺有趣,試探地往自己小指頭上彎彎繞繞,纏上三四圈。
他要應答,她就給他明確的應答。
“我愿意。試試。”
側坐著的男人轉過肩膀,注視著她把發尾在小指上隨意纏繞的動作。
謝明裳自己的長發半濕
半干,發髻早松散地不像樣。
烏亮長發順著臉頰輪廓瀑布般地披散下來,部分散在肩頭,部分柔順服帖地貼在后背,隨著動作微微地搖擺,幾縷長發尾散在他膝上。
蕭挽風也挑起一縷她的發尾捏在手里把玩。
她的頭發濃黑而柔滑,發梢筆直,和男子硬而黑的微卷發質截然不同。
他把玩片刻,把她攥在手指頭里玩弄的微彎曲的黑硬發尾給抽走了。
兩股不同發質的黑發尾在他的手掌上繞了個圈,粗硬柔細,涇渭分明。
他低頭看了片刻,又開始繞第二圈。
這一下扯到了頭皮,謝明裳疼得嘶了聲,把自己的發尾搶了回來,抬手按住被扯得生疼的發根部位。
蕭挽風安撫地摸了下她散亂的發髻,起身吹熄了燈臺跳躍的火光。
落地燈臺的八盞銅燈逐個熄滅,明亮的室內黯淡下去。
黑暗仿佛潮水淹沒礁石,謝明裳的心砰地劇烈一跳。
她仿佛礁石上站的人,如今腳邊感覺到升漲的潮水了。
室內只剩下最后一盞床前的小油燈。黑暗里燈光如豆,搖曳明滅,把燈臺邊的背影拉得老長。
那個頎長健壯的身影轉向她坐的方向,腳步聲走近,停在貴妃榻邊。
謝明裳手指不自覺揪了下柔滑的紫緞面,又松開。
她至今覺得蕭挽風那雙眼睛像荒野地游蕩覓食的虎狼。黑暗處的眼睛灼灼幽亮,釘在她身上時,那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更像了。
但和野地的虎狼滾在一處也沒什么不好。
這只關外來的虎狼護地盤,猙獰爪牙對著外頭。
每次在外頭兇性畢露、打得血淋淋回家來,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洗干凈,帶著清淡皂角香氣往她身邊湊。
想起皂角清香,鼻尖下就傳來淡淡的皂角氣味。
……他今晚又洗過了。
謝明裳忍不住地有點想笑,然后形狀漂亮的唇角當真翹了翹。
也不知這淺淺的笑容在黑暗里有沒有被看到。
總之,面前的人低頭凝視她片刻,沾染了水汽的健壯身軀湊近過來,吻住她紅潤微腫的唇角。
又是那種幾乎吞食般的侵入性的深吻。
筋骨有力的手從后方按住她的腰,確認般停在那處不動。謝明裳沒有躲。
扶著后腰的手緩緩發力,頎健的身軀壓下,又壓著她往前迎合。
謝明裳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舌尖再度被吮得發麻,就連喉嚨深處也被舐過,酸麻的感覺沖上頭皮,玉色耳垂不知不覺地都滾燙通紅。
她失力地往后倒,重新倒回榻上。
身上單薄的衣料早不剩下什么,她掙扎幾下,從圍困里掙出一點喘息余地。
柔軟水光的紅唇開合著,她仰著頭,濕漉漉的濃黑睫毛半開半闔,湊去耳邊吐著氣抱怨:“硌著我了……”
腫脹的唇瓣碰著了滾燙的耳垂。
一陣夏風吹過內室,床頭遺留的最后一盞照明小油燈豆大的燈光劇烈抖動,兩個人影在濕透的軟榻上翻滾。
謝明裳吃疼地低低吸著氣,突然感覺有點不太對。
“等等,等等……”
寂靜的深夜庭院當中,突然響起一聲痛喊。
鹿鳴和蘭夏已經睡下了,被這聲痛喊驚醒,一骨碌翻起身時,又聽到一聲更大的痛喊。
蘭夏急匆匆穿衣裳,拉開屋門沖出去探查動靜時,正好聽到敞開的西屋窗里嘩啦一聲大響。不知什么打碎了瓷器,清脆的響聲驚起了枝頭夜鳥。
謝明裳的側影映在窗紙上。聲音都疼啞了,纖長手指筆直指著屋門,帶幾分急促而惱火的喘息,怒沖沖地喊:
“出去!”
急促的腳步聲穿過庭院,鹿鳴也跟著跑了過來。
兩人在緊閉反閂的屋門外砰砰地敲門,蘭夏隔門大喊,“娘子!怎么了娘子!可要我們進屋?”
謝明裳有些啞的嗓音收斂了些,對門外道:“別進來!”
門里響起另一個低沉的聲音,聽來不怎么痛快。
“事到臨頭,反悔了?”
謝明裳的聲音斬釘截鐵道:“反悔了,怎么著?”
一聲轉軸聲響,敲不開的木門忽地從里拉開。
蕭挽風唇線抿成一條長直線,身上衣袍半掩,衣擺半濕不干,無視門邊立著的兩名女使,邁步走了出去。
在鹿鳴和蘭夏的瞠目注視下,不回頭地大步直走出院門。被拉開的厚重院門敞開在夜色里。
兩人緊張互看一眼,急忙跑進內室。
謝明裳濕噠噠地蜷在貴妃榻上,身上搭一條薄絲被。地上全是水。
鹿鳴把熄滅的八盞銅燈臺重新挨個點亮,攙扶著榻上蜷著不動的自家娘子起身更衣,蘭夏忙碌著收拾滿地的水和碎瓷。
蘭夏忽地驚喊一聲。
四處沾水的深深淺淺紫色的貴妃榻上,柔滑緞面上沾染著幾絲血跡。
“怎么回事?動刀了?”蘭夏緊張地追問:“誰受傷了?”
謝明裳走動困難,從軟榻上起身上床這短短十幾步,疼得幾乎面容扭曲。
她同意圓房就是想引人走正路子。
想免去歪路子越走越偏斜,她每夜被人死命揉搓、揉搓完了還得拔刀對砍見血的一場活罪。
卻沒想到,走正路還是免不了活罪。
蘭夏和鹿鳴兩個迭聲地追問怎么了,到底有沒有動刀,刀傷了哪處,謝明裳只肯說:“沒動刀,沒人受傷。”
有些話當著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實在說不出口。
把兩人哄走后,她關上門,在燈下獨自磨著牙生悶氣,半晌才咬牙吐出三個字:“那驢貨!”
第42章 第 42 章 你管我疼不疼?
謝明裳在馬廄里刷馬。
刷子和水桶早備好了, 都放在“得意”的面前。得意面前的馬槽里干草堆得滿滿當當,大腦袋扎進干草堆里就沒抬起過,喜悅地大嚼不停。
謝明裳坐在小杌子上, 刷子沾水, 仔仔細細刷起馬鬃。
蘭夏提著另一只水桶進來馬廄,捂著鼻子道:“味兒沖死我了……娘子, 這馬兒咱們必須要刷嗎?”
“它叫得意。”謝明裳把刷子放桶里,清洗刷子上纏繞的鬃毛。
“馬兒有靈性的。你對它好, 有空多陪它。它看在眼里, 才會對你親近。”
馬兒有靈性之類,蘭夏聽得半信半疑。不過她還是按照娘子的吩咐取來兩個新刷子備用。
鹿鳴提著一籃子甜柰小跑進馬廄。
“取來了, 娘子。”
三個小娘子每人嘴里叼個甜柰,取刷子刷馬。
謝明裳試探著拿小刀切了半只柰遞給得意, 得意的鼻孔翕動幾下,從馬槽里抬起大腦袋,聞了聞味道, 舌頭毫不客氣把甜柰卷走了。
馬槽里響起一陣嘎吱嘎吱的咀嚼聲。
“好了, 不能吃太多。吃多了果子蛀牙。”謝明裳投喂了整只柰, 把繼續討要的大腦袋推開,幾下刷完馬腹。
在早晨的陽光下, 把全身洗刷得油光水滑的得意牽出去馬廄外。
得意是一匹年輕健壯的母馬,毛色紅白相間,搭配純黑的一套馬轡鞍具, 在陽光下極為漂亮。
謝明裳牽著得意走出十幾步, 翻身上馬背。
在馬鞍上坐實的瞬間,漂亮精致的面容細微扭曲一下。
兩天了,還疼。
她還是大意了。只留意外表的皮相俊美, 身材挺拔健壯。
從前出門交際時,她曾經聽幾個出嫁后的小婦人私下隱晦地議說幾句,鼻梁高挺如懸膽的郎君“好用”。
好用?跟個木杵似的,哪里好用??
她做好了準備的第一次圓房,折戟沉沙。昨天日頭落山前她就吩咐把院門關了,敲門也不放人進來。
算那位識相,沒下令砸門,掌燈時辰過來轉了一圈,靜悄悄走了。
謝明裳身上不舒坦,心里也就不怎么痛快。
她不痛快的時候,便出來尋旁人的不痛快了。
韁繩勒轉方向,拋下跟隨的馬廄小廝,馬鞭輕輕一敲,得意長長地一聲嘶鳴,奔跑速度陡然加快。
直奔馬場方向
而去。
這間搶來的廬陵王府里的馬場確實不大。比起練兵跑馬,更像為了附庸風雅而修建的場地。
馬場周圍的布置刻意凸顯大漠風光,不知從哪處移栽了幾顆胡楊木在馬場邊,在京城水土不服,半死不活,光禿禿的樹干對著藍天。
馬場里堆的黃沙土當然也不是真正的戈壁千百年日曬風干的碎石砂礫。
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河道土,遇水成濕泥。
幾十名親兵在馬場里剛操練了兩輪,踩得滿地泥濘。就連站在馬場欄桿邊上低聲交談的兩人,身上也都一副灰撲撲的塵土模樣。
謝明裳遠遠便看見了馬場欄桿邊靠站著的兩位。
一個是顧淮,另一個便是昨晚在她門前吃了場閉門羹的正主兒。
蕭挽風正好面對著她打馬而來的方向。一眼看見馬背上高坐的窄袖紅衣小娘子,交談便停止下來。
謝明裳隔著十來步勒停了馬, “上回殿下承諾的原話,這匹得意賜給我了。可算數?”
蕭挽風并不和她打太極,直接一頷首,肯定地道:“算數。”
“那就好。”謝明裳滿意地策馬原地轉半圈。
“殿下上回還說,從未攔著我出門。我今日就想騎著得意出門轉一圈,可使得?”
夏日陽光熾盛,蕭挽風不明顯地擰了下濃黑的眉。
“今日?”
謝明裳在陽光下看得清楚,心里一涼,原本微微上翹的嘴角不由往下撇。 “不可以?”
蕭挽風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騎馬的動作:“身子不疼了?”
謝明裳:“……”
旁邊的顧淮始終原地站著,顯然事未議完。
原本只是沖著謝明裳馬匹的方向拱拱手,聽完兩人幾句對答,忽地一個大轉身,倒退兩步,跳過馬場跨欄走了。
謝明裳:“……”
雖說是河間王身邊的親信,大小事無需瞞著。但顧淮反應太快,尷尬得就是留下來的人了。
謝明裳尷尬之余大為惱火,說話不客氣起來:
“你管我疼不疼?我問你的話先答了。”
蕭挽風想了想,直接應下。
“奔馬不要離開京畿地界即可。等下我要出門,顧淮性子穩,叫他跟你。”
“……”
蕭挽風見她不應,又問:“當真不疼了?”
謝明裳在馬背上斜睨著前方肩寬腿長的郎君。
她今日不痛快找人撒氣來了,既然找著了人,自然要當面撒氣。
“殿下說什么呢。”她抬著下巴不認賬:“分明什么也沒發生過。什么疼不疼的,我竟聽不懂了。”
蕭挽風的長腿倚在欄桿邊,神色平靜地跟她商量:“無事發生最好。那今晚主院可以開門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明裳哼一聲,沒搭理,攏著韁繩便走。得意咴咴叫著奔跑出去。
她今日只是找人撒氣來了,并未真的打算帶著顧淮出門閑逛。
既然當面得了應允承諾,得意一路輕快小跑回馬廄。
謝明裳把最后一個甜柰喂給了得意,提著空竹籃,領著蘭夏和鹿鳴回小院。
“你們兩個當心點。我進門要做戲了。”她低聲叮囑一句。
昨天一整日又疼又惱火,她既沒搭理關在門外的蕭挽風,也沒搭理院門里服侍起居的幾位宮里的人。
今天出去跑了一趟馬,情緒好轉不少,她有心情和院子里這幾位虛與委蛇了。
朱紅惜果然遠遠地迎上來,臉上謙卑帶笑,覷看進門幾人的動作神情。
謝明裳抿著嘴,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模樣,和蘭夏鹿鳴一路沉默著進門來。跨進門檻時,五官表情明顯地扭曲了一下,吸氣招呼:“扶我一把。”
蘭夏和鹿鳴兩邊攙扶著,像捧著易碎的瓷盞,小心翼翼把人攙扶進庭院。謝明裳不住地吸氣。
眼見謝明裳慢騰騰地挪騰過庭院,朱紅惜眼里帶估量,并不靠近,反倒回身去小廚房尋任姑姑。
沒多久,任姑姑在屋門外敲門,小心翼翼問:“昨日便見娘子心情不好。不知老身可有能幫得上的地方?娘子可有想吃的肉菜湯食,老身趕緊出門采買去。”
鹿鳴揚聲道:“勞煩任姑姑,弄些調養補血的好菜。娘子她……”
“別說了!”謝明裳坐在靠窗的貴妃榻上,出聲打斷,語氣明顯不好。
“別弄了,哪吃得下!”
鹿鳴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隔墻偷聽的人隱約聽清:
“娘子身上疼,要不要請胡太醫來看看?”
謝明裳幽幽地嘆了聲:“那種地方弄出來的傷……不好給人看。”
鹿鳴掐了蘭夏一把,蘭夏淚汪汪地大喊:“娘子!欺負娘子的人不得好死!”
“別說了。”謝明裳捂住蘭夏的嘴,還用那種幽幽的口氣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入了他的后院,隨他折騰去罷。”
蘭夏又大喊:“娘子!你想開點,嗚嗚嗚……”
這回是鹿鳴捂住了蘭夏的嘴,不大不小的聲響勸說:“娘子忍著。等郎主出征回來,再從長計議——”
但具體如何從長計議,三人都是臨時念的戲碼,鹿鳴一時想不出如何接下去唱戲,后半截便卡了殼。
最后還是謝明裳以咬牙發狠的語氣收了尾。
“忍著,等著!等我父親平定叛亂,帶著煊赫軍功凱旋歸京,便是我們脫身的機會了。我必饒不了他!你們莫忘了,這屋里可有兩把彎刀的。兩把刀都是開了鋒的利器……”
屋里寂靜下去。
寧靜良久,蘭夏躡手躡腳地透過門窗縫隙往外看,悄聲說:“人聽完了墻角,偷偷溜去西邊廂房找朱紅惜說話了。”
謝明裳饒有興味地琢磨了一會兒:“你們覺得,她到底會傳什么話過去?報入宮里的密信又會如何寫?”
鹿鳴有些迷茫,她其實不大分得清自家娘子說得真話還是假話。
想了半日,悄悄問:“如今到底是怎么個局面。”
謝明裳隨手取過窗邊擱著的一盤象棋。
象棋棋盤居中的長線劃分楚河、漢界。
“我爹爹在棋盤上,興許當得起一只馬?”她把一只黑“馬”擺上棋盤。
“至于我,只是棋盤上不足道的小卒子。被人扔上棋盤,頂個卒子的身份,活了死了都無所謂。”
但小卒子也是有想法的。
她輕輕提起一只黑“卒”往前挪動幾步,“看,小卒子過河了。 ”
蘭夏茫然地盯著棋盤上過河的“卒”。
“小卒子過了河。所以,我們要吃掉對方的帥?”
謝明裳抿著嘴微微地笑。提起“卒”,橫著走兩步,又改豎著走。
“小卒子過了河,便不必聽從旁人心意走。如何對我們自己有利,如何走。”
她收起象棋,漫不在意道:“彎刀在墻上多掛幾日。河間王這個人有點意思,琢磨不透。我再看看他。”
——
“確定了。”
“之前老身就和朱司簿說過,那夜大喊大叫的動靜,必定兩人圓了房。而且多半是河間王強行拉著謝六娘行房事。謝六娘如今,恨他入骨啊。”
爬藤靜悄悄地爬過墻角。光線昏暗的西廂房里,暗中密會的兩人竊竊私語。
朱紅惜面露狐疑:“不見證據,房里只潑了滿地的水。誰知當真行了房事還是故意糊弄我們。”
任姑姑自認見多識廣,當即笑了。
“謝六娘倒還有耐心糊弄我們。河間王殿下何等的貴重身份,哪會為了個后院女子費心應付我們?二十來歲血氣方剛的盛年男子,情熱上頭,想要便要了,哪想得那么多。”
朱紅惜依舊半信半疑,“當真圓了房?我可是要報上宮里的,絲毫錯不得。若是報錯了,任姑姑也要擔干系。”
任姑姑十分地不高興:“朱司簿打得好算盤。從謝六娘子那邊套話的風險老身擔了,密報歸朱司簿一人操持,宮里的好處必然沒有我等的份。萬一報錯了還要老身擔干系?” 說著做出一拍兩散的姿態起身。
朱紅惜急忙賠笑把人拉回坐下:“哪能的事,必然福禍與共。密報署名少不了任姑姑。宮里將來賜下多少好處,任姑姑分一半去!”
兩邊各自擠出笑容萬福告辭。
任姑姑笑道:“既然圓了房,后續便是子嗣上的事,胡太醫也該用起來了。是調養謝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呢;還是調養身體,防止她受孕呢。只等朱娘子吩咐下來。”
朱紅惜關了門,臉上笑容即刻消失,坐下面無表情地地寫密報。
先報上圓房的消息,再把任姑姑詢問的原話寫入密報里,詢問宮里。
是調養謝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還是調養身體,防止她受孕?
她說的哪算數?當然是宮里說的算。
宮里要她作什么,她便做什么。馮喜公公向來是圣上面前的紅人,最近圣恩隆重,又新領了一路禁軍千羽衛,正是招兵買馬的時候;她死心塌地為馮喜公公做事,這份忠心,馮喜公公看得見。
也不知章司儀咽氣了沒有,司儀的位子空出來了沒有。
她實在聽夠了‘朱司簿’三個字。身上的女官職位,必定要往上提一提,才抵償她在王府捱得這許多辛苦。
至于密報的署名,當然只有她一個人的名字:
“六尚司簿,朱紅惜。”
——
夏風吹拂下的京城熱氣蒸騰。
高大的合歡木在書房窗外搖曳,枝葉樹影遮蔽陽光,給庭院里帶來少許涼意。
漢白玉泡澡池子白天未放水。蕭挽風站在空池子邊,挨個看過浴池邊擱著的幾個小木盒。
皂角,香胰子,紗布巾。沒了。
他思索著,彎腰取過柔滑軟膩的香胰子,聞了聞氣味,擰了下眉,又放回去。
“殿下尋什么?”顧沛正好從庭院里路過,熱絡地跑上前:“皂角要添置新的了?”
“香胰子的氣味沖鼻子。”蕭挽風問他:“可有其他好聞氣味的香胰子?”
顧沛愣了下:“香胰子還有分好聞不好聞的?不都是拿起來往身上搓幾下沖干凈?”邊說邊疑惑地取過木盒里的香胰子猛嗅:“蠻好聞啊。”
蕭挽風轉身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盯得顧沛無端心虛起來,抓著香胰子,“殿下不喜歡這個的氣味? …卑職去換一個?”
蕭挽風擺擺手,把人打發出去。
他繞過空池子,走進書房外間。走過書房外間的黑漆大桌案面前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腳步一頓。
抬手按住桌案上的玉屏擺件,緩緩轉動半圈。
書桌下方隱藏的雙層暗格打開。
之前早已被他清理過一輪,暗格里的瓶罐秘藥全扔了出去,兩個格子如今空蕩蕩的,行房事用的脂膏一瓶也不剩。
蕭挽風沒什么表情地看過片刻,暗格關上。
出去庭院又撿起池子邊的香胰子,聞了聞,擰了下眉。
軍中用東西不講究,這香胰子不知從店鋪買的還是自制的,氣味沖鼻,她必定不喜歡。
正好嚴陸卿匆匆進來院子,蕭挽風拋下香胰子問他:“京城里賣女子香膏的店鋪,你可有相熟的?”
這句問話把才思敏捷的嚴長史堵得半天答不上,琢磨了好一陣才道:
“可是謝六娘子用?正好娘子慣用的藥酒也快喝完了。要不然,臣屬去城西李郎中的藥鋪買藥酒的時候,順道問一句?李郎中長居京城,必定熟悉這些店鋪。”
小事好解決,嚴陸卿今日過來書房另有正事。
他從懷里掏出一管細竹筒,雙手奉上:“宮里有密報。”
消息從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小公公[1]處傳來。
虎牢關戰事不利,朝中幾位言官彈劾謝崇山按兵不動,任由逆賊攻下虎牢關周邊兩座小城而不發兵救援,有意拖延平叛戰情,奏請朝廷下旨換將。
又有朝臣上書提起,召回謝崇山,改由河間王領兵出征。
蕭挽風唇邊噙著冷意,抽出竹筒里的薄紙,幾眼看畢,放去燈臺火焰上燒盡了。
逢春的密信里提起,奏請河間王領兵出征的奏本被天子扔去地上,驚得殿內服侍的宮人跪了滿地。
他在殿外聽到少許動靜,卻不知這道奏本出自何人手筆。
“幾道奏本都留中未發。宮中、政事堂兩處均毫無動靜。殿下,我們該做些什么。”
蕭挽風坐回大桌案之后,手肘隨意搭上木椅扶手。
窗外濃密樹蔭遮蔽下的細碎光影爬滿肩背,他的面龐隱蔽在暗處。
“以靜制動。”
“賬上劃一百兩金,給逢春送去。”
第43章 第 43 章 死也不試,沒第二回……
謝明裳心頭的無名火消散, 院門便再度敞開了。
傍晚掌燈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過來用晚膳。兩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誰也不提昨天院門緊閉, 門外敲了半日也沒敲開院門的事。
今晚的膳食擺上大圓木桌, 謝明裳隱約感覺哪里不對,留意數了數碟盤數目:“喲, 改十二道菜了?”
四葷八素,加一甕天麻乳鴿湯。
她隨口問了句:“殿下總算知道我們兩個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蕭挽風淡定夾起一道荔枝白腰子, 放進謝明裳的碗里。
“宮廷名菜, 鮮香滋補,吃點嘗嘗。”
謝明裳原本沒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來說沒差什么, 反正吃用不完。
但兩人用罷膳,正圍坐飲茶時, 王府嚴長史來堂屋稟事,正好看見滿桌許多碗碟原封不動地撤走,滿臉憂心地開始勸諫:
“向來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王府賬目吃緊, 新宅子那處興建的馬場規模超過預計, 工部時不時地過來哭窮討錢。殿下,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減減……”
蕭挽風當眾摔了茶盅。
茶水橫流, 碎瓷滿地,庭院里外鴉雀無聲。
嚴長史滿面惶恐地跪倒長拜下,“臣屬忠心勸諫, 日月可鑒……”
“你要謝你自己的忠心。否則此刻人頭還能頂在肩膀上?”蕭挽風漠然道。
無聲的怒意在屋里激蕩。嚴長史果然不敢再勸諫一個字。在滿院的窺伺視線下, 撩起茶水浸泡濕透的衣擺,誠惶誠恐地倒退了出去。
謝明裳坐在堂屋里,邊喝茶邊瞄著。
王府之主發怒的動作很真;嚴長史臉上的惶恐瞧著也很真。
但這兩位湊在一處, 為了晚膳的開銷用度發作了一場,她感覺有點不對勁。
畢竟,以她的觀察,河間王是個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鋒割手,言語沖撞,蕭挽風都忍下去了。
哪怕這位當真是座熔巖翻滾的暴烈火山……
她現在十分篤定,火山口遮擋噴發的灰巖,估摸著有百十丈那么厚,輕易踹不動。
以嚴長史這位親信在他心里的分量,為了些錢財開支小事,蕭挽風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對親信翻臉,當中發下一頓雷霆訓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滿院窺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著不至于。
同樣在堂屋里伺候的陳英姑和穆婉辭兩位女官,面對這場突然發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頭去。
穆婉辭的手指攥得發白,陳英姑的肩頭細微發抖。
之前幾場夜晚杖責,顯然給她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份無聲的恐懼,在眾人之間互相影響,無聲地傳揚回蕩。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內室,恐懼源頭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眾人才同時無聲地長出口氣,繃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紅惜小聲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湯。
她眼里同樣驚恐未散,但驚恐里又暗藏興奮。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報上去的密信越有價值,她就越可能早日離開這處鬼地方。
謝明裳看夠了,招呼蘭夏和鹿鳴兩個隨她去內室。
“才用完膳就發大好一通威風啊。”謝明裳聲音不大不小地道,“嚴長史惹怒了殿下,還請不要牽累到明裳身邊的人。”
蕭挽風坐在貴妃榻邊,兩條腿支得老長,遠遠地看
著她抑揚頓挫地念白。
謝明裳搖著團扇走近榻邊,忽地彎腰下去,附耳小聲問:“真窮了?”
蕭挽風沒繃住,唇線明顯地彎了下,很快又拽平了。
“不差幾個菜。”他緩聲道。
謝明裳直起身來,揚聲沖身后喊:“蘭夏,鹿鳴,屋里不要你們伺候。別惹殿下眼煩,都退下去。”
蘭夏摸不著頭腦,被鹿鳴推著退出屋外,關好了門。
安靜下去的內室里,只剩一站一坐兩個身影,朦朧映在窗紙上。
謝明裳站著搖了搖團扇,琢磨不太透徹,又彎腰附耳問:“下面什么戲碼?提前說一聲?我這邊也好應幾句。”
“無需你應什么。”蕭挽風抬手捻了下她鬢角邊的碎發:
“以不變應萬變。你只管好好地養病。新王府的馬場修建得敞闊,等你病再好些,我們搬去新宅子,騎著你的馬每日去馬場轉幾圈。人多動動,百病不生。”
謝明裳往他身側坐,抬手搡幾下,把人往另一側擠,自己懶散地整個人蜷在貴妃榻上。
“當著我的面提新宅子,大晚上的想吵一場是不是?我好好的謝家宅子都不知被你扒成什么樣了。”
“你的晴風院沒動。”
“除了我的晴風院沒動,其他院子全拆了建馬場對不對。”
蕭挽風不應也不否認,把話頭遠遠地扯開。
“今晚可以再試試。”
“試什么?”
“前夜未成的事。”
謝明裳有一搭沒一搭扇團扇的動作倏地停頓了。
停頓片刻,又開始慢慢地扇。但這回扇起的不是涼風,是火氣。
她身子朝外側臥著,不冷不熱道:“前夜說得還不夠清楚?我就臨陣反悔。沒下回了,別惦記,忘了罷。”
說完連扇子都不扇了,往地上一扔,躺平裝死。
但之前不成功的那次圓房嘗試,顯然改變了對方的想法。
蕭挽風沉吟了片刻,起身去妝奩臺前翻找。
謝明裳起先忍著不問,隔了半晌,人卻還在鏡子邊翻找物件。
她靜悄悄翻了個身,團扇搭在鼻尖,烏黑剔透的眼睛悄悄睨過去。
銅鏡映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正在把她日常用的裝胭脂口脂眉黛的瓷瓶銀盒挨個打開,看一眼又放回去。
團扇輕輕扇了兩下,謝明裳心里嘀咕:他找什么呢。
片刻后,人攥著一個薔薇紋鎏銀勾邊的小圓蓋盒走回榻邊,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這是你慣常用的香膏?”
謝明裳瞧得清楚,不甚在意道:“是,早晚潔面過后擦臉用的。殿下喜歡只管拿去用。”
蕭挽風便拿著那鎏銀小圓盒去床邊,隨手擱在床架上備用。
在謝明裳驀然瞪大的注視下,坦然拉下帳子,除下發冠,解開犀皮腰帶,擱在床頭。帳子里朦朧映出精悍的男子身軀。
“上次不順,是脂膏未準備妥當的緣故。今晚可以再試試。”
謝明裳:“……”
她一時居然不知該說些什么,啞然片刻,往貴妃榻里滾兩圈,面朝里側睡下。
上回疼得太狠,她驚疑之下動手摸過了。
是她想不開,偏要把人從歪路子掰正了走正路。左右都疼得想死,還不如繼續任他揉搓去。
“死也不試,沒第二回。實在心頭火旺的話,我就躺這里了,繼續揉搓罷。”
說完一言不發地裝死。
內室里靜悄悄的,只有兩邊頻率不一的呼吸聲。對方忍耐著,很久沒有說話。
謝明裳閉目聽動靜。這回依舊沒有沖她發作。
耳邊響起了輕微的金玉撞擊聲響,解開的犀皮玉帶又扣了回去。
食色性也,人之本性。
他連本性也能按捺得下。
她現在隱隱約約地估猜到了,覆蓋著火山熔巖口的那層灰巖,厚度超過她的想象。
下面雖然有熔巖狂暴滾動,但只要他不想沖她發作,應該是她狠命踹也踹不開……?
那就令人放心了。
夏日炎熱,謝明裳側身向里躺了一會兒,悶出滿肩背的熱汗。正好腳步聲又走回,人坐回榻邊,帶著人體熱度的膝蓋貼住她的小腿。
她自覺地往里蜷了蜷,讓出半個軟榻,掩著呵欠翻回身去,扯了扯身邊的衣袖。
“困了,想睡。勞煩殿下幫我熄個燈。”
蕭挽風手掌向上,視野里閃過一道耀目銀光。
她起先以為是那個鎏銀盒子的反光,看清物件時,瞳孔微微收縮。
他握著她的彎刀。
半月形的銀刀鞘,日日擦拭得晶亮,在燈下耀眼奪目,晃入了她的眼簾。
謝明裳的眼睛盯著未出鞘的彎刀。
“什么意思?”
“天色還早,不急著睡。”
蕭挽風抬手把刀鞘戳過來,神色依舊淡淡的。
“拉拽筋骨也持續不少日子了,看看成效如何。拿刀出去,對我出招。”
謝明裳:“……”
———
入夜后的安靜庭院里響起一陣不尋常的響動。
乍聽像風,細聽卻又像沙土翻騰。突然嗡地一聲響亮鳴。
彎刀在月色下脫手飛去,扎在半尺外的地里。
蕭挽風緩緩直起身來,手里倒提著木槍。
被削斷的一截木槍尖掉在地上。
“你瘋了嗎!”謝明裳急促地喘著氣,倒提刀柄,怒沖沖指著對方的鼻子:
“我這把刀利得很,你握木槍直沖刀來什么意思!手指頭沒給你削斷幾個算你運氣好!”
蕭挽風皺了下眉。
但他皺眉卻不是因為大晚上挨了罵,而是另有原因。
“你也知道是木槍尖。怎的輕輕一挑,你的刀便脫了手?和你說過了,無需讓我。”
謝明裳不搭理他,喘勻了呼吸,撿起地上的彎刀便往屋里走:“打過了。可以讓我睡了嗎。”
蕭挽風站在身后,思忖著,盯著她手握緊的彎刀。他總覺得少了什么。
謝明裳才進屋又被攆出屋。
“去馬場。”蕭挽風吩咐道。
謝明裳不肯去,在院子里發脾氣。蕭挽風抱臂站在門邊,看著她鬧,反正堵著不讓她進屋。
謝明裳賭氣去爬窗戶,爬到一半又被拉扯下來,氣得她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身上。
鬧騰的動靜不小,驚起滿院子的人。
蘭夏和鹿鳴兩個都趿鞋急跑出來,驚喊:“娘子怎么了?”
見到她們兩個,謝明裳反倒冷靜下去幾分,也不試圖爬窗進屋了,拍拍裙擺沾染的灰塵。
“去馬場一趟就能回來睡覺?萬一你還是不滿意呢?”
蕭挽風從地上撿起彎刀,拍去灰塵,再度遞來面前:“牽你的得意,上馬再出一次刀。之后讓你回來睡覺。”
謝明裳提起彎刀,轉身就往院子外走。
直接去馬廄牽出得意,翻身上馬,積攢的怒氣不減反加,快馬直奔馬場而去。
今夜是個下弦月,濃云星淡,月色時隱時現。
她急奔去馬場時,黑馬烏鉤已經等候在場地中。
蕭挽風依舊提了一桿長木槍,木槍尖以布包裹,催動韁繩,沿著馬場木柵欄緩慢小跑。
謝明裳又累又倦,滿肚子的無名火,手背往后重重擊打馬臀,喝道:“駕——!”得意嘶鳴著騰空跨越過木柵欄,直奔黑馬而去。
奔近五步時,謝明裳一句廢話不說,直接揮刀。
黑暗的馬場驟然出現一大片扇形雪亮弧光。由下而上,從胸腹直撩咽喉。
這是她積蓄了半夜的憤怒和燥火的一刀。揮刀出去的剎那,她自己都沒多想,也絲毫沒留情。
嗡——一聲悶響。
木長桿再度被削斷,槍尖掉落沙地。
然而那一刀的刀勢絲毫不停,借著奔馬的力道,雪亮的刀光如漲潮的潮水般往前席卷而去,從下往上直撩咽喉。
等謝明裳意識到自己含怒揮出的這一刀的威力時,瞳孔驟然收縮。
被這樣的刀近了身,一刀就能將對手開膛破肚!河間王今夜沒有穿甲!
但刀勢已出,強行收也收不回了。電光火石間,對面的長木槍頭被削斷,咕嚕嚕掉落沙地,人卻并未勒馬避
讓,反倒縱馬迎面直上!
兩邊馬匹交錯的同時,蕭挽風抽出腰刀,鐺—一聲大響,擋住這險些開膛破腹的一刀。
他的臂力大得多,兩邊刀撞在一處,謝明裳整條手臂都被震得又酸又麻。力竭手松,彎刀掉落地上。
“呀!”她知道這馬場鋪的泥沙有多臟,急忙踩蹬下馬,把泥里滾得臟兮兮的彎刀捧在手里。
馬蹄小跑奔向身側,得意烏溜溜的大眼睛注視著她,低頭拱了她一下。
無聲地催促,催促她上馬去。
謝明裳心里涌起古怪的熟悉的感覺。
分明這是她頭一次踏足馬場,臟亂狹小,絕不是她喜歡的地方,手臂脫力發麻到失去知覺,但不知為什么,心頭升起的喜悅的感覺揮之不去。
奔馬揮出的那一刀,讓她感覺痛快。不,痛快這個詞還不夠形容,那一刀讓她十分的暢快。由內而外地暢快。
仿佛長久凝滯在體內的某種阻力,驟然脫出身體。她感覺到了輕盈。
但等她回過神時,又發現“輕盈”其實描繪的是心頭的感覺,而不是身體。
她渾身都脫了力。發麻的手在發抖,幾乎抱不住刀。
裙擺早就在沙地上拖臟了。她索性直接坐在馬場泥濘的地上,撫摸著得意拱來拱去的大腦袋,抬起頭,仰望著頭頂云層間隱現的彎月,月下幾棵光禿禿的胡楊木,枝杈樹影對著天。
又一匹馬緩慢地小跑到她面前。她坐在泥濘的黃沙泥土當中,馬兒擠擠挨挨蹭著她,懷里抱著灰撲撲的刀,出神地凝望夜幕天空。
黑馬上的郎君低頭注視著她。
驚險之極地躲過那致命一刀,蕭挽風什么也沒說,從馬背上伸手拉她起身。
謝明裳脫力的手臂還在時不時抖一下。被他牢牢攥住,從地上拉起。
起身后她才留意到他右邊的衣袖被刀割破了長長一道口子。也不知人受傷了沒有。
形狀漂亮的嘴唇翕動幾下,想笑他沒擋住刀,又想和他解釋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揮出的那一刀。
但真正開口說出的卻是:“可以回了么?好累。”
兩匹馬沿著王府青石道前后慢行。
重新入臥寢間已三更末。謝明裳累透了,也臟透了。
她只來得及把落滿泥點的長裙扒下,只穿單衣撲倒在床上,心里嘀咕著“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晚上……”
人沉沉地睡了過去。
東間的燈光在夜里持續亮著。屏風后顯露人影。
蕭挽風褪去外袍,把右小臂一道細而長的刀傷仔細包扎妥當,重新換了身干凈衣裳。
黑暗內室里的人早已睡沉了。
她習慣側身抱著軟枕睡覺,少女單薄而優美的肩胛輪廓在月色下隨著呼吸細微起伏著。
他凝視片刻,把摟抱得過緊的藥枕從口鼻間拉開一點點,手指探去鼻下,聽她的呼吸。
呼吸均勻而平緩,人陷入熟睡中。比起剛來那陣子細而急促、時斷時續的呼吸,情況好得太多了,已不怎么像病中。
他默數了二十下,食指收了回去。
視線里又出現剛才那道雪亮如潮水拍岸的刀光。
人無畏,刀無懼。帶足了一往無前的磅礴勇氣。
她骨子里從未變過,出刀從不留后手。哪怕人已忘了,但身體還記著。
庭院里瞻前顧后、出手遲疑的那一刀,不是她的刀。
馬背上疾沖而來的那一刀才是。
那是他們當年關外并肩摸爬滾打時,她在戈壁斬殺頭狼、救下他性命的一刀。
第44章 第 44 章 殿下這右手,到底怎么了……
蕭挽風這幾日出入朝廷, 右手臂突然不能用了,偶爾需要動筆都左手提字。
散出去的帖子署名改用一筆古怪的狗爬字,倒叫最近接到帖子的朝臣心下惶惶不安。
宮里這日中午留膳, 當著圣上面前, 蕭挽風還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奉德帝的眼神飄來幾次,他只當沒看見。
沒過多久, 馮喜親自過來替他布膳,當面問了一句, “殿下這右手……到底怎么了?”
蕭挽風便挽起寬大的朝服袖口, 露出紗布層層包裹的精壯小臂。
純白紗布早晨起身那陣子換的,到中午時, 表層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
“哎喲。”馮喜驚道:“怎么傷著這么大一道傷口!好大的膽子,誰敢傷了殿下貴體!”
蕭挽風把袖口攏起, 繼續用左手筷夾菜:“馮公公,別問。”
“怎么回事。” 奉德帝狀似不在意地開口閑問:“莫非是帶入京的親兵操練時誤傷了你?”
皇帝開口親問,蕭挽風便放下筷子回稟。
“親兵哪能傷了臣?是臣的后院人。皇兄恕罪, 家丑不可外揚。”
御座高處飄過來的眼神更見興致。
“朕記得你的后院人統共也就一個?前兩個月宮宴領回去的謝氏女?怎么, 這次又是她鬧出事端?”
蕭挽風明顯沒有吃喝佳肴的情緒了, 開始停筷喝悶酒。
整壺美酒下肚后,帶幾分醉意一拍桌案, 神色冰冷道:
“雖說美人多刺,謝崇山這女兒,驕縱太過!見她體弱多病, 寵得多了些, 倒把她寵得無法無天,對臣也敢拔刀。皇兄不必多問,臣心中自有計較。”
奉德帝聽得大笑。笑完道:“圣人曰, 惟女子和小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之則怨。五弟啊,你把后院人放得太近了。” 說罷舉杯。
兩人遙遙互相敬酒。蕭挽風道:“謝皇兄教誨。”
奉德帝笑著擺手:“后院小事哪值得教誨二字。”
奉德帝今日宮中設宴,當然不是來敘兄弟情誼的。酒過三巡,把話題引去關鍵處。
“虎牢關戰事不利,謝崇山此人堪不堪用,朕還在觀其后續。五弟,謝崇山這次上書請戰,請求朝廷撥五萬精兵,朕只撥給他三萬。你覺得謝崇山領三萬兵,可還能抵擋得住遼東王叛軍?”
蕭挽風略一沉吟,并不直接答是否,只陳述事實。
“謝崇山打法穩健,鎮守關外多年的戰役,也都以防守居多。給他三萬兵,外加虎牢雄關天險,以他的打法,把叛軍在虎牢關下拖上一年半載,應不成問題。”
“拖上一年半載”六個字,奉德帝顯然不大喜歡,聽著聽著,嘴角便掛下去了。
“整年戰事太久了。”奉德帝沉沉地道。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朝野如今閉口不提五年前令先帝北狩的那場龍骨山之戰。朕也不提,唯恐傷及了先帝顏面。但不得不說,龍骨山之戰遺毒甚廣,不止朝廷損兵折將,更虧空了國庫。朕這個臨危受命的天子,傷神哪。”
蕭挽風邊飲酒邊聽著。
相比于他的無動于衷,奉德帝那處慷慨頓挫,說到傷感處還落了淚。
“朕看兵書寫道:臨陣換將不祥。朕無意承擔不祥。既然啟用了謝崇山,先不換他。但五弟你擅長奇襲,可有速戰速決的法子?”
蕭挽風放下酒杯,目光盯著殿內紅柱,看似陷入漫長的思索。
“鎮守朔州大營的威武將軍唐彥真,擅長輕騎奇襲。可調派入關,召為前鋒營主將,輔佐謝崇山的穩健打法,或有奇效。”
奉德帝拍案贊嘆,當場吩咐中書省擬旨,召唐彥真入京。
皇家兄弟親親熱熱地喝過幾輪酒,蕭挽風滿身酒氣地出殿去。受傷的右臂依舊藏在袖中不動彈。
內殿大屏風后轉出林相。
目光帶深思,注視著蕭挽風遠處的背影。
奉德帝垂著眼皮喝茶。
“林相這次料錯了。河間王并未舉薦自己領兵,而是推舉了一名擅長奇襲的大將調派去謝崇山麾下。以奇兵輔佐防守,一奇一正,相輔相成……林相,河間王的提議乃忠臣諫言啊。”
林相并不多辯解,長揖拜下謝罪。
“老臣惶恐。但說起擅長奇襲之將帥才,河間王自己才是朝中武臣第一。自從入京后,河間王卻從未請戰過一次。”
“剛才見河間王手臂受傷,之前也聽聞身有舊疾,入京養病……不知河間王是否當真身體有恙,不能領兵,因此才薦舉他人?”
奉德帝垂著眼皮,視線盯著碧綠色的茶湯久久不動。
林相沒有說錯。河間王的關隴四大捷,倒有三場是輕兵長途奇襲,以弱勝強之戰。
朝中論起擅長奇襲的將帥才,頭一個要數河間王自己。
他為何不舉薦自己?反倒舉薦起遠在關外的大將?
不愿?還是不能?
殿里沉寂良久,直到窗外一聲流水竹筒倒轉的脆響,奉德帝驚醒般道:“退下。”
——
暑熱多日的京城,這天淅淅瀝瀝下了整天的小雨,天氣驟然涼爽下來。
謝明裳的藥酒葫蘆見了底。
王府長史嚴陸卿親自跑了一趟城西李郎中的藥鋪。倒不是為了詢問女子香膏這等小事,而是打算重金把虎骨藥酒的藥方子買下。
誰知重金不管用,開價到五十兩金,依舊被李郎中堅決地拒絕了,只愿意以二十兩銀的價錢繼續賣他一葫蘆藥酒。
嚴陸卿想不通這人如何想的,納悶地提一葫蘆藥酒回城北王府。半路停車在京城極出名的祥鳳齋,買了許多女子香膏帶回,直接送來謝明裳的主院。
今日戶外落雨,出門澆成落湯雞,屋里的三個小娘子都圍坐在東間。
嚴陸卿敲門轉過東間的屏風,頭一眼瞧見謝明裳正在擺弄的東西,心里突地一跳。
她在擺弄蕭挽風留在東間的大沙盤。
三尺見方的大沙盤捏出蜿蜒起伏的地勢,標注城池河流。
京城城墻位于沙盤西邊,往東兩百里便是京城東側的屏障虎牢關,浣河在虎牢關下蜿蜒流過。
上游下游互成犄角的兩座小城,東河城,聚鳳城,已經落入叛軍之手。
虎牢關下的浣河水流湍急,以天然地形隔絕兩軍。浣河東岸駐扎著叛軍大營,浣河以西是她父親謝崇山領的三萬精兵。
謝明裳手里捏著代表她父親駐扎地的紅色小旗,在沙盤上東一下西一處地扎出四五個小洞。
嚴陸卿急忙把扎去浣河上游的紅色小旗拔起,插回原處。
“事關軍情戰事,不好供娘子玩耍的。”
嚴陸卿奉上藥酒葫蘆,又打開朱漆鑲貝母片的名貴方木盒,捧出八盒做工精致的鎏金紋小圓盒。
“我家殿下叮囑臣屬尋來的香膏。鋪子里八種不同配方的香膏,臣屬全買來了。娘子聞聞看,喜愛哪種味道,以后專買那種。”
謝明裳原本接過藥酒葫蘆時還微微帶著笑,頷首沖嚴陸卿道謝。聽到“香膏”兩個字,笑容就一斂。
形狀漂亮的唇角扯了扯,她接過精致銀盒,擺弄幾下。
“嚴長史,你也夠狗拿耗子的。還一次買八盒?夠你家主上用好久了。最近都不用再買了。”
嚴陸卿:?
主上哪會用香膏,分明是買來給娘子用的啊!
嚴陸卿是個文人,叫起屈來也含蓄:“祥鳳齋這間香膏鋪子在京城搶手得很,買香膏要提前訂制,排上十天半個月的隊才能到手。”
“主上曾經吩咐道,給娘子花用的錢不計較。臣屬就做主,當場出十兩金,找了位拎著香膏剛出鋪子的買家轉賣了給我們。”
繞了個大圈子把前因后果解釋清楚了,特意突出“十兩金”的買價,嚴陸卿感覺對得起主上的心意,再度奉上香膏。
謝明裳的注意力卻被帶跑了:“不是說王府窮了么?怎么還有錢一擲十金地買香膏?嚴長史,這里沒外人,別哄我。吐兩句真話。”
嚴陸卿笑答:“前幾日當真差點揭不開鍋,還好最近宮里賞賜下黃金八百兩。”
“明面的說法,主上的新王府快搬遷了,圣上開私庫道賀;實際上的緣故,約莫是我們王府叫窮,消息報進宮里,趕緊賜金安撫。”
八百兩黃金的賞賜不多不少,總之,訛到手就好。嚴陸卿留下香膏,拱手告辭離去。
謝明裳把價值十兩金的八盒香膏擺弄幾下,扔去妝奩桌上。
“七拐八繞說了半天,原來嚴長史都不知道他主上打算怎么用香膏。”
蘭夏納悶地插嘴:“香膏還能怎么用,擦臉上啊。這么貴的香膏,還能用來擦手腳?”
謝明裳:“呸。不跟你們說。”
等人走了,三個小娘子關起門來繼續玩沙盤。
謝明裳把紅色小旗又拿在手里,四處扎了幾個小洞,最后還是把旗子扎回虎牢關西北,浣河上游的河道拐彎處。
“這處怎么了?”蘭夏沒看明白,指著上游河道問。
“為什么旗子一定要扎這里?”
謝明裳捏著紅色小旗敲敲沙盤。
“這處我跑馬去過。”
皇家打獵的林苑就在虎牢關東北面。
沾爹爹的光,每年皇家行獵,重臣家眷可隨行。她跟去行獵過三次。
“有一次是秋冬天枯水時節去,我騎著馬可以涉水過河。水到馬腹。第二年春夏換季時又去,當時不清楚情況,還以為可以騎馬過河。才下河就險些被暗流沖走了。”
“那天爹爹揪著我的耳朵痛罵了一通,至今沒敢讓娘知道。”
戰場在河邊。對方人多勢眾,我方占據地利。如何用這條河……
謝明裳把旗子又插回去上游。
“今年京城雨水多。總之,這條河可以做一做文章。”
*
連綿如珠的雨勢到午后漸漸轉小了。
王府的主人早晨入宮赴宴,午后踩著小雨回府,傍晚時慣例來主院用膳。
堂屋里擺好晚膳,謝明裳落座時,視線落在實木圓桌上掃一圈,撐不住笑了。
前兩天才削減的十二道菜份例,今日又削了四道。桌上只剩八盤熱菜,四葷四素,加一甕乳白鮮香的魚羹。
八道菜,兩個人吃,其實分量也足夠。
但畢竟堂堂王府晚上一頓主膳,八道菜的份例連許多富商人家都不如,傳出去有點不好聽。
四周窺探的視線遮遮掩掩,都在瞄大桌上顯出寒酸的八道菜。
謝明裳拿筷子尖挑挑揀揀一根新鮮的菘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視線偶爾瞄一眼堂屋中央端坐的人影。
……今天又要開場什么戲?
蕭挽風自從進了堂屋,并未坐在桌前用膳,只遠遠地坐著。
堂屋中央高掛的紅寶石彎刀光芒耀眼,坐在彎刀下方的河間王府之主手里握著酒杯。
他并不看獨自吃喝的謝明裳,目光望著天邊漫布的晚霞,偶爾喝一口酒。
原本盯著桌上八道菜的窺探目光,漸漸察覺出今日的異樣,改而驚疑不定地轉去窺探王府主人。
堂屋里無人說話,壓迫感越來越濃重。眾人都仿佛感覺到了什么,窺伺的眼睛驚恐低垂,蘭夏和鹿鳴不安地站來身側守護。
謝明裳拍拍她們的手,示意她們退回去。
她今晚吃喝得不算多。用了小半碗飯,幾筷子菜蔬,兩塊鴨肉,魚羹倒是喝了兩碗,放下碗筷,捧起飯后習慣用的舒緩安神的茉莉花茶。
前日夜里用刀脫了力,手臂至今還酸疼地抬不高。正捧著茶盞慢慢地啜茶時,耳邊傳來一句聽不出喜怒的問話:
“吃喝好了?”
謝明裳喝茶的動作一頓。
事先沒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個什么戲碼,但看架勢似乎要唱一出大戲?
她捧著茶盞道:“吃用好了。殿下不來用點晚膳?”
蕭挽風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給你個機會。你最好多吃點。”
謝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沒搭理這句話,任憑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顧自低頭喝起茶來。
耳邊又傳來一聲冷冽言語。
“敬酒不吃吃罰酒,本王果然寵你太過。放任你驕縱至此,是本王的過失。”
謝明裳:?
好長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戲?
蕭挽風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動作不甚熟練,美酒潑出來一點在桌上。
他低頭望著那點酒漬,俊美的面色滿是冰霜。
穆婉辭和陳英姑兩個快步上前擦干凈桌面,又無聲無息地低頭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顯然不佳,視線銳利如刀,環顧堂屋四周。服侍眾人紛紛低下頭去。
耳邊聽到一聲漠然吩咐:“來人,撤了席面。”
“把謝六娘帶下去,拘押于合歡苑耳房。”
“三日不給水食。私自探望者斬。違令擅送水食者斬。”
謝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著“合歡苑”是哪處?顧淮已經奉命進堂屋,站在謝明裳面前,抬手往門外,肅然道:“謝六娘子請!”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隨顧淮出門。大驚追來的蘭夏和鹿鳴得了她眼神示意,兩位小娘子留在門里發怔。
身后傳來語意寒冽的訓誡:“王府后院豈是驕縱狂妄之地。爾等眾人,以她為誡。”
堂屋里無人敢抬頭,眾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謝明裳被推搡出院門。
顧淮在前頭領路,沿著廊子往前幾百步,彎來拐去,拐過廊子盡頭的假山石,又走過一大片合歡木林時,謝明裳心里微微一動,停步抬頭注視頭頂遮天蔽日的綠蔭。
合歡木,合歡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這處幽靜所在,閑雜人等拋在身后,顧淮肅然繃緊的神色終于放松下來,帶幾分歉意道:“剛才在眾多眼睛前做戲,搡了娘子兩把。莫怪。”
謝明裳沒放在心上。
畢竟,顧淮輕輕搡的那兩下,哪比得上她馬場那那夜出刀后的渾身酸疼麻痹?都幾天了,還沒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戲都不提前知會一聲的?戲本子差點沒接住。” 她嘀咕著,沿干涸的小溪淺道走進窄門。
這里便是蕭挽風平日獨自居住的幽靜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頭幾日被領來一次,清晰地記得迎面有座極大的書房。
那次進門之前,她剛剛發脾氣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這是她第二回來。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東邊赫然修了個極大的漢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懷著必死之心而來,進門直奔書房而去,這個大個池子居然沒瞧見。
“原來這里叫做合歡苑?”她好奇地四處打量著:“關我三天的耳房呢。領我去看看。”
顧淮默默地在前頭領路。
誰知道這處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們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嬌院”。主上今日隨口命名“合歡苑”……那就叫合歡苑了。
顧淮領著謝明裳直奔書房。
穿過書房外間的堂屋,撩開珠簾隔間,指著往西邊的臥寢間恭敬道:“娘子請。”
謝明裳:……?
這處臥寢間分明比她的主院臥寢還要大兩倍。進門一對四尺高的大梅瓶,對面靠墻的古玩架上擺滿層層疊疊的精巧物件,書架頂天立地,黃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讓她橫躺。
臥寢間橫穿過中間明堂,東邊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漢白玉澡池子。
謝明裳指著這比主院還要精致豪奢數倍的新住處:“沒弄錯地方?接下來關我三天的耳房……這里?”
顧淮肯定地道:“就是這處。”
謝明裳里里外外轉悠了幾圈,蹲在浴池面前,摸了摸雕刻精細的漢白玉石磚,贊嘆:“三天不吃不喝也值得。”
顧淮在身后咳了聲,道: “主上過來了。”
謝明裳蹲著沒起身,還在仔細打量這座精巧的浴池。
身后的腳步聲越走越近。
一盤黃澄澄的大杏子放在面前,“今晨剛采買來的甜杏。”
謝明裳忍著笑,故意不拿杏子,只睨問來人:“不是說違令擅送水食者斬?你下令不算數?”
蕭挽風撩袍蹲在她身側,取過一個杏子開始慢慢地剝。 “當然算數。”
“所以他們都不敢送。只得我親自送。”
第45章 第 45 章 沒見過睡相比你更差的……
謝明裳坐在漢白玉池子邊, 叼著甜杏,仰頭望向星空。
毫無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熱水, 滿池暖湯在星空下霧氣朦朧, 泡澡的時候仰望天河星子,別有一番風味。
門外響起敲門聲。
謝明裳沒搭理。
院門是她自己反閂的, 確保連只雞都沒留下,全攆出去了。
“等等。”她沖院門外喊:“忙著呢。”
浴池子邊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個打開, 首先捏起香胰子, 好奇地放在鼻下聞了聞。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香氣,她嫌棄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氣清淡許多。聞著有點像蕭挽風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氣味。
再尋潔面的香膏, 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個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講究。”她把木盒蓋挨個蓋回。
謝明裳心里有些懊惱, 她屋里擱著許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帶一盒來了。
門外再次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誰呀。”她還是不開門,隔著門理直氣壯道:“天晚了, 有事直說。我可要不吃不喝關三日, 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 違令者斬。敲門的當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蕭挽風在門外道:“你身邊兩個女使不在,自己照顧自己, 頭發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當心著涼。”
“空碗碟從門上小窗遞出,自會有人拿走。”
“有事可寫于紙條上。我不在時, 投書門外即可。”
“除我之外, 沒有第二人會進合歡苑。夜里聽到響動不要怕。”
腳步聲走遠了。
謝明裳在熱騰騰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溫涼才起身。
她攏起濕漉漉的長發,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門后研究了片刻, 果然摸索到一處可打開的小窗。
半尺見方的小窗開在木門中段,原本安裝了向外的銅插銷,可以從外部關閉小窗。
不過銅插銷已經被取走,她輕輕一推便推開了。
盛碗筷的漆盤推去門外,外頭看守的親兵即刻拿走。她來回撥弄了一陣小窗才關上。
這是她“被嚴厲責罰”的第一個晚上。
謝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黃梨木架子床上翻滾了兩圈,拉開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鴨絨被。
床頭擺放著一對新趕制的蕎麥枕頭,跟她從謝家帶來的枕頭類似,軟枕里同樣放了助眠的草藥。
浴池子里的熱水里添加了胡太醫配的藥浴湯劑,藥性發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場藥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謝明裳滿意地吹熄燈,躺倒睡下。
——
半夜時,她果然被一陣內室動靜驚醒。
“你來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帳子,“打擾你睡了?”
謝明裳抱著軟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帶著濃濃的困意說:“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覺的地方。東間不夠你睡的,還有臥寢間呢。非跟我擠一處……”
說到半途頓了頓,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邊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著身上哪處的肌肉,總之一陣捏,含糊問:
“你手臂的刀傷厲害么?讓我瞧瞧……”
蕭挽風坐在床邊,任她四處亂按:“不嚴重。只要你現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夢半醒的人沒聽出話里的細微揶揄。
“嗯?”謝明裳睡眼朦朧地繼續抬手亂摸。
蕭挽風握著她的手腕,把她亂摸亂捏的不老實的手放回身側,順勢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滿身的烏發。發尾已經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頭的衫子,并無水漬。今晚她把自己照顧得不錯。
但熟睡了還是老毛病,踢被子。
蕭挽風把踢開的被子從床角落里拉回來,攏在她腰腹間。
“你半夜會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謝明裳不記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許完全沒有回答也說不定。
耳邊又道:“沒見過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記得了。人陷入混沌的夢中。
——
“沒見過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從那夜馬場含怒揮出凌厲一刀后,之后的雪山夢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場景出現了人。
夢里視野朦朦朧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幾件縫縫補補的襤褸衣裳,瞧著寒磣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應該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襤褸,姿態硬邦邦的像塊石頭。
深夜戈壁地表,剛剛度過一場肆虐風暴。兩匹馬兒蜷在懸崖下的避風洞里,人蜷在馬匹溫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臉,只聽得見聲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著的原來是獸皮。用各色毛皮凌亂縫合而成,手藝慘不忍睹,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有點像傳說中東拼西湊的百衲衣。倒是足夠厚實保暖。
風暴過去,少年從馬腹下鉆出,坐在被大風暴雨澆滅的柴火堆前,試圖重新生火。
他已經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風暴難熬,仿佛地獄發出的尖銳呼嘯聲席卷大地。
他蜷在馬腹里聽著,起先驚悸難眠,后來困倦占了上風,剛積攢些混沌睡意就被身側躺著的人踢醒,如此兩三回,整夜無眠,忍無可忍。
“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沒教過你么?”
謝明裳夢里的視野只見頭頂山崖,看不到第二個說話的人。
耳邊有個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說話。
“你吵死我了。我們關外的人愛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灘上,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每晚非得用同個姿勢睡覺的怪人。難得風暴過去,別吵我,再睡會兒。”
夢境里的獸皮襤褸少年被噎得說不出話,開始發狠地打絨石,黑暗里飛濺起許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濕,始終沒辦法點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幾次,抬手把絨石砸去地上。
劃痕累累的絨石咕嚕嚕滾去視野死角。一只有點眼熟的纖長秀氣的少女的手追過去把絨石撿起。
看不見臉的少女蹲著挑揀了幾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細條,橫三條豎四條地壘起,絨石湊近松枝細條,耐心地一次次擊打火花。
隨意地擦上十來下,呼一聲,火苗砰地燃起。
“這不就點著了?用巧勁,別用蠻力。說你笨你還不認。”
謝明裳在夢里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朦朦朧朧的夢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獸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動融化。
戈壁風暴過去,一輪明月高懸崖頂。
——
謝明裳完全清醒過來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還黑著,夢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時竟分不清真實和夢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側。
被褥凌亂,身邊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蕭挽風立在床邊,正在系犀皮帶,整理護腕,往腰間掛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聽到帳子里細微的動靜,不回身地道:“天還早,你繼續睡。”
謝明裳側躺著看他披掛甲具的動作。
兩當鎧屬于輕便的甲具,前頭一片甲具護心,身后一片甲具護后背,肩頭和胳膊沒有穿戴護甲。
大將在城頭巡邏、不必沖鋒陷陣時,時常披掛輕便的兩當鎧。
她還是問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領兵出征了?”
蕭挽風轉過身來,視線在她臉上轉過半圈。
“我若領兵討逆,你父親就要召回。你不會高興的。”
謝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聽的,白瞎她的關心。她把帳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帳子外的人繼續準備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親兵服侍穿甲,但內室里有她睡著,顯然不可能吩咐親兵進來服侍。
他一個人倒也熟練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轉身往床邊走來。
帳子縫隙間勾著的小指飛快地縮回去。
蕭挽風掀開帳子,抱著兜鍪,居高臨下地沖她一頷首,叮囑道:“莫擔心,虎牢關兵馬布置不動。今日隨駕外城,城頭上檢視禁軍而已。”
說完大步出門去。
謝明裳側躺在床上,抱著軟枕,思索著那句“我若領兵討逆,你父親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領兵出征,還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氣,撐坐起身。
等等,今日隨駕檢視禁軍,他只怕會在外頭整天。
合歡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沒有第二人敢進出。她今天豈不是要餓上整天?
謝明裳倒吸著涼氣,趿鞋披衣,去外間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盤杏子。一壺涼茶。
她掂著杏子松了口氣。少歸少,總算聊勝于無。
厚底長馬靴特有的沉重腳步聲,就在這時傳進屋里。
謝明裳一抬頭,正望見蕭挽風提著一罐湯甕,一個竹食盒回返室內。
放下湯甕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壺,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臉頰,轉身走了出去。
謝明裳坐下打開湯甕,熱騰騰的濃香氣息撲了滿臉。
湯甕里整罐鮮甜乳白的魚羹。
——
蕭挽風不在的這天,果然無人敢進出這處院子,謝明裳打開竹提盒,從里頭取出熱茶。
幽靜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聽到人聲。門外傳來一聲高喊:“何人窺伺!”
庭院樹蔭下擺了一處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謝明裳倏然扭頭。
任姑姑的嗓音在門外傳來:“蘭夏和鹿鳴兩位小娘子擔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著實在不忍心,斗膽請開恩,放兩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況。謝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轉沒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燉湯……”
把守親兵二話不說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視者斬!私送水食者斬!”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這就走,這就走!”
門外沒了動靜。
謝明裳起身走去院門后,拉開小窗注視著任姑姑驚惶跑遠的背影,嘆了口氣。
“顧淮,兩天了,還在唱戲呢。我倒不打緊,怕鹿鳴和蘭夏不知情,擔心壞了。”
顧淮站在門外,也有些為難:“兩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許多眼睛盯著,沒法和她們交底。怕她們態度突然轉變,引來懷疑,白唱了這出戲。”
謝明裳想了一會兒:“我不想為難你們,但你們也不必為難鹿鳴和蘭夏。這樣罷,你們主院巡值的調度松一松,她們兩個看在眼里,必然會想辦法出府求救。”
“等她們出府之后,你們半路把人攔住,悄悄地告知情況,找個妥善地點安置一兩日,我這邊‘不吃不喝三日’滿了再把人放回來,大家繼續唱戲。怎么樣?”
雖然麻煩了點,確實是個好主意。鹿鳴和蘭夏這兩日在主院鬧騰得不輕,顧淮也怕她們出事。
顧淮當即應諾下來:“卑職這就去辦。”
謝明裳滿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來的那甕魚羹喝得飽足,腸胃暖和熨帖,人逐漸恢復了進食的胃口,剛過晌午便覺得有點餓。
她用過午食,抱著藥枕看完一卷書,在枝葉濃密的合歡樹蔭下小睡了一陣。
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午后好夢。
“娘子!”蘭夏帶著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黃昏時分,日晦交替,謝明裳自睡夢中乍驚醒,頭頂樹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陣。
門外還在砰砰地砸門, “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們放出去,再告知情況?
人怎么提前過來合歡苑了?
謝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門邊走。
小窗從外頭打開,她遠遠地看見烏溜溜的圓眼睛往門里探看。
門外的是鹿鳴,乍見到現身的謝明裳,聲音也帶了哭腔。
“娘子,關在里頭將近兩日無水食了,身子可還好?我們帶人來救你了!”
謝明裳:……?
她確定,之前籌劃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門后高喊:“顧淮,怎么回事?”
顧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領著合歡苑外的幾十名親兵組成人墻,邊解釋邊試圖阻止貴人靠近。
但貴人此行帶上了大長公主府的上百精銳親衛,氣勢洶洶地直奔合歡苑而來,顧淮不敢損傷貴體。
“其中有誤會!還請郡主停步,屏退左右,聽卑職詳
細解釋——”
貴人的腳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門敞開的小窗口,顯出庭院里謝明裳的身影。貴人大為驚怒,把面前阻擋的顧淮親自推搡開,站在關閉的窄門外高喊:
“明珠兒,別怕!我來救你!”
門外趕來“營救”她的,赫然是端儀郡主。
端儀眼氣得眼眶都發紅,一揮手,大長公主府眾親衛二話不說上去砸門,沒幾下便砸開,上百健壯親衛一擁而入,簇擁著端儀郡主進門,拉起謝明裳就往外走。
謝明裳喊:“等等,阿摯,你怎么來了……”
蘭夏和鹿鳴也加入了隊伍,氣勢洶洶搡開聞訊趕來的顧沛,扶住謝明裳往河間王府大門外疾走。謝明裳的喊聲消散在紛亂的腳步聲里。
事情變故實在大出意外,她只來得及以眼神詢問顧淮:
【怎么回事?】
顧淮神色無奈。
之前商量得好好的籌劃到實行時,確實出了點岔子。
他故意放出“急調人手替主上辦事”的消息,將王府各處巡值的親衛抽走五成。
原以為兩位小娘子察覺了漏洞,會等入夜后逃出王府;沒想到兩人膽大得很,午后動了心思,下午光天化日就跑了。
跑的方向還不是謝家,直奔大長公主府而去。
顧淮派人半路上緊急堵人沒堵著,兩個小娘子去端儀郡主面前報信哭求,端儀郡主大驚,又聽聞河間王不在府上,即刻便奔來救姐妹。
端儀郡主是主上的表妹。京城遠近諸多的皇親里,也只有大長公主這位姑姑跟河間王蕭挽風的關系還不錯。
眼下端儀郡主居然上門搶人來了。
天還亮堂著,街上行人不少。河間王府和大長公主府的親衛當眾來一場搶奪火并?
顧淮大感頭疼,一邊領著人不遠不近地綴著,一邊急派人去外城尋主上報信。
謝明裳這邊被人群簇擁著登上大長公主府的馬車,聽鹿鳴和蘭夏激動敘述一通,也大概明白過來。
端儀今日奇襲,成功把人順利救出,自己倒緊張萬分,揪著謝明裳的手后怕起來。
“明珠兒,我是不是把河間王得罪狠了?我都沒來得及告知我娘……”
謝明裳無語地放下車簾子。眼前究竟是個什么局面?
顧淮的人還在馬車后頭隔著二十來丈緊綴著不舍,看得她牙疼。
她長長地吐出口氣,不管其他,先上前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好友。
“你臨危來救我,阿摯,我心里一輩子記得。”
端儀郡主眼角泛起淚花,既后怕又憤怒。
“若不是你的女使奔來報信,我竟不知他如此嚴酷對你。你放心,以后我不把河間王當做親戚看待了。你只管在大長公主府住著!他敢上門來討你,我叫母親把他狠打出去!”
謝明裳啼笑皆非:“端儀,有些事我如今不好說,但其中有隱情……這樣吧,等河間王登門,聽他自己當面解釋。”
蘭夏從袖中捧出熱騰騰的馕餅,含淚奉上:“娘子,剛才路邊買的,多少吃一點罷,兩日未進水食了。”
鹿鳴急忙按下馕餅,奉上水囊:“吃食倒還能忍耐,無水怎能活?娘子趕緊先喝幾口水。”
謝明裳握著水囊,欲言又止。
“鹿鳴……你剛才透過小窗往庭院里看,沒看到地上有個大浴池子嗎?”
鹿鳴一怔,她確實沒注意地上的池子。剛才兵荒馬亂,只顧著搶娘子了。
謝明裳: “浴池子里放滿了水,滿池子的水。你說我缺不缺水?”
鹿鳴:“……”
蘭夏憤憤道:“好個狗東西,竟然逼娘子喝洗澡水!他是不是人吶!”
謝明裳:“……等等,蘭夏,你冷靜點再說話。”
第46章 第 46 章 反骨
大長公主府[1]的朱漆銅釘大門敞開著。
辰大管事在前頭引路, 謝明裳被好友帶領著,兩個小娘子乖巧地入后院拜見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剛用完晚膳,穿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輕綃長裙, 懶散斜靠在羅漢床上打量:
“聽說謝家小丫頭被罰了?關去耳房餓了兩日未給水食?瞧著倒不顯憔悴。”
謝明裳心里感念大長公主在謝家落難時的提點, 說多了又怕壞了蕭挽風布置好幾日的大戲,只行禮拜下:
“殿下恕罪, 等河間王上門當面解釋可好?”
大長公主似笑非笑地拿團扇指她:“你們啊。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就會鬧騰,下次別鬧騰到本宮面前, 當做看不見了。”
揮揮手, 吩咐她們退下。
謝明裳:……?
大長公主今天這么好說話的嗎?
輕易過了大長公主這一關,謝明裳還在邊走邊回眸打量, 端儀拉起她直奔自己的院子。
兩人從前就時常去對方家里玩耍,謝明裳對端儀郡主的住處并不陌生, 領著蘭夏和鹿鳴熟門熟路地歇下了。
半夜迷迷瞪瞪地突然被推醒。
端儀帶三分緊張神色坐在床前:“河間王上門討人了。”
“衣裳穿好。走,我們去屏風后頭聽他和母親說什么。”
謝明裳接過溫水浸過的涼帕子擦臉,人清醒幾分, 迅速起身穿衣。
——
亮堂堂的廳堂火燭, 映出主賓三位的身形。
蕭挽風和大長公主姑侄兩個在會客廳堂里分主賓對坐;
大長公主府的莫駙馬, 坐在下首位作陪。
端儀郡主悄悄地一拉謝明裳,兩人躡手躡腳地從內室通道走近會客廳堂, 貼著墻角轉去大屏風后。
透過六座琉璃屏風的縫隙,四只烏溜溜的眼睛不出聲地往外探看。
蕭挽風身上依舊披著白日出城閱兵的兩當鎧,顯然在城外接到消息后直接登門, 鎧甲在燈火下明晃晃地反光, 坐著不言不語,壓迫氣勢卻驚人。
大長公主也不說話,斜靠在羅漢榻上, 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這位多年不見的侄兒。
偌大的廳堂靜默久了,便顯出尷尬。莫駙馬坐不住,帶笑開口打圓場:
“都是自家人,有何事不好開口?挽風,半夜登門,想必有急事。有話直說——”
“誰要你多嘴?我們姑侄說話,你出去。” 大長公主淡聲道。
廳堂里尷尬的人成了莫駙馬。
莫駙馬起身匆匆倒退出去,臨走前關上了門。
謝明裳眸子里帶思索,望向莫駙馬狼狽離去的背影。
大長公主府的辰大管事曾經帶給她一個故事。
故事里的天驕貴女對白馬入京的小將軍一見鐘情,歷經波折,最后喜結連理,也算是個好結局。
怎么眼前瞧著……大長公主和駙馬,關系不大好?
廳堂里剩下的姑侄倆開始閉門交談。
大長公主對蕭挽風開口時,語氣也談不上客氣,勝在直截了當。
“為你后院那位謝六娘來的?” 大長公主單手支頤,開門見山跟蕭挽風道:
“我只有一個女兒,謝六娘是阿摯結交多年的好友。阿摯心疼她,接來家中住幾日,不礙著你什么。回去罷。過十天半個月,等你的新王府整治好了,我這處把人直接送過去便是。”
蕭挽風對這位姑母的態度還算客氣。
“半個月太久,兩日后侄兒登門接人。”
大長公主并不應諾,慢悠悠晃起團扇。
“怎么,眼前見不著人,舍不得了?之前把人關在耳房三天不許吃喝的威風呢。消息傳來,險些把我家阿摯氣哭了。連我這邊都來不及稟,直接點了一百將士沖去把人搶來。謝家和本宮倒是無甚交情,但我這做母親的,怎么也得護著女兒的顏面。”
蕭挽風皺了下眉,道:“勞煩姑母把人請出,問問謝六娘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侄兒回去,還請姑母不再攔阻。”
“喲。” 大長公主笑了。
“你還吃定人家小娘子了?我看謝六娘不像忍氣吞聲的性子,她家里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叫她任由你擺布?”
氣派堂皇的琉璃屏風
后頭,端儀郡主氣得喘不勻,猛扯謝明裳的衣袖:“你可千萬別想不開跟他回去了!我定說動我娘,叫長公主府給你撐腰!”
大長公主眼尾帶笑瞄一眼屏風背后閃動的人影。
她在羅漢榻上換個姿勢,團扇繼續慢悠悠地扇風:“才入夏的天氣就有蚊子了?耳邊嗡嗡的吵人心煩。”
謝明裳反扯了一把端儀的手,端儀倏地閉嘴。
蕭挽風也瞄了眼光華耀眼的琉璃大屏風,視線轉去其他方向。
“姑母誤會了。我和謝六娘之間并無把柄,更談不上擺布。姑母可單獨問她。”
“今夜登門拜見姑母,廳堂有雜音,勞煩姑母換個清靜地。”
大長公主拿扇子柄敲敲木扶手,“不必換地方。阿摯,聽夠了便下去。你放心,為娘不發話,長公主府不至于連個小娘子都留不住。讓為娘和他單獨談。”
端儀趕緊一扯謝明裳,兩人靜悄悄的沿著墻壁轉回內室。
起身時難免細微響動,外頭坐著的兩位應都猜到屏風后藏了人。
謝明裳人已走近內室通道,忽地回瞥一眼。
透過琉璃屏風座的縫隙,蕭挽風端坐交椅,目光直落在她身上。見她停步回眸,兩邊目光一碰,細微地彎了彎唇。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了,這是見到她的愉悅神色。
端儀在前方氣惱地嘀咕:“我還當他為你深夜而來,心里多少記掛你幾分。你被他關了兩日,餓了兩日。你看看他,哪有一句問起你死活!”
謝明裳:“……唔。”
謝明裳瞥一眼周圍提燈引路的眾多女侍,把“他沒餓著我”五個字吞回去:“回院子私下說。”
兩人輕聲交談著回返端儀的院子。
關起門窗,命身邊幾個親信女侍看守庭院,端儀在屋里說悄悄話。
“聽我娘的意思,這回要把你留住個十天半個月。等他的新王府建好了,再把你送去。”
河間王的新王府,不就在長淮巷,謝家宅子原址?
端儀在回程路上思慮許多,有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里成型。
她鄭重道:“我有個主意。我明早就給謝家你母親那處遞消息。叫她那邊提前安排起來。”
“隔十天半個月,母親送你去新建成的河間王府,你只管去。”
“河間王領著他的人新搬入王府,肯定少不了瑣事挪騰。眾人又剛搬去陌生所在,人生地不熟,就算兩百親兵日夜巡值也不大頂用。但那片地界你熟啊。明珠兒,大好機會不容錯過。”
謝明裳神色微微一動,視線抬起。
端儀郡主也壓抑著隱隱激動注視過來,在燈下握住謝明裳的手。
“我盡量讓母親多留你一陣,給謝家留多一點布置安排的寬裕時日。爭取……一舉成功,逃離魔爪。”
謝明裳失笑,反握了握端儀的手。
門外把守嚴密,屋里只有一心向著她的好友,也沒什么可隱瞞的。
她附耳過去,悄悄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有件事我原本看不清晰,也就一直瞞著沒和你說。就連家里也不知情。但最近我看清七八分了。河間王這人雖兇性,性子卻護短。我自入了他后院,他似乎把我圈進他的地盤里……總之沒傷過我。這次所謂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端儀大為吃驚。吃驚之余發起了怔。
“假的……為什么要假裝罰你?”
“噓,這要問河間王自己了。他今夜找你母親單獨說事,興許你可以悄悄地問一問你母親。”
端儀坐著琢磨了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沒餓著我。”
“難怪你瞧著氣色不錯……哎喲!那我把你搶來,豈不是犯了五表兄的忌諱!”
“我倒覺得正中他下懷。不論他為何要安排這場假懲戒,反正,有你突如其來把我搶走,旁觀的人必定疑心盡去了。”
端儀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我誤打誤撞地還搶對了?那你母親那邊呢。我還要不要給謝家送信安排你逃脫的事了?”
謝明裳想了想:“信還是送。告知母親我的近況,免得她擔心。”
“和母親說,先不急著籌備。河間王府如今熱鬧得很,我多留幾日看看熱鬧。”
端儀露出點困惑的神色,又帶心疼握緊了好友的手。
“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搬家的機會,下次脫身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謝明裳不甚在意:“人的一輩子長著呢。”
一輩子長的很。沒必要瞻前顧后,被恐懼驅使而匆忙行動。
河間王府的這位主人表里諸多矛盾,迷霧重重,她看他仿佛隔著云霧打量遠山,捉摸不透。
留下的興趣,超過了逃離的興趣。
河間王心中有什么圖謀,他不曾告知,她也沒問。
看在他對謝家人不錯的份上,他想要做戲,她協同他唱好這出大戲,也算對得起他這些日子的厚待了。
——
門戶緊閉的待客廳堂里,只有團扇偶爾來回扇風的動靜。
琉璃屏風后大膽旁聽的兩位小娘子靜悄悄地離去了。
在大長公主打量的視線中,蕭挽風環顧四周,目光掃過美輪美奐的精巧布置。
“姑母人在京城,心在遠野。正所謂‘大隱隱于市’。京城朝野交口稱贊姑母識大局。”
大長公主微笑:“謬贊了。”
蕭挽風道:“識大局三個字,還有個別稱:識時務。自從龍骨山之戰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為皇家嫡親長輩,不曾發一聲質疑。姑母果然識時務。”
上下兩句,語氣同樣平淡,言外嘲諷之意卻明顯。大長公主臉色微變,搖著團扇的動作停下了一瞬。
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搖了搖,喚蕭挽風的單名。
“阿折,你話里有話啊。不過姑母這個年歲,更難聽的話也經得起。有話直說。”
蕭挽風卻也到此為止:“侄兒該說的已說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說。”
大長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輕人氣盛。質問我的話,憋心里多久了?”
蕭挽風又不答了。
握起大長公主府的待客茶盞,低頭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長公主笑嘆:“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紀了,歷經那么多寒暑,該冷的,不該冷的,全擱冷了。瞧瞧你那姑父,當年和你現今的模樣差不多,英氣勃發,從頭到腳一股討喜的牛犢子橫勁兒……瞧瞧他現在那慫包樣。他還自以為長進了,跟我說什么溫潤圓融。”
蕭挽風把茶盞放回幾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會被磨成如今這般模樣?”
大長公主嗤之以鼻:“誰留他在京城?阿摯出生第二年,我便覺得他不對,催他出京領兵。他自己心氣低了,被家里那場禍事給嚇倒了,不敢再領兵,圖京城安穩富貴。人哪,心氣消磨了,還能成什么事。罷了,不談他。”
蕭挽風點點頭:“好,不談姑父。說說姑母自己。長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氣?”
扇風的團扇又一頓。
大長公主笑著以扇柄指點燈下神色冷峻的侄兒。“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過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兩個燈下對視。一個帶笑,一個淡漠。
大長公主唇邊始終掛著的無謂的笑漸漸消散。她從羅漢榻上坐直起身,嫌熱般猛扇一陣風,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貴客指了指。
“如今還敢提‘北狩’兩個字的人,京城沒幾個了。賀風陵當年的威名如何?賀帥提刀鎮山河的年畫,當年家家戶戶過新年都買一幅貼在門上,天下傳頌英名。莫說你還年輕,謝崇山名聲最盛時,聲勢也遠比不上賀風陵當年。”
“賀風陵現在尸骨落在何處?龍骨山大敗之后,天下還有誰提他?”大長公主說累了,又斜躺下去。
“識時務三個字,你覺得不好聽,扎耳朵。到了我這把年紀,但凡有用,管它好聽不好聽。”
“退下罷。就當你今晚只為謝六娘來一趟。我還
是那句話,在我這處留一陣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繕好了,人給你送去。”
蕭挽風放下茶盞道:“留兩日。兩日后的傍晚,侄兒過來接人。”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大長公主獨自留在富麗堂皇的廳堂里,目送著侄兒矯健的背影著夜色里走遠。
“這小子。”她喃喃道。
蕭挽風他爹生前是個軟蛋,先祖傳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搶去了,頂著個空殼子爵位,入京覲見看誰都矮一截,見人唯唯諾諾的,她向來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著的時候又是個八面玲瓏的性子,兩兄弟習性半點不像。
這小子一身反骨脾氣到底跟了誰。
大長公主心煩氣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聲:“你以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處境!”
蕭挽風腳步絲毫不停,隔著半個庭院遠遠揮了揮手。
第47章 第 47 章 正好路過,給你送些錢來……
“兩日后就來接人? ”端儀大為震驚, “昨夜我才把你在我這處的消息遞出去給謝家!”
謝明裳倒并不覺得意外。
“在你這處得兩日空閑,差不多也夠了。 ”
屋里堆著河間王府大清早送來的紅漆箱籠。
謝明裳隨意打開翻看,箱籠里頭裝的都是日常物件, 她每天抱著入睡的軟藥枕, 輕而薄的蠶絲鴨絨被,幾套簇新的換洗衣裳。
端儀坐在她身側, 心浮氣躁都地搖著扇子。對上這位兇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點后怕。
“這些箱籠明面上送物件給你用, 實則示威給我看呢。他又當著我娘的面撂了話, 兩日后必定來接你回府的。你當真要隨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謝明裳也熱得很,慢騰騰地搖著團扇, 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檢檢,找尋夏日透氣的薄紗衣。
“你看我像個傻的嗎?河間王府當真是個火坑, 我還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蘭夏和鹿鳴這回嚇得不輕,她想把她們兩個留在端儀郡主這處歇一陣, 壓壓驚。
端儀緊張地說:“萬一情況不對趕緊給我送信!不對, 她們兩個留下, 你身邊哪還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對信鴿給謝明裳帶走。
再借著侍弄信鴿的名頭,塞兩個她身邊信得過的人去河間王府。萬一情況不對, 好歹能個傳消息出來。
謝明裳推辭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間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鍋燴菜了。各家都塞幾雙眼睛進來,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長公主發了話, 也只能把人留兩日。端儀問起謝明裳有沒有想做的事?趁這兩天趕緊做起來。
“我想見我娘。上回遠遠瞧著, 她眼看瘦了。”
母親這些日子只怕日夜掛心。謝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隱約的薄霧眨去。
“能不能這兩日出門悄悄地見一面。”
端儀一口應諾下來。
“定哪處?”
謝明裳沉吟著:“找個清靜的所在。京城鬧市耳目眾多,城郊人少一些。尋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知會母親同去……啊,有個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還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儀也想起了。
自從謝崇山領兵出征,謝家重新起復,出入謝家門第的公卿車馬又多了起來。謝五娘鬧著出家的事最近已經鮮少聽人在耳邊閑話。
“人應該還在白塔寺。”
具體如何如何,端儀這個外人也不大清楚。
“選白塔寺清靜佛門和你母親見面,倒是合適。”
“順帶探望五姐。”謝明裳道。
事情決定下來。
但上回梨花酒樓見面,謝明裳在馬車邊發作了一場急癥,端儀是親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顧慮。
“出城上山,體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熱,最近又一直藥浴,病癥大有好轉。”謝明裳起身在室內輕快地旋轉兩圈。
“看,最近走動時感覺肢體輕盈了許多,精氣神也好轉。前幾天晚上跑了馬,還練了刀。”
端儀欣慰離去。
說起“藥浴”,送來的箱籠里正好翻找出胡太醫的藥浴包,索性又泡一場。
在熱騰騰的滿室水汽里,謝明裳泡澡到渾身舒暢時,忽然意識到,前些日子揮刀后的劇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脫力的痛苦,不知何時已經消退得無影無蹤。
身體恢復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醫藥浴的功勞……總不會當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鍛體,把她渾身僵而不暢的筋骨脈絡拉拽開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來,難不成還得謝他?想得美。
嘩啦,她從浴桶里起身。這晚上和端儀擠一處睡下,兩個小娘子低聲夜話到后半夜,睡得踏實而香甜。
——
翌日是個多云微風的好天氣,宜車馬出行。
謝明裳期待而上翹的唇角,才出門沒多久,看到馬車后方跟隨的十幾輕騎時,上翹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頭的年輕將領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間王府的親衛隊正:顧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說話。
“怎么今天換你來了?向來不都是顧沛跟著我?”
顧淮在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職疏忽捅出來的簍子,卑職自己想辦法填上。填補的這兩日再出差錯的話,回去要挨罰。娘子見諒,今日車駕去何處?”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愛跟就跟著。”
放下車簾子,端儀憂心忡忡地說:“他們跟這么緊,今日出門見你母親的事只怕瞞不住。”
謝明裳哼了聲:“見自己娘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氣壯地去。”
掀開簾子又招呼顧淮近前,“今天我會見我母親,你想報給你家主上盡管報去。”
顧淮:“是。”當真遣人快馬去報信。
“……他還當真去報了?”謝明裳瞠目瞧著路前方一騎打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沒這么勤快。”
兩位小娘子面面相覷,顧淮在車外道:
“娘子見諒,主上吩咐,這兩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長公主府,去何處,見何人,卑職都要及時報上。”
謝明裳聽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帶出幾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顧淮:
“如此說來,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這許多人的開銷不小,你主上給你撥錢了沒有。”
顧淮:“當然。開銷走河間王府的公賬。”
“巧了,我出門沒帶錢。拿出來花用。”
顧淮:“……”
顧淮啞然片刻,還是取出錢袋,沉甸甸的的遞給謝明裳。
謝明裳當面打開清點。二十貫面額的紙交子,錢袋子里七八張,百五十貫上下。二十兩銀錠兩枚,碎銀銅錢若干。
這趟去白塔寺,無論上香、捐香油錢、再包廟里一間清靜會客房,置辦一頓上好的齋菜,綽綽有余。
謝明裳把搶來的錢袋子往端儀郡主懷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東,請我們出城玩兒。”
端儀忍笑擺弄著河間王府的錢袋子:“這也行?”
“誰叫他們硬跟來?”謝明裳理直氣壯地拎起錢袋子,晃了晃。
“誰跟車,誰出錢。”
——
車里的兩位小娘子低聲說笑了一路。
車馬入了山。
白塔寺香火旺盛,前山的上山道擠擠攘攘都是香客,后山道卻清幽少人,輕易不開放。
提前打過招呼,寺廟的知客僧在山腳下相迎,將大長公主府的馬車引入后山道。
山道清幽,自然生長百年的古木遮天蔽日,隨著車行往半山腰,謝明裳的說笑聲漸漸停下了。
越思親,越情怯。
聽知客僧提起,母親清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中。
知客僧這些天來回地接待謝家人,言談間并不拘束,實在是個自然率性的和尚。
“今日
來的是謝六娘子罷?勸勸你家謝五娘。小僧的師父昨晚講經四諦十二因緣,講到四圣諦之一的‘苦集諦’時,微笑掂指,指向門外之人。”
“只為眾生自尋煩惱,采集苦因而為苦果,以苦為樂。此為苦集諦[1]。哎,可不正是貴家五娘?”
“佛門廣開,只渡有緣之人。謝五娘塵緣深重,和佛門緣分淺薄,這門窄啊,不必往里強鉆。”
謝明裳聽了一路。
馬車行到半山腰的一處清靜會客院落停下,謝明裳下車時合十道謝:“多謝大和尚指點。”
面前的院落打開了。
謝夫人端莊立于庭院當中的柏樹下,身邊兩位親信陪房媽媽眼眶含淚,遠遠地福身行禮。
“六娘來了。”
端儀郡主下車道:“我四處轉轉,待會兒再過來。”領著人隨意沿著山道往周圍踱去。
謝明裳的目光帶暖意,目送好友緩步走遠。
她清楚端儀的好意,身為外人自行避開,讓她們謝家人方便說話。
她的視線再往后轉時,卻又沒忍住,嘴角撇了撇。
端儀身為郡主之尊都知道避讓旁人家中的內務事,身后跟了一路的顧淮……人還跟著呢。
“不許進來。”她拋下一句,領著蘭夏鹿鳴當先進門。
時隔半個月再度見面,謝夫人并不和女兒多客氣寒暄,拉著她入客房坐下,直截了當道:“長淮巷的河間王府快修繕好了。昨日我去看時,正門已經按王府規制擴建完工,門口正在掛匾。”
“你這次在大長公主府能住幾日?能不能拖一拖,住到新王府修繕完工的時候?”
謝明裳搖頭:“河間王昨晚去了大長公主府。我只能住兩日。明晚傍晚就要隨他回去。”
謝夫人露出惱怒的神色,重重一拍幾案。
“那混賬!你爹臨出征前還反復跟我講,河間王此人行事難以捉摸,或有隱情。有個屁的隱情!”
謝明裳神色微微一動。
“娘別急著著惱。聽我說。我最近在他的王府后院遇到的許多情況,和娘心里想的并不同。”
謝明裳附耳過去,在母親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說起王府后院安插的四雙眼睛。
被蕭挽風殺雞儆猴,打得半死扔回宮的章司儀。
說起宮里有來有往、又重新賜下的幾雙新眼睛。
最近王府持續上演的幾場大戲。
“王府后院實在熱鬧。各方你登臺唱罷換我登臺,時而在臺下看戲,時而粉墨登場,有意思得很。”
謝明裳想起自己身上背著的“關耳房三天不許吃喝”的戲本,沒忍住笑了。
“娘別擔心我。河間王性子護短,不對我動手。雖然不曉得他在對著哪家對手唱戲,總之,我在他后院吃吃喝喝,反正不吃虧。”
謝夫人瞠目聽完,面無表情地開始喝茶。
繚繚升騰的茶香里,謝夫人喝完了整杯佛門釅茶,把茶盞重重一磕:
“不早說,險些氣死我!昨夜睡不著磨了半夜的刀,磨刀石都被我磨廢一塊。”
謝明裳眼睛笑彎成了淺淺的月牙兒。
她從對坐的矮茶案起身,坐到母親身側,親昵挽住母親的手臂,下巴靠去肩頭上。
“誰不知謝門程夫人弓馬卓絕,是關外出名的女杰?誰敢欺負娘的女兒,娘橫刀拍馬,一刀把他劈作兩段!”
謝夫人矜持地把女兒攬在懷里:“那是。”
“河間王是個郡王,那又如何,你無需怕他。”
謝夫人壓低嗓音:“宗室王的封號,也就在京城管用。從前鎮守關外那些年,死在你爹娘刀下的突厥小王,一只手都數不過來。”
“不瞞你說,前陣子你落在宮里消息全無的那陣子,你爹隔三差五去跪宮門,有個屁用,連御前說得上話的馮喜都見不著。當時為娘已經在暗中籌劃著……”
母女兩個靠在近處,小聲說了好一會兒話。
謝明裳聽著聽著,眼睛漸漸瞪大。
“娘,你把家里的錢拿去收買常青松常將軍?他不是爹爹的老部下嗎?!”
“老常對你爹確實有幾分舊情誼。但三番五次地求老常做人情,舊情誼能抵得幾日消耗?你爹脾氣死倔,擰不過這道彎。提一次他發一次脾氣。”
謝夫人撇嘴道:“瞞著你爹沒提。我做主,給老常私底下送去三百兩金。老常收下了。傳消息回來說,他會拿這筆錢通融宮里的路子。”
后來常將軍傳話給謝夫人,謝明裳這邊有圣上過問,沒法子了。五娘謝玉翹順順當當放出了宮。
“出宮之前找尋可靠的路子,把五娘的宮籍除落了。老常親自把人護送回家來。”
謝明裳凝神聽著。
“五娘的宮籍除落了?沖著這點,三百兩金就花得值。”
謝夫人略得意地抬起下巴。
下一刻,神色卻又黯淡幾分。
“五娘的宮籍花錢便除了,你的宮籍卻無論如何也除不去。老常興許知道些內情,當面卻又支支吾吾不說,只說花錢也找不到路子。如今你人在河間王府,宮籍卻還壓在宮里……”
只要宮籍還在,謝明裳就不是謝氏女,而是宮里的人。謝家留不住她。
母親言語之外的擔憂,謝明裳看得出。
“娘別擔心,最近我過得還不錯。”
她說了個冷笑話。
“比起我自己,我怎么覺得,河間王在京城過得更不安穩呢。時常有種感覺,我在王府后院過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仇家滿京城,說不定哪日出一趟門,人就回不來了。”
謝夫人被逗笑了。
“比起你爹爹,河間王的年紀脾性,確實都更惹人忌諱。但忌諱他,也就無人輕易敢動他。”
她忽的想起謝崇山出征前的叮囑:“說起來,你父親臨走前提起過……”
河間王有意和謝家示好。
或許他感覺到京城局面詭譎,存了兩家化敵為友的心思。
“而你。”謝夫人憐惜地摸了摸明裳的臉頰:“正好人在他手里,便成了他和謝家交好的契機。難怪五萬兩銀他掏得那般爽快。”
“明珠兒,你看人比你爹準。你覺得,河間王此人的性情,可值得謝家和他化敵為友?兩家一旦決定交好,將來會不會被他反手捅刀子?”
事關重大,謝明裳不敢貿然下定論。
“讓我想想。”
“慢慢想。在你爹出征回來之前,謝家不急著點頭。”
正說到這處時,門外有人敲門。
鹿鳴聲線帶出點緊張,“夫人,娘子,河間王前來拜訪。人已在院門外了。”
謝明裳納悶地問: “他來做什么?我和自家母親進寺廟上香吃頓素齋,又沒說明天不跟他回去。”
外頭安靜片刻,再回話時,開口的卻不是鹿鳴了。
蕭挽風沉洌的嗓音在門外響起:“聽顧淮說你出門沒帶錢,拿了他的錢袋子?”
謝明裳咔嚓咔嚓地咬鮮果子,真真假假地道:“拿了顧淮兩百貫,全捐給寺廟供奉香油了。怎么著?還追著我討回去不成?”
“顧淮跟車錢帶少了。正好路過,給你送些錢來。”
謝明裳正在啃果子,沒忍住抿嘴笑了下,又被嗆得咳住,趕緊把啃了一半的鮮果子放下。
路過?
他最近不是天天去京畿禁軍大營?禁軍大營在西南郊外,白塔寺在城東郊外,怎么個繞法才能“正好路過”?
她悄然瞥了眼自家娘親。
自從聽聞門外有貴客不請自來,謝夫人便面色冷肅地直身端坐,片刻前親近溫柔的神色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明裳想了想,揚聲道:“進來罷,正好見見我娘。”
第48章 第 48 章 又去城郊大營了?一身泥……
河間王的所謂“路過”, 是打城西
南二十里外的京畿大營探查完畢,領著眾輕騎在城外繞了個大圈,繞來城東郊的白塔寺。
謝夫人端坐在會客房里的矮茶案后, 上上下下地打量不速之客。
蕭挽風泰然走近室內。
寺廟的會客靜室并無高腳木椅, 只擺放了幾個打坐蒲團。他取過一個蒲團擱在謝明裳身側,撩袍盤膝坐下, 和謝明裳擠擠挨挨坐在一處。
謝明裳被他身上的青草泥土和汗水混雜的氣味嗆了下,皺眉拿扇子擋在中間扇了扇:
“又去城郊大營了?一身泥里滾過的味兒。”
蕭挽風睨她一眼, 視線很快又轉過去, 端端正正地直面著謝夫人,頷首示禮。
謝夫人冷淡還禮。
“清晨入營檢視操練陣法。過來得倉促, 路上來不及沐浴。 ”蕭挽風簡短地應謝明裳一句,又道:“鼻子比獵犬還靈。忍一忍。”
謝明裳抬手把他往邊上推。
隨手搡一把當然推不動。蕭挽風眉眼間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 保持著不茍言笑的儀態,和謝夫人寒暄。
說寒暄并不恰當。謝夫人目光里帶尖銳打量,比起寒暄更像質疑。
“端儀郡主是小女好友。被郡主接去家中, 多住幾日又何妨。殿下為何咄咄逼人, 非要兩日便接回?難道河間王府對待小女什么不可見人之處, 怕暴露于光日下?”
“京城局面多變,盡早接回令愛, 惟有保護之意。”
“殿下的意思,堂堂大長公主、當今天子姑母的府邸,難道竟會有人圖謀害小女?”
“大長公主不會, 端儀郡主更不會。但暗箭難防。”
蕭挽風直截了當地應答:“謝帥如今領兵在外, 蕭某閑居京中,乍看寧靜無風波,但寧靜豈能持久?靜極而變, 會有個破口。”
謝夫人目光落在謝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從寧靜轉為動蕩的破口,會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聲:“殿下今日登門,故意危言聳聽來了?小女不過是個年紀未滿雙十的女兒家,體弱多病,家里養的嬌,門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個小娘子身上?”
蕭挽風平靜地道:“自從令愛被罰入宮一趟,又入了河間王府,她便不是謝家女了。”
謝夫人慍怒起來:“不牢殿下提醒!”
蕭挽風穩坐不動,仿佛風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謝夫人的怒氣影響。
“謝夫人眼里,令愛是個未滿雙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愛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謝夫人倏然閉了嘴,注視著蕭挽風潑倒茶水,在茶案上畫出兩個獸形,圈在大圓圈里。
畫得潦草,乍看像互撲的猛虎,但仔細打量時,稱呼為野豹也可,鬣狗也說得過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幾只野獸形狀。兩只獸形在大圓圈內,一把雙刃刀同時抵在兩獸的腰上。
“令愛若折在蕭某的王府里,兩家仇怨不可解。”
“令愛若傷了蕭某,謝氏從此落下大把柄。”
“若蕭某和令愛相處融洽,河間王府和謝氏往來密切……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將雙刃刀從中間截斷。
“令愛這把刀就要折了。”
謝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門,究竟想說什么。”
蕭挽風已經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個錢袋子,拋去謝明裳懷里。
“說過了,聽說令愛缺錢,送錢來。”轉身走了出去。
謝夫人原地坐著,注視蕭挽風走出門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動。
謝明裳掂了掂錢袋子,納悶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鐵令牌,翻來覆去地端詳。
“口口聲聲地送錢來……怎么扔下一塊鐵牌子就走?”
謝夫人從沉思中驚醒。
“明珠兒,你聽到他的說辭了!你覺得幾分真幾分假?他當真有意護你安全?!”
謝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撫地反拍了拍母親冰涼的手背。
“聽到了,娘。興許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說,京城有人把我當做一把雙刃刀,插在謝家和河間王府當中……”
她隨手把茶漬涂抹去,輕松地道:“我這把刀,沒那么容易折。”
——
中午山間起了霧,眼看要落雨。
提前預定好的素齋席面早已準備妥當。
謝夫人招待,以端儀郡主為主賓,謝明裳做陪,三人就著窗外云霧繚繞的山景盡情吃用了一頓素齋。
端儀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摯,累了歇一會兒。”謝明裳叮囑好友,“難得來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謝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領七八個謝家護院前頭帶路。
謝五娘的住處也在后山,只是要轉過半個山頭。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勢不大,謝家自己帶了雨傘油衣,顧淮又趕上來送蓑衣。
“河間王府真怕我出事。”謝明裳回身指點給母親看。
“山道上追來的領頭大高個,是王府親衛隊正,身手很不錯,為人處世也得力。河間王從關外帶回的親信,以后放出去了能當將軍。”
謝夫人挑剔地把顧淮從頭打量到腳。
看完哼了聲:“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像他家主上。”
謝明裳:“……噗。”
已經走近身側的顧淮:“……” 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遞給謝明裳。
謝明裳掂了掂厚實的蓑衣,問顧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東繞了一大圈,也沒見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帶沒帶雨具?”
顧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職這處,說給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謝明裳抬頭看看云層翻滾的陰天:“還好今天雨不大,淋不著他。”把厚實的蓑衣讓給母親穿戴。
謝夫人哪肯用河間王的東西。
最后還是謝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風被厚實的蓑衣阻隔,便感覺不出風里裹挾的山雨絲絲縷縷的涼意。
謝夫人邊走邊打量女兒。她也察覺女兒的氣色比五月初回謝家商議宅子那次好轉許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蒼白得仿佛干紙一般,在山間步行出百來步后,白玉色的臉頰升騰起十幾歲小娘子常見的淡淡紅暈。
“每日吃用得確實不錯。宮里新近賜下一個膳食姑姑,一位胡太醫,藥膳滋補,時常藥浴。晚上有時……嗯,活動筋骨。”
謝明裳含糊帶過最后一句: “總之,最近走動感覺輕捷了許多。也不會早晨起身就覺得倦怠。”
謝夫人神色帶出欣慰,嘴里沒說什么。
沿著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兩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偉佛家大殿的穹頂顯現眼前。謝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們的集中住處,便在大殿后方。
謝夫人盯著前方的灰瓦白墻,和謝明裳簡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勸說。
“上回過來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嬸嬸一同來勸。原想著母女連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說,總能和自己親娘講開了。誰知……還不如我自個兒來。”
那日謝夫人并未進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著謝家二房這對母女前后進屋,閉門詳談。
也不知如何談的,只聽屋里高聲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聽話,你存心要氣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見五娘開門跑進庭院,淚汪汪地看了眼謝夫人,扭頭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沒見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處躲藏起來。謝夫人只得領著弟媳下山。隔天廟里才送消息說,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來溫婉。二嬸嬸到底說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這樣?”
“你二嬸不肯說。問幾句就哭,邊哭邊罵女兒入宮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長硬要自己飛了。”
謝夫人道:“從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兩句,據說想把五娘送回
鄉下老家議親。五娘不肯去。”
寧可出家也不肯應下……
謝明裳點點頭,“知道了。母親待會兒先別進屋,讓我和五娘單獨談談。”
謝家提前遣人知會過了,謝玉翹今日見面時顯得平靜。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見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連個耳墜子也未戴,素凈的耳垂顯露出耳洞,手里握著經卷。
“勞煩大伯母又來探望。” 謝玉翹鎮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翹失了分寸——明珠兒?!”
今日的來客叫她大感意外。謝玉翹吃驚地連尾音都上揚,啪嗒,經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儀郡主接我出城上香,聽聞你也在白塔寺,過來看看你。”謝明裳說話間解下蓑衣,隨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側。
身后傳來細微聲響。
謝夫人在小庭院里撐傘站著,果然未進門,沖屋里的女兒微微一點頭,兩位陪房媽媽上前把房門關上了。
屋里再無外人,謝明裳說話也不再客套,直截了當問:“把你送回鄉下議親,是二嬸嬸的意思?還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爺娘兩個共同的意思?”
謝玉翹聽到“送回鄉下議親”六個字,強撐的外表體面登時被戳破個大洞,淚珠滾滾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著臉哽咽一聲。
姐妹兩個入宮一場結下的患難情誼,遠勝過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處。謝玉翹在明裳面前并不隱瞞什么。
“我娘說是父親的意思,父親嫌棄我嫁不出去,又鬧了一場入宮出宮,成了京城里人家掛在嘴邊的談資,父親出門覺得丟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問父親。我父親說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鄉下嫁了,但擰不過娘嫌棄我,他也沒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爺娘嫌棄?我在家里待得實在受不了了,便想著索性出家圖個清靜。誰知……誰知……”
謝玉翹淚汪汪地說:“方丈也嫌棄我,不肯渡我入佛門!”
這一下可真是傷心處催動肝腸,她抓著謝明裳的手,形象全無地大哭起來。
謝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說的那句“門窄,硬往里鉆。”
“佛門取的是心燈向佛之人。你滿身糾葛不盡的塵緣,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從一處逃去另一處躲著。方丈不肯渡你,又哪會是嫌棄你呢。不想你后悔罷了。”
謝玉翹捂著臉哭個不住,邊哭邊嚷嚷:“就是嫌棄!誰都嫌棄我,嗚……”
“誰說的。”謝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聳一聳的肩膀,放軟聲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棄你就不來看你了。我娘嫌棄你也就不會三番五次來勸你回家了。‘誰都嫌棄我’,你再想想這句氣話真不真。”
謝玉翹毫無形象地放聲大哭一陣,人反倒痛快了些,哭聲漸漸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說的那句是氣話呢。
但她心底氣苦的,是從前只以為自己不得親娘疼愛,父親性子溫和,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她這女兒的。
誰知從娘嘴里聽出那句“你爹嫌你丟人,埋怨你讓他出門抬不起頭,催著我把你送回鄉下嫁了”。
父親卻又矢口否認,說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贓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該信哪邊說的真話,哪邊對她謊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過一般的疼。
謝玉翹人在佛門清靜地,心不得清靜,面色看起來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謝明裳還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聲,掩著紅通通的眼角勉強笑說:“別說我了。難得姐妹相見,我請你吃素齋。白塔寺這里的素燒鵝是京城一絕,我這回捐給廟里的香油錢,夠吃十年素齋的,你一定要嘗嘗。”
謝明裳:“還用你說?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過一頓了。不過難得姐妹相見,陪你再吃一頓素燒鵝,就當下午茶點了。”
謝玉翹破涕為笑,開門出去,冒雨小跑去門外高聲喊來兩個小沙彌,吩咐準備幾道素齋。
謝明裳撐傘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許久不見的五姐。
其實家里有句話說的不錯。雖然五姐還是愛哭,但宮里經歷一趟出來,人確實改變了不少。
和家里爺娘鬧翻,一怒之下裹了閨房所有細軟,孤身奔去寺廟長住,親娘屢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堅決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謝明裳在細雨中遙遙注視著五娘瘦削的背影。
決議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決定,對于五娘自己來說,是壞事么?
倒也不見得。
需要強行催逼著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結未解開,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對著她爺娘,豈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經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陣,多住幾個月也無妨。”
她撐傘走近五娘,“但你有沒有想過長遠打算?總不能在這處小院待一輩子。”
謝玉翹此刻想不到長遠。
“先住幾個月再說。”她不愿意多提將來,更不想提鄉下老家的親事,隨口漫應:
“山中多奇遇。興許,下個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點化了呢?”
“又或許,下個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個山野精怪,引來一場報恩,化身為人形登門求娶呢。”
“又或許,等不到下月,這個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趕在謝玉翹越說越離奇之前,謝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亂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兩人約定,每個月的初五日,她無事便親自前來探望,有事會派人送信給她,互道安好。
兩邊輕輕地擁抱一下,姐妹兩個告辭。
“娘,我們回去罷。”
謝明裳回身走近同樣撐傘遠遠看著的母親身側。
謝夫人的想法顯然也差不多,覺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遠好過在家里發瘋,只是嘴上不說,把謝家送來這處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訓勉幾句,叮囑在山上好好看顧五娘。
母女兩個轉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時,正好陣雨停歇,天邊掛起一道彩虹,朦朦朧朧地橫跨云端。
端儀午睡醒了,換了雙長雨靴站在水洼里。謝明裳上前攬住她,兩人仰頭瞧了一陣難得的山間彩虹美景,和母親告辭,分頭下山回返京城。
半路上路途無趣,謝明裳無聊當中四處摸索,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硬物,從里頭翻出新得的那塊黑黢黢的精鐵令牌,放在手里盤弄。
端儀好奇湊過來打量。
“五表兄給的令牌?做什么用?”
“似乎是調動王府開支用度的?”
蕭挽風拋下令牌就走了,謝明裳也不大清楚怎么用,索性把跟車的顧淮叫來。當面把令牌晃了晃。
“你家主上剛才給的。憑這塊令牌,我能調動王府多少銀錢?”
顧淮盯著那令牌,沉默了須臾,答:“王府帳上所有的錢。”
謝明裳眼前一亮。是個好東西。
她饒有興致地追問:“說說看,你們王府帳上,到底有多少銀錢?”
當著同車的端儀郡主,顧淮不肯回應,只說:“娘子回府之后,可以找嚴長史詢問。”
謝明裳不大滿意,擺弄了一陣令牌,收進荷包里,又把早晨搶來的沉甸甸的錢袋子扔回給顧淮。
今天進山她壓根沒機會用錢。母親請吃一頓素齋,五姐又請了一頓。香油錢母親也提前捐過。河間王府的兩百貫,現在依舊好好地躺在錢袋子里。
“沒用著,拿回去罷。”
錢袋子失而復得,顧淮反而顯得更擔心了。
縱馬跟車走出十幾
步,他到底沒忍住問:“ 娘子今晚回大長公主府歇息。明日傍晚……娘子會跟隨主上回王府的罷?”
瞧見了他隱藏不住的擔憂,謝明裳一個沒忍住,嗤地笑了。
顧淮作為王府里的老人,算是眼看著她一路如何折騰過來的。
他在擔憂……
謝明裳拿話穩住河間王府,趁今夜的最后機會,連夜翻墻跑了。
謝明裳笑吟吟地晃了晃手里的令牌。 “你家主上都不擔心我帶著令牌跑路,你擔心什么。”
“大長公主府做客兩日足夠了。叫你家主上明日早點來接我。”
第49章 第 49 章 越壓抑,越強烈
隔天來大長公主府接人的隊伍大張旗鼓。
蕭挽風于申時前后親自來了。夏日晝長, 當時天還亮堂著,他從城郊外的京畿大營直奔城北大長公主府。
隨行親兵俱披甲,一行上百人殺氣騰騰地停在大長公主府門外, 早驚動了當值禁軍。
負責京城治安的拱衛司指揮使大驚失色, 親自領兵趕來盯著。
門外動靜落在謝明裳的眼里,倒覺得十分眼熟。
有那么七八分像蕭挽風領她回謝家當日, 兩邊人群涇渭分明、彼此針對的緊張氣氛。
只不過今日大長公主府門前的人群分作三堆,更熱鬧了。
——又在做戲?
大長公主府知不知道河間王在做戲?
她的目光帶著思索, 轉去身后。
把她領出門來的正是大長公主本人。接到河間王登門姿態不善的消息后, 帶著駙馬和眾親衛趕來前院看情況,邊走邊散漫地掩著呵欠。
駙馬像真擔憂。遠遠地見河間王親自堵在門前, 圍門盔甲刀光閃動,莫駙馬臉色都變了。
至于大長公主……要么當真滿不在乎;要么, 大約,是知道內情的。
謝明裳站在門里,又眼瞧一場大戲開鑼。
大長公主站在敞開的正門里, 擺出長輩口吻厲聲呵斥;河間王并不多言, 一揮手, 親兵蜂擁而上就要闖門。大長公主府親衛迎上去對陣。
拱衛司指揮使急忙領人沖上前,把兩邊對峙的兵馬沖散, 陪著笑臉居中調解,左右說和。
謝明裳起先在正門后頭站著,后來看累了, 搬來個小胡床在門廳邊上落座, 又招呼神色不安的端儀郡主也坐下。
“做戲呢。”她附耳過去道,“仔細看你母親,剛才臉轉過去側邊, 沒繃住笑了。”
端儀郡主:“……”
謝明裳搖了搖團扇:“河間王演得比大長公主殿下好,瞧著氣勢怪嚇人的。具體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回頭你悄悄問你母親。對了,先別跟你爹提。”
“……”
門廳里瞧熱鬧的兩位小娘子猛搖團扇。
日頭光影在地上緩慢挪動,色澤轉金。門外人聲鼎沸,大長公主和河間王都不說話,只有攔在中央的拱衛司指揮使喊得聲嘶力竭。
直鬧騰到晚霞漫天的時分,兩邊各自收攏衛士,大長公主走去門外,示意河間王單獨進門說話。
在眾人緊張的視線下,河間王踏進大長公主府門里。周圍清場,這對姑侄單獨交談了約半刻鐘,河間王轉身走出門外。
大長公主府的辰大管事親自過來門廳請謝明裳。
“我要走了。”謝明裳惋惜地起身,握了握好友的手:
“多謝你接我小住。下回等河間王府的新宅子修繕好了,我給你下帖子,請你來玩。”
端儀心里殘留的三分不安頓時化作哭笑不得,抬手拍她一記。
“河間王今天差點砸了我家大門,你還要下帖子請我去他家玩。你不怕我也領人去砸河間王府的大門?”
謝明裳壓根無所謂:“砸就砸了,又不是我家大門。砸完消了氣,我帶你去新修的大馬場騎馬。”
端儀捧腹笑個半日,起身牽她的手送出門去。
當著河間王這位兇名在外的表兄面前,端儀到底沒敢罵他,只繃起臉肅然道:
“我當面把人交回給表兄。六娘是我好友,她愿意跟表兄回府,還望表兄好好待她。”
謝明裳和好友交握的手才松開,又被一只寬大溫熱的手掌牢牢攥住。
蕭挽風簡短地道:“放心。”
謝明裳被他牽著手,慢騰騰地跟隨身后走向河間王府的馬車。
大長公主府門前被三方兵馬堵住,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蕭挽風當前走向車邊,沿路人群潮水般分開,數百道目光齊刷刷盯著這處。
各方人馬神色各異,有氣憤,有欣慰,最多的是如釋重負。
今日大長公主府門前沒鬧出人命,負責京城治安的拱衛司新任指揮使避免了倒霉前任的命運,此刻的眼神簡直感天動地,熱淚盈眶。
謝明裳抬起團扇擋住下半張臉,烏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四周轉了轉,把眾人神色收入眼底,攏著長裙擺踩鐙上車。
王府馬車的車鐙子還是高。
她抬腳踩了一下,身后伸來只手扶住后腰,發力把她抱上車。她攏裙擺在車廂坐穩,車簾子搖晃著放下了。
馬車行駛出小巷,轉上御街。大長公主府同在城北,回程路途并不很遠。
蕭挽風的愛馬“烏鉤”跟在車外。
烏鉤腳程快,時不時地輕快跑去前方,又被主人勒住韁繩等候,烏黑的大腦袋重新出現在車窗簾子外頭。
車轱轆平穩的滾動聲里,謝明裳把碧紗簾子卷起半截,枕著手臂趴車窗邊上,沖外頭笑問:
“今天唱得這出大戲,精彩歸精彩,但我沒看明白?”
蕭挽風控著韁繩緩行,駿馬時快時慢,身側小娘子的盈盈笑靨始終不離自己視線之外。
眼睛盯得緊,嘴上答得倒尋常。“沒什么精彩處,你回來就好。”
“啊。”謝明裳忽地想起一件事。
“我把鹿鳴和蘭夏留在端儀那兒住一陣。她怕我身邊無人用,給了我兩個人。說好等王府新宅子落成,搬家那陣子再把人換回去。事先沒和你商量就領了新人回府,你不會生氣罷?”
蕭挽風瞥去馬車后方。
兩個陌生面孔的年輕女使遠遠地跟車步行。
“后院事隨你安排。”蕭挽風不甚在意,長靴馬刺輕輕一踢,烏鉤小跑著跟上馬車。
謝明裳一路都在追問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沒問你王府新宅子何時能修繕好?我們什么時候搬?”
“半個月。”
眼下是六月初。
半個月后,六月下旬。大暑天。
謝明裳心里估算時日,倒吸了口氣,搬家那陣子豈不是要熱死。
“大熱天的事多,哪邊都不消停。”
當天晚上,獨自泡在藥水烏黑的浴桶里,謝明裳被熱得不輕,在滿室蒸騰的水汽里扳手指細數:
六月大暑天,虎牢關下的戰事——還在繼續打;王府新宅子——得收拾物件準備搬家。方方面面的大戲——還得繼續往下演。五娘——還在山上待著。
這么說來還是五娘最省心。
盤算完畢,持續半個時辰的沐浴也告一段落,不起身也不行了。門外被人敲得哐哐響。
“娘子沐浴得太久了。”朱紅惜故作關切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娘子逃奔出去一場,回來怎么不見了鹿鳴、蘭夏兩位貼身服侍的女使?可要奴等進屋服侍?”
出門兩日,差點忘了這位。
嘩啦一聲水響,謝明裳濕淋淋地從浴桶里起身。
“不必你服侍。你只管領其他女官服侍河間王去。”
門外笑了聲:“殿下也不必我們服侍,忍怒出了王府。出門前叮囑我們道,等娘子沐浴好了,還把娘子送去合歡苑。”
“殿下的原話說——‘三日不許吃喝,時日未計滿。既然人回了府,還得重新算起。’”
“……哦。”謝明裳慢吞吞地擦拭發尾的水珠。
接下去幾天還得照本念戲。
門外的朱紅惜見她不回應,不知想歪到哪處去,按捺不住得意,不依不饒地追問。
“鹿鳴、蘭夏兩位女使呢?這兩位未能跟著娘子回來,端儀郡主也沒能救得了娘子。這次再度幽禁,娘子身邊可沒人再去別處通風報信了——”
不等她說完,緊閉的木門已從里拉開。
謝明裳
攏著濕漉漉的長發跨出門外,并不搭理檐下站著的朱紅惜,從她身邊走過。
“幸災樂禍得太早了,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再高興也不遲。”
甩下院子里的三位女官和小廚房里探頭探腦的任姑姑,徑直走去敞開的院門外,對等候在外的顧淮說:
“還是去合歡苑?走罷。”
陳英姑遠遠地站在廊子后頭,目光隱現恐懼,目送著一行人走遠,院門關閉。
自從穆婉辭提出兩面討好、夾縫求生的大膽提議后,她如今唯穆婉辭的馬首是瞻,小聲詢問:“要不要報給宮里……?”
穆婉辭站在廊子陰影里,無聲地搖頭。她此刻的目光卻是盯著朱紅惜。
“有朱司簿在,不能搶她的功。讓她先報。”
“那、那我們呢。”陳英姑的聲線壓不住顫抖驚恐。
“我們成了無用之人,會不會被宮里忘了?等朱司簿立功調回宮里,我看謝六娘也不見得能活多久,只有我們被長久地留在這鬼地方……不成!婉辭!我們必須得——”
穆婉辭安撫地挽住同伴的手:“莫怕,英姑。越怕越招來禍事。你看,朱司簿此刻按捺不住揚眉吐氣的得意神色了。”
“走,去打聽打聽她的想法。這次牽扯到了大長公主府,先聽聽看,她會如何向宮里報。”
——
夏日夜風不小,吹得頭頂高大綠蔭的木葉刷刷作響。
向來只有親兵進進出出的合歡苑,今晚新添了寒酥、月桂兩位女使,一對咕咕叫的大白鴿子。
寒酥、月桂,正是端儀叮囑謝明裳帶回來的兩名大長公主府女使。
寒酥是端儀身邊從小跟到大的親信,月桂擅長養鴿子。
此刻,從端儀院子的鴿舍里精挑細選抓出、又一路抱來河間王府的這對大白鴿子,已經撲棱著翅膀踩遍了新地界,正滿地飛奔啄食小米。
顧沛抱臂在旁邊盯著,不住地搖頭:
“不行啊,娘子。鴿子多臟,哪能養在咱們這處干干凈凈的院子里頭?旁邊那池子是主上經常沐浴用的,弄倆鴿子……不成不成。換個地方養。”
寒酥奉命而來,只管謝六娘子的安危要緊事,才不管其他人。
“六娘子住哪里,鴿子養哪里。這是我們郡主的原話。”
寒酥又灑了一把小米,在兩只大白鴿子咕咕咕地歡快啄食聲音里柔聲道:
“河間王殿下若有不滿,下令打殺了郡主的鴿子,我們自無話說。若只是顧隊副心中不滿,找我們郡主當面說去。”
月桂捧著一盤新洗好的時令鮮果子奉去謝明裳身前。
“娘子晚膳用了不少羊肉,再用些鮮果子罷,解膩消食。”
謝明裳也正膩得慌。
今晚被領來合歡苑“重新懲處計時,三日不許吃喝”,關了院門就送來半只鮮炙羊,一大甕乳白的燉羊肉湯。她領著寒酥和月桂,三人加一起都沒吃完那半只羊。
今晚的鮮果子主要是甜瓜和葡萄。三人咔嚓咔嚓地啃甜瓜。
顧沛盯著那對鴿子半日不肯走,嘀嘀咕咕:“殿下晚上多半要過來歇的。”
最后月桂看不下去,說了句“奴婢負責清理,定不會叫鴿子弄臟了干凈院子。”顧沛這才走了。
月桂盯著庭院里的鴿子,寒酥主動擔起服侍起居的職責,去內室里鋪床鋪被褥,手腳麻利地點起臨睡前的安神香。
“娘子不必擔心蘭夏和鹿鳴。”寒酥邊掀開銅爐蓋熟練地點香邊道:
“郡主待人寬厚,院子里下人又和睦。她們兩個在郡主那里休養上半個月,必定喂胖一圈回來。”
謝明裳聽著聽著,臉上露出點笑意。
脫鞋上床,抱住兩日不見的蕎麥軟枕,在極寬敞的大床里滾了一圈。
安神香是端儀郡主特意叮囑帶來用的。宮廷方子,效果極好。謝明裳很快沉睡了過去。
蕭挽風半夜子時前后回來。
撩開帳子上床的動靜都沒能把沉睡中的謝明裳弄醒。
她隱約感覺微涼的指腹搭在鼻下,睡夢中的呼吸悠而綿長,暖熱的鼻息一下下噴在指腹上。
睡夢中的小娘子抱著軟枕不撒手,男子筋骨強健的手臂搭在她身上,隔著枕頭抱了一會兒,無法忍受地把軟枕從她臂彎里緩慢往外抽。
她本能地抱得更緊。
兩邊你來我往地緩慢抽拉了片刻軟枕頭,對方放棄了抽走的嘗試,任由她繼續抱著枕頭。
有人把她輕輕翻了個身,從面向床外的睡姿改向床里,把沉睡中的小娘子攏近身,整個人攏在懷里。
睡下了。
謝明裳后半夜熱醒過來時,身子汗津津的。仿佛被一只火爐抱在懷里。
她困意未褪,半夢半醒地,只聽到另一個呼吸聲。熾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脖頸間。
身后擁著她的人在緩緩地吻她的后頸。
怕擾醒了她,吻得極輕,仿佛一片羽毛輕飄飄地落下雪地。如果她當真沉睡的話,或許不會醒。
但她既然醒了,耳邊傳來一聲聲低而熾熱的喘息,火熱的身軀緊貼在身后,又哪能睡得著。
身后挨著她的男人明顯動情了。喘息低沉,落在她的耳廓,下一個吻落在柔軟的耳垂。
溫熱的唇貼近她的耳垂,緩緩廝磨著,難舍難分,輕輕地含舐幾下,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吞吃一般。她的耳垂忍不住地發燙,不必摸也知道,眼下定然紅彤彤一片。
謝明裳難耐地輕輕地動了下,彼此緊貼著,即刻就被發覺。
“吵醒你了?” 耳邊傳來的嗓音帶出沙啞,身后的人緩緩平復著呼吸。
謝明裳抱著軟枕,面向床里,不確定眼下該不該轉身。
“……熱醒了。”
“確實熱。”說出第二句話時,身后的人已恢復了平日語調,往后撤幾寸,兩人不再緊貼,但手臂依舊摟著她不放手。
他在強行抑制著渴望。但渴望始終都在。
越壓抑,越強烈。
脖頸后的呼吸滾燙,一下下地撲在她裸露的肌膚上。雪白的耳后肌膚被熱氣蒸得發了紅。
謝明裳剛剛從沉睡中驚醒,腦子有點亂,一時沒有回應。
昏暗的照明油燈下,紗帳里的影子朦朦朧朧的。攏住她的那只有力的手臂在試探著把她往外扳。
她的呼吸細微屏住一瞬,又長長地吐出去。她也有點好奇他想做什么。
她沒有抗拒,順著他的意思翻了個身,面朝床外,只是蕎麥軟枕依舊抱著不撒手。像最后一道防線般,柔軟地攔在兩人當中。
軟枕又能擋得住什么。再度探過來的手落在她柔軟的唇邊。
帶著強烈的渴求意味,那只手開始反復摩挲她形狀漂亮的唇珠。
就這?謝明裳有點想笑。
在剛才翻身的短短剎那,她腦海里天馬行空,想到的可比他實際要的多得多了。
她順著那股力道微微地張開了唇瓣。
黑暗里凝視著她的目光幽亮閃動,有點像叢林間盯緊獵物的猛獸幽光,又有點像深夜天河間閃爍的星子。
“可以?”低沉的嗓音問她。
她沒有回答。她此刻的動作便是最好的回答。
黑暗里的強健身軀靠近過來,重壓在她身上。謝明裳被按著深吻。
她很快發現了今夜的異樣。
意料之外的出府兩日,這段短暫的離別經歷,似乎給河間王府這位說一不二的主人留下了不小的刺激。
他嘴里什么也未說,白日言行如常,在床上兩人相處時卻表現出來。
謝明裳已經很久沒有被鉗住手腕按得動彈不得了。
舌尖被吮咬得發麻,喉嚨深處都被舔舐過,可憐的唇珠從一開始便被咬腫了。她起先還在迎合,后來受不住開始躲。
躲也躲不掉。
精悍的身軀壓得她動彈不得,后來人被深吻得脫了力,她失神地躺著,耳邊聽到幾聲床板響動。
他在床頭找尋香膏。
第50章 第 50 章 那一刀抽空身體全部力氣……
帳子里的喘息短而急促。
人被深吻得渾身滾燙, 好在對方短暫停止的期
間恢復幾分清明。
“別找了,這里沒有。兩次都過來得急,忘了從主院帶香膏來。”
謝明裳摸了下自己的唇珠, 被咬得有點發疼, 腫得厲害。眼角也不自覺地泛淚花,眼前的人影輪廓都看不清, 她抬手掩住霧蒙蒙的眼睛。
后怕之余心頭又升起點慶幸。
大意了,一個沒留神差點被他吞吃了。萬幸合歡苑這里沒放香膏。
尋不到香膏的人翻坐去床邊, 兩條大長腿支著床沿雕花木板, 沒說話。
“別鬧騰了,我們睡了好不好。”謝明裳撐坐起身, 在黑暗里四處摸索著不知所蹤的軟枕,蕭挽風緩緩地平復呼吸。
良久, 從床下把軟枕撿回來拍了拍,扔給她,重新躺下了。
呼吸長而沉重, 半晌都未能恢復如常。
謝明裳側躺在身邊。他既沒有應她的那句“別鬧騰了”, 也沒放她去睡。
堅實的手臂摟著她不放, 她幾次想翻身往床里都翻不過去,耳邊傳來他胸腔里急促強勁的心跳, 砰砰,砰砰。
謝明裳耳邊聽著心跳,不知為何, 自己的心跳也有些快。她把話頭扯開。
“晚上才回府就出門, 做什么去了?”
蕭挽風隔了不短時間才回應,回答很短。“宮里傳召。”
“宮里的天子?大晚上召你作甚?”
“去大長公主府接你的事被急報入宮。”蕭挽風漫不在意地道,“訓斥了一頓, 又留下用膳。”
謝明裳嗤地笑了,“這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呢?”
笑著笑著,她心里帶出點擔憂。
“下午的事,晚上傳達天聽,傳得夠快的。你這河間王瞧著也不甚穩當,該不會王府的馬場還沒修好,哪天你就先倒了……”
話音未落就被重重揉了一把。
伸過來的手掌沒收力道,揉得她發尾亂蓬蓬的。
“這場鬧得恰到好處。原本沒合適機會尋姑母說話。前夜登門大長公主府,正好和姑母攤開來說一場。”
蕭挽風淡淡道:“姑母心里倒向我這邊了。”
謝明裳:?
這又是什么不聲不響的進展?
“如此說來,我在大戲里串個場,唱得還不錯嘍?”
注視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幽亮,她說話間微微開合的唇珠又被指腹按住,發力揉了揉。
“好極了。”
言語說得簡單,落在唇珠上的指腹卻揉個停不住。謝明裳吃疼,把他的手推開。
被推開的手很快又摩挲起柔軟的臉頰,沿著眉眼輪廓,最后落在耳廓,揉捏得她耳朵滾燙通紅。指腹離開的同時,嘴唇貼近過來。
唇齒間又溢出細微的喘聲。這回兩人誰也沒說話,動作摩擦間肌膚升溫,帳子里越發地熱。
黑暗里過了許久,才聽他問道:“現在清醒了?”
謝明裳捂著滾燙的耳垂,模模糊糊地“嗯?”了聲。比起應聲,倒更像疑問。
“離天亮還有一會兒。今日宮里無朝會,不急著起身。你還要睡?”
謝明裳敏銳地察覺潛藏的危險,抱著軟枕沒吭聲,裝死。
蕭挽風語氣平淡地往下道:“每回招惹了我就裝睡。你能睡著?我睡不著。”
“……”
謝明裳捂著耳朵,把持續揉捏個不停的手甩開,抱著軟枕往寬大的床里退:“睡了。”
沒退兩步就被抓住,牢牢按著吻下來。
合歡苑里沒有香膏。
天明前夕的夜色最濃。
衣衫褪盡,濃重夜色把帳子里頭翻滾的動人胴體遮掩得嚴嚴實實。一片混亂中,謝明裳想不清楚,沒有備下香膏究竟對她是好處,還是不好。
她幾乎失神地攬著男人肩頭,手掌下的皮膚滾燙。黑暗仿佛一層放下的帷幕,帷幕后的人卸下偽裝。
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結有厚繭,放肆地探觸,她鮮明地感觸到他的碰觸。唇珠又被揉搓得生疼,疼痛里帶滅頂快樂。
院子里還歇著寒酥和月桂,她不想驚動了她們,在黑暗里忍著不尖叫,忍耐到最后捂住自己的嘴,喉嚨里溢出一聲聲的喘息,肩頭顫抖得止不住。
后來她發現自己的隱忍毫無必要,壓根不可能發出尖叫,連喉嚨里的喘聲都被深吻住,黑暗的帳子里能發出的只剩鼻音。
之后如何睡著的?天何時亮的?她完全沒有印象了。
耳邊只有帶著啞意的一聲聲喚她的“明裳”。
這個難得的朝廷休沐日,帳子低垂,里頭的小娘子睡得天昏地暗。
——
隔天晌午起身時,月桂還好,亦步亦趨跟著庭院里轉悠的那對大白鴿子;
寒酥進內室打水服侍洗漱,目光無意中落在謝明裳的后頸,吃驚地停住片刻。
謝明裳的視線也飄移了一下。
寒酥是好友身邊的親信女使,回去后如果和端儀提一嘴……
想想就怪尷尬的。
她扇了扇團扇,大晌午的有點心浮氣躁。
肇事的人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又被召入宮了。
正好顧沛聽聞她起身,端著朝食送進院子里,謝明裳搖著扇子,不冷不熱地問顧沛:
“你家主上一天天神出鬼沒的。人又去哪兒了?不是說今日休沐嘛。”
顧沛實話實說:“今日朝臣休沐,工部轄下的匠工不休。工部早晨報來說,王府新宅子主體修繕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些邊角活計,請示七月初一那日喬遷可否,殿下說七月太晚,催加急。六月中就要搬。現在人在前廳見工部侍郎。”
謝明裳邊聽邊慢慢地喝粥。
喝一口就感覺出不對。
“這粥不是任姑姑的小廚房熬的。”
“任姑姑眼里,娘子還在‘三日禁食禁水’呢。娘子將就兩日。”
顧沛樂呵呵道:“親兵自己熬的。火候當然比不過宮里的御膳姑姑,我試了試,還能吃。”退了出去。
謝明裳拿白瓷勺舀了舀清粥,喃喃自語:
“粥底下糊了一層鍋巴。……也沒說錯,還能吃。”將就喝了半碗清粥。
粥不好吃,鍋巴的味道居然出乎意料地不錯,又脆又香。
謝明裳就著腌醬小菜,咔嚓咔嚓地咬脆鍋巴。
河間王府后院的日子一天天地過,隔三差五有驚喜,過得還蠻有意思。
——
前院會客廳堂。
工部官員擦著熱汗匆匆離去,換胡太醫進廳堂來,恭謹坐到蕭挽風對面。
今日又到了固定請平安脈的日子。
胡太醫的目光里帶探究。
“殿下身體強健,眼下又正值盛夏季節,陽氣鼎盛。興許因為節氣的緣故,殿□□內陽氣充盈……有陽邪燥熱之脈象。”
他謹慎地道:“脈象容易緩解。一來,飲食上調養,多服用些祛除邪火、降熱滋陰之物,譬如苦瓜,蓮子。下官這就知會任姑姑,膳食調養,殿下最近可以適當多用些。”
“二來,女子主陰。陰陽調和,天地之道也。殿下最近,咳,若許久未去后院的話,適當可以去一去。”
蕭挽風不置可否地聽完,依舊平淡道兩字:“勞煩。”
嚴陸卿起身送胡太醫出廳堂。
回轉時關了門商量:“宮里的太醫都是老滑頭。不同的太醫,后頭站著的人各不相同,外人輕易摸不清底細。這位胡太醫,至今未摸清背后站著哪個,奉誰的意思行事。”
“繼續盯著。他一日不露馬腳,當做尋常太醫對待便是。”
嚴陸卿想了想,“胡太醫身后的人不知哪位。但朱司簿身后的人確定是馮喜。臣屬派人盯著胡太醫,看他和朱司簿私下有無聯系,彼此如何態度。至少可以確定,胡太醫是否從屬于馮喜一派。”
蕭挽風微微頷首,“可。”
“胡太醫的請平安脈的診治記錄必然發回宮里。他留下的醫囑……”
“遵醫囑。降熱去火的苦瓜、蓮子,這兩天采買幾斤來。全府一起吃。”
嚴陸卿應下正要走,蕭挽風思忖著,又道:“找個機會通知穆婉辭。”
“
傳我的話:六月搬遷王府,本王不打算帶后院那么多雙眼睛一起搬。想要投誠于本王,展示她本事的時機到了。”
——
胡太醫背著醫箱,熱汗騰騰地從前院回住處,被朱紅惜迎面堵在半道上。
“胡太醫貴人事忙。”朱紅惜笑:“躲著我啊。”
胡太醫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習慣掛起了笑,謙遜道:“豈敢豈敢。剛剛給河間王殿下請了平安脈回來。朱娘子有何貴干。”
比起朱司簿,朱紅惜更喜歡朱娘子這個帶尊敬意味的稱呼,神色當即和緩下去三分。
“宮里傳來的消息,好好地調理謝六娘的身子,留住性命,不能有孕。”
胡太醫謙卑地低頭稱是。
“卑職斗膽,敢問宮里的消息來自何處?圣上御前?太后娘娘處?皇后娘娘處?敢問可有手諭示下?卑職日后回宮稟事時,也好說個分明。”
朱紅惜臉色微微一變,“問那么多做什么。胡太醫是宮里的老人了,豈不知問的越多,出事越快。”
胡太醫謙卑地低頭稱是,卻又問了一遍:“敢問朱娘子,可有手諭示下?”
朱紅惜強忍著怒氣,從袖中取出一份白絹書,在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明面上馮公公的意思,暗中是圣上的意思。還不老實做事!”
胡太醫諾諾而退。
朱紅惜矜持注視著胡太醫走遠。
太醫在宮里的地位,其實遠在她這司簿女官之上。如今借著馮公公的東風,才叫她能感受到手握權勢、頤指氣使的好滋味。
回頭走出百來步,主院門外有人出迎。
穆婉辭謙恭地福身行禮道:“朱娘子回來了。”
又是個識趣知大體的人。
見穆婉辭始終福身不起,朱紅惜滿意地一笑,擺出上對下的寬容姿態道:“起來吧,婉辭妹妹。都是自家姐妹,找我何事?”
穆婉辭果然極為識趣,立刻改了口:“有事尋朱姐姐。謝六娘眼見要失寵,想和朱姐姐商議商議,等她挨罰回來之后,我們如何地應對,是否要改變態度……”
朱紅惜笑道:“問我就問對人了。”
兩人邊說話邊走回院落去。
——
這天晚膳果然有一大盅的苦瓜雞茸湯,配當日河里新采來的新鮮蓮蓬。
謝明裳聞著苦瓜的氣味便皺眉,一大碗苦瓜雞茸湯原封未動地端出去。蓮蓬在北方少見,被她撈在手里,撕開蓮蓬挨個地找尋蓮子,吃個新鮮。
才放下碗筷,外頭送來一包藥。
謝明裳拿在手里掂了掂,隔著小窗聽外頭的親兵說明原委,沒忍住笑了。
人哪有不出錯的呢。今天就有人接連出了差錯。
胡太醫住前院,沒得著后院的消息,不知她又被“罰進”合歡苑,今晚還是按部就班地送一包浴藥去主院“給謝六娘子用”。
被朱紅惜隨手扔給穆婉辭,吩咐她找個地方處置了,和以往倒去池子的藥渣一樣,莫叫王府的人拿走查驗藥物成分。
穆婉辭溫聲應下,轉頭直接把藥包送來了合歡苑。
謝明裳散漫地坐在庭院石桌上,兩只腳懸翹著,兩只大白鴿子咕咕叫著繞她腳下轉來轉去,藥包在她手里拆得七零八碎。
“寒酥過來瞧瞧。”謝明裳招屋里的寒酥走近。
“你從小在阿摯身邊長大,聽聞學了些醫藥?幫我看看藥包里都是些什么藥。”
寒酥和蘭夏、鹿鳴的情況不同,是長公主府的家生子,自小被挑選服侍端儀郡主身側,主管飲食,順帶研習了多年的藥理。
不能說精擅醫藥,但辨認常見的中藥材不成問題。
寒酥快步過去細查。“娘子可是察覺藥浴哪里不對?”
“泡澡時倒沒覺得不對。這藥泡得身子熱得很,確實有補氣血的功效在。就是太熱……”
有幾次泡澡出來,氣血涌動,也不知天氣熱的緣故還是藥物的緣故,渾身情熱燥動不安。她有點懷疑藥包里加了□□。
以往熬煮藥水,都由幾個女官親自經手,把煎煮得烏黑的藥水嘩啦倒進浴桶里。今天難得的機會被她碰到藥包,當然要細細地查。
寒酥是個內秀的聰慧人,聽著上半句就猜出下半句,當即和月桂兩人合力把屋里的兩三處落地銅燈都提來庭院,在亮堂堂的燈下仔細拆解藥包。
“淫羊藿……”寒酥吃驚地撥弄著藥包碎末,不敢確定。
謝明裳捻了捻指腹的碎末, “淫羊藿這味藥,藥用有什么講究?”
淫羊藿一般開給男子補陽用,寒酥了解得不多,只記得醫書上記載也有祛風除濕、強健筋骨的功效。
“給腎虛的男子用的多。”寒酥臉色隱約發紅,
“但若開給病中體弱的女郎輔助藥浴,扯上強健筋骨的功效,倒也說不出錯處……”
謝明裳把沾染了淫羊藿碎末的手指放在銀盆里仔細洗凈了,叮囑神色不安的寒酥。
“你無需記掛這些。等河間王回來,我自己和他說。”
蕭挽風不知何時才回,但穆婉辭把藥包直接送來明令“禁止靠近”的合歡苑,明顯里頭有貓膩。
謝明裳索性去書房寫了個紙條子,把可疑之處寫下,叮囑門外親兵連紙條子帶藥包給嚴長史送去,急查胡太醫。
蕭挽風今晚又外出未回。謝明裳抱著軟枕在寬敞的大床里來回滾了幾圈。
京城的局面撲朔迷離,她這個被擺上棋盤的小卒子,入河間王府兩個月之后,居然還被人記掛著。
藥物明面上沒問題。但身為雙面奸細的穆婉辭,不聲不響把藥包送來明令“不許靠近”的合歡苑,本身就暗藏著大問題。
正如蕭挽風當日在山中和母親所說的,她這把雙刃刀,也許在某些人眼里,只有日日夜夜地橫插在河間王府和謝家中間,扎得兩邊都鮮血淋漓,才是最好的用法。
父親如今重新領兵,在外人的眼里,謝家“沐浴皇恩”,“家族起復”,只等父親凱旋歸來,就能重返昔日榮光。
卻不知父親能不能凱旋歸來?
哪怕當真大勝而歸,替朝廷剪除了遼東王叛軍的心腹大患……
等待謝家的,到底是無上榮光,還是新一輪的打壓?
經歷浴血、凱旋歸來的父親,如果再突兀地經受一次打壓,謝家福禍倒轉,父親向來脾氣不好,如此顛倒黑白的委屈,如何能忍受……
想著想著,謝明裳感覺,有些細微喘不過氣。
舊疾隱約有發作的跡象。
她捂著悸動的胸腔,清楚知道,繼續放任不管,視野就會開始模糊旋轉,渾身失力,她很快要綿軟地倒下了。
今夜鹿鳴、蘭夏兩個不在,屋里靜悄悄的。謝明裳急匆匆喂自己喝下兩杯虎骨藥酒,倉促間藥酒潑灑了半杯出去。
心悸稍微緩解,手腳還是無力。她坐在桌邊緩了一陣,不知為什么,忽地懷念起馬場里揮出的那一刀。
那一刀抽空身體全部力氣,卻又帶給她力量。
她懷念揮刀那一刻充盈心肺的力量。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謝明裳索性起身披衣出庭院,在月下哐哐地敲院門。
“你們姓顧的隊正隊副兩兄弟人呢。隨便叫一個來,叫他幫我把主院的彎刀取來!”
“我要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