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撥弄
室內燈光暖黃, 映照得肌膚瑩潤如暖玉。
謝明裳不像表面顯露得那么平靜。
她被鼻下縈繞的隱約血腥氣刺激,面前的男人在她眼里緩緩變幻形狀,化身成喜怒不定的噬人惡獸, 平緩堅硬的表面下滿是猙獰爪牙。
蘭夏和鹿鳴要在他手下討日子。心頭壓不住的敵意噴濺出來少許分量。上去踩一腳火山表面的灰巖, 要當心狂暴噴涌而出的熔漿。
謝明裳邊脫邊問:“打她們兩個,今晚見了血, 殿下覺得舒坦還是刺激?非要把我從宮里帶回府,如今王府的后院事當真成了旁人的樂子了。殿下如今看我, 還覺得是能取樂的美人?”
動作實在太快, 不等阻止,已經脫了個精光。
大紅衾被扔去床里, 兩條修長小腿筆直跪坐在被褥間,擦干的滿頭烏黑長發柔順地垂攏在后腰。謝明裳不甚在意地把長發往后撥攏, 渾圓丘陵毫無遮掩地曼妙起伏。
“最近生病瘦了。身上沒三兩肉,殿下也能取樂?真不挑。不過我聽說軍營待太久的都不挑。衣裳脫完了,不用換新衣, 直接來吧。”
蕭挽風無甚表情地望著面前大堆新雪風光, 搭在床沿的手背青筋一根根地隆起。
良久, 頭往后仰,忍耐地吐出口氣。
他從床邊起身, 把床頭擱著的干凈里衣扔去她身上,掀開帳子起身走了出去。
開門時砰地一聲大響,驚動所有人。各處都有目光驚恐窺探。
院子里新添的眾多仆婢鴉雀無聲, 許多雙眼睛注視蕭挽風大步走出了院子。
蘭夏和鹿鳴吃驚地跑進內室查看。
帳子兩邊垂攏著, 謝明裳坐在床邊,正慢慢把一套簇新的水紅色單衣攏上肩頭。
蘭夏愣了一會兒,撲過來歡喜道:“娘子果然又把他給罵走了?娘子好厲害。”
謝明裳其實有點納悶。
今夜又見了血, 她自覺得逃不過,已做好了準備。嘴上不過冷嘲熱諷幾句而已。
衣裳都全脫了……生肉喂到野豹子嘴邊,被幾句話刺激得掉頭走了?正常的二十來歲男人這種路數?
謝明裳琢磨了一陣,否認:“今夜我可沒罵他。講真,我覺得……他有些病在身上。”
虛掩的房門又一聲大響。
兩扇沉重的厚木門被從外推開,砰地撞去兩邊。蕭挽風背手站在門外,聲線凜冽得像冬季朔北大漠的風。
“衣裳換好了?出去。”
謝明裳一手攏著散落長發,攏緊單衣起身就往門外走,蕭挽風堵在門口不讓路。
視線如寒冰,轉向邊
上的蘭夏和鹿鳴。
……
蘭夏和鹿鳴被搡回自己屋里,驚慌地推開窗戶探聽動靜。
桌邊搖曳的燈火熄滅了,坐北朝南的正屋臥寢屋里陷入黑暗。夜風里隱約傳來一聲:“趴著。”
內室又安靜片刻,忽地傳來一聲難捱的呻吟。
——
謝明裳這個晚上過得難熬,大半夜被翻來覆去當個面團狠揉搓。
她三言兩語把人頂走一回,蕭挽風再回來時果然擺出不和她多言語的態度。
除了把蘭夏鹿鳴斥走的那聲“出去”,之后再不開口說半個字,直接動手,把她按趴在床上,和兩人初次同床共枕時那次一般無二地開始揉搓她。
這回的力道用得更大,一寸寸地筋骨拽拉。
謝明裳在京城這些年隔三差五地生病,家里把她當菩薩般供著,怕她受風雨病倒,只要出門必坐車,出行以帷帽避風,身子養得嬌慣。
如今家里不惜重金養出的細致肌膚上瘀痕密布,全是被巨力揉搓出的痕跡。
她起先還咬著下唇忍著不出聲,后來被扯著小腿拽筋,腰肢往下的大小骨頭被拉扯得格格響,腿肚子當真轉了筋。
謝明裳趴在床上的身子扭成了弓,疼出來的熱汗滲進眼眶,痛罵蕭挽風無恥下作,被罵的人只當沒聽見,把她拼命掙扎的兩只手腕按在軟枕里,被子又蒙了頭臉,下手的力氣半分不減。
直揉搓了大半個時辰,全身從上到下被按捏個遍,估摸著不剩幾分好皮肉,對方終于揉搓得夠了,把牢牢圈攏的手腕放開。
謝明裳喘息著扯開被子爬起身。
掙扎間身上一層單薄衣裳早扯散了,水紅色的單衣衣襟大敞,勉強遮擋住前胸渾圓,露出脖頸到前胸的一大片雪白肌膚,形狀漂亮的肩膀也露出半截。
床前點亮的豆大的一點燈火居然還沒熄滅,發散幽幽的黃光,隔著帳子照進床里,朦朦朧朧映出兩人的輪廓。
謝明裳低頭打量自己疼得發顫的肩膀和上臂,果然一片淤青,斑斑點點的指痕還在緩慢地從雪白皮膚上凸顯出來。
她扯著衣裳正打量自己時,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把她敞開的衣領拉回肩頭,燈下袒露的大片肌膚全遮擋住,又把兩邊衣襟攏了攏,衣帶子系攏。
蕭挽風的指腹布滿繭子,動作卻極靈活,片刻就把散亂不成體統的單衣打理得整齊妥帖。
謝明裳衣著整齊地坐在床上,剛剛扯開被子坐起時的狼狽半分都不剩下,只有喘息未定,沾染著淚花的眼角和濃黑睫毛依舊濕漉漉的。
兩人面對面的對視一眼,謝明裳的眸子里盛滿慍怒風暴,蕭挽風平心靜氣地說:“夜深了,明早還要去謝家。睡吧。”
不等回答,吹熄了床頭月牙墩子上的豆大油燈,靠著床外側躺下去。
屋里陷入全然的黑暗。
謝明裳渾身都疼,被強行拉拽開的筋骨縫里疼里泛酸,酸意一陣陣地沖擊頭皮。
全身骨頭動一下就咯咯響,被拉扯得抽了筋的小腿肚至今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叫她如何誰得著。
她勉強躺著,視線逐漸適應黑暗,顯出背對著她側睡的身形輪廓。隨著平緩的呼吸,健壯有力的身軀細微起伏著。
黑暗的室內很久沒有其他動靜,只有兩道呼吸聲響。
久到謝明裳幾乎真的睡過去時,蕭挽風在黑暗里突然開口道:“睡了么?”
謝明裳清醒時絕不會搭理這句問話。但現在半夢半醒,她迷迷糊糊“嗯?”了聲。
蕭挽風依舊背對著她躺著,又問:“沒有睡?”
謝明裳困倦地長長“嗯”了聲。
“敢于兩面討好的細作,天生狡獪危險。每次消息傳遞,你都不會知道,她這次出賣的是哪一方。軍中碰著這種人,通常的處置辦法,直接推出去斬首了事。”
謝明裳聽著難得的長篇大論,人清醒過來。
“刑杖她們兩個,意在威懾?穆婉辭多杖了十五,讓她老老實實不敢生事?”
黑暗里傳來兩句簡短言語:
“疼痛很有用。通常讓人記得很牢。”
謝明裳磨了磨牙。
她現在就感覺渾身疼痛。抽筋的小腿在睡夢里還時不時地抽搐一下。
但疼痛對她沒用。她感覺不到疼痛帶來的威懾和恐懼,只感覺到心底翻涌的反抗意志。
她最近的情緒著實不大好。
蘭夏和鹿鳴在的時候,還能壓一壓。但現在她們兩個都不在。
河間王是個嗜好異常的人,于她來說不算怪異。對于經歷過大規模殺戮的武將來說,嗜好異常的人比正常人要多得多。
也許對河間王來說,刺激并不是床上的男歡女愛,而是注視旁人的失控。
她是謝家的女兒,父親和他有仇怨。高高在上地注視謝家最寵愛的女兒在他面前失控,她的眼淚,她止不住的顫抖,她在床上扭動得像條蛇,給他帶來強烈的愉悅也許超過了一場歡愛。
謝明裳翻了個身平躺,嘲諷道:“殿下喜歡看人在床上哭叫扭動?嗜好當真與眾不同。”
難怪之前許多人家往河間王府塞美人,他都不肯要。離奇的嗜好當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背對著她側躺的身影毫無反應,并沒有被激怒,連個手臂肌肉挪動的細小動作都沒有,只平淡道:“胡亂猜測。今晚刑杖驚嚇到你了?”
謝明裳不答只問:“這么好說話。剛才揉搓得舒爽盡興了?”
這回連答話都沒有了。除了亂糟糟的被子,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橫亙在兩人當中。
直到良久后,黑暗里又傳來一句話:“謝家沒有養好你。”
謝明裳坐起身,把藥枕重重地橫在兩人中間,躺了下去。
藥枕擋住視線,把床邊朦朧的身影輪廓遮擋住,清香的藥枕氣味屏蔽去男子身上傳來的氣息。
她轉身側對著床里,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地平緩細長。
又過了很久很久以后——黑暗里流逝的時辰令人失去覺察力,說不出兩刻鐘,亦或是半個時辰。總之,謝明裳在半夢半醒間忽地清醒過來。
身側沒有人。
耳邊傳來嘩啦啦的沖水聲。
垂落的帳子被纖長手指撩起,烏黑剔透的眸子隱含警惕,透過縫隙往外探看。
門半敞開著。
朦朦朧朧的月色下,一個頎長堅實的背影立在庭院當中。上身未穿單衣,露出赤裸有力的肩胛后背,滿背濕淋淋的水痕,在月下仿佛綢緞似的反著光。
嘩啦——又一聲潑水聲響。
手臂發力舉起木桶,整桶水當頭澆下,水流瀑布般的沿著線條優美的脊背滑落下去,在庭院青石上匯流成四散溪流。
水聲漸漸停了。
腳步聲往門里而來。
謝明裳飛快松開勾起的帳子,重新抱著藥枕滾進了床里。
東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動靜。
燈燭沒有點起,屋里還是黑黢黢的。更完衣的人摸黑走進臥寢間。
帳子被掀開的那個剎那,初夏夜晚略燥熱的夜風氣息連同冰涼的水氣撲面而來。
謝明裳動也不動地側躺著,閉眼裝死。手里牢牢抱著藥枕不放,藥枕里中正平和的藥草清香在鼻下縈繞,沖淡了瞬間侵入的外來氣息。
這是河間王的王府后院,他愛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大半夜把她弄起來繼續揉搓得亂扭亂喊,大半夜睡不著在庭院里沖冷水又算什么事。
然而沖完了冷水的王府主人依舊沒有睡下。謝明裳閉著眼,卻能敏銳地感覺到那股冰涼的水汽靠近過來,似在俯視打量她的睡容。
片刻后,緊緊抵住鼻尖的藥枕居然被挪開了。井水湃得冰涼的手指遞來她的鼻下。
初夏燥夜的庭院青草氣息和水汽一下子盈滿了鼻尖。
鼻息溫熱,指腹冰涼,硬繭時不時地刮過柔軟的肌膚。謝明裳發狠地閉眼不動,任由病中細而急促的鼻息一下下地撲在冰涼的手指上。
直默數到三十下,被鼻息撲得暖熱起來的手指才挪走了。
床板細微挪動,男人的身軀在床邊重新躺下。
謝明裳在黑暗里漫長而緩慢地呼出積
壓的氣息,細微挪動藥枕,打算重新抵住鼻尖睡下。
然而下個剎那,她意識到情況不對。
男人不是面朝床外睡的。而是面朝向她的方向側躺下,呼吸長而灼熱,幾乎撲在她面上。
她幾乎本能地屏住呼吸,抱緊藥枕。
被她呼吸撲得暖熱的食指又伸回來,這回搭在她呼吸不暢而微張開的唇瓣上,指腹發力,輕柔地按壓幾下柔軟的唇角。
謝明裳繼續清淺而短促的呼吸。
狗東西撲吃生食的喜好明顯,她決意把裝死貫徹到底。
下刻,抵在唇邊的食指卻試探地探入她微張的唇齒間,動作極輕地撥弄了一下柔軟的小舌。
被粗糲的指腹刮過敏感舌尖的滋味難以形容。謝明裳只覺得腦海里嗡地一聲,牙關瞬間合攏。
舌尖四周彌漫起淡淡的血腥氣。
她被激起防御,近乎本能地兇狠一口咬下,犬齒牢牢叼住侵入領地的食指,瞬間咬得皮破血流。
被狠咬住的食指卻絲毫不掙扎,不試圖抽出。仿佛被咬中喉嚨的黃羊,馴服地原地躺倒,任憑鮮血汩汩流淌。
這種場面再想裝死也裝不下去。謝明裳狠咬著手指不放,濃黑的眼睫抖動幾下睜開。
門窗都沒有關死,黑暗的帳子里漏進一點淺淡月光。
蕭挽風和她面對面地側躺著,彼此的呼吸近到可以相聞。
手指還汩汩流著血,他卻毫無意外神色,既不發狠,又不驚怒。兩人對視間,語氣平緩地問她:
“吵醒你了?”
謝明裳的牙關緩緩松開,讓那根濕漉漉的流血的手指抽了出去。
蕭挽風似乎當真不在意這點傷口,借著那點透進帳子的夜光,甚至還抬起食指看了看。
“這次咬的比上次輕。”
謝明裳并不應答。目光里帶警惕,抱著藥枕往床里倒退,直到緊貼床板才停住。
什么上次?
她隱約想起點什么,又不太記得真實經歷還是夢境,帶點疑惑探究的意味,再度瞥向那根淌著血的食指。
蕭挽風隨意地在被子上擦拭幾下,擦干凈了濕漉漉的唾液,指腹處兩道深深的咬痕便顯露出來。
一道顯然是剛咬破的,一道新結了疤。
沒有人說話。謝明裳遠遠地避進床里,藥枕擋在床當中。
黑暗里只有朦朦朧朧的月光在帳子上晃動。梆子敲響了四更天。
……
回謝家的日子,定在今日。
不論夜里如何的齟齬不合,牽扯到河間王府選址的要緊事,蕭挽風今日必然帶她回謝家。
第32章 第 32 章 回門
夜里沒睡好, 接近午時都清醒不過來。
半夢半醒間被人推起,蘭夏拿沾濕的帕子替她擦拭額頭細汗,謝明裳忽地驚醒起身。
鹿鳴輕聲在旁詢問:“娘子, 昨夜三更末, 那位怎么自己在庭院里沖涼水。兩位女官挨了罰,院子里無人服侍他, 我們要不要服侍?”
謝明裳不想提昨夜的事,只擺擺手道:“兵營里征戰過的人, 哪需要那么多服侍。他不提起, 你們就當沒這回事。”
蘭夏和鹿鳴今日沒有跟隨回謝家,打開衣箱挑揀半日, 尋出一件簇新的石榴紅繡百蝶十二幅湘裙,服侍穿戴妥當, 她上車后便閉著眼假寐。
睡到半途中,人自然醒轉,精氣神緩回來不少。
入夏后京城天氣漸漸熱了, 午時前后的馬車里熱得像熏籠。她揚聲問外頭:“熱得很。車簾子不能掀起來半截?”
不能。
才掀起一個角兒, 又被外頭跟車的親衛扯下。
顧沛的聲音響起說道:“娘子見諒。主上吩咐下來, 大街人多,泄露了行蹤不好。等下轉入巷子就可以隨意了。”
謝明裳在車里問:“我見不得人?”
外頭安靜了瞬間, 改由顧淮應答:“娘子見諒。朝廷最近在商議討伐遼東王的人選,多半落在謝帥身上。但也有些提議殿下出征的,兩邊吵得厲害。今日殿下領著娘子登門拜訪, 不引人注意最好。”
謝明裳思忖著, 未再出聲問詢。
沿街又往前行了半刻鐘,馬車轉入小巷,緩緩停下。
車簾子被人掀起, 謝明裳彎腰出車廂,只一眼便認出身在長淮巷。
謝家敞開的大門就在對面,幾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邊等候,眾謝家護院如臨大敵地圍攏在家主身側。
停住的馬車這邊,河間王府親兵同樣列成人墻聚攏護衛主上。
空蕩蕩一道小巷隔開兩邊人群,隱隱露出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的感覺。
車邊伸過一只手攙扶。謝明裳眼皮子微微一跳,盯著面前筋骨分明的男子寬大的手。
昨晚被她黑暗里狠咬住的,是這只手的食指,還是另一只手?
蕭挽風長身立在車邊。他今日穿一襲質地厚重的正朱色窄袖織金夑龍紋錦袍,搭配兩指寬的墨色鑲邊,服色貴重。螭龍玉冠,金玉腰帶。
夜里分明沒睡好,人在陽光下的精神氣勢卻足,鎮壓得滿場無聲。
寬闊肩膀對著前方謝家門樓,環顧一圈出迎的謝家人,蕭挽風轉來車邊,伸手攙扶謝明裳下車。
他伸的是左手。在陽光下五根手指攤開,手掌上抬,做出攙扶的姿勢,并無任何傷口。
所以,昨夜咬的是右手食指。被他若無其事藏在衣袖里。
白天陽光下華服出行、氣勢令人不敢直視的天潢貴胄,就如被他藏在袖中的咬痕,誰知道背地里還暗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癖好。
謝明裳收回視線,避開遞過來的手,攏住裙擺就往下跳。
車邊的手掌始終穩穩地朝上抬,見她不接,蕭挽風倒未說什么,在謝明裳跳車的中途把她懸空接住,扶腰抱下馬車。
簇新的石榴紅繡百蝶長裙在陽光下搖曳落地。謝明裳好笑地想,這場景倒當真有七分像新婚回門了。
除了兩邊氣氛明顯不對。
站滿了人的長淮巷里鴉雀無聲。謝家人表情各異,神色緊繃。
謝崇山立在謝家敞開的大門邊,面色冷硬地抬手往里,肅然道:“河間王,請。”
——
謝家敞闊的待客廳堂里,氣氛算不上和睦。
雙方涇渭分明地對坐著,勉強沒有撕破臉,但客氣寒暄半句也無。
謝崇山面沉如水:“小女如何到的貴王府?”
蕭挽風不答反問:“令千金的病何時起源?怎么養成今日這般地步。”
“小女在家里嬌慣,吃穿都講究,輕易照顧不妥帖便生病。入你王府之后的飲食起居如何?勞煩貴府回去個人,把小女身邊的蘭夏鹿鳴叫一個來,謝家有話問她們。”
“不必。今日主談宅子。謝宅開價三萬兩銀,情況屬實?”
“蘭夏和鹿鳴為何未隨行?難道有什么不能見人的地方?”
“顧沛在王府擔責看顧令千金。謝家想問什么,可以問顧沛。”
“呵呵。圣旨未抄沒謝宅,宅子定價三萬兩,卻不見得要賣與河間王。”
兩邊雖在對話,態度都強硬,話題仿佛兩條并行的河流,并不能交融。
兩邊沉默地對視片刻,蕭挽風道:“令千金已經帶來貴府。有什么想問的,當面直問便是。”
謝崇山硬邦邦地道:“她們母女自會閉門說話。不必河間王教導。”
……
謝夫人關閉門窗,并不多話,直接把謝明裳的衣袖從手腕捋去肘彎,露出白藕似的手臂,在面前仔細檢視。
頭一眼便驚見肘彎處未褪的瘀痕。
她急忙把衣襟拉扯開,當即露出肩頭的幾處指印。雪白肌膚上顯出明顯的青紫瘀痕。
謝夫人的聲線都顫抖了。“他……他凌虐你?”
謝明裳把衣袖拉回去,一時間居然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被子蒙住頭臉,把她按趴下,狠命地揉搓拉拽身上各處關節,拉拽得小腿抽筋,算凌虐么?
她心情略復雜地說:“也不知算不算……但不像娘想的那樣。河間王這人不大正常。
興許在軍營太久,有些古怪的癖好……”
有些私密事母女間也說不下去。
謝夫人閉了閉眼,把話頭避開。
“你不要沖動行事。如今你人在他的王府里,他剛剛返京不久,圣眷優隆,若在自己王府里出了意外,身邊人全部處死也有可能……無論如何,先保住你自己。”
她附耳低聲說:“蘭夏和鹿鳴在你身邊很好。明珠兒,耐心忍著,蟄伏一段時日。你父親最近起復了,朝廷還需要他領兵平叛。等你父親立下足夠的功勛,抹平謝家頭頂的污名之后,再找機會,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行的什么事,謝夫人斟酌著,尚未來得及說完,緊閉的房門被扣響兩聲。
顧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家主上吩咐,近日謝六娘子在王府里的起居,謝夫人有什么要問的,卑職這處有起居記錄。卑職遞送進來了。”
多個顧沛在場,謝家母女同時閉了嘴。
謝夫人慢慢地翻閱起居記錄。
顧沛守候在門里,還有個顧淮守在門外。
謝明裳挨個打量過去,嘲道:“你們兄弟倆不跟著你們主上,都跟著我做什么。怕我跑了?”
顧淮在門外拱拱手,居然不否認。
“主上吩咐下來,命卑職跟好六娘子。六娘子身子急需調養,安穩日常的起居有利于加快康復。以六娘子如今的身體情況,不宜過東躲西藏的隱匿日子。還請六娘子體諒。”
謝夫人冷冷道:“惺惺作態。”
謝明裳聽得倒笑出了聲。
“看在你們主上這么用心的份上,你們提醒他一句,對爹爹說話客氣些。我看今日河間王登門又沒帶兵器?爹爹習慣隨身帶刀的。兩邊說話起了沖突,爹爹一怒之下拔刀把他砍了,那可算他倒霉。”
——
謝崇山的腰刀向來不離身,此刻就放置在桌上,強忍怒色,手掌反復摩挲著刀鞘。
蕭挽風坐在對面,緩緩撫摸著大拇指處黝黑的精鐵扳指。
兩邊沉默對峙,已持續半刻鐘。誰也不說話,廳堂里的氣氛仿佛凝固的巖石。
謝崇山深呼吸幾次,按捺著開口道:“小女無名無分的跟了殿下,這算什么?謝家之罪,在老夫頭上。如今朝廷已經恢復了老夫的將軍封號,允許老夫將功戴罪。小女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官眷。殿下給個說法。”
蕭挽風并不看他,目光盯著遠處院墻高處迎風搖擺的桃枝。
“今日把令千金帶來謝宅,本王已給了謝帥一個態度。眼下的情形強要更多,反不是好事。”
刀鞘皮被手掌捏得格格作響。
謝崇山強忍狂怒:“哪里要得多了?謝家拉扯養大的女兒入了你王府,只不過要求給個名分!”
說到后半截已經壓不住聲量,怒吼聲震得耳邊嗡嗡作響。
蕭挽風始終注視著遠處桃枝的目光終于轉來廳堂內。目光沉靜,言辭平緩。
但從他這張淡漠的薄唇里吐出的字眼,落入謝崇山的耳中,仿佛字字帶譏誚之意。
蕭挽風平靜地陳述:“令千金是宮中賜下帶回的宮人身份。無媒無聘,宮籍未除。此刻論起名分,連個孺人封號都給不了。謝帥,再等等。今日先談一談宅子轉讓之事。”
謝崇山動也不動地坐在椅上,茶案上平攤的手掌漸漸緊握成拳。
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旁邊作陪的常青松驟然感覺不對,慌忙起身大喊:“謝大郎君!”
下首陪坐的謝瑯和常青松同時起身,兩人左右拿身體壓住握拳暴起、眼看要撲過去痛毆貴客的謝崇山。
謝瑯急喊:“父親冷靜,登門是客!想想小妹!”
站在蕭挽風身后的嚴陸卿嘆了口氣,揚聲道:“親兵進來,護衛主上。”
門外把守的數十名王府親衛魚貫涌入,包攏成護衛人墻。
蕭挽風視若無睹,目光又轉向廳堂外,遙遙繼續注視著風中搖擺的桃花枝。
春末夏初,花時已過,眾多桃花從枝頭飄落化做花泥,枝頭只剩最后一兩朵生命力頑強的嫣紅桃花,迎風盛放而不敗。
“謝帥,把老犟驢脾氣收一收。本王無意和你動拳腳,說的句句實話。”
蕭挽風放開精鐵扳指,手搭在木椅上,頭淡漠地往后仰:
“謝家缺錢,本王缺王府。宮里催著歸還廬陵王府,總不能帶著令千金搬來搬去,沒個落腳地。兩廂合適,談價罷。”
謝崇山面色冷似寒鐵,胸膛起伏幾下,道:“阿瑯,老常,讓開。老夫和他談價。”
謝崇山直勾勾盯著蕭挽風鋒銳的俊美面容:
“謝宅可以轉讓給河間王殿下,東邊如何翻修馬場隨殿下的意。但老夫有個要求,小女居住的晴風院格局不動。讓小女帶兩個隨身女使,依舊住在她原本的院子里。”
蕭挽風一頷首,“可以。”
謝崇山又道:“京城屋宅貴價。謝宅偌大的好地段,當初買下時便花費兩萬余兩。開價三萬兩銀并不算多。但看在小女的面上,只要殿下承諾好好對待小女,老夫可以讓價——”
蕭挽風打斷道,“不相干的人退下再議。”
下首作陪的謝瑯和常青松兩人互看一眼,常青松摸摸鼻子,自覺地起身:“卑職告退。”
蕭挽風盯著常青松領眾禁軍離開。
廳門合攏,廳堂里只剩謝家父子,蕭挽風、嚴陸卿四人。兩邊開始具體議價。
謝崇山神色冰冷,重啟話頭:“看在小女的面上,老夫可以讓價。數目折半——”
王府長史嚴陸卿即刻起身,同時開口道:
“我家主上的意思,看在謝六娘子的面上,將入京帶來的五萬兩銀交與謝家購宅子。”
謝崇山沒說完的話音一頓:“……你家主上什么?”
第33章 第 33 章 得了允許的男人卻不任她……
謝明裳在母親的屋里說了一會兒話。熟悉的氣息和布置令她安心, 她拉著母親的手,不知不覺困意襲來,蜷在母親的臥榻上睡了小半個時辰。
再睡醒時, 鼻尖傳來濃香, 一碗熱氣騰騰的濃湯放在床頭。
謝夫人舀起乳白鮮香的魚羹,遞到女兒唇邊:
“天色不早, 前院應該議得差不多了。家里熬煮的湯羹,喝點吧。”
謝明裳閉著眼喝魚羹。
她被宮里下重藥傷了的腸胃始終未完全恢復, 飲了半碗便喝不下, 推開問:“前頭父親議得多少價錢?二十萬兩軍餉籌措不易,關系到父親和阿兄的前程, 我們家的屋宅別賤賣了。”
謝夫人捧著殘留半碗喝不下的湯,心里一陣陣地酸疼, 嘴上裝做無事道:“你別管那么多。你父親心里有數。”
盯了眼外頭守候的顧家兄弟,又輕聲問:“我看王府記錄的日常起居冊子,你吃喝得倒還不錯。當真如實記錄?還是他們捏造作假, 弄個假冊子給我們看。”
謝明裳好笑地答:“日常吃喝有什么值得捏造作假的。實話實說, 王府里的廚子手藝不錯。粥膳做得好吃。”
謝夫人不大信。每天好吃好喝供著, 怎么瘦成這樣回來?她心疼憐惜地撫摸女兒的肩頭。
“無需多說,你只管好好把自己養著。不論想做什么, 養好了身子才能徐徐圖之。”
謝明裳也如此想。
“娘,我的刀能不能想法子弄進王府來?”
謝夫人也不知想歪到哪處,瞪眼道:“太明顯了!豈不是明晃晃的把柄遞去人手里?不能用自家的刀。”
謝明裳:“……娘, 你想什么呢?我在宮里接連生病, 身子虛得厲害,想練一練……”
前院小跑來一名河間王府親兵,找顧淮嘀嘀咕咕地說事。
“前頭宅子的事多半商議定了。”謝夫人壓低嗓音。
“彎刀的事我想辦法。前些日子謝家撤了圍門禁軍, 你那手帕交:端儀郡主登門探望你。我說你被旨意召入宮去,端儀哭了一場,臨走前留下她的名帖,叮囑有事去長公主府遞帖子找她。我看她是個能交的。明珠兒,我想去尋端儀郡主,叫她去河間王府探望你。”
謝明裳聽得心里泛起喜悅又有些酸楚,微微地笑了下。
“我剛認識端
儀的時候,記得她生得傷感多情的小女兒性子,秋天把地上一堆落葉分門別類,還對著不同顏色的葉子寫不同的酸詩,我笑了她半天。這兩年好多了,怎么登門做客又對著娘哭。”
前院的正事果然議定,河間王府的人準備告辭。
顧淮過來敲門,客客氣氣道:“六娘子,主上傳話,我們要走了。”
謝夫人拉著謝明裳不肯放。
謝明裳反握了握母親的手:“叫端儀給我下帖子,她自己千萬別貿然登門。河間王性情暴烈,他現今住的王府是從廬陵王手里強搶來的。廬陵王是個狗東西,河間王也不是個東西。端儀跟河間王算作姑表兄妹,但河間王兇性上來,誰知道他認不認六親。”
她叮囑母親:“我無事,在王府住得還算好。母親不要冒險燥進。端儀的請帖遞進王府,如果我僥幸能獲準出府相聚,母親陪著端儀前來,莫叫她出意外。”
……
顧家兄弟在前頭守衛,謝夫人摟著女兒走在后面。
一路低聲細細叮嚀,直到謝家大門外,即將上車時,叮囑聲才停下。
謝夫人眼眶發紅,強裝無事送女兒上車。
“對了。”謝明裳忽地想起久沒有音信的五娘玉翹:
“今日沒看到五娘。她從宮里放出來了吧?最近可好。”
謝夫人點點頭又搖頭,欲言又止:“人是從宮里放出來了,但五娘她……下次得空再說。對了,你嫂嫂歸家了。在家里好好地養胎,你無需掛念。”
謝明裳正要追問時,蕭挽風已經和謝家之主簡短地告辭,朱袍獵獵,往臺階下馬車處走來。
謝明裳閉嘴不言,轉身上車。
王府馬車的車蹬子做得高,她攏著長裙擺正抬腳踩車蹬子,蕭挽風在身側扶住后腰,發力把她抱去車上。
謝夫人站在車邊,視線冷冰冰盯著女兒腰后扶著的手,又挪去蕭挽風臉上。
如果目光化作刀尖,立刻便活剮了他。
謝崇山站在門邊,自從前院廳堂商議完畢,便仿佛成了個木樁子。人站在臺階高處,面無表情看著馬車邊的女兒和河間王,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未說。
隔半晌,在風里抬手狠揉了把自己的臉,轉身進門。
膘肥體壯的黑馬跟隨在車邊小跑緩行。不知是不是謝明裳的錯覺,她感覺回程這一路黑馬主人騎行的動作頗為輕快。
謝明裳隔著車簾子問,“我家宅子買下了?”
“買下了。”
“殿下瞧著心情不錯,帶我上門一趟,我爹讓價了多少?”
蕭挽風轉過身看她一眼。唇線微微翹起,果然頗為愉快的模樣。
他姿態放松地在馬背上握韁緩行,并未回答。
身后跟隨的王府嚴長史瞧著心情卻不大好,嘆著氣說:“六娘子上門一趟,折進去兩萬兩。”
謝明裳:?
她幾乎懷疑耳朵聽錯了。謝家開價三萬兩,顧慮她的緣故,折進去兩萬兩……她爹一萬兩就把謝家大宅子給賣了?
謝明裳大為震驚之余,烏黑眸子怒視嚴長史。
一萬兩買下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子,這廝還嘆氣不止,覺得虧了?
物以類聚,河間王府有一個算一個,都什么狗東西!
——
蘭夏和鹿鳴兩個未回謝家,擔驚受怕了整個下午。馬車剛剛回府,兩人便小跑著從院子里出迎。
謝明裳下午和母親相伴,睡了一覺,又喝了家里熬煮的鮮湯,氣色不錯,臉頰隱隱顯出幾分睡足愜意的血色。
但想起一萬兩賤賣的謝家宅子,心里火氣又蹭蹭蹭往上竄,進門就被鹿鳴察覺神情不對,追問了半日,她不肯說。
回程路上,謝明裳一路在聽顧家兄弟兩個念叨扒了東邊院子修馬場的事。
之前河間王不就嫌棄謝家地方小?
她聽顧沛嘀咕:工部要動工做大修繕,只把充門面的前院會客廳堂留下,兩邊彎彎曲曲的廊子,后院亭臺樓閣,能扒的地方都扒了,王府要修個大馬場。
晴風院在謝家宅子東南,多半留不住。
她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住了五年的院子要隨風而去,多說無益,只簡單和面前兩位小娘子提了句:兩邊議定轉讓。
鹿鳴還在安慰她:“買下謝宅充作河間王府,唯一有個好處,娘子能搬回原本的晴風院住了。熟悉的地方有利于養病。”
謝明裳搖搖頭。
鹿鳴驚呆了。
“怎么、怎么能這樣呢。”她難以置信地叨念著:“好歹把晴風院給娘子留下啊。”
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蘭夏交涉疑問的嗓音。
屋里停止說話,謝明裳端坐在小榻邊,注視著顧沛帶領幾名親兵,吃力地抬進一張大貴妃榻,在屋子里團團轉了半天,最后挪開一張小幾,把貴妃榻放置在東邊窗下。
“主上早幾日吩咐做的貴妃榻。特意找尋的上等黑檀木料子,市面上最好的提花蜀錦緞面。整塊黑檀木料難尋,最后拆了張有年份的黑檀木床架子,這才湊齊木料,做了張大的。”
這張貴妃榻確實大。貴妃榻通常供內宅女眷使用,女子單身側臥的尺寸有限,兩尺寬、六尺長的貴妃榻,已經算大的了。
新抬進門的這張貴妃榻,至少八尺長、四尺寬,更像張床的尺寸。
謝明裳以目光估量著,自己平躺上去來回翻身也足夠了。
如果今日送貴妃榻的是顧淮,回稟完拱拱手便走,偏生送榻來的是話多的顧沛。
顧沛忙活著安頓好了貴妃榻,不知怎的,居然傷感起來。
“六娘子,這貴妃榻要得急,又用的頂好料子,十足貴價,花費了上千兩。還好工錢早兩天付了……再過幾天,王府賬面也不知能不能支撐這么一筆大開銷。”
謝明裳不樂意聽了。
哪家才登門占足謝家兩萬兩的便宜?賬面上多出兩萬兩,什么樣的貴妃榻買不來?
謝明裳不冷不熱說:“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得就是你們王府了。謝家的便宜沒占夠,非要別人白送才樂意是吧。”
顧沛聽得也不樂意了。
他已走去門邊上,氣得轉回來分辯:“六娘子講講理。我們王府占謝家什么便宜了?原本開價三萬兩的宅子,五萬兩成交—— ”
謝明裳一怔。
身后親兵忙不迭地拉扯顧沛。顧沛的兩句抱怨沒說完,硬生生咽回去,滿臉憋氣模樣領著親兵走了。
屋里的謝明裳和鹿鳴、蘭夏兩個互相對視。
蘭夏懷疑地問:“真的假的?謝家不是開價三萬兩?”
鹿鳴也悄聲問:“竟然高賣出五萬兩?差得著實多!有沒有法子問一下。”
謝明裳仔細回想嚴長史半路上嘆息的那句“折進去兩萬兩”。
三萬兩的開價,往下折兩萬便是她以為的一萬兩。
難不成,兩邊談著談著,還能往上折兩萬,叫河間王府吐給謝家五萬兩?
“不急,穩住再打探打探。”
她輕聲叮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五萬兩銀可不是小數目。”
這天掌燈前后,晚食照常送進院子,依舊是燉得軟滑的肉粥,外加兩道京城出名的肉菜,兩道時令鮮素,一甕精細熬煮的大骨羹湯。
謝明裳邊吃邊瞄著新搬進屋的貴妃榻。用完飯食,人便往貴妃榻躺下。
柔細光滑的蜀錦包裹全身,人躺下便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她愜意地左右翻了個身,從左邊翻滾到右邊,貴妃榻的扶手沿著軟榻邊沿半尺,正好擋住人不掉下去。
“這榻躺著舒服。”
蘭夏許多天來始終緊繃的臉上終于顯出個笑模樣。
她把八盞燭臺的落地大銅燈挪近榻邊,點得亮堂堂的,捧來書架上的許多閑書,坐在貴妃榻邊,一本本地在謝明裳面前擺開供挑選。
等選好了書,謝明裳蜷在榻上翻閱時,蘭夏又取過團扇,輕輕地撲走蚊蟲。
鹿鳴洗了些時令新果子放在幾案上,櫻桃,
楊梅,甜柰,五顏六色地盛在銀盤里,三個小娘子邊閑聊邊吃喝。
正說笑得暢快時,院門外遠遠地傳來大批雜亂的腳步聲。眾多仆從親衛,包括兩邊廂房掙扎著起身的兩位女官齊齊在庭院里拜倒。
恭謹見禮之聲次第響起:“殿下萬安。”“殿下萬安。”
隨即響起低沉鏗鏘的回復:“起。”
王府主人歸家了。
蘭夏臉上的笑容消失個干凈,以身體遮擋住謝明裳,做出護衛阻擋的姿態,肩頭緊繃地站在貴妃榻前。
謝明裳心里一陣隱約酸疼。
比起鹿鳴來說,她更擔心的是蘭夏。
比起生性內斂多思的鹿鳴,蘭夏的性情更為外露,情緒更難隱藏,幾次險些在王府之主的面前鬧出事端。
謝明裳從貴妃榻上坐起身,把團扇從蘭夏手里抽走,擺擺手,示意她退去身后。
蕭挽風邁進屋時,目光越過珠簾隔斷,頭一眼看到的,便是謝明裳懶洋洋地蜷在淺紫色的新貴妃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團扇,濃長眼睫半開半闔,有些困倦慵懶的模樣,正和旁邊兩位女使輕聲說著話。
他的腳步停在原處,站在明堂里看一陣,神色漸漸和緩下去。
謝明裳輕聲說:“鹿鳴,帶著蘭夏出迎見禮。”
兩位小娘子出內室時,蕭挽風正好掀起珠簾走近。
兩邊擦身而過,鹿鳴扯著蘭夏拜倒,他未多留意,只簡短道:“起。”
謝明裳躺著舒服,人便不大想動,保持懶散蜷著的姿勢,注視著一身水汽的蕭挽風走近面前。他又沐浴過了。
“聽聞工部準備修繕王府了?晴風院能不能留下。”
她語氣輕松地商量:“我住了五年的院子,推平做馬場,怪舍不得的。”
新搬來的貴妃榻實在大得似床,謝明裳整個蜷在榻上,還空出一大片。
但等蕭挽風撩袍在榻邊坐下后,兩條長腿占得地方大,軟榻上突然便擠擠挨挨起來。
謝明裳套著羅襪的腳趾似乎踩著什么冰冷物件,腳掌瞬間往后縮。原來踩著了他腰間佩的一把腰刀。
蕭挽風把鯊皮腰刀解下,扔去幾案上。 “晴風院”三個字對他并不算陌生。
他開口道: “原本就打算留下給你。”
“嗯?”
“登門商議宅子時,你父親提出,晴風院留給你和你身邊的女使。”
謝明裳以團扇遮著半張面容,垂下的睫羽良久不動。
人離了謝家,原來父親還在盡力庇護著她。
她感到一陣久違的暖意。這份來自父親的暖意,加上母親燉煮的魚羹融入腸胃的暖意,再加上端儀郡主惦掛的心意,在她的心里回蕩澎湃。
這次回謝家的短暫半日給她帶來極大的心情舒緩。連帶著領她回謝家的河間王,在這個晚上也順眼了幾分。
鹿鳴有句話說得不錯。熟悉的院落布局,總能讓人心神放松寧和,安心調養。
比起她自己,謝明裳感覺蘭夏現在的狀態,更需要搬回晴風院。緊繃的心弦在熟悉院子里放松,對蘭夏有好處。
“謝殿下。”
她在臥榻上仰頭,直視著身側寬闊的肩背,三個字難得說得真摯。
蕭挽風也感受到了這份難得一見的真摯,轉過頭來。
兩人距離隔得近,他稍微靠近半分,便仿佛一座山巖從頭頂俯壓了過來。
謝明裳整個上半身籠罩在驟然壓來的陰影里。她沒有往后退避,只擰了下眉,抬起團扇擋在兩人中間。
蕭挽風的瞳孔里倒映著八盞落地銅燭臺的明亮燭光。時常鋒銳如刀的眼神,或許因為倒映著暖黃燭光的緣故,此刻居然顯得溫和。
他近距離地凝視片刻,越過團扇,抬手撫摸了下她的臉頰。
帶有硬繭的指腹的鮮明觸感,順著白瓷般的臉頰往下,落在柔軟的淡粉唇角,輕輕地按揉幾下。
謝明裳可以感受得到對方刻意收攏的力量。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其實能感覺到,河間王對她確實有幾分喜愛。
這些喜愛表現在無言的容讓上,表現在刻意壓制輕緩的動作里,表現在兩人偽裝相安無事的體面應答里。
這份喜愛落在一個宮宴領回的美人身上,持續了半個月還未有消退的跡象,河間王令人意外的長情。
或許他真的不想她死得太快。
畢竟,新領回家的愛寵沒幾日就死了,想想就掃興。
謝明裳升起探究的心態,噙著淺淺笑意開口問:“殿下究竟花費了多少錢財買下的謝宅?給個數目?”
蕭挽風輕緩摩挲她的動作停下,食指停在臉頰,視線依舊盯著她淡粉色的唇角,只說:“錢財小事不重要。”
頓了頓,反問她:“東邊一片院子推平做馬場。晴風院門拓寬,門外修直道,從馬場直接騎馬來回。你覺得如何?”
謝明裳笑了下,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心情好的時候,她并不是個掃興的人。
從一大片馬場里保住了晴風院,將來可以帶著蘭夏鹿鳴搬回熟悉的院落,現在她的心情就很不錯。
當指腹關節再次緩慢地摩挲起她的唇角時,她感受到無聲的渴望,微微地仰起頭,張開了唇瓣。
她以為這次探進來的又會是食指,亦或是拇指,隨便哪根手指。
耐心蜷在榻上等待片刻,等來的卻是逼近的大片陰影。
得了允許的男人從榻邊傾身往下。
幾乎就在謝明裳反應過來的同時,蕭挽風已經逼近到身前,她幾乎面對面地和他貼在一處。
平日鋒銳氣勢下被忽略的俊美輪廓呈現在亮光下,于近處被她吃驚地凝視。
蕭挽風的眸子里倒映著她:“可以?”
是個問句,卻早有肯定答案。
謝明裳只來得及張了張嘴,還沒說出什么,就被意料之外的濃烈的吻淹沒了。
“……”
屋里燈火明亮搖曳。翻滾升騰的洶涌情潮淹沒了貴妃榻。
謝明裳保持著仰躺的姿勢不動,震驚之余,人有點反應不過來,團扇還搭在手里。
她被握著下頜深吻。舌根傳來的舐吻觸感令人頭皮發麻,心跳如鼓,渾身發燙。
她劇烈地喘息著,本能地就要闔攏牙關。
但今日得了允許的男人卻不任她咬了。
就在她狠咬下的同時,修長食指淺淺地探進半分,撐住牙關。
她的舌尖舐到了指腹上兩道新舊不一的疤痕。
第34章 第 34 章 這回要記住了
喘息很久才平復下去。
謝明裳側躺在貴妃榻里, 團扇早不知扔去了哪處。她抬手擋在嫣紅腫脹的下唇,咳了幾聲。
剛才有幾個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被當做生食被猛獸撲吃了。
蕭挽風坐在軟榻外側, 情欲翻滾, 身體的反應強烈到遮掩不住,緩緩壓抑著呼吸。
身體幾乎化身成野獸, 嘴上卻只字不提。見她咳嗽得厲害,還攏著她的肩頭攙扶坐起, 拍了幾下清瘦脊背, 問她:“藥酒服一杯?”
謝明裳悶咳幾聲搖頭。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動了欲,為了躲避他才退到軟榻最里頭。迎面卻又對上一張無事人般淡漠問她喝藥的臉, 只令人感覺到巨大的荒謬。
荒謬之余又升起起幾分新奇。
溫情脈脈。這位還扮上癮了?
謝明裳覺得有意思,又起了幾分往深處探究的心思。
垂眼想了一會兒, 換了副柔軟的好聲氣回答:“困了。不想喝藥,只想睡下。”
又問:“我可以睡下么?”
蕭挽風并未即刻答復,從榻邊起身, 捧過半盞溫水讓她飲。
就著手喝水時, 卻聽他問起不相干的一句:“你可還記得我的名姓?”
謝明裳有點想笑, 但沒有顯露言表:“河間王蕭挽風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
她回答得柔和, 蕭挽風的聲線比她更和緩。
“挽風是我的字。我在宗室里行五,先父賜名單字‘折’,蕭折。這回要記住了。”
“記住了。”謝明裳邊喝水邊說:“我在家中行六, 名叫明裳。”
蕭挽風在燈光下明顯地彎了彎唇, “記得。”
他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天色晚了。你若不急睡,
拉筋鍛體還是每日固定做一次的好。我看你那兩個女使還算忠心, 只不過拉拽的手法若不對,容易傷筋動骨。不能交給她們,還需得我來做。去床上趴下。”
說到“拉筋鍛體”時,謝明裳喝水的動作便停頓下來。
難得從他嘴里聽到長篇累牘言論,她耐心聽著。直聽到最后五個字時,才沒撐住笑了。
“原來如此。拉筋鍛體?殿下太好意了。”
“但我不大明白。只聽說給五六歲練武開蒙的小兒郎拉筋鍛體,小孩兒身體柔軟,容易拉開筋骨,習武容易。從沒聽說十幾歲已長成的小娘子需要拉拽筋骨的。殿下喜歡看小娘子在床上又哭又扭,直說便是,犯不著套用冠冕堂皇的字眼。我身子不好,臥床養病還能多活幾日,被殿下日日揉搓得簡直活不下去了。”
蕭挽風起先還微微帶笑,聽著聽著,唇角便繃直了。
謝明裳一口氣把想說的說完,不再言語,只繼續咕嚕嚕地喝水。
屋里安靜了良久之后,才傳來蕭挽風低沉的嗓音,慢慢地道:
“我與你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信。對不對。”
謝明裳把整杯溫水都喝完了,推開空杯,平靜地仰頭直視。
“我不是豆蔻年紀的小女孩兒了,殿下。不過,既然在王府后院討日子,殿下想要我信什么,我都可以信。”
說完從貴妃榻起身,徑直去臥床躺下。
“殿下叫我做的,我都做了。叫我記住的,我都記住了。之前承諾的晴風院之事,還請金口玉言,說話算數。今晚還要揉搓我?只需吩咐下來,我奉陪便是;今晚沒有興致的話,我便睡下了。”
蕭挽風看不出喜怒地坐在軟榻邊,一條腿屈膝抵著墻。
良久,頭往后仰,深深吐一口長氣,起身走到床邊。
居高打量幾眼床上已經朝里側躺下的身影,抬手把人翻過來。
單衣下包裹著清瘦的肩胛小臂,脊背單薄易折,不像初入王府那時消瘦得嚇人,但狀態氣色依舊算不上好。
蕭挽風說:“趴下。”
——
紫煙繚繞的大殿內,滿殿靜謐。內侍悄無聲息地來去,只有窗外的流水竹偶爾脆響一聲。
奉德帝在淡色紫霧中伏案沉思。
御案上放置著兩本奏章。
一本是四百里軍情急報。遼東王的叛軍前線已推進到虎牢關下,號稱精兵十八萬,和守軍隔河對峙。虎牢關距離京城僅兩百余里,守軍八千人。
另一本是謝崇山的請戰書。自請領五萬兵馬出征。
朝廷這些年接連打了兩場大戰事。多年前被突厥人南下打到渭水,險些圍了京城,那場京城護衛戰傷筋動骨。
第二場便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時,那場損兵折將的北伐之戰。
兩場大型戰事,消耗了不少禁軍精銳,至今未恢復。
京城禁軍號稱二十萬。奉德帝心里清楚,稱得上“精銳”的禁軍數目不超過八萬。五萬撥出去給謝崇山,防御京畿的還剩多少?
朱筆停在謝崇山的請戰書上遲遲不動:“河間王沒有上書請戰?他最近在忙什么。”
林相在丹墀下笑答:“明面上說,河間王在京中調養身上舊傷。說到實處,河間王在為王府費心。前陣子親去了一趟長淮巷謝宅,出面盤買下謝家宅子。最近日日召見工部侍郎主簿,親自過問王府馬場的興建細節。”
奉德帝聽著聽著,也露出點笑意。
“讓他有些事做也好。好過靜極思動,在京城惹是生非。”
林相退下之后,奉德帝翻了翻謝崇山的請戰書,擱置旁邊,打開一封皇城司直稟內廷的密報。
密報里仔細描述了河間王登門長淮巷、商議謝家宅子的當日,攜了謝六娘子同去的場面。
謝六娘子的神態動作對河間王多有防備敵意。謝家人站在大門迎接貴客,如臨大敵。
奉德帝翻閱完密報,滿意地問御前伺候的馮喜。
“謝崇山的女兒在河間王府,后來如何了?”
馮喜應聲而答:“不敢隱瞞陛下,鬧騰得可厲害。吃飯的桌子也掀了,我們宮里派去伺候的四個女官也打了。前幾天打壞了一個,送回宮里來,還在養著。”
“鬧騰得過了。”奉德帝嘴上雖斥責,神色卻頗為愉悅。
“謝崇山果然養了個性情刁蠻的女兒啊。擱在河間王的后院倒合適。”
“可不是。”馮喜湊趣地添補幾句:“自從謝六娘子入了河間王府,京城里再沒聽聞關于河間王的大動靜。——精力全落在自家后院里折騰了。”
奉德帝仰頭大笑起來。
笑到半途忽地停下,目光盯住馮喜:“河間王的后院事,你倒清楚得很。”
馮喜謙卑地低下頭去,身子幾乎彎折成弓。
“陛下夙興夜寐,憂勞天下九州大事。奴婢殘缺之人,碰不得大事,只想在小事上為陛下分憂。天下之大,總有些地方,譬如說……河間王的后院,即便皇城司的耳目也不能及。但宮里賜下的宮人內侍卻是能來來去去的。”
奉德帝笑指他:“你這老奴,說來說去,還是惦記著跟皇城司爭風斗氣。罷了,傳旨下去,新組的千羽軍兩路禁衛,你領一路去做事。”
馮喜大禮拜下,五體投地:“謝陛下恩典。老奴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
初夏晴好的陽光照不進暗室。
皇宮西北邊,一整排朝北方向倒座房的末端窄屋舍里,昏暗的油燈幽幽發光。
這些陰暗潮濕、遠離華美宮闕的朝北屋舍,是供生病的宮人養病的居所。
養得好了,回去繼續當值;養得不行了,西北邊有道西華門,直接拉出五里便是掩埋宮人尸體的安葬地。
前幾天清晨被抬回宮的章司儀,人已爬不起身了,卻還借著油燈光吃力地寫一封密報。
屋里氣味不好,朱紅惜坐著榻邊,掩著鼻子道:“姐姐快些。等下我還要上值。耽擱早晨這點功夫,密報就要等晚上才能送去馮公公那處了。”
章司儀在密報末尾一筆一劃地署上名,來回查驗兩遍才放下心來。
顫抖的手把密報放入竹筒里,以蠟封口,叮囑朱紅惜:“盡快送去。替我當面求一求馮公公,看在密報的份上,請位太醫來治治我。”
“這密報當真有用?”朱紅惜翻來覆去地查驗密報竹筒:
“我們的身份,太醫可不容易請。”
章司儀趴在床上,失血蒼白的面色露出一絲狠意。
“只要圣上還盯著河間王府,這密報就有大用,我章鳳宜對馮公公也有大用。等我翻身了,紅惜,我不會忘了今日你雪中送炭的情誼。好了,快送去。”
朱紅惜把竹筒藏入袖中,快步出門去。
人卻沒有直接去尋御前大宦馮喜,腳步一轉,先回了自己屋里。
清晨屋里無人,她點起蠟燭,燭火慢慢烤融竹筒上凝固的封蠟,取出筆跡顫抖的密信,快速瀏覽一遍。
寥寥數十字的密報赫然寫道:
【謝六娘入河間王府半月,并未侍寢。謝六娘尚為處子。
河間王夜夜同床共枕,不知其內情如何】
朱紅惜吃了一驚,驚里又帶喜。
河間王跟謝六娘的關系如何,河間王府和謝家的關系如何,是馮喜公公提點她們四個著重留意的關鍵處。
她急忙關閉門窗,提筆蘸墨,把寥寥三四十字的密信在白紙上謄寫一遍后,撇開末尾的“六尚司儀,章鳳宜”署名,在新的密信末尾寫下:
“六尚司簿,朱紅惜。”
毫不遲疑把原本的密信燒盡,新的密信封入竹筒,在衣袖里握著,匆匆出門去尋馮喜公公的徒子徒孫。
——
謝明裳這天早晨睜眼時,身上又處處酸疼得仿佛被馬踏過。
她倒吸著氣坐起身,揉著幾乎被搓散了架的腰腿,在帳子里慢騰騰地更衣。
蘭夏的嗓音從庭院里傳來,正在跟顧沛交涉。
“娘子還未起身。朝食擱院子里,待會兒我們送進屋。”說完便攆人出院子。
顧沛不肯走。
“朝食放哪處倒是無所謂,但你看看今天送進來的大堆箱籠。不行,我得等娘子起身了,當面問一聲。”
箱籠?
王府后院,除了河間王本人點頭,還有誰能送進箱籠來。
謝明裳自覺昨夜兩人已經撕破了臉,連表層偽裝的體面也再保持不住,她以后晚上只怕不好過。
隔天大早晨卻又若無其事地抬十幾箱籠送進她院子……什么意思?
她披衣撩開帳子,屋里等候的鹿鳴即刻迎上前來。
“箱籠里什么東西?” 謝明裳低聲問鹿鳴。
鹿鳴也不知。
“問問。”
院子里的顧沛倒不藏著掖著,爽快地高喊:“謝家送來的箱籠啊。”
“六娘子昨日不是剛回了謝家?謝家大清早送了許多箱籠來,說是六娘子家中常用的小物件,謝夫人收拾好給娘子送來了。主上吩咐拿給六娘子挑揀,有用的留下,不用的退回去。”
鹿鳴驚喜地打開屋門。顧沛領人把大大小小十來個箱籠抬進內室。
謝明裳摩挲了幾下紅漆箱籠蓋。式樣瞧著眼熟,像母親屋里的。她挨個打開。
謝家送來的箱籠里放置了許多她在家中穿用的衣裳。她收在閨房的各式小擺件,隨手的涂涂畫畫,練習繡工的刺繡,家里無事讀的閑書。
挨個打開的箱籠里,裝著她在京城度過的十五歲到十九歲。被母親仔細收攏妥當,送來她的新住處。
最大的一個箱籠里堆滿冬衣。厚厚幾層秋冬衣裳最下頭,以絲綢包裹著一把銀鞘彎刀。
正清點著箱籠物件的蘭夏一驚,閃電般把彎刀藏在大堆衣裳底下,眼神示意鹿鳴過去看。
鹿鳴也驚得肩頭一顫,以氣聲道:“這個留不住。”
蘭夏小聲商量:“彎刀找個穩妥地方藏起來。”
鹿鳴覺得不行。
“院子里灑掃仆婦來來去去,還有廂房躺著的那兩位……”
鹿鳴對著兩位女官養傷的屋子方向努嘴。
“等傷養好后,還要繼續服侍東間那位,日日在屋里進出。這么大一把彎刀,哪里藏得住。”
謝明裳站在箱籠邊,指腹輕撫過彎刀銀鞘流暢的線條。
“藏,肯定藏不住。但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藏?”
她決意定下,高聲喊人。
庭院里等候的顧沛很快趕來。謝明裳理直氣壯吩咐顧沛:“外間堂屋的墻上釘四個釘子。家里送來的物件要掛上墻。”
顧沛領著兩個親兵抗來木梯,立在堂屋墻邊,哐哐地釘釘子。
四個釘子釘完,用手挨個拔一遍,確定無論如何徒手也沒法子把釘子弄出墻才放心,顧沛站在木梯上問:
“娘子要掛什么,卑職直接掛墻上。”
謝明裳便正大光明地當面打開謝家箱籠,取出兩幅字畫,一副繡品,連同壓箱底的彎刀捧給了顧沛。
她做得坦坦蕩蕩,顧沛居然也沒覺得哪里不對,自覺把兩幅字畫陳列在堂屋左右,繡品擺去側面,彎刀掛在明堂當中那堵白墻上。
掛好之后,顧沛跳下木梯打量了半晌,夸贊說:“好彎刀!掛在堂屋,整間屋子的氣勢便出來了。娘子有眼光!”
蘭夏、鹿鳴:“……”
謝明裳翹了翹唇角,謙虛道:“家里的珍藏。謬贊。”
隨即漫不經意地又提起:“堂屋的布置改了,得空跟你們主上提一句。”
顧沛連連擺手:“主上哪管這種小事,娘子隨意布置。”
說罷帶著兩個親兵扛著木梯風風火火地走了。
鹿鳴驚疑不定地望著遠去的幾個背影。
刀鞘形狀再漂亮的彎刀,刀刃雪亮開鋒,便是一把足以殺人的利器。
河間王起居的堂屋里多了把利刃,居然沒人覺得有問題?
“這顧沛……是個鐵憨蛋吧。”
鹿鳴遲疑地道,“昨天送新貴妃榻過來時人瞧著不大高興,今早過來又上躥下跳的。瞧著不像記仇的性子。”
謝明裳盯著顧沛快步走遠的矯健身影:“日久見人心,有人藏得深。再看看。”
第35章 第 35 章 身上一股酒味兒,喝酒沒……
蕭挽風往常起的便早, 今日起得格外早。
天邊才泛起魚肚白,他從黑黢黢的內室里走出,叫來顧淮。親兵遞上包裹住鐵槍尖的兩桿長木槍, 兩人在庭院里練了半個多時辰。
初夏清晨的陽光這時才照進院子里。顧沛忙活著送朝食, 燒熱水,把擰干的熱布巾遞給主上跟他親哥擦汗。
卯時末, 蕭挽風走進主院的庭院青石道。謝明裳還未起身,西面臥寢間靜悄悄的。
透過堂屋敞開的兩扇木門, 布置瞧著與以往明顯不同。
他站在門檻邊, 盯著明堂中央新掛起的彎刀。
顧沛這時才想起過來回稟:“昨日六娘子家里送來的彎刀。六娘子說是多年珍藏,向來跟這些畫兒刺繡一起掛墻上。昨天卑職便幫著打了四個釘子, 挨個掛上了。殿下瞧瞧掛得可好?有哪個需要挪動的地方?”
蕭挽風打量著彎刀鞘,道:“銀光黯淡了。”
顧沛愣了下, 走近細細打量,花紋確實有些暗。
“看這刀鞘像純銀質地,有陣子沒擦了罷?擦亮就好。”說著便要上前把刀取下。
蘭夏和鹿鳴都已起身了, 此刻兩人在內室灑掃除塵。蘭夏聽到響動, 幾步沖出堂屋擋在彎刀前, 被撞起的隔斷珠簾嘩啦啦地響。
“我們娘子的彎刀!娘子不喜別人碰她的東西。”
顧沛一愣,手懸在半空, 還在說:“把銀刀鞘擦亮了再掛回去……”
這時天光已經大亮。短短一個瞬間,蕭挽風在堂屋門外已看清了蘭夏臉上的防備,視線轉向顧沛, 吩咐道:
“出來。”
顧沛莫名其妙地走出堂屋, 跟他哥并肩站一排,小聲嘀咕。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彎刀雖然稀罕, 我們王府又不是沒有。殿下隔壁的院子里不就存了把更好的……”
嘀咕了半天,顧淮只說跟他兩句:
“閉嘴。”
“給六娘子送吃的去。”
蕭挽風坐在庭院里,清晨對戰的兩桿長木槍被他吩咐取來,此刻擱在石桌邊,他拿起細布仔細擦拭其中一桿的木槍身。
敞開的西窗里傳來顧沛勸用朝食的嗓音,謝明裳帶著困倦拋下一句“知道了,放著”,之后便換成鹿鳴應答。
三言兩語之后,顧沛被蘭夏攆出屋來。
蕭挽風手里緩慢地擦拭木槍,側耳聽著。
顧淮拿過另一桿木槍,坐在主上對面的青石地上,兩個人不吭聲地把兩支木槍擦完了。
顧淮低聲道:“殿下,六娘子對我們似乎多有誤會。彎刀開了鋒,掛在堂屋,合適么?”
蕭挽風把長槍遞給服侍親兵,回望一眼堂屋。
陽光已經照進屋里三尺。堂屋左右兩幅山水字畫,當中掛一把純銀刀鞘的彎刀。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但就如他所說,純銀質地、花紋繁復的刀鞘,十天半個月不擦,紋路間的銀光便黯淡了。
“這把刀不適合掛墻上。”
蕭挽風起身往院門外走,邊走邊吩咐下去:“開庫房箱籠。有一把刀柄嵌紅寶石的波斯彎刀,取來給我。”
——
謝明裳兩天沒見王府主人的影子。大清早突然人進來院子轉了一圈,半句話也未說,坐庭院當中拿布擦了一回木槍桿,轉身又出去了。
臨走前隔窗遙遙地回望了她一眼。謝明裳便知道,今晚人肯定會來。
天黑后,她借口睡前看會兒書,把鹿鳴跟蘭夏兩個攆去廂房休息。
鹿鳴告退前把貴妃榻邊的落地銅燈八盞燈臺全點亮,時令鮮果子擺好整盤。
八盞燈照得室內亮堂堂的,謝明裳蜷在貴妃榻里翻家里送來的閑書,偶爾掂一只果子吃。
最近杏子大量上市,鹿鳴知道她愛吃,果盤里零星擺了五六顆色澤鮮亮的紅櫻桃做點綴,大半盤滿滿摞的都是洗凈的杏子。
黃澄澄的鮮甜杏子,被謝明裳拿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啃。
閑書游記又寫得有趣,她讀著讀著入了神,不小心沾了些汁水在書頁上,視線舍不得從書頁上挪開,在榻邊上摸索擦手的細綾布——
有人從頭頂高
處把細綾布遞到她面前。
謝明裳詫異地合攏起書本,仰頭望去。
蕭挽風穿一身赴宴用的華貴襕袍,上好的藍緞織金麒麟紋料子穿在身上,襯得肩膀寬闊,腿直而長。
人站在敞開的西窗外,貴妃榻剛好靠墻放在窗下,他手臂又長,直接越過木窗把軟榻扶手處擱著的細綾布遞了過來。
謝明裳擦著手,轉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還早得很。一輪圓月剛掛上樹梢頭。
赴宴不留下喝酒,這么早回家做什么。
窗外的腳步繞了半圈,往門邊走來。寬肩窄腰的武人強健身影出現在珠簾外。
謝明裳眸光里帶估量,上下打量幾眼,把擦手細布擱回原處,人又懶散躺了下去。
“身上一股酒味兒,喝酒沒盡興?來我這里有何貴干?”
兩句話的功夫,腳步已經到身前。蕭挽風站在貴妃榻邊,俯視下望。
他今晚看起來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態,唇線平直,并不怎么想開口說話的模樣。身上酒氣雖濃重,人顯然沒喝醉。
落地銅燈臺的光亮被他擋住大半,俊美的眉眼落在光影暗處,眼神幽亮如曠野之狼。
兩人對視一眼,蕭挽風撩袍坐在她身側。
長腿抵著墻,取過果盤里一只剝開的杏子,吃了一口,細微皺下眉,把杏子擱在幾案上。
謝明裳瞧在眼里,好笑地說:“那是我吃過的。王府沒窮到這份上吧。”
蕭挽風道:“有點酸。”
那只杏子是有點酸,所以謝明裳咬一口,擱盤子里了。
她沖白瓷盤子抬了抬下巴,“還有幾只沒動過的。這批大抵是甜杏。”
蕭挽風不動那幾只完好的杏子,卻又把咬過兩口的酸杏拿到手里,剝去皮,慢慢地吃了。
還真是不講究。謝明裳目光閃動,似笑非笑地打量。
軍里打滾久了的人,管你什么貴重身份,吃用上都這么不講究。她爹在家里也這樣。
兩人前夜撕破了表層的客氣,謝明裳把許多的尖利言語當面射箭般地射了出去。心底積蓄的黑汁噴濺完了,今日再見時,反倒能心平氣和,客客氣氣地寒暄幾句。
不過寒暄完了也沒什么其他好說,她蜷在貴妃榻上,掂著杏子問:“今晚過來吃杏子聊天的?還是去床上?”
“墻上的彎刀不錯。”蕭挽風放下杏子核兒,邊擦手邊說道。
謝明裳:“嗯?”
什么叫驢頭不對馬嘴?
蕭挽風說起彎刀,便起身走出內室。片刻后,珠簾晃動,他手握一把亮閃閃的彎刀回返內室,想必進門時擱在堂屋里。
鑲嵌了寶石的刀柄在燈下光亮閃耀。仿佛隨手給出一件漂亮的小飾物般,蕭挽風把紅寶石彎刀擱在貴妃榻邊沿。
“這把彎刀如何?”
彎刀在中原不常見,是馬背上的民族愛用的兵器。謝明裳面前的新彎刀,刀柄處鑲一顆碩大的紅寶石,色澤鮮艷耀眼,價值不菲。
這還不夠,刀鞘上又鑲了一溜排的五顏六色的寶石。擺出七星拱月的形狀。
就沖著這份五顏六色的花俏,謝明裳覺得,不大像北邊突厥人的作風,更像南邊傳來的波斯刀。
花俏歸花俏,波斯刀鍛造得精美,還是很好看的。
謝明裳沿著那一排七星拱月的寶石挨個摸過去。
“漂亮。”她實在地夸贊一句。
“喜歡?”蕭挽風簡略和她說起刀的來歷。
“波斯商人帶入京城售賣的寶刀。我看紅寶石耀目,便做主買下了。這把刀掛去墻上如何。”
謝明裳:“……”
她把彎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墻上掛一把彎刀好看,掛兩把,成了賣刀的鋪子了。”
蕭挽風贊同。
“確實。”他起身又走出外間。
珠簾晃動不休,這回他握著原本掛在堂屋白墻上的純銀鞘彎刀,隨手擱在軟榻邊沿。
“鑲寶石的波斯彎刀掛墻上,這把你隨身帶著。”
謝明裳沒吭聲,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過彎刀,從軟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閃過室內。在滿室亮堂堂的燈火映照下,仿佛半輪明月乍現視野中。
蕭挽風擱在膝頭的左手背微微一涼。
鋒銳雪亮的刀鋒壓上他的手背。無需用力,沉重的精鐵刀背便把小麥色的皮膚壓得略下陷。
“我這把刀可是開了鋒的。”謝明裳翹著唇角。
“彎刀最適合割喉嚨放血。掛在墻上也就罷了,任由我隨身帶著?殿下不惜命?還是太小看謝家女兒了。”
蕭挽風泰然坐著,搭在膝頭的左手臂絲毫不挪動,薄唇吐出簡短的問話:
“你還記得如何用彎刀?”
“殿下確實瞧不起謝家女兒。”
“不,只是問問。”
兩人并肩坐著,謝明裳手里的彎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壓出一道白色壓痕。蕭挽風低頭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勢熟諳。以前練過? ”
“當然。”謝明裳說。
“彎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師父。你隨父親學的刀,還是隨你母親學的刀?”
謝明裳的眸光細微閃動了一下。
她居然被問住了。
這把彎刀是她從關外帶回來的隨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掛在馬上,時時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飯喝水一般。
但自從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經常生病,請來的郎中都讓小娘子靜養,一養便是大半個月。她有時提著彎刀去庭院里練幾招,都覺得氣喘吃力。
母親的刀法槍法都了得,不過自從入了京城便再不動兵器,說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時興動武,怕傳出去嚇著別家娘子,不好給家中兒女議親。
父親偶爾會帶著她去射箭場對練幾招。
但父親慣用的是大開大合的長陌刀。重甲沖鋒,一刀斬敵于馬下。她病中又缺力氣,彎刀和父親的陌刀對撞時脫手飛出去老遠。
練了幾次,父親便不再尋她練彎刀,只和她騎馬射箭。
說起來,她的彎刀刀法,和誰學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聲傳入耳朵。
水滴聲緩慢,像打濕的布巾沒擰干。
謝明裳久久地思索著。起先沒留意滴水聲,直到鼻下傳來一股新鮮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過神來,她驟然驚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鮮血。
在她低頭思忖的時候,握著彎刀的手不自覺加了些力氣,銳利刀鋒陷進蕭挽風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細長口子,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磚地上。
彎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半月弧光,閃電般歸鞘。
這一下動作幾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極。
謝明裳也的確沒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緊落在河間王手背上深而長的傷口上。
這次和之前幾次的言語挑釁不同,貨真價實地刀傷了河間王府之主。實實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蘭夏和鹿鳴在他手下討日子……
鮮血面前還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灘血泊。
短短的剎那間,謝明裳連呼吸都屏住了。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幾乎被打爛扔回皇宮的章司儀;又想起自作主張兩面討好、被打得至今行動困難的穆婉辭。
她忽然明白,千軍萬馬中沖鋒敵陣而無畏的父親,在謝家被禁軍圍門的日子里,為何會懼怕得難以入睡。
此刻廂房里的蘭夏和鹿鳴應該睡下了。今夜,她們會不會因為自己無意間的過錯,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
謝明裳迅速起身尋來一張干凈帕子,搭在蕭挽風流血不止的手背上。
絹帕表面瞬間洇出血痕,傷口被她三兩下包扎起。
她深深地呼吸幾次,目光從包扎倉促的手背處抬起,直視過去。
“我無意傷殿下。彎刀誤傷手背,是我一人的過錯。不要——”
蕭挽風在笑。
受傷的手背依舊動也不動地
搭在膝頭,頭微微往后仰,這是個習慣的倨傲姿態。
但他此刻的唇角卻明顯彎起,目光盯著她飛快收攏入鞘的彎刀。
“刀法還沒忘。”他的笑意一閃消失,平靜地點頭道:“很好。”
捂著手背包扎簡陋的帕子,起身走了出去。
謝明裳:“……”
謝明裳坐在榻邊,目送那道背影走出庭院。琢磨著,等待良久,庭院里始終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他就這么走了。
謝明裳在原處坐著,目光難得帶出點茫然,緩緩掃過面前留下的杏子核和兩把彎刀。
過來吃了個酸杏,贈她一把波斯彎刀,在自家內院被割了一刀,血如泉涌,居然沖她笑了?
還夸贊“很好”。
哪里好?
細想毫無頭緒,處處一團亂麻。
謝明裳低頭慢慢地擦拭干凈刀鋒沾染的血絲,抱著彎刀,望著窗外一輪圓月逐漸升上天頂。
她睡不著。
今夜是五月十五,她入王府的第十七天。
半個月接觸下來,她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這位河間王。
第36章 第 36 章 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氣的……
端儀郡主的請帖, 隔天大清早送來了河間王府。經過幾道手,轉到謝明裳手里。
請帖里果然定下時辰,邀約她出門見面。
約的還是御街邊上的梨花酒樓。
“我能去?”謝明裳揚起手里的精致請帖, 漫不經意地問顧沛:“你家主上允我自己出門?”
顧沛應聲答道:“端儀郡主是主上的姑表兄妹, 沒什么不放心的,領幾個人跟出去即可。約的那日主上不巧有事, 吩咐娘子先去,主上得空來接娘子。”
謝明裳上上下下地打量顧沛不顯芥蒂的動作言語。顧沛領著親兵屋里屋外轉悠了一圈, 確定無事即將出去時, 謝明裳忽地叫住他。
“你家主上昨晚滿手血的出去,如何跟你們說的?”
顧沛一愣:“刀劃了手啊。那么長一道刀口, 裹了滿手掌的紗布,誰都看到了。”
“刀劃了手……他沒跟你們說, 如何在我房里,叫刀劃了手?”
顧沛原本還真沒多想。被追問一句,反倒被嚇著了。
“新拿出的波斯彎刀, 主上說刀鋒太利, 掛墻上去了。……不是被彎刀劃的嗎?”
是。又不是。
謝明裳沒多說, 擺擺手,讓顧沛出去。
被刀鋒割了手, 接連兩個晚上都沒人來揉搓她。東間的長桌案空了兩天,她安安生生地睡了兩晚好覺。
第三天便是和端儀約好的日子了。
蘭夏和鹿鳴跟車出去時,馬車拐進人潮洶涌的御街, 耳邊傳來熟悉的喧鬧人聲, 還有些難以相信。
“就這么……放我們出來了?”
謝明裳掀開窗紗,望著久違的御街,行人車水馬龍, 兩邊叫賣的鋪子此起彼伏。
她難得起了點打扮興致,取過銅鏡,在車上點了胭脂,遮掩住臉頰略蒼白的氣色。
五月夏日,梨花謝盡。一支雪白的宮絹花橫插在二樓臨街閣子窗邊。
她抬頭仰望著那支精巧絹花,微微地笑了。
——————
端儀郡主姓莫,閨名君蘭。比謝明裳小一歲,同樣去年底議定了親事,只等今年出嫁。
郡主出降禮節繁瑣,真正成婚要等年底。
謝明裳轉過閣子外間的遮擋屏風,敲了下木座,喚端儀的乳名:“阿摯。”
端儀又驚又喜,應聲回頭: “明珠兒!”
兩人牽著手坐在一處,端儀身邊跟著的親信女使寒酥也和蘭夏、鹿鳴都相熟,坐去旁邊低聲說話。
端儀謹慎地抬眼看向門外。屋門半敞著,一道珠簾放下,隱約顯出門外顧沛等幾個佩刀等候的年輕兒郎身影。
她低聲叮囑寒酥把屏風挪過半尺,完全遮擋住屋里幾位小娘子的身形,又吩咐絲竹樂音調高些,唱曲兒的聲音大些。
弦音轉調,輕快樂聲響起。端儀這才細細地打量半日:
“人瘦了,精氣神倒還好。今日難得相聚,多吃些,我做東。”
提前訂好的席面流水似的送上。耳邊絲竹聲高漲,樂人咿呀呀地唱起一支抑揚頓挫的“鷓鴣天”。
端儀在樂音里輕聲問:“到底怎么回事。我聽聞你被罰進了宮,聽說安置在‘清涼臺’?四月里央母親帶我進了一回宮,清涼臺周圍戒備森嚴,許多的禁軍把守,我進不去。終究也沒尋到你。”
謝明裳失笑:“錯了,不在清涼臺,在清涼殿。”
端儀懊惱地哎呀一聲。
“無妨。我在清涼殿沒住多久。”謝明裳夾起一塊時令新鮮的銀絲膾吃了,語氣輕松提起那段日子:
“宮里一天四頓地喝藥,清涼殿被我住得一股子苦藥味兒。你不去也好。”
借著撥弦轉調的功夫,端儀悄聲說:“我求母親找表兄說話,想把你接來大長公主府。表兄派人傳話拒絕了,說他可以看顧你。他當真有好好看顧你?”
謝明裳心情微妙。
衣食住行,其實沒的說。王府小廚房比家里的廚子還好。
但既然同床共枕了這許多日子,知曉了他的許多怪癖,料想自己不會被放出去了。
“叫你這位表兄好好看顧他自己吧。興許戰場殺人多了,一身的毛病。我才不缺人看顧。”
“一身的毛病?”端儀吃了一驚,追問謝明裳又不肯說,只得轉開話題:“你母親來了。人在對面。”
“嗯?”
隔著一道寬敞御街,對面酒樓臨街的二樓紗簾掀開,露出側坐的婦人高髻輪廓。
謝明裳起身把竹簾也卷起,衣袖探出窗外,撫摸幾下雪白絹花。
對面的側影果然轉過身來,兩邊隔著敞闊御街對視,母親遠遠地凝望片刻,神色略放松幾分,微微地沖她點頭。
“你母親說,她會想辦法把你接出來。”端儀在咿呀呀的唱戲聲里小聲說:
“你母親問你,王府后院的看守可有什么破綻?人數多少?既然表兄未攔著你我見面,正好盡量詳細知會我,我轉告她那邊。”
謝明裳拆著端儀帶來的小巧五色粽,沖門邊的顧沛努努嘴。
“日常守著我的就門外那傻大個。白日里院子人不多,你表兄帶進京的親兵統共就兩百個,廬陵王府地方又大。”
“但問題也正出在地方大。白日值守的護院并無固定路線,隨處轉悠查看。不知何處便能撞上一隊。”
“和母親說,城北榆林街這處王府宅子住不久,河間王遲早要搬。等搬家再說。”
端儀烏溜溜的杏眼轉了轉,神色倏然輕松下去幾分。
“確實。河間王新定下的王府不就是你家長淮巷的舊宅?謝家格局布置,誰有你熟。”
“我家現在住哪處?”
端儀頓了頓,安撫地說:“放心。你父親的舊友不少,有地方住。”卻絕口不提具體哪處街巷宅子。
謝明裳便明白過來,想來是父親的老友騰出一處宅子給謝家人湊合著住。但再想住得像長淮巷時敞闊,不容易了。
兩人吃吃喝喝,室內伶人咿呀呀地唱起雜劇,無人在意聽,反正耳邊熱鬧得緊,依稀唱的是一曲京城最近時興的名叫《眼藥酸》的滑稽戲。
對面人影忽地一陣晃動。紗簾放下,母親的高髻側影起身消失在窗邊。
謝明裳的視線轉向母親消失的地方。
御街遠處出現一行輕騎。行進的速度不算快,前后未打儀仗,但有佩刀禁軍呼喝清開道路,氣勢不小,路人紛紛躲避。
謝明裳一眼瞧見當中那匹膘肥體壯的黑馬,馬背上的頎健身形這些天她看熟了。
蕭挽風策馬在御街當中緩行,由北往南,徑直奔梨花酒樓而來。
謝明裳想起早晨顧沛那句:“得空來接六娘。” 沒忍住細微擰了下眉:“他還真來了?”
前頭佩刀禁軍呼喝開道,敞闊御街很快被清空,黑壓壓的行人被驅趕去街道兩邊的廊子下暫避。與此同時的街對面,由南向北策馬緩行而來的幾匹馬,在空蕩御街上顯得格外扎眼。
留意到那幾匹不讓道的馬時,謝明裳又是一怔。
為首那位騎者年紀已不小了。發髻胡須斑白,馬背上的魁梧身形依舊挺得筆直,身穿軟甲,腰
間懸刀。
來人居然是她父親,謝崇山。
兩邊隊伍迎面撞上。按官職來說,謝崇山當讓道。但他絲毫不讓,動作強硬地牽扯韁繩,兩邊面對面地停住,互相打量。
端儀也留意到御街上的無聲僵持了。
“你父親連日請戰。”她湊近耳邊悄聲道: “沿著御街往北是宮城門,今日他老人家或許又去宮門外遞請戰書。 ”
謝明裳點點頭。御街上的短暫僵持并未持續下去,蕭挽風和謝崇山在馬背上同時一頷首,幾乎同時牽動韁繩轉向,兩邊擦身而過。
謝明裳目送著父親的背影往北面宮門方向而去。
“父親瘦了。”她輕聲說。
蕭挽風的護衛親兵輕騎已奔到梨花酒樓門下。酒樓大堂清場,樓下散座的酒客紛紛識相離去。
端儀的神色透出細微緊張,她的貼身女使寒酥不安地從桌邊起身,站到主人身后。
“我留不住你了。”端儀盯著梨花酒樓門外下馬的眾輕騎說道。
謝明裳坐著沒動,不急不慢地喝茶。
端儀抓緊時辰,輕聲說起最后一樁事:
“你母親托我和你說。河間王買謝家宅子出了五萬兩銀,出手豪闊。你父親說,河間王或許對謝家示好,但謝家不敢貿然定論。”
“你有機會多留意些。看看他當真有意示好,還是別有所圖。”
謝明裳聽到“五萬兩”三個字時便一怔,停下喝茶的動作,視線掃過樓下御街迎面而來的黑馬。
但離別在即,她抓緊時辰,問起最后一個心頭關心的問題。
“我家那五姐情況如何,我娘有沒有和你說。”
端儀的關注力被拉攏回來。“你家五娘的情況,你竟不知?”
“上回家里沒見到她。我娘也未提起。”
端儀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那五姐,不在家里……在白塔寺。”
白塔寺是京城出名的大廟,京城東郊白塔山的半山腰,香火鼎盛,女尼眾多。
謝玉翹在端午后被靜悄悄放出宮去。人送回謝家時,正趕著謝家挪騰宅子。
入了一趟宮,氣性見長,歸家沒三五天便和家里爺娘大吵了一架。趁著謝家搬家忙亂,一個小娘子夜里孤身跑了出去,惹得家人急尋了好幾日,總算在京城東郊的寺廟里尋到了人。
據說尋到當時,人已經把帶出去的全副身家舍給了佛門,自稱看破紅塵,央求住持剃度。好在白塔寺住持不肯給她落發。
“至今不肯歸家。鬧著要皈依佛門。人還在白塔寺。”
謝明裳:“……”
木梯傳來細微震動,大批腳步聲上樓來。
再細說來不及,端儀抓緊最后機會道:“你母親叫你當心,萬事先保重自身。”
耳邊已經聽到顧沛在門外行禮道:“殿下!”
蕭挽風的嗓音隨即響起:“今日如何?”
“今日諸事順利。六娘子和郡主叫進一桌席面,在閣子里邊吃邊聽曲兒。聽了一出滑稽戲,唱功不錯……”
屏風六尺高,加底座七尺,從謝明裳坐著的位置,可以越過屏風高處,隱約看到門外郎君的螭龍發冠。
謝明裳收拾東西起身,在眾人護送下出門。
路過門邊時,腳步微微一頓,斜睨了顧沛一眼。
“今天的戲唱得確實不錯。剛才唱到哪段了?”
顧沛果然哈哈地笑答:“快收尾了!那酸秀才,不會治病非裝模作樣給人治眼睛,笑死個人!”
這廝還真的在門外認認真真聽了整時辰的曲兒。
……當真是個鐵憨蛋吧!
蕭挽風站在門外等候。謝明裳撩起珠簾走近時,隔半尺距離便聞到他衣襟身上傳來的塵土汗水氣息。
她扇了幾下手里團扇,不咸不淡開口:“今天騎馬出城去野林子里狂奔了一圈回來?”
問話其實不怎么好聽,對方居然一頷首:“差不多。去京畿駐軍營地走了一圈。”
蕭挽風的手隨意扶著木欄桿,端儀走近兩步,突然留意到他手背上新結疤的傷口,震驚地手指著問:“表兄,你手怎么了?”
“刀傷。”蕭挽風拂了下衣袖,袖口蓋住那道鮮紅疤痕,冷淡道:“你竟看不出?”
言外嘲弄之意明顯,端儀低頭不說話了。
謝明裳在旁邊搖了搖團扇,不大高興:“聽不懂人說話還是怎么的。端儀哪里是看不出刀傷,分明在問你怎么弄出來的刀傷。”
端儀身后猛扯她衣袖,示意她態度和軟些,把話頭接過去:
“是我少見多怪。五表兄是行軍領兵的將領,身上偶爾多幾道刀劍傷,乃是尋常事……”
蕭挽風一抬手,鮮紅色的刀疤在謝明裳面前晃了晃:
“家里弄的。你沒告訴她?”
謝明裳裝沒聽見,把攔在面前的手啪地拍去旁邊,拉著端儀,兩個小娘子并肩下樓。
端儀邊下樓梯邊頻頻驚異回望。
走去樓梯轉角處時,謝明裳的腳步不停,嘴里說:“他手背那道是我的刀割的。”
端儀早在聽到那句‘家里弄的’就隱約有預感,默默走出兩步: “你用彎刀……”
“并非故意,不小心割破了一道。他這個年紀氣血鼎盛,兩天就結了疤。過兩天再見你家表兄,說不定手背上的疤都掉了。”
端儀忍笑加快步子下樓梯。
“說起來,阿摯。”謝明裳想起蕭挽風手背那道意外的刀疤,就忍不住想起另一個問題。
“我們認識這么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誰教我的刀法?”
“當然是你娘啊。”端儀詫異道:“你提過兩次。”
“嗯。”謝明裳隱隱約約也覺得是娘教的。從前她的彎刀也總交給娘保管。
但再仔細回想,娘最拿手的武器,分明是長槍。
偶爾見她用刀,都是中原的長直刀。從未見過娘身上佩彎刀。
母親的側影早已從閣子紗簾后消失,今日想必不能當面親見了。
謝明裳站在馬車邊,抬頭遙望著御街對面的酒樓,眉心蹙起,不自覺陷入漫長的思索。
熟悉的暈眩感毫無預警襲來,視野里的東西開始旋轉。腳下仿佛踩著棉絮,軟綿綿的,又似踩入了虛空。
她身子一晃,扶住馬車木柱。
身后的蘭夏和鹿鳴驚呼著奔來攙扶:“娘子!”
“娘子又發作了!快拿藥酒。”
她被人攔腰抱起。
身子驟然懸了空,她本能地用力往外推。推的力氣還不小,不知抓著哪里,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有只手伸來,把她抗拒亂推的兩只手腕攏在一處,抱去車廂里坐下。
“每次喝藥酒便能緩解?”耳邊傳來蕭挽風的詢問聲。
“藥酒能緩解。”鹿鳴篤定地道:“娘子入京后多病,前前后后換了十多個郎中,配了許多個藥酒方子。只城西李郎中的虎骨藥酒最管用。”
“拿一杯來。”
熟悉的苦澀回甘的藥酒氣息縈繞在鼻尖。低沉的嗓音哄說:“嘴張開。”
謝明裳合著牙關不松,藥酒只灌進幾滴。
捧藥酒的人換成了鹿鳴,在耳邊輕聲喚:“娘子。”
謝明裳緊合的牙關松開,喝進整杯。
溫熱藥酒入腹,感覺松快了些,暈眩感沒有之前那么強烈。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微地睜開眼。
自己被整個橫抱在懷中。
蕭挽風坐在馬車中央,低頭往下注視,面龐依舊看不出外顯情緒。
“剛才和端儀吃酒吃得不好?”
謝明裳心里腹誹,如果現在說一句不好,以后是不是再見不著端儀了?
她按捺著解釋:“和端儀吃酒說笑很開懷,很久沒有這般舒暢。只是身上舊疾發作不講時辰。”
“怎樣的舊疾?如何引發的。何時開始的癥狀。和勞累有關?還是憂懼傷神。你如實說。”
謝明裳沒忍住,澄澈眸子抬起,在對面的注視下,小聲叨了一句。
“怎么跟郎中問診似得的。殿下會醫?這是要替我治病了?”
蕭挽風聽在耳里,居然并不惱怒,反倒把她抱緊些,未受傷的右手摸了下額頭。
“精神健旺些了。藥酒果然有用。”
謝明裳:“……”
額頭抵著胸膛,沉穩有力的心跳從耳邊傳來。隨著馬車的行進,眼前時不時地晃動著鮮紅新結的疤痕。
約
莫是被暈眩糊了腦子,她瞧著瞧著,竟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氣的指尖摸了摸那道疤痕。
指腹下傳來凹凸不平的觸感。她小瞧了盛壯男子的恢復力,愈合速度比她想的還要快。幾乎橫貫手背的細長傷口,才四日功夫,結的疤都要開始落了。
耳邊沉穩的心跳忽地加快了幾分。砰砰,砰砰。
謝明裳聽得清楚,隨意撫弄疤痕的動作停在原地,抬眼往上瞄。
蕭挽風往后靠坐,頭淡漠往后仰,依舊是那副八方不動的模樣,還在問她:“你的彎刀呢。不是叫你隨身帶著。”
謝明裳納悶地聽著心跳,朝邊上努嘴:“角落里擱著。京城哪個小娘子出門訪友身上挎刀的。”
嘴上這般說著,卻又起了幾分試探心思:“我可以隨身帶刀?和殿下一起時也可以?不怕我又傷了殿下?”
蕭挽風低頭看她一眼。謝明裳的眸子眨也不眨,仰起頭,帶幾分探究等待著。
眼瞧他伸出手臂,取來角落處的銀鞘彎刀,放在膝頭,卻又開始解他自己腰間的纏金蹀躞帶。
在謝明裳驟然防備的眼神里,他將解下的蹀躞帶系攏在她的腰上,繞了一圈半,玉環扣抵上最小格。
把半月彎刀掛在她腰上。
第37章 第 37 章 她雖然不再記得他,至少……
謝明裳頭疼了一路。
真的疼。
母親并不用彎刀。那她的彎刀, 到底跟誰學的呢。
有些事,不想的時候理所當然,一旦思慮起來, 處處都是疑竇。只要想得深一些, 頭疼暈眩的感覺便隱隱來了。她抬手按揉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有只手在替她按揉。
蕭挽風坐在她身側。他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指腹溫熱, 按揉起來舒服。
謝明裳起先還在躲,后來被揉捏得舒坦了, 索性松了繃緊防備的肩胛力道, 閉眼使喚人。
“輕點。”
“再輕點。”
“左邊一點,眉骨往下也突突地跳著疼, 輕輕地揉。”
“我兩邊都疼。”
“……”
馬車里沒有人說話。只有車轱轆駛過街道有規律的滾動聲響。
謝明裳歪歪斜斜地側躺著。蕭挽風并沒有低頭看她,令人感受到壓力的銳利視線盯著角落。
他兩邊拇指搭在她兩邊的太陽穴上, 修長指腹沿著她秀氣的眉骨挨處揉捏著。
姿態放松而愉悅,仿佛輕柔地揉捏她是一件令他感到極度舒適的事。
謝明裳盯著男人唇邊細微的弧度。
這廝頂著殺神的兇名,該不會喜歡和人碰觸吧。
只要碰觸揉捏活人皮膚, 對于他來說比床笫那點事還要更舒坦?
這究竟是個什么怪癖?
古怪里帶好笑, 她懶得追究了。
他喜歡揉捏她, 揉得還蠻舒服……讓他一路繼續揉吧。
謝明裳抱著彎刀,細微地調整了一下側躺的姿勢。
今日和好友見面說話了整個早晨, 是自從這個春夏以來難得的開懷日子。精神高興,但身體疲憊。她漸漸地闔攏眼瞼,在馬車有節奏的咕嚕聲響里, 居然就這么睡了過去。
許久不曾入夢的雪山夢境不期而至。
她今天的夢境里化身為一只矯健的豹貓兒, 站在高崖之顛,舔舐著漂亮的長毛,時不時地回望半山腰一只臟兮兮的瘦黑豹。
那只黑豹病了。四條腿似乎不會走路似得, 山道走得七扭八歪,尾巴艱難支撐著平衡。山路艱險,它走幾步便摔倒一次。
她已經耐心地等那病歪歪的小瘦豹了。那黑豹居然還沖她兇狠地齜牙發脾氣。
高崖上的豹貓兒脾氣更大,尾巴甩了幾甩,一扭頭便走了。
豹貓兒的“走”可不是那種病歪歪的走法。
她輕輕一躍,便跳過了深而高的山谷。跳去了高崖對面的雪松林中,幾只松鼠驚慌地四處亂竄,她懶得搭理。
雪地上落下一連串輕盈的腳爪印。
她輕輕松松地沿著雪松林小跑出去幾里地,忽然又回頭望。山對面的半山腰處,躺著一個小小的黑點。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瘦黑豹仿佛被抽空了精氣神,突然失去求生的渴望,動也不動地趴伏在雪地上,任憑雪落在身上,不一會兒便埋了半截身子。
耳邊又響起了吱嘎吱嘎的踩雪聲。
毛色漂亮的豹貓兒踩著輕快矯健的步子,把雪松林里叼來的肥松鼠扔去瘦黑豹頭上。
瘦黑豹病了不少日子了。它在雪里蜷縮成一團,本來已經陷入半昏睡的狀態。
被個肥碩的松鼠砸腦袋上,給硬生生砸醒了。
豹貓兒把獵物又扒拉過去一點,扯著病黑豹的爪子,非讓它摸松鼠肚皮上的肥肉。只要跟著她的同族,就沒有養不活的道理。
這么年輕又脾氣大的小豹,哪有真不想活的。
肥松鼠半死不活地吱哇亂叫。病黑豹虛弱地睜著眼,身體本能的兇性被激起,它疾撲過去,兇狠地撕咬獵物。
漫山遍野都響起豹貓兒驕傲的叫聲。
“嗷嗚~嗷嗚嗚~”
謝明裳在睡夢里笑醒了。
哪有豹貓兒“嗷嗚”“嗷嗚”叫的?可見夢境離奇。
意識到被同車的另一人注視時,她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眉眼間漾著淺淺的笑,放松地換了個姿勢——
冷不丁和一雙眸子對上了。
蕭挽風低頭凝視著她。揉捏她眉心太陽穴的動作居然還在繼續。謝明裳可以感覺他的指腹緩慢地劃過她的眉骨。
對視片刻,蕭挽風平穩的呼吸深重起來,他收回了揉捏的手,視線挪去別處。
謝明裳原本舒坦側躺著的身子同時微微一僵。馬車狹小,兩人緊挨著,她的側腰硌著了什么硬東西。
她今年十九,年歲不算小,同齡的小娘子已有出嫁做娘的,該知道的早知道了。
馬車半途上都能發情的是什么物種的野獸。
夢里帶出的笑意倏然收攏,謝明裳面無表情地坐起身,遠遠地避去角落,抱著刀閉上眼睛。
再次驚醒時,馬車已停在城北榆林巷的王府大門外。
鹿鳴和蘭夏攙扶她下車,陽光映照在前方的綠色琉璃瓦上方。嚴長史等候在臺階下。
蕭挽風下車時,已經完全看不出半途動了情欲。嚴長史快步走上車前,附耳說了幾句什么。
謝明裳斜睨一眼,只見蕭挽風細微皺了下眉,道:“該如何就如何。把河間王府的規矩講與他們知道。”
“是。”
兩人今日同乘車回返,理所當然地一起往內院方向走,又并肩進了屋里。
謝明裳入內室更衣,蕭挽風抬腳往東間走。兩名女官入內服侍,被呵斥出來。
隔著兩道隔斷,可以看到東間絲絹屏風后頭隱約晃動的頎健背影。
用飯也是兩人一起用。
晚上掌燈后對方居然還不走。人坐在東間的大書案后,新送來的文書摞滿半桌子,燈臺把東間映照得亮堂,幾名親兵里里外外地傳遞消息。
謝明裳覺得不可能。但什么事落在這位河間王的身上都有可能。
她坐在西邊內室,隔著堂屋揚聲問東間。
“殿下,看看你自己手背上還在收口的疤。你今晚該不會想歇在我這處?”
“已經耽擱三日,今晚繼續做起來。”東間傳來平淡的應答。
謝明裳:“……好,很好。”
從馬車上動了欲,她就該知道今晚是這個結果。
鹿鳴臨走前滿懷憂心地吹熄了燈火,只留下床頭朦朦朧朧的一點燈光。
這點燈光搖搖晃晃,映上夜晚垂落的描金帳。
帳子里的人又掙扎叫嚷了半夜。
謝明裳被揉搓拽拉了足足半個時辰,手腳腰背酸麻得幾乎不是自己的了,崩潰地趴在床上,扭頭對著床里。
拒絕往床外看的動
作卻又被人硬板過去,蕭挽風取來一張帕子,仔細擦拭她眼角的淚痕。
興許見她哭得太慘,今晚多說了兩句。
“筋骨比頭一次柔韌許多,氣脈經絡也打開了,不再僵而不暢。現在隨我出去。”
謝明裳啞聲說: “大半夜的,你還要怎么折騰我!”
蕭挽風起身把桌案上擱著的彎刀拿來床邊,在床頭居高臨下盯著她,說道:
“帶你的彎刀去庭院里。拔刀攻擊我。”
謝明裳給氣得笑了。
揉搓小娘子的刺激已經不夠,還得見血了才夠刺激?
她把塞進手里的彎刀扔開,人往床里滾,被子緊裹住身體,扯著被角死不撒手。
蕭挽風皺了下眉。
耐著性子勸說幾句,見被子始終蠶繭般緊裹著,里頭的蛹連耳朵都蒙上了,他也不再勸,上前直接動手掀被子。
謝明裳倒也沒硬扯著被子不讓他拉走。
唰地一下,包裹住她全身的大紅被褥被扯走扔去旁邊。
蕭挽風道:“起——”
他只來得及說這個字。
留意到此刻被子里的情況,后面的半截話驟然卡在咽喉里。
被子里的小娘子已脫得只留一件銀粉色肚兜,雪白胴體橫陳。
在床邊的啞然注視下,原本面向床里側蜷的柔軟軀體還翻了個身,帶幾分明晃晃的挑釁意味,平躺在床上。
這么多日子折騰下來,謝明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她不想大半夜地起身和人對砍,誰也別想把她弄起來繼續折騰。
“殿下,有病得盡早治。”
她盡量語氣真摯:“揉搓我一通能覺得舒坦,不如索性真刀真槍試一試,說不定覺得更舒坦,之前的毛病都能扔開了。”
“……”
床邊站著的男人仿佛變啞了。
蕭挽風沉默著,把扔去角落的被褥扯回來,朱色軟被再度覆蓋上雪白的肩頭,里外重重裹了兩圈,連身子帶脖頸包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鼻尖以上還露在被角外頭。
這下可比謝明裳自己裹得緊多了。
人被裹得動彈不得,橫蠶似的臥在床上,她還能說話:
“裝什么呢。剛才被子一掀開,殿下不是已經起興了?還要和我拿刀出去庭院對打?”
蕭挽風深深地吸氣,又呼出。轉身出門去。
謝明裳裹著被子等了整刻鐘,人果然沒再回返。
她輕輕地舒口氣,原地細微挪騰了半天,把身上緊緊包裹的軟被掙松,這才起身翻找單衣穿上,把扔去床角落的彎刀找回,熟練地抱在懷里,裹回被子,閉上眼睛。
人卻始終睡不著。
興許是被“彎刀攻擊我”那句話刺激到,她的腦海中,始終閃動著幾個零碎畫面。
彎月。戈壁。胡楊樹。
狼群。
狼群眼睛化作瑩瑩綠光,在夜色里成群結隊地圍攏上來。
彎刀亮如月光,割斷頭狼的咽喉。鮮血噴涌如瀑。
那是怎樣的一刀?
腦海里零碎畫面閃現得不清晰。但她卻本能知道,那一刀該如何的握法。如何地橫推。如何輕快而又狠準地上挑,一刀割喉。
那流瀉如月光的一刀,在她的腦海里反反復復地上演,精神越來越亢奮,她已經無法平靜地躺在床上了。
吱呀一聲輕響,虛掩的房門被從里推開。
謝明裳握緊彎刀,踩著月色出了門。
——
彎刀在深夜出鞘,發出細微的嗡鳴。
謝明裳立在草木葳蕤的庭院角落,周圍晃動的灌木遮擋住她大半的身影。她仿佛舞蹈般緩慢平推,以手腕和手臂力量揮舞彎刀。
但今晚這次即興練刀卻出乎預料地順利,身體出乎意料地協調。
不止手腕。手臂,手肘,肩胛,手腕,四點連成一線,仿佛奔騰的江水中一道活潑流淌的溪流,順其自然地揮舞。
纖瘦的身軀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道,彎刀如半月,在夜幕中劃過一道閃電般的雪亮弧光。
平推橫斬,刀光寒氣激起風勢。
近處的一圈灌木叢木葉紛紛凌亂斬落,四五根削斷的細竹枝亂糟糟地躺了滿地。
謝明裳急促地喘著氣,慢慢站穩。
她還是不記得誰教了她刀法。或許還是娘,亦或小時候在關外另請了師傅,年紀太小,她不記得了。她下回見面時著重問一問。
一刀下去力竭,身體內積蓄的力量仿佛被抽干了,半天緩不過來。
但這一刀平推斬無比熟練。仿佛之前練過千百次般,毫無凝滯。和之前在家里跟父親的陌刀對打,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她站在原地喘息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平復下來。人幾乎脫力,原地站著都搖搖晃晃的,心情卻難得的愉悅舒暢,纖長手指來回地撫摸純銀刀鞘。
她把彎刀寶貝似的抱在懷里,坐在庭院石桌休息,對著頭頂夜空出了好一會兒神,才起身慢慢地走回屋。
床頭油燈熄滅了。
西寢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良久。
蕭挽風從漆黑的廊子下走出,遠遠凝視著入睡后安靜的寢屋。
半月形狀的刀光雪亮橫斬,如百尺飛瀑潑濺,仿佛還映在他的視野里。
她雖然不再記得他。
至少還記得自己的刀。
——
浴池子里響起大片水花。
這是被原主人刻意建在露天的浴池子。處處精雕細刻著合歡并蒂、鴛鴦戲水圖紋的漢白玉池子里,冷水放了滿池,在夜色下粼粼倒映著星光。
王府之主濕淋淋地靠在漢白玉池子邊沿。頭后仰著,對著深夜星空,俊美冷峻的眉眼俱是忍耐。
白日里的馬車上,倚在他膝頭沉沉入睡的小娘子從美夢中笑著醒來。眼里帶朦朧水光,仰著臉對他,盈盈笑意如春風拂面。他幾乎融化在春水盈光里。
雪白胴體如軟玉。小小的銀綢肚兜壓根遮掩不住什么。
冷水池中泄露出沉重的喘息。
夜色下的人深陷入情欲中。
第38章 第 38 章 值得
謝明裳第二日睡到辰時末才起。
深夜揮出的那一刀當真抽干了全身力氣, 腰背肩胛處處酸疼得厲害,幾乎難以行走。蘭夏邊低聲咒罵邊替她揉捏肩背。
謝明裳舒服得昏昏欲睡。
小娘子輕柔的揉捏才叫揉捏,姓蕭的所謂“揉捏”那叫酷刑。
鹿鳴欲言又止, 借著上前服侍洗漱的機會, 附耳謹慎道了句:“娘子慎重。我們畢竟在他的王府里,親衛眾多。直接動刀的話……娘子不容易全身而退。”
謝明裳側過臉來, 打量鹿鳴隱約的不安神色。
“你瞧見我昨夜練刀了?”
鹿鳴點點頭。
謝明裳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解釋兩人的怪異相處,最后玩笑般地輕松笑說一聲:“放心, 我心里有數。真走到那一步, 提前叫你們先跑就是。”
鹿鳴:“……娘子!”
謝明裳被追著打鬧了一陣,被壓在床上笑得喘不過氣, 討饒了半日,又叫過蘭夏說:“等下顧沛送飯食過來, 你少罵兩句,我有話問他。”
蘭夏對河間王府的人極有成見,嘀咕說:“王府里沒一個好東西。誰知道說話真假。”
謝明裳叮囑她聽話。“端儀郡主昨日見面跟我提起, 河間王這次買宅子, 確實花了五萬兩銀。我探探口風。”
今天顧沛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
王府長史嚴陸卿搖著羽扇, 一同送飯食進門來。
“稀罕人。”謝明裳的視線饒有興致地繞著嚴長史轉半圈:“送朝食的小事,怎么勞動嚴長史親自來了?”
嚴陸卿笑道: “昨日娘子出門時有樁小事, 主上吩咐說,需得和娘子這處交代。”
前些日子借口送章司儀回宮、從此一去不復返的朱紅惜朱司簿,居然被宮里送回來了。
朱紅惜這次還帶來了一名精膳食的年長宮人, 一名姓胡的御醫。
嚴陸卿道:“這回說是天家恩典。遼東王逆賊逼近虎牢關下, 謝帥屢次上書請戰,圣上感其忠勇,問起謝六娘子的病情, 于是宮里便賜下了這三位,服侍謝六娘子起居。”
“主上吩咐卑職轉告,娘子無需隱忍。若
有哪個惹了娘子不痛快,只管告知主上,尋個借口打殺了便是。”
謝明裳聽到“朱紅惜”的名字時便擰起眉。四位女官里,她看這位朱司簿不怎么順眼。聽到后面反倒沒忍住笑了。
“你家主上還真成了京城里的煞神了。宮里借著恩典名義賜下的人,打殺倒是容易,打殺完了怕不是要跪宮門請罪?我不信你家主上想不到這些。”
“嚴長史,明人不說暗話。你家主上圖什么呢。”
對著神色嚴肅起來的嚴陸卿,謝明裳并不藏著掖著,當面直說。
“謝家宅子三萬兩,我不值當額外的兩萬兩銀。你家主上一時興致上頭,覺得我有趣,什么樣的應諾都能說出口;等過幾個月覺得我無趣了,后悔也遲了。可別想著跟謝家討回銀子。”
嚴陸卿沒急著回話。原地踱了兩圈,忽地搖頭一笑。
“有話直說是好事。娘子的原話,我帶給主上便是。至于主上如何回應,值不值當的問題,讓主上自己當面和娘子說罷。”
搖著羽扇悠悠然走了。
謝明裳目送嚴長史走遠,目光里帶深思。嚴陸卿聽到“五萬兩銀”時并未否認,也未露出任何意外表情。
被單獨甩下的顧沛一臉懵。
人站在原地,和鹿鳴、蘭夏兩個面面相覷片刻,還是按部就班地準備朝食,記錄今日吃用,查驗屋里屋外安全。
就在他忙忙碌碌地里外轉悠時,謝明裳冷不丁問他:
“你們主上好生闊綽。王府賬上劃走五萬兩,不缺錢花用?關外打突厥積累的身家全帶進京城了?”
顧沛正招呼著親兵把墻上掛的波斯彎刀拿下來擦,在廳堂里納悶地答話:
“六娘子也在關外待過的。打突厥何時能積攢身家了?不被那幫草原蠻子打秋風就算好的了!我家主上這幾年戰功累計的賞賜,這回全扔進去了。”
謝明裳并不全信,想了想,換了個角度問他。
“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家殿下畢竟是位宗室王。手指縫松一松,掉下幾千上萬兩銀還不容易?天天聽你喊王府賬上沒錢了,我看王府里吃用也無甚差別,院子里的小廚房都還沒撤。”
“吃用都是小錢,娘子看不到主上的難處啊。”顧沛居然還感慨起來了。
“帶入京城的兩百親兵,吃喝不說了,也是小錢。兵甲武器修鑄可是一筆大開銷!戶部壓根不認,全走主上的私帳。娘子不知,最近新王府那邊修馬場,工部預算少的可憐,主上又要求修得大而好,那邊也填進不少錢。”
謝明裳邊吃聽著。
這邊吃用好了朝食,那邊顧沛也領人擦好彎刀,锃亮地掛回墻上,記錄下今日飲食,絮絮叮囑半日“用彎刀小心割手”,領著幾個親兵捧著食盤走了。
蘭夏沖背影遠遠地呸一聲:“新王府,那不就是咱們謝家宅子嗎!馬場修得大而好,豈不要把謝家宅子全拆光了?”
鹿鳴也眉頭緊蹙:“這顧沛……到底故意提起謝家宅子譏諷咱們,還是說話缺心眼?”
謝明裳起身幾步踱到廳堂,抬頭打量墻上新掛好的波斯彎刀。
刀柄處耀眼的大顆紅寶石不見了。
顧沛至今還以為他主子手背新添的傷是拔刀時不小心劃的,特意拿細綾布把彎刀柄連帶紅寶石給裹得嚴嚴實實——防滑。
謝明裳走回內室:“別多想。這貨是真缺心眼。”
鹿鳴:“……”
敞開的院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低低的交談聲隨即響起。
蘭夏探頭看查片刻庭院里的動靜,人警惕地站去門口。
“娘子,朱紅惜領人來了。三位女官圍在一處正在悄悄說話。”
留在王府的兩位女官,陳英姑、穆婉辭,很快隨同朱紅惜往正屋門前走來。
十幾日不見的朱紅惜低著頭。陽光下看不見她的臉,只見拖著步子緩行,看她繃緊的姿態便覺得沉重。
謝明裳站在窗邊打量兩眼,厭煩地扭過頭去。
“看她的受罪樣。這回第二趟進王府,她自己肯定不想來,也不知被誰強按著頭壓來的。罷了,先聽她說說來意。”坐在靠窗的貴妃榻邊。
朱紅惜很快進屋,跟著另外兩名女官,僵硬地低頭見禮。
謝明裳觀察得并不錯。河間王府留給朱紅惜的印象可怖,她壓根不想回來。
把章司儀的密報燒毀,改由自己署名密奏上去,她只想爭功。
章司儀眼看著人快不行了。等她咽了氣,“司儀”的職務便空了個缺。朱紅惜想把自己“司簿”的女官職位再往上提一提,補上“司儀”的缺。
她卻沒想到,密報奏上去后,馮喜公公極為贊賞,當場吩咐下來,叫她這個功臣領兩個人再入河間王府立功。
朱紅惜強忍著悔意,作出一副殷勤態度上前行禮。
“奴婢奉命回來服侍六娘子。宮里領來一名主膳食的任姑姑,每日診平安脈的胡太醫,共同服侍六娘子起居,愿貴體早日康健。”
任姑姑和胡太醫站在門外行禮。
謝明裳略打量兩眼,對朱紅惜說:“這次回來態度恭謹多了,說話也好聽。原來朱司簿的嘴里也能吐象牙。”
朱紅惜恨得幾乎咬碎銀牙,強忍著低頭道:“奴婢從前不識大體,回宮被教訓了。奴婢知錯認改,請六娘子給個悔改機會。”
謝明裳嗤笑一聲:“不是我給不給你機會,你自己當真知錯能改?”
見朱紅惜咬牙不說話,頗覺得無趣,揮揮手把人都打發出去。
穆婉辭慢慢地走在一行人最后。她被打得重,至今未痊愈,拖著腿腳走出七八步,已落后其他人許多。
謝明裳眼瞧著穆婉辭腳步一轉,悄無聲息轉回她面前。
穆婉辭附耳密報:“朱紅惜領了馮喜公公的密令,要著重查探娘子跟河間王的關系好壞。朱紅惜剛才進門便問,娘子與河間王殿下圓房了沒有?”
謝明裳一怔,手里搖動的團扇停了停。
穆婉辭拖著受傷不便的腿腳,迅速往門邊走幾步,繼續慢慢地挪出去了。
鹿鳴迅速關門,湊近過來問:“穆女官方才可有密報什么要緊事。”
謝明裳皺眉不答。
翻來覆去地想幾遍,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馮喜……好歹是個御前掌權大宦,宮里的大堆事不夠他管的?
手伸這么長,當真監管起河間王的后院事來了。她跟河間王有沒有圓房,關馮喜什么事?!
她扇了幾下團扇,越扇越熱燥氣,索性把扇子往軟榻邊上一扔。
“抽個空單獨尋穆女官,跟她說:她密報我的事,叫她原樣跟河間王說一遍去。”
以河間王的性子,她不信他能忍。
目送著鹿鳴尋找機會出去帶話,她忽然后知后覺地感覺出幾分好笑來。
圓房是不可能圓房的。
自從她兩次當面把衣裳脫得干凈,河間王卻兩次甩下她出門,她就確定了。
人哪,同樣米養百樣人。
河間王床上的古怪癖好,馮喜這閹人,哪能明白呢。
當晚入夜后,蕭挽風披著頭頂星辰邁入房門,才從東間換衣裳出來,便察覺到謝明裳若有若無打量的明眸,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看在眼里,坐榻邊問,“什么事。”
謝明裳咔嚓咔嚓咬著甜杏:“今日穆婉辭有沒有單獨尋殿下說話。”
蕭挽風神色不動地一點頭:“朱紅惜受了宮里的調遣,意圖刺探王府內院陰私之事?說了。”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蕭挽風從銀盤里挑揀了個個頭最大的杏子,遞過去謝明裳嘴邊:“看你如何想。”
“我?”謝明裳抬手接過杏子,試探著咬下一口,甜的。她滿意地繼續咔嚓咔嚓地吃。
“殿下的事,推到我身上做什么。”
蕭挽風更正說:“我們的事。”
謝明裳對榻邊坐著的男人微笑。
團扇遮住下半張面孔,只露出一雙烏亮剔
透的眼睛,帶幾分微妙心態坐起半身,湊近過去蕭挽風耳邊,以淺淺的氣聲和他說:
“我們的圓房事……還是得看殿下一人的意思。”
蕭挽風原本閑坐在貴妃榻邊剝杏子。聽她在耳邊說悄悄話般吐氣,剝杏子的動作便停下了。
目光銳利地在謝明裳臉上轉一圈。
謝明裳很久沒被這種針扎般的視線盯過了。但看他的神色,依舊是那副辨不出喜怒的淡漠模樣。
“想和我圓房?可以。”蕭挽風平靜地說。
謝明裳嗤地笑了。
“行了殿下。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你也無需惱羞成怒。”
她早習慣了這位表里不一的姿態,表面越冷淡,誰知道內心如何惱火。
她忍著笑又躺下。雖說有病得趁早治,但眼下不是內訌的時候。
“宮里派來的人確實得要殿下出面。但如何把人處置了,而不會連累得殿下跪宮門謝罪,連帶著牽累了后院的我們,還得殿下斟酌。”
蕭挽風支著兩條長腿,繼續剝杏子。
他自己剝了卻又不吃,只把剝好的杏子遞到謝明裳嘴邊。謝明裳老實不客氣地張嘴咬下。
連吃了三個甜杏,之后卻接連咬了兩個酸杏。
酸得她幾乎倒牙,捂嘴怒視,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專挑酸杏的時候,蕭挽風終于停下遞杏子的動作,開口道:
“往后拖一拖。你父親這幾日要出征,不宜橫生事端。”
謝明裳一怔。
宮里對她父親的打算,她聽馮喜提過一次。但當時說得是“等待時機”。
圣旨給謝家三個月的時間補足二十萬兩銀,如今才過去一個半月。
清凌凌的目光轉去燈下,望著身側的頎健身影。“這么快?”
就是這么快。
蕭挽風邊剝著杏子邊慢慢地說起緣由。
“一來,你父親連續上表請戰。戰意堅決。”
“二來,”蕭挽風一哂:“圣上坐鎮京城,苦心籌謀多日,終于把謝家捏在手里。但兩個月過去,邊境謀反的遼東王勢力壯大數倍,叛軍在虎牢關下集結,號稱義師十八萬,距離京城不到兩百里——軍情危急了。”
謝明裳聽得想笑,事關父親,卻又笑不出,索性躺回榻上去。
“天子圣明。”她嘲諷地搖了搖團扇:
“我爹爹出征在即,人和軍餉總要給足了罷。”
“點禁軍精兵三萬。頭一批十五萬兩軍餉已籌備好。”
謝明裳垂目思忖著。
以三萬對十八萬,乍聽似乎差距巨大。但兩軍對壘,人數并不是決定性的勝敗因素。
三萬精兵主防守的話,加上虎牢雄關的屏障,并非無勝算。
再說了,打過仗的都知道如何把牛皮吹上天,叛軍吹噓的所謂“義師十八萬”,誰知里頭水分有多大。
謝明裳細微繃緊的肩頭放松下去。她爹爹出征經驗老道,輪不到她擔心。
心念如電轉,忽地有個想法閃電般鉆出腦海。
“這緊急籌措的十五萬兩的軍餉里頭……該不會有殿下買謝家宅子的五萬兩?”
蕭挽風又在剝杏子了。
邊剝邊道:“當然。”
謝明裳沒忍住笑出了聲。
“哎呀,這算什么事。殿下和我父親當年在關外有過一段舊怨的。捏著鼻子買不喜歡的謝宅也就罷了,還出了五萬兩這么多,家底該不會都掏空了?”
她半真半假地道:“殿下如何想的?這筆賬左算右算,你都虧大了。早晨我托嚴長史和你說,不值當。”
蕭挽風在燈下不明顯地彎了彎唇。
他平日少言笑,細微的愉悅表情落在謝明裳的眼里反倒凸顯得分明。
蕭挽風剝開銀盤里的最后一個杏子,放去謝明裳嘴邊。她之前接連咬了兩個酸杏,很堅決地捂著嘴拒絕,連頭都扭去床里。
蕭挽風便把剝好的杏子拿回,取榻邊擱著的銀鞘彎刀切成兩半,自己咬了一口,把另一半再遞過去謝明裳嘴邊。
“甜的。”
謝明裳半信半疑地咬下一口。
果然很甜,比今晚吃的大部分杏子都要甜。她滿意地張嘴把半個杏子含住。
蕭挽風坐在貴妃榻邊,繼續吃自己咬過一口的半個甜杏。
“值得。”他簡短地說。
第39章 第 39 章 殿下,你敢不敢?
這晚蕭挽風沒有歇在主院。
過來半個時辰, 把整盤的甜杏剝開,喂謝明裳吃了個肚皮滾圓,說了一會兒話, 人起身走了。
這是他第幾回過來剝杏子?也不見他自己多愛吃。
謝明裳半夜迷迷糊糊醒來時, 忽地想起這樁事,無端覺得好笑。兩邊相處近整個月, 她明顯感覺到,他是真的喜歡喂她吃東西。
有幾次他喂得急, 她手來不及接, 索性直接張嘴叼走,他神色間的愉悅遮掩不住。
喂的都是她愛吃的, 不惹她反感。洗剝得好好的放在嘴邊,她這邊吃得滿足, 那邊看得愉悅,偶爾會透幾句謝家的事給她。
在這位河間王手下討日子,有時也并沒有之前想的困難。
謝明裳對著黑暗的帳子無聲地笑了下, 困意上涌, 又睡了過去。
朱紅惜次日領著胡太醫請診平安脈時, 借著收拾東間的借口,遮遮掩掩問起蕭挽風夜里未留宿主院的事。
“有兩套主上的換洗衣裳留在東間, 瞧著幾日未動了……”
朱紅惜擺出一副謙卑姿態:“奴婢剛來,不知主上的習性。大約幾日需要備一套新的在東間?還請娘子示下。”
謝明裳攤平手腕診脈,好笑地看一眼朱紅惜的低眉小媳婦模樣。
這位不簡單, 從宮里殺個回馬槍, 忍功見漲。
“你不是跟我前后腳進的王府?現在又裝起剛來的新人了。你不知的事問我也無用,直接問正主去。”
朱紅惜恨得幾乎咬碎銀牙,強忍著擠出笑容:“哪敢。娘子也不清楚的話, 那奴婢斗膽把主上過來留宿的日子記錄在案,日后也方便查備。”
正好診脈結束,謝明裳收回手腕,盯著朱紅惜告退出門的背影。
蘭夏砰地關上門:“這女人窺探娘子的眼神像毒蛇!昨晚她過來問娘子的葵水情況,我沒告訴她。她今天居然當面問起姓蕭的哪天留宿了!”
謝明裳思忖著,道:“她再來問你葵水事,你如實告訴她。”
蘭夏:“啊?”
“她這次殺個回馬槍,打著‘恩賞謝氏’的幌子,連御醫都帶回一個,可見過了宮里的明路子。和上次假托‘王府無女婢看顧’塞過來的情形不同了。蘭夏,鹿鳴。”
謝明裳把兩位小娘子喊來身側,低聲鄭重道:“防備心留著,但不要在明面上表露出來。不要在明面上擋她的正事。免得有人拿你們的錯處開刀。”
鹿鳴點頭應下。
但蘭夏還氣鼓鼓的,“那就任她耀武揚威?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橫著走?”
謝明裳失笑:“你看她的樣子,哪像橫著走?河間王的后院是好待的?她自己心里也惴惴不安。你們放寬心,她這回成了明面上的鏢靶子,還是待不長久。”
“倒是不聲不響的陳英姑和穆婉辭兩個……你們多留意這兩人。如今院子里多出個奉命而來的朱紅惜,情況又有變化了。”
有人提醒過她。
敢做雙面奸細的人,秉性靠不住。
“好了,別滿臉憂心忡忡的模樣,出去叫人看了笑話。”
謝明裳拍拍兩人的手,“時辰不早了,先用飯吧。”
自從宮里帶回一個擅膳食的任姑姑,謝明裳每日早上的清粥小菜換成了藥膳。
今日配著黃澄澄的小米粥,上了一小盅補氣養血的當歸人參雞湯。任姑姑在門邊行禮,殷勤介紹:
“小米粥養脾胃,里面放了四味溫和的養氣滋補藥。老奴昨夜三更起身,細細熬到五更天,小火燉足兩個時辰,正好供娘子吃用。最近天氣轉熱,當歸人參雞湯大補,清晨喝
一小盅即可。補再多就過猶不及了。”
謝明裳聽完沒多說什么,點頭道:“辛苦。”
任姑姑笑容滿面地退了下去。
鹿鳴不聲不響地拿過一個小碗,挨個舀小勺的粥和湯,放進嘴里品嘗。
謝明裳一怔才反應過來,好氣又好笑地叫她停下。
“你還試起毒來了?用不著,直接拿來吃。她是宮里打著‘恩賞謝氏’的名頭派來負責膳食的人,如果我在她照顧下出了事,叫我爹爹如何想?他老人家馬上要領兵出征了。”
這是謝明裳頭一次明確提起謝家即將重新掌兵的事。
鹿鳴差點摔了碗。
蘭夏激動得眼角隱現淚花:“真的?謝家起復了?”
謝明裳經過這次謝氏的大起大落,父親起復領兵的事已不能輕易觸動她的情緒了。
“眼前是起復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說不定。”她淡淡道了句,低頭抿了口雞湯。
“不愧是宮里掌膳食的老人。湯的滋味真不錯。”
顧沛就在這時風風火火地跑過院子,在門外高喊:“娘子!準備準備,要出門了!”
謝明裳猝不及防,噴了口湯,嗆咳起來。
“趕集也沒你這么急的!”
蘭夏老大不高興地往門外喊:“時辰不早不晚的,叫我家娘子出門干嘛?”
顧沛道:“謝帥今晨領下帥印,大軍定在午后出征!主上吩咐,要帶娘子送一程。”
謝明裳喝湯的動作一頓,即刻放下碗。
*
消息傳來得急,大軍召集于城外誓師,午后便要啟程出征。馬車在出城的路上趕得飛快,謝明裳在車里顛得七葷八素。
在京城里還能強忍著,等馬車出了東南門,兩個車轱轆在城外一條四五里長的碎石路上磕磕碰碰。
謝明裳實在受不住了,捂著嘴,臉色煞白地掀開窗簾子:“顛得我要吐了!”
跟車的顧沛馳馬往前方報信,片刻后打馬狂奔回返問:“主上問娘子可要歇一陣?”
父親出征在即,謝明裳哪肯歇腳耽擱時辰,攆著顧沛去前頭問:“有沒有多余的馬?讓我乘馬!”
片刻后,前方煙塵滾滾,十幾輕騎護衛著蕭挽風回返,勒馬停在車邊。
一名親兵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謝明裳。
謝明裳急問時沒多想,如今韁繩握在手里,抬手摸馬鬃毛,心底倒生出幾分異樣來。
“我能獨自乘馬?”
她仰頭問馬背高處的蕭挽風:“不怕我騎馬跑了?”
蕭挽風攥著韁繩,黑馬在原地來回踢踏著,從高處低頭望下,并未回答。
不回答,那就算默認了。
謝明裳理直氣壯地踩蹬上馬。
說起來,她上回獨自乘馬還是去年秋季。
當時皇家秋獵,重臣隨行。她沾了父親的光,跟隨去城郊皇家園林狩獵。
秋獵在九月,距離現在已有半年,按理來說,半年未練騎射該生疏了。
但于生長于關外的謝明裳來說,上馬的動作仿佛腦海里生來便打上的烙印。
她不必多思考,手腳動作比她的想法更快,攥著韁繩,熟諳地安撫馬兒,一只手摞起長裙擺,直接一個極漂亮的翻身旋上馬背。
“駕——”馬兒瞬間奔出去十幾丈,倒把蕭挽風的黑馬甩在后頭。
顛得她幾乎嘔吐的碎石子路,如今到了馬背上便什么都不是了。她身子前傾,幾乎貼著馬鬃,配合著馬匹有節奏的奔跑,速度越奔越快,前方有陷下地表的地坑攔路,她抬手往后重重一拍馬臀,駿馬鳴叫著騰空躍起,把陷坑甩去身后,留下一路煙塵。
身后有眾多馬蹄聲疾奔。
謝明裳縱馬奔出去百來丈,身后蕭挽風的黑馬當先疾奔趕來,前后相差了兩三個馬頭距離。她勒停馬在路邊等候。
“心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謝明裳笑說:“蘭夏和鹿鳴還在河間王府呢——咳咳咳咳……”
兩句話功夫,雄健黑馬已經奔過她的位置,在前頭勒停調頭,駿馬緩緩小跑回來。
謝明裳被迎面撲來的沙塵摟了個滿頭臉,嗆咳著抱怨:
“吃了滿嘴沙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蕭挽風停在她面前,打量片刻,問她:“不想吐了?”
說來也怪,劇烈跑了一場馬,腸胃反倒不再翻滾想吐了。
謝明裳起了點玩笑心思,兩邊并肩往前行時提起:
“只要道路顛簸,坐馬車必吐。從前在家里也是這樣。要不然,王府以后給我專備一匹馬?出門不用車,改乘馬。”
說是玩笑,其實帶了點故意為難人的戲謔之意。
從前在謝家,因為她玩心重,經常自己不聲不響溜出門玩耍,父親都沒給她專門備馬。
沒想到蕭挽風直接應下了:“喜愛什么馬,回去自己挑。”
謝明裳詫異地扭頭望去身側。馬背上的男子脊背筆直,視線直視前方,驅馬緩行,神色間看不出玩笑的意思,居然像認真的。
她盯看得太久,以至于蕭挽風策馬行在前頭都察覺,瞥來一個“何事?”的眼神。
謝明裳催動馬兒小跑幾步,攏著韁繩和他繼續并肩前行,似笑非笑道:“想好了再應諾,殿下。馬兒賜給我之后,我便會討要出門的機會了。”
蕭挽風依舊直視前方,縱馬快跑幾步,道:“何時不讓你出門了?”
謝明裳:“……?”
她驅動韁繩追上前方的黑馬。重新并排前行時,一時卻又想不到說什么,兩邊陷入短暫沉寂。
轉過彎,前方出現長段上山道,山上隱約顯出一座涼亭。蕭挽風指著那涼亭:“去那處等你父親。”
上山道邊有禁軍精兵把守。顧淮上前交涉,禁軍都尉遣兩個探子快馬奔去大營方向請示。
不多時,快馬急奔而歸,禁軍放行。
“駕——”駿馬小跑著輕快上山。謝明裳在有節奏的跑動馬蹄聲響中思忖著。之后上山的兩刻鐘,她一句話也未說。
路上得來的承諾,實在得的太輕易了。
眾輕騎匯攏在山坡高處的涼亭外下馬。謝明裳走進涼亭下望。
涼亭下方原來是一處山谷。
京畿大營就在附近,山谷里聚集即將出征的三萬精兵。祭旗誓師的行動已完成,前鋒營正在有條不紊地分批出發。
眾多黑壓壓的人群中,她一眼便看見了父親。
父親今日穿了身光耀奪目的明光鎧,騎一匹高大雄健的棗紅駿馬,陌刀橫放馬背,立于山坡高處。頭戴盔鍪,遠遠地看不清面孔,只看到披甲的身軀穩健如山。
麾下大將領兵出發前,先來尋山坡處的父親拜下。父親一頷首,勉勵幾句,將領回身啟程。
山風呼嘯著刮過身側,山風嗚嗚作響。謝明裳遠遠盯著父親的身影。
隔這么遠距離,他必定看不見她這處的。
謝家這番大起大落,連陰謀都算不上,明晃晃的陽謀。
朝堂上眾多的聰明人借著遼東王謀逆案做下一個套子,謝家捏著鼻子往套子里鉆。
謝明裳被朝堂事惡心得不輕。也曾埋怨過父親疏漏大意,讓謝家被有心人拿住把柄。
然而此時此刻,她眼看著即將出征的父親。
也許在父親謝崇山眼里,討逆大戰當前,京城齷齪事不值一提。
忠君報國平生愿,心懷七字足矣。
謝明裳盯著父親披甲的背影,心緒激蕩,如平湖驟起千尺風浪,視線不知不覺模糊了。
大軍分批開拔,聚攏精兵的山谷逐漸變得空蕩。
幾名親兵簇擁著謝崇山下山坡。身為主帥,他也要出發了。
一名親兵忽地湊近過去回稟幾句什么,往涼亭這邊遙指。謝崇山順著指引勒轉馬頭張望。
謝明裳又驚又喜,急撲上前兩步,按著涼亭圍欄,身子往前探。
她向來穿得顯眼,今日又是一身鮮亮的海棠紅色對襟窄衫子,往亭子外頭一探頭,謝崇山的目光即刻被引過來。
謝明裳往父親的方向用力揮手。
只見父親在山道間勒馬停頓片刻,抬起鎧甲手臂,沖涼亭方向遙遙地一招手。
策馬轉身而去。
山風呼嘯而過,謝明裳忍著淚,臉沖著山谷方向,兩手撐涼亭欄桿,原地動也不動地站著,任憑山風把熱意涌動的眼眶吹到冰涼。
她這時才仿佛什么也未發生般轉過身來。
“走罷
——哎。”
蕭挽風幾乎貼身站在她身后。謝明裳毫無提防,迎面差點正撞著對面的胸膛。
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呼吸相聞,伸手就可以環住她的腰。
“站這么近做什么。”謝明裳脫口而出,打量過近的距離,卻又若有所悟。“該不會怕我翻出涼亭跳下去?”
蕭挽風往后退了半步,依舊伸手可以把人撈過來的距離。
“山風太大,有備無患。”他簡短地說。
原來是怕她被山風吹下去?謝明裳納悶指著自己。
“殿下當我是紙人?風一吹就掉下山頭?我沒那么輕。”
蕭挽風當先出了涼亭,邊走邊道:“輕得很。”
謝明裳:“……”
兩人上馬沿著山道下行,謝明裳半真半假道:“還得多謝殿下站在暗處沒現身。我爹爹剛才看見我了,還沖我揮手來著。如果看到你也探出亭子,我爹爹今夜肯定氣得睡不著了。”
蕭挽風居然贊同地微微頷首:“謝帥的氣性確實太大。”
謝明裳:“……”
“我在跟你說這個么?”謝明裳在嗚嗚呼嘯的山風里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帶出點惱火:
“你跟我說的分明是兩個意思。我爹氣性哪里大了?他對我好得很!”
蕭挽風握著韁繩沿路緩行。
“在家里不同。謝帥在軍中的脾氣說一不二。”
謝明裳:“我爹爹比不上殿下。殿下不止在外頭說一不二,在王府里同樣說一不二,威風得很啊。”
蕭挽風道被她不輕不重地叨了一句,聽若未聞般,長靴馬刺輕輕一踢馬腹,黑馬小跑前行,不怎么動聽的話便輕飄飄隨風散去了。
謝明裳攥著韁繩慢悠悠跟在后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前頭的背影。
那是個健壯而精悍的身軀。筋骨舒展,控馬動作里飽含力量。
細想起來,每次她當面說了不動聽的言語,他的反應似乎都是淡漠地走開。
隔兩日若無其事地回來。自己不提,他也不提,事便過去了。
以他的力道,如果一巴掌扇過來,自己這條命早沒了吧。
平心而論,入王府這個月,刨去他那些不能為外人道的怪癖,單看兩人的平常相處,他其實對她不錯。
當然了。僅憑著這份“不錯”,要她當面誠摯地道謝一句“多謝殿下帶我出城送父親出征,感激不盡”……做夢呢。誰稀罕入他的王府。
山風越來越大,濃云翻滾,前頭開道的顧淮策馬奔回高喊:“要下雨了,殿下,我們未帶雨具,快些走為好。”
蕭挽風從前方勒馬,回返謝明裳身側叮囑:“盡快趕去山腳下。馬車停在道邊。”
腳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四五里山道。
謝明裳抬起手掌,已經能感受到細小雨絲。她開口道:
“想要盡快趕去山下的話……殿下,你敢不敢。”
蕭挽風正在和顧淮說話,說到半途便停下,目光轉來。
謝明裳唇角微微上翹,眼神發亮,手里攥著馬鞭,往前方山腳下一指。
“跑個馬。各憑本事,看看誰先到山腳下。”
“晚到的輸。被雨淋濕的輸。”
“如果我們兩個都輸了,那就罷了。如果我僥幸贏了一場,殿下,來點彩頭?”
說到跑馬輪輸贏時,顧淮便握拳咳一聲,勒馬往后退。
等說到“彩頭”,兩人周圍三丈之內已經無人了。
親兵們自覺地清了場。
蕭挽風的神色依舊看不出什么,只平淡地地一點頭,當場撥轉韁繩后退幾步,兩邊馬頭齊平。
這時他才問:“你想要什么彩頭。”
謝明裳愉悅地笑了。是個好問題。
“就賭一匹馬。”
“我已應下了給你準備馬匹。你不信?”
“那不一樣。”
謝明裳伸手撫摸身下馬兒油亮的鬃毛:“殿下心情好賜下的馬,跟我憑本事贏來的馬,怎會一樣?”
蕭挽風沉吟片刻,居然點頭應諾下:“可。”
謝明裳裹好擋風的蓑衣和風帽,率先在毛毛細雨里打馬下山。
蕭挽風的黑馬顯然更加雄健,奔跑有力,謝明裳臨時借用的馬兒很快被追上。
蕭挽風并不刻意讓她。兩邊并頭行時拋下一句:“戰場上你死我活時,敵方的戰馬比你的雄駿,難道你還能和敵方換馬?”
說罷打馬閃電般奔出去,瞬間把謝明裳的馬兒拋在山道后頭。
謝明裳給氣得不輕。
“好馬兒,看你的了。你雖然沒有前頭那匹大黑健壯,但我比大黑上坐的那位輕啊,咱們不見得輸。”
她伸手撫摸馬鬃,小聲地哄:“這回咱們贏了,我給你起個好聽的名字,每天給你刷毛,早晚兩遍好干草。聽懂了嗎?來!”
第40章 第 40 章 圓房罷,殿下。試試看正……
大雨即將到來的前夕, 風滿山道。頭頂枝葉搖晃作響,幾滴雨星子落在手背上。
四五里地的下山道上,前后奔馳追趕的兩匹駿馬如流星。
謝明裳的視線緊盯前方的黑馬。馬鞭稍握緊, 快馬加鞭, “駕!”
風帽是最先扔掉的。
山風嗚嗚地從耳邊刮過,夏日的風帶點山雨細絲的涼意, 落在額頭并不很冷。
厚重礙事的防雨蓑衣也被扔去山道邊。哪家跑馬穿厚衣?
山道有積水洼,下山道難行, 前頭黑馬再健壯也不能發力全速疾馳, 兩邊沖刺的速度差不多,前后相差兩個馬身。
謝明裳三兩下甩去身上累贅衣物, 只穿一身海棠紅對襟薄衫子,看準時機, 馬鞭往后甩,重重敲在馬臀上。駿馬一聲長鳴,凌空跳躍而起!
這下直接越過一處水洼和大片碎石山道, 前后拉近半個馬身。
駿馬四蹄落地時, 馬背上的紅衣小娘子松開韁繩, 摟住馬脖子,往前伏身, 重心下沉。
整個人以馬蹬為支撐,人與馬幾乎合為一體,身子在馬鞍上撐起半懸空。
勒緊套牢的韁繩轄制放松, 駿馬感覺到久違的自由, 快活地仰頭嘶鳴,興奮加速疾馳,在山道上甩開蹄子狂奔。
山風在耳邊呼嘯, 吹亂了額發。
謝明裳眨了下細雨沾濕的長睫。她身上淋濕了嗎,她輸了嗎,還沒有!
黑馬在她身側了。
黑馬落下她一個馬頭。
謝明裳的馬當先風馳電掣般奔過山腳處的亭子,直奔出大半里都不停。
風里傳來她清脆的大叫大笑:“我就要這匹馬!好馬兒,從今天起,你叫得意!”
春風得意馬蹄疾,是個好名字。
蕭挽風勒馬停在路邊,前方的小娘子旋風般卷出去大半里。衣擺獵獵,紅裳在大風中擺動耀眼,她選的馬也是一匹紅馬,人親昵地和馬兒摟在一處。
耳邊傳來顧沛在身后跟他兄長的低聲議論:“六娘子騎術精絕,怎么練的?京城也能練出這身好騎術?”
顧淮道:“京城連馬場都難尋,多半是跟隨謝帥在關外練出來的。”
……
確實在關外。
戈壁里的人離不開馬。人牽著馬兒,馬兒隨著人,日夜騎行,翻山涉水,親近到不分你我。
山道周圍樹蔭碧綠,只有前方視野里一抹鮮艷的紅。蕭挽風駐馬凝視那抹紅,直到山雨落下,視線不曾挪開。
*
謝明裳跑得盡了興也脫了力,坐馬車回程時,還時不時地掀起車簾子,打量她的“得意”。
蕭挽風的黑馬冒雨在前方緩跑。
她如今知道了,他的愛馬名叫“烏鉤”。
夏天雨急,一陣鋪天蓋地的山雨,馬車頂棚子嘩啦啦地響。
謝明裳掀起窗簾邊角,視線才轉過一圈的功夫,眼睜睜瞧著同行幾十輕騎被大雨澆了個透,瞬間變成落湯雞模樣。
“雨太大,看不清路!”
探路的顧沛打馬回來,大聲道:“前頭一段路坑坑洼洼的,怕折了馬腿!”
行進中的隊伍停下避雨。搭避雨棚子的,拉扯馬兒的,暴雨來得又急又快,四處忙得亂糟糟。
謝明裳獨自坐在遮風擋雨的車里,正忍笑瞧熱鬧,車簾子忽地被人掀起,一個濕淋淋的人影裹挾著濕氣鉆進了車廂。
“……”
原本就不大的車廂里變得擠擠挨挨。
謝明裳幾乎縮進角落頭,扔
過去一條干凈細縑帛。蕭挽風不甚在意地隨手撈起擦幾下濕衣裳,濕噠噠的縑帛扔去旁邊。
雨水依舊滴滴答答地從他身上滾落四處。
謝明裳尋不到第二塊縑布,把自己身上披著的刺繡披帛扔了過去。
“身上擦干,別把我的靠枕弄濕了。我待會兒還要躺著。”
蕭挽風看她一眼,直接把自己還在滴水的衣裳脫了。
料子厚重的外裳原本就大而挺括,吃雨水后更沉重,扔在地上一大團。
他掀開車簾子打量外頭肆虐的狂風暴雨,“大雨不持久。等雨勢轉小了我出去,不會弄濕你。”
頓了頓,抓著謝明裳扔過來的披帛又問:“沒帶出第二條?野外風大,當心著涼。”
謝明裳靠著軟枕,斜睨他道:“還當我風吹就滅呢?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今天跑馬跑得也痛快。”
蕭挽風一點頭,頗為贊同的模樣。
他抓著披帛四處擦拭身上雨水,忽地開口道:“筋骨拉開了。周身氣血通行而不凝滯,感受到好處了?”
謝明裳給他氣笑了。
“原來不是蘭夏跟鹿鳴服侍得好,也不是宮里來的任姑姑一天三頓藥膳得力,原來都是殿下每晚揉搓的功勞?我還得多謝你了?”
她這邊說話開始不動聽,蕭挽風那邊就一副充耳不聞的姿態,鎮定地叫人懷疑他是不是生來有把耳朵關上的本事。
車里安靜下去,耳邊只有瀑布般的雨聲。暴雨果然開始減小了。
今天城里到城外這趟夠折騰的,趁兩人困在雨中的當兒,謝明裳開口跟這位打商量。
“我累了,殿下,今晚別歇我那處成不成。讓我好好歇個覺。不管你要揉搓也好,要我和你彎刀對打也好,明晚再來。”
蕭挽風的視線應聲轉來。
眼神帶估量意味,往謝明裳蜷著的角落盯住片刻不動。不必多想也知道,他在思考她今晚還能不能受得了一頓揉搓。
他身上濕透,料子挺括厚重的織錦外裳脫去,只余單薄的兩層單衣貼在皮膚上,顯露出形狀優美的肩胛和有力的手臂肌肉。
打量片刻,沖她的方向抬手。雨水浸得發涼的指腹覆蓋在她的額頭上感受溫度,片刻后滿意地挪開,又輕輕地貼了下她柔軟的臉頰。
動作輕柔和緩,言語卻正相反,決斷又強硬。
“臉頰有紅潤氣色,比之前好許多。”
“既然有用,就不要半途而廢。貴在堅持。”
謝明裳瞠目瞪他。
蕭挽風神色坦然,說完那句“貴在堅持”便不再開口,謝明裳賭氣也不說話。寂靜橫亙在車里,耳邊只有瓢潑大雨打在頂棚上的震天驟響。
半刻鐘后,暴雨轉成了山間小雨,蕭挽風掀開簾子下車,吩咐繼續啟程。
謝明裳把車底板上的濕衣裳扔了出去。
城外被暴雨耽擱半個多時辰,車馬回城北榆林巷王府時,天已經入了夜。
謝明裳一手提燈,一手親自牽著“得意”去馬廄安頓,過程還算順當。王府從此有了專屬于她的馬。
但轉回院子的頭一眼,就看到了糟心的人。
朱紅惜掛著謙卑的笑容,守在院門邊,擺出做小伏低的討好模樣迎上來。
“娘子回來了,路上辛苦。”
“今日傍晚時落雨,不知娘子在路上有沒有遭逢雨勢?著涼不好,娘子可要奴等服侍沐浴。”
蘭夏厭惡地上來趕人。
“娘子自有我們服侍。誰要你假惺惺示好?”
朱紅惜并不多爭辯,假笑著退了下去,“奴去燒水。”
蘭夏忙忙碌碌準備木桶和燒水時,鹿鳴小聲回稟:
“今天朱司簿果然又來問娘子的葵水情況。蘭夏按照娘子的吩咐告訴她了。但蘭夏心里不舒坦。”
謝明裳叮囑她們多留意,“朱紅惜明面上沒有犯錯,不要和她扯破面皮。”
今晚的沐浴卻和以往不同,添加了不知什么中藥在木桶里,略苦的藥味彌漫室內。
“胡太醫擅長藥浴,準備了許多溫養身體的好藥給娘子調養身體。”
朱紅惜站在門外假笑道:“皇恩浩蕩,澤被謝氏。娘子身為謝帥之女,要領受天恩啊。”
謝明裳穿著一件貼身里衣,攪了攪浴桶里的藥水:“謝家感受天恩,但皇家澤被謝家的恩典,用不著你朱司簿夾在當中廢話。下次叫胡太醫直接送藥浴過來。”
“你也不必杵在我門口,河間王和我一道回來了,傍晚城外淋透了雨,既然你空閑,灶上多燒點熱水給他送去。”
三兩句把人支使走,謝明裳躺在浸泡藥水的烏黑透亮的藥浴木桶里,感受皮膚微微蒸騰的熱意。
藥浴似乎確實有溫補暖身的作用。
奔波了大半天,人坐在熱騰騰的水汽當中,眼前熱氣蒸騰,心頭也漸漸地升起些愜意來。
雪白手臂搭在木桶邊沿,她瞇著眼小睡了片刻。
這回夢的雪山和之前不同了。
她站在高處俯視山腰,一個黑點在積雪融化的樺木林間奔跑。
小黑豹長壯實了,雖然還是瘦,但遠不是之前瘦骨嶙峋的模樣,毛色漂亮了許多。
時節眼看著開了春。雪山融化,許多冬眠的小動物鉆出洞穴,壓根不缺吃的。一個冬天過去,小黑豹學會了許多獵捕技巧。
她自己趴在山頂的巨石上,瞇著眼曬太陽,小黑豹半個身子潛伏在正在融化的雪中,動也不動,仿佛雪中露出半截的黑色巖石。
林間眾多小動物毫無察覺地從“黑巖”旁邊跳躍著跑過。
黑豹潛心靜氣,目光幽幽盯著遠處一隊路過的黃羊。
她知道這家伙年紀不大,心氣不小,總想抓個大的給她看。
黃羊在雪地里奔跑如風,往各個方向四散而去。
小黑豹在思考左撲還是右奔,短短一瞬間的遲疑,左右兩邊的黃羊都閃電般奔遠了。
笨蛋!
黑點沮喪地往回走。雪地里一連串新添的腳印,尾巴低垂著,仿佛雪地里一條垂落的黑繩。
黑點繼續動也不動趴在雪地間,藏身在一塊真正的巖石后頭,只把尾巴露出半截,仿佛一條小黑蛇,時不時地抖動兩下。
雪地里爬動的“小蛇”引來了獵捕者。
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呼嘯如風疾撲而下。那是一只饑餓的禿鷲,“小黑蛇”氣息奄奄的模樣激發了禿鷲的兇性。
禿鷲利爪如風,抓向“小黑蛇”的同時,巖石后撲來一個黑影,閃電般撲倒了禿鷲,兇狠地撕咬禿鷲的翅膀,扯斷了禿鷲的咽喉。
這是它整個冬天以來捕獲的最大的獵物。
“嗷嗚~嗷嗚嗚~”
山野里回蕩著小黑豹驕傲的呼嘯聲。
謝明裳從短暫的夢里笑醒了。
什么亂糟糟的夢。禿鷲的習性喜愛吃死物腐肉。
偽裝成“小黑蛇”的黑豹尾巴活蹦亂跳的,并無活物將死的氣息,怎會引來禿鷲?
但久違的雪山入夢來,畢竟是一樁愉悅的體驗。
小黑豹似乎是夢里豹貓化身的同伴,笨拙歸笨拙,沖著山頂“嗷嗚”時還是蠻可愛的。
她在滿室水霧氣中漸漸清醒,這時才意識到室內多了個人。
睡夢中放松搭在木桶邊沿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攥著,防止她滑落水中。
只隔著一層濕透的單衣,手掌熱度傳來,比浴桶里的水還要熱。
她的身子一動,閉著的眼瞼緩緩睜開,攥住她手臂的手便松開了。
纖長如鶴的雪色脖頸后仰,靠在木桶邊沿。她的視野上方出現了一張最近看熟了的俊美面容。
蕭挽風站在身側,按住她手臂防滑落的手松開,另一只手還攥著她睡著時蜿蜒垂落在木桶邊沿的烏發,防備濕漉漉的發尾落在地上。
謝明裳困倦的眸子半睜著,隔著朦朧霧氣,留意到他濃黑眉峰間聚
攏的水霧氣。
在她迷迷糊糊在浴桶里睡去的那陣子,他站在她身側的時辰只怕不短。
繃緊的瘦削肩胛又緩緩放松下去。
挽著她烏黑長發的那只手挪近肩胛,只用一兩分力道,輕柔地捏了幾下。
“泡好了?”男人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換衣裳起身。時辰不早,再幫你拽一拽筋骨。”
謝明裳還是有點困倦,不怎么想動。
明澈的眸子半闔著,濕衣包裹的手臂又搭回木桶上,姿態懶洋洋的,身子往下沉,單薄的肩胛浸沒入了藥浴里。
她不肯起身。“何必呢,殿下。”
圍著她就像豹子撲吃生食似的。聞著血味兒不下嘴,只用爪子盤著舔□□弄。
“我這一天天在王府后院過的……上回母親問起,我都不知該怎么回說。”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藥浴令人精神松懈的緣故,亦或是短暫睡過去的美夢留下的印象令她感覺愉悅。
也或許因為今日出城送別父親出行,父親回身遙遙地一揮手,至今清晰留在她的腦海里。
總之,她在騰騰熱水霧氣中仰著頭,紅潤柔軟的唇瓣緩緩開合敘述。
“朱紅惜今天來問過我的葵水日子了。”
“這次她帶回了胡太醫,日日地請平安脈。任姑姑一天三頓地藥膳調理,我的身子眼看著好轉起來了。下次葵水再來時,她就會順理成章地問起,這個月同房幾次,記錄在案。我是說謊呢,還是每個月牢牢記著呢。”
“后院有些事殿下都不會留意到。”她掰著手指頭細數:
“只要我報上去同房,接下去必然要開始在細節處遮遮掩掩了。宮里出身的女官眼睛毒,章司儀在時就沒瞞過她的眼。現在這個朱紅惜也不是好糊弄的貨色。一次兩次還能遮掩,每個月幾次,叫我如何弄?想想都累得慌。”
她這邊難得心平氣和地說,蕭挽風側耳不出聲地聽。
這段說的長且慢,她邊說邊撥弄著水花。滿室蒸騰的白霧氣彌漫,幾乎看不見彼此面孔。
蕭挽風聽進去多少,她不清楚。總之,隔著模模糊糊的霧氣,他的聲音依舊是清晰而有力的。
“歸根到底,你想說什么。”
謝明裳抬起被藥浴浸濕透了的柔軟的手臂,反手按在木桶邊搖晃的織金衣袍上。
捋起他一截衣袖,露出堅實的手臂。被水泡得濕漉漉的雪白指尖壓在他小麥色的手腕關節。
“歸根到底,都省點事。”
“圓房罷,殿下。試試看正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