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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 22 章 一更

    宮宴這日, 天光剛亮,黃內監便領著幾個宮人來給謝明裳梳頭上妝。

    薄薄的一層口脂在下唇涂抹開,氣血不足的淺淡唇色顯出嫣紅, 銅鏡里的容顏彰顯出七分秾麗顏色。

    宮人正欲在眉心和臉頰點上鮮妍花鈿, 卻被跟隨黃內監而來的另一位御前大宦叫了停。

    御前最得勢的馮喜,今日親自來了。

    馮喜從各個角度打量面前的素衣美人, 滿意地贊賞:

    “增一分顏色則太艷。妝容素點好,素點配這身衣裳。貴人都愛顏色素凈的, 顯得人干凈。”

    謝明裳的視線從銅鏡挪開, 盯了眼說話的馮喜。

    黃內監在排場更大的馮喜面前,也不是個人了。低頭哈腰拍了好一陣馬屁, 這才回來沖謝明裳道:

    “前頭奏樂開場。等這支琵琶奏完,就該謝六娘子上去獻藝。都知道你身子不好, 上去走兩圈,圣上叫停你便停,圣上不叫停你便繼續走, 御前行禮, 輕輕松松便退下來。”

    謝明裳像是聽到笑話似的:“我還能退下來?”

    黃內監瞄一眼旁邊的馮喜, 又開始模棱兩可的說話了:

    “要看圣上叫停還是不叫停,這個可說不準……”

    謝明裳甩開他, 視線通過銅鏡盯著馮喜:“我父親和兄長貶為庶人,正在京城戴罪立功,應不會在宮宴上?”

    馮喜的態度倒是和藹, 不介意透出點口風。

    “不在宮宴上。謝六娘子無需憂慮, 盡管大膽出去,丹墀下走個半圈,御前行拜禮即可。”

    謝明裳人坐著不動, 又問:“謝家二十萬兩銀籌措到位了?”

    “嘿。”黃內監皮笑肉不笑道:“別問了,多問有何用。琵琶過半了,六娘子趕緊起身準備上場——”

    謝明裳沖著銅鏡里妝容素雅妥帖的美人笑了笑,抬手毫不客氣把唇上新涂的口脂給抹了干凈,又把白玉耳墜挨個摘下。

    在周圍宮人驚恐的眼神里,兩個耳墜子往地上一扔,啪,接連清脆碎玉響。

    “難得的賞春宮宴,我這個家族戴罪之女上去走一圈有什么樂子。黃內監有本事,把我拖上宮宴去,拖著我繞丹墀半圈,叫圣上和所有赴宴的貴人都來看樂子。”

    黃內監臉色乍青乍白,與其憤怒不如驚慌更多些,回頭夾著嗓子求助:“馮公公你看——”

    馮喜居然還能撐得出笑容。

    “謝家的二十萬兩銀數目還差了點。好在籌措及時,不到一個月便籌措到七八萬兩銀。頭一批五萬兩已充作軍餉入庫,令尊也已領了恩典。雖說樞密使的職務還空缺著,但圣上恢復了令尊的車騎大將軍封號。謝六娘子還有什么想問的?”

    謝明裳聽得滿意:“馮公公站得高,旁人不知道的事,我猜馮公公都知道。軍餉分批籌措,我阿兄留在京城,父親恢復了大將軍封號。后面對我父親還有什么安排?全說了罷。”

    馮喜笑贊:“娘子聰慧。”

    他抬手揮退所有宮人,附耳和謝明裳悄悄道:“令尊謝公的官職要降一降。但差事已經定下了征討遼東王,只等時機出征。”

    謝明裳點點頭,同樣擺出附耳悄悄話的姿態:

    “我上場走一圈就下不來了罷?我家五娘總不能一直待在宮里。馮公公覺得呢。”

    馮喜沉吟片刻,“宮里放人出去的規矩大,要么要有皇后娘娘的手諭,要么年紀夠了才夠格放出。這樣,娘子上場之后乖順,咱家在御前提一句,圣上有心放歸的話,當場口諭便放歸了。總比按宮里規矩放人容易。”

    謝明裳想了想,答應了。

    重新抹上口脂,掛上耳墜子,琵琶曲已經結束,空余尾音繚繚。

    謝明裳攏著披帛走出幾步,馮喜在身后問:“謝六娘子問了家里所有人的安排,不問問此刻坐在宮宴上的貴人是哪位?”

    謝明裳:“管他哪個。”

    宮宴琵琶聲早停了。耳邊響起的是一曲絲竹樂音、小橋流水的婉轉小調。卻因為簾后的美人始終不出現,小調吹了一遍重頭開始,場上舞姬開始旋舞第二回。

    謝明裳站在紗簾后頭,定睛瞧了半圈,周圍的十幾名樂人都在緊張覷她。

    第三遍從頭開始奏樂,臨近幾個樂人的手指開始細細發顫,場地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幾乎繃不住臉上的笑。

    她覺得沒什么意思,掀開簾子便走了出去。

    領舞的舞姬露出近乎感激的眼神,水袖輕揚,大片回旋后,眾舞姬退了下去。

    載歌載舞,看似滿堂熱鬧,等她一身素衣緩緩穿過人群時,歌舞退去,笙歌止歇。

    她冷眼掃視四周,原來并非想象中滿座賤人、觥籌交錯的模樣。

    宮宴只有主賓兩個。

    皇帝高坐御案高處,香爐紫煙繚繞,看不清高處的天子面容,只聽到貌似爽朗的笑聲。

    主賓兩人正在喝酒對飲。

    “今日你我兄弟家宴,朕私下里說一句,五弟的眼光太挑了。聽說接連退了幾家相贈的美人?等河間王府建成開府,

    偌大府邸找不出一個后院女子,豈不叫人笑話。”

    坐在御案下首的貴客穿一身團龍祥云織金袍子,體格強健,肩寬腿長。

    謝明裳定睛去看,赫然是見過幾面的河間王蕭挽風。

    蕭挽風道:“哪個笑話臣?臣上門找他當面理論。”

    “你少找旁人晦氣,廬陵王都被你嚇去城外了。” 奉德帝笑指他:

    “說起來,聽聞謝帥當年在關外時,和五弟有一段舊怨?五弟當時年少,受了臣子欺負,怎的不提?”

    蕭挽風瞧著已經八分醉意了。提起多年前的舊怨,隨手一扯衣袍,毫不在意地把里外華服全扯開,當著天子面前袒露出大片健壯胸膛。

    心口上方一塊不明顯的舊傷疤。

    “多年前的小齟齬。動手一場,互有損傷。謝崇山也沒落得好處。”

    傷口袒露得隨意,嘴上提得更隨意。蕭挽風散漫地把衣襟拉攏,換來一聲贊賞。

    帝王仔仔細細盯看那道舊疤痕無誤,疑心散去,帶笑抬手往下指。

    “五弟是愛憎分明之人。舊事不多說,來看美人。”

    謝明裳一身素衣惹眼,立在朱紅蟠龍柱子邊上,滿場的眼睛都悄然打量了好幾輪。

    “謝崇山家里的女兒。謝氏的軍餉貪墨案情惡劣,念在謝崇山從前救駕的大功份上,小懲大誡,只罰了他女兒入宮。不知五弟見過沒有。”

    謝明裳低垂看地的濃黑睫羽抬起,順著手指方向,睨一眼御案上方,紫煙遮蔽,看不清天子面孔。

    她又往側面睨視。

    曾見過幾面的河間王蕭挽風,眼瞧著醉意濃重,視線低垂,只盯著手里金杯。

    被天子帶笑連續催促幾聲,他才敷衍般轉過視線,眉眼不動,仿佛打量陌生人般,漫不經意往朱紅蟠龍柱邊的素衣身影掃過一眼。

    等視線真正轉來查看時,卻又從發頂往下,近乎一寸寸地仔細打量。

    謝明裳被這道細細審視的目光盯得不耐煩。

    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斜乜,當著滿堂宮人的面,冷冰冰沖著河間王翻上一個白眼。

    譏誚的神色太明顯,那道視線轉了回去。

    “見過一兩面。”蕭挽風應答得冷淡:“謝樞密家的千金,脾氣自然是大的。”

    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大笑起來。

    “脾氣雖大,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朕賜了你如何?”

    天子舉杯敬酒,玩笑般說道:“這等美人若再不入五弟的眼,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謝明裳冷冷盯著席間親密交談的皇家兄弟。

    蕭挽風飲完一盅酒,手中發力,漸漸握緊金杯,擺出的的態度卻比剛才更加淡漠,無可無不可:

    “容貌尚合眼。謝皇兄。”

    黃內監奔過來謝明裳的落腳處,看似攙扶,實則推搡著她往河間王的落座方向走。

    謝明裳往旁邊半步,厭煩地躲過推搡,任憑黃內監催促,人死活站定在紅柱邊不肯走,只睨著天子身后站著的馮喜。

    馮喜和她對視一眼,往天子身側靠近,附耳低語幾句。

    奉德帝心情正好,笑道:“謝家還有個小娘子在宮里?……不必帶上來了,你斟酌處置罷。”

    謝明裳收回目光,不等黃內監再推搡,自己徑直走過河間王的案前。

    河間王并不看她,還在自顧自地執壺倒酒。

    不知醉狠了還是怎的,美酒倒滿整個空杯,倒酒的手卻未停,酒灑了滿桌。侍奉宮人慌忙上前擦拭打濕的桌面。

    濃烈酒氣撲鼻,激起謝明裳一陣反胃,早晨喝下的藥幾乎全嘔出來。

    這就是她被交付的“下家”。

    謝明裳嫌棄又厭倦地打量一眼,走了出去。

    *

    日頭過午,又逐漸西斜。

    謝明裳坐在偏殿后頭的隔間。

    耳邊絲竹鼓樂之聲漸漸消失不見,殿里服侍宮人腳步匆匆,奔來跑去,侍奉御前的大宦高聲喚步輦。

    看這架勢,宮宴告一段落,皇家兄弟兩個打算換地方繼續飲酒。

    謝明裳坐得累了。清晨早起耗空了她的精神,困倦如潮水涌上心頭。

    她如今不算宮里人了,“下家”還在殿里宴飲,無人招呼她,索性往榻上合衣沉沉睡去。

    再驚醒時已經到了黃昏。周圍露出昏黃幽光。

    周圍似乎圍起屏風,有人影在細絹屏風外不住晃動。

    謝明裳睡得眼皮發沉,微微睜開眼簾,眼珠子剛轉動幾下,外頭便有人道:“謝六娘子醒了?”

    她這才赫然發現身下竟是移動的。

    清漆木板的空隙露出前進中的地面。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挪去一頂小小的步輦上。

    周圍哪是細絹屏風?分明是小輦四周放下的細紗簾子。簾子外頭密密匝匝都是人。

    她卷起一邊細紗簾往外打量。

    時辰確實到了黃昏掌燈前后,人還在宮里,有個身穿箭袖軟甲的陌生相貌的年輕武人跟在邊上。

    兩邊打了個照面,那年輕人沖她拱手行禮,轉去后頭,將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提來她面前。

    “我家殿下吩咐,六娘子帶進宮里的物件原樣帶走。還請六娘子查驗。短缺了什么卑職去尋。”

    謝明裳抬手捏了捏包袱,首先捏到裝藥酒的葫蘆。

    她當面打開包袱。不止藥酒葫蘆在包袱里,家里收拾帶入宮的被褥枕頭換洗衣裳都塞回包袱里,依稀是入宮當天鼓鼓囊囊的模樣。

    “差不多了。”

    年輕人不等吩咐,自己把包袱背去肩膀,瞧著像大戶人家的貼身小廝。但這身軟甲可不大像小廝。

    謝明裳打量他幾眼。

    年輕人扭過頭來,自來熟地沖她笑了下,一口白牙晃眼,“卑職顧沛。”

    謝明裳:“卑職?有官身的?”

    人高馬大的“小廝”道:“卑職任職河間王府六品親衛隊副,任命書已下來了。”

    謝明裳冷淡地哦了一聲。

    原來是跟隨河間王入京的親信狗腿子。

    她放下右手邊的紗簾,隨手掀起左邊的紗簾往外張望。一眼便望見了遠處禁衛把守的巍峨宮門。

    前方的宮道當中,河間王喝得酩酊大醉模樣,兩個青袍內侍攙扶著他往前行。他身軀健長魁梧,內侍攙扶得搖搖晃晃,頗為吃力。

    距離宮門幾百步,小輦遠遠地停下。

    謝明裳被人引著下輦,聽顧沛說:“今日臨時奉了圣命,來不及備馬車,委屈夫人跟著殿下的馬走。宮里規矩大,既然夫人醒了,繼續乘輦不合規制,勞煩夫人步行幾步出宮。”

    謝明裳沒吭聲,跟在顧沛身后走出百來步,身子微微一晃,扶住了道邊的柏楊樹干。

    顧沛人在前頭走,一只眼睛始終盯著這邊,急忙奔回來詢問。“夫人不舒服?”

    謝明裳:“你叫我什么?”

    顧沛一愣:“夫人……”

    “被你喊吐了。”謝明裳避開他的攙扶,依舊扶著樹干。

    “別碰我。再喊一聲惡心的稱呼,當面吐給你看。”

    顧沛臉上五顏六色,前頭被人攙扶,醉得路都走不穩的河間王忽道:“松手。”

    顧沛本能地一撒手,“殿下,卑職沒碰夫人……謝六娘子。”

    河間王原來是吩咐攙扶他的兩個內侍松手。

    他轉身走回幾步,隔七八步距離,遠遠地打量片刻,問謝明裳:

    “你身邊伺候的兩個女使怎么未跟隨進宮。”

    他身上酒氣濃烈,宮宴上的美酒也不知被喝下去了還是全灑在衣裳上,混雜在春末夏初的暮風和熱氣里,順著風勢彌漫四處。

    謝明裳從清晨起整天沒吃喝,被刺鼻酒氣一激,空空的腸胃頓時翻江倒海。

    她捂著口鼻,往避風處退開半步,面色發了白。

    下一刻,捂住口鼻的衣袖忽地被拉扯開,蕭挽風站在她面前,借著天邊的晚霞余暉映照湊近,于近處打量她胭脂也遮掩不住的泛白的面色。

    “哪處不舒服?”

    謝明裳:“……嘔!”

    宮道邊一陣短暫的混亂。

    謝明裳蹲在樹邊吐了一場,吐不出什么,全是早晨喝下的藥湯,滿嘴苦澀余味。耳邊聽蕭挽風吩咐下去:

    “找馮喜,弄輛馬車來。”

    馬車弄來容易,但宮門口還得步行過去。

    謝明裳捂著口鼻,慢騰騰地挪步子。

    她這些日子在宮里早

    晚拿藥當飯吃,正經飯食反倒用得少,腸胃其實不怎么好。

    為了今日這場“走個過場”的宮宴,從早晨到傍晚沒進食,人虛得很。

    剛才跟著顧沛走出沒十步,眼前就開始一陣陣的發黑。

    她走得慢,河間王在前方走得也慢。行出兩三步,人停下,站在原處等她挪。

    如此走出十七八步,蕭挽風開口問顧沛:“她的藥酒在何處。喝一杯再出宮。”

    顧沛麻利地翻找包袱,打開葫蘆木塞雙手奉上。蕭挽風也不去尋酒杯,直接把葫蘆遞來嘴邊。

    清香略苦的藥酒氣味彌漫開來,沖散了刺鼻混雜的烈酒氣息。

    謝明裳抿了口藥酒,其實沒有什么大用,主要是餓的。但熟悉滋味的微辣的藥酒滾下喉嚨,五臟內府傳來暖融融的熨帖感覺,興許是心里慰藉?她感覺舒坦多了。

    蕭挽風近身喂藥酒,身上的酒氣沒引發她吐第二場。

    就在她歇息時,宮門邊不知為何引發一陣輕微騷動。有個親衛急匆匆跑近,瞥了眼樹下坐著的謝明裳,欲言又止,只道:“殿下,武定門外堵了。”

    蕭挽風把酒葫蘆遞給顧沛,示意來人近前說話。親衛附耳低語幾句,后退兩步:

    “……總之,兩邊在武定門外見面便扭打起來。杜家父子哪是對手?三兩下被打破了頭,血流滿臉,連家也不回,入宮告狀去了。許多人在武定門外看熱鬧。”

    謝明裳慢騰騰地擦拭著嘴角。有人在宮門外揍了杜家?姓杜的朝臣可不多,該不會是她想的那樣?

    杜家父子被人堵住宮門外暴揍,打破了頭?……爹爹來了?

    謝明裳沒什么同情心地想,那可真活該。

    蕭挽風把酒葫蘆遞給顧沛:“兩邊無意撞上,還是一方刻意堵人?”

    親衛也說不上來。

    攙扶蕭挽風出宮的其中一名年輕內宦忽地開口道:“奴婢知道一些。”

    蕭挽風看他一眼。年輕內宦上前兩步,附耳低語:

    “謝公今早上就來啦。長跪在武定門外,說聽聞女兒病了,要求見圣上。但明眼人都知圣上不會召見他。謝公自己也知道,卻一直不走,直等到杜家父子吃完宴席出宮……殿下,武定門不方便,換個門出宮為好。”

    低語幾句畢,謙恭地退下。

    蕭挽風淡漠道:“小公公看著眼熟,似乎御前見過。”

    身穿綠袍的年輕內宦抬起頭來,露出討喜的笑容:

    “有勞殿下記掛。奴婢逢春,御前殿外伺候。”

    謝明裳身子不舒坦,腦子沒壞。瞥一眼前方又開始搖搖晃晃走路的河間王,心里雪亮。這廝弄得滿身都是酒,其實聽他說話,人壓根沒醉。

    如果武定門外揍杜家的是她爹爹,他往武定門走那才叫真正醉狠了。

    前頭宮道往左是西尚直門,往右是武定門。河間王果然繞過武定門,往西尚直門走。

    等一行人慢騰騰地挪過宮門,馬車已經安排好了,等候在西尚直門外。

    送車來的正是黃內監,殷勤笑道:“巧了。咱家去尋馮公公要馬車時,馮公公正好也要尋殿下說事。馮公公叮囑說,河間王身邊似乎沒有女婢服侍?殿下的親兵怕侍奉不好謝六娘子起居,要不要調派幾個宮人,跟車去府上繼續照應?”

    蕭挽風握著韁繩踩蹬上馬,道:“不必。謝六娘子有人照顧。”

    “有人照顧”的謝六娘子獨自在馬車上顛簸。

    御道街上還好,青石平整,車才轉下御道街,劇烈顛簸幾下,謝明裳叫停了車,下車在街邊又吐了一場。

    吐完她不走了。

    蕭挽風騎的還是那匹高大黑馬,出行未打起前后儀仗,人領著親兵已經奔出去整條街,她非要傳話把人喊回來。不見到正主兒死活不上車。

    跟車的顧沛不敢碰她。僵持一陣,當真替她傳了話。

    前方引路燈籠回轉,十幾匹輕騎風沿著街道小跑奔回。

    毛色油亮的黑色駿馬勒停在三步外,駿馬噴著響鼻不耐煩地踢踏,蕭挽風坐在馬鞍高處,俯視路邊抱膝坐著的小娘子。

    謝明裳入宮折騰這一場,眼見得比謝家撞見那日消瘦得多了,黑而亮的眼睛倒似乎大了一圈。

    謝明裳仰著頭道:“我要單獨和殿下說話。”

    蕭挽風一頷首。身邊親兵分散奔開,附近十丈之內清了場。

    天色幾乎全黑下去了。遼東王的謀反兩個月還未平定,今年的京城比以往春夏季節蕭條許多。街邊叫賣的小販早早收了鋪子回家,只有遠處兩三間酒樓還燈火輝煌。

    謝明裳坐在入夜冷清的路邊,身上再妥帖的衣裳,接連吐了兩場都不妥帖了。

    臨時備的馬車里當然不會有換洗衣裳。顧沛也沒想起給她準備一套衣裳在馬車里。她身上的味道和馬上那位的酒氣簡直半斤八兩。

    入京五年,她還是頭次遇到今天這么荒謬的場面。

    想想早晨馮喜說的那句“貴人都愛素凈的,顯得人干凈”,看看自己這身“干凈”,再抬頭看看眼前面色看不出喜怒的“下家”,謝明裳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想笑的感覺。

    “剛才宮門外把杜家父子打破頭的,是我父親?”

    馬上的郎君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問:“你想說什么。”

    謝明裳翹了翹唇角:“殿下,你這回被人坑了。把我弄回家去,哪是供殿下取樂呢,分明都在等著看殿下的樂子。我這條性命不剩多少了,丟在河間王府,我父親必要尋殿下的晦氣,兩邊落不了好的。”

    她迎風咳了幾聲,好心地出主意。

    “好在馬車剛下御道街,轉右直行,可以把我順路送回謝家。我在自家屋里含笑闔眼,父親掛念你的好處,以后和殿下化干戈為玉帛,壞事也成了樁美談……嘔……”

    這回把剛才宮門口喝的藥酒嘔了出來,全嘔在衣袖上。

    該說的說完了,吐也吐完了,謝明裳坐在路邊不想動彈。

    暮色里晃了片刻神,她的“下家”不知何時踩蹬下馬,走近面前注視她片刻,解下披風,裹住素衣下消瘦的肩頭。

    她被半扶半抱地扶上馬。

    馬主人翻身上鞍,濃烈的酒氣從身后傳來。她本能地捂住口鼻,被自己衣袖的氣味沖到,趕緊又把袖子扯遠些。

    裹上來的披風倒是沒什么酒臭氣,聞著有皂角洗過的干干凈凈的味道。

    身子不舒坦的時候,舒坦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比方說謝明裳擅騎馬。上馬后反倒比馬車里少點顛簸。她順著馬兒奔跑的節奏騎坐在馬背上,感覺舒坦多了。

    比方說披風包裹全身,暖和避風,氣味又好聞,她一路緊摟住披風不放手。

    比方說身后貼上來的熱烘烘的陌生男人的身軀,她只當是個熱烘烘的湯婆子。

    有節奏的馬蹄聲里,謝明裳身子往前,枕著披風,熟諳地摟著馬脖子,不知不覺竟瞇了一會兒。

    閉眼瞇覺的時辰應該很短。再醒來時,駿馬還在長街上緩行,長街盡頭轉向,前方出現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宅子。

    她此刻以側躺著的姿勢,不倫不類地橫在馬背上。

    從下往上看人的角度很少有好看的,蕭挽風下頜骨的弧度凌厲,從她的角度看,居然不難看。

    謝明裳從片刻的神游天外回到了紅塵人世,散茫的視線轉為清明。她在馬上稍微動了下,弄出點不大不小的動靜,即刻被察覺了。

    蕭挽風低頭和她對視片刻,抬手很輕柔地摸了摸她耳邊垂落的一縷烏發。

    他像在看什么物件的眼神呢。

    謝明裳想,有點像瑄哥兒六歲時抱回一只小貓兒。

    那真是個丁點大的小奶貓。瑄哥兒難得的耐心,抱在手里哄了半日,準備食水,興奮地大半夜沒睡著。接連幾天繞著那奶貓兒轉。

    后來她身子不舒服。半個月后再去二房時,那只奶貓兒沒了。

    “瑄哥兒哪有耐性養,五天便死了。”瑄哥兒的乳母笑說一句。

    “死了也好,養上一回叫瑄哥兒歇了心思。再也不會整日嚷嚷著喊養貓兒。”

    謝明裳路上瞇了一覺,養回來點精神,有力氣開口冷嘲

    熱諷。

    “在皇宮里鼓樂鬧騰,倒還答得有來有回的。出宮就成聾子了?剛才路邊說了半天,放我回家里自生自滅,好過三五天死在貴府里。殿下一句沒聽見呢,還是裝作沒聽見,還是懶得答。”

    蕭挽風聽若未聞,停在大宅子敞開的正門前勒停,自己翻身下馬,韁繩扔給親兵,把謝明裳從馬背上抱起。

    謝明裳整個人懸了空,一只有力的手臂橫過她的腰,一只手臂托舉她的腿彎,腳碰不到地。就著這個抱孩子的姿勢,她居然被掂了掂分量。

    輕得像只空麻袋。軍營里堆土的麻袋分量比她重。

    謝明裳一只手死拽著韁繩不放,掙扎著要踩馬鐙。蕭挽風輕拍了下馬臀,黑馬咴咴叫著跑開,他抱著她往臺階下走。

    就著懸空抱起的姿勢,兩人平視了一瞬。

    “你父親護不住你。” 蕭挽風平靜地道,把她放在臺階下,當先往門里走去。

    謝明裳被簡短而尖銳的七個字扎了一下,人反而笑了,站在臺階不動。

    “護得住護不住,是我謝家的事。謝家和殿下沒交情,輪不到你說這句話。”

    蕭挽風站在臺階高處回望。燈籠映在俊美的面容上,明暗光線交織,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見唇線漸漸繃直,總之不是個愉快的神色。

    他什么也沒說,只抬起手,把剛解下的大披風扔回她頭臉上。

    謝明裳眼前一黑。拉扯幾下沒扯動,人又被半扶半抱著過了門檻。

    “……”什么狗東西!

    第23章 第 23 章 二更

    宅子大門敞闊, 從門里氣喘吁吁跑了個穿直綴衫子的文人出來,謝明裳瞧著像河間王身邊總跟著的親信幕僚,眾人都喚他“嚴長史”。

    謝明裳的情況瞧著不好, 嚴陸卿面色凝重, 即刻命人請郎中。

    請來的郎中是個熟人,居然就是多年替謝家調配虎骨藥酒的那位李郎中。大晚上從城西藥鋪被人架來城北的深宅大院“看重癥”。

    倒霉李郎中眼神驚恐, 坐立不安,診脈的手都在發顫, 只怕大宅女眷的重癥看不好, 被遷怒在自家頭上。

    隔著帳子戰戰兢兢請了半天的脈,卻驚疑不定起來:

    “這位娘子的脈像確實不康健。從遠處說, 似乎年少時傷了身子根基,需要仔細調養;但從近處說, 像是……缺食水。”

    李郎中怕挑破了大戶人家內宅隱私,小心翼翼問:

    “敢問娘子,幾日未用食了?不能用, 還是不愿用。”

    謝明裳莫名覺出幾分好笑, 隔帳子道:“昨日吃的藥膳, 湯水太苦,吃用得不多。今日整天沒用飯食, 餓得心慌。路上馬車顛簸,又吐得頭發暈。郎中幫我治一治。”

    李郎中遲疑說:“貴府廚房進些清粥,即可緩解……?”

    “郎中好醫術。”謝明裳隔著帳子喊:“嚴長史都聽到了?回去如實稟告你家殿下。”

    站在外間旁聽的嚴陸卿嘴角抽搐幾下, 轉身出門去。

    不久后, 果然端上一小碗清粥。上好粳米煮得軟爛,粥里放少少的南瓜山藥,入口滋味微甜而香, 配了四碟小菜。

    謝明裳這些日子被宮里一天四頓的藥喝倒了胃口,入口滋味覺得香甜,也不過喝小半碗,再喝就感覺頂著胃了。

    河間王府果然從里到外都是親兵服侍干活,女婢半個也無。

    垂落的紗帳掀開一點縫隙,謝明裳注視著兩個膀大腰圓的親兵忙忙碌碌收拾碗碟,打掃地面,又把碗碟全取走。

    名叫“顧沛”的河間王親信狗腿子進來轉了一圈。

    顧沛自稱是六品王府親衛隊副。除了上頭還有個隊正,他排第二號,統領王府親衛,在王府里官職不小了。

    不知為何,卻親自來她屋里問查良久,表現得如履薄冰,不大安寧。收走桌上青瓷質地的筆洗,熄滅銅燈臺,道了句“娘子休息”,闔攏門栓退出去時,居然把燈臺也拿了出去。

    謝明裳覺得更好笑了。

    屋里能拿走的全拿走,顧沛怕什么?怕她摔了瓷盤扎脖子,還是對著燈臺尖角撞上去?

    門外有人把守,耳邊傳來巡值走動的腳步聲,卻無人交談。這處宅子的布局和謝家大不同,護衛的人手多了幾倍。

    外頭廊子的燈籠光漏進屋子里。枕頭倒是她帶進宮又帶出的藥枕,又松又軟,被褥也是暖和的蠶絲鴨絨被。

    軟枕其實不是用來枕的,她習慣睡覺抱著。謝明裳翻了個身,在黑暗里抱著軟枕,仰頭打量花紋富貴的描金帳子。

    河間王自從進府便沒有現身。謝明裳理所當然把他拋去了腦后,只想謝家。

    所以,這間大宅子才是賜下的河間王府?謝宅沒有被充作河間王府,謝家人還好好地住在自家里?

    鼻下傳來枕頭里寧神助眠的草藥幽香氣味。

    謝明裳揪著被角,想著想著,睡了過去。

    ——

    她被一陣沉悶的擊打聲驚醒了。

    聲響像在擊打布袋子。有人在數數:“六”,“七”,“八”……

    一聲壓抑悶哼傳來,謝明裳倏然睜眼。

    庭院里正在動刑。

    垂落的描金帳子外有幾個人影晃動,身形窈窕,絕不是王府親兵。她眼神帶警惕,緩慢地坐起身。

    帳子外的幾名女子已察覺她醒來,掀開兩邊帳子,掛上鎏金銅鉤。

    兩邊打個照面,居然是認識的,謝明裳詫異地“咦”了一聲。

    床邊站著的四名服侍女子低頭齊齊萬福,動作標準如出一轍。

    “謝六娘子萬安。”

    謝明裳沒急著叫她們起身,挨個打量過去。

    床邊伏身行禮的這四位,赫然就是宮里為難她的那四個女官。

    好個陰魂不散。

    她的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靠坐回床頭,人不起來了。

    “有陣子不見你們四個。”她抱著軟枕,懶洋洋地說:“宮里得罪了人,被趕出來了?”

    四人里為首的女官章司儀,倒也沉得住氣,開口解釋:“聽聞河間王府無女子服侍。謝六娘子是從宮里出來的,馮喜公公回復了圣上,遣我等來,看顧謝六娘子起居。”

    謝明裳嘲道:“記得昨晚河間王當面回絕了?怎么還把你們四個給硬塞過來。馮公公還真熱心。”

    她挨個打量四張低垂的面孔。

    明晃晃插進王府后院的四雙眼睛,河間王那邊肯定不想要。馮喜把人硬塞來,當然不會因為他性情熱絡。

    馮喜跟了圣上二十多年。

    馮喜的意思,很多時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謝明裳彎了彎唇:“有意思。”

    人都送來眼前了,她也不委屈自己,當即招呼更衣洗漱,把四個女官使喚得團團轉。

    她身子虛,更完衣出了一身冷汗,虛掩的門就在這時被人敲了敲,有個陌生男子嗓音沉聲道:“六娘子可醒了?卑職奉命送朝食。”

    謝明裳坐在床沿,目視一個腰間佩刀、相貌沉穩的青年將領帶幾名親兵送來朝食。

    幾人忙碌著擺放碗盤布菜。屋里的細微響動,襯托出屋外的寂靜。

    謝明裳倏然意識到,就在屋里鬧騰的時候,外頭的刑棍已結束了。

    青年將領送了朝食并不急著退走,回身把門推得大開,吩咐門外:

    “把顧沛領來,當面和六娘子請罪。”

    謝明裳的瞳孔微微收縮,望向門外。

    兩名親兵把一個上身赤膊、只穿條鼻犢褲的年輕兒郎拖到門邊,兩邊手一松,那赤膊年輕人摔去地上,身上還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血腥氣順著風傳進屋里,謝明裳忍著沖上來的干嘔,捂住口鼻。

    被打得滿身傷的可不正是顧沛?

    她原本以為顧沛是外頭監視行刑的人。萬萬沒想到,庭院里悶聲不響挨罰的,居然是身為六品親衛隊副的顧沛本人。

    一名女官接過朝食漆盤,把盤里的小碗清粥和小菜挨個布好,碗筷奉來手邊。

    謝明裳把清粥推開。半點吃不下。

    顧沛身上傷瞧著嚴重,他自己倒不覺得嚴重,從地上爬起身,單膝跪倒在門檻外,一副低頭聽訓的沮喪模樣。

    門邊站著的青年將領

    肅然道:

    “其一,顧沛身為王府親衛隊副,領親衛四人跟隨主上入宮,謝六娘子整日未進飲食,未能機敏詳查。全隊領失察之罪。”

    “其二,未盡職責,不能隨機應變,令謝六娘子在宮中步行脫力,顧沛領失職之罪。”

    “失察在先,失職在后。顧沛愿獨自領下全隊罪責,主上命罰三十軍棍。可有不服?”

    顧沛沮喪地道:“卑職認罰。娘子恕罪。”

    謝明裳坐在床里道:“你主上罰你,我沒什么好說的。顧隊副不要記恨到我頭上便好。”

    顧沛低頭不吭聲,門邊站著的青年將領代他開口:“不會。娘子放心。”

    顧沛被人攙扶起身,頂著滿脊背的棍傷,一瘸一拐地走遠,兩名親衛熟練地潑水洗凈地上血跡,縈繞滿屋的血腥氣也隨之散了。

    謝明裳并沒多少胃口,喝兩口清粥便放下碗,望向門邊盯著清理地面的青年將領。

    “罰了顧隊副……你應該是河間王府的親衛隊正了?”

    青年將領并未否認,轉身過來拱了拱手。

    “卑職顧淮。”

    “哦,顧淮。”河間王府親衛隊正,拱衛主上安全,河間王身邊的武臣親信一把手。

    謝明裳舀了舀燉到軟爛的小米粥,繼續抿一口進嘴,忽被燙到般放下瓷匙:

    “你也姓顧?你和剛才那個顧沛……?”

    “顧沛是卑職家中的兄弟。”顧淮神色如常地應道。

    謝明裳越聽越不對,追問:“他是你堂兄弟?族兄弟?”

    顧淮:“同母嫡親兄弟。”

    “唔……”謝明裳沉默地舀了勺粥含進嘴里。

    眼看庭院一路滴來門前的血跡洗凈,重新灑上黃土掩埋痕跡,顧淮又往屋里拱拱手,說了句“卑職告退,娘子好生休息”,領著親兵轉身走出了院子。

    謝明裳嘴里含著的一口清粥半天才咽下。

    來河間王府頭一天,就叫哥哥狠打了親弟弟,還把人拖來門口認罪。

    很好,得罪人的名錄上又多兩個。這顧家兄弟倆以后多半要跟她過不去了。

    謝明裳越想越沒胃口,放下勺子,不小心碰著碗,清脆地一聲。

    她還沒緊張,身邊伺候的女官倒顯得比她更緊張似得,驚得手一顫,衣袖在她面前晃動如水波。

    謝明裳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不止她身邊伺候布菜的這位,向來最不動聲色的章司儀臉上都出現緊繃神色,視線盯著門外新添的黃土。

    在宮里吞了謝家大批金銀還刁難謝家女的時候,章司儀可沒有半點緊張。

    謝明裳心里微微一動。

    她抬手把粥碗給掀了。湯湯水水灑了滿地,四個女官齊齊驚得面色一變。

    “這么滾燙的粥,想燙死我?”謝明裳把筷子也摔了,“再盛一碗來。”

    四個女官互相眼神示意,無人和她爭執,安靜地灑掃干凈屋子,毫無異議地重新盛來一碗粥,退了下去。

    入口果然不冷不熱,恰到好處。

    謝明裳喝完半碗,放下帳子,細細地想之前跟河間王的幾次短暫見面。

    河間王有兇性。看似平靜如山的表面下,不知隱藏著怎樣一副猙獰爪牙。

    對自家蕭氏兄弟都弓弩見血,臣屬犯錯打得血流滿地。

    生性酷烈之人的眼里,下仆奴婢的命哪算是命?雞毛蒜皮小事引起不喜,一句話輕易便把人的性命斷送了。

    謝明裳大致想通了河間王的性情,撩起帳子。四名女官大約也想通了,神色緊繃,正遠遠地低聲議論什么。目光時不時看一眼門外,警惕里隱現驚懼。

    謝明裳安心地往床上一躺。

    她在哪處不是一樣養病?在哪處躺著不是躺著?比起自己來說,她們四個才叫懸著腦袋辦事。

    進門被人一場下馬威,嚇著了吧?

    ——

    河間王府的主人是入夜后過來的。

    謝明裳在宮里一天四頓的喝藥,精神瞧著還好;自從出宮當日斷了藥,精氣神漸漸地便感覺不足。

    頭一晚才入王府,第二日睜眼又有四個女官在面前晃來晃去,她連眼都懶得睜了,更沒有胃口用膳食。這天掌燈后,只喝了幾口粥便推開碗筷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人忽然驚醒。

    有個頎長身影坐在床邊。

    夜色已深。描金帳子不知何時被掀起,屋里點著一盞黃豆大的小燈,燈下朦朦朧朧映出蕭挽風寬闊的肩膀輪廓。

    他正低頭凝視著她的睡容。

    半夢半醒間,謝明裳的視野不甚清晰,但病中嗅覺反倒更敏銳,鼻下隱約傳來皂角的清香。

    這股陌生的清香氣味令她徹底清醒過來。

    她翻了個身,視線便落在床邊坐著的男人身上。

    河間王蕭挽風的頭發濕漉漉的,似乎沐浴過。小冠隨意地把濃黑的頭發束起,肩膀洇濕了一大塊,顯露出流暢有力的肩胛骨形狀。

    他的眉眼輪廓長得凌厲,身上皂角的清淡香氣和人不怎么搭。宮宴當日滿身的烈酒氣味和他更搭配。

    “聽說你不舒服,晚膳幾乎未動。” 蕭挽風對她說話的嗓音低沉而和緩,怕驚嚇到她似的。

    “哪里不舒服?”

    那股不搭的感覺更強烈了。

    謝明裳仰起頭,眼神帶幾分懷疑審視,打量面前的男人。

    骨子里暴烈的人,肩頭洇一點沐浴后的水汽,烏黑的眉梢發尾帶著潮濕水意,入夜后安靜地坐在她身側,在暖黃朦朧的燈下單看外表居然也顯得平和。

    給她的感覺像什么呢。

    像火山表面覆蓋住一層灰巖。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河間王在她面前刻意地收攏起火山巖漿暴烈涌動的那個部分,只展露給她看表層穩定的灰巖。

    謝明裳覺得有點意思。

    “哪里都不舒服。”她靠坐在床邊,不甚在意地回應。

    “早和殿下說過,我大半條性命已不在了。宮里一日四次的灌藥,勉強吊起精氣神,哄騙著殿下把我領回來。趁我這兩天精神還不算太差,趕緊一輛馬車送回謝家,讓我死在家里的好——咳咳咳……”

    喉嚨間突然升騰起一股忍不住的癢意,謝明裳伏身去床沿,捂著嘴咳嗽幾聲。蕭挽風身子驟然一動,抬起手肘,看姿態想要拍她的肩背。

    謝明裳動作劇烈地躲開了。

    閃避的動作太大,幾乎從床沿滾落,嫌棄溢于言表。

    等喉嚨間翻滾的一股癢意咳盡,謝明裳自己支撐著重新靠坐在床頭,目光帶警惕望去。

    蕭挽風往后緩緩退了兩步。

    “你在宮里飲食不當,藥又用得重,導致身虛氣衰。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程度,莫多想。”

    他起身去門外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久,門外送來一碗熱騰騰的八寶溫粥。

    蕭挽風接過溫粥,居然親自端來床邊,拿湯匙舀起半匙,吹去熱氣,喂到謝明裳的唇邊。

    謝明裳好笑地看著。她不熟河間王的性子,新領回家的愛寵不知在他眼里能新鮮多久,但今天是剛入府的第二日,顯然還新鮮著。

    她倒也不拒絕,對方執意要喂,她便張嘴含下了。

    如此喂食了三五口,腸胃里忽然一陣翻江倒海,謝明裳又撲到床沿,“嘔~~”

    才喂進的幾口熱粥全數嘔了出去。

    “殿下,你瞧。”自從昨日出宮接連吐了幾場,她如今也不講究了,自己抬手抹干凈唇角,仰起頭,沖身側的男人微微地笑了下。

    “不是我不想吃。”謝明裳輕聲道:“對著殿下,吃不下啊。”

    一聲輕微脆響,粥碗被放置去小案上。

    蕭挽風不知何時已站起身。高大身形立于床邊,投下長長的暗影,謝明裳的大半個身子都被攏在暗影里。

    她毫不退讓地仰著頭,病中消瘦的肩膀挺得筆直,烏黑眸子幽亮。

    然而對方的陰影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攏住了。謝明裳不喜歡。

    她緩慢地往床里挪,挪到床中央時,終于能避開陰影之外,順手抱起蕎麥軟枕,以抵擋的姿勢抱在胸前。

    那是個明顯的防御動作。

    落在蕭挽風的眼里,他如何想,謝明裳不得而知。從她的角度,只看見對方抿緊的唇角

    ,微微抬高的繃起的下頜線。

    蕭挽風什么也未說,轉身走了出去。

    第24章 第 24 章 他打量她的眼神,有隱忍……

    自從謝明裳半夜驚醒, 縱著性子當面諷了句“吃不下”,之后幾天都不見河間王來后院。

    她樂得他不來。

    辰時,午時, 申時, 亥時。

    養病的時辰掐得精細。每天定點四頓粥,早晚兩副藥, 晚上一盅藥酒。

    王府長史嚴陸卿代主上跑了一趟,把謝明裳在宮里吃用的藥方子討來一份, 交給李郎中驗看。

    李郎中指著藥方大罵害人。

    對個病中的小娘子下重藥, 就好像對著火苗刮颶風。等熬干了年輕身子,豈不是油燈盡枯?

    李郎中為了能早日回家, 精心開溫補藥調理;四位女官進府當日見識了一頓下馬威,服侍得還算賣力。

    調理到第四日, 謝明裳能起身在屋里走幾圈了。

    第五日傍晚,她慢慢地走出門,沿著庭院里的鵝卵石小路, 漫無目的地四處閑走。兩名女官如臨大敵地跟在身后, 亦步亦趨。

    才轉過一片假山石, 走過小竹林,在林子里的石凳上略坐一坐, 兩名女官便鸚鵡似得催她回去。

    謝明裳聽得煩了:“我才出來多久?躺床上時叫我起身,我起身出門了又催我回去。我養病還是你們養病?有本事你們把我架回去。”

    其中一名姓陳的女官,叫做英姑, 是四個女官里最好說話的, 嘆著氣說:

    “黃昏天晚了,河間王殿下隨時會回返。娘子昨日氣色好轉,我們早早地報上去了, 也不知殿下會不會來探望娘子。貴人起興探望,卻撲了個空,掃興之下,誰知道會做出些什么……”

    謝明裳似笑非笑地聽著。

    另一個姓朱的女官露出譏誚神色,打斷陳英姑說:“娘子何苦笑話我們。說句不好聽的,我們和娘子半斤八兩,都是初來乍到王府的人。惹得貴人不快,發作下來,娘子自己是金身菩薩,還是過河的泥菩薩,誰知道呢!”

    謝明裳笑起來,“才五天,就把你給急的。滿肚子惡氣憋不住了?”

    “英姑,你看著她。我去前頭打聽一下。”朱紅惜沉著臉,甩袖欲走。

    沒走兩步忽地又轉身急跑回來,作勢攙扶謝明裳的胳膊。

    謝明裳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小竹林外人影晃動,最前頭的人快走時腿腳還有點瘸,他自己倒不在乎,連蹦帶竄進了小竹林,探頭打量片刻,露出喜色。

    “娘子在這處,叫卑職好找。”

    謝明裳視線微微一凝,隨即云淡風輕點點頭:“顧沛啊。我在這里歇一會,不礙你的事?”

    顧沛連聲道“不礙事”:“娘子盡管歇著。卑職接到通報,殿下過兩刻鐘回府,人已經轉過街角了。早晨聽說娘子身子大好,可以出屋走動,殿下多半要過來探望。娘子這邊準備起來。”

    謝明裳看看自己,“我準備什么。”

    顧沛張口道:“殿下赴宴回來,多半沒吃飽,娘子這邊的小廚房加個菜。還有醒酒湯之類的……”

    竹林外有親兵遠遠地喊了聲:“隊副!隊正尋你!”顧沛飛快地加一句:“林子里風大,娘子歇一會還是回罷。當心風吹著涼又病了!”小跑出林子去。

    謝明裳望著跑遠的利落背影。走路時看不出傷,跑快了腿腳依舊有點瘸。

    記吃不記打?

    挨罰才幾天?怎么自己又湊上來了。這顧沛……莫不是個憨憨?

    河間王身邊怎會留個憨憨?

    謝明裳想了一會兒,想起了宮里伺候御前的馮喜,微笑時的神色也頗為和藹。

    比起河間王身邊跟個憨憨……

    顧沛類似馮喜,生得面甜心苦、口蜜腹劍的性子,這樣更說得通。

    林間起了風,吹起她的披帛,耳墜子叮叮當當地響。她咳了幾聲,摘下耳墜子,扔給陳英姑。

    “沒聽到顧沛說的?趕緊回去盯著小廚房加個菜,再煮碗醒酒湯,好吃好喝地把貴人伺候好了,別來煩我清靜。我想再曬會兒太陽。”

    陳英姑小聲跟朱紅惜商量:“咱們回去一個,留下一個。回去的跟殿下稟一聲,叫殿下來小竹林尋娘子。”

    朱紅惜不樂意,硬邦邦地頂回去:“嘴里稱一聲‘娘子’,你真把她當做宮里的娘娘伺候了?她什么身份,值得貴人來尋她?”

    謝明裳坐在石凳上,依稀聽朱紅惜說:“章姐姐說過了,寧得罪這位,莫得罪貴人。”

    兩人正商議時,第三個女官氣喘吁吁跑進喊,“章姐姐請娘子回屋。”

    這下便無異議,三人一起攙扶謝明裳回屋。

    年紀最長的章司儀早等候在屋里。只派陳英姑一個去小廚房盯著菜食,謝明裳坐在妝奩桌前,其他三個女官一起動手,耳墜子重新戴上,涂抹上薄薄的胭脂和口脂。

    章司儀站在身后,解開她被風吹亂的簡單發髻,親自梳起繁復的宮髻。

    謝明裳透過銅鏡,目光筆直盯著背后的章司儀: “打扮我,連問都不問我一聲?”

    章司儀手里動作絲毫不停:“自然會挑最合適娘子的妝容。”

    其余幾個女官合力抬進一個熱氣騰騰的浴桶,放在隔間的屏風后頭。

    章司儀熟練地挽起發髻,掂起一支蝴蝶金釵的同時,輕柔細語道:

    “謝六娘子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必多說。如今的情形,和宮里又不一樣了。我們四個是宮里冊封的女官,品軼在身。責罰我們之前,先得看三分宮里的薄面。”

    “但娘子被賜進河間王府,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失了根的草木,性命前程從此牽系在主子一人手里。說句不好聽的,惹主子不痛快,就如庭院里的花兒草兒,花開得再美,拔了也就拔了。”

    “從前娘子在家里的脾氣大,那是因為背后有謝樞密扛著。如今謝家犯了事,已扛不住娘子的脾氣了。娘子還是收一收罷。性命只有一條,哪個不惜命呢。”

    謝明裳望著銅鏡里逐漸成型的嬌美妝容。

    “章司儀的意思說得夠明白了。我現在呢,是個沒根的花兒草兒,除了攀附主子沒剩下第二條活路;至于你們幾個,背后站著宮里的主子,河間王打狗也得看主人。所以不是你們求著我攀附主子,是我該求著你們幫我攀附主子。”

    章司儀滿意地微笑,稱贊道:“聰明人果然一點就透。等河間王殿下過來,服侍吃喝之后,奴婢等伺候娘子沐浴。娘子開個口,讓殿下今晚歇在這處。娘子就不再是無根的花兒草兒,可以落地生根了。”

    謝明裳耐心聽她說完,最后才悠悠地道:“章司儀矜持帶笑,必然以為勸動我了。其實我這個人并不聰明。章司儀也不像你自以為的那般聰明。”

    梳頭的動作倏然停住。謝明裳沖著銅鏡里神色漸漸難看起來的章司儀,嘲弄地笑了。

    “你們是不是忘了,我這身病怎么在宮里弄出來的。”

    傍晚微風拂過的安靜的屋里,忽然嘩啦一聲大響。之后傳來接二連三的巨響。

    蕭挽風剛剛走近主院的步子停頓住。

    下一刻,他忽地加快腳步往前,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庭院。

    屋門敞開著。堂屋滿地都是碎瓷。

    四名女官圍站在堂屋里,各個臉色蒼白,神色難掩驚恐。

    寬敞的堂屋中央,提前備好的桌子椅子翻倒在地,這還不算什么。翻倒的桌上已備下了整桌席面,十來道葷素熱菜、冷盤果子全翻落在地上,杯盤滿地狼藉,湯水四處橫流。

    所有人都站著,只謝明裳獨自坐著。繁復挑起的宮髻還有一縷烏發沒有收進發髻里,散落在肩頭。素白手指握一只金色蝴蝶發釵。

    當著眾人的面,她反手把烏發綰攏,顯露出柔白纖長的脖頸。發釵上薄薄的金色蝴蝶翅膀顫動幾下,插入發髻。

    謝明裳無事人般轉過身來,對漠然立在門外的蕭挽風道:

    “對不住殿下,我這里沒得吃了。改地方罷。”

    *

    蕭挽風過來后院

    的時辰,其實比顧沛通報的兩刻鐘更久一些。

    他花了點時辰沐浴。

    換下赴宴沾染酒氣的衣袍,洗凈手臉,身上殘留著淡淡的皂角清香。

    以至于正趕上了主院里的掀桌大戲。

    陪同主上前來的顧淮,臉色不怎么好看。

    章司儀領著四位女官迅速跪倒在門邊,口稱恕罪,謙卑伏下脊背,言語暗藏軟刀子:

    “殿下,娘子不慎打翻桌椅,毀了一桌好席面。奴婢等看顧不力,當面請罪。奴婢等會好好地勸慰娘子。”

    顧沛慌得單膝跪倒:“剛才還好好的……臣屬馬上再去整治一桌菜來。”

    謝明裳插嘴道:“省點事。置辦一桌席面不容易,整桌子掀翻花不少力氣。累著我了。”

    蕭挽風的視線緩緩掃過屋里如臺風過境的場面,落在謝明裳身上。

    兩人隔著銅鏡對視片刻,蕭挽風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說,往后一步,退出門外,轉身走了。

    顧沛慌忙跟出門去。

    章司儀領著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語道:“謝六娘子厲害。前兩日人瞧著病得路都走不動,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發狠把整桌席面給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謝六娘子繼續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幾日。”

    謝明裳懶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說得,打狗還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們四個調回宮里,不就皆大歡喜?”

    章司儀神色陰郁。

    她們背后站著皇宮不錯,河間王卻不是尋常京中識進退的貴人。

    謝六娘死不足惜,河間王一怒之下,把她們四個同賜死,卻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儀和她的副手朱紅惜對視一眼。

    謝六娘是個什么性子,馮喜公公不知道?她們幾個和謝六娘有過節,馮喜公公不知道?卻還是把她們四個遣來。

    一方面讓她們做河間王府安插的眼線,卻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連一個無名無分賜入王府的謝六娘都管教不好,她們四個憑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儀的眼珠微微轉動,道,“慢著收拾。你們幾個隨我出去商量——”

    顧淮就在這時進了屋:“殿下召謝六娘子。”

    所有人都閉了嘴。

    親兵匆忙灑掃地面,幾個女官重新圍著謝明裳梳洗打扮,到底還是把她肩頭垂落的那縷長發綰進了高髻,蝴蝶金釵扔回妝奩臺上。

    謝明裳噙著一絲漠不關心的笑,素白指尖擺弄著金釵上的蝶翅。

    蝴蝶金釵從她手指間被抽走了。

    “金釵尖銳,還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語氣平平道:“謝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沒說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謝明裳什么也沒說,任她們擺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畢,將她盛裝送出門。

    顧淮在院門外等著。章司儀領著朱紅惜要跟隨時,顧淮抬手一攔:“殿下只請謝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謝明裳一個跟在顧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問。

    顧淮答得同樣簡短:“娘子去了便知。”

    謝明裳跟著顧淮沿著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盡頭,前方出現一片合歡樹林。穿過林子,推開一道不起眼的窄門,視野陡然開闊,里面別有洞天。

    赫然是個極敞闊清幽的院子。

    顧淮的耐性極好,也比他兄弟顧沛有眼力得多。謝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時走著走著徑自去旁邊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邊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過。

    “你家主上會挑地方。”謝明裳若無其事地開口夸贊,仿佛剛才翻臉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對附近美景不吝贊嘆。

    “小橋流水,別致清幽。”

    顧淮默了默。

    這道流水……其實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當然是廬陵王趕工興建的漢白玉鴛鴦戲水浴池子。

    謝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當夜搬去了隔壁不遠的僻靜偏院,被顧沛玩笑稱呼“藏嬌小院”的那處院落安置。

    這些當面都不好說。

    顧淮沉默地領著人走過小橋流水,越過幾株綠蔭蔥蘢的大合歡木,前方現出清幽書房。

    顧淮上前敲門:“殿下,人帶到了。”

    門虛掩著,一推即開。

    謝明裳站在書房門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間系著的環珮絳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濃密發鬢的兩把玉梳。

    對于河間王召她之事,她有隱隱猜測。

    畢竟,正如章司儀所說的,以河間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兩次,難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經當面叫他吃了兩頓排揎。

    他忍了她兩次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盡她病中的全身力氣,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軟發疼。但她還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覺卻似過了五十年。

    自從被賜入河間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儀提點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覺得厭倦了。

    她今年十九歲,正是小娘子最愛美的年華。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謝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進王府大門那晚一般,滿身狼狽、不干不凈地離開人世。

    謝明裳向來喜愛明艷顏色。但比起服飾顏色來說,她更愛干凈。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凈,穿戴妥帖齊整,體體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謝明裳做好準備之后,鎮定地推開了門。

    河間王側立在軒窗邊。

    他面前放置著一張長桌案,筆山架著幾管粗細不等的筆。手里有一封打開的信。見她進來,那封信便合攏在手里。

    “用飯。”他吩咐下去。

    幾個親兵麻利地提著食盒進出,圍攏著書房外間廳堂的一張圓桌上菜。

    那是一張沉甸甸的實木桌。

    不是輕巧靈便的一塊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輕易挪進挪出的輕便木桌;而是從百年樹干截取的一整塊原木料子擱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糲形狀。

    百年古木死去的頑強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層層的瘤紋里頭。

    謝明裳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目不轉睛地盯了良久。

    當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愛情緒時,倏然挪開視線。這時她才留意到,窗邊的男人一直在注視她。

    那是個刁鉆的位置。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本能地選取光線陰影交錯的暗處,窗欞透進的光散亂地打在身上和周圍,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極了山林中蟄伏藏身的野獸的本能。

    這樣的人擅長偽裝和隱藏。

    謝明裳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下一刻,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擅長偽裝和隱藏的人,當街和自家看不順眼的堂兄弟弓弩互射?屠得血流滿地?

    河間王今年二十三四年歲,軍功赫赫,地位尊崇,正是男人張狂肆意的年紀。蟄伏,或許是從軍行伍幾年養出的本能。他現在打量她的眼神,有隱忍的意味在里頭。

    自從謝明裳走進書房,蕭挽風始終沒出聲,人也沒動。

    他只是從暗處注視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從頭頂繁復精致的宮髻,到白玉般的耳垂,碧玉耳珰,纖長如鶴的脖頸,對襟短襦上的刺繡卷草花紋,一寸寸地往下細細打量。

    謝明裳被看毛了。

    沒等他看到中段,她抬手一指書房廳堂的實木桌,硬生生打斷了單方面的凝視。

    “擺上來看的還是吃的?”

    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

    蕭挽風把手上的書信收起,以鎮紙壓回桌面。人從窗邊陰影里走來廳堂。

    “吃飯。”他當先撩袍坐下。

    謝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進這道門后,便沒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鮮熬煮的魚羹放在桌面當中,以砂鍋盛著,香氣濃郁撲鼻,青蔥段在乳白湯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葷有素,蕭挽風吃喝得動作并不快,切了塊炙烤羊肉,緩緩地咀嚼。再夾一筷子菜蔬,卻又不吃,擱在盤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進食的興趣似乎更大些。

    謝明裳自顧自地喝羹。

    魚羹的滋味確實鮮美,湯色乳白,有三分像母親家里做的鱸魚豆腐羹的味道。

    她又舀了兩勺,放下碗。

    京中做客的規矩,主人不放碗筷,客人不好放,停筷失禮。謝明裳不是不懂規矩的人,她今天純粹不想講規矩。

    王府之主的胃口果然被她提前放碗的動作打擾,舉著筷子,神色淡了下去:

    “吃兩口便飽了?”

    謝明裳:“有話直說。叫我過來何事。”

    對面繼續動筷夾菜,夾了菜蔬他自己還是不吃,放在謝明裳的碗里:“說過了。”

    “說什么?”

    “吃飯。”

    “……”

    謝明裳覺得古怪,古怪里又帶詭異。澄澈的眸子垂下看自己的碗,思忖著。

    吃飽喝足了再發作?

    河間王今日的胃口看起來不怎么好,吃喝并不快。她在等候當中多看了兩眼,留意到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鼻下傳來皂角的清香。他又沐浴過了。

    蕭挽風自己用了半碗飯,見謝明裳始終不動筷,夾給她的菜蔬原封不動地留在碗里,并未動怒,更沒有她想象中的發作,只平靜地問她:“喜歡喝魚羹?”

    整甕魚羹推了過來。

    謝明裳:“……”

    第25章 第 25 章 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

    這頓飯吃得詭異。

    蕭挽風放筷后, 親兵奉上兩碗茶湯。顧淮也在這時進廳堂,奉上一張密密麻麻的字紙。

    蕭挽風看完,順手折起, 依舊以鎮紙壓在桌上。

    “宮里派來的四個女官, 和你有怨?”

    謝明裳沒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 像家里自制的舒緩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個?”

    第二句問話時,顧淮行禮退了出去, 謝明裳才意識到在問她, 喝茶的動作一停。

    蕭挽風的手搭在實木桌上,并不催促, 視線甚至都不望過來。

    但一個身軀精悍強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對面,影子籠罩大半個桌面, 即使人不言不語,只坐著就覺得壓迫。

    謝明裳不喜歡被壓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燈架邊上。

    “仇怨最大的, 當然是為首的章司儀了。年紀長, 心思深, 幾人以她馬首是瞻。怎么,我當面告狀, 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宮里調派來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蕭挽風的視線從窗外的合歡樹蔭轉過來,不置可否。

    “吃飽了?回去歇著。”

    顧淮進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謝明裳往書房門外走出幾步, 忽地回頭, 唇角嘲諷地翹了翹:

    “但這座河間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們幾個,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幾句言語, 撥動后院的女子們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場下閑看熱鬧,心情可舒爽了?”

    書房里沒有動靜。

    蕭挽風坐在長桌后聽著。

    這不是他第一回被謝明裳當面嘲諷了。或許早有準備,他望過來的目光波瀾不興,仿佛山雨欲來前的暴風眼的寧靜,右手緩緩摩挲著左拇指的鐵扳指。

    謝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覺。再撩撥兩句,面前這份偽裝的風平浪靜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來。

    她轉身便走。

    顧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門,在門外等著送她的卻是顧沛。

    “六娘子。”顧沛嘆著氣說:“殿下心情不好,少說兩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罰人,下手輕了重了都不妥當。”

    河間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動刑,對于謝明裳來說,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覺得,沐浴后的淺淡皂角清香不適合河間王,跟他這個人的感覺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動刑的舉動,跟河間王這個人就很搭配了。

    謝明裳又把身上微亂的衣裙皺褶壓平,腰間系著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齊,把濃黑發髻間的兩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平靜問了句:

    “打誰。”

    她居住五日的敞闊庭院里,十來個石燈座和周圍廊子懸掛的燈籠盡數點亮。

    顧淮站在庭院中央,沉聲喝道:

    “奉主上諭令,四位女官看顧謝六娘子不力,犯失職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從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兩兩分組地趴在長凳上,布巾堵了嘴。

    這次責罰用的不是軍棍,而是內院罰人常見的木杖。

    謝明裳穿過庭院時,杖行剛剛開始,親兵開始計數:“一”,“二”……

    她迎面看見朱紅惜兇狠的視線。如果人不被壓在木凳上,必定撲上來撕她的臉。

    這也是一頭表面偽裝得寧和雅淡的惡獸。

    撕開外表那層馴化的溫婉偽裝,便能露出底下的猙獰爪牙來。

    河間王府后院有這幾個蹲守著,還好五娘沒跟來。以謝玉翹的軟性子,三五日就被這些惡獸們吞吃得骨頭都不剩。

    謝明裳腳步絲毫不停地穿過庭院,耳畔傳來此起彼伏的沉悶擊打聲。

    計數聲不停歇:“四”,“五”,“六”……

    河間王沒當場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間王被她氣得不輕,卻找四名女官的晦氣,是好事。

    女官們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變著花樣折騰她了,是好事。

    感覺明天會是個好日子。

    不等外頭打完,謝明裳蒙頭便睡了下去。

    ——

    這個夢做得很長。

    她很久沒有做雪山的夢了。

    太陽高掛在雪山頂上,映照得冰川閃閃發亮。山腳下冰凍的河流冰層融化,清澈見底的水流平緩流淌,像閃亮的綢緞子,溫柔地包攏山川林海。

    她在夢里化身為一只花豹,身形矯健,飛奔如風。她停在清澈的水流岸邊,舔舐夠了甘甜的山川雪水,愉悅地“嗷嗚~”一聲,縱深長躍,瞬間便躍入了大片胡楊林中,追逐慌張奔跑的黃羊。

    身后傳來同樣慌張的奔跑聲,追來的卻不是跑昏了頭的黃羊,而是同類。

    一只毛色稀拉的小黑豹歪歪斜斜地在山林里奔跑。跑得笨拙,時不時地被樹根磕絆到。她稍微放慢腳步等了兩回,那笨蛋又摔了。

    她不耐煩地甩下同類,往前縱身一躍。躍過胡楊林樹梢,越過大半個山頭,直接撲倒了黃羊。

    ……

    謝明裳睜開眼時,依稀還能感覺到夢里喉嚨間的血腥氣。

    黃羊被她咬破了喉嚨,花豹尖利的牙齒刺破血肉,鮮血汩汩地流淌過喉管……

    她撐起身,捂著喉嚨低低地咳了起來。

    夢里的雪山景象壯美,化身為麋鹿花豹的感覺其實很不錯,但夢境的走向有時讓人一言難盡。

    喉嚨干渴得厲害。

    她咳得滿嗓子都是血腥氣。

    初夏的晨光映進屋里,天已亮了。垂下的描金帳子外頭,影影綽綽閃過兩個窈窕的影子。

    謝明裳隔著紗帳冷淡地看著。

    身子骨不錯,也不知是四位女官里頭的哪兩個。昨晚才挨了板子,今早居然還能無事人般站在屋里,照常服侍。

    相看兩厭,卻不得不相見。心底滿懷怨憎,表面笑臉迎人。

    只想一想,屋里的空氣都仿佛淬了毒。

    “今天不必你們服侍了。”謝明裳靠著床頭,沙啞道:

    “有人問起,便說是我吩咐的,不想看你們的臉。都走遠些。”

    屋里的兩個身影卻并沒有走遠,反倒靠近幾步。

    有個陌生的少女嗓音怯生生地說,“娘子的聲音有些啞,可要喝水?”

    謝明裳詫異起來,聽聲音居然不是女官中的任何一個。

    “你們是誰。”

    “奴等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平日負責守后院一小片林子。原主人搬走得匆忙,把奴二人漏下了,新主人昨晚尋了奴來伺候娘子……”

    又是原主人,又是新主人,什么亂七八

    糟的?謝明裳聽得不大明白,但她懶得深究了。

    總歸是這河間王府里的人。

    “不許過來。”

    她沉沉地又睡了過去。夢里四處撒歡兒的感覺太好,她不太想醒來。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耳邊喊她,輕輕地推她,試圖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她閉著眼不愿醒。

    既然推不醒她,便有人試圖把她扶起身喂水。

    她緊咬住牙關。

    瓷匙撬不動嘴唇,溫水順著尖尖的下頜滑落下去衣襟。

    有人慌忙拿來細布巾手忙腳亂擦拭一通,她閉著眼不搭理。之后不管如何地喂,始終喂不進一口。

    耳邊嗡嗡的,許多人在屋里同時說話。依稀有個少女嗓音帶著哭腔回稟:

    “拒絕進食飲水,從早晨到晚上水都未喝一口。灌也灌不進……”

    有個聲音低沉地說了句什么。滿屋的人聲都消失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挽住她的后背,半摟半抱起身,又有人拿湯匙抵在她唇邊,試圖喂食湯水。

    她反應很劇烈地閉攏嘴唇,把瓷匙頂了出去。

    湯水沿著唇角漫溢。

    味道苦澀里帶清香,像家里配置的虎骨藥酒。謝明裳心里惋惜地想,可惜了,藥酒好貴的。

    想歸想,嘴唇依舊緊緊地閉攏著。

    從她遲遲不愿自夢里醒來的一刻,有些事便注定了。

    在謝家時,家里有爹娘兄嫂,有蘭夏和鹿鳴。他們照顧著她,她回應他們的照顧。

    哪怕入宮那段日子,身邊還有五娘玉翹。謝玉翹依賴著她,她回應著玉翹的依賴。

    但此時此刻,身在河間王府,她既看不到前路,也不剩下任何留戀。

    她抗拒河間王府后院的一切,包括藥酒,包括她自己。

    她不屬于這里,她自有歸宿。

    有手指試圖撬開她的嘴唇。她反應同樣劇烈地閉攏嘴唇,咬緊牙關。

    咬的太緊,幾乎耗費她全部的力氣。探進來的手指卻同樣地堅持,持續地試圖撬開她抿緊的唇,打開牙關。

    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如夢中咬住黃羊的咽喉。

    喉管真實地嘗到了鮮血的血腥味。

    狠咬住不知多久,直到咬不動了,她的牙關才微微松開一條線。

    受傷流血的手指停在原處不動,仿佛被咬得躺倒不能動彈的馴服獵物。謝明裳在半昏沉間也覺得很滿意,牙尖又微微地松開一點。

    有條柔軟溫熱的東西從牙關松開的縫隙頂了進來。

    送進苦澀回甘的藥酒。

    第26章 第 26 章 他性子酷烈得多

    謝明裳半夜驚醒過來。

    仿佛眼前移去紗霧, 身體重新開始運轉。

    她感覺到了空蕩蕩的腸胃饑餓,喉嚨干渴,身上難受。她止不住地咳嗽幾聲, 翻了個身。

    床上翻身的動作驟然停頓在半途。

    她身邊躺了個人。

    室內昏暗, 放下的帳子外頭留了一盞油燈。燈光小如黃豆,映進床里, 只模糊地映出男人寬闊的肩背輪廓。

    男人背對油燈側睡著,面朝著她。一只手臂還壓著她散亂的發尾。謝明裳翻個身的功夫, 發尾就被扯到了。

    咳嗽的動靜已經驚醒了睡在身邊的人, 男人倏然睜開眼。

    兩人在近距離面對面,她太驚訝, 對方睡夢中驟醒,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只彼此互視著。

    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謝明裳認出了對方的臉。鼻梁高挺,濃眉朗目。河間王蕭挽風哪怕在睡夢中, 神色也顯出壓抑, 唇角抿起, 并不顯露片刻的放松寧和。

    喉嚨里的咳嗽壓不住,她放棄了翻身, 又翻了回去,面朝著床里。

    下一刻,男人卻撐起半個身子, 從上方俯視過來。

    影子瞬間壓近, 把謝明裳的頭臉和大半個肩膀都籠罩在陰影里。從她平躺的角度,輕易看到了蕭挽風線條分明的下頜輪廓。

    謝明裳不喜歡被人打量,更不喜歡被從頭頂壓迫的感覺。她把被子攏起蒙住頭臉。

    下一刻, 人卻被從被子里挖出。紗帳撩起,燈光照進床里。她抬手擋住黑暗顯得刺目的光線和打量。

    “渴了?”相比于強硬的動作和仔細審視的目光,蕭挽風的聲音過于和緩了,和他這個人的感覺十分不搭。

    室內只有他們兩人。蕭挽風沒有喊人服侍,自己披衣下床,尋茶盅倒溫水。

    男人寬闊的肩背離開了帳子,壓迫感跟隨離去。當他站回床邊時,壓迫感隨著陰影回來。

    謝明裳靠坐床頭,注視著男人的動作。

    謝家出的一場禍事,像撕開了京城高門彼此刻意維持的體面,魑魅魍魎,原形畢露。

    河間王在她面前,至今還維持著外表的體面。

    對她的態度,不像對待一個罰入宮里、宮宴賜下帶回府的美人,倒仿佛還把她當做二品樞密使家的女兒。招待她的方式,仿佛招待同僚家里登門做客的千金。

    昨晚召她過去用飯,表現得平和風淡,疏離中自帶界限。對她的挑釁也并未雷霆發作,只拿四個女官殺雞儆猴,輕輕放過了。

    之后,半夜不聲不響入了內室,和她同床共枕。

    表現得仿佛丈夫照顧病中的妻子,并不假手于他人,親自披衣起身,沾著水汽的溫水盅遞到她干裂的唇邊,甚至還很耐心地等待了一陣。這場面讓人覺得諷刺。

    她推開水杯。

    小半杯水潑濕了被褥,杯盞咕嚕嚕滾落地面。

    謝明裳垂著眼,把鴨絨被費力地又攏去肩頭,裹緊了些。

    “別費勁了。”她沙啞地道。

    “早和殿下說過,把我弄回來取樂,你找錯人了。”

    她捂著嘴咳嗽幾聲,喉嚨火燒火燎:

    “……還不如那天直接把我送回家去,是不是?”

    燈火搖曳,蕭挽風的影子在燈火微風中也在微微地晃動。

    他站在床邊,面容籠罩在大片陰影里,鋒銳的眉眼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居高俯視的一雙眼睛灼灼幽亮,叫謝明裳倒想起了夢里見過的雪地灰狼。

    站在山崖高處的頭狼的眼神,大抵是這樣幽亮野性的。

    無欲則剛,無所求,也就無所懼。她平靜地說出從第一次見面心里就擱著的想法:

    “殿下的眼睛,真像虎狼啊。”

    蕭挽風站在床邊俯視下望。

    對于不動聽的言語,他顯得無動于衷,只淡漠道:“你回不了謝家。宮里并未把你放歸,謝家留不住你。”

    謝明裳被兩句話刺了一下,倏地抬頭瞪視。

    兩邊無聲對視了片刻,蕭挽風卻又問她,“你不喜我看顧你。想要誰來看顧?”

    “不必看顧我。” 謝明裳躺了回去,又拿被子蓋住了頭。

    蕭挽風轉身離開內室。

    離去的步子太大,帶動起風,熄滅了那點如豆的油燈。內室陷入黑暗。

    謝明裳在床上翻來覆去。

    她想回到美夢中,化身麋鹿、花豹,隨便什么動物都行,總之繞雪山一圈做個告別,只可惜始終無夢。

    再睜眼時,天光大亮。透過窗戶碧紗,細細點點的陽光映照在紗帳上。

    謝明裳躺在床上,依舊滿喉嚨的血腥氣,抬起手,注視著映上手背的模糊日光。

    這是她在河間王府的第七天。

    屋里又站著兩個窈窕的身影。她這邊一動,外頭便察覺了,兩個身影停下灑掃動作,同時轉向床邊。

    “別動帳子!都退下。”謝明裳喝道。

    帳子外的人卻并未聽話退下,反倒快步靠近。

    床邊的那個聽到動靜,轉身搶先掀開簾子:“娘子醒了!”

    那聲音極耳熟,清脆聲線滿懷驚喜。謝明裳吃了一驚,原本向著床里的視線霍然轉向外側。

    掀簾子探頭進來的,赫然是蘭夏。

    謝明裳這回的吃驚比睡夢中被滿喉嚨的血腥氣驚醒更甚,居然一下子撐坐起身,抓住蘭夏的手:

    “你怎么來了?謝家——”

    “謝家好

    好的,我們都好好的。郎主和大郎君把罰銀籌得半數了,十萬兩送去兵部,圣上恢復了郎主的車騎大將軍封號。”

    “遼東王的叛軍聽說過了河,逼近虎牢關下,京城人心惶惶,傳說什么的都有,還有大戶人家往南逃難的。許多貴人前來拜訪我們郎主,勸郎主請戰出征,討伐逆王。”

    蘭夏憋狠了,竹筒倒豆子的冒出大段最近發生的事都不帶停歇,末尾沒忍住,彎出一句哽咽。

    “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娘子你,怎么來河間王府了……”

    另一側的帳子也被撩起,鹿鳴探頭進來,噙著淚又噙著笑,沖著床頭坐起的謝明裳深深福身。

    “我們服侍娘子更衣。”

    謝明裳靠坐在床頭,難得露出幾分茫然。大清早的,腦仁一陣陣地發疼。

    “我來河間王府是宮里的意思。你們兩個來河間王府做什么?身契的事,母親沒和你們說?”

    蘭夏和鹿鳴互看一眼。蘭夏忍不住嘀咕。

    “夫人說了。娘子把我們兩個的身契燒了,放我們出府。然后呢?我們就該收拾收拾東西走了?我們兩個從小跟著娘子到大,娘子原來沒把我們當謝家人。”

    謝明裳抬手緩緩地捏眉心,她恨不得自己還在做夢。

    眼前這兩個在夢里出現,夢醒了還能踢回謝家去。

    “虧得你們不是謝家人。你們要是謝家人……咳咳咳……”

    喉嚨太干渴,說了半句便再也說不下去,捂著嗓子咳嗽起來。

    蘭夏慌忙捧著茶盅來。

    “剛才聽娘子說話,聲音啞得厲害。快喝點水。喝完了再慢慢說話。”

    謝明裳就著蘭夏的手喝了半盅溫水。

    原想喝兩口潤潤嗓子,好好地罵一通這兩個扎進虎狼窩的傻子,再把人勸走。

    誰知干渴已久的嗓子就像干涸開裂的土地,碰著水源就止不住地吞咽,直喝完了整杯才停下。

    她嗆咳了一陣才繼續往下說。

    “……你們要是謝家人,現在還陷在宮里哪處旮旯哭呢。謝家這艘破船漏水,做謝家人有什么好,放你們出去有什么不好。還來河間王府,我娘叫你們來你們就來了?沒見過河間王當街殺人,還是沒聽到外頭挨板子?”

    鹿鳴捧著衣裳站在床邊。

    她向來話少,但說出口的都是深思熟慮千百遍的話。

    “說來說去都勸我們走。娘子去尋杜家的當夜,郎主早打通了關節,有意放娘子出京城。那夜娘子為何不走?娘子對謝家不離不棄,我們也對娘子不離不棄。同樣的事,娘子做得,為何我們卻做不得?”

    蘭夏叉腰道:“對!我們哪里是夫人吩咐過來的?說句不客氣的,我們又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想跑早跑了。我們擔憂娘子才來的。”

    謝明裳點點頭:“你們不是奉命過來,是擔憂我才來河間王府照顧。你們的心意我聽得清楚,但你們明白河間王府是個什么地方?”

    她抬手指窗外:“你們過來時沒看到院子廂房躺著的四位女官?說起來還是宮里派來的人。兩天前,她們四個在庭院被人捆著打板子,血腥氣半夜才散了。”

    蘭夏不以為然,“打板子算什么。郎主在家里有時火氣上來,還會拿軍棍親自罰護院呢。”

    謝明裳心里泛起一點后悔。她和五娘夜去梨花酒樓的那趟,怎么沒帶上蘭夏呢?關門清場的血腥場面,沒叫她親眼見識一回。

    “河間王和我爹爹不一樣,他性子酷烈得多。你們來得太莽撞了。”

    *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三位小娘子同時閉嘴。

    虛掩的門被人敲了敲,顧沛在門外道:“卑職奉命送朝食。”

    鹿鳴和蘭夏警惕地站在兩邊,謝明裳坐在床沿,注視著顧沛帶幾名親兵送進朝食,忙忙碌碌地擺放碗盤。

    這一切仿佛幾天前某個早晨的重現。

    最明顯的變化,屋里取來清粥布菜的,換成了鹿鳴。

    第二個變化,顧沛的話比他兄長顧淮多得多。

    “娘子嘗一嘗粥的味道。冷了熱了,哪處不合口味,直接跟卑職說,我命人端回廚房去重做,娘子莫要摔碗。”

    謝明裳耳邊聽著顧沛絮絮的叨念,心里想著馮喜。

    面甜心苦。口蜜腹劍。

    有蘭夏和鹿鳴在身側,她未說什么,任由顧沛擺好朝食,把桌上冷掉的茶水換成熱水,領人退下。

    蘭夏大著膽子把人送出院子,栓好院門,關好房窗,三人閉門說話。

    藥酒葫蘆顯眼地掛在床頭,鹿鳴清晨進屋便看見了,眼見謝明裳的氣色不對,只靠床坐著片刻,額頭便滲出一層晶瑩的細汗。

    鹿鳴心細,上前擦拭干凈細汗,摸了下謝明裳的后背,滿手的汗,單衣都浸濕了。

    鹿鳴大為吃驚:“娘子后背出了許多冷汗。趕緊換身干凈衣裳。”

    又急忙取下藥酒葫蘆,喂謝明裳服下。

    謝明裳喝下一杯藥酒,精神舒緩不少,輕聲叮囑。

    “院子里有四個宮里派來的女官,不好說話。你們兩個靠近過來,把帳子放下,我們小聲說幾句。”

    低聲問起她們兩個到底是怎么來河間王府的,來多久了。

    蘭夏連說帶比劃,說起昨夜的事。鹿鳴偶爾補充兩句。

    原來自從謝家接到圣旨,謝家兩位女郎罰入宮中,謝夫人坐在謝明裳的空院子里哭了一場,把蘭夏和鹿鳴召去,直說她們的身契已燒了,謝明裳放她們出謝家。

    又把院子里其他幾個灑掃的小丫頭的身契也當眾燒了,遣散眾人。

    原本剩下的人就不多,想走的早走了,剩下的四五個丫頭婆子,倒有三個堅決留下。

    蘭夏和鹿鳴也不肯走。

    依舊每日打掃空院子,門窗桌案擦拭得整齊干凈,堅持等謝明裳出宮回家。

    謝家兩位小娘子自從入宮便杳無音信。

    時隔大半月之后,昨夜半夜三更的,河間王突然遣人敲響了謝家大門,討要謝明裳在家中的服侍女使。

    蘭夏: “昨夜河間王遣人上門討我們,我們才知道娘子落在河間王府。夫人當時便說了,我們在謝家并無身契,乃是自由身,把我們兩個喚去當堂詢問。我們想好了才同意來,來了就沒打算走!”

    鹿鳴想得多,輕聲道:“這次實在僥幸。若不是四位女官被打了板子,王府找不到人服侍娘子,河間王哪會想起派人來謝家尋我們?”

    “清晨我們過來時,娘子一個人在內室躺著,屋里無人照應,隔間躺著四個女官,其中有一兩個看我們的眼神陰沉沉的,瞧著就感覺不對。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娘子,這次萬般僥幸才能重聚,我只覺得慶幸,千萬莫再提讓我們回去的事了。”

    謝明裳直視過去,挨個掃過陪伴多年的兩位小娘子青春明麗的面龐。

    蘭夏和鹿鳴的目光坦蕩蕩地回望過來。

    對著面前熟悉的兩張面龐,謝明裳忽地想起了五姐。

    謝玉翹和她在宮里相依為命,卻裝作“相看兩厭”,為什么?

    不就是怕被宮里人拿捏了姐妹情誼,拿玉翹的性命要挾她,再拿她的性命拿捏玉翹?

    她想起,河間王其實在謝家撞見過她一次的。

    當日春光正好,她和鹿鳴蘭夏兩個嬉笑著邁進后院。他知道她們三個情誼深厚。

    她獨自一個入了王府,輕易轄制不了她。把四個女官打趴,殺雞儆猴也嚇不住她。

    現在蘭夏和鹿鳴兩個就入了王府。

    河間王下次殺雞儆猴,會不會改拿她們兩個動刀?

    謝明裳不敢想下去了。

    她輕聲復述這幾日在王府里的經歷。

    ‘……剛才送飯食那個顧沛,前幾天被他家主上罰了三十棍,就在外頭庭院,前兩天走路還有點瘸。”

    蘭夏倒吸一口涼氣。

    “罰他的理由是因為入王府那日餓著了我。”

    “我一個從宮里領回的女子,在他眼里算什么?顧沛犯的哪算什么大錯?為了我這無關緊要的人,打了跟隨入京的親信三十軍棍。可見河間王生性苛酷,毫無容忍之心……”

    說著說著,謝明裳漸漸斂起笑容,“你們不該來

    的。”

    她挨個看過兩張青春洋溢的面龐,目光里帶痛惜,忽地沖門外喊:

    “來人!她們兩個探望過我了,我有話帶給母親,領她們回去。”

    鹿鳴和蘭夏齊齊吃了一驚,站起身來。

    但門窗關閉,謝明裳喊不大聲,院子里空蕩蕩的,一隊護院不知巡邏去了哪處。喊了好幾聲,始終無人答應。

    “好娘子,別把我們送走。”蘭夏著急得跺腳,“我們走了,這處只剩你一個,你如何過!”

    鹿鳴也焦灼地說:“娘子病著,好歹把病養好了再說——”

    外頭傳來了院門打開的聲響。

    章司儀站在院門邊,抬高嗓音喊:“來人!娘子要把兩位女使送回謝家。你們還不傳信給前院!”

    蘭夏和鹿鳴臉色都變了。

    “她想送走我們!等我們走了,她們四個豈不是想如何磋磨娘子就能磋磨。這女人果然不是好東西!”

    但章司儀喊得大聲,果然有親兵在門外高喊“可是娘子的意思?”

    謝明裳走去窗邊,把虛掩的窗戶大開, “是我的意思。你們去問。”

    親兵飛奔前院而去。

    片刻后小跑著回返。

    “主上傳話說,娘子身邊缺人服侍,蘭夏和鹿鳴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多留一陣。”

    鹿鳴和蘭夏長松口氣。

    蘭夏當著章司儀的面,把窗戶重重關上。

    “娘子下次別這樣。” 蘭夏小聲道:“我們想好才同意來,來了就沒打算走。”

    鹿鳴把粥碗拿來床邊。

    “好了,也算差人問過,河間王讓我們多留一陣。娘子安心吃用點粥吧。”

    人已來了。事來擋不住,懼怕也無用。

    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謝明裳閉目想一會,點點頭:“好,從此不多說。你們傾心以待我,我必以此身報之。”

    蘭夏笑開了:“別趕我們走就好。”

    鹿鳴起先也笑了一陣,很快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消息來得急切,謝明裳入河間王府,到底以什么身份入的王府?在皇宮里遭遇了什么,突然被送入河間王府?

    謝夫人都不清楚。鹿鳴更不敢當面問,怕惹娘子傷心。

    鹿鳴吹了吹粥碗,舀起一勺子溫粥,遞去謝明裳唇邊。

    “這里廚房的粥熬得不錯,粥里放了切細的雞絲和魚片筍干調味,似乎還臥了個蛋?聞著好香。娘子多吃點。”

    謝明裳深深地看她一眼,垂下眼瞼。

    張口抿下了粥。

    第27章 第 27 章 能吃

    后院這幾天難得的清靜。

    四位女官還在屋里不死不活地躺著, 章司儀逞能開了一次院門,恢復格外地慢些。

    蕭挽風吃了謝明裳一場排揎,半夜從她屋里出去, 接連幾日未露面。

    這處院子夜里值守森嚴, 白天卻沒幾個服侍的人,一隊護衛經常不知巡查去了何處, 留個空蕩蕩的大院子給三個小娘子。

    謝明裳恢復正常飲食之后,每日有熟悉親近的人陪著, 心神略安。入夏天氣又暖熱, 病情很快好轉。

    這天清晨用完飯食,她下地走兩圈, 領著蘭夏和鹿鳴去庭院轉悠。

    院門虛掩著,并未有人阻攔。

    這處王府大宅白天里四處空蕩蕩, 兩百親兵不知去了馬場練兵還是跟隨主上出門辦事,總之,她帶著蘭夏和鹿鳴, 試探性地走出老遠, 直到藤蔓攀爬的垂花拱門邊, 才轉過幾名親兵擋住前路。

    “過前頭這道二門,就是前院了。今日前院有訪客, 娘子止步。”

    謝明裳遠遠地瞧一眼二門,回身往后院走。

    這一趟探得遠,走出一身薄薄的細汗, 中途在竹林子里頭歇腳。

    蘭夏嘟囔著:“來得匆忙, 家里扇子沒帶來。誰知道王府里連把團扇都沒有?我早晨在娘子的屋里轉悠,箱籠擺設那叫個干凈。”

    鹿鳴嘆著氣說:“別說團扇了,晚上居然沒燈座, 只有小油燈。這哪像個王府?我們謝家都沒這寒磣。”

    謝明裳恍然想起,“前兩天顧沛把燈臺拿走了。沒還回給我們?去找他問一下。”

    顧沛容易找。

    這幾天早晚三頓飯食都是他領親兵送來。

    顧沛確實話多。頭兩天小心翼翼地叮囑,見謝明裳始終沒什么反應,飯食吃得也順利,這兩天眼見得越來越叨叨了。

    謝明裳提起晚上燈臺的事,顧沛恍然一拍腦袋:

    “主上說屋里前主人用的物件不干凈,叮囑卑職全清走。等新燈臺趕制好就送來。”

    隨即又詳盡解釋起不讓謝明裳去前院的事。

    原因是宅子太大,護衛人手不夠。前院經常有外客,人多眼雜,平日前院的護衛只跟著主上一個人走。

    突然多出個謝明裳,怕護衛出差錯。

    “主上帶入京的人手說起來不多不少,統共兩百來個。但王府場地太大,到處都是院子,府里的馬場又太小!弟兄們早晨得分批去馬場練兵,耽擱不少功夫。還有抽調辦事的,跟誰主上出行的,白日里各處院子分布的人手少。娘子如果找不到人,就是去馬場操練了。娘子等一等。”

    說著說著跑了題,顧沛絮絮叨叨地抱怨起王府馬場如何的小,弟兄們如何挪騰不開。

    “貴府上有馬場不錯了。”謝明裳舀著清粥,不咸不淡地說。

    “京城地貴,比不得關外地廣人稀。謝家的宅子不就因為占地太小,修不得馬場,被你家主上嫌棄了一通?”

    說起來,京城的好地段早被各家占完了,公侯府邸都修得一副擠擠挨挨的小氣相。河間王新賜的這間宅子居然還有馬場?

    “……你家主上該不會吃了吃人生地不熟的悶虧,被人以次充好,王府宅子賜到城郊外去了?”

    謝明裳說完,自顧自地低頭喝粥。

    這幾日胃口漸漸恢復,她也察覺出這里的小廚房做飯確實不錯。上好粳米燉得軟爛清香,實話實話,比謝家的廚子手藝好。

    她喝下第二口。

    顧沛道:“這處不是朝廷賜下的王府。算是——暫借的落腳地?不過,原本就是個王府,出去巷口上御街,肯定算京城的好地段。”

    “嗯?”謝明裳停了吃食,倒有些意外。“哪家王府大宅子空著,借給你家主上了?”

    顧沛樂了。

    “娘子還不知道?這處原本是廬陵王府啊。被我們主上借來暫住幾日。”

    謝明裳噗地噴了含在嘴里的一口粥。

    “……廬陵王府?”

    她看顧沛話多,原本存了套話的心思,誰知套出這等離譜東西來!

    “廬陵王三代人住在王府里,怎肯借給你家主上……不對,你們住進來,廬陵王府一大家子人呢。”

    顧沛理所當然道:“搬去城郊外住了。”

    謝明裳徹底沒話說,啞然喝了口粥。

    想事的時候會忽略手上動作,等她回過神時,不知不覺用完了整碗清粥,腸胃傳來飽脹發撐的感覺。

    她按著進食過量的胃,牙疼般吸了口氣。

    “原來……如此。”

    鹿鳴收拾碗筷,放回漆盤。顧沛留意到空碗時,人還顯得很高興。

    “娘子今日用的多,可見一日比一日好轉了。 ”顧沛捧著漆盤,領親兵腳步輕快地離去。

    謝明裳吃得撐了。

    下地走了兩圈消食,坐回床邊,抬手摸了摸質地上乘的織金紗帳子,打量掛帳子的鎏金銅鉤,床頭鑲嵌的螺鈿云母片。

    細看擺設的桌椅床榻,有了年頭的整套黃花梨。再看墻上看似隨意閑掛的幾幅山水大家真跡,窗上糊的透光碧紗,細節處處彰顯富貴。

    哪家會把象征著先祖榮耀的祖宅借出去?

    謝明裳輕輕地笑一聲:“廬陵王這宅子若是借給河間王的,我把吃飯的勺子吞了。”

    強奪來的吧。

    有點意思。

    ——

    王府前院待客廳堂。

    宮里派來的胡御醫診完平安脈,偷窺一眼對面坐著的王府之主,字斟句酌地回話:

    “氣血流轉通暢,并無明顯的凝滯阻礙之處。但,這個……舊疾么,表面恢復如常

    ,暗中傷損身體根基。春夏時節減緩,秋冬寒冷時節癥狀加劇。殿下的身體情形如何,還要等秋冬季節看。”

    蕭挽風把衣袖拉回肩膀,掩蓋住肩頭胸口幾處舊疤痕,淡淡道:“勞煩。”

    目送胡御醫出門后,陪坐的王府長史嚴陸卿皺起了眉:

    “聽話里意思,至少在京城要留到秋冬了。”

    “幾個秋冬也有可能。”蕭挽風起身走到屏風后。

    心知肚明,出了遼東王叛亂事,朝廷不會再輕易讓身為宗室王的他掌兵。

    蕭挽風吩咐:“無中生有的‘舊疾’先放一放。把正事做起來。”

    今天的正事和王府宅子相關。

    登門求見的工部官員被引進廳堂,主位卻不見河間王的身影,只有王府長史嚴陸卿坐在側邊座上,搖了搖羽扇:

    “汪主簿,說好的河間王府賜宅呢。偌大個宅子怎的沒動靜了。”

    工部派來的汪主簿,嘴皮子著實利索,當即長嘆一聲: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河間王府的事,工部難做啊。”

    隔著一道六座屏風,蕭挽風坐在羅漢床上,手頭擱一盤杏子,聽外頭兩人你來我往,圍繞著“河間王府”掰扯。

    御口賜下的河間王府,位置早定好了長淮巷謝宅。

    但不知哪處環節差錯,發落謝氏的圣旨里卻少了一句,未將謝宅收沒入官府。謝宅至今還是謝家的宅子。

    “謝家在籌措銀兩,填補二十萬兩虧空。如何愿意輕易舍了貴價的宅子?工部奉旨修繕河間王府,青瓦、青磚,長條磚,梁木,琉璃瓦當等諸物件和工匠都已準備到位,就差個宅子。”

    “下官實話實說,工部批下五千兩銀。下官前日去謝家商議買宅子的事宜,謝家一口回絕了。說低于三萬兩不賣。這……工部哪來的三萬兩銀買宅子?”

    “河間王府遷移修繕之事……就卡在這處了。只需宅子到位,工部便能開工修繕。” 汪主簿起身長揖行禮,眼角瞄向屏風背后影影綽綽的人影:

    “勞煩嚴長史,將下官的原話轉述給河間王殿下。”

    汪主簿退出去后,嚴陸卿轉過屏風抱怨。

    “事難辦啊。分明御口定論,把謝宅賜作王府,圣旨卻少了句話,板上釘釘的河間王府沒了個著落;宮里又催著我們歸還廬陵王府。怎么感覺自從入了京城,處處都卡著,處處事不順呢。”

    蕭挽風平心靜氣地坐著剝杏子:“我們在京城事不順就對了。處處事不順,才顯得出京城里誰做主。”

    嚴陸卿嘆著氣說:“常青松常將軍在外頭求見。他領來一個人,是謝家護院的頭頭,綽號耿老虎。他們背后站著謝崇山,多半為了謝六娘子而來。殿下,有人坐山觀虎斗,我們和謝家成了戲臺上互斗的老虎了。”

    蕭挽風一哂:“早說過,京城容不下虎。在座諸公想看的,是狗咬狗。”

    嚴陸卿笑道:“有人要看戲,后院正好有安插進來的四雙眼睛,我們做戲給他們看便是。只是辛苦殿下,需當著那四雙眼睛做幾場戲。”

    蕭挽風剝好杏子咬一口,皺了下眉。

    酸。

    依舊嚴陸卿坐在廳堂側位,招待常將軍和耿老虎兩人落座。

    耿老虎神色冷然,并不坐下,站著昂首說:“謝帥有話帶給河間王殿下,勞煩嚴長史轉達。”

    “河間王上回登門,賜下的馬場墨寶,謝帥不敢忘。想謝家把宅子轉讓作河間王府,只需河間王殿下帶著謝六娘子,近日再登門長淮巷一次,謝帥愿當面商議宅子事宜。”

    嚴陸卿搖了搖羽扇,眼角瞥過屏風背后的人影。

    那道頎長身影轉來他的方向,簡短地一頷首。

    常將軍還在兩邊哈哈地試圖打圓場:

    “謝家宅子對外報三萬兩。如果殿下親自登門商議,數目必然可以降一降。話說回來,錢財死物哪比得上活人呢。謝帥疼愛六娘子,自古父母為兒女操不完的心,殿下這邊也要體諒謝帥……”

    長篇大論的場面話沒說完,嚴陸卿已經應下:

    “可以。我替我家主上應了。近期攜六娘子登門商議。”

    耿老虎追問:“長史說話算數?謝帥叮囑盡快登門,哪日可以?”

    嚴陸卿略一遲疑,屏風背后傳來回答,斬釘截鐵三個字:“三日后。”

    耿老虎沖屏風后抱拳行禮,轉身大步便走。

    場面話還沒說完的常將軍:“……啊?”

    *

    謝明裳一覺睡到傍晚,眉眼間的倦怠少了些,氣色也有好轉,就是背后又出了身汗,人懶洋洋的。

    “病中多睡少思,身子容易恢復。”

    鹿鳴捧來干凈衣裳,“娘子身子還是虛,才會睡夢中盜汗。但出汗比之前少得多了。”

    謝明裳換好衣裳,在屋里起身走了幾圈,這時才留意到蘭夏神色緊繃地站在庭院里,緊盯幾個人高馬大的親衛,搬抬一個大物件進了院子。

    院子里沒點燈,暮光里看不清晰什么,仿佛是個黑魆魆的整東西,重的很,四個人健壯親衛抬得吃力。

    鹿鳴急忙把新送來的簇新銅燈臺點亮。

    直到抬進堂屋,眾人這才看清了,居然是個大實木圓桌。

    橢圓形狀的木桌放置在堂屋中央,又抬來兩座木墩。

    同樣是百年巨木肆意生長的原始形狀,樹干當中橫截開兩尺長短的圓木,充作木墩子。

    謝明裳瞧這實木桌眼熟,揚聲問庭院里站著的顧淮。

    “你們主上書房里的桌子,怎么抬我這里來了?”

    顧淮行禮答話:“主上吩咐,這套桌椅分量沉,娘子掀不動。以后就放娘子堂屋里了。”

    謝明裳點點頭:“行,你們主上眼光不錯。今晚該不會又要來我這處用膳?”

    顧淮居然道:“正如娘子所言。殿下掌燈前后過來用膳。還請小廚房準備飯食。”

    “……”

    謝明裳趿鞋起身時,蘭夏正在院子里和顧沛吵嚷:

    “我們兩個服侍娘子足夠了,她們四個跟過來作甚?”

    顧沛應道:“四位女官服侍娘子,是宮里調派過來的。她們職責所在。”

    “她們跟我們怎么比,我們服侍娘子多年了!”

    “殿下和娘子用膳食,你們六個一起服侍也使得。”

    ……

    “蘭夏回來,吵得頭疼。”謝明裳推開窗沖外喊。

    蘭夏嘟著嘴回來了。

    “壓根都沒吵起來,那個姓顧的一瞧嘴巴就不厲害。我肯定吵得贏他的。”

    “你吵贏他了,然后呢。”謝明裳放下帳子更衣:

    “他知會他家主上,那邊一聲令下,給你十板子,打得你如隔壁那幾個女官似的起不了身,你就老實了。顧沛因為我的緣故剛挨了三十棍,你覺得他兄長顧淮會不會對你手軟?”

    放下的帳子里,謝明裳最后勸慰蘭夏:

    “別爭嘴上一口氣。現今我身子不好,跑也跑不動。等身子養好了再圖商議。”

    ——

    當晚,蕭挽風走近敞開的院門時,剛剛下過一場雨。雨水洗過庭院,桂花樹枝葉油亮亮的。

    堂屋里只謝明裳坐著,蘭夏和鹿鳴以護衛的姿勢左右守在身側,四個女官都站在門邊,動作整齊地拜倒迎接。

    燈光很亮,蕭挽風清晰地看見,謝明裳只掃來一眼,目光便又轉回去,繼續專心剝銀盤里的杏子。

    圓木桌確實很重,她掀不動,也沒打算再掀翻一次。

    今天的飯菜上齊了。

    王府之主似乎習慣在用膳前沐浴。接連幾次都是眉眼發梢沾染水汽,肩頭洇濕地進她的院子。走過身側時,干干凈凈的沐浴清香氣息傳入她的鼻尖。

    他的腿很長,擦身而過,一步就邁過去對面坐下。謝明裳盯著他明顯沐浴后新換的整套干凈衣裳。

    興許過來之前,他剛剛刑訊了人。

    也許殺了幾個,踩過滿地躺倒的尸體血污,弄臟了衣裳,因此習慣在用膳之前沐浴。

    如此想一回,有種懸空的腳踩回地面的感覺,她感覺踏實多了。

    與對面撩袍坐下的王府主人鎮定對

    視一眼,謝明裳繼續剝杏子:

    “飯菜上太多了。兩個人哪吃用得了十六道。”

    蕭挽風沒接她的話。

    院子里人多,他的目光并不像上回在書房用飯時一寸寸地從頭到腳打量。略掃一眼便收回,拿起筷子。

    “新上市的杏子酸。”

    謝明裳不咸不淡說:“能吃。”

    兩人的對談到底為止。誰也沒提起上回半夜同床共枕,謝明裳幾句話把人擠兌走的事。

    蕭挽風坐下時,四名女官便走近桌前。

    為首的章司儀領著朱紅惜站在他身后,擺出服侍布菜的姿態。另外兩名女官猶猶豫豫地往謝明裳這處走。

    蘭夏和鹿鳴如臨大敵,左右緊貼謝明裳,目光怒視,恨不得拿身子把人硬擠開。

    章司儀冷冷從對面注視著。

    謝明裳瞧著好笑。王府后院破事多,吃個飯也能吃出劍拔弩張的意味。

    她夾了一筷子蘭夏布進盤子里的軟嫩多汁的煎豆腐,汁水抿進嘴里含著,抬起黑琉璃般剔透的眸子:

    “兩個人用飯,倒有六個圍著布菜。殿下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蕭挽風并不在意這種小事,吩咐道:“你身邊的兩個女使布菜足夠了。”示意蘭夏把那道煎豆腐挪去對面。

    章司儀領著人無聲無息地退下。

    話題到此結束。兩人開始用飯。

    蘭夏和鹿鳴忙碌著布菜。四個女官站在角落,不言不語如木樁子,只有四雙窺探的目光如影隨形,落在堂屋用膳的兩人身上。

    這是明晃晃塞進王府后院的四雙眼睛。

    操控著這四雙眼睛的人想看什么?

    謝明裳思忖著,視線落在對面的蕭挽風身上。

    他神色如常地用飯食,似乎完全忽略了身后四雙眼睛。膳食用到半途時,開門見山和她道:

    “三日后會帶你去長淮巷謝宅,和你父親面談宅子事宜。你準備一下。”

    謝明裳心頭一震。

    病中細而緩的心跳忽地激烈跳動幾下。表面上裝作不顯什么,低頭喝了口湯。

    “我準備什么?”

    “你父親要本王帶著你。你覺得需要準備什么帶去。”

    謝明裳想了想,“活人帶去就行吧。”

    蕭挽風正喝著湯,動作一頓,直直抿著的唇線忽地彎了下。

    他的相貌絕不平易近人,領兵說一不二的威壓氣勢又重,被他盯一眼就會感覺壓迫。坐在廳堂里不言不語用飯時,謝明裳坐在對面,被壓迫感只會更明顯。

    突然彎唇而笑的神色落在她眼里,一時間,她居然辨認不出愉快還是嘲諷。

    謝明裳看不清,還在帶著思忖打量時,蕭挽風的唇線又拽平了。

    謝明裳垂著眼,舀一勺色澤碧綠喜人的碧澗羹慢慢咽下。耳邊聽他開口說:

    “人去就行,但病著去不好。你父親脾氣不小。這兩天身子可大好了?若不好,拖幾日也可以。”

    謝明裳幾乎死去的心在胸腔活潑潑地跳動,忽然又鮮活起來。眉眼都明亮了。

    她強壓著心緒波動應承下來:“身子已然大好了,三日后可以。”

    蕭挽風的視線終于投過來,帶幾分估量,從上往下地細細查看。

    “人還是消瘦。身子吃力直說,無需勉強。”

    謝明裳肯定應下:“可以。”

    蕭挽風一頷首,此事便定下。把盛著碧澗羹的青瓷盅推去她面前。

    “謝家傳話說,開價三萬兩轉讓宅子。”

    謝明裳咽下一口熱羹,琢磨了幾遍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讓我跟父親去談價錢?給個底價,太低了不成。謝家缺錢。”

    蕭挽風眉梢跳了跳。盯她一眼,繼續喝湯:

    “人去就行。不必你談價。”

    吃完喝完,兩人對坐飲茶,親兵過來收拾干凈桌子,謝明裳其實頗為喜愛這個實木桌,手指輕輕劃過一圈圈的年輪,摩挲了幾下才起身去內室。

    然而蕭挽風用完了晚膳卻不走。

    “準備寢具。”他吩咐下來。

    正奉茶入內室的鹿鳴和蘭夏齊齊一怔。蘭夏的臉色變了,眼看就要開口質問,被鹿鳴拿手肘擠去旁邊。

    鹿鳴深深地伏身萬福:“殿下恕罪,可是要奴等準備寢具,讓娘子早些歇息就寢的意思?”

    蕭挽風已經起身往內室里走:“準備寢具。本王今晚歇這處。”

    第28章 第 28 章 服侍

    西邊臥寢傳來水聲。

    沐浴需要的熱水只靠鹿鳴和蘭夏兩個, 怕不要折騰半個時辰。四個女官被打發去燒水抬水。

    謝明裳褪去衣裳,只穿一層薄單衣,人坐進浴桶, 纖長脖頸后仰靠在邊沿, 回想著女官們退出去前探究的眼神。

    探究什么?

    熱水嘩啦啦地倒入浴桶中,蘭夏恨得咬牙。

    “前陣子娘子病成那樣, 這才好起來幾天?留個狗屁宿!河間王那狗東西——”

    謝明裳抬手拍了下水面,激起響亮的水聲, 把蘭夏的大不敬言語遮擋住了。

    “在人家后院, 他愛留宿哪處就宿哪處。有什么好說的。”

    謝明裳緩緩地坐進浴桶:“避個嫌,你們今晚別宿在東梢間了。找兩邊廂房的空屋自己住去。”

    她在水里褪去單衣, 露出新雪色的肩膀脊背,招呼鹿鳴過來幫擦背。

    “也不是頭一回留宿。他上次睡在我這處, 半夜被我罵走了。你們進王府之前的事。”

    鹿鳴眼角淚花正閃爍,被哽了一下,那點淚花就散了個干凈。

    “竟有這種事?娘子怎么罵的。”

    “罵他像野地的狼還是狗來著?忘了。總之當面罵了一通。”

    蘭夏吃驚地小聲問:“他就被罵走了?”

    “什么也沒說, 起身走了。幾天沒過來。”熱水沐浴很舒服, 謝明裳雪白的手臂懶洋洋地搭在浴桶上, 不大想動彈。

    “讓我想想說辭,今晚怎么罵他。”

    震驚太過, 以至于有點好笑,反倒把蘭夏和鹿鳴的傷感沖散了。

    “你們留在東間,我罵他被你們聽到了, 他惱羞成怒反倒不好辦。”謝明裳開了個玩笑。

    “你們躲遠些, 我隨便罵他,總歸沒人聽見,他受著也就受著。”

    沐浴完畢起身, 開門放女官進內室布置就寢用的枕頭、被子。抬木桶倒水的重活計,也不客氣地教她們做了。

    堂屋東邊的東梢間被王府主人占據,顧淮領著親兵進進出出,放置許多新的物件。鹿鳴和蘭夏兩人抱著簡單行李挪去庭院兩邊的廂房空屋。

    蘭夏不放心地頻頻回頭,神色滿是擔憂:“娘子……”

    謝明裳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怕什么。又不是他頭一回留宿。你們只管歇著去。”

    幾番言語終于把人哄走了。兩人出屋時,正好和四名女官擦身而過。

    兩邊隱約劃下楚河漢界,蘭夏鹿鳴兩個服侍她,四名女官服侍河間王。只要不越界,謝明裳隨她們去。

    四名女官還在有條不紊地抱來瓷枕,準備被褥,鋪床設帳。

    章司儀放下錦繡軟衾被,意味深長地回身瞄一眼,當著謝明裳的面,在大紅色的被褥中央放下一塊素白帕子。

    謝明裳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帕子上。

    宮里出身的女官,可不像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好糊弄。

    章司儀當著謝明裳的面,把白帕子擺弄得端端正正,格外顯眼。

    “娘子今夜初次服侍殿下。宗室血脈不容混淆,娘子恕罪,明早奴婢需得驗看帕子,報入宮里。”

    章司儀眼里現出嘲弄。

    興許隔門聽見了之前謝明裳糊弄蘭夏和鹿鳴的說辭,“初次服侍”四個字從她嘴里吐出,咬得格外清晰。

    章司儀姿態無可挑剔,端正福身,嘴里輕言細語:

    “殿下對娘子足夠體貼了。耐心等候娘子病愈之后方才留宿,三天后還會帶著娘子回門。”

    謝明裳睨她一眼,直覺這女人后頭還有半截話。

    章司儀果然露齒而笑,輕拍了自己臉頰一下。

    “說錯話了。成親三日,夫婿領著新婚發妻才稱

    作回門,娘子這樣的身份……也不知該叫什么。”

    章司儀微微地笑,“奴失言。”

    謝明裳的視線轉過半圈,仔細打量她身側儀表端正的女官。

    她傾身靠近章司儀耳邊。

    “身上受的杖還在疼吧?怎么忍著疼做出那副云淡風輕的表情的?不怨恨給你板子的河間王,倒恨在我身上。這份表里不一的功夫,章司儀教教我。”

    章司儀不止忍著疼,更忍著恨。

    她雖受了杖刑,但她恨的不是賜她十杖的此間王府主人,而是在主人面前撕下她體面的謝六娘。

    河間王府只有一個主子,旁人都是奴婢。她見不得奴婢偏做出主子樣。

    從前身為官宦千金站在云端上那是從前的事,如今既已掉下云端,陷進比她們還不如的泥污里,憑什么裝得和從前一樣高貴體面呢。

    章司儀偽裝的云淡風輕很好,忍著心頭肆虐的恨,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雪白帕子,掛著得體微笑退了出去。

    蕭挽風走進內室時,謝明裳坐在床邊,手里攥著一張雪白帕子,看過來的眼神很奇異。

    蕭挽風的腳步微微一頓。

    謝明裳靠在床頭,擺弄著那帕子,似笑非笑地打招呼:“殿下來嫖我了?”

    “……”

    蕭挽風明顯地吸了口氣,又把這口氣緩緩吐出去,掀開里外隔斷的珠簾,邁開步子往床前走。

    “誰給你氣受了?”

    他的影子居高臨下籠罩下來。謝明裳被籠罩在暗影里,不大舒坦,把床頭的小油燈往里挪了挪,暖黃燈光便驅散了兜頭攏下的影子。

    蕭挽風留意她手里擺弄的雪白帕子,意識到什么,把帕子從她手里抽出,扔去床里。

    謝明裳又從床里把帕子摸出來。

    當著他的面,雪白絹帕攤平在大紅被子中央。

    “有人和我說,宗室血脈不容混淆。今夜的情形要報進宮里的。殿下今夜把帕子用好了,免得以后有了孩子,有人拿孩子的血脈說事。”說完人往下躺,端端正正平躺在白帕子上。

    蕭挽風幾步坐回對面的圈椅上,問她:“哪個女官和你說的。”

    “重要么?”

    蕭挽風閉目道:“哪個說確實不重要。”

    他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穿過珠簾時的腳步極快,珠簾子嘩啦啦地亂響。

    剛歇下的廂房燈光又亮起,四個女官被親兵們拖出庭院。

    庭院里的石燈座挨個點亮,照得各處亮堂如白晝,紛亂的火把光芒映進堂屋和內室。

    不止主院里伺候的灑掃仆從,廂房的蘭夏和鹿鳴,就連其他院子值守的仆婢也被喊來,齊齊跪倒聽訓。

    廬陵王匆忙搬走,王府里漏下的人不少,黑壓壓的足有五六十號人。

    章司儀領著女官跪在庭院青石地上,脊背端正,謙恭中帶體面,姿態儀表無可指摘。

    “我等恪守規矩,不知犯了何事,惹來殿下責罰。”

    蕭挽風在庭院當中的座椅撩袍坐下。

    滿庭院的燈光聚在他身上,神色冷峭,眸子半闔,并不看下頭跪著的人,只淡漠道:“有人問你話?”

    章司儀一驚,倏然閉嘴。

    “拖下去,杖十。”

    映照得通亮的庭院里針落可聞。王府之主動了真怒,無人敢說話,恨不得把呼吸都屏住。

    刑凳是早就架好的。眾人耳邊響起了沉悶的擊打聲和數數聲。

    十杖很快打完,章司儀血淋淋地拖回庭院當中。火把的影子亂晃,她咬牙挺直脊背跪好,隱忍著不吭聲。

    蕭挽風看在眼里,點點頭。

    “很會審時度勢。不愧是宮里出來的人。”

    他在燈光下挨個打量四位女官,眉眼里現戾氣。無人敢和他尖銳的目光對視,女官們紛紛低下頭去。

    “宮里冊封的六品女官出身,當做護命符了?誰給你們的想法?”

    四個女官臉色驟變,聽到頭頂上方傳來冰冷吩咐:

    “拖下去,杖十。”

    第二個十杖計數完,章司儀又被渾身是血的拖上來,額頭觸地,顫抖地伏地行禮:“奴等錯了。求殿下恕罪。”

    蕭挽風在燈下打量著她,神色平靜無波,濃烈血腥氣縈繞鼻下,生死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小院里所有仆婢都跪倒在地,仿佛拜的是閻羅殿中手持生死簿的判官。

    蕭挽風連責罰的理由都不給了。

    摩挲著左拇指處的精鐵扳指,平淡道:“拖下去,杖十。”

    沉悶的擊打聲里,庭院死寂一片。被杖刑的人昏死又醒來。

    “王府宗室血脈純正與否,要受你們幾個的監視,由你們斷定,報入宮里。是你們自己的意思?馮喜的意思?總不會是圣上的旨意?”

    跪在最前頭的三名女官肩頭顫抖地伏身下去,無人敢答。

    蕭挽風問:“不答?誰是第二個管事的?”

    兩名資歷淺的女官悄眼去覷朱紅惜。

    頭頂上方的視線緩緩落在朱紅惜的臉上。

    朱紅惜撲倒在地,嘴唇顫抖:“馮喜公公叮囑的。馮喜公公好意,知道殿下初入京城,府上人手不足,叮囑奴婢等照應著后院……”

    “誰負責密報?”

    朱紅惜顫聲道:“章司儀!只有章司儀一人知曉如何密報入宮里!”

    “現在只能由你代寫了。”蕭挽風坐回木椅,緩緩摩挲著精鐵扳指:

    “給她紙筆,當面寫密報。密報差一個字,刑杖不停。”

    沉悶的木杖聲里,被杖刑的人徹底昏死過去,如同死肉,動也不動。

    鮮血漫溢流淌,朱紅惜跪倒在血泊里,哆嗦著奉上墨跡淋漓的密奏。章司儀人已昏迷,朱紅惜膝行幾步過去,抓起她的拇指,蘸了蘸地上汪成血泊的一灘血,在密報最后畫押。

    庭院中央端坐的人起身走到朱紅惜面前,腳步頓住,接過密報閱覽,又把鮮血手印沾滿的密報遞回面前。

    朱紅惜跪在血泊里,面色發白,肩頭如篩糠般抖個不住,接了幾次才接住那張薄薄的密報。

    “明日天明后,把章司儀送回宮,讓她當面呈交密報。去了就不必回來了。”

    血水緩慢地往四周低洼處滿溢,蕭挽風坐在庭院中唯一一塊干凈的地面處,視線居高往下,淡漠掃過朱紅惜趴伏顫抖的肩膀。

    半晌,彎唇一笑:“以后本王的后院,還要勞煩三位女官繼續照應。”

    *

    外頭庭院鬧到半夜才落幕。

    謝明裳起先在屋里聽著,當中撐不住睡了一覺。入睡的時間應極短暫,她醒來時,庭院里依舊通亮,只并無任何人聲響動,只有樹梢此起彼伏的蟬鳴。

    她聽到一聲:“都退下。”

    凌亂的腳步聲這才細微響起。仿佛任何動靜都會驚擾了地下沉眠的惡獸般,眾人悄無聲息地四散去。

    門外響起單獨的腳步聲,珠簾脆響。

    蕭挽風的身影映在帳子外,紗帳隨即被撩開,銳利的探視目光望進床里。

    “吵著你了?”

    謝明裳睡過了頭,現下很清醒。

    “確實有點吵。殿下撒完氣了?”她仰著頭,平靜地道:“準備回來嫖我了?”

    蕭挽風第二回聽到這個字眼時,表情已經和謝明裳同樣平淡了。

    他沒什么反應地松開手,帳子垂落下去,遮掩住大半燈光,坐在昏暗的床邊,長腿踢開烏皮靴。

    殘余的血腥氣隱隱約約往鼻尖里鉆。或許是庭院里的血四處流淌,他走過時沾了點在烏靴底。

    謝明裳抱著被子往里頭讓了讓,開口商量。

    “今夜折騰這么一場殺雞儆猴,還要多謝殿下手下留情,放過蘭夏和鹿鳴兩個。今夜明裳服侍殿下,殿下收點勁,三天后還要回謝家。我爹爹脾氣是真不好。”

    蕭挽風眉頭一跳。

    他正在取發冠,動作頓了頓,沒多說什么,取下驪龍冠,隨手放去床邊,又把外袍掛去床頭。

    “別多想。夜深了,歇下。”

    謝明裳把被子敞開,露出單薄瘦削的肩頭,烏發披散在腰后。她只穿了件質

    地柔薄的朱紅色單衣,從床里摸索了半天,終于尋到那條雪白帕子,端端正正展開,墊去身下。

    蕭挽風盯著她的動作,脫外袍的動作停下了。

    謝明裳解釋說:“宮里的女官自作主張,惹殿下不喜。但還做的準備還是得做。免得明天早晨殿下提褲子走人,過兩天不認賬了,非說我混淆了王府后院血脈,怪罪到我身邊的人。畢竟,殿下賜杖的威風大家都見識了……”

    蕭挽風沒什么表情地坐著,眉峰攏住,這是個壓抑的神色。

    手背搭在膝頭不動,仿佛按捺著心頭即將噴發的火山,把濃煙升騰的火山口灰巖強硬堵上,唇角繃成一條長直線。

    屋里的燈火映亮他的半邊側臉。謝明裳仰著頭,目光帶思索,打量著燈火下顯現的壓抑和隱忍。

    說句實話,她不太明白他在裝什么。

    吩咐留宿,她沐浴妥當,一切順理成章,他偏偏還在她面前維持著偽裝的和善,表面客氣的面皮。

    只要火山下有熔巖涌動,火山遲早噴發,表面一層偽裝的灰巖能堵得住什么?

    與其心驚膽戰地等待不知何時剝開這層畫皮,露出下面翻滾的猙獰,她寧愿直接站在火山口,直面噴發。

    蕭挽風抽走她身下的白帕子,不知扔去了哪處,站在床邊。他的肩膀寬闊,筋骨健壯結實,比她父親謝崇山更像一座山,近距離之下更顯壓迫。

    謝明裳躺在床上未動。眸光垂下,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開始解自己的單衣。

    此刻她的柔順顯然并不令他愉悅。

    蕭挽風在近距離俯視,目光幾乎扎在她臉上,看不出喜怒地開口:“今夜不打算睡了?”

    謝明裳惋惜地說:“真不能留個證據……?”

    話音未落地,蕭挽風扯開被子一抖,謝明裳肩膀以上的部位被兜頭罩住。

    她面前的視線陡然陷入黑暗,微微一怔,本能抬手去扯被子。

    扯被子的手卻又被按住了。

    黑暗中感覺肩膀被按住,往側面發力,她不由自主地被拉扯著翻了個身,人成了俯趴的姿勢。被子還覆蓋著頭臉。

    掙扎了幾下的結果,兩只手都被握住,壓在蕎麥軟枕間。

    另一只手按在她后背單薄的蝴蝶骨處,沒有用勁,虛虛按壓了幾下。

    謝明裳沒有和男人洞房過,不知這位什么毛病。現成的姿勢不用,偏選稀奇古怪的姿勢。

    她感覺之前可能會錯意了,蕭挽風同意帶她去謝家,或許并不想用她和謝家壓價。

    軍功赫赫的河間王,也許身家巨富,壓根看不上區區三萬兩。也許他只想故意把她弄得凄慘,再帶去謝家展示她的凄慘,當著她父親的面洗刷當年舊怨。

    溫熱的手掌帶著人體的熱氣覆蓋在她的后背上,她的皮膚如冷玉般微涼,登時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黑暗中不能視物,觸感敏銳,感覺那有力的手掌按壓了幾下蝴蝶骨,又往周圍按。

    她本能地想要把身子蜷縮成弓,才掙動幾下,卻不輕不重地被拍了一記。

    啪地一聲,一巴掌拍在她后腰。拍的力道不重,響聲卻清脆地傳出去老遠。

    謝明裳索性趴著不動了。

    愛怎樣就怎樣罷。

    那只溫熱有力的手在她的肩胛四處捏了幾下,發力并不重,只激起一片酸麻,同樣不嚴重。

    整個頭臉都被蒙在被子里,俯趴著動彈不得,謝明裳破罐子破摔地任人四處揉捏。

    黑暗里感覺那只手按壓過消瘦的肩胛,單薄的蝴蝶骨,順著后背的脊椎骨,一截截地往下揉捏,力道逐漸加重。

    謝明裳忽地劇烈掙扎起來。

    脊椎要害,被捏斷一截,人從此只能癱在床上。

    她低估了河間王的兇性。他是不是打算把她弄癱了抬去謝家?

    掙扎又被強硬按住。按在她脊背上的手掌力道不輕,不顧劇烈掙扎繼續往下捏,捏到尾椎處,又原樣往上一截截地按捏。

    “血氣凝滯阻礙,筋骨不通暢。” 隔著被子,男子低沉的嗓音模模糊糊地傳來耳邊。

    “你多久沒練刀了。”

    被子里的劇烈掙扎忽地止歇住。

    謝明裳隔著被子,聲線帶出警惕:“誰告訴你我練刀的。”

    “掛在墻上的彎刀,不是你的?”

    謝明裳這才想起,對方遣人去謝家請來了蘭夏和鹿鳴。當夜看到她屋里掛的彎刀,并不出奇。

    “誰家墻上沒幾件裝飾。”

    謝明裳不冷不熱地應道:“只不過,京城文官家里的千金閨秀喜歡掛琴掛畫,我們武將家的粗人喜歡掛刀掛箭。殿下沒見識過?”

    “見識了。”蕭挽風的聲音道。

    兩人短暫的對話到此為止。

    謝明裳以詭異的姿勢趴著,衾被嚴實蓋住頭臉,動彈不得地被按壓在床上。

    要緊的脊椎骨被上下反復按捏過兩遍。如果存了捏斷的惡意,早發力捏斷了。

    她意識到自己的猜測不準確,漸漸松開掙扎的勁,趴在床上懶得動彈了。

    中途還打了個困倦的呵欠。

    “困了?”被子外的手還在揉捏。這次挪去別處,發力按壓肩背幾處關鍵大穴位。

    瘦削的肩頭又細微地繃緊,隨即放松。

    “不礙事。”謝明裳忍著呵欠說:“還可以服侍殿下。”

    隨著她的劇烈掙扎消失,控制按壓的力道也減弱了。蕭挽風平鋪直敘地道:“誰服侍誰。”

    謝明裳蒙在被子里的頭頸動了動:“……唔。”

    第29章 第 29 章 熾烈

    謝明裳試圖縮回手, 手腕依舊被鐵箍住似的不能動彈。她索性又趴了回去。

    “想服侍也沒法服侍。殿下按上癮了?那行,下面一點,左邊一點, 肩胛骨有點不舒坦——”

    脊背上逡巡的手重重壓了一下。

    不知按壓到何處關節, 她整個人仿佛游魚往上彈跳,又落回床上, 蜷縮著吸了口氣,忍著沒喊疼。

    “筋脈僵而不暢, 傷及了根本。”蕭挽風淡漠說:“身子多病, 庸醫總叫你躺著?越躺病更重。”

    身上被重重按的那下正好按在筋骨縫里,劇疼里泛起難忍的酸, 謝明裳真被惹毛了。

    章司儀的那套陰陽怪氣被她現學現用:“大半夜的出診醫治病人,殿下太好心了。”

    “總歸人沒死在王府后院, 還能服侍殿下。到底要不要我服侍?說個準話,別零零碎碎地折騰人——哎哎哎。”

    身子吃疼得按捺不住,她在被子里悶悶地喊出聲。

    蕭挽風的手勁大得可以開兩石弓, 被這樣一只手蓄力在關節筋骨處重重按壓, 謝明裳疼得幾乎五官扭曲, 掙扎著裹在被子里亂扭,后腰背又被警告性地拍幾下。

    她起先還忍著疼, 但筋骨被強硬掰揉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實在忍不住,呻吟幾乎沖破喉嚨。

    蒙在被子里喘不過氣, 呼吸急促地起伏, 眼前一陣陣地發花。

    等蒙著頭臉的被子被掀開時,她急促地呼吸著,身子忍不住細細地顫抖, 手背抹掉疼出來的淚花,又疼又熱,出了滿身的薄汗,幾縷烏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

    蕭挽風無事人般地從床上起身,取過床角落的白帕子,擦了擦她沾濕淚痕的臉頰和下巴。

    吹熄了油燈。

    室內陷入黑暗。

    謝明裳瞪視著隨手扔去床邊的白帕子。

    沾染了些汗漬淚花,依舊雪白顏色,在黑暗里看得清楚。男人在她身側睡下了,背靠著她,面朝著床外的帳子。

    她急促地喘了半天才喘勻呼吸,翻身向著床里睡下。

    她已經脫得只剩一層蔽體單衣了。二十來歲的壯年男子和她同床共枕,在她身上又捏又揉了半個時辰,逼迫得她在床上扭得像條蛇,最后居然沒碰她,自己翻身睡下了。

    戰場上傷了身子不能人道?還是今晚刑杖見了血,人已經滿足了?床上那點事刺激不夠?

    總之有病吧!

    ——

    謝明裳半夜被折騰得不輕,整夜無夢。等一覺睡醒時,居然已經過了辰時。她極少睡得這么沉。

    蘭夏和鹿鳴兩個坐立不安地守在內室。她這邊身子微微動彈一下,幾乎立刻被察覺了。

    蘭夏撲過來掀開簾子,淚汪汪地喊:“娘子……”

    鹿鳴輕聲道:“娘子沐浴罷。浴桶和衣物已準備好了,灶上剛燒好的熱水,洗一洗心情舒暢。”

    謝明裳昨夜出了整身的熱汗,沒多想,由鹿鳴攙扶著起身去屏風后沐浴。

    熱水燒得溫度正好,水里加了舒緩疲乏的草藥,熱水淹上肩頭的時候,簡直舒暢得骨頭都酥了。

    她長出口氣,將手臂搭在木桶上。

    無意中一扭頭,鹿鳴卻也淚汪汪的,抹眼淚時還刻意避著她。

    謝明裳抬手抹了下鹿鳴眼角的淚花,“怎么了,誰欺負你們。”

    鹿鳴還在強忍著淚說無事,蘭夏抱著衣裳轉進屏風,一愣,汪地哭了。

    “娘子的肩背……”

    雪白的肩背后頭,出現許多處淤血青痕。

    痕跡并不深重,奈何數目太多,沿著脊椎骨往下,左右兩邊到處都是指印和瘀痕,斑斑點點落在雪白的肌膚上,瞧著觸目驚心。

    蘭夏撲過來抓著謝明裳的胳膊,雪白胳膊的肘彎關節隱蔽處竟也有淡青指痕。蘭夏心疼得眼淚啪嗒啪嗒掉進浴桶里。

    “我……我給娘子要些傷藥擦擦。”

    蘭夏的反應太大,大概是誤會了什么。不敢喊大聲,怕被人聽去,只忿然道:“欺辱娘子的狗東西不得好死!”跑了出去。

    謝明裳被她的反應倒弄得一怔,抽回手肘摸了下,處處酸疼。她恍然記起,昨夜被翻來覆去地揉捏,大概是手勁太大弄出來的瘀痕。

    鹿鳴顯然也誤會了,忍著淚繼續輕柔擦拭她的脊背。

    “娘子忍一忍。再過兩日就能回謝家,娘子找個機會和夫人私下見面說一說。郎主如今恢復了車騎大將軍的封號,謝家遲早會起復……總有法子的。”

    謝明裳:“唔,昨夜……其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不說還好,鹿鳴的眼淚也啪嗒掉進浴桶里。

    娘子的性子,她能不知曉?輕易不肯示弱的。若不是疼狠了,哪會那樣地喊。

    娘子開口安慰,鹿鳴也只能把淚花迅速擦去。

    “熱水里泡久了頭暈,娘子起身罷。兩日后回家時,人要養得好好的。身子骨好了,才能盡量尋得機會。”

    說的很對。

    今日奉上的朝食比前兩日更豐盛。除了慣常的養胃米粥配爽口小菜,還端上來一盆熱氣騰騰的燉肉。

    顧沛指著燉肉說:“主上出門前特意吩咐下來的。說娘子身子骨弱,固然有久病的緣故,但日常吃用得太少,肉食葷腥幾乎不碰,如何能養得身子強健。”

    蘭夏怒道:“你們以為娘子不想吃么?身子不好,清粥養脾胃,肉食吃多了犯惡心。你們要看娘子吐幾次才行?”一番話口氣太沖,鹿鳴急忙扯她的衣袖。

    謝明裳倒是無可無不可:“既然你們主上吩咐下來的,放著罷。”

    顧沛被迎面沖了一場,倒也沒發作,只尷尬地原地轉兩圈道:“不拘多少,娘子吃點,卑職也好交差。”

    病中久不碰葷腥,確實不大能用羊肉。羊肉腥膻,如何烹煮都有一股濃烈氣味,對于病中敏感虛弱的嗅覺來說,過于沖了。

    她挑挑揀揀,吃了兩小塊腱子肉,又把肉湯澆了點在粥碗里,顧沛捧著空碗退走,這場朝食應付過去。

    鹿鳴悄悄說起昨夜庭院里的那場觀刑。

    “原來廣陵王府留下的人竟有四五十個之多。河間王昨夜訓誡眾人道,‘不論你們是被舊主子漏下的,還是故意留下的,在本王手下討日子,要認清形勢’。”

    “昨夜庭院里血流得滿院子都是,人幾乎被打爛了。許多人被嚇得走路都不穩當,跌跌撞撞地出去,著實可怕。我感覺他們不敢違逆新主。我們想要在府中找尋幫手,不容易。”

    謝明裳思索著問:“章司儀死了沒有。”

    “沒死,還留一口氣,昏迷著抬出去了。據說要抬回宮里,叫她親自遞送密報給馮喜。”

    謝明裳聽著聽著,感慨了一句:“打人不打臉。京城里習慣了背后互捅刀子,見面依舊客客氣氣的。這位倒好,當面啪啪打臉。”

    話說回來,這位身為宗室王,又有一層功臣光鮮身份,擔得住他的恣睢性情。

    她又問:“那三個女官如何了。”

    鹿鳴朝庭院方向努嘴:“嚇破了膽。裝孫子呢。”

    昨夜被揉搓了半夜,今天起身后渾身筋骨都酸疼。謝明裳忍著疼,繞庭院走了兩圈。

    剩下兩名女官低眉斂目,忙忙碌碌擦洗整理了整個早晨,總之,忙活完手上的差事,不聲不響退守在廊下,竭力把自己當作庭院里矗立的燈臺石柱子。

    謝明裳停步留意看一眼,蹲在廊子里的是陳英姑。

    陳英姑眼睛都不敢抬,蹲在角落里,低頭用力擦拭著回廊石柱,把廊柱子底座擦得光亮如新。

    “朱紅惜呢?”謝明裳的腳步停在身側。

    陳英姑慌忙福身行禮,“朱紅惜清晨送章司儀回宮。”

    謝明裳抬頭看看接近午時的天色,“這么久不回,人還會回來?”

    陳英姑吶吶地道:“奴婢不知。朱紅惜在宮里認識的人多,興許……”

    “哦。”謝明裳打斷道:“章司儀送回去了,朱紅惜求人告奶奶地躲入宮里不回來,王府后院只剩你們兩個了?”

    陳英姑大為驚恐,不知聯想到什么,閃電般跪倒開始磕頭:“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對娘子并無惡意,求娘子放過奴婢!放過奴婢!”

    她這幾下磕頭磕得實在,額頭瞬間破了皮,幾滴血濺在廊子青磚上。

    謝明裳厭倦地垂眸看著地上新添的血跡。

    “聽說昨夜淌了滿院子的血?大清早地擦洗了半天才擦干凈。又濺血了。”

    陳英姑的脊背僵直了。

    她露出絕望的神色,不再磕頭,也不再動彈,深深地伏身下去,擺出任人發落的姿態。

    謝明裳回身往屋里走。走出幾步,停下道:

    “都是心不甘情不愿被人發落來的。不得不住在一起,不互相體諒倒霉,卻偏要捅刀子尋晦氣,似乎不把我踩下去,就顯不出她站得高似的。只可惜,我這石頭墊著硌腳。”

    沒明說“她”是誰,陳英姑怔忪片刻,漸漸回過味來,后知后覺顯出狂喜神色,又伏身大禮投地:“奴婢和她不同!奴婢盡心服侍娘子。”

    “我不差人服侍。”謝明裳厭倦地說。

    “我不喜歡這處,你們也不見得喜歡這處。只可惜被人按著住在一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安安靜靜地住著,兩邊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別來踩我,我也不去踩你們。就不能安生點過日子?”

    說完拋下庭院里的兩位女官回屋子里去。

    蘭夏和鹿鳴兩個時不時地回頭張望,悄聲稟告:“她們兩個把廊子里的血跡擦干凈了。”

    “人退去角落里,不知做什么去。”

    謝明裳道:“不老實的兩個都回宮了,這兩個算老實的。井水不犯河水六個字,希望她們兩個記住就好。”

    說話間繞著院子散步,身上出了薄薄的汗,精神卻好了些,叮囑說:“我們的飲食用水還是別讓她們兩個碰。”

    “我們曉得。” 鹿鳴鄭重應下,“那給她們什么差事?我看灑掃庭院的人手足夠。她們兩個不安排活計,怕人太空閑,琢磨生事。”

    “東間不是新添置了河間王許多東西么。”

    謝明裳隨口說:“誰知今晚他來不來。河間王相關的事,全丟給她們做。夠她們兩個忙。”

    蕭挽風今晚沒來用膳。外頭有宴請,他赴宴去了。

    謝明裳打探清楚,安心睡下。

    誰知人都睡沉了,大半夜的,忽地感覺到屋里又點亮了燈,咚

    地一聲。她迷迷瞪瞪地睜眼,看到一道強健頎長的背影坐在床邊。

    咚一聲,第二只馬靴也扔去地上。

    帳子被撩開,沐浴后的清新皂角氣息籠罩過來。蕭挽風坐在床邊,從上往下俯身,似乎在打量她睡了沒有。

    謝明裳昨夜被揉搓出的滿背瘀痕還沒消退,走路肌肉筋骨都發疼。

    她對這位在床上的癖好估摸不透,瘋了才會“驚醒過來伺候”,理所當然地閉上眼繼續裝睡。

    對于久病纏綿的人來說,裝睡實在是一樁簡單不過的事。

    她只需抱著軟枕,動也不動地側身面向床里躺著,呼吸淺而急促,口鼻間吸進慣常的安神助眠的藥枕氣息,刻意忽略上方壓下來的陰影。

    幾個須臾間,人幾乎真的要睡著了。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她露出衾被的左肩頭上。

    謝明裳心里一震,人依舊抱著軟枕不動。看似平靜闔攏的眼瞼下,烏黑眼珠細微震顫幾下。

    她想起一樁不相干的事。

    昨夜準備的白帕子,后來被他用來擦拭她滿臉的熱汗和淚痕,似乎扔去地上了?

    后來再沒見到。帕子呢?

    腦海里想得亂糟糟,五感越發的敏銳,似乎連陰影晃動都能感覺得出。

    她感覺到人影靠得很近,溫熱的呼吸拂面,一只手探過來,摸了摸她的臉。

    京城天氣入了夏,謝明裳夜里睡得臉頰暖熱,剛剛沐浴過的骨節分明的手帶著冷水涼意,觸在臉頰上冰涼。

    她強忍著沒動,繼續裝死。

    對方近距離凝視半晌后,手指探到她鼻下。

    謝明裳:“……?”

    不知不覺屏住的呼吸在黑暗中強行呼出。

    清淺鼻息噴在對方手指上,謝明裳心里默念:“一,二,三,狗東西,四,五……”

    呼吸急促,淺細而又均勻,屬于病中常見的氣促。

    對方耐力很好,謝明裳的耐心也不差。直等到二十余次呼吸后,對方終于抽回手指,沒再繼續探下去,把她裹緊的被子往外拉了拉,側身面對床外睡下了。

    謝明裳睜開了眼。

    黑暗的室內,視野看不清晰,背對她睡下的男人沒蓋被子,側睡的身形輪廓露出模糊影子。

    耳邊傳來平緩而有力的呼吸,她的視線逐漸適應了黑暗。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隱約燈籠光,可以模糊望見眼前線條流暢的肩胛骨,單衣下包裹的堅實肌肉,隨著呼吸緩緩起伏。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

    性子也像野豹。

    只撲活食,不動死物。

    謝明裳心里琢磨著,以后多裝死?

    鼻下傳來軟枕里填充的藥草清香,她在黑暗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夏季夜里悶熱。

    病中的人起先還不覺得,習慣性地把軟被裹住全身,直到后半夜她被熱醒過來。

    床板在微微地晃動。

    她抱著軟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面前模糊的身形輪廓,一時反應不及。

    直到下刻,耳邊傳來一聲熾熱的呼吸,叫她驟然驚醒。才弓起的身體悄無聲息地伏回去。

    男人背對著她躺著,呼吸急促,卻又不同于她病中呼吸的淺細急促,黑暗中傳來的呼吸里帶熾烈的意味。

    床板又微微晃動起來。

    謝明裳驟然意識到他在背身做什么,烏黑眼睛里露出幾分不可置信。動也不動地側躺片刻,藥枕緩緩往上挪,遮住自己的臉。

    帳子里的黑暗為掩護,沉睡的安靜成為背景,窗外樹上斷斷續續的蟬鳴都被忽略了,耳邊仿佛只剩下黑暗里偶爾泄露的一兩聲肆意的喘息。

    片刻后,藥枕無聲無息挪開,露出兩只黑暗里烏亮剔透的眼睛,注視著前方單衣覆蓋下的肩胛賁張肌肉。

    良久,背對她側躺著的男人沉重低喘一聲,把沾濕的帕子扔去床下,面向床外的肩背轉過來。

    謝明裳瞬間閉眼,柔軟的藥枕覆蓋住整個頭臉。

    房里窗戶半開著,夜里通風,但藥枕蓋得太緊,有點難以喘氣。

    謝明裳屏著呼吸,一動不動地側臥裝死。她聞到他身上不同于皂角清香的濃烈氣息了。

    下一刻,遮蓋住頭臉的藥枕被挪開,擱去旁邊。頭頂上方的陰影籠罩下來。

    凝視片刻,抬手揉了揉她喘不過氣而微微張開的唇珠。

    他起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帳子里,謝明裳睜開眼,抬手摸了下被搓揉得隱隱作痛的唇珠。

    遠處傳來四更天的梆子響。

    第30章 第 30 章 聽話

    蘭夏和鹿鳴第二天清晨進屋來, 借著蒙蒙亮的天光輕手輕腳地打掃屋里。

    “呀。”鹿鳴忽地輕呼一聲。

    蘭夏湊過去看,“帕子臟了?斑斑點點的,拿出去洗一洗罷。”

    鹿鳴捧著地上撿起的帕子, 隱約猜出這帕子昨夜的用途, 尷尬得手腳都無處放。

    “要不要等娘子醒了,問問她如何處置……”

    兩句對話的功夫, 謝明裳已醒了,隔著帳子說:“鹿鳴扔回去, 原地擱著。河間王的東西用不著你們兩個動手, 叫女官進來收拾。”

    鹿鳴匆忙出去喊人。

    蘭夏這時也終于回過味來,漲紅著臉皮抱怨:“娘子不早說!”

    急忙開了窗通風, 過來服侍謝明裳起身,又端來洗漱用具。

    初夏清晨的光從敞開的窗欞照進屋里, 蘭夏仔細打量謝明裳干干凈凈的臉頰和肩頸,想象里的青紫痕跡都尋不見,只眼下隱約泛青, 夜里睡得不大好。

    蘭夏又心疼又氣:“自從他搬過來, 娘子夜夜睡不安生。昨夜沒聽到動靜, 還以為娘子終于能安睡一晚上,誰知道還是沒睡好。那狗——”

    謝明裳聽到門外細微的腳步聲接近, 抬手把蘭夏的嘴按住:“有人來了。”

    “不要落下話柄。那位現今還披著人皮,讓他繼續裝。我倒要看他裝到什么時侯。”

    兩人分開時,鹿鳴正好領著兩名女官進屋。

    陳英姑在四個女官里不算話多的, 另一個女官話更少, 平日總跟隨在其他幾個女官身后,安靜地像個會走路的影子。

    謝明裳這兩日才問清,她叫做穆婉辭。

    據說家里犯事, 穆婉辭四五歲便入了宮。年紀不大,倒是四個女官里頭在宮中待得年份最久的。

    兩位女官被召來屋里,穆婉辭不等吩咐便把地上斑點狼藉的帕子收拾走,垂首退到陳英姑身后,把帕子交付過去。

    陳英姑接過帕子,倒像是接了個火炭,顯出不安神色來。

    等收拾干凈屋里,人還不走,臉上顯出掙扎,時不時地瞥向妝奩臺前坐著的謝明裳,顯然有話想說,指望她開口問一句。謝明裳只當看不見。

    陳英姑躊躇良久,一扯穆婉辭,兩人跪倒在謝明裳面前。

    “不敢隱瞞娘子。”

    陳英姑低頭道: “宮里、宮里傳話下來,向奴婢等詢問娘子入王府后的情況……奴婢等畢竟宮里出身,如果不報回去,耽擱了上頭的交代,奴婢等的性命也不知能活幾日了。”

    “沒人攔著你們不報。”謝明裳淡淡地說,“河間王白日里都不在王府,我又不管你們做事。”

    陳英姑幾乎帶出哭腔。

    “宮里催問娘子的侍寢情況,和河間王殿下的關系如何。奴婢……奴婢該如何上報,奴婢不敢不問過娘子,還請娘子明示!”

    說到最后領著穆婉辭長拜下去。

    謝明裳的視線轉動,透過銅鏡,望向身側伏身拜下的兩個女子。

    她明白這兩人的打算了。

    夾在當中,兩面不是人。蕭挽風前夜幾乎把人打爛的威懾太大,她們恐懼之下,索性把暗事攤開在明面上,倒向王府這邊,好歹求個活路。

    “知道了。你們該怎么報怎么報。密報送出去之前,先拿來給我看一眼。”

    “是!”兩名女官如釋重負地起身。

    謝明裳叫住她們:“丑話說在前面,我只管自己的一畝三

    分地,河間王那邊我管不著。你們密報的動作藏小心些,被河間王那邊知曉了,再來一場刑杖,我也救不了你們。”

    兩位女官低頭不語,陳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說:

    “其實,奴婢等的意思,密報送去宮里之前,除了奉給娘子過目,也給河間王殿下……看過。”

    謝明裳終于明白這兩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們兩個真怕死啊。”

    陳英姑吶吶說不出話,向來寡言少語的穆婉辭卻應聲接上一句:

    “螻蟻尚且偷生。娘子體諒奴婢等的艱難,奴婢感激不盡。”

    謝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視片刻,點點頭。

    “之前沒看出穆女官是個聰明人。這回出主意的應是你了?還是那句話,你們不為難我,我也不為難你們。但你們選的這條路看似討巧,同樣兇險,不容易走通順。好自為之罷。”

    兩位女官退出去后,謝明裳想了一陣,好笑說:

    “宮里討要密報的是馮喜?他這么空閑?皇宮里的污糟事管不夠,還要把手伸進王府后院。手夠長的。”

    鹿鳴猜測:“為了記錄在案,保持宗室血脈純正?”

    “王府里有長史屬官,輪不到皇宮里的管事太監插手。四個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測歸猜測,當晚,穆婉辭果然小心翼翼捧來一份密報供她翻閱。筆跡婉轉清麗,瞧著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謝明裳翻閱密報時隨口問了幾句,穆婉辭原來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罰沒入宮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經為官,奴婢四歲開蒙,家中習柳體。”

    穆婉辭把密報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間王殿下那邊……”

    謝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密報記錄得詳盡,密密麻麻寫滿整張紙。

    謝明裳自從入后院,與河間王用膳兩次。夜里共寢一屋。之前的一次當眾掀桌爭吵如實記錄在案。她邊用飯邊當樂子翻看。

    密報最后寫道:河間王將攜謝六娘赴長淮巷謝家,當面商議宅子轉讓事。

    河間王府的主人當晚依舊外出赴宴。不過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個時辰。

    謝明裳剛擦身換衣,握著半濕半干的長發窩在小榻上,在燈下才翻過兩頁書,院門外便響起凌亂的奔走腳步之聲。

    院門隨即左右敞開,許多道嗓音齊聲見禮。

    她惋惜地扔開書卷, “失策。早知道就不看書了。”

    裝死都來不及。

    蘭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謝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隨鹿鳴出去。

    門窗敞開,門外響起鹿鳴和蘭夏的見禮聲,隨即響起一道近日聽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禮。”

    桌上的燈影隨風劇烈搖晃幾下。蕭挽風裹挾著夏日熱風氣息,自屋外大步邁進來。

    他回來得急,快馬奔騰,額頭一層熱汗,也沒來得及沐浴,身上此刻聞不見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幾分青草泥土蒸騰的氣味。

    謝明裳被他身上的氣味嗆了一下,扭頭咳幾聲,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擋。

    “去隔間,把身上衣裳換了。”

    蕭挽風停在兩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著的小娘子的柔軟姿態:“今天沒睡下?”

    轉身去東梢間。那邊擺放了兩身換洗衣裳。

    謝明裳攥著繡帕,捂著口鼻。

    今天沒睡下?

    分明是個問句,她卻莫名聽出幾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這廝的習性像個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東西該不會卡著時辰趕回來折騰她?

    兩位女官入東梢間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卻很快被趕出來,不聲不響地退去角落里。

    隔著屏風傳來窸窸窣窣的更衣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更顯得刺耳。

    謝明裳莫名有點煩躁。他怎么這么聽話?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從小榻坐起身,坐去銅鏡面前擦自己頭發。

    東間亮著燈,屏風映襯出影影綽綽的影子。

    蕭挽風正在更衣,強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風。

    他邊換衣裳邊平緩地問:“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沒喝酒。”

    謝明裳沒吭聲,緩緩地擦拭烏發。視線落在妝奩臺邊擱著的密報上。

    密報兩個字牽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宮里密報’四個字,就是角落里站著的陳英姑和穆婉辭兩條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錯,倒可以試著提一提。

    蕭挽風今晚的心情應該很不錯,在東間主動提起話頭。

    “去赴一幫勛貴子弟的宴。宴席辦在城外野林子旁邊,說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滾了一身泥回來?莫名有點好笑。謝明裳的唇角翹了下。

    然后呢。

    該不會費半天辛苦功夫沒獵著吃喝罷。

    耳邊聽他繼續道:“才入野林子,不見野味,倒有人攔在馬前問起你。”

    “三兩句起了齟齬,對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設下埋伏。費了些功夫,把人都處置了。”

    當真是三言兩句,語焉不詳。既不知對方是誰,也不知如何費了些功夫“把人處置了”。

    謝明裳起先沒在意,聽著聽著,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駱子浚。

    駱子浚平日的交際,有半數在勛貴子弟圈里。

    她裝作不經意般接著話頭問起:“該不會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勛貴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號記住。”

    幾句對話間,蕭挽風已換好衣裳從屏風后轉出,當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藍。騎術差勁得很,對不住祖上武勛。”

    世子……今天倒霉的顯然不是駱子浚了。

    等等,姓藍?藍姓少見。

    曾經在謝家落難時遞帖子做諷詩的裕國公世子,不正姓藍?

    今天倒霉撞在河間王手里的,原來是那貨色。

    銅鏡里的小娘子細微地翹了翹唇角。

    東間里擱著洗臉用的銀盆和皂角。蕭挽風洗干凈了手,皂角清香沖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塵氣。

    腳步聲走來謝明裳坐著的妝奩臺邊,隔著銅鏡對視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頭。

    謝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著,被溫熱的手掌攏住肩背,肩頭細微一顫,瞬間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沒一搭擦發的細布又被接過去。

    謝明裳注視著銅鏡。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頭垂落的濕漉漉的頭發握住一綹,拿布替她擦起發尾。

    領兵征伐的將帥,握慣了沉重兵器,指節修長而有力。

    結滿硬繭的指腹蹭過她單薄的肩背,偶爾劃過耳后敏感部位,觸感鮮明而強烈,謝明裳裝做無事地忍著。

    身后的男人還在隔著銅鏡注視著她。

    他今天顯然沒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準備獵捕的鷹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視的姿態,從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鋒銳的下頜骨。

    謝明裳毫不畏懼地回視。謝家人從來不輸陣。

    身后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挪開了。蕭挽風開始專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烏黑長發。

    謝明裳這時才留意到銅鏡里坐得筆直的自己。無聲地呼出一口氣,肩膀緩緩放松下去。

    屋里誰也不說話。蕭挽風手勁大,有時扯著頭皮,謝明裳也不吭聲。

    兩個人便在詭異的氣氛里一坐一站。

    蕭挽風拿一塊不大不小的細布,仔仔細細反復擦拭,花費足足兩刻鐘,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濕的長發給弄干爽了。

    謝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緩緩繃直三分。隔著銅鏡,盯他下面的動作。

    仿佛路過山林徑的行人和出洞覓食的野豹狹路遭逢,需得緊盯著猛獸的每個舉動,預判即將到來的襲

    擊。

    蕭挽風把細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結有硬繭的指腹摸了下謝明裳肩頭濕漉漉的水痕。

    “衣裳濕了,換件干凈的歇下。”

    謝明裳看了眼窗外掛在半空的月色。

    還沒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時辰確實早。

    蕭挽風已經坐去床邊。兩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脫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來非常不錯,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們服侍脫靴,把燈臺蠟燭吹滅,只留床邊一盞小燈,他自己扯開帳子,當先躺了下去。

    ……狗東西今晚果然提前回來撲吃生食。

    沒吃到嘴里的生食總覺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當真在床榻滾過一圈,他的心情還能不能這么美好,謝明裳自己也說不準。

    畢竟她的脾氣跟了爹娘,脾氣上來天王老子也攔不住,著實算不上好性。

    妝奩臺上的密報已經擱置了整晚。

    她打量著蕭挽風眉眼間不明顯的愉悅,把密報拿在手里,燈火蠟燭重新撥亮,走去床邊。

    陳英姑和穆婉辭站得仿佛兩根木樁子,四只眼睛緊盯她的動作。

    穆婉辭輕輕地沖她一點頭。

    蕭挽風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著密密麻麻的遣詞造句看了兩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兩個女官,只問謝明裳:

    “她們投誠于你?”

    謝明裳用了個更穩妥的說法。

    “投誠于殿下。”

    “想兩邊討好?是個聰明法子,卻也要命硬才夠格。”

    蕭挽風一哂,轉向角落問話:“你們兩個里頭,哪個主使?”

    陳英姑低頭不敢說話。

    穆婉辭跪倒道:“奴婢的主意。”

    蕭挽風捏著密報起身出去。

    兩名女官驚疑不定地停在原處。

    片刻后,顧淮領四名親兵進屋來,對著謝明裳行禮畢,把兩名女官按倒拖出了門。

    謝明裳一驚,幾步奔去窗邊,遠遠地注視著庭院動靜。

    兩人神色驚惶地跪倒在蕭挽風面前回稟,兩邊短暫交談幾句,蕭挽風起身走開。

    圍著門楣點起半圈燈籠,親兵們取來刑杖和木凳,就在院門邊開始布置行刑。

    謝明裳心里一沉。

    她揣摩了半個晚上,原以為揣測得八九不離十,沒想到頭一步就踩個空。

    她特意挑選了最適合的時機把事挑明,之后的發展卻出乎意料之外。

    這次和之前大張旗鼓的處刑不同,靜悄悄的。

    顧淮往臥寢方向打量一眼,不欲驚擾人似的,兩名女官被拖去門外行刑。

    但耳邊還是能聽到計數聲:一,二,三——七,八——

    數到十時,蕭挽風抬了下手,陳英姑的行杖到此為止。

    穆婉辭的杖刑卻在繼續。

    毫無起伏的計數聲不停歇:“杖十。”

    “杖十五。”

    “杖二十。”

    謝明裳想起被幾乎打爛了的章司儀。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穆婉辭那句“螻蟻尚且偷生”。

    穆婉辭從前也是官家女眷,家里犯事被沒入宮掖,在宮里好容易熬出頭做了女官,又被拋擲來河間王府。

    如果自己換做她的位置,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計數終于停在二十五杖。

    蕭挽風最后只訓誡四個字:“好自為之。”

    兩名女官劫后余生,軟倒在地上。陳英姑隔半晌才起身,攙扶著滿身血污不能動彈的穆婉辭,拖著步子回屋里。

    謝明裳屏住的呼吸也驟然松開,漫長的,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松開扣住窗欞的手。

    短短的片刻間,窗欞木框碎屑有幾片被她扣進指甲里。指甲滲出血絲,被她隨手擦去了。

    庭院里的腳步聲已經走進正房門。

    蕭挽風路過桌前時,再度吹熄了蠟燭。

    謝明裳坐回床里。他看起來心情依舊不錯,只不過這回鞋底又沾了血,甫一進屋,鼻下便傳來隱約血氣。

    謝明裳靠床頭坐著,眸子幽幽地望向門邊。

    “明日確實帶我去謝家?”

    蕭挽風略一頷首,在床沿坐下。

    謝明裳抱著被子往床里讓了讓,轉去床里,閉上眼睛。

    背朝床外的側身卻被人往后扳。

    蕭挽風伸手在她打濕的肩頭捻一捻,皺眉道:“濕衣裳怎的還沒換?”

    謝明裳仰躺著,眸子帶燭火幽光。

    她回了句不相干的:“今晚見血了。還睡不睡我?”

    蕭挽風背身坐在床沿。自從她嘴里說出兩回粗俗的“嫖”,第三回說 “睡”,他已經毫無反應了。

    如同初次留宿那夜般,拉下帳子脫靴上床,不回頭地吩咐:

    “把衣裳換了。”

    床里良久沒有動靜。蕭挽風似乎意識到什么,回身注視過來。

    謝明裳果然睜著眼,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的方向。

    人陷在陰影里,睫毛濃黑,肌膚瓷白,乍看仿佛個安靜乖巧的小娘子。

    蕭挽風側身凝視片刻,伸手摸了下她的臉頰。

    “事已處置好了,和你無關。把濕衣裳脫了再睡,聽話。”

    謝明裳沖他笑了笑。

    下一刻,她抬手把洇濕的單衣脫下。這一下脫得利落之極,蕭挽風撫摸她臉頰的手才收回,大片雪白肩頭驟然出現在如豆的暖黃燈光下。

    “聽話。”

    謝明裳繼續解肚兜帶子,不冷不熱道,“在殿下手里討日子,怎能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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