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掌控不是壞事。喜歡,便……
今夜又是個濃云多風的天氣。天明只怕要落雨。
蕭挽風在呼啦啦刮起衣袂的夜風里回返時, 正看到顧沛大夜晚地不睡,跟幾個親兵擠擠挨挨扒拉著小窗往里頭探看。
越走越接近,顧沛的驚嘆聲在夜色里遠遠傳來。
“好招式啊!
顧沛心醉神迷, 他自己也是擅用刀的高手, 眼里看著,手里已經跟隨比劃起來。
彎刀的路數和
中原長刀不同, 變化更多。
瞧這一下突然上挑,彎刀鉤住咽喉的殺招!
“你們幾個都來看!”顧沛不回頭地往后招呼眾親兵:
“六娘子使的一手好彎刀!用刀的都學一學——”
一只手從背后伸來, 直接把他扒拉到旁邊去了。
蕭挽風立定在小窗邊, 不聲不響往庭院里打量。
大半夜不睡,在木葉搖落的庭院里練刀的, 豈不正是謝明裳?
刀勢倒不快,一招一式緩慢地演練。她似乎對招式記得并不很熟練, 中途時不時地要停下想一想。
想好了,再揮一刀。這一刀卻又動如脫兔,迅疾刀光如雪白瀑布, 在夜色里驟然亮起, 映照在眼簾中久久不退。
也不知她練了多久, 瞧著喘息急促,握刀的手腕也微微顫抖, 人已力竭的模樣。
寒酥和月桂兩人早被驚起,在旁邊低聲相勸,謝明裳不肯停手。
歇片刻, 等手腕不抖了, 又揮出一刀。
夜色里再度驟然亮起半扇雪亮如飛瀑的刀光。
院門里人反反復復地演練刀法,院門外的人隔著小窗安靜看著。
直到一套刀法慢騰騰地練完,月桂迎上前抱走了刀, 寒酥攙扶著力竭的謝明裳往屋里走,夜色下傳來門軸輕響。
蕭挽風推門進院。
他接過彎刀,打發走兩名女使,握著謝明裳的手繼續往內室里走去。
“往日喊你起來練刀你都不愿,今夜怎么想的,練那么久?”
交握的手指傳來時不時的一陣細微顫抖,指腹掌心被刀柄磨得通紅發熱,也不知破皮沒有,他把柔韌纖長的手指攥在手里。
謝明裳今夜練了整個時辰的刀,身上熱汗淋漓,手足俱酸軟。
坐在內室的銅鏡面前,打量自己劇烈活動后氣血充盈泛紅的臉,她忽地笑了笑,說:“痛快!
“殿下,我有點明白你見血的心情了。練刀累得慌,但推刀橫斬時,周圍三尺之內枝葉亂飛,草木橫折紛紛而下,而我執刀在手,穩穩立在地上,當真痛快!
正在取茶盅倒水的蕭挽風耳聽著,把溫水遞來桌邊,人站在銅鏡面前,趁謝明裳咕嚕嚕喝水的當兒,視線落在她水潤光澤的唇上。
“覺得痛快,所以,大夜晚一遍遍地練刀,練到脫力也不停?”
謝明裳今夜實在痛快,笑著點頭,又搖搖頭。
痛快的其實不只是練刀。
“周圍草木掌控在我手,隨我心意。我要斬斷這方草木,便斬斷這方草木。我要留下彼方花枝,便留下花枝!
她自銅鏡里直視:“我覺得痛快的,是揮刀那一刻的力量!
“殿下喜歡見血,喜歡的應該也不是血,而是生殺予奪的權柄?”
兩人隔著銅鏡對視一眼。蕭挽風鎮定地繼續地倒茶水。
“你為什么覺得我喜歡見血?剛進府那幾日,連著幾場刑杖,嚇著你了?”
謝明裳:“……”
嘴上沒說,漂亮的眼睛里明晃晃地露出幾分疑問。
這不是很明顯的么?
“現在知道我在演戲了。想不到當時我也在演戲?”蕭挽風放下杯盞,回想片刻。
“我入京當日,在御街邊的酒樓見你第一面。后來入謝家看宅子,撞見你第二面。第三面便領著你回府來!
“三次場面都甚為平和……給你留下的印象如此之糟糕?”
謝明裳脫口而出:“你跟廬陵王當街弓弩對射的那次呢?”
蕭挽風視線一動。
“你在場?”
“我帶著五姐正好出來喝酒,就在梨花酒樓二樓!
時節跨越春夏,當夜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謝明裳掰著手指細數。
“你站著的三樓閣子往南,隔兩間閣子往下,就是我跟五姐姐吃酒的二樓閣子。你從樓上往下扔人的時候,可把五姐姐給嚇壞了。”
“后來嚴長史奉命清場,我們從后門出去酒樓小巷,血水流過整條巷子,五姐姐扶墻邊走邊吐,我至今還記得弩箭釘進肉的聲音。”
蕭挽風:“……唔!
原來竟有這么一段。
清場閉門、屠盡廬陵王親衛的場面叫她撞上了?
當夜著實血腥,倒怪不她心生偏見。
他想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說,把她手邊喝空的茶盞拿去倒滿了水,放回桌前,道:“廬陵王該死。”
這句話倒是深得謝明裳的心,她也贊同。
“廬陵王該死。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和廬陵王打殺一場,是他該死,不是你嗜血?”
蕭挽風給她倒茶,自己卻取來窖藏的美酒,小罐開封,倒進自己的空杯里。
內室里罕見地彌漫起酒香。
“蕭某征戰,因為邊境戰事不能不打,并非本性嗜血!
他喝了口酒,對著銅鏡里的明眸道:“無需怕我!
謝明裳其實已不怎么怕他了。
但今夜是個難得的機會,讓她可以剝開表面層層的迷霧,能往里多看清幾分內里的真實模樣。
“既然殿下說不嗜血,那我便信了!
她捧著茶盞抿了一口,“殿下說自己不嗜血,卻偏偏幾次三番動用鐵血手段。京城人人忌憚,兇名在外。圖什么呢?殿下爭的——還是生殺予奪的權柄。對不對?”
內室里兩人,一個站一個坐,一人慢吞吞地喝茶,一個靠窗邊喝酒。
謝明裳邊說邊瞄窗邊那人的動靜。
雖說她覺得不大可能,但萬一三言兩語碰觸逆鱗,刺激得人翻臉……
他就會扔了酒杯,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了。
蕭挽風喝完那杯酒,隨手把空杯擱在窗邊。人并沒有走出門去。
“權柄是個好東西!彼绱嘶貞馈
“手中掌權,你可以殺,也可以放。手中無權柄,你只能任人生殺予奪!
他從窗邊走近謝明裳身前,伸手摸了下她身側擱著的刀鞘。
“你喜歡練刀。刀在你手中,讓你感覺舒暢的,也是揮刀那刻的掌控感。你和我骨子里并無不同。”
這句“骨子里并無不同”倒叫謝明裳琢磨了半天。
琢磨到最后,人笑出了聲。
“哪敢,我和殿下可太不同了。殿下天潢貴胄,眼界看得高遠,所圖遠大。至于我呢,只要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安然無恙,我也就滿足了。練刀圖個強身健體、不要動輒生病拖累別人而已。”
“明裳。”
謝明裳微微一怔。這是他頭一次在床帳子外喊她的名字。
家人好友都習慣稱呼她的小名“明珠兒”。外頭不熟悉的人稱呼她“六娘”。當面叫她“明裳”的人并不多。
這兩個字聽在耳里,感覺陌生又新奇。
她詫異地抬頭,蕭挽風通過銅鏡盯著她的眼睛。
“掌控不是壞事。喜歡,便牢牢抓緊!
“手里一無所有,刀都握不穩,談什么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憑什么護住那一畝三分地?你連自己的前路都掌控不住!
“無法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謝明裳內心最為隱秘柔軟的地方,仿佛被針尖扎了一下。原本微微上翹的漂亮唇角抿直了。
“殿下喜愛掌控權柄,那你也來錯地方了!
她仰起頭,言語同樣的直來直往,毫不相讓。
“關外才是殿下領兵掌權的地方。你在京城領不了兵,掌不了權。只能做個富貴錦繡堆里的閑王,被忌憚,被監視,被上頭掌權的人生殺予奪。殿下,你不該奉詔來京城的。”
她應答得尖銳,直戳根本,原本已經做好了碰觸逆鱗的準備。
但蕭挽風的逆鱗顯然和她所想的不大相同。
她這句直白的反駁,居然絲毫未戳到他的痛處。
蕭挽風站在她身側,低頭注視烏黑的發頂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繚起一縷卷在手里。
“我必須來。”
撫弄發絲的動作輕緩,他的聲線卻極堅硬,在寂靜的夜色里顯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邊地累聚的權勢,不來一趟京城,便無法化成真正的權勢。遼東王是前車之鑒。他如今什么稱呼?逆賊!
這一夜過得很慢。
謝明裳面向床里,抱著軟枕,在黑暗里久久地睜著眼。
“掌控不是壞事。”
“無法
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我必須來!
“不來一趟京城,便無法化成真正的權勢!
“遼東王是前車之鑒!
在她身后,同床而眠的男人呼吸平穩悠長,人已睡沉了。
他每夜睡得并不多,早起晚歇,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白日還有許多精力消耗在京畿兵營。一旦睡下,便睡得很沉。
她無聲無息地翻了個身,在黑暗里睜開眼簾。
沉睡中的男人,眉心依舊細微擰成起,唇線緊抿,睡夢中也不露出半分松懈。
她在黑暗里盯看良久,抬起手,輕輕地摸過他抿直的唇角。
他今年二十三歲。
其實也不過比她大了四歲。
野心勃勃。渴望權柄。
她還是不太明白他為什么堅持“必須來”。為什么冒著極大的風險,拋下他在邊地累年積攢的威望權柄,只帶著兩百親兵入京。
天子臥榻邊的富貴閑王豈是好做的?這一趟入京,當真能給他帶來更大的權柄?
自己都能看出的兇險,他看不出?
遠處隱約傳來四更天的梆子響。
他很快要起身了。
梆子的繚繚余音還未斷絕,枕邊人果然睜開了眼睛。
他睜眼的瞬間,抬手把唇邊不老實四處亂摸的纖長指尖給攥住。
謝明裳卻也不怎么怕。
被攥住的手指頭,依舊停留在薄而柔軟的唇角處不動。
趁他睡著摸兩下又怎么了?
同樣的事他對自己都做過多少回了?氣壯膽粗四個字:
跟他學的。
謝明裳在黑暗的帳子里告知今日浴藥包鬧出的動靜。雖然表面看不出問題,但穆婉辭親自送藥包來合歡苑,本身就代表著大問題。
蕭挽風什么也未說,只一點頭,表示知曉。
人卻依舊側躺著未動,不老實的秀氣的手指頭依舊被他攥著。
目光里帶無聲的催促。
謝明裳若有所悟,搭在他唇邊的指腹又輕輕地摸索幾下。
指腹傳來柔軟的觸感。
她沿著唇線往下摸,碰觸到脖頸下方突出的喉結,好奇地停在那處撫摸。
被好奇撫摸的人依舊動也不動地側躺著,喉結卻明顯地滾動幾下,呼吸深重起來。
謝明裳瞬間縮回手,改往上摸。沿著線條分明的下頜胡亂摸索時,一個沒忍住,又不老實地捏了下耳垂。
亂摸亂動的手指頭即刻被捉走,牢牢握住。
這回容忍不再,她被摟緊去懷里四處狠揉,揉得她烏發散亂,兩人滾入床里,喘息半天才止住了。
黑暗籠罩的大床深處,謝明裳把想了半夜的那句話說出了口。
“我若協助殿下,等殿下日后掌了更大的權柄,對謝家——”
蕭挽風止住她后面的半截言語。
“謝家的事,我會和你父親談!
黑暗里看不清楚面容,他把謝明裳散亂的長發撥去背后,露出皎玉色的肌膚,一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烏亮剔透,眨也不眨。
這句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謝明裳故意追著問:
“殿下的意思是,我在謝家說話不算數?謝家的事得找我爹才算數?”
蕭挽風抬手拍了她一下。瞧著手重,謝明裳躲了下沒躲開,真正落在頭頂上時卻輕得幾乎像撫摸。
“跟謝家相關的事我找你父親。我們之間,只是我和你兩個。你只需代表你自己說話!
說罷起身出了院子。
謝明裳撩起紗帳,遠遠地目送他離去。
第三天傍晚,“三日不吃不喝”的“嚴厲懲罰”結束,合歡苑里打開一盒色澤雪白的香粉。
寒酥道:“等下就要回主院,娘子撲點粉,做出憔悴面色。持續憔悴個三五日,看著才真!
謝明裳忍笑接過香粉。
寒酥在旁邊幫忙巧手裝扮,香粉撲到一半時,顧沛正好過來稟事:
“主上轉告娘子,蘭夏和鹿鳴可以接回來了。工部加緊日夜趕工,王府新宅子提前準備妥當,這兩日就可以搬。搬家的箱籠打理,還是要信得過的人經手才好……哎喲娘子這臉色!”
白色的香粉撲上嘴唇,嫣紅潤澤的唇色顯出駭人蒼白。
眉黛輕輕一抹,眼下青黑。
“這么快就要搬了?”
謝明裳邊對著銅鏡散漫地撲粉邊道:“主院沒什么緊要東西,不急著把人接回來!
“蘭夏鹿鳴兩個不在我身邊,朱司簿的反應才有趣!
第52章 第 52 章 處置
咕咕叫喚的白胖鴿子最先被抱去主院。
謝明裳狠練整個時辰的刀。累到刀柄都拿不住, 走路手腳發顫,保持如此的絕佳狀態,由寒酥、月桂兩個攙扶著, 顫巍巍跨進主院敞開的大門。
許多雙目光隱秘地打量, 并無人上前問候說話。
緩慢走過庭院時,寒酥輕聲嘀咕:“穿過一個庭院, 簡直跟過龍潭虎穴似的,被瞧著不自在。難怪娘子要把蘭夏和鹿鳴留在郡主的院子里休養。這種日子過久了, 人容易出毛病。”
“不會太久!敝x明裳輕聲道:“我看河間王忍不下了。過幾日搬家, 不知會不會把院子里的眼睛留下幾雙!
這天晚上又送來一桶烏黑透亮的藥水沐浴。寒酥好言好語地商量,娘子受罰體虛, 泡不得澡,怕人暈厥在浴桶里。
寒酥言語上好聲好氣, 行動半分不相讓,這晚終歸沒用藥浴,謝明裳在床邊蘸著清水潔了身。
“龍鳳齋的香膏!痹鹿鹪趦仁規兔κ帐跋浠\時, 意外尋到個好東西, 欣喜呈上。
“我們郡主常用的, 原來娘子這里也有?這家香膏的香氣清雅持久,在京城極受追捧, 得提前半個月跟鋪子預定。”
謝明裳差點都忘了這茬。
手捧一盒龍鳳齋出品的小鎏金圓盒打量,不知她想起什么,忽地噗嗤一笑, 跟月桂說:“你拿的那盒味道好不好聞?”
月桂打開盒蓋聞嗅, 當然是好聞的。手里那盒正好是清幽淺淡的白檀香。
謝明裳接過那盒白檀香膏,在手背上抹一點,聞了聞甜香, 隨手擱進妝奩盒里。
“收著備用。十兩金買來的金貴香膏,總不能扔了!
——
河間王府之主接連兩天不在府中。
虎牢關下戰事緊急,叛軍開始大舉進攻奪關,軍情日夜急報入京。政事堂晝夜議事,宮里也時常半夜召朝臣入宮。
謝明裳白日散步時撞見嚴長史,當面把人叫住問了幾句戰事情況。嚴陸卿倒也不跟她隱瞞。
“戰事膠著,互有勝負。謝帥浴血守關,無暇寫家書!
“你家主上最近會不會領兵馳援?”
“朝中尚未有消息!眹狸懬湎肓讼胗值溃骸暗钕抡f,會盡力避免此局面。”
謝明裳突然想起,蕭挽風有個夜晚曾對她提起:“我若出征,朝廷會召回你父親。你不會高興的!
她心里反復琢磨著這句,慢慢回院子去。
父親這次領兵出征,頭上頂著“將功戴罪”四個字,只能勝,不能敗。
未能退敵而中途被朝廷召回,不必多想也知道,謝家之后的局面,必不會好了。
她把自己關在房里,擺弄沙盤里的紅色小旗子。
只能勝,不能敗。
眼下最大的問題在于,朝廷給不給父親時間。
宮里那位天子的耐心能夠維持多久,是否足夠讓父親謀劃用兵,等來一個大勝的時機。
謝明裳思索著,輾轉良久才睡著。
睡前用多了心思確實損耗精神。
臨睡前惦記著父親和謝家,心神不安,被她惦記著的親人果然入夢來。
她罕見地夢到爹娘阿兄。
夢境四周模糊朦朧,霧氣四散,視野里只有爹娘的背影。
父親端坐在馬背上,兵器橫放馬身,頭戴兜鍪,全身披甲,正如山谷出征那日,她在涼亭驚鴻一瞥的偉岸背影。
夢里的母親終于沒有再跟父親爭吵了。
母親也身披軟甲,腰間挎一把彎刀,背影利落颯爽,和父親并肩騎行。
跟隨在
爹娘身后的,當然是長兄謝瑯。
謝瑯人如修竹,穿一身直綴袍子坐在馬上,跟隨在父母馬后送別。
謝明裳站在原處,目送三人越走越遠。她急切地想跟隨上去,腳下卻動彈不得,心里大急,在夢里喊出聲:
“爹,娘,阿兄!你們去哪里,等等我啊!
她為何不能動?她的馬呢?
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原來正坐在馬上?柘乱黄ゼt白相間的漂亮馬兒,豈不正是她的“得意”?
謝明裳大喜,急忙催動韁繩急奔,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謝瑯。
她高喊:“阿兄!”
長兄果然應聲回頭,帶笑喊她:“明珠兒。”
看清阿兄的瞬間,謝明裳卻驚得猛然一個勒馬!
回身在陽光下沖著她微笑的,壓根不是謝瑯清雅溫文的臉。
竟是個陌生男子。
“……”謝明裳從夢里猛然驚醒過來。
心跳激烈如鼓,夢里驚駭的情緒引發輕微心悸。
她撲倒在床邊撕心裂肺地咳幾聲,驚起守夜的寒酥。
寒酥急奔入內室,按照鹿鳴和蘭夏的叮囑尋虎骨藥酒給她服下。
一杯藥酒入腹,熟悉的苦澀回甘的滋味彌漫在房間里,腸胃熨帖得微微發熱。
謝明裳緩解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喘勻了。
“沒事!彼П蛔鹕,抬手壓住胸口,心跳依舊不大平穩:“做了個離奇的噩夢。”
耳邊傳來腳步在庭院里走動的細微聲響。她瞥了眼緊閉的窗牗。
“什么時辰?這么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做事?”
今日顧沛來得確實極早。
辰時初,天剛蒙蒙亮,顧沛便領著十來個親兵過來忙碌收拾,把東間蕭挽風落下的大小物件一一清點裝箱。
東間的大沙盤最先被四名親兵扛走。其次是攤了滿桌案的文書邸報。
謝明裳洗漱完畢時,一眼正撞見顧沛招呼著親兵合力抬起堂屋里的實木圓桌。
那桌子著實沉重,四名膀大腰圓的親兵抬得手臂腱子肉賁起,吆喝著抬出門去。
動靜鬧得不小,院子里各處房門都開了,許多雙眼睛不出聲地窺探著。
謝明裳耐心等他們把整套實木桌椅都扛走,才招呼顧沛過來問話。
“搬這么急?連我吃飯的桌子都搬走了。該不會今天就要搬家了吧!
顧沛拱手回稟:“虎牢關下全面開戰了!
他的嗓門亮堂,從屋門邊直傳到庭院里頭。
“朝廷在商議我家殿下領兵出征之事。正好工部也日夜加緊趕工,王府新宅子即將修繕完畢!
“搬家和出征,搞不好哪個先來。嚴長史吩咐我們兩手預備著,得空便趕緊把要緊的先搬過去!
吃飯的桌子每日要用,當然是要緊的家具,頭一批搬過去。
屋子里新做的貴妃榻當然也是要緊的家具,同樣今日搬過去。
吃飯的桌子和睡覺的床榻都搬走了,難道還能把謝明裳留在空空的主屋里?
今天當然也得搬家。
謝明裳領著寒酥,月桂抱著兩只咕咕叫的大白鴿子,三人擠擠挨挨坐上馬車時,剛好見顧沛從馬廄里牽著得意出門來。
“我們就這么搬了?”謝明裳被打了個猝不及防,驚訝里又帶好笑,不愧是領兵出身,搬個家都雷厲風行。
她揚聲問車外頭:“院子里其他人呢?就扔那兒了?還是會分批搬過去。”
跟車的是顧淮,拱手答道:“先把娘子安置妥當要緊。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謝明裳撫摸著咕咕叫喚的大白鴿子:“顧隊正答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什么都說了,細聽又什么都沒說。得了,回頭我問你弟弟去。”
顧淮是個嘴緊的,無奈碰著謝明裳,只得多漏出兩句:
“娘子稍等個三五日。留在榆林街這處的人會分批安排處置。五日后還未送去新宅子的,就不會去了!
謝明裳跟月桂道:“鴿子放一只走。跟你們郡主報平安,再跟她道個謝。五日后你們就回大長公主府罷。叫蘭夏和鹿鳴直接去長淮巷河間王府尋我!
撲啦啦~
一只雪白鴿子飛上夏日京城高空。
——
主院的院門關閉了。
顧沛領親兵搬出去整套的實木圓桌椅,再回返時氣勢陡然一變,披甲拔刀,殺氣騰騰地圍住整個主院。
被留下的眾人臉色驟變。
胡太醫被五花大綁著扔去主院當中。
顧沛把一包浴藥扔去胡太醫臉上,喝道:“看你準備的好東西!要不是這兩日忙著搬家,收拾東西時從你院子里無意翻出,我等至今還被蒙在鼓里!”
“皇恩浩蕩,將你賜入王府照顧我家主上和謝六娘子起居,你竟給我家娘子沐浴用的藥里放滑胎的麝香,居心險惡!想要保命的話,還不如實招認,誰指使你做此惡毒事!”
藥包潑灑了滿地,其中混雜著昂貴的麝香粉末。濃郁復雜的藥香彌漫小院。
朱紅惜看到胡太醫事發就臉色大變,屏息靜悄悄往人群后躲。卻又哪里躲得掉?
胡太醫哭天喊地,不等刑罰上身便當眾指認:“是朱司簿做的!”
“朱司簿聲稱奉了宮里密令,逼迫下官在謝六娘子的浴藥里放避孕滑胎藥物!”
胡太醫接下去當眾大喊自己冤枉,自稱世代行醫,麝香滑胎,婦人近身有大害,他不愿做此惡毒事啊。
胡太醫堅稱:他準備的藥包里并無麝香。
肯定是朱司簿私自把麝香放入藥包中。
朱紅惜無處可躲,被壓到庭院中央。
聽到中途她的臉色早已紅紅白白,厲聲高喊:“我只是個司簿女官,如何能接觸得到麝香!胡太醫冤枉我!我只每日熬制藥浴水而已,麝香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兩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撕扯起來。
言語越撕扯疏漏越多,胡太醫提起朱紅惜在他面前晃過但沒叫他看清的“宮中手諭”。
朱紅惜慌忙間掩飾不住,被她當做寶貝隨身攜帶的“手諭”當場從身上搜出。
王府長史嚴陸卿在邊上靜觀熱鬧,這時才慢悠悠地踱出人群,接過手諭細細查看一通。
“這手諭……是何方的手諭?諭令并非朝廷敕書制式,顯然非出自中書省!
“若是內廷手諭,怎無天子璽?——難道是宮里哪位娘娘的手諭?但河間王乃是外臣,宮里娘娘的手諭,又怎會發來河間王府?如何解釋都不對啊。朱司簿?說說看。”
朱紅惜緊緊地閉上嘴。
她也不是蠢人,從當中被指認的激動情緒中回過神來,盯著把自己極力撇清的胡太醫,她隱約知曉,這回自己脫不了身了。
這手諭是何方的手諭?當然來自御前大宦馮喜公公,代表圣上的意思。
但這封手諭見不得光。
她甚至不能當眾把“馮”這個姓氏說出口來。
上回章司儀被打得半死,還能從河間王府抬回宮去等著醫治;
如果她當眾把這封手諭和馮喜公公對上號,她回宮也只剩個死。
朱紅惜瞪視胡太醫的目光里閃過怨毒。
做事露馬腳的蠢貨!藥包竟提前包好了放在自己屋里,被人借著搬家的借口,一搜一個準!
她隨即又開始懊惱自己:馮公公的手諭,應該如章司儀那般,收到看完便燒了的。
但這是她頭一回接到馮喜公公這種大人物的手諭,她舍不得燒了。
此時后悔也無用。
在各處聚集而來的復雜各異的眼神里,對著無法解釋的手諭和扔在面前的藥包,她能做的,只剩下直挺挺地站在庭院當中。
緊緊地閉上嘴。死也不認。
——
沉悶的刑杖擊打聲,持續很久才停下。
胡太醫手軟腳軟地出門去。鼻下依舊縈繞著濃烈的血腥氣。
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驚慌回身,眼睜睜看著兩幅竹擔架抬出院門。
一副空著,另一副
擔架上抬了人。
抬出去的當然是受刑的朱紅惜,此刻以白布蒙住頭腳,不知死活,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形成蜿蜒血線,越過呆若木雞的胡太醫,血線繼續在前方延伸出去。
胡太醫歪歪扭扭地走,但如何走都避不開滿腳的血,驚慌之下一腳踩進血泊里,人軟倒在路邊。
嘔~~!他扶墻嘔吐起來。
嚴長史始終陪伴在胡太醫身側,把他攙扶起身,又親自送他回前院。
“打得重,但人沒死。朱司簿是個惜命的,掙扎到最后還是招了供。喏,抬出去治一治,錄完供,依舊送回宮里去!
胡太醫邊吐邊勉強答話:“應該的,應該的……”
他和尋常人見血驚悸的嘔吐不同。
見慣了生死的御醫,怕的當然不是抬出去半死不活的爛肉,后怕的是河間王府準備的第二幅空擔架。
被打爛躺在竹架上抬出去的,險些就是他自己。
“嘔~~~”
嚴長史在邊上悠悠地道:“宮里的太醫都是萬里挑一的杏林圣手。我家殿下征戰多年,見多了來不及救治而死傷的同袍兄弟,心中痛惜。殿下深知醫者難得,舍不得折一位太醫在王府里啊。”
“胡太醫的屋里查獲了麝香,但并未用在謝六娘子身上,可見胡太醫醫者仁心。”
“我家殿下特意叮囑嚴某,今日務必把胡太醫保下。還好胡太醫明理聽勸,言語間多有配合,嚴某幸不辱命!
胡太醫扶墻吐了一場,劫后余生的后怕慶幸盈滿胸腔,眼淚汪汪地道謝。
“多謝嚴長史言語提點!多謝河間王殿下顧念下官的難處!”
嚴陸卿微笑。
“外頭馬車備好了。等下第二批出行,胡太醫搬去新王府。勞煩胡太醫以后好好給謝六娘子診脈養病才是!
朱紅惜還是怕死。
最后關頭撐不住,錄下口供。
如今嚴陸卿手里拿著三張紙。朱紅惜的口供,胡太醫的口供,以及來自宮中的手諭。
手諭的意圖明顯:河間王的子嗣,不能出自謝氏女腹中。
兩家結下之仇怨,不能借由下一代的血脈和解。
“極好的口供!眹狸懬浣衼眍櫯。
“你領幾個人,把朱司簿身上搜來的手諭,她錄的口供,胡太醫的口供,當面都給主上送去!
*
河間王府的消息由親衛打馬直送出府的同時;
謝明裳的馬車停在路邊。
“我見不得人?”
謝明裳牽著韁繩,得意的大腦袋湊在她手邊親昵地蹭來蹭去。
“如果不是見不得人,為何不能騎馬去長淮巷新宅子?你家主上都不攔著我騎馬出門,你非讓我坐車?”
顧淮當然有他的考慮:“娘子的安全重要。坐車比乘馬安全得多!
“你家主上的安全更重要。他出入騎馬,你怎么不勸他坐車?就是覺得我沒有自保之力。把人瞧扁了,顧隊正!
謝明裳把彎刀橫放馬鞍前,摸了摸得意的大腦袋,踩蹬上馬,穩穩坐在馬鞍高處。
“我有自保之力!
她輕輕一踢,得意往前輕快小跑起來,辨認片刻方向,熟門熟路地抄小道往城西長淮巷奔去。
“護衛娘子!” 顧淮急點十余名輕騎疾追上去,擺出雁形護衛陣勢,把謝明裳護衛在當中。
輕騎沿路奔馳而去,風里傳來前方遠遠的笑聲:
“顧隊正,一個急拐彎就被甩去后頭了,你這騎術還差點!”
“顧隊正,雁形陣跟不上我,你該下令變陣了。把跟著你們主上急行軍的錐子陣拿出來。”
顧淮急喝:“變陣,跟上娘子!”
城西。
京城出名的李郎中藥鋪子門前。
掛出門外的藥幡旗幟在大風里搖擺,十幾騎輕騎踩著盛夏陽光呼嘯而去。
身穿直綴長袍的白衣郎君提著藥包,站在藥鋪子長檐下,吃驚地注視著紅衣獵獵的小娘子在眾多輕騎簇擁下快馬馳過城西長街。
正是罷官閑居京中的謝瑯。
第53章 第 53 章 合作
寒酥和月桂兩個的馬車慢悠悠停在長淮巷河間王府氣派的鎏金銅釘大門前時。
謝明裳早把各處轉悠了個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晴風院門前, 團扇掩住吃驚微微張開的唇,她瞠目打量周圍。
偌大個謝家宅子,原本繞內宅圍成的青瓦粉墻綿延數里, 當中許多精致的亭臺樓閣, 曲折廊子,大小跨院, 假山魚池……消失得干干凈凈。
視野當中,矗立一間翻新過的晴風院。院門擴建過了, 比原先大了兩倍。院門外修寬敞直道, 足以兩匹馬并行。
緊挨著晴風院的,是一大片木柵欄圈起的馬場。
眼前曠野平闊, 天低云高,新鋪的草場無邊無際。
柵欄里散養著七八匹馬兒, 正在悠閑地甩著尾巴低頭啃草。一眼瞧不清木柵欄到底圈了多遠,總之,站在木柵欄邊極目遠眺, 可以直看到馬場盡頭的外院墻。
沒了。
謝明裳:“……”
她住了五年的謝家宅子?給拆成這樣了?
幾名親兵卸下得意的馬鞍, 牽入馬場吃草。得意繞著柵欄小跑幾步, 低頭啃幾口草,卻又回身奔近身邊, 隔著柵欄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討要鮮果子。
她摸了摸得意的大腦袋,從荷包里取一只甜杏, 喂它吃了。邊投喂邊瞧著不遠處眼熟又陌生的晴風院。
等得意咔嚓咔嚓啃完整只甜杏, 謝明裳也從最初的無語里回過神來,咂摸出幾分好笑。
內院拆得這么徹底,喂馬倒是方便了。
但他就沒想過給自己留個單獨住的內院?
住在榆林街搶來的王府時, 兩人又不是沒吵鬧過。
她惱火上頭把主院門關了,他那邊吃個閉門羹,至少還有合歡苑可以歇下。
如今搬過來倒好,兩人再吵鬧起來,她把晴風院的院門一關,他豈不是只能跟爹爹從前那樣,去前院睡書房?
謝明裳踏進久違的晴風院。
明顯翻新過了,梁柱門窗重刷漆,墻面粉刷一新,房梁上頭的青瓦也重新鋪過。
但大體布局還維持原樣。
院門邊種植的薔薇爬藤,庭院里的石桌椅和小涼亭,窗前的芭蕉都還在。穿堂風吹過庭院,芭蕉葉在風里沙沙地響。
謝明裳停在西窗前的芭蕉樹下,抬手撫摸寬大的樹葉,仰頭透過繁茂的芭蕉枝葉,注視著頭頂上方熟悉的檐角在視野里延伸出去的夏日晴空。
檐下的燕子巢還在,她微微地笑了下。
仿佛經歷了狂風海浪的帆船返航,遠遠眺望到岸邊熟悉的港口景象依舊。
一顆動蕩的心,在舊日閨房當中,忽地安定下去幾分。
晴風院只有新搬來的三個小娘子,難得的寧和靜謐持續到晚上。
掌燈前后,門外響起一陣響亮的婦人嗓門。
“六娘子在晴風院?老婆子求見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個?老婆子從謝家宅子掛匾的頭一天就在謝家了!上千個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風院勤勤懇懇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講良心吶,老身早無家可回了,六娘子當初允諾養老送終,這晴風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趕走啊!”
門外吵鬧聲越來越大,謝明裳細微擰了下眉,轉身往院門外望去。
院門沒關,外頭燈籠光亮,她一眼撞見那自稱“老婆子”的婦人面容。
婦人欣慰地笑起來,遠遠福身請安。
門外故意撒潑鬧出動靜的,分明是母親身邊跟隨多年的親信陪房,李媽媽。
人是顧沛從大門外領進來的。顧沛站在晴風院門口問:“娘子,這婆子自稱謝家仆婦,賴在門外不走,口口聲聲說在晴風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認識她?”
謝明裳快步走出門外,把李媽媽的手攏住,拉她進晴風院。
“確實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間王府不差多一個人罷?李媽媽留下陪我!
謝家不放心女兒,送個穩妥老人進來服侍,顧沛心眼再實在也明白這道理。既然謝明裳把人認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媽媽的包袱幫忙扛進院子。
順便轉達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轉告娘子,今晚宮里唱一折大戲,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風院重新安靜下來,謝明裳終于找著機會問李媽媽。
“我娘吩咐你來尋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媽媽謹慎地關門閉戶,激動神色難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謝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門那陣子,剛巧瞧見六娘子搬來長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時,喜訊入家門吶!
“信使從虎牢關下快馬報信入謝家——虎牢關大捷!”
“虎牢關大捷”五個字,仿佛一記強心猛藥,謝明裳原本還困倦地蜷在軟榻上掩著呵欠,人瞬間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緊閉的窗上映出對坐的人影。
李媽媽眉飛色舞,低聲講述一遍從信使那處聽來的前線戰報。
謝崇山領兵蟄伏多日,緩慢拖垮敵營的囂張氣焰。
趁對方疲乏之時,從浣河上游決堤放水,深夜沖垮叛軍大營。所謂的十八萬大軍爭相潰逃,溺死、自相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
“已擒獲了遼東王的兩個兒子,大軍正在追擊賊首遼東王。夫人說,這次若能順利擒獲遼東王本人的話,謝家算是否極泰來,之前往謝家身上潑的臟水就能全部洗凈了!
李媽媽難掩激動,噙著淚又哭又笑:
“郎主這次立下討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會為娘子上書請命。娘子,你這次定然能夠除去宮籍了!”
“河間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亂,眼下豈不是最好的脫身時機?夫人已經安排好了,趁前線捷報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脫身。娘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脫身”兩個字出口,謝明裳瞬間明白過來。
原來母親始終沒有放棄營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媽媽過來,打算來個“里應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亂、父親領兵取得大捷的機會,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著走。李媽媽,你聽我說!
她附耳悄聲說了幾句。
李媽媽越聽越震驚!啊镒硬患敝撸苛粼谕醺瓕δ镒佑惺裁春锰幇!
“也沒什么壞處。首先,王府這處并非母親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謝明裳想了想,叮囑李媽媽回去跟母親詳說。
“其次,宮籍畢竟未除。此刻跑了,頭上豈不是新頂個‘宮人私逃’的罪名?對于謝家來說,又是個遞給仇家的大把柄。對于河間王來說,他必須派人抓捕我,否則難以跟宮里交代。對于兩邊來說,都是有害而無利的事。”
李媽媽聽得云里霧里,“如今到底是個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辦?”
是個好問題。
謝明裳慢騰騰地扇著團扇。
自從合歡苑某個夜晚的長談,彼此窺得幾分內心,她大約看清河間王這趟入京的所圖了。
“替我和母親轉達四個字:唇亡齒寒。兩家可以合作!
“我暫留在河間王府不動。”
父親還在虎牢關,戰事結局未定,凱旋回京后謝家的待遇是個大變數。以目前的情況看,兩邊合作,好過兩廂廝斗。
但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來。
“……”李媽媽今夜懷揣著營救娘子的堅定決心而來,越聽越迷茫。
“所以,河間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謝家以后,要跟河間王府合作?”
“對。”
李媽媽渾身一個激靈,“哎喲,那河間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們謝家的姑爺了?”
謝明裳: “……”
手里原本緩慢搖晃的團扇忽地快扇了幾下,心浮氣躁往旁邊幾案一擱:“不對!
李媽媽迷茫地眨著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說?”
謝明裳搜腸刮肚地想。
從這些日子兩人模糊不清的邊界里,勉強尋找合適的詞語關聯。
她最后如此形容兩人的關系:
“跟我娘說,我暫且在王府后院過日子,他就是個……搭伙過日子的。兩邊定下暗中合作,他護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時候了斷這種搭伙過日子的關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勢瞬息萬變,不確定的點太多了。
往近了說,五天之后,王府內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幾雙搬來新宅子,幾雙被留在榆林街,不確定。
往遠了說,蕭挽風心里如何想,兩家達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間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權柄之后,會不會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確定。
她最后選了個確定的錨點回復母親。
“跟我娘說,先搭伙過日子。具體兩家如何合作——等父親回京之后再商議。 ”
當天夜里,把李媽媽安置在廂房里歇下。謝明裳歇在久違的晴風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燈臺,只留床邊一盞小燈,退了出去。
謝明裳撩起帳子,注視著西窗下擺放的紫色緞面貴妃榻。
看了一陣,又越過隔斷,打量外間堂屋新搬來的實木大圓桌。
床倒還是謝家留下的閨中的紅木架子床,她閉眼都能摸著床頭的細小刮痕。
兜兜轉轉一圈,人再回晴風院,終究有許多細節和從前不一樣了。
夜深人靜時,她忽地想起顧沛轉達的口信。
【今晚宮里唱一折大戲】
差不多二更了。也不知大戲唱完了沒有,效果如何?
*
今晚皇宮內院的動靜不小。
申時末,六部官員陸續散值,蕭挽風在宮門外求見天子。
虎牢關下戰事膠著,已持續整個月。糧草兵馬源源不斷地消耗,成效卻不大,主帥謝崇山堅守不出,任憑叛軍在浣河對岸叫罵。前鋒營大將唐彥真領兵出擊數次,互有勝負。
屋漏偏逢連夜雨,唐彥真久居關外多年,這次奉詔急入關領兵,正好趕上京城盛夏雨水連綿的濕熱伏暑天氣。
前日軍情急報入京,唐彥真小臂中流矢,傷勢不算重,唐將軍自己也未在意,人卻意外地病倒了。
前鋒營不可無大將,朝野呼吁河間王領兵的呼聲越來越大。
對于天子的態度轉變,蕭挽風自然感覺到了。
奉德帝口口聲聲說:“臨陣換將不祥”,“朕不欲承擔不祥”,其實心里早動了換將的念頭。
天子不欲承擔不祥,便等著旁人承擔不祥。
他在等蕭挽風主動上書請戰,順勢把讓他耐心消磨殆盡的謝崇山撤換下。
因此,這幾天落在蕭挽風身上的圣眷十足優渥,不是賞金,就是賜宴。
也因此,蕭挽風傍晚時分求見,即刻便被召入寢殿接見。
奉德帝自以為今晚會如愿以償,接到河間王的請戰書;沒想到大晚上等來的,居然是河間王送進宮來的一出大戲。
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紅惜被血淋淋地抬進宮里,作為活證據,此刻就擱在殿外。
“有奸人大膽偽造宮中手諭。偽令傳入河間王府后院,意圖謀害臣的后院人,謀害臣將來之子嗣!
蕭挽風把搜來的手諭和口供甩去案上。
“最可恨之處,此奸人分明是臣仇家,卻利用宮中女官之手做謀害事,挑撥之意明顯。臣若信了挑撥,豈不是兄弟離心?”
“好在這封‘手諭’破綻百出,顯然偽造。”
“還請皇兄徹查!”
奉德帝臉色難看之極。
“何人如此大膽!馮喜!
他傳來馮喜,把手諭和口供扔去地上,冷冷道:“傳朕令,此事徹查。還河間王一個公道!
馮喜跪倒接起地上的證物:“老奴奉旨。”
蕭挽風彎唇道謝。漫不經意間提起
,河間王府這兩日正打算搬遷,總不能把禍害帶去新府邸?
“后院服侍謝六娘的幾位宮人,需得細查才好!
馮喜笑容滿面,迭聲道:“殿下說得有理!早日查得清楚,才好把奸邪撇下,把忠心的帶進新王府。老奴必定盡快查明,回稟陛下和河間王殿下!
奉德帝未等到請戰書,安插在河間王府的眼線卻出了紕漏,心情大為不悅,冷冷看一眼馮喜,拂袖而去。
蕭挽風轉身出寢殿。馮喜手持拂塵在身后相送。
兩邊客客氣氣寒暄著走下漢白玉臺階,走過臺階下滴血的木擔架時,覆蓋在擔架上的染血白布晃動幾下,突兀地伸出來一只顫抖蒼白的手,懸空抓了幾下。
蕭挽風的腳步一頓,意味深長道,“人還有氣。馮喜公公想救的話,能救。”徑自走出前方殿門。
馮喜的面色沉了下去。
站在大殿臺階下,繞開那封“手諭”,先打開兩份口供。
朱紅惜的口供承認手諭來自宮中,她奉命做事;并無交代手諭來處,只極力攀咬了胡太醫。
胡太醫的口供更簡單,大喊冤枉,稱自己什么也未做。
馮喜仔細看過三遍,神色緩和下去,吩咐叫來了殿外值守的千羽衛兩名正副指揮使。
“千羽衛新成立不久,正是建功之時。兩位立功的機會來了!
他把“手諭”和口供遞給千羽衛:“我看這手諭的筆跡,有幾分像御前伺候茶水的楊寶和楊內監的手筆。勞煩兩位,把人請來問一問。”
楊寶和楊內監也是服侍御前多年的老人了,跟馮喜向來不大和睦。
千羽衛的兩位指揮使心領神會,三言兩語將主謀人選圈定下來。
兩邊有說有笑地往上走,千羽衛新上任的指揮使殷勤引馮喜上臺階:
“地上有血水,馮公公這邊走,當心臟了鞋底!
馮喜遠遠地繞開木擔架上臺階。
木擔架伸出來的蒼白的手還在四處空抓,微弱的聲音哀求:“馮……馮公公……我沒說、我沒說……”
飄蕩在空庭的微弱聲音嗚嗚咽咽,有點瘆得慌。
千羽衛指揮使心里不大安穩,加緊兩步跟上馮喜,賠笑問:“河間王吩咐抬進來的擔架,如何處置?”
馮喜腳步不停,嫌惡地捂著鼻子,揮舞去血腥氣。
“這種臟東西也能抬到殿前?沖撞了貴人如何了得。從西華門抬出去,趕緊埋了。”
殿門遠處隱約有人叫喊。
服侍殿前的宮人們起先無人在意。宮里是個懂事的地方,不懂事的小崽子自會有人呵斥,驚擾不到天子。
過了片刻,殿外的喊叫聲反倒更大了。許多聲音加入喊叫,隱約聽不清晰叫喊什么,只聽到喜悅之意。
十幾名禁軍簇擁著一名兵士狂奔入殿門,當中有人雙手高捧竹筒樣的物件,邊往寢殿方向狂奔邊扯著嗓子高喊:“前線軍情六百里急報!”
仿佛平靜的湖面被人扔進一塊巨石,漣漪圈圈地往外擴散。
大殿四處都是奔走匆忙的腳步聲,無數個聲音大喊:“前線軍情六百里急報!”
“虎牢關大捷!”
蕭挽風的腳步停在宮門下,目光里帶深思,注視著背負急報的兵士翻滾下馬,軍馬跑得滿嘴白沫,兵士顫抖著手將急報竹筒取出,在眾多禁軍的簇擁攙扶下急奔入宮門。
顧淮領眾親兵牽韁繩走近。眾人簇擁著蕭挽風離開宮門。
顧淮眼中帶憂慮,頻頻回望皇宮方向。
虎牢關大捷。
卻不知是個怎樣的大捷?
“若能一舉殲滅叛軍,是謝帥之大功,謝家之幸事。但對我們不見得……殿下,一山不容二虎,河間王府以后在京中會不會受打壓?” 顧淮憂心忡忡地問。
嚴陸卿策馬行近右側。
和顧淮的憂慮不同,嚴陸卿此刻望向主上的目光里卻炯炯閃動,隱藏興奮。
“虎牢關大捷,京中的局面要變了!
“一潭死水不利蛟龍。不怕大變激起千尺浪,就怕無風浪啊,殿下!
“虎牢關下大捷,到底是個怎樣的大捷?我們如何利用這波風浪?其中大有可操作之處。”
“目前最重要的關鍵,我們需得盡快知曉虎牢關大捷的具體戰況,再隨機應變!
左右兩邊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同時落入蕭挽風耳中。
蕭挽風神色不動,翻身上馬:“先回府!
“不能指望宮里傳消息。入夜后遣人去謝家問!
第54章 第 54 章 我在你心里,是個廢物?……
謝明裳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 感覺有腳步走進內室,帳子被撩起,身邊床一沉, 有人在身側躺下。
她睡沉不久, 困意濃重,心里模糊閃過念頭:人回來了。宮里今晚的戲唱得怎么樣……
滯澀的眼皮卻睜不開。只覺得身邊拱過來的軀體太熱, 她受不住熱,本能地往床里側翻讓了讓。
晴風院原本就是給小娘子準備的閨房, 內室比榆林街搶來的王府主院小了三成。
床沒有挪動, 還是謝家原本的架子床,放置在室內大小正合適;但西窗下新添一張紫緞貴妃榻的緣故, 室內布置便有點擠擠挨挨的。
等屋里多出第二個人,掀帳子上床, 更擠了。
謝明裳往床里滾半圈,沒用,還是肩膀貼著肩膀, 胳膊搭著胳膊, 熱得她背后起一層薄汗。
她閉著眼抬手往后搡, 搡的力氣還不輕。
結果壓根沒搡動。
貼著她肩背躺下的人反倒更靠近了。
有只手扳過她的肩膀,謝明裳半夢半醒翻了個身, 困倦地咕噥著,眼睛依舊睜不開,還在把人往床外推。
她被抱進懷里, 身軀交疊, 腦袋搭在寬闊的胸膛上,耳邊傳來了規律的心跳聲。
攬住她的手臂有力而溫熱,她俯趴著, 被她壓著的堅實胸膛同樣地熱。
人體的熱度隔著單衣源源不斷地傳來,男人耐心極好地不動,指腹輕輕撫摸她柔軟如涼玉的臉頰肌膚。
……可把謝明裳給熱醒了。
她扭動著想從火爐子上翻下去,翻身到半途又被抱回。兩人汗涔涔地在抱在一處。
罪魁禍首還在問她,“吵醒你了?”
“今天過得如何,看到馬場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謝明裳抬手一巴掌。
“連我娘的院子都沒留下。”
蕭挽風壓根沒躲,啪地一聲,捱得結結實實,反倒笑了下,順手捋起她蜿蜒披散在床褥間的烏發,發尾一圈圈地纏在手掌間。
她母親人還在,倒也不必記掛舊居。
“馬場還是大的好。小場地跑起來憋悶。明早你牽著得意跑兩圈就知道好處了!
“留在榆林街王府的那幾雙眼睛,短期之內不會跟來。可以先把你身邊兩個女使接回!
兩句對話間,謝明裳徹底清醒過來,掙扎著四處摸索大蒲扇,往身上急扇了幾扇。
蒲扇被接過去,規律的涼風開始習習涌動。
謝明裳滿意了,不再掙扎著往側邊翻,原樣趴回去胸膛上,側耳聽著心臟沉穩的跳動。
“宮里的大戲唱得怎樣?”她終于有心情問起今晚宮里發生的事。
蕭挽風并不瞞她。深夜的內室床幃間,本就適合說幾句私密話。
“敲鑼打鼓,戲方開場。”
“京城諸公喜歡看狗咬狗,今晚入宮送了一場狗咬狗。”
謝明裳聽個八成明白,琢磨道:“……把麻煩扔回宮里,叫他們自己內斗?”
“差不多!
蕭挽風撫摸著柔軟的發尾,又道:“你父親今晚報了大捷!
“……嗯?”
謝明裳有些意外,這等軍情大事也不瞞幾天,當夜便告知了?
“軍情急報入京,細節還待打聽,明早應該便能收到!
蕭挽風簡短地說個大概,之后卻又閉嘴不言,思緒不知被牽引去何方,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她的臉頰。
謝明裳感覺到哪里不對。他今夜的情緒有些不對。
蕭挽風性情強勢,極少泄露情緒,大多數時候表現得像一塊堅不可摧的巖石。但眼下,他罕見地走神了。
她心里咯噔
一下,想起之前他曾說過:“我若領兵,你父親便要召回。你不會高興的!
如今事態往相反方向發展……
“我父親在虎牢關下大捷,對殿下來說,不算好消息?”
兩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對視片刻,蕭挽風開口道:
“短期而言,對謝家是好消息,對河間王府不算好消息!
“長期而言,難說。”
謝明裳:?“難說”是什么意思?
蕭挽風又走神了。
他走神的時候,目光筆直望向頭頂漆黑的帳子,思緒飄去兩百里之外的雄關戰場,手卻還在一下一下撫摸著柔亮的長發,指節把她的發尾圈起,無意識繞出七八圈。
“嘶~” 謝明裳捂著頭皮,吃疼地推他一把。
沉在思緒里的人驚醒,松開發尾,歉意地摸幾下她烏黑的發頂。
撫摸的力道卻又沒收著,重得很,把她整個腦袋壓在他自己的肩膀上。
謝明裳的下頜磕到肩胛,磕得還不輕,嗒地一聲細響。
她倒吸口涼氣,下巴生疼,惱火地按住那只還在撫摸自己發頂的手,直接拍一巴掌,推出去了。
“想事就想事,別亂摸!彼硗怖。
“嗯?”身側的郎君顯然并未意識到哪里不對,她沒完全轉過去的身子被他按著肩頭扳了一下,力道不重,顯露出挽留的意味。
謝明裳不肯順著他翻回來,但攏住肩頭的手又不放開,她保持著側躺的別扭姿勢瞪他。
蕭挽風的注意力終于被拉回來八分:“怎么了?誰惹你生氣!
說話間又扳了一下,她保持不住側躺的姿勢,還是翻個身面向他,有力的手臂即刻把她攏回懷里。
謝明裳的下巴抵著男人胸膛,人給氣笑了。
“扇子怎么不搖了?”她索性不客氣地開口使喚,
“換只手拿蒲扇。別只顧著扯我頭發,扇風去!
兩人汗津津地抱在一處,蕭挽風果然把蒲扇換去右手,繼續一下一下地搖扇鼓風,帳子里又有陣風流動。
蕭挽風其實已思索很久了。
從宮里回返的路上就在想。
回返王府后,嚴陸卿領著幾名關外千里投奔而來的幕僚,眾人閉門商議整晚,想出個離奇的主意。
但這個離奇的戲本子里包不包括謝明裳在內?蕭挽風和眾幕僚的意見相左。
嚴陸卿的意見,謝六娘已經知曉河間王府許多秘密,不能放回謝家。
蕭挽風不同意。
道出商議結果時,蕭挽風手里扇風的動作沒停,還在一下一下地搖著蒲扇鼓風。
“你父親這次大勝返京,多半要上書討你回家。”
他慢慢地道:“不必等你父親回返。明天你就回謝家。”
走向實在太出意料,謝明裳沒忍住笑了:“怎么回事?”
蕭挽風卻沒有笑,聲線極為平靜地重復了一遍。
“你母親今日遣人探望你,被你留下了?明早送回去。你一起回謝家!
謝明裳在黑暗里停頓了一會兒,“送我回謝家?”
“送你回謝家!
她留意到,蕭挽風嘴上平淡地幾次提起“送你回謝家”五個字時,打蒲扇的動作都停頓片刻,才又繼續無事般晃動。
這個短暫的疏漏,叫她捕捉到了對方此刻深埋在心底的心思。
謝明裳兩只手肘交疊在胸膛上,下巴擱在手腕間,這個姿勢正好和半躺著的郎君面對面。
她在近處打量蕭挽風。
他的眉眼輪廓冷峭,身軀堅實頎健,整個人具有鋒銳的攻擊性,就連打扇子的動作都隱含力量。
清醒半臥著打扇子的場景,如果換個人做,或許會流露出安寧悠閑的韻味;被他做起來,卻完全不會令人聯想到“悠閑”兩個字。
倒仿佛在山林間迎面撞上一只趴在巖石上、隨時暴起傷人的野豹子。
從外表到動作,處處彰顯堅硬的底色,看不出絲毫溫情。
……這人可真能藏心思。
他在擔憂什么?
謝明裳趴在他身上問:“把我送回家有什么好處?”
蕭挽風不答反問:“不想回家?”
她惱火地拍他一下:“我問什么,就不能直接答我?非要拐彎抹角的!
蕭挽風卻又閉嘴不說了。
他不想言語的時候,仿佛巖漿凝固形成的百尺灰巖,不管如何重重地敲,哪怕跳腳狠踹,也踹不出裂縫。
從他剛才打扇子的幾次短暫停頓,謝明裳隱約察覺到“不舍”的情緒,亦或是“擔憂”?
再試圖確認時,卻又尋不到一絲端倪。
蕭挽風的聲線冷靜而堅硬:
“之前說過,謝家合作的事,我找你父親談。你自己的事,我當面問你!
“明日送你回謝家。有什么意見?”
謝明裳猜不透他的想法,偏偏不要按他的安排來。
“如果我不要回呢?”
蕭挽風并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蒲扇依舊慢慢地搖著,風在帳子里均勻地流動。
“為何不要回家?找個理由說服我。”
“為何突然要把我送回去?把背后的原因告訴我!
兩人的視線在黑暗里對視,彼此都不退讓。
蕭挽風始終未應答,手里緩緩地打著扇子,直到謝明裳開始惱火地扯他的蒲扇。
“說話呀!
“別光打扇子,說話呀。”
“說話呀,再裝啞巴我要生氣了!”
蒲扇被扯了兩回,幾乎扯破的撕拉聲響里,蕭挽風松開手,終于開口道,“安穩不能持久。等你父親回京,差不多要起變數了!
謝明裳聽他簡短地陳述幾句。
赫赫戰功之大將,于朝廷來說——就像燒得通紅的火炭。
冬季不能缺一刻,夏日惹厭棄。不小心還會燙到手。
遼東王叛亂,朝廷坐觀兩虎相斗,選聽話的那只領兵出征。前些日子,天子對謝崇山起了疑心,有意換將,對行事恣睢放肆的河間王府容忍有加。
如今謝崇山大勝。若能一舉成功平叛,凱旋而歸,戰功聲譽堆積在謝家頭上的同時,原本能忍之人就會變為不能忍,原本能忍的事也會變為不能忍。對河間王府的打壓要開始了。
“這是短期的局面。”蕭挽風話鋒一轉,“長期局面,要看你父親這次大捷怎么個勝法!
如果一舉擒獲遼東王本人,叛亂根源連根拔出,危機徹底解除,對謝家卻不見得是好事。
“勝得太徹底,危機拔除。你父親于朝廷就無用了!
“無用之武將,功勛難持久。”
蕭挽風在黑暗里平穩地陳述著,謝明裳被有力的手臂擁在身側傾聽。
聽來的感覺像耍百戲的走高索……不能敗,但又不能大勝,勝敗都對謝家不利,怎么做都落不下好。
身側的手一下下地撫摸她柔軟的發絲。
“帝王御人之術。你父親不會理會這些,該打仗就打仗,該追擊就追擊。具體戰報如何,我已遣人問你母親!
“有意思!
“下面一段日子的去處你想好了。留在河間王府會不太好過。”
謝明裳思忖著這句“不好過”。
蕭挽風又接下去道:“這個夏季回謝家好。你父親大勝凱旋,這個夏秋,謝家比河間王府安穩。”
帳子里實在太熱,謝明裳搖著搶來的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風。
說話選用的詞句,往往微妙地泄露一個人的思緒。
蕭挽風接連提起兩次“安穩”,無意中泄露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想法。他想她安穩。
父親也想她安穩。
母親同樣想她安穩。
每個人都想她安穩,都想把她庇護在羽翼之下,想讓她仿佛雛鳥般無憂無慮。
但對于長不大的雛鳥來說,鳥巢之外皆天敵,依靠親人的庇護過日子,哪有真正的安
穩。
躲在親人身后擔驚受怕的日子,經歷過謝家圍門的那半個月,足夠了。
送回謝家,重新被爹娘哥哥庇護,哪里安穩?她心里絲毫不安穩。
謝明裳覺得燥熱,索性拉開帳子角,窗外灌進室內的穿堂風吹動額發,她覺得涼快多了。
“想不想聽我一句心里話?”
身側的目光果然即刻注視過來。
對方專注的視線里,謝明裳撐著他堅實的胸膛,柔軟的唇瓣往上貼近耳邊。
“噓,聽好了。我的心里話可只說一次!
“前些日子還天天逼我練刀。跟我說,不能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眼看要出事就把我往安穩的地方送。殿下,你可真是門縫里看人——把我瞧扁了!
“我在你心里,是個廢物?”
蕭挽風:“……”
——
母親遞來的前線戰報,被她簡短地講述幾句。
這次虎牢關大捷,并沒有擒獲賊首遼東王,只抓捕到兩個兒子,父親還在領兵追擊遼東王的殘兵。
蕭挽風從頭到尾未說一字,只聽著。
聽完,問她短短兩個字:“不走?”
謝明裳答得明確:“不走!
“我已知會母親了。河間王府接下去打算演什么戲本子?提前說說看。讓我有個準備!
室內安靜下去。蕭挽風攬著她,有一陣沒說話。
人體的熱度隔著薄單衣傳來,耳邊規律的心跳忽地加快幾分。
砰砰,砰砰。
謝明裳側耳聽著逐漸加快的心跳。
嘴上言語能騙人,心跳騙不了人。
耳邊聽著激烈的心跳,不知為什么,她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也在加快,身上似乎更熱了。
熱得她趴不住,腰肢細微地動了動,驟然碰著下方不知何時起勢的火熱之處,磨過細嫩的肌膚。驚地她一下撐坐起身,就要跨去床里。
才起身的腰肢卻被牢牢按住,往下拉。
她原本好端端坐著,不知怎的就上下顛倒,被壓在身下,圈在手臂當中。
忍耐已久的吻落了下來。
——
糾纏身影在黑暗垂落的帳子里翻滾。
這張女子閨閣中的雕花床秀氣。尺寸和貴妃榻差不多大小,兩人擠擠挨挨的,灼熱呼吸噴在彼此的脖頸間。
謝明裳喘息著把人往外推:“今天是搬家的頭一天。東西都沒收拾好,在箱籠里堆得亂糟糟!
“所以?”
“所以,沒香膏!
“故意的?”
倒也不是故意的!笆畠山鹳I回的貴價東西,沒扔!
謝明裳理直氣壯地說,“找不著有什么法子!
“沒扔,但也不用。藏著不讓我看見!
“讓你看見怎么著了?”謝明裳索性耍賴了:
“實話告訴你,有一罐就收在妝奩盒里。我不答應,就算香膏擱在床頭你也用不上。”
說的很有歪理。蕭挽風長長地吐口氣,翻身坐去床沿,抬手去掀帳子。
衣袖卻從后方被扯住了。
“內院被你拆得只剩個晴風院,你去哪里睡。”
蕭挽風:“外書房!
謝明裳坐起身瞪他:“我跟你吵架了?你跑去外書房睡算什么!
“現在不讓我走,不怕我做出什么事來?”
謝明裳睨著黑暗里的背影,想起越來越快跳動的心跳,掩飾在平淡言語下的護她安穩的心思。
她有點想笑,又忍著笑。
手只管扯著他的衣袖不放。
“就不讓你走?茨隳茏龀鍪裁戳瞬坏玫氖聛恚俊
蕭挽風坐在床沿不動。帳子已經被他單手撩起,忽地又扯下。他回身往床里一滾,把嘴皮子慣惹事生非的小娘子抱去懷里。
蒲扇從床沿掉去地上。黑暗里響起時斷時續的促喘,被堵住的唇齒發不出聲響,只有含糊鼻音。
床里響起了水聲。
第55章 第 55 章(小修) 好好的人不做,……
黑暗帳子里的小娘子化身成了搖擺的游魚兒, 又像撈出水的魚兒在岸邊蹦跶。她身上只剩下個銀粉色的肚兜了。
到處熱得發慌,熱里又帶著潮濕。
人濕噠噠的。
謝明裳失神地攥著男人的肩頭,手掌下的筋肉賁起。
他黑硬的發尾微卷, 拂過她的腰腹。
她眼睛失焦, 茫然地望著頭頂的紗帳。其實什么也沒看見,眼前朦朦朧朧的, 都是霧氣。
怎能做出這種事來呢。
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帶著忍耐問她:“舒服?還是不舒服?”
“嗯……”她長長地應了聲。舒服地簡直要融化了。
他放開她顫抖的腰, 居高凝視片刻, 把她抱在懷中。兩人互相摟抱著親吻。
她的舌尖被吮吸得又癢又麻,人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 完全不像從前看過的風月話本子里什么“輕憐蜜愛”,“小意溫存”, 倒像野外迎面澆下一場狂風驟雨。
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把她澆了個透,喘不過氣倒也不都是因為被壓著。漫長黑夜助長無邊放肆,她幾乎被舔化了, 又被揉成了水。
帶有繭子的指腹沾染潮濕水汽, 至今還在撫弄她的腰, 細微碰觸也能引發一陣敏感顫抖。
交錯的呼吸帶出更多忍耐,以至于越來越灼熱。
刻不容緩的關頭, 謝明裳感覺到久違的危險,渾身一個激靈,當初在紫緞面貴妃榻上捱不住的疼痛記憶又回來了。
“……”她本能地蜷縮起來, 一邊躲閃一邊發力推身上壓下的肩膀, 拼命推幾次,蕭挽風察覺到她的異樣,動作停下:
“還是不行?”
懷里的小娘子不吭聲, 把自己蜷得更緊,仿佛一張繃緊的弓。以至于他有個錯覺,只要稍微松開桎梏,她即刻便會像弓箭離弦——奪路而走,狂奔出室外去。
“……”撩了就跑?
他從她身上翻下去,自己挪去床邊,深深地呼吸幾次,帳子掀開,重新撿起地上的蒲扇,緩緩地扇著風。
風又流動在帳子里,吹去灼熱的空氣。謝明裳把薄綢衣拉回肩頭,面向床里,吐出一口積攢至今的長氣,繃緊的肩胛逐漸放松下去。
氣息至今都是灼熱的。心跳如鼓。
她低估了他的危險。
被按倒得動彈不得,激得游魚般亂跳的時候,她心里早后悔了。
但嘴硬,就不說。
她佯裝無事人般,“河間王府當真危急了?”
身后道:“對著墻說話?你怕什么!
謝明裳怕什么?她死都不怕。
她當即騰地一個大翻身,中途不忘拽緊衣襟,自己盡量往床里擠,好容易擠出一個狹窄縫隙,把軟枕重新塞回兩人當中。
“對著殿下說話,請講。”
兩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對視,蕭挽風眼神幽亮:“不好說!
謝明裳:“……”好好的人不做,好好的話不說。非吊她胃口?
床小,兩人肩膀被軟枕隔開,但腿腳還擠擠挨挨靠在一處,正適合踢人。謝明裳著惱起來,抬起酸軟的小腿踢了他一下,又氣鼓鼓地轉向墻里——擺出絕不搭理的姿態。
身后的郎君細微地動了動,似乎在笑。她摸不準。反正她不回頭看。
耳邊聽他道:“人心不齊!
這四個字從薄唇吐出時,蕭挽風手里扇風的動作沒停,還在一下一下地搖著蒲扇鼓風。習習涼風在帳子里流動。
話少之人,倒也不是存心吊胃口。黑暗里傳來兩句補充解釋。
“人心不齊。文官內部的心也不齊。”
“殺一批,拉攏一批。朝野風向可以扭轉!
流動的風吹在謝明裳身上,寒涼的字眼也從耳朵里竄入肺腑肝腸。
帳子里悶出來的熱氣逐漸退去,她周身都涼颼颼的。
“人心不齊”四個字,叫她想了很久。
她已經要睡著了,又掙扎醒來,帶著濃重倦意問:
“我怎么幫殿下?我們家和文官不熟。殺人的活計我也不太熟。”
蕭挽風的聲音清醒得很。
“你每天好好的不折騰,就是在幫我。”
謝明裳從半夢半醒間被刺激得徹底清醒過來,氣笑了。
“好哇,說半天,還是看不起我!
“沒有的事!
“就有!”
“沒有下次了!
“……嗯?”話題突然跳開,倒叫乍睡醒的小娘子摸不著頭腦:“什么沒有下次!
“你剛剛睡過去一覺了?我睡不著。”
蕭挽風抬手重重揉了她一把,翻身朝床外側躺下:“今夜半途而廢的事,不會有下次了!
謝明裳按著凌亂的發尾:“……”
“下次想好再留我!
——
局面改變的起初,并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大變動,而是潤物細無聲的細微變化。
起先是“虎牢關大捷”五個字被親兵們掛在嘴邊低聲議論。
隔兩三日后,謝明裳從馬場伺弄飼料的小廝嘴里聽到了這五個字。
十四五歲的兩名小廝滿臉興奮,邊軋草料邊起勁地議論著這次勝仗打得多么威風,十八萬叛軍如何被三萬朝廷禁軍打得屁滾尿流,遼東王的人頭馬上要送回京城。
“進出京城之人,只消抬頭望一眼,那高掛在城墻的人頭,便是作亂的遼東王……”小廝吹噓得仿佛親眼見到一般。
第二個小廝聽得目瞪口呆,“當真?我可要去城墻下看!你可別吹牛皮。”
頭一個小廝漲紅了臉喊:“哪個吹牛皮?外頭所有人都這么說。遼東王的人頭傳回京城,就在這幾日了!”
謝明裳走近木柵欄邊,呼哨一聲。正在馬場遠遠吃草的得意見到主人,輕快小跑奔來柵欄邊,紅色的大腦袋起勁地拱她衣袖。
旁邊爭論不休的小廝也瞧見了人,慌忙打開柵欄,備好轡頭,準備把得意牽出馬場。
謝明裳抬手攔住。“不出馬場。我想跑馬!
但馬場正有人用。她遠遠地看見東南邊煙塵滾滾,上百親兵打著赤膊捉對廝殺。
“他們要練到什么時辰?”
小廝哪知道。
“顧隊副領人進馬場還沒滿半個時辰,至少得練一兩個時辰罷。娘子你看……”
“那么大的馬場,我跑一圈,不耽誤他們練兵。”謝明裳翻身上馬,繞過練兵的東南邊,往西北邊角去。
西北邊角的內院亭臺池子早被拆成平地,只剩一堵外院墻。馬兒跑到靠近后街窄巷的那面外墻時,隔院墻可以清晰聽到后巷的喧鬧動靜。
有賣貨的貨郎路過小巷,清脆的撥浪鼓聲響起,賣貨郎哼唱起京城時興的小曲兒。
“謝家軍,三萬兵。
遼東王,莫猖狂。
賊兵號稱十八萬,陣前吶喊齊歸降——”
許多孩童笑鬧跟隨,整條后巷里都是清脆的笑聲和拍巴掌聲。
謝明裳在院墻下勒馬聽著。
許多道清脆的童聲跟隨貨郎的撥浪鼓聲,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唱:“謝家軍,三萬兵……”
謝家軍。
哪來的謝家軍?
自從今上登基,朝廷頻繁調換九邊駐守的將帥,又把邊帥帳下的親信大將分散調去別處,關東調去滇西,河北調去閩南。
駐守關隴多年的父親以“升調”的美名被調入京城,防的就是 “謝家軍”!
駐守朔州多年的河間王被召入京城,防的就是“河間軍”!
緊挨著后巷的院墻下,謝明裳不知不覺時已經抿起了唇。
耳邊依舊充斥著稚童們清脆的笑聲和歌聲:
“謝家軍,三萬兵……”
父親大軍尚未凱旋入城,福禍難辨的歌謠已傳遍街頭巷尾。
她記不清自己何時牽轉韁繩回返的。得意載著她漫無目的在馬場前行,兒童尖利的歌聲和笑聲在耳邊揮之不去。
微一晃神間,前方卷起的煙塵嗆進她鼻下。她猛地勒停馬,嗆咳了兩聲。
顧沛領著上百親兵演練騎兵沖擊陣型,正分兵兩路、喊殺聲震天時,眼睜睜瞧著謝明裳單人匹馬地晃過來,直沖陣腳。
“停下!”顧沛大聲喊停,拍馬迎上幾十步,橫刀攔住去路, “東南角正在練兵,娘子去別處跑馬!”
謝明裳心浮氣躁,心緒起伏難平,視線定在迎面攔阻的刀鋒上。
顧沛的兵器是中原常見的直刀,一看便是帶上戰場的實用兵刃,血槽開得深,刀背沉重,刀被擦得锃亮。
明亮反光映進謝明裳的眼里,她抬起刀鞘擋住刺目反光。
“顧隊副,你也是使刀的?”
顧沛這時還沒意識到謝明裳問話里暗藏的危險,不僅實誠地應下,還多嘴夸了句:
“是,從小使刀。六娘子也使刀的罷?有天夜里在合歡苑看到娘子練刀法,赫,好彎刀——”
“正好都在馬場,練一練。我要出刀了!敝x明裳道。
顧沛:“……啊?”
顧沛沒領會她當面說“出刀”二字的含義,嘴里還在商量:“娘子要練刀的話,稍等片刻,等我們練兵練好了騰地方——”
眼前出現半扇銀月色的刀光。
彎刀出方向詭譎難測,顧沛后半截話還在喉嚨里,匹練刀光已出現在他眼前!
刀尖挑起,直鉤咽喉。
隨刀而來的疾風撲上面孔,雪白刀光盈滿視野。
顧沛后背的寒毛都豎起,大叫一聲,格擋已來不及,他匆忙間勾住單側馬鐙,摟著馬脖子往另一側伏身滾鞍大翻倒,險之又險地避開這凌厲一刀。
銀月色的半扇刀光從馬鞍上方旋過,兩邊駿馬交錯奔遠。
謝明裳輕輕地咦了聲,握著彎刀勒馬,回頭贊道:“騎術不錯嘛,差點小瞧了你!
顧沛險些被迎面削一刀,骨子里的血勇卻被激發,勒馬回轉大喊:“剛才那一刀不算,再來比!我出刀不留手,娘子當心!”
謝明裳:“誰叫你讓我了?拍馬過來,讓我見識顧隊副的刀!
話音剛落下的剎那,顧沛引動戰馬直沖而來!
馬場煙塵四起,上百王府親兵興奮地呼哨吶喊。
兩邊駿馬接近五步之內,顧沛果然出刀不留手,一記平推橫斬,迅疾如雷電,直劈對手的小臂!
這一刀力道強悍,刀身又沉重,如果被斬上,整條手臂連肉帶骨都能被直接砍斷。
謝明裳直視橫斬而來的刀身。
電光火石間,她手腕一挑,彎刀以極刁鉆的姿勢旋開半圈,把橫斬來的刀勢格擋住,刀尖短暫碰觸劃過,發出刺耳的銳鳴。
薄而輕便的彎刀被沉重外力從側面擊打,卻借著這股力道上跳幾寸。
這一下突兀地刀身跳起大出顧沛的意料,他一怔時,謝明裳已經輕巧地轉動手腕,跳起的彎刀正好以彎月弧形鎖住了前突斬的直刀。
兩邊駿馬再度交錯,顧沛的直刀被鎖在彎刀的半圈圓弧里,刀身碰撞。
刺耳銳鳴再度響起,刀尖劃過刀身,火花飛濺。
顧沛握刀的手腕暴露在彎刀刀鋒下。
彎刀沒有順勢斬下,反倒收了回去。
馬匹短暫交錯,又很快分開。圍觀親兵們轟然叫好。
謝明裳捂著被蠻力震得發疼的手腕收刀入鞘,把彎刀擱回馬鞍上,遠遠地笑喊:
“顧隊副,我剛才那一刀如果斬下去,你右手腕沒啦。”
顧沛勒馬奔回:“好彎刀!”
那么多雙眼睛之下,輸贏分明,想賴賬也不可能。顧沛大方地認輸,跳下馬來嘖嘖稱奇,“彎刀的刀法好生古怪。娘子這彎刀不是在中原學的罷?”
“那是!敝x明裳踩蹬下馬,把韁繩遞給親兵,領愛馬去邊上吃草:“從前在關外學的。”
顧沛湊過來摸刀鞘。“沒聽說謝帥和謝夫人用彎刀。關外哪位高人教的娘子——”
“快打住!睕]等顧沛問完謝明裳就喊停:
“我不能想的。你再追問幾句,我往深里想下去,就要跟上回酒樓見端儀郡主那次一樣,要當街發病了。我今天沒帶藥酒出來!
“啊?”顧沛驚得不輕,趕緊道:“快別想了。卑職不問就是!
面前的謝六娘子穿一身胭脂紅的窄袖薄綢衫子,剛剛劇烈跑過馬,白皙臉頰顯露出十幾歲小娘子常見的粉
撲撲的氣色,腳步輕快,瞧著極康健的模樣……
但顧沛記得清清楚楚,四月底宮宴那日謝六娘子出宮時,還是走上百來步就喘不上氣,唇色蒼白的憔悴病中模樣。
那時候她半途走不動、氣喘吁吁歇在宮道邊的樹下,夕陽里顯出單薄如紙片的肩背,眼瞧著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這才過去兩三個月。
病根子說不準還沒消除呢。
顧沛親自護送謝明裳出馬場,沿著木柵欄走出百來步,還好,沒發病。
顧沛還是擔心,兩邊分別時追問了一句:“娘子這病癥到底怎么個根源,怎么往深里想事也會發病?”
是個好問題,謝明裳也想知道。
她分明記得自己在關外長大,但成長的多年歲月卻成為模糊的一團背景,如雪泥鴻爪,只零星地留下散亂片段。反倒不如在京城的五年歲月記憶得完整。
爹娘都和她說過,她初入京城的那個夏天,水土不服,入京便臥床不起,渾渾噩噩地高燒了半個月,人幾乎燒沒了。
病好后她忘卻許多事,也幾乎不認人;ú簧贂r間才重新認出爹娘。
謝家起初也遍尋京城有名的郎中登門問診。好好的小娘子為何會忘事?為何一想從前的事就會發作舊疾,心悸、暈眩,甚至于昏厥?
眾多名醫束手無策。有名醫隱晦地暗示:“小娘子是否生有癔癥……”
謝夫人驚怒之下把人趕了出去。
“癔癥”兩個字,如果落在年紀輕輕的小娘子身上,意味她在京城再尋不到一門好親事了。
謝家從此再請郎中來看病,就只看風寒、發燒、暈眩這類的明顯癥狀。
“十幾歲時大病過一場,之后便不記得許多事!敝x明裳簡短地提兩句:
“就好像這彎刀,我記得怎么用,也記得從前在關外學的。但如何學來的,學了多久,哪處學的,怎么都想不起!
顧沛扼腕連道“可惜”:“關外使彎刀的高人可不容易找。哪怕我出一趟關,沒個具體地方,多半也找不著人。娘子老家在什么地界?”
謝明裳牽著馬兒正往晴風院的方向走,走出十幾步去,腳步微微一頓,回望向遠處氣勢磅礴、有三分像關外草原縮影的馬場。
她的老家?
她心里默想:在京城這些年如何都想不起。
如果我回一趟關外老家,說不準,見人就能想起來了?
“回關外老家”這個突兀的念頭出現在腦海里,她牽著韁繩,邊走邊思索著。
其實是個荒謬的念頭。謝家已經舉家入關,爹娘兄嫂都在京城。
她一個女郎孤身啟程,出關迢迢千里路,無論和哪個商量,哪怕最開明的兄長謝瑯也不會同意的。
但這個荒謬的念頭卻在心底揮之不去。
出刀激起的余波依舊在胸腔間回蕩。馬兒在身側輕快地小跑,視野里紅色的長鬃毛晃來閃去,她隨手撫摸幾下,心念忽地又一動,停步側目,以全新的眼神打量得意。
如今她可是有馬的人了。得意是她自己的馬!
她不止手里有馬,荷包里還揣著一塊精鐵牌子,可以調動河間王府賬上銀錢。
眼下京城局勢不穩。
等局面穩定下來,她有馬有錢,挎上彎刀,再想法子弄一張通關文書……回關外老家看看,誰說她不行?
她可以做!
想到這里,謝明裳膽氣陡壯,豪邁叢生。仿佛有個存在很久的龐然大物在她面前轟然消散,驟然滿身輕松。
旁邊的顧沛忽地抽口涼氣:“娘子,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得告訴你?”
“不是!鳖櫯孚s緊比劃著:“娘子你剛才眼神不大對,直勾勾的,賊亮賊亮的,一瞧就不像盤算好事……”
“呸!賊亮賊亮的?你罵誰呢!敝x明裳罵完自己倒沒忍住笑了,牽馬進晴風院。
進門兩步又回身走出來:“你家主上允我出門的對不對?”
“替我跑趟前院,告訴你家主上,剛才跑馬聽到一首街巷歌謠不對勁,我想回趟家里。問他能不能陪我去!
第56章 第 56 章 你和河間王的孩兒,莫急……
消息傳到前院時, 不太巧,王府主人正在診平安脈。
蕭挽風端正坐于主位,脫衣診脈, 下首側坐的胡太醫滿頭冷汗。
“……不、不知殿下,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笔捦祜L淡漠道:“胡太醫也知道,蕭某身有舊疾, 這次回京是來休養身體!
胡太醫額頭的細汗更多了,密密麻麻的, 擦完又滲出。
“殿下盛年體壯, 戰場舊傷早已痊愈?,下官斗膽道一句, 所謂舊疾,都是浮云……盛夏天氣又是陽氣鼎盛的季節, 哪怕身體當真有病灶,也不該夏季發作才對……”
不等他說完,蕭挽風斬釘截鐵道:
“不。蕭某身有舊疾, 盛夏大暑之際, 發作了!
胡太醫額頭的細汗唰一下, 流進眼睛里,狼狽擦汗不止。
“殿下的舊疾, 于盛夏大暑之際發作了……這,為何。俊
蕭挽風眼風都不動一下,慢慢地把衣袍攏回肩頭。
旁邊陪坐的嚴長史笑道:“是啊, 為何在盛夏大暑日發作了?胡太醫是杏林圣手, 擅長疑難舊癥,一定找得出緣由。勞煩胡太醫仔細想想?”
胡太醫的臉扭成苦瓜,絞盡腦汁地構思“緣由”。
朱司簿抬回宮里當天人就沒了。朱司簿是馮喜公公的人。
撇清胡太醫自己的那份口供咬死了朱司簿, 也成為他胡振淸的投名狀,他如今上了河間王府的船,想再下船就難了。
胡太醫煩惱的長嗟短嘆聲里,顧沛急匆匆小跑進廳堂,附耳回稟幾句。
蕭挽風神色一動,“她今日要回?倒是不巧! 盯了眼兀自苦苦思索的胡太醫,吩咐顧沛:“今日身體有恙,不能出門。你陪她去。”
顧沛應下便往廳外走,嚴陸卿追出來叮囑:“少說兩句。只說殿下不得空,不必詳細展開講病情!
“喏!”
廳堂里的胡太醫忽地一拍大腿:“有了!”
“威武將軍唐彥真,不是入關后水土不服,病倒在陣前?”
胡太醫眉飛色舞道:“殿下同樣多年鎮守關外,頭一回經歷京城的盛夏大暑天。就用這個理由,京城濕熱,水土不服,引發舊疾!”
蕭挽風一頷首:“好病癥。但還不夠。”
嚴陸卿出言謀劃:“殿下,可以循序漸進。先報上去病癥,再慢慢加碼!
胡太醫提筆唰唰急寫診治方案,寫到中途忽地停下,小心翼翼問:“報幾日病情?”
蕭挽風垂目思忖,指腹緩緩摩挲著拇指的鐵扳指。
“病去如抽絲……先報七日。”
*
河間王今日不得空相陪,謝明裳倒不覺得驚訝。這位行蹤難測,有時候不聲不響消失個三兩天不見。
蕭挽風陪不陪她回謝家不打緊,只要她自己能回就行。
顧沛轉頭去馬場點出五十親兵。按照蕭挽風的吩咐,高聲喝令:“你們五十人去大長公主府門外,把蘭夏、鹿鳴兩位小娘子討回來。大張旗鼓地去,聲勢鬧大些無妨。”
有這五十人吸引街頭巡值的拱衛司禁軍和皇城司探子的注意力,謝明裳靜悄悄回一趟謝家,便不會招惹注目。
五十名兒郎風風火火離開馬場后,顧沛又捧出一個沉甸甸的木匣子:“殿下吩咐,娘子回家,總得帶些禮去!
謝明裳隨手打開木盒。金燦燦亮光迎面撲進眼簾,幾乎閃瞎眼睛。
一匣子金餅?
她啪嗒合攏匣子!澳缅e了罷?你再去問問嚴長史。”
顧沛咧了下嘴:“主上當著嚴長史的面吩咐下來的,不會錯!
宮里前幾
日賜下金餅十斤。十六兩一塊金餅,十塊,整整齊齊碼在匣子里。
謝明裳打開數了數,一塊不少。
“天天聽你喊窮,我看你們王府也不怎么窮。太貴重了,我娘肯定不會收!
顧沛抱著木匣倒緊張起來,“謝夫人不收,交給謝大郎君成不成?可不能帶回來!禮送不出去我得挨我哥一頓打。”
謝明裳 :“……”
她想了想,吩咐顧沛準備八樣點心提盒。四盒點心提在手里,又準備一份禮單,把御賜一匣十斤金餅寫在禮單里裝車。這才像京城里人家正經走動送禮的模樣了。
“走罷。”她招呼顧沛上馬,“點心提盒在手里提好了。上門跟緊我,免得不留神落了單,被耿叔找人把你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頓扔出門去,你挨打也白挨。”
顧沛:“……”
顧沛轉頭去馬場又點出十名親兵隨行。
都是二十上下的精壯兒郎,從操練場下來,擦把汗牽馬就走。
謝明裳牽著得意出門時,正聽到身后的顧沛吆喝說:“主上不得空,命我們跟隨娘子去謝家走一趟。兒郎們聽好了,萬一謝家護院把你們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頓扔出門去,算你們倒霉,挨著!今天只要人在謝家門里,兵器不得出鞘!”
眾兒郎齊聲道:“喏!”
謝明裳已經換裝上馬,回頭嘁了聲,“當我們謝家龍潭虎穴呢。都老實一點,別學你家殿下當面說欠打的話,誰耐煩揍你們!
身后眾親兵又鬧哄哄道:“娘子出門了!”“快跟上!”
得意嘶鳴著輕快小跑,盛夏陽光照在肩頭,謝明裳歸心似箭。
謝家早前借住城西一處宅子,前后小三進,只有兩個跨院,七八間屋宅。
謝家兩房人連帶幾十名仆婦同住,擁擠不堪。耿老虎領著眾護院索性扎起帳篷,住在庭院廊子邊。
自從謝崇山重新領兵出征之后,親朋故舊恢復走動,許多家爭相出借大宅子給謝家。
謝家不肯要,全推拒了。
謝家兩房人至今住在局促的城西小宅子里。位置距離長淮巷倒不很遠,跑馬一刻鐘便到門前。
窄門半敞開著。今日謝明裳突然登門,事先并未打招呼,門外只有謝家的兩個老門房閑坐著聊天。
直到得意的馬蹄停在門邊,馬鞍高處跳下一位穿箭袖窄身騎射袍子的唇紅齒白的小郎君,老門房瞇著眼睛打量片刻,忽地驚站起身:“——六娘子?”
在眾輕騎簇擁下,換裝打扮成少年郎騎行而來的,豈不正是謝家六娘?
“哎,吳伯,于伯!我回來了!敝x明裳熟諳地叫過兩位老門房,探頭往窄門里張望,“娘在不在!
兩位老門房激動溢于言表,一個急忙過去牽馬,一個敞開門戶引她進院子,“在,都在!”
不止謝夫人在家,大郎君謝瑯也在家中。
謝明裳邁進二門時,迎面正看到阿兄坐在窄小的庭院當中,手握一把蒲扇緩慢搖動,面前的小爐灶煙霧蒸騰。
鼻下傳來熟悉的中藥苦味。
謝瑯正在庭院里煎藥。
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謝瑯詫異抬頭,兄妹的視線隔半個庭院撞上,謝明裳眼眶發熱,忍著喉嚨沖出的哽咽喊:“阿兄!”
謝瑯手里的蒲扇險些掉落在爐灶里,他迅速起身迎上,“明珠兒?你怎么不聲不響回來了!”
拉著她打量片刻身上穿戴,把人帶進院子里,又往她身后的來處望去。
顧沛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明裳身后。
謹防上門挨打,眾親兵進門至今沒張過嘴,見了謝家大郎君也只抱拳行禮。
謝瑯眼里藏警惕,不動聲色把妹妹擋在身后,視線打量起高壯沉默的隨行眾人。
剛開口道:“河間王府派遣各位來——”
顧沛眼疾手快把今天的登門禮往謝瑯懷里一塞,露出幸不辱命的神色,退了下去。
左手點心提盒,右手抱整匣金餅的謝瑯:……?
“河間王府送來的禮,哥哥只管收著!敝x明裳忍笑接過點心提盒,放在石桌上,對還在發怔的謝瑯說:
“河間王府這兩天搬來長淮巷新宅子。聽聞你們的暫居處不遠,想來看看你們,今天就過來了。臨時起意,沒來得及提前知會!
謝瑯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在石桌上。
當著眾多河間王府的佩刀親衛,畢竟心里還有防備,他拉謝明裳站在陽光下,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妹妹的氣色,半晌只道:“能出來就好!
“母親在家。”他引謝明裳往第三進的內院深處走,“來,我帶你去見。她老人家天天在家里念你!
庭院里的小爐灶依舊冒著火光,謝明裳跟隨在阿兄身后,聞著滿溢鼻尖的苦藥味,隨口問道:“家里誰生病了,勞動阿兄親自煎藥……哎呀,莫非嫂嫂病了?”
她依稀記起,五月初謝家還在長淮巷未搬家,父親還在家時,蕭挽風帶她上門談宅子,當時母親便欣慰提過一句,“你嫂嫂接回家里養胎!
鼻下的中藥苦味繚繞不去,走入第三進院子時,隔著院墻依舊能聞得清晰。身側的謝瑯始終未答話,
謝明裳忽地有些不安,追問:“阿兄?到底誰病了?嫂嫂,還是娘?”
“母親安好,無需擔心!
兩人在遮擋陽光的長檐下又走出七八步,謝瑯打破沉默:“你大嫂……最近身子不大好。”
謝明裳心里一沉。
“什么病癥,郎中如何說?嫂嫂現今懷著身子,會不會有影響?”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第三進坐北朝南的正屋門前。
謝瑯推開門,謝明裳探頭進堂屋,喊:“馮媽媽!”
外間正坐著縫制衣裳的馮媽媽大驚,驚里又帶喜,騰得起身,“六娘回來了!” 扔下針線籃奔進內室回稟主母。
謝瑯深吸口氣,趁堂屋里無旁人,回頭低聲叮囑:“等下先別跟母親提起!
“你大嫂剛懷身子家里就出事,憂思過重,這一胎始終不穩……孩子前夜沒了!
“母親期盼孫兒多年,怕會傷心。我還未告知母親,只說你大嫂風寒病倒。好在父親前線傳來喜訊……等過幾天再找個適當時機提起。記住了?”
謝明裳抿住了唇,進門時的笑意不知不覺已抹平:“嗯!
但家人重逢畢竟是喜事。
等謝夫人從后院急奔而出,緊緊握住謝明裳的手坐下,面前擺滿了點心果子,又迭聲地傳膳食。
謝家母子三人重新坐在一處用膳,兩位陪房媽媽熱熱鬧鬧地陪坐吃席,謝明裳終究還是重新露出笑容。
席間提起了早晨無意間聽聞的街坊傳唱的歌謠。
提起“謝家軍”的字眼。
又提起百姓傳言的“遼東王人頭送回京城示眾”的流言。
父親剛剛前線報了大捷,人尚未回返,遼東王賊首尚未捕獲,而京城歌謠流言四起,正是福禍難辨之時。
“阿瑯。”謝夫人詢問兒子意見,“你是懂京城文官那一套的。你覺得,我們家該如何應對才好?放置不理睬如何?”
謝瑯不假思索道: “不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君不見多少家族禍事起源于流言。絕不可放置不理,聽之任之。清者自清四個字,只適合山間隱士,在京城行不通。”
“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流言,童子們在家門口唱唱跳跳,百姓們私下口耳相傳,怎么防?”謝明裳問。
是個好問題。
自古防口耳流言,難于防川。
謝瑯思索一陣:“雖然流言難防,提前知曉,好過一無所知。今晚我去岳父家里商議。”
正事商議妥當,謝家母子三人繼續用飯。
謝明裳邊吃邊打量面前這間占地不大的堂屋。有件事她進門就想問了。
“說起來,這間宅子是哪家舊友借給我們的?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難道是哥哥的岳父劉家?駱子浚駱候?常將軍?”
謝夫人搖頭。
“謝家三四月里的局面多窘迫?這幾家雖然暗中幫扶我們,哪敢在明面上借宅子。”
“是你爹當年在關外同袍作戰的舊友。不過人家祖上是開國勛貴門第,不像你爹三代往上光腳百姓,十來年前便回京承了爵,和你爹多年沒走動了!
謝夫人笑嘆說:“不想謝家落難時,直接借我們一處宅子容身;茧y方見人心吶。”
謝明裳聽到云里霧里:“娘跟我也賣關子?
說了半天都不知是哪個!
“急性子。就不能多等我說兩句?城東定襄坊,裕國公府!
謝明裳原本邊吃菜邊說話,聽到“裕國公府”四個字,秀氣的眉尖頓時擰起。
“……裕國公府?”
謝家很少提起這間國公府,兩家確實無多少交往,但聽在耳里卻感覺熟悉?感覺不大愉快。
為什么事不愉快?
謝明裳忽地?甑溃骸霸业氖雷,是不是曾經遞帖子寫諷詩罵我來著……”
“好了。”謝夫人打斷道:“既然裕國公雪中送炭,我們記著這份情誼,等你爹回來登門道謝。他家兒子的糊涂事,不計較了!
“嗯……”謝明裳思忖著,拿筷子挑起幾粒米飯。
吃喝到中途,謝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指著席間一道蓮藕鮮時蔬,對謝瑯說道:“你媳婦喜歡吃蓮藕。這兩天她風寒臥床,昨天我去看她一回,人憔悴得很。你回去時把這道鮮時蔬帶回去給你媳婦,叫她好好養病,安心多睡。孕期難熬,吃不下也盡量多用些。”
謝瑯垂眼應是。
謝明裳吃了半碗飯,又喝半碗母親熬煮的魚羹,放下碗。謝瑯雖然陪坐用飯,筷子始終未放下,這頓飯卻沒吃用多少。
飯后關門,屋里只剩謝家人,母親拉著她的手詳盡地問,把河間王府的細節問了個遍才住嘴。謝瑯坐旁邊側耳細聽。
聽完謝瑯道:“對待明珠兒確實不算怠慢。河間王府有意跟謝家合作的話,與其互害廝斗,不如合作兩利,各取所需。就是不知河間王此人的性情——”
謝明裳道:“野心勃勃之梟雄,非口蜜腹劍之小人。不像背后捅刀子的那種,可以合作!
喝了口魚羹,她又補充一句:“短期可以合作。卻不知這份合作能維系多久!
謝瑯道:“短期合作互利,對于謝家足夠了。三五年后,誰知京城當家做主的是哪個!
這句話說得大不敬,若是被皇城司耳目探子報上朝廷,必定要吃彈劾論罪。
謝夫人驟吃了一驚,原本還在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潑濺去桌上,抬眼瞠視兒子。
謝瑯面色卻沉靜,說一句便住嘴,起身拿細布擦拭干凈桌案,又取來那道蓮藕鮮時蔬,放在提盒里,跟母親告辭。
謝明裳:“我送哥哥回去!
她原意想跟去探望大嫂,謝瑯卻不讓她入室內探視。
“你大嫂剛滑胎,昨夜哭到早晨天亮才睡下。我趁她睡著才出去煎藥。她若見了你這小姑,只怕激起心中愧疚,又要哭個不住!
謝明裳的唇不知不覺又抿住了!啊!
謝瑯卻也有話私下里和她言說。
“母親把李媽媽送進河間王府極好!
“兩家合作之事,我也贊同。等父親返京,我和父親詳說。你放心!
“我只有一句話交代你。你雖人在河間王府,但記住,你依舊是謝家女兒,謝家永遠有個院子留給你!
“謝家永遠有個院子留給你”這句暖心,從承擔謝家門楣的長兄嘴里說出,便是一輩子的承諾。謝明裳的鼻尖隱約發酸。
她今天高高興興入謝家來,不愿意眼淚汪汪地出門叫顧沛笑話,幾下眨去模糊淚光,換成輕松語調說笑:
“我曉得。我當然是謝家女兒!
謝瑯看她的眼神卻凝重。
下面要說出口的,才是他今日想叮囑妹妹的最重要的一句。
“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會誕下孩兒,那孩兒會成為終生的牽袢。明珠兒,仔細想好了。兩家合作各取所需;至于三五年后如何,難說。莫讓你自己陷入兩難境地。”
“你和河間王的孩兒,莫急著要!
“……”謝明裳神色復雜聽得滿耳朵。
兄長不愧是進士出身,心思縝密,處處替她考慮周到。
但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河間王后院的圓房嘗試,至今未成功……
哪來的孩兒??
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兩句,又閉上。在自家哥哥面前,怎么提糾纏不清的內帷事?
“想多了!敝x明裳最后只輕描淡寫說:“不可能有孩兒!
謝瑯眼含欣慰,也不知想歪到哪里去,“很好!
“跟河間王只結盟,莫要孩兒。等父親回京,想法子接你歸家,阿兄必定盡力替你尋一門遠勝杜家的好親!
第57章 第 57 章 忙生病
謝瑯送妹妹出門前, 又低聲叮囑半日。
蘭夏和鹿鳴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畢竟有些事做不方便。
若急用避子藥,派遣李媽媽回家一趟來取。
謝明裳:“……阿兄費心了。多半用不著!
送到大門外,她翻身上馬, 謝瑯立在門邊, 眼帶思索,還在打量眾多護送輕騎。
謝明裳斜睨跟身后上來的顧沛, 人看著精神不錯,全須全尾的。
“今天沒挨打?耿叔沒領人堵你們?”
顧沛揚眉吐氣出門來, 笑說:“娘子嚇唬我們。謝家給河間王府面子, 弟兄們沒挨打,耿老虎還招待我們吃了頓飯, 飯菜還挺香。”
“呸,耿叔給過誰面子?那是你們今天夠老實!
謝明裳韁繩撥轉馬頭, 依依不舍地告辭。謝瑯在門邊目送,忽地開口問:“河間王殿下今日為何不能陪同舍妹同來?”
顧沛道:“殿下忙。”
謝瑯冷不丁又問:“忙什么?”
顧沛噎了一下。
出門前嚴長史吩咐不必多說,但主上的大舅哥問話, 當面撒謊騙大舅哥會不會不太好……
他糾結片刻, 謝明裳也察覺出不對了, 韁繩勒馬停在前頭,眼神似笑非笑回望過來。
顧沛趕緊添上兩個字:“忙生病!
謝瑯:“……”
謝明裳:“……”
謝明裳撥馬直奔巷口, “走;厝タ纯茨慵抑魃厦Τ墒裁礃恿!
*
回程路上,謝明裳咂摸著那句“忙生病”。
漸漸咂摸出一點不尋常的意味來。
連人帶馬轉入長淮巷外時,她不急著進門, 只仰頭看王府朱漆大門氣派鎏金銅釘。
剛剛修繕建成的王府新宅子, 里外都靜悄悄的,她原本沒多留意,只覺得地大人少的緣故。
但因為那句意味深長的“忙生病”, 忽然之間,叫她留意到四周這份安靜里隱藏的不安定。
虎牢關下一場大捷,引發京城局面震動。
山雨欲來的,又豈止是謝家呢?
那五十親兵也不知如何大張旗鼓去大長公主府討人,上午出門,下午她回返時,蘭夏和鹿鳴還沒接回府來。
連人帶馬停在晴風院門外時,寒酥和月桂兩個也都未走,兩個小娘子蹲在門口的石燈臺邊,低聲嘀嘀咕咕。
謝明裳詫異地問寒酥:“不是說好了她們兩個回來,換你們兩個回去?”
寒酥搖搖頭,起身盈盈下拜。
“一來,昨日鴿子回來了?ぶ骰匦欧愿啦患保业壤^續服侍娘子!
“二來,娘子早晨不在時,嚴長史也來尋我等說話,說……多留幾日!
聽到嚴長史留人,謝明裳心里驟然明白過來八分。
她們兩個貼身服侍她一場,無意間窺得河間王府的部分內情,輕易不會放她們回去了。
心弦微微動蕩,她當即握住兩個小娘子的手:“如實跟我說。你們想早日回大長公主府的話,我想法子送你們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兩人卻齊齊搖頭。
“郡主讓我們留下幫手,嚴長史早晨也說得明白,我們在王府一日,王府貼補我們雙倍月例。加上我們原本那份,就是三份。”
寒酥笑說:“我們認識娘子多少年了?多待幾日怕什么。只是后院那幾雙眼睛煩人!
“還好這幾日都不在,難得清靜。”月桂插嘴說,“我們兩個沒什么活計做,倒領起三份月例,叫人怎么好意思。”
謝明裳聽著聽著,眉眼漸漸舒展開:“有人愿給,你們只管收著便是!
幾位小娘子說笑幾句,月桂指著石燈座:“娘子,我們剛才擦洗時發現,這對燈臺是不是沒修好!
“嗯?”謝明裳挽起長裙蹲下
查看。
晴風院前的門道是新擴寬的,黃土夯實,從馬場一條直路延伸過來,每隔二十步起一座石燈臺。
明亮的日照陽光下,她蹲下端詳幾眼,便留意到之前忽略的細節。
靠近院門的最后一對石燈臺果然未完工。
燈臺底座的鳥獸紋路突兀地少了半截,顯露出被磨平的石面。遠看尚不明顯,細看分明匠工沒來得及把紋路雕完。
謝明裳站起身,視線里帶思索,往四下里打量。
她當日搬得急,比工部說好的日子還提前了幾天。工部官員原本滿口應下留幾個匠工繼續修一修細節。
比方說,燈籠彩帶掛上樹梢,添一添新王府的喜氣;
再比方說,墻角窗下漏刷的清漆再刷兩道。
晴風院里缺一副楹聯,還得再尋翰林學士的墨寶添補添補。
——修繕細節的匠工呢?
——添喜氣的燈籠彩帶呢?
——空缺的楹聯呢?
謝明裳當即把告辭要走的顧沛給叫住了。
“工部該不會是故意怠慢你們?”
“你們主上人呢?這些小事沒報給他,還是他懶得管?”
顧沛也說不清。
謝明裳轉身去前院尋嚴長史。
——說來也巧,她找到嚴長史的同時,順道也尋到一個匠工。
外書房的敞闊庭院里,散落著長短木料子,嚴長史和一個木匠肩并肩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圖紙,兩人正對著那圖紙嘀咕。
顧淮眉頭緊皺,站在旁邊抱臂聽動靜。
謝明裳就在這時自己進來了。
“總算找到個匠工!彼窘尘妥,“去看看晴風院門口的石燈臺底座。你能做就做,做不了叫工部相熟的石匠來做。再喊幾個人來把燈籠彩帶掛齊全了。頂著工部的名聲,好歹把事干完了再走,留一堆爛攤子膈應誰呢。”
那木匠瞠目結舌,被拉出去七八步才張嘴喊冤,“小人不是工部管轄的匠工啊。小人家里單干的!”
謝明裳也驚詫了。
“你不是工部的匠工?那誰派你來的?”
嚴長史在身后咳了聲,“忘了告知六娘子。這木匠不隸屬工部,是臣屬自己找的!
謝明裳:?
打發走木匠之后,嚴陸卿客客氣氣交代幾句。
原來,工部三天沒派人過來了。上門催也催不動。
嚴陸卿親自登門問了一次,工部官員們嘴上的態度倒是熱絡得很,但問起匠工,一律是:
匠工們調派其他地方急用。
河間王府已經建成交付,匠工們之前在做的,屬于錦上添花的細活兒。
都是匠工們閑著自愿做的,不歸工部管。
“總之,工部不愿再派人來,其心可見,也不必再去催了。臣屬就自己做主,找了個口碑好的匠工,把王府各處最后一點修繕事收尾,也算是個了結,過幾日好正式知會各處,河間王府開府——娘子?”
不等嚴陸卿說完,謝明裳震驚地圍著他轉了兩圈。
“嚴長史,你丟人啊!
“平時看你像個精明人,怎么大事糊涂了?工部分明在試探敷衍你們河間王府,你就這么忍氣吞聲,咽下去了?你今天代表河間王府忍了工部的試探,叫其他衙門看在眼里,明日開始三省六部一起敷衍你們。你信不信?”
嚴陸卿還在含糊道:“這個嘛……”
謝明裳揪著嚴陸卿還在搖的大羽扇就往書房長桌方向去。
“你家主上今天在何處?寫一封急報給他,叫他別回王府,直接殺去工部衙門。”
“要么領幾個匠工回來,要么抽工部的管事官員一頓馬鞭,隨便他高興做哪個!
“別晃你扇子了,紙筆給你,快寫。”
嚴長史在笑。瞇起的笑眼里又藏思索。
手里的羽扇艱難地搖了幾搖,被謝明裳揪掉的長翎毛一根根掉去書桌上,筆管塞進他手里。
嚴陸卿放下羽扇,終于下定決心般,轉過桌前,沖著謝明裳鄭重撩袍拜下。
“是臣屬以小人之心,度謝六娘子之腹了。臣屬告罪!
這種跪拜大禮不常見,王府屬官跪拜后院女子更稀罕。嚴陸卿從來見謝明裳只是客客氣氣平揖禮就過去了。
謝明裳眼皮子一跳。
“嚴長史,做什么呢。”
她側讓避開莫名其妙的大禮,“你可是有官身的。拜你家殿下就好,拜我干什么?”
書房內室擺放的六座大屏風后忽地傳來細微聲響。
有個頎長身影從屏風后轉出,走來書桌邊:“讓他拜!
低沉鏗鏘的聲音聽著耳熟,可不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府之主?
原來人就在書房里,壓根沒出門?
謝明裳斜睨著蕭挽風走近,又回頭去打量那扇內室屏風。
——人一直坐在屏風后頭,看了多久了?
“今天又在唱哪出戲呢。我在臺上還是臺下?事先都不說一聲的。”
這句話她雖帶笑說的,但心里惱火藏不住,從晶亮的眼睛里明晃晃溢出幾分。
她原本站在書桌側邊,如今蕭挽風站在身側,她便繞開半圈,人轉去書桌另一側。
纖長的手指尖擺弄著銅鎮紙。只要一句應答不對,即就要砸了鎮紙發作。
蕭挽風把滿桌子亂飛的長翎羽撥開,坐去長桌后。
瞥過謝明裳不善的面色,他把她手里來回擺弄的銅鎮紙抽走,拿去鎮了羽毛。
嚴陸卿見縫插針,再次對謝明裳拜下。
“娘子恕罪!”
他之前對謝明裳信任不足,三番四次地勸誡自家主上不要把籌劃告知她。
謝明裳進書房前夕,他還在勸。
“六娘子闖入書房是個意外,卻也叫臣屬意外得知六娘子的想法。臣屬知錯。”
謝明裳這時也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難怪剛才嚴陸卿幾句似是而非的應答,不像他平日為人……原來竟在試探她的反應?
她哼道:“你錯什么了?你身為王府長史,防著我這外人,怕我害了你家殿下,理所應當嘛。我可擔不了長史的禮!闭f完側身往旁邊走。
嚴陸卿保持長拜的姿勢,追著她轉半個圈,謝明裳不領他的禮,他索性不起身了。
難得見精明人狼狽,顧淮在旁邊求情,“六娘子,放過長史這一回!
謝明裳沿著書桌轉半個圈,不知不覺轉到了蕭挽風身側,索性直接把嚴陸卿的這位主上當做擋箭牌,抓著面前寬闊的肩膀,自己往椅子后頭一蹲。
苗條身影在椅背后消失,只剩一截緋色衣角留在外頭。
嚴陸卿:“……”這還怎么拜?
蕭挽風從頭到尾看著,唇角不明顯地彎了彎,并不阻止:
“他拜你的這個大禮,你受得起。擔著。”
謝明裳:“哼。”
她生氣起來可不是三言兩語輕易哄好的。
嚴長史心眼多,有意試探她,她非要把前因后果刨個清楚才消氣。
椅背后探出半截烏髻,一雙澄澈分明的眼睛,往在場所有人身上清凌凌轉一圈:
“整天閉門不出,‘忙生病’,究竟在籌劃什么戲本子?倒來個人給我說說看!
嚴陸卿心虛不敢答話,蕭挽風代答:“你已經知曉了,生病!
“生?大暑天的,烈日炎炎,你生?”
“當初什么理由把我召入京城,你忘了?”
蕭挽風牽起她的手,試圖把人從椅背后往外拉,謝明裳死活不肯動。
蕭挽風放棄跟她拉鋸,直截了當道:“舊傷難愈,入京調養。因傷而生病!
謝明裳反復琢磨這十三個字,又回頭打量那扇內室屏風。
“所以今天沒出門……?”
“告病第一日!
她琢磨著新鮮戲本子:“不好蒙騙。京城好郎中太多!
“不騙。確實有舊疾。”
室內都是親信,蕭挽風撩起長袍衣擺,露出膝蓋以下被緞褲包裹的修長小腿,敲了敲小腿骨。
“腿疾!
“腿疾?“謝明裳一驚,視線唰得落在面前修長的腿上。
河間王府每日請平安脈,她撞見過幾次。歷來御醫查驗的都是肩胛、心口、腰背幾處舊傷,從未見郎中查驗他的腿。
嚴陸卿咳了聲,
把地上的圖紙尋來,雙手奉給謝明裳:“臣屬等商議之后,剛剛在尋木匠畫圖紙。從畫圖到完工尚需要些時日!
謝明裳終于磨磨蹭蹭地從椅背后鉆出,抓過圖紙細看。
圖紙上畫出一副木椅的模樣。但那木椅和尋常座椅卻大不同,椅背寬而深,扶手厚重,下頭安裝四個輪子。
蕭挽風平靜地問她:“近日身子恢復得如何?能不能推動木輪椅?”
謝明裳: “誰坐輪椅?”
“我坐輪椅!
“……”
見她不答,蕭挽風又問:“木輪椅四十斤,我一百四十斤。能不能推得動?”
謝明裳: “……”
她拋下圖紙,吃驚地環顧書房眾人——看神色,居然都是認真的?!
“能推得動木輪椅,想幫我推,便留下!
蕭挽風按著那圖紙,肩頭微偏了下,銳利的目光正對她的眼睛:
“推不動輪椅,不想推,也可。這幾日尋個借口,送你回謝家暫住一陣!
“……”原來竟是這么個戲本子!
謝明裳:“你之前跟我說,留在河間王府,會有段日子不好過,就這?替你推木輪椅?”
“不,從腿疾開始發作,到必須坐木輪椅,當中還有一段日子,需得循序漸進。”
謝明裳想不明白:“打什么啞謎呢?”
嚴陸卿卻也在犯愁。
“主要是中間這段戲本子,大戲究竟怎么個唱法才不露破綻,臣屬等還未推演完成!
“從腿疾發作,到必須坐木輪椅。中間要如何地銜接,才能瞞過各方耳目,在不引起猜疑的同時,又能令殿下全身而退,以‘休養的名義’閉門謝客,輕易不卷入京城旋渦當中。”
書房里安靜下去。
室內所有的目光,都帶凝重思慮,從患有舊疾的小腿,挪去圖紙上的木輪椅輪廓。
嚴陸卿開口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時。稍后今晚,臣屬召集幾位幕僚再集中商議……”
“循序漸進的意思,原來是找個不引人猜疑的理由,叫能征善戰的大將正當坐起輪椅?哪里困難了?”清脆的嗓音突然插進。
不知被她想到什么歪點子,謝明裳斜睨身邊的王府之主:“走正道不容易,走歪路簡單的很!
嚴陸卿的眼神也亮了:“愿聞其詳。”
謝明裳卻又不急著說了,漫不經心地盤弄自己發尾:“我說的有用?你們會聽?我這外人——”
不等她說完,蕭挽風開口道,“在聽!
極簡短的兩個字,擲地有聲,謝明裳升到嘴邊的嘲諷言語咽了回去。
她干脆一點頭:“好。既然殿下在聽,那我說!
再開口時,謝明裳換了副語氣,不再是半調侃半嘲弄的語調了。
“你們剛進京不清楚,我在京城結下不少仇家,挑一兩個合適的,可以用起來!
“裝作路邊偶遇,兩邊開始罵戰。眼看要動手時,殿下及時出現,隨便找個借口加入罵戰,沖突加倍,跟對方扭打成一團……”
“只要毆斗起來就好!
“只要當街毆斗,無論從馬上滾落到地上,或者被人推搡了,破皮了,總之,把事鬧大,罪責全推對方頭上,殿下只管去坐輪椅!
蕭挽風深深地看她一眼。
嚴陸卿恍然大贊:“可行!”
第58章 第58章 今天的戲本子是乖巧
河間王府靜悄悄的。
王府之主告病, 閉門謝客,不管外頭如何議論,總之, 親兵們每日按部就班收拾箱籠, 清掃庭院。
河間王告病的頭一日,王府親兵去大長公主府“搶”回兩名女使。
河間王告病的第三日, 眾多朝臣的拜帖紛至沓來,求見探病, 毫無例外吃了閉門羹。
河間王府告病的第五日, 宮里慰問的使者來到河間王府。
謝明裳聽到消息,從馬場出來時, 正巧瞥見胡太醫沿著馬道匆匆往前院去。
幾天沒見,胡太醫眼看著憔悴了不少, 人瘦下一圈。
謝明裳把他叫。骸扒皫兹蘸煤玫娜,突然告起病,再過幾日出門就要坐輪椅了?偟糜袀緣由?河間王的平安脈是胡太醫每天請一次的, 胡太醫說說看, 為什么?”
胡太醫渾身一個激靈, 高聲道:“舊疾發作!”
“下官之疏忽!河間王殿下之前并未說明身有腿疾,下官也只著重查驗殿下胸口的舊槍傷, 忽略了更為緊要之傷處啊!
謝明裳步步追問:“河間王殿下為何不和你說?”
胡太醫幽幽地嘆了口氣:“人之常情。真正嚴重的舊傷處,春秋換季疼痛,日夜交替疼痛, 殿下引以為恥, 不喜暴露于人前!
“很好,去吧。”對答如流,謝明裳把人放走。
木輪椅的圖紙還在修改完善, 但舊疾發作,從健步如飛,到不良于行,卻也不能太快。得有個逐漸發作的過程。
還得有個關鍵的沖突事件,促成河間王在眾目睽睽之下“引發腿傷舊疾”,從此坐起輪椅。
接下去的要緊章程,在于圈定沖突的另一方人選。
書房里眾幕僚落座,蕭挽風端坐在中央,靜聽眾人議論。
一名幕僚發問:“杜家和謝家有退婚之大怨,杜家是最合適的人選。為何不選杜家?”
另一名幕僚搖頭:“可惜,杜家三代文官,滿門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搜羅良久,居然找不到一個擅長弓馬的杜家人……”
駐守關外多年的河間王,總不能被弓弦都拉不滿的羸弱書生給傷了。
“杜家不合適。” 嚴陸卿也開口勸阻。
“杜家和謝家交惡,因此反倒刻意討好河間王府,幾次上門送禮遞拜帖,有意和我們交好。前些日子上書朝廷讓殿下領兵的奏本里,也有杜家父子。留著杜家有大用!
杜家不行,改選別家。
蕭挽風閉目思忖片刻,問:“廬陵王人在何處?”
幕僚連連搖頭:“廬陵王不在京城!”
原來廬陵王全家被攆去城外,前陣子遼東王叛軍聚集虎牢關下那陣子,京城風聲鶴唳,不少大戶人家倉皇南奔。廬陵王人在城外,跑得格外快。
“據說有人目睹廬陵王沿著大運河水道逃往南邊,此刻人應該還未回返!
蕭挽風吩咐下去:“宗室子私自出京觸犯律法。起草一道奏本,彈劾廬陵王!
眾幕僚:“喏!”
蕭挽風又問:“林相家的三郎林慕遠,人在京內?騎射如何?”
嚴陸卿笑道:“林三郎弓馬騎射馬馬虎虎,倒是個不錯的標靶子。只不過,選中林三郎的話,我們就要和林相正面對上了。謝六娘子得罪的人可不少,有沒有其他更好的人選?”
謝明裳得罪的人確實不少,此刻在蕭挽風手邊的,正是謝家送來的一摞子“請帖”。
謝家之主還未凱旋回京,但謝家大郎君謝瑯做主,兩家暗中達成合作。
蕭挽風早晨遣人去謝家問了聲,和謝明裳鬧得不和睦的京中人家,可有什么人證物證?
他去尋人晦氣,也好有個證據當面甩人臉上。
結果謝瑯直接派小廝送來一摞帖子。
正是三月中謝明裳去梨花酒樓包場等人,結果被一群壞東西不懷好意送來的“請帖”。
謝夫人原本要把晦氣東西扔火盆里燒個干凈,被謝瑯留下了。
每個帖子都是意圖趁謝家之危、欺辱謝家小娘子的實證,都可以直接扔去對方臉上。
蕭挽風神色淡漠地挨個翻開,掃一眼落款,扔去旁邊。翻到第四張時,動作微頓,指腹按在落款上:
“裕國公世子,藍孝成!
裕國公世子這名稱,他有印象。
初夏某日,他入京不久,有京中勛貴子弟邀他赴宴,號稱入林子獵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野味沒尋著,
倒被有心人在林子里提前埋伏人手,意欲給他個教訓,被他反給對方個教訓!1】
那位在林子里埋伏他的勛貴子,面孔早不記得了,卻記得他攔馬怒喝: “關外來的狂徒,配不上京城明珠”……
似乎正是裕國公,藍世子?
蕭挽風的手指關節在拜帖署名處輕輕叩了兩下:
“裕國公世子,藍孝成。此人騎射功夫同樣馬馬虎虎,想些法子,可以用他成事!
書房大屏風后敲了敲。
謝明裳的聲音從屏風背后傳出,“裕國公對謝家有雪中送炭的舊友情分。謝家現在暫住的宅子,就是裕國公贈的。不好找他家兒子晦氣!
嚴長史手里搖的羽扇停下,驚問: “怎會是裕國公相贈的宅子?”
謝明裳也詫異起來:“我娘親口說的。怎么就不可能了?嚴長史說道說道?”
“臣屬不知具體內情!眹狸懬渫溜L后拱拱手:
“但臣屬和裕國公打過幾次交道,這位老國公,咳,是一位擅長審時度勢的人精。要說顧念舊友的人情味,倒是不怎么多……”
“好了,不要旁生枝節。”蕭挽風出聲打斷:“既然謝家現住的宅子是裕國公相贈。有這份交情在,先不動裕國公府!
書房里眾幕僚又七嘴八舌議了一陣,嚴陸卿起身問詢:
“幾位人選各有利弊。具體圈定哪位,還請殿下決意。”
蕭挽風的心里早有決斷,開口道:“我們在京中,不可能避開林相。遲早要對上!
嚴陸卿神色凝重起來,確認:“所以,選林相家的三郎?”
蕭挽風一錘定音: “林三郎!
引發沖突的另一方,最后還是圈定和謝明裳、蕭挽風兩邊都落下過節、身手馬馬虎虎過得去的林相家三郎,林慕遠。
幕僚退下之后,書房里只剩下蕭挽風居中坐在長案后,依舊挨個翻看手邊的一份份過時的舊請帖。翻完又數了數數量,七張。
他把七張請帖依舊堆成一摞,放置在案頭,拿鎮紙壓住,起身道:“去前院走走!
謝明裳從屏風后走出,兩人并肩往前院方向慢騰騰地走。
今日是蕭挽風告病的第五天,宮里派來探視的使者還在前院晾著,謝明裳留意到他今日走路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三成。
各處亭臺廊子拆得精光倒也有個好處,四下里敞闊,藏不住人。
沿著新修的馬場直道往前院會客堂方向走,頭頂陽光亮堂堂的,透過頭頂綠蔭映照地面,一眼能看清周圍百來丈的動靜。
說話無需顧忌。
十丈之內除了他們兩個,只有蘭夏、鹿鳴兩個遠遠跟著。謝明裳的視線下斜,瞥向身側男人衣袍下的長腿。
“小腿舊疾是怎么回事?多嚴重?”
“你旁邊只有我,能不能說?”
她敢當面問,心里自然有膽氣,篤定他八分會和她說。
一個敢問,一個也敢答。
“左腿舊疾! 蕭挽風撩起左邊衣擺, “ 當年頭次出關,年少氣盛,并不覺得雪山可畏,秋冬季節強行翻山越嶺,凍傷。”
謝明裳大感興趣,迭聲追問:“后面呢后面呢?如何從雪山里出來的?”
后面沒了。
蕭挽風只簡短和她道一句“凍傷”,之后便閉嘴如蚌殼。
謝明裳再追問時,他只沉默地盯她一眼。
那道眼神幽亮而奇異,落在她身上,仿佛雪地里聚攏的陽光,片刻就能滋滋灼燒出個洞來。
謝明裳被這道奇異的眼神盯得不大自在:“不想說就不說,盯我干嘛。這么兇!
幽亮的眼神轉去別處,改盯著遠處綠葉。
“后來,被人救下,僥幸保住了腿。”
“明裳,你在關外長大,還記不記得,雪地凍傷的人,如何保住腿!
謝明裳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往前走,這點簡單的小常識可考不住她。
“雪地里凍傷的人,不嚴重的話,當即拿雪把傷處糊了!
“凍傷處拿雪糊滿,再用力狠揉,揉搓到通紅發燙有救,可千萬不能抬去火邊烤。”
“但人若凍得久了,用雪搓不頂用,來不及救,得趕緊找個避風地,用活人貼上去,拿體溫溫暖凍傷部位。”
謝明裳撇撇嘴,有些不高興。
“關外誰不知這些常識?傻子都知道。殿下問我這些,可真瞧不起我!
“并非如此。”蕭挽風以緩慢的腳步平穩前行, “這些關外常識,關內長大的傻子不知道。”
謝明裳噗嗤笑了。
身后的腳步越走越慢,她停步回身打量。蕭挽風在樹蔭下緩步前行,走路時左腿比右腿拖下一些。走幾步便頓一頓,難怪走得慢。
腿疾舊傷,裝得可真像。
謝明裳折返走回幾步,重新站在他身側,打量片刻,假模假樣地伸手攙扶他,“我扶你?”
蕭挽風居然真的把手臂伸過來。
“有人在前院門邊窺探。不要回頭!
謝明裳趕緊把他手臂扶住,兩人慢慢地往前院方向去。
蕭挽風也有話問她。
“裕國公世子對你無禮,上次梨花酒樓收到的帖子有他一份,我看到了。但究竟怎么回事。他父親裕國公幫扶謝家,為何裕國公世子卻下帖嘲諷于你?”
謝明裳:“不記得了!
蕭挽風擰了下眉:“這處沒有旁人!
謝明裳:“我說的實話。裕國公世子是哪個,長得什么模樣,完全沒有印象。我也不明白何時得罪的他!
正好蘭夏和鹿鳴從大長公主府接來長淮巷,此刻正跟隨身后,她索性把兩人叫過來問一問。
蘭夏同樣一問三不知。
倒是鹿鳴心細,回想了半日,“去年秋季,皇苑獵場秋彌,娘子跟著郎主夫人去了。奴在帳篷里等候。有天娘子回來抱怨了一場,說打獵中途,原本盯上一只黃鹿,卻被人故意擋了道,那只黃鹿跑了,實在可厭。似乎……就是裕國公世子?”
謝明裳自己完全不記得,被鹿鳴這么一提,倒記起幾分模糊印象。
“對。黃鹿跑了,誰也沒打著,回程半路上騎馬擋道討說法的那個。馬倒是不錯,人只覺得討厭。長相忘了。”
蕭挽風道:“你不記得他,他清楚地記得你,還知道你家中小名,在我面前挑釁地喚你‘明珠兒’!
謝明裳吃驚地轉過視線。
兩人你瞧著我,我瞪著你,謝明裳恍然道:“呸!那小心眼子!就為了只獵場的黃鹿,他還記恨上我了?”
“你如今知道為什么我得罪許多人了?都是他們腦子有病,我可沒問題!
說話間兩人停在院門邊,蕭挽風眼瞧著面前小娘子得理不讓人的姿態。
“你平日出門,就這般語氣和人打交道的?”
謝明裳高抬起下巴,理直氣壯道:“是。怎么著了?看不慣也沒法子,我可改不了!
蕭挽風臉上細微的笑意一閃而逝,唇角很快又繃住。
他抬手撫過她走動泛粉的臉頰, “就這樣很好,你不必改。不過等下見宮里來使時,好戲敲鑼開場,還是收一收張揚姿態。今天的戲本子是‘乖巧’!
兩人回身往前院走。
“真像。”謝明裳邊走邊好奇地瞄身側:“腿壞了的人,走路確實都這樣,有點晃,慢慢走看不出,走快一點不大穩當……”
“當然像。”蕭挽風淡淡道:“昨夜弄來一桶冰,小腿埋進冰里,廢了不少功夫才引發舊疾。”
“……”謝明裳震驚了。
她以為是裝的。他還當真弄出了舊疾?!
“小事!笔捦祜L緩慢而平穩地往門外走:“有舍,才有得。”
舍的是小腿,是靈活行走能力,是舊傷復發的忍耐,謝明裳看在眼里。
他想獲得什么?
不受制轄的權柄?權傾朝野?
謝明裳目光里帶思索,盯著前方緩行的身影。兩人前后入前院廳堂。
隨行見過宮里來使居然是個老熟人。
有幾個月未見了,瞧著還是陰陽怪氣的模
樣,赫然是從謝家把她征入宮里的黃內監。
胡太醫和黃內監已經口舌間廝殺了一番,忙不迭地起身退下。
黃內監剛才借著觀摩王府的借口偷偷摸摸覷了半日,真正想看的一早偷窺入眼,當面便只說廢話。
“殿下這腿,哎喲,好端端地怎會如此!”
“還是趕緊好起來,免得圣上憂心哪!”
“好在殿下坐擁佳人,逍遙不羨仙。奴婢今日瞧著,似乎安分不少?羨煞眾人啊哈哈哈哈……”
蕭挽風漫不經意落座:“畢竟養了三個月。哪怕是只貓兒狗兒,養上百日也養熟了!
“謝六娘是個聰明的。知曉審時度勢,逆著本王落不下好處!
“對不對?”他勾起身側的小巧下巴。
小娘子柔婉地側趴在膝上,烏發蜿蜒垂落,仰著臉,謹記今天“乖巧”的戲本子,處處顯露乖巧。
“殿下說的是!
黃內監的三角眼精光閃動。
廢話連篇的寒暄完畢,當面問過病癥,假惺惺道一句“殿下保重身體啊”,起身告辭。
走出沒多遠,黃內監忽地腳步一頓,“哎喲,咱落下個香囊,回頭找找!碑敿纯觳阶呋。
廳堂里隱約傳出細聲軟語:“還請殿下為明裳做主……”
“剛才那姓黃的內監可不是個好東西,在宮里欺負過明裳……”
黃內監心里一緊,趕緊貼近細聽。
里頭的河間王再開口時,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涼聲:
“想挑動本王替你做事可不容易,謝六娘。自己身上幾斤幾兩,掂量好再開口。估錯后果你擔不起!
下一刻,廳堂里傳來嗚嗚咽咽,“殿下……輕點……饒了明裳……明裳知錯了……”
“黃公公的香囊還未找尋到么?” 顧淮握刀出現在外堂階下,冷聲喝問,“要不要進廳堂里找找?”
“不必不必,不用驚擾河間王……”黃內監哈哈干笑著快步離去。
他聽到了什么大動靜!
這謝六娘關在王府內院里教訓幾個月,完全被降服了!
內院早不折騰了,河間王還接連七八天不出王府,靜悄悄沒個動靜,可半點不像這位閑不住的猛獸性子。
——真生病了?
回頭趕緊報上去!
廳堂里細小的嗚咽聲還在繼續,“殿下……輕點……饒了明裳……”
謝明裳被抱坐在膝上,貼近耳邊斷斷續續地哼:
“殿下……輕點……殿下氣血健旺,被明裳在耳邊喊一喊,就受不了了?話得提前說清楚,這回是你要求的,可不是我故意招惹你……”
“你沒故意招惹我?”蕭挽風氣血動蕩,聲音不知不覺已啞了。
謝明裳沒應聲,小扇子般的睫羽忽閃幾下,忍笑又帶狡黠,仰起頭來,沖他甜甜地一笑。
廳堂里傳來悶響,糾纏的身影倒在書桌上。
桌上的文房墨寶落了滿地。
第59章 第 59 章 閑情
當天晚上, 王府上下兩三百來號人一起吃蓮子綠豆羹、苦瓜雞茸湯。
“殿下火氣旺,倒叫全王府的人跟著吃清火降熱的蓮子苦瓜!敝x明裳嫌棄地推開苦瓜湯,撥了撥蓮子羹, 舀一口清甜的綠豆送進嘴里。
蕭挽風裝沒聽見, 坐在實木大圓桌對面,神色不動地喝完了整碗苦瓜雞茸湯, 空碗擱在桌上。
幾位女官還留在榆林街待查,服侍主上的差事落回王府親兵身上。
今晚服侍的親兵是個實誠人, 還在幫自家主上說話:“沒辦法, 胡太醫開的食補方子,殿下也是遵醫囑。”
謝明裳神色似笑非笑, 視線瞄著空碗。好嘛,那么苦一碗湯, 喝得涓滴不剩。這位真心想降火。
“前堂摔碎的整套文房墨寶換齊全了沒有?殿下火氣太旺,也不知吃苦瓜蓮子有沒有用。下回我可不敢跟你進會客堂了。外頭那么多親兵值守,好丟人!
蕭挽風夾菜的筷子頓了頓, 瞥她一眼:“你也知道丟人?說說看, 我惹事還是你惹事!
謝明裳轉頭招呼親兵:“再給你家殿下來一碗苦瓜湯!”
*
河間王府閉門謝客第五日, 宮里遣人探望;第六日,派太醫看診。第七日, 派另一波太醫看診。第八日,派第三波太醫看診……
左腿處的凍傷舊疾確鑿,京城濕熱大暑天和關外干燥寒冷天氣相差太大、誘發關節舊傷的說法, 倒也說得通。
每一撥太醫吃驚地診驗完畢, 都會叫出胡太醫當面怒斥:“河間王殿下腿腳有凍傷舊疾,為何之前未報上?”
胡太醫便擺出一副頹喪面孔,低眉耷眼直接認罪:“下官的疏忽!下官資歷淺薄, 醫術不精,還請宮中另派高明御醫前來河間王府,把下官撤換了……”
誰想來河間王府?
河間王腿疾舊傷發作,脾氣更加陰晴不定,暴戾無端。
就在前兩天,工部匠工人手不夠,稍微怠慢了點王府修繕收尾事,青天白日之下,工部侍郎以下六七名主事官員被從官衙里揪去門外,當街挨了河間王一頓馬鞭,抽得滿地打滾、陀螺一般。
誰沒事想來河間王府吃馬鞭子?
宮里接連派遣三撥太醫來看診,無一例外當面怒斥胡太醫疏忽無能,回宮后趕緊各走門路,求情的求情,送禮的送禮。
過幾日宮里傳下旨意,胡太醫罰俸半年,依舊叫他留駐河間王府,“盡心醫治,將功折罪”。
胡太醫早晨接了罰俸半年的旨意,中午就從河間王府賬房領回五十兩金,嚴長史溫聲撫慰了許久。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胡太醫捧著五十兩金抹淚道謝。哪怕河間王府是艘賊船,他也認了。
一場大雨澆滅京城盛夏暑氣,日頭進了七月。夏末初秋之際,京中期盼的大軍凱旋卻沒有到來。虎牢關下只押送遼東王兩個兒子入京。
遼東王領著潰軍一路北逃,謝崇山領兵緊追不舍,戰線伸展拉去黃河東北的大片平原,那里是遼東王老巢所在。
戰事未絕,糧草補給線拉長三倍,朝中文武齊齊啞了炮。宮里也一時沒了動靜。
七月初三,立秋。長淮巷爆竹之聲響徹云霄,千響爆竹從早晨響到中午不停。趁最近各方都心神不寧的當兒,河間王府正式開了府。
——只接禮單,不見人。
王府主人正“病著”。御醫都瞧過幾輪了,確實舊疾發作。
理所應當地閉門謝客。
——
“楹聯掛得歪了點,對,右邊這幅挪一挪,掛正了!
晴風院里的小涼亭,正掛上新寫的一副黑底金字楹聯。
上聯寫道:“蒲葉桃葉葡萄葉,草本木本”,下聯道:“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1]
“字寫得不錯!敝x明裳仰頭打量著楹聯對句:“內容是不是敷衍了點?我們這小院子里哪來的蒲葉,桃葉?梅花,桂花?原本謝家挨著外院墻還種了幾棵桃花,修馬場,全砍完了!
蕭挽風坐在長檐下,遠遠地打量涼亭的楹聯。
他今日家中燕居, 穿了身簡單的青色袍子,坐一把厚重檀木椅,俊美的面容輪廓有大半籠罩在長檐陰影里,只露出習慣抿直的薄唇,線條清晰的下頜。
他問謝明裳:“尋的是今年新科進士榜眼提字。你若不喜,打回去叫他重寫。”
謝明裳笑起來,擺擺手:“這兩天河間王府的威風夠大了,楹聯收下罷。意境其實不錯!
她轉身走出涼亭,輕快的腳步停在屋檐下,打量幾眼對面:“帶輪子的木輪椅還沒做好,殿下現在就提前準備起來了?”
蕭挽風坐在屋檐下的廊子邊,兩條長腿隨意地支去臺階邊上。謝明裳站在兩級臺階下方。
兩邊一站一坐,視線正好齊平,蕭挽風瞥過她臉上的促狹表情,抬手拍她腦袋一下。
謝明裳歪了下頭,瞧著像要躲,動作卻懶怠得很,躲閃得不怎么盡心。
落在發頂的手便往下,不輕不重捏了捏她瑩白泛粉的臉頰。
“中午吃什么?”
謝明裳斜睨他: “早上才問了句一模一
樣的,朝食吃什么。中午又問?可見今天真的閑!
蕭挽風不甚在意。
忙時不亂,閑時神定,都是要學的功課。
他招招手,“上來!
謝明裳踩著臺階上去一級。
“再上來!
“嗯?”再上去一級臺階就臉貼臉站著了。謝明裳身子略微前傾,問:“要我幫忙拿什么?”
蕭挽風伸手一攬,就把面前磨磨蹭蹭的小娘子抱在懷里。
“快下雨了!
這兩日雨水不斷,果然下起陣雨。探出天空的長屋檐掛起雨簾。耳邊響起芭蕉葉落雨的沙沙聲。
謝明裳被手臂攬著,兩人擠擠挨挨地坐在木椅里,坐看雨中的晴風院。
這兩日王府閉門謝客,前院少了往日的嘈雜人聲。各方安插的眼睛都留在榆林街,晴風院門戶關閉,除了庭院里偶爾跑過一只咕咕叫的鴿子,竟是整個夏日以來難得的閑情。
謝明裳看了一陣急雨打芭蕉,人有些倦怠,抬手掩住淚汪汪的呵欠,問:“午膳還未送來?”
蕭挽風收回看雨中院景的視線,低下頭,改看海棠春睡:“餓了?”
“倒也不怎么餓……”
“那就等等。”
虛掩的院門口響起細微的腳步聲。鹿鳴和蘭夏兩個撐傘送午膳進來時,對著小涼亭方向的長檐下,雨簾細密如瀑,雨簾后坐在木椅上的兩人正在親吻。
鹿鳴扯了下蘭夏的手,兩人未驚動那邊,把食盒拎進堂屋,杯盞盤碟擺放妥當,又靜悄悄原路出去,反帶上了門。
但雨中踩著水洼的腳步聲還是驚醒了屋檐下擁吻的身影。謝明裳懶洋洋地抬手去推,沒用大力氣:“她們來送午膳了。”
“去吃?”
“去吃。”
說著“去吃”,兩人誰也沒動,依舊抱坐著,耳邊聽著雨聲沙沙地響。
自從她回了一次謝家,兩邊定下合作,繃緊的心弦便倏然松動幾分。
兩家短期合作,三五年后難說……在她眼里,三五年,長著呢。
之后很長一段年月,河間王府都會是她的安全地界。
看人如看景,四季景觀各有不同,而遠近觀人也各不同。她還有足夠的時日,可以細致而全面地觀察。
這段時日,她想和他在一起,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父親傳話回來說,遼東王賊首尚未擒獲,他不急著回京,繼續領兵追擊賊首。大軍不返京,滿京流言都成了無用物。阿兄也說,如此處置最好!
謝明裳散漫地半躺半臥著,仰著頭看雨簾:“那殿下的腿疾,也不急著坐木輪椅了?”
蕭挽風:“急不急,要看林三郎!薄编牛俊
“林三郎何時跟著他的狐朋狗友出門冶游,沖撞了你我,便開始坐木輪椅。”
謝明裳想象那雞飛狗跳的場面,無端咂摸出幾分好笑來。
“當真要跟林相對上?那可是只老狐貍。我爹在他手里吃了不少悶虧!
“遲早要對上。”
蕭挽風抬頭看看天幕垂落的雨簾,雨聲急促,越發顯得庭院靜謐。
如瀑布滿懷的柔順發絲被他握著不放,一圈圈地勾起,吻住片刻分開,又問:“今日下雨,林三郎多半不會出門。午膳已擺好,你不急著吃?”
謝明裳懶洋洋地說:“不急。難得天氣不冷不熱……”
不冷不熱?抱著她的人現在熱得很。
胸腔里的心臟有力地跳動,每一次短暫的親吻,心跳似乎就快一些。強健的后背肌肉覆蓋一層薄薄的汗。
但謝明裳確實覺得今天不冷不熱,是個清靜好日子。她在芭蕉樹的沙沙雨聲里慵懶地半闔攏著眼簾。
她喜歡今日難得的不甚激烈的親吻,不會讓她有被吞吃入腹的感覺。她在自己住了五年的晴風院里,閉著眼睛都知道庭院里每一株花草在雨中伸展的模樣。
她覺得心神安逸時,便不怎么抗拒,偶爾還迎合著探出嫣紅舌尖,帶幾分挑逗意味勾卷上去。
蕭挽風忍耐著不動。漫長而不被推拒的親吻難得,彼此都在試探界限。
他忍耐著把她的舌尖舌根都細細舐個遍,舐過她喉嚨深處、堵住她聲音的欲望。
雨中的親吻時斷時續,隔很久,沙沙的芭蕉葉響中才重新有人說話。
“胡太醫今日早晨診脈,你聽見了!
如今王府大小事都不瞞她,謝明裳早晨確實聽見了。
胡太醫一本正經地獻言:陽氣太盛,以至于淤積燥熱。滋陰降火之類的食補只是輔助,適當的房事有助于陰陽調和。啊,娘子是否顧慮殿下的腿疾?娘子放心,只要不用太耗力的姿勢,不會影響到腿疾……
謝明裳當即把他給罵出去了。
胡太醫臨走前的眼神還很委屈。
如今舊事重提,她的手也被攥住。攥著她的手掌汗津津的,掌心滾熱。
謝明裳仰起頭,不服氣:“今天也不是我先主動的。晚上要喝苦瓜湯降火氣,怪不得我身上!
蕭挽風的身軀火熱發燙,視線灼灼地落在她身上,讓她有燙傷的錯覺。說起話倒還理智。
他承認,“是我主動!
“就是!敝x明裳滿意了。
“頓頓喝苦瓜湯也無用。抱著你便心浮氣躁!
“……”
“進屋?”
“……”
抱攏后腰的手忽地發力,就要把她抱起往屋里去。
謝明裳心里突地一個激靈,抬手扯住他衣襟。“別去屋里!”
抱她的動作停下了。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吐出。
從她的角度看不清面孔神色,只看得到線條清晰的下頜,喉結隱忍地滾動。
兩人重新坐回雨簾后的木椅。
“別怕,”蕭挽風的嗓音不知何時啞了,忍耐著安撫她:“不會做什么!
雨勢不小,雨簾落在臺階上,四下里飛濺。檐下的木椅扶手也時不時地濺上雨絲,雨絲落在衣擺上。
無人說話,也無人計較飛濺過來的雨絲。
嘴上說著不會做什么,但兩人在越來越大的雨簾后又開始漫長地親吻。
這回的吻卻漸漸地帶上侵占的兇猛意味。
謝明裳半闔的眼睜開,同樣帶幾分失神,看面前的人親吻時也細微擰起的濃黑眉峰,看他緩緩落下額角的汗滴,看他的沉醉和忍耐。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摸他滾動的喉結。沾了雨絲的手指微涼,脖頸裸露的皮膚滾燙。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撫摸似乎帶來不小刺激。
才輕輕撫過喉結的手,下一刻,閃電般被攥住,闔攏的眼睛瞬間睜開!
兩人幾乎面對面地直視,蕭挽風緊盯著她,氣息不穩,黝黑瞳孔都微微收縮。
“……”謝明裳心虛地縮手,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卻大得仿佛鉗子。
她吃疼地吸了口氣,手腕間力道卻又驟然放松七分,只松松地圈著她的手腕不放。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動作。
不阻止,也不放她。他在等待什么?忍耐什么?默許什么?
謝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細微的撫摸動作卻引發劇烈反應,她反倒被隱約的興奮擊中。
她喜歡看他沉醉在欲望中的模樣。
她眼神發亮,帶點難以言喻的躍躍欲試,又膽大地再次輕輕撫摸喉結。
面前的喉結明顯地滾動幾下。
他徹底動情了。身體火熱,卻還強自按捺道:“站起身!
“嗯?”
“站起身,我出去!
“又去外書房?”
對面沒有回答,只遞過來一個忍耐的眼神。不去外書房,他去哪里?
她的手又被攥住。這回力道沒有收,手腕只怕都起了淤青。帶著強烈的暗示意味,攥著她的手緩緩往下。
謝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為什么不起身讓他出去。
她忽地想起,初入王府的某個夜里,他守著病中的她,兩人同床共枕,深夜難熬時,他曾背對著她自瀆。那晚上什么氣味?
她忽地很想知道他身上除了血腥氣和皂角清香之外,其他屬于他的氣味。
——
“午膳怎么吃了那么久?”門外等候的蘭夏低聲嘀咕,“里頭沒喊,我們要進去收拾么?”
鹿鳴撐傘坐在院門直道旁邊的石燈座上。
“我勸你別進。”
蘭夏還在嘀咕著:“在榆林街的時候,整天防備這個,防備那個,日夜緊繃著。自打搬來新王府,娘子把門一關,又不喊我們,整天閑著沒事做!
“今天下雨么,雨天總是閑的。”鹿鳴掃一眼緊閉的院門。
寒酥姐姐早領著月桂躲出去了。果然就如她所說的,河間王和娘子都在晴風院,今日又下雨,稍微有點眼色的都不會過來毀清靜。這才叫無人又無差事。她和蘭夏是不是也該躲遠點——
蘭夏忽地一扯她,“來人了!
鹿鳴:“……”
前方腳步匆匆,冒大雨從前院撐傘而來的,赫然是顧沛。
顧沛壓根沒留意兩邊小娘子使眼色,上去砰砰地敲院門,敲得山響。
“娘子,林三郎出門了!弟兄們都準備好了,追蹤的人遠遠地綴著,就等娘子這邊發話——要不要上街堵他!”
院門里靜悄悄的,始終無動靜,也無人回答。
“娘子!“顧沛以為下雨天聽不見,敲得更起勁了:“機不可失啊娘子—!”
院門從里打開了。謝明裳站在門邊,眼神明亮,臉頰嫣紅,氣色瞧著比尋常還要更好幾分,躍躍欲試:“堵他!走,去馬場牽馬。”
“哎!”顧沛喜形于色,正要冒雨跟上,視野里冷不丁又出現一片衣角,他大為吃驚,轉身沖院子里跪倒,
“殿下也在這處?卑職……是不是驚擾了殿下小睡?殿下恕罪!”
蕭挽風衣著整齊地走出晴風院,只在前襟和衣擺處留下幾條不明顯的壓痕,難怪被誤會在白日小睡。
他腳步不停,神色冷淡地越過行禮的顧沛,側目盯他一眼,“今日難得下雨,沒看見?”
顧沛茫然地抬頭看天:“看見了……”
“看見還來?”
“……”
蕭挽風吩咐下去:“牽馬,滾去門外等著。”自己往馬場方向走去。
第60章 第 60 章 他也配搶你?
傍晚時分雨水漸小, 謝明裳精神抖擻,準備出門找人晦氣。
“說起來,有陣子沒聽到林三郎動靜。他怎么下雨天出門?”
林三郎, 那就說來話長了。
自從河間王入京當日, 在御街邊撞著和謝明裳爭吵的林慕遠,把他綁在馬后拖拽一路, 林慕遠臉面丟盡,銷聲匿跡了幾個月。
他父親林相老謀深算, 眼看河間王風頭正盛, 把愛子安置去京外莊子,暫避鋒芒。
三四個月過去, 盛夏步入末尾,開春的事差不多被京中各家忘了個干凈, 各方都緊盯著激戰的虎牢關時,林慕遠靜悄悄回返了京城。
等到虎牢關大捷的消息傳遍街頭巷尾,林慕遠早就呼朋喚友, 繼續橫行。
為什么今日冒著大雨出門?
“因為他收到一份難得的邀約!
謝明裳在細雨里撐傘前行, 負責籌劃沖突的嚴陸卿如此解釋道。
京城文官家族和勛貴門第, 互相走動得不多。
林慕遠這位相府出身的紈绔兒郎,和國公府出身的另一位紈绔兒郎, 兩邊雖然認識,這還是他頭一次接到對方的宴請帖子。
林慕遠揚眉吐氣,當即呼朋喚友, 冒雨赴宴。
嚴陸卿笑說:“說來也湊巧。若不是這兩天著重盯住林三郎, 我們竟不知,林三郎和裕國公世子,兩邊也能搭上交情。”
謝明裳的眉心一跳, 當即笑了:“裕國公世子,跟林三郎?絕配!
這才叫做糞坑見糞坑,彼此臭味相投,誰也不嫌棄誰。
“他們約在哪處喝酒?”
嚴陸卿抬起羽扇,往西北角方向遠遠地一指:“相約喝酒的地方也巧。距離王府近的很!
赫然正是距離長淮巷僅僅兩百余步,名著京城的新酒樓,風華樓。
——
“鮮花插在牛糞上!”
熱鬧閣子里推杯換盞,人聲鼎沸。林慕遠又是眼紅又是惋惜,借著酒意吆喝:“怎么叫他正趕在三月回京城!”
“大好京城名花,倒便宜了那關外野種!”
“好了好了,三郎少說兩句!庇心懽有〉内s緊和稀泥:
“那位畢竟是宗室王,他父親鄴王雖說失了封地讓人詬病,但鄴王這一支確實是高祖之后裔,正經皇室血脈。罵不得,罵不得!
“哼!”林慕遠閉嘴喝酒。
閣子另半邊,裕國公世子:藍孝成,微微冷笑而坐。
雖同在一間閣子里喝酒,人群卻分坐兩處。藍孝成身邊簇擁了一群勛貴子弟,并不怎么和林三郎這邊搭話,顯然看不上醉鬼。
然而人確實是藍世子下帖子邀約來吃酒。當然別有目的。
“林三郎為何不繼續說下去?”藍孝成自顧自地喝酒,“我也聽到些風聲,已故鄴王之嫡次子,當今這位河間王殿下的來歷……你父親林相三朝老臣,想必知道得更多些。”
林慕遠今天喝得不少,卻還不至于真喝高了,手指藍孝成:
“藍世子不厚道。我若真知道點皇家密辛,今天當眾抖落出來,過兩日禁軍登門尋我林三郎的晦氣,可不會去找藍世子!”
“河間王,已故鄴王之嫡次子。鄴王世子封號落在他兄長頭上,襲爵輪不到他,鄴王又丟了先祖封地。他索性投身軍中,自己靠軍功掙了個郡王。怎么著,還有別的說法?”
說話間酒氣直沖面門,藍孝成嫌惡地拂拭衣袍。
“想清楚再說話,林三郎。本世子邀你喝酒,難不成看中你的酒量?本世子身邊缺喝酒的人?”
兩邊話不投機半句多,林慕遠醉眼斜乜:
“藍世子心高氣傲,看不上我林某人。今晚坐在一處喝酒,無非因為你我同仇敵愾。藍世子有何打算,可以當面商量;想三言兩語驅使我林三郎替你做事,卻也不那么容易!
藍孝成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讓出身側的位子:“坐!
兩人坐近,低聲密語起來。
隨行朋黨自覺起身走遠,三三兩兩混在一處。
三五個人影走出酒氣彌漫的閣子。當中一個紫袍玉冠的高挑青年,被幾個好友圍攏著勸說,卻不肯停步。
——正是城南武陵侯府年輕襲爵的掌事人,駱子浚。
“今天來錯了,以后藍世子的約再不來了。替我跟藍世子告辭! 駱子浚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脾性不投契的人,即便坐在一處商議,顯然并不很愉快。
藍世子不久便冷笑連連:“林三郎抱怨本世子驅使你做事,我看正相反!你說自己不得家族助力,不像本世子可以調動兵馬。怎么,想驅使我替你做事,自己坐收漁人之利?”
他起身打開軒窗:“你們可知,長淮巷謝宅,如今的河間王府,就在這風華樓背后!
眾人誰不知?長淮巷河間王府最近可是京城一等一的是非之地。
虎牢關大捷,京城的風向也變了。誰知下一場狂風驟雨會不會落在河間王府上?
眾人相約來城西風華樓吃酒,都刻意繞開長淮巷走。
藍孝成冷笑道:“你們這些蠢貨,只知道河間王府坐落在背后,卻不知風華樓三樓樓道盡頭,有間終年落鎖的閣子,可以窺見王府的出入動靜。那間閣子被河間王包下,不許人入內窺探!
“三郎借著醉酒的勁頭罵個半日,‘鮮花插在牛糞上’,京城名花配關外野人……只敢背后罵算什么英雄。敢不敢砸開河間王府常年包的閣子,當面看看王府里的謝六娘?”
“去做回來,我認你林三郎有膽識,你我繼續喝酒;這等小事也不敢得罪,直接回家罷!
林三郎胸口邪勁上涌,霍然起身砸了杯子。
“不敢的是畜生!走!”
氣勢洶洶直奔三樓而去。
——
今晚雨勢忽大忽小,謝明裳停在前院等探子消息。蘭夏最先察覺不對,驚道:“娘子,你看!”
西南方向,背對著王府的風華樓,三樓邊角旮旯處,窗牗終日關閉的某個閣子,忽地亮起燈盞。
關閉的木窗被人從里推開,閣子里人影晃動。紗簾卷起半扇,晚風吹過,隱約現出當中一個年輕華服男子,喝醉酒的模樣,搖搖晃晃地站在窗邊,探出身子往下張望。
旁邊有人試圖勸阻,把探出的肩頭往回拉扯,反倒被不耐煩地扯去旁邊。
窗邊那人吩咐句什么,下一刻,閣子里的燈火陡然亮堂數倍,三四個年輕男子亂糟糟圍攏窗邊,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探頭張望。
謝明裳站在躲雨的長檐下,遠遠打量片刻,抬手一扯身側郎君的袍袖,悄聲道,“快看快看。當中那個瞧著眼熟……你還有沒有印象了?”
蕭挽風凝目打量片刻,“林三郎?”
“就是他!”謝明裳倒有些吃驚,“三月里當街偶遇一回,你至今還記著?你居然這么記仇的?”
蕭挽風道:“不記仇。但記得他!
謝明裳:?
“記仇還不認賬!彼÷曕止。
她至今還記得,三月里蕭挽風初入京城,兩人當街撞見,那日她帶著帷帽,心情不好,言語沒怎么客氣。原以為幾句路人口角,誰也不記得誰……
結果倒好,隔一陣子,這位去謝家“奉旨看宅子”,一眼就認出了她!
不是什么好話,自然不會說得大聲,蕭挽風沒聽清,回頭問:“什么?”
“唔……”謝明裳輕飄飄一記太極,把話題給轉移開了:
“窺伺尋常人家宅院也就罷了,窺伺王府宅院,犯不犯律法?”
蕭挽風對這等小事并不在意。
“當面逮住,打死也無話說。你不喜林三郎的話,換個人繼續籌劃便是!
眼看他當真召來顧淮,吩咐點兵,謝明裳趕緊叫停:“可別沖去酒樓把人打死!”
“我們這回要引蛇出洞,臟水全潑對方身上,事后還能敲鼓喊冤。林三郎有用得很。我都想好了!”
蕭挽風一挑眉,“你要怎么用他?”
謝明裳眼神發亮,下巴微微上揚:
“我有個好主意。聽著!
下雨天黑得早。晨晦交替,天光已暗,滿京煌煌燈火還未亮起。
謝明裳領著蘭夏、鹿鳴兩位小娘子,三人沿著馬場走了小半圈,逐漸走近西北方向的外院墻。
謝家有個角門開在這道院墻,出去就是北邊窄巷,平日里僻靜。王府改建時沒動角門。
“可惜不能帶你同去,你別不高興!敝x明裳摸摸得意的腦袋,放松韁繩,輕拍了馬臀一記。
得意跑開幾步,又停步回頭,等待主人召喚。
謝明裳沖得意揮揮手,“去!”
得意嘶鳴一聲,終于跑遠吃草。
“剛才那一幕,像不像含淚揮別愛馬的場面?”謝明裳領著兩個小娘子沿著外院墻疾走,邊走邊小聲叮囑:
“咱們正在逃離王府,掉腦袋的勾當!動作再鬼祟些。”
蘭夏、鹿鳴兩個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三位小娘子稍微把腰彎下,貼著墻壁,鬼鬼祟祟摸去角門時,兩個王府親兵在門邊站得筆直。
謝明裳眼疾手快,從荷包掏出兩顆黃澄澄的大杏子,挨個塞進親兵手里。
親兵掂了掂,忍笑。
裝作收到金錠“驗貨”的模樣,把杏子擱嘴里咬一大口,收進懷中,靜悄悄開門放行。
小娘子們躡手躡腳地趁著夜色“逃離王府”。
——
沿著狹窄的北巷走出一段路,蘭夏悄聲提醒,“那間閣子熄燈了!
謝明裳停步望向風華樓風向。果然,面向王府方向恢復一片漆黑。
鹿鳴也悄悄道:“人走了還是追出來了?”
“我們慢慢走,有心人自然會追上來。”
按照常理推斷,小娘子私逃出王府,都會直奔家門才對。謝家如今住在城西。
謝明裳換了個方向,沿著巷子往西。
荷包里沉甸甸的,她隨手摸出三個甜杏,三個小娘子人手一個,咔嚓咔嚓地邊吃邊走。
鹿鳴是三人里性子最謹慎的,邊吃邊提醒:
“娘子走快些!
“別只顧著吃杏子,走得太從容,顯不出奔逃的鬼祟!
“七月杏子不多見了。這批山上的晚熟杏,滋味尤甜,好東西可別浪費!
謝明裳把吃干凈的杏核兒丟下,取帕子擦干凈手:
“行了,都準備好,鬼祟起來!”
三位小娘子的動作神情一變,沿著路邊碎步疾走,時不時地還驚慌地回頭張望,迎面走來路人時,三人急忙低頭遮掩。
如此可疑的行跡持續沒多久,就有路過行人狐疑地盯上她們。
謝明裳滿意地道:“快走!”
三個小娘子飛快繞過停步圍觀的路人,奪路而逃,混入主街人群當中。
自從傳來虎牢關大捷、叛軍潰散的消息,京城蕭條多日的早晚市集終于恢復幾分昔日熱鬧,掌燈后還有不少臨街鋪子未收攤。
主街人流不算少,叫賣吆喝聲,行人說笑聲,街角茶鋪的書生爭論高聲不絕于耳。
尋常的夜晚街頭嘈雜聲響突然被一陣雜亂的馬蹄響動打破。
眾行人慌忙閃避不迭。有太學生怒喝:“集市禁馳馬!”
“窮酸讓開!”七八匹快馬從集市奔出,眾人酒后膽氣壯,不耐煩地高喝:“讓路!”
驚慌逃竄的三位小娘子的背影,就在前方了。林慕遠簡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好運氣。
若不是藍世子拿言語擠兌他,他酒氣上頭、直接砸門闖進河間王府常年包下的三樓暗閣子,有哪能正好叫他撞見心心念念的謝六娘?
不,不止撞見一面而已。她趁雨夜少防備,竟然領著兩位女使,意欲私逃王府!
撞進他眼里……
簡直求仁得仁!老天助他!
林慕遠強壓興奮,撇下一無所知還在喝酒的藍世子,領著眾親信直奔出風華樓抓人。
心心念念的佳人就在前方,驚慌快走的背影在他眼里如此可憐又可愛。
他驅馬把人逼停在道邊。
“私逃是大罪啊,六娘!绷帜竭h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帶幾分暢懷得意,點了點面前的窈窕背影,壓根沒意識到對方看不見自己動作。
“你實在運氣好,不等被河間王府全城搜查,先被我撞見。我林慕遠,有人有馬,有安全的藏身地,跟我走保你無事。你若繼續沿著大街走,被那么多眼睛看到,等下河間王府抓捕的人追來——”
他故意把話停在半截,頓了頓,以言語引發恐懼,把人逼去墻角。
帶幾分酸意,又帶幾分解恨的怨氣,他以馬鞭居高臨下去壓小娘子的肩頭,意欲把人壓轉過身。
“對著墻作甚?幾個月不見,膽子小了一截,被河間王磋磨了?吃了一通教訓,如今才知道哪個對你好——”
不等馬鞭碰到身上,面向墻壁的小娘子自己轉過來。纖長的手指頭掂起鞭梢,嫌棄地扔回馬上。
“閉嘴,林三郎。幾個月不見,你說話更惡心人了!
林三郎此人再有用,謝明裳也聽不下去了,漂亮的眸子里明晃晃滿是嫌棄:
“狗嘴吐不出象牙,誰私逃了?從哪處灌得滿肚子黃湯,敢當街撒酒瘋?”
林慕遠滿腹的火氣騰得熊熊燒起。
“你敢做不敢認?我可要把你私逃的好事廣而告之!”
謝明裳站在墻邊懶得動:“你告!把我送回去,給河間王邀功!
林慕遠領人冒雨追出幾條街,又豈是為了把人送回王府邀功的?
面前的小娘子靠墻站著,睫羽發梢被細密雨絲打得濕漉漉,眸如點漆,肌膚瓷白,柔軟櫻唇水潤。
入河間王府三個月,養得仿佛個妖精一般,眉眼神氣居然比從前更動人了。
林慕遠強忍激動又暗自發狠,催動馬匹步步逼近,墻邊的小娘子果然被一步步逼退角落。
他往身后打個手勢,示意隨行眾親信不要輕舉妄動,有耐心方能成事。
他嘴上假意地哄:“六娘,我們畢竟認識一場。把你交回河間王府,我可不忍心。你該不會想逃回謝家去?想清楚,莫害了你家人!我在城西七里橋有處空院子,你先安置幾日,避過王府搜捕的風頭……”
話還沒說完,那邊老老實實貼墻站著、安靜到被他完全忽略的兩名女使,忽然間一個靈活彎腰,雙雙繞開馬前奔去街上,亮開嗓門,往人來人往的長街放聲大喊:
“——當街搶人了!”
林三郎:“……”
這句放聲大喊仿佛是個信號。長街盡頭,燈火暗處,又一陣風驟雨暴風般的馬蹄狂奔而來。
大地震動,十余名佩刀輕騎片刻間便急停在路邊,奔來的距離壓根不超過三百丈。
左右閃開,雄駿黑馬越眾而出。
兩
邊打個照面,蕭挽風握著韁繩,馬鞭收攏于鞍前,平靜沖對方頷首:
“好巧。偶遇!
坐在馬上的林三郎瞳孔因過分震驚而劇烈收縮:“……好巧。殿、殿下晚上出門,吃酒?”
蕭挽風俯視著他,“不,尋人!
林三郎心里突地一跳,這么快便察覺謝六娘私逃了?!可別讓這閻王遷怒到他身上……
下一刻,只見河間王的視線果然緩緩轉向路邊的三位小娘子,挨個打量。
下句開口卻道:“誰當街搶你們?”
林三郎:?
街上百姓早烏泱泱圍攏過來大片,不敢靠得太近,都遠遠地看熱鬧。
眾目睽睽之下,謝明裳仰頭沖馬上的郎君嫣然一笑,毫不心虛地抬手直指林慕遠:“就是他!”
林慕遠:“……”
蕭挽風一哂。壓根懶得理睬林慕遠,只和謝明裳說話。
“他也配搶你?”
林慕遠滿身酒氣都化作冷汗,瞠目注視謝六娘拉住黑馬韁繩,仰臉笑盈盈閑說幾句,面前這位喜怒難測的河間王終于冷眼盯住自己,緩緩將馬鞭一圈圈地收攏,握在手掌中。
這可不像“你追我逃”!
究竟哪里不對勁?!
喝醉酒的腦子嗡嗡地想不清楚,但林慕遠本能地察覺危險,匆忙撥轉馬頭,就要打馬遠離是非之地——
謝明裳這時候倒幾步小跑過來他馬前了!
穩準狠地抬手一抓,猛扯韁繩,林慕遠的坐騎一個急停,她隨即溫柔地撫摸驚慌中的馬兒鬃毛耳朵,
“別慌,別慌,吁……”
馬兒乖巧地停在路邊,不走了。
林慕遠:??!
——
主管京畿治安的拱衛司禁軍匆忙趕到時,早已塵埃落定,地上一灘血跡。也不知人血還是馬血。
短暫而劇烈的沖突已結束。
“兩敗俱傷啊,好慘,好慘!
謝明裳坐在街邊觀戰完畢,掩著呵欠,被河間王府的馬車接走時,還在心不在焉地念詞:
“把殿下的腿都傷著了……抽林三郎一頓馬鞭子哪里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