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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與一些大臣們恍惚的表情不同, 在這場緊急會議上,嬴渠梁的面色十分嚴肅。

    這場仗,想要不打, 是幾乎不可能了。可要如何打, 又是一個相當棘手的議題。

    秦國如今有嬴稷的大軍在,有嬴政的大軍在,并不缺精兵良將。在秦國頒布了“軍功爵制”后, 嬴渠梁麾下的士兵們也被調動了起來。他們并不缺乏與六國相抗衡的實力。

    只是,打仗拼的從來都不只是軍隊的實力, 拼的同樣是國力, 是后勤。

    以秦國如今的國力, 根本支撐不起一場持久戰。如果要打,秦國必須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沖破六國的圍堵, 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唯有如此,秦國才能震懾住六國, 讓六國日后不敢再輕易對秦國動手。同時, 秦國也能憑借戰勝國的身份, 從六國處獲得足夠的賠償, 來給自身回血。一旦讓六國看出秦國的弱點, 必將后患無窮!

    與眾多還未回過神來的秦國大臣們不同, 衛鞅在思索片刻后,轉向了嬴稷與嬴政:“敢問兩位秦王, 后世,這樣的情形是否十分尋常?”

    衛鞅能夠察覺到嬴渠梁心情的沉重, 以及他諸位同僚的恍惚。

    唯有嬴稷和嬴政的臣子面色如常, 似乎被其他幾國圍攻,對于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不錯, 六國國君忌憚我秦國,時常聯合起來圍剿我秦國。”

    嬴政對于衛鞅相當有好感,在回答衛鞅的問題時,他態度簡直稱得上熱絡。

    衛鞅倡導變法,廢黜卿大夫們的封地,聚鄉為縣,將整個國家劃分為若干縣,直接歸攏于朝廷的管理之中,這為日后秦國普遍采用郡縣制提供了根基。

    與此同時,他所倡導的“農爵制”和“軍功爵制”,又將秦國變成了集耕戰為一體的國家。

    雖然衛鞅制定的秦法因為過于嚴苛細密而備受人詬病,但他站在時代的前沿。對于很多制度的利弊,他有著極為敏銳的嗅覺。

    秦國從開始變法到遷都咸陽,這是秦國從舊時代邁入新時代的一大步。而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之時,站在岔路口的秦國,同樣也面臨新的挑戰。

    如果衛鞅不是自家老祖宗手底下不可或缺的人才,嬴政定會想法子將衛鞅拐走。

    待嬴政一統天下,各項律令少不得要進行一些變革,他手底下可太缺衛鞅這樣的人才了!

    面對和善的嬴政,此時還寂寂無名的衛鞅,顯得有些受寵若驚。根據嬴政和嬴渠梁之間的輩分差推斷,嬴政的時代距離嬴渠梁的時代,應該已經相當久遠了。

    難道,他衛鞅在后世秦王那里,竟也這么出名么?

    “六國國君,不過是一群喜歡抱團的弱雞罷了!”緊跟著,嬴稷也開口了。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六國的不屑。

    與嬴政相比,嬴稷對衛鞅的需求小得多,故而,嬴稷對衛鞅的態度還算正常,既不冷淡,也不顯得過分熱絡。

    嬴政頷首,對嬴稷的話語表示認同:“幾國聯軍來襲時,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滿是破綻。只要我秦國頂住了第一波攻擊,令其中的一路軍隊損失慘重,其他幾路軍隊自然心生顧慮不敢再全力與我秦國對戰,轉而優先保存自己國家的戰力。”

    當然,嬴政手底下人才濟濟,秦國與其他幾國的較量往往在大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在嬴政統治的時代,他并未真正見到過所謂的“六國聯軍”,因為他和他手底下的大臣們足夠睿智,早在大戰開始之前,嬴政君臣就已經通過攻心戰以及金錢攻勢,完成了對六國的分化。他們選擇完主要的攻打對象后,自有數種手段,讓其他幾國保持沉默,隔岸觀火。

    “政兒說得不錯,六國聯軍慫得很,只要我大秦態度強勢一些,他們自然就怯了,他們彼此之間可還相互防備著呢。一開始不順,后頭,他們就別想順當!我秦國伺機在他們之間制造一些矛盾,他們自己就散了。”

    嬴稷和嬴政二人這輕描淡寫的口吻,既讓嬴渠梁的朝臣們驚訝,又令他們十分羨慕。

    看樣子,未來的大秦是真的很強,否則,嬴稷和嬴政在提及六國之時,絕對不會這樣底氣十足。

    衛鞅在證實了心中的猜測后,又問:“敢問二位秦王,后世是如何制定與六國抗衡的策略的?”

    其實,從剛才嬴稷和嬴政的話語中,衛鞅已經得到了部分答案,不過,他希望了解更多的細節。秦王稷和秦王政對于應付六國聯軍,那是經驗豐富,可對于嬴渠梁君臣而言,這還是他們從未遇見過的場景。

    “六國要戰,寡人便戰!誰人膽敢牽頭攻打我秦國,那人只管洗干凈脖子給寡人等著!”嬴稷極為硬氣地開口。

    他神色桀驁,似乎不將其余幾國看在眼里。

    嬴稷也的確說到做到。

    楚懷王膽敢擔任合縱長,為“五國攻秦”之事增磚添瓦,嬴稷便將他騙到秦國,囚禁至死。

    楚懷王的兒子楚頃襄王膽敢聯合他國合縱攻秦,嬴稷便派白起等人一路打到楚國都城郢,一把火燒了楚國先王的陵墓。

    后來,楚頃襄王之子楚考烈王倒是不敢再直接跟秦國對著干了,他暗搓搓地攛掇周赧王做牽頭之人,號召其他國家一起加入攻打秦國的隊伍中。結果,害得周赧王創造了“債臺高筑”的典故不說,周王室也讓秦國給滅了。

    嬴稷不管別的,只管盯著牽頭合縱攻秦之人一頓窮追猛打,他的這種做法,也讓一些與秦國并無直接利益沖突的國家出工不出力。

    所謂的“合縱長”聽著好聽,實則對于六國之人來說,是燙手山芋。萬一合縱抗秦不利,能不能承受得住來自秦國的怒火,這對于諸國國君來說,需要他們好生掂量掂量。

    眼見著嬴稷和嬴政對于抗擊六國之事經驗豐富。嬴渠梁朝中的不少臣子也收起那副“天要塌了”的表情,開始認真思考迎擊六國之策。

    六國聯軍固然強大,他們這邊也有三位秦國國君呢。嬴稷麾下有二十萬大軍,嬴政麾下有二十萬大軍,再加上嬴渠梁還能從秦國招募來數十萬大軍,三朝聯手,未必打不過六國聯軍。

    起碼三位秦國國君麾下的軍隊,會比六國聯軍心要齊得多。

    嬴渠梁想了想,道:“武安君白起戰功赫赫,寡人聽聞不僅寡人麾下的將士們在武安君的指點下頗有進益,就連政兒麾下的將領們對武安君也十分敬服。這一仗究竟該怎么打,交由武安君來定奪就是。我們這些人,只需做好戰場外的事,確保前線糧草的供應,同時,派出人手與六國進行交涉,擾亂六國君臣的判斷。”

    “就依照老祖宗說得來辦吧。”此時,嬴政不免有些懊惱,他出發之時,怎么就將那些善于與六國打交道的“外交官”們全部留在了大秦。

    但凡他身邊能帶幾個如姚賈、頓弱、甘羅一樣的能臣,現在他就能省力許多。

    沉默不語的嬴稷則打定了主意,要給白起去一封書信,讓他打仗之時考慮考慮秦國現在的實際情況。

    如今大秦的后勤保障能力遠不及后世,白起可別把后世跟六國對抗的經驗,帶到如今的戰局中來。

    這時,衛鞅又主動向秦國國君們獻策道:“六國國君彼此之間矛盾重重。魏國與楚國有奪地之仇,三晉之地雖名為同盟,實則貌合神離,魏齊之間既有爭霸的矛盾,兩國的統軍之人又有血海深仇,燕國地理位置偏遠,與我秦國并無直接的利益沖突,反倒與跟它接壤的齊國和趙國矛盾更大。請君上派人出使列國,勸說楚國與燕國保持兩不相幫,并派人在前線散布流言,令其余幾國離心。”

    嬴渠梁點了點頭:“既然你是這項提議的倡導人,這散布流言之事,就交由你來做吧。”

    至于該派遣何人出使他國……

    嬴渠梁在自己朝中的大臣們之間掃視了一圈,感到有些頭疼。

    先前,六國不屑搭理秦國,幾代秦國國君為了避免自取其辱,便也甚少派人出使六國。可以說,他這朝堂上的大臣,與六國打交道的經驗相當少。究竟誰能為他完成這項重要的任務呢?

    衛鞅看出了嬴渠梁的煩惱,主動上前向嬴渠梁舉薦了與他一同入秦的兩名士子。

    他與這些人相處的時間,終究比嬴渠梁與這些人相處的時間多一些,他對這些人更為了解。

    嬴渠梁聞言,點頭同意讓這些人去試試。

    自從與衛鞅進行過幾次交談之后,嬴渠梁便對衛鞅十分信任。衛鞅舉薦的人,他自然愿意用一用。

    ……

    大朝會結束后,三位秦國國君照例舉行了一次會議。

    剛剛下課的嬴駟聞言,也鬧著要加入進來。他也是未來的秦王,秦王之間的集會,怎么能沒有他呢?

    對此,嬴渠梁并沒有阻攔。隨著小嬴駟年歲漸長,他已經在有意識地培養小嬴駟對于整體戰局的敏-感-度。

    現在的戰場,是屬于嬴渠梁的戰場,可往后,遲早有一日,小嬴駟要獨自面對這些。

    嬴稷和嬴政這兩名后輩都手段了得,嬴渠梁希望,小嬴駟能夠從兩名后輩的身上學到一些為君者的優良品質。

    “想要參加這次的會議可以。”嬴渠梁低下頭,神色嚴肅地對小嬴駟道:“不過,你需得明白,我們這次要討論的,是關乎秦國存亡的大事。”

    小嬴駟聞言,捂住自己的嘴,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在一邊好好聽你們說話的,絕對不易隨意插話。”

    他雖然皮了些,但也是知道輕重的。

    有秦國在,小嬴駟才是秦國太子,才是未來的秦王。要是秦國沒了,他可就要成為亡國奴了。

    平時非常喜歡逗弄小嬴駟的嬴稷與嬴政,今天顯然心中也存著事兒。他們一個個的,都面容嚴肅,氣勢懾人。

    三人在對話時,沒有特地照顧小嬴駟。他們交談的語速很快,且有相當一部分內容,小嬴駟都不怎么聽得懂。

    但小嬴駟還是豎著耳朵努力在聽,并且,他靠著自己絕佳的記憶力,將嬴渠梁三人的對話記了個七七八八。

    待商討完戰事的諸多細節,嬴渠梁看向了自己身側兩名出息的子孫。

    “這是咱們三個第一次進行合作拒敵吧。”他將手平放在了嬴稷和嬴政的面前。

    嬴稷和嬴政會意地將手疊了上去,祖孫三人的目光中滿是殺伐決斷之色:“秦國,必勝!”

    有他們在,秦國便如有了銅墻鐵壁!他們共同組成了秦國的堅墻,任何人都休想越過他們傷害秦國!

    嬴渠梁三人之間的氛圍令人頗為動容,然而就在這時,他們之間擠入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你們共同抗敵,怎么可以不帶我呢?”

    小嬴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我也要保護秦國!”

    他這般說著,也想學著嬴稷和嬴政把手給疊上去。只是,他終究太矮了,即使他墊著腳,也夠不到嬴渠梁三人的手。

    小嬴駟不由癟了癟嘴,看上去很是難過。

    嬴稷見狀,忍不住就想逗一逗他。

    “我與大父、政兒都為這場戰役出人出力,阿父你又為這場戰役付出了什么呢?要是你不能為這場戰役出一點力,我們自然不會讓你加入。”

    小嬴駟想了想:“我……我可以出軍費!我攢了些錢,可以拿來購買糧食,解決軍需!”

    自從他知道錢財的重要性之后,每個月,他都會有意識地攢一些小錢錢。他不知道那些小錢錢能夠購買多少軍糧,想來應該不會太少吧?

    嬴渠梁想起嬴駟的小金庫,嘴角不由抽了抽:“你可知道,二三十萬大軍每日要消耗多少糧食?你那點錢,連給將士們塞牙縫都不夠。你還是自己留著花吧。”

    嬴駟:“……”那要怎么辦呢?他手底下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總不能讓他親自上戰場吧?

    嬴駟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兒,陷入了沉默之中。雖然他沒有上過戰場,但他也明白,戰場是那些勇武之人的天下,憑他這小身板,肯定是不成的。等他長大了,說不定還差不多。

    嬴稷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嬴駟,等著看他如何解決這道難題。

    小嬴駟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一旁的嬴政,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

    “稷兒,政兒,你們借點兵給你們可憐的老祖宗我吧!”

    他是沒錢沒人,但嬴稷和嬴政有啊!只要嬴稷和嬴政肯把兵借一部分給他,不就相當于他也為這場戰役出人出力了嗎?

    嬴稷沒有料到,自家小阿父竟然會來這么一出,他一時噎住了。

    片刻后,嬴稷才用晦暗難明的神色看向開啟撒嬌模式的小嬴駟:“稷為何要借兵給阿父?阿父可知,找人借兵,往往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因為沒有人愿意做沒有好處的事。”

    小嬴駟眼巴巴地瞅著嬴稷:“可我們是親父子啊。親父子之間……還要講究這么多嗎?”

    嬴稷逼迫自己將目光從小嬴駟水汪汪的眼睛上挪開:“即使是親父子,也是要明算賬的。否則,阿父直接找大父借兵不就好了,為什么還要來找稷和政兒?”

    “因為是你說的啊!我必須要對這場戰役有貢獻,才能加入你們。那我不找你借兵找誰啊?”

    小嬴駟見嬴稷居然對身為父親的他這般吝嗇,不由指著嬴稷氣憤地道:“逆子!不孝子!”

    嬴稷:“……”

    成吧,他本來還想著,只要小嬴駟再對他撒撒嬌,他就勉為其難地開口,借一部分軍隊給小嬴駟呢。看來現在,這軍隊也用不著借了,還是讓他家阿父繼續干著急吧。

    突然,嬴稷感到腳上一痛。

    只見小嬴駟氣憤地踩了他一腳,然后“噔噔噔”跑到了嬴政的身邊:“我不要你了,我去找政兒借兵!稷兒就是個小氣鬼,看我以后不克扣你的口糧!”

    嬴稷:“……”

    小嬴駟這是在用尚未出世的“嬴稷”的伙食來威脅他?他真是好怕哦。

    “政兒,你一定會比稷兒乖是不是?”小嬴駟拉著嬴政的手臂搖了搖:“你把你手底下的兵借點給我吧!”

    還從來沒有人管嬴政借過兵呢,對于嬴政那個時代的六國之人來說,秦國的威脅可比其他國家大多了。小嬴駟的要求,讓嬴政感到頗為新鮮。

    嬴政看著小嬴駟充滿期待的目光,忍住了伸出手去薅他一把的沖動,開口道:“也不是不行。只不過,高祖父若想政借兵給你,日后你要好好上政的秦法課。”

    至少不要讓他再頭疼了。

    “秦法課我明明一直都有好好上啊!”小嬴駟對嬴政的說法表示不滿。

    嬴政道:“必須按照政的規定來,不許與政對著干。”

    小嬴駟皺著臉想了想:“可是,你這才借我一次兵,就要管我那么久,這怎么行?我最多在接下來幾天,按照你的規定行事。”

    他已經考慮過了,他家阿父和稷兒、政兒三個人接下來少說得忙上大半個月。他要是跟政兒的口頭約定只管接下來的幾天,對于他來說,幾乎不會有任何束縛!

    嬴政瞥了小嬴駟一眼,見小嬴駟眼珠子咕嚕嚕轉,直接出言打破了小嬴駟的妄念:“至少三個月。”

    “十天!”

    “兩個半月!”

    “半月!”

    “兩個月!”

    “一個月!嗚……最多一個月,不能更多了!”小嬴駟苦著臉,一副肉痛的表情。

    “成交!”嬴政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跟他討價還價,心情還算不錯。尤其是當他看到小嬴駟哭喪著一張臉時,心情就更好了。

    這一刻,在一邊旁觀的嬴稷深刻感受到了自家曾孫有多狡猾奸詐。

    這所謂的“借兵”,本就是隨口這么一說,沒成想,嬴政還能利用這一點來跟小嬴駟換取好處。

    小嬴駟也是個憨的,居然這么輕易就落入了嬴政的語言陷阱中。其實,不管他答應嬴政,要被嬴政管束多少天,嬴政都是不會虧的,因為這本就是一樁無本買賣。

    可惜,也不知小嬴駟究竟要什么時候,才能意識到這一點。

    嬴渠梁看著小嬴駟跟嬴稷斗嘴沒斗贏,轉頭又主動跳進了嬴政給他挖的坑,不由露出了笑容。

    嬴駟才那么丁點大,哪里會是老謀深算的兩位秦王的對手?但愿日后,他回想起這一幕來,不會尷尬地想要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土里去吧。

    有小嬴駟這么一插科打諢,周圍的氣氛變得輕松了一些。

    與嬴政達成協議的小嬴駟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這下,我也算是為保護我們秦國出了力了。我可以加入你們了吧?”

    “當然。”嬴渠梁點了點頭。

    他們三人為了配合小嬴駟,蹲下——身子,再度將手疊在了一起。小嬴駟像是一名剛剛打贏了勝仗的將軍一般,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最上面。

    “秦國,必勝!”

    ……

    此時,秦國邊境,白起接到了嬴渠梁任命他為“三秦聯軍”主將的詔書。

    對于這封詔書,王賁和蒙恬等人并不感到驚訝。有白起在,如果白起不是秦軍主將,那才是見了鬼了。

    白起將這封詔書妥善收好,正準備整頓軍隊,命手底下的人出擊,這時,一名年輕的士子站了出來:“這里還有一封書信,是秦王稷單獨寫給你的。”

    “商君!”白起和王賁對于衛鞅的臉并不陌生:“你怎么會到前線來?”

    衛鞅道:“鞅如今在秦國還未立下尺寸之功,當不得‘商君’之名,諸位將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但衛鞅顯然低估了他在后世的知名度。

    白起搖了搖頭:“商君在秦國成功行變法之事,就是為秦國立下了大功。商君之法對我秦國影響深遠,我在秦國本是無名小卒,全賴商君的軍功爵制,方能迅速嶄露頭角。”

    衛鞅制定的律法對于其他人而言,興許有些嚴苛。但軍中的許多將士對于衛鞅,還是很有好感的。

    要是沒有衛鞅,即使他們在戰場上拼死拼活,也未必能夠那么快出頭,功勞還有可能被昧去。

    可以說,衛鞅的新法,給了他們這些有本事的將領一條暢通的上升通道。

    衛鞅見白起等人堅持,也就不再與他們辯駁。他對白起等人道:“鞅得了秦公之令,與諸位將軍一道出征,負責擾亂六國將士的軍心。”

    白起等將領聞言,并未提出異議。

    衛鞅雖然不是職業將領,但他足智多謀,又有一定的軍事素養。他在軍中,說不得還能給他們提供一些建議。

    再者,衛鞅親自定下了“農爵制”與“軍功爵制”,只要他在戰場上立下功勞,便能順利獲得爵位。

    白起、王賁和蒙恬等將領一個個都戰功累累,他們并不缺乏功績。白起甚至開始考慮,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多給衛鞅勻一些功勞。衛鞅早日把爵位升上去,接下來的第二次變法,應該會更加順暢一些。

    衛鞅見白起面露沉思之色,不由問道:“秦王稷給武安君的書信,武安君不拆開來看看么?”

    白起聞言,低下頭,拆開了手中的書信。

    他看到嬴稷讓他糧食要省著吃,不要跟在他們自己那里打仗時一樣大手大腳……

    白起不由撫額,他看上去像是那么沒有成算的將領么?

    罷了罷了,王上這疑心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不是早就該習慣了嗎?

    如今,有嬴渠梁和嬴政潛移默化的影響,嬴稷其實已經比從前好多了。他愛叨叨兩句,就讓他叨叨去吧。

    ……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白起所率領的這支大軍正式出發,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這支“三秦聯軍”由十五萬精兵構成,另有七萬后勤兵負責給這支軍隊供應糧草。

    看上去,這效率并不算高。實則秦國國君們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為大軍籌集到足夠的糧草,已經超出了白起的預料。

    王賁和蒙恬對于這種狀況倒是十分適應:“我們王上在籌措軍糧,保障后勤線方面,相當出色。”

    他們在說這番話時,面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驕傲之色。

    山東六國的其他國君不拖武將后腿都算是好的了,保障后勤線這事兒,還得將領們自己來操心。

    哪里像秦國的將領們,只要考慮怎么把仗打好就行,后勤方面是從來不需要他們操心的。

    除了穩定的后勤之外,秦王政還時常通過外交等手段給予武將們各種意想不到的助力。

    在秦王政手底下做武將,實在是太舒心了!

    聽聞此言,嬴渠梁手底下的兩名將領露出了艷羨之色。

    白起開口道:“我們王上的后勤保障能力,其實也是不錯的。”

    雖然嬴稷有著這樣那樣的臭毛病,但在這一點上,他實在沒得黑。白起對嬴稷的態度頗為復雜,私底下,他也埋汰過嬴稷,然而到了其他人面前,他又忍不住想給嬴稷說好話。

    “其實我們秦公也……”

    嬴渠梁手底下的將領眼見著他們的同僚都在夸自己的君王,他們不跟著夸一夸嬴渠梁,好像很不合群似的。

    只是,他們二人才一開口,就詞窮了——嬴渠梁登基之日不長,親自坐鎮后方的戰役更是屈指可數,他們還沒怎么在戰場上與嬴渠梁配合過。

    這時,衛鞅忽然指著前方說:“函關古道到了。”

    白起等人聞言,收起了面上的笑容。顯然,他們十分清楚,從關中之地趕到函谷關的路程,是他們整段路程中最輕松的一段路。

    待他們通過函關古道,出了函谷關,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場血腥的廝殺。

    第42章 第 42 章

    六國聯軍的動作比白起等人想象中更為迅速。

    等白起率領大軍抵達函谷關時, 負責守衛函谷關的青年蒙驁與王翦已經與六國聯軍展開了惡戰。

    不斷有士兵從函谷關涌入,試圖突破函谷關守將們的封鎖。

    面對巨大的壓力,蒙驁與王翦沒有驚慌, 他們面色嚴肅地指揮著手下的將士們將敵軍一個個挑落在湍急的黃河之中。

    論兵力, 函谷關守將一方遠遠不及六國聯軍。但函谷關地勢險要,六國聯軍施展不開來,即使他們人多勢眾, 一時之間,也與秦軍戰了個旗鼓相當。

    在僵持了一陣子過后, 后面的六國聯軍似乎發生了內訌。這內訌讓場面突然變得亂糟糟的, 試圖侵入函谷關的魏國兵卒和韓國兵卒漸漸抵擋不住蒙驁與王翦的攻勢, 有越來越多的人,或是被秦兵斬下了腦袋, 或是跌落于滾滾黃河之中。

    越來越順利的戰事,讓負責守衛函谷關的秦兵們相當興奮。這批秦兵中, 有四成是嬴稷麾下的老兵, 有六成是嬴渠梁剛剛招募來的新兵。

    新兵們從嬴稷麾下的兵卒處得知, 他們能夠提著敵方的人頭去換取爵位, 他們對于殺敵之事自然充滿了熱情。

    只是, 很可惜, 在交戰的過程中,許多敵人都落入黃河淹死了。秦兵們也沒有從他們身上拿到什么信物,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軍功”白白溜走。

    當秦兵們發現六國聯軍內部似乎出了問題,軍功突然變得十分好撿時, 他們便忍不住想要出關迎敵, 趁機多摘下幾個敵軍的人頭。

    他們向自己的長官蒙驁與王翦提出了出關拒敵的申請,卻被蒙驁與王翦斷然拒絕。

    對于蒙驁與王翦而言, 他們要考慮的是整體戰局。作為函谷關守將,他們只要能夠在大部隊趕到之前守好函谷關,就是他們最大的功績。

    “六國聯軍中,有孫臏和龐涓這樣赫赫有名的將領,又怎么會輕易發生內訌呢?孫臏向來以足智多謀著稱,說不定,這正是他為了引誘我們出關所設下的陷阱。”

    對于后世之人而言,孫臏頗有名氣。但時人聽著蒙驁與王翦的話,都感到有些莫名。

    龐涓他們知道,魏國的上將軍嘛,據說他頗有本事,率領魏武卒南征北伐,深受魏惠王倚重。

    但孫臏是誰?這個名字讓許多秦兵感到相當陌生。齊國上將軍不是田忌嗎?

    戰亂之中,蒙驁與王翦也沒有過多地與手底下的秦兵們做什么解釋,他們只是吩咐這些秦兵,不可輕易出關與敵軍相抗爭。

    不過,既然六國聯軍放了餌來讓他們咬,少不得要主動送些人頭給他們。撿來的人頭,不要白不要。

    這般想著,蒙驁與王翦對身邊的一名百夫長吩咐了一聲。

    沒多久,那名百夫長就率領一小隊精兵,做出了要出關迎擊六國聯軍的假象。

    他們一面瘋狂地斬殺著主動送上來的誘餌,一面緩緩向著關外之人布下的陷阱靠近。

    每當六國聯軍覺得,他們差不多可以收網的時候,那名百夫長便帶著手底下的兵卒以極快的速度撤回關中,徒留關外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起初,六國聯軍還以為這是巧合。直到他們被那名百夫長反復溜了幾次,他們才反應過來,他們被秦軍給耍了,秦軍早就看破了他們的計謀!

    “想不到,這函谷關守將居然如此機敏。”田忌感慨道。

    他是齊國上將軍不假,只是,他一直都知道,論沖鋒陷陣,他比孫臏強,論戰爭謀略,他不及孫臏。

    齊威王田因齊也看出了孫臏的才干,數次提出要以孫臏為將,都被孫臏以自己雙腿有殘疾,不便領兵作戰為由拒絕了。

    于是,齊國的上將軍,便依舊由田忌當著,孫臏每逢大戰,也會以軍師的身份隨軍出行。

    這回,齊威王被魏惠王說動,答應出兵與魏惠王一起來試探秦國的兵力,向來針鋒相對的齊軍與魏軍,難得合作了一把。

    身為軍師的孫臏,自然也親自來到了交戰現場。只是,函谷關地理位置太過險峻,需要被人抬著的孫臏不便過來,因此,他本人留在了函谷關外一處相對平緩開闊的地帶。

    示敵以弱,引誘秦軍出關與六國聯軍正面硬碰硬的策略,就是出自孫臏的手筆。

    可惜,秦軍將領竟這般警覺,一點兒也沒有貪功冒進之心,倒是讓他們的一番籌謀白費了。

    與此同時,率軍從函谷關前暫時撤離的魏國上將軍龐涓朝著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很是不爽。

    他們魏軍視齊軍如勁敵,彼此針鋒相對了那么多年,早就打出了真火氣來。

    這回,魏王竟然命他們魏軍與齊軍合作,這讓龐涓像是吃了蒼蠅一般的惡心。

    惡心歸惡心,龐涓對于魏惠王會下達這樣的命令,倒也有幾分理解。秦軍趁他們不備,悄無聲息地奔襲至大梁城下,攻占大梁城長達大半個月。這對于魏惠王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他們魏軍與齊軍打得再厲害,齊軍也不曾讓他們這般狼狽過。這口氣,魏惠王自然是咽不下去的。

    魏惠王有令,龐涓也只能捏著鼻子與齊軍合作。只是,他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齊軍的不信任。

    此時,龐涓看向田忌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之色。

    這場本應毫無懸念的戰事,進展一直不怎么順利。雖說現在六國聯軍沒什么大的傷亡,但折進去的誘餌,都是魏軍和韓軍之人。

    龐涓在評估,齊國方面提出這誘敵之策,究竟是真的為了消滅秦軍,還是……想要借此削弱他們魏軍的實力?

    田忌在感受到龐涓陰沉沉的目光后,不由皺起了眉。

    孫臏本是驚才絕艷之人,他所提出的種種戰術,讓田忌和齊威王也嘖嘖稱奇。

    這樣一個人,在這大爭之世,本應有著無限光明美好的未來,誰知,孫臏卻被身為同門的龐涓所暗害。

    孫臏的遭遇,使得田忌對這位魏國上將軍實在喜歡不起來。

    現在,龐涓森冷的目光,更是讓田忌對他生出了幾分忌憚之心。

    身為齊國大將,田忌當然想要完成齊王交代的任務,試探出秦國真正的實力來。

    但眼下,田忌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嗎?

    戰事只是稍有不順而已,魏國這位上將軍便起了別的心思。這也讓田忌不得不開始防備龐涓,以免雙方在進行合作的時候,他們齊軍被魏軍從背后捅刀子。

    對于田忌而言,試探秦軍的實力,此時已經變成了次要目標。在保全齊軍實力的同時,盡可能削弱其他幾國的軍隊,維護齊國的利益,成為了田忌的首要目標。

    遠遠的,坐在輪椅上的孫臏看到了田忌和龐涓對峙的一幕,他不由搖了搖頭。

    “看樣子,王上的一番籌謀,是注定要白費了。”

    秦國以近乎妖異的姿態崛起,引起了齊威王的警覺。齊威王命令手底下的得力將領來打探秦國的秘密,必要時,他甚至打算不計前嫌,與魏王合作,先把秦國給摁下去。

    魏國的強大,尚且有跡可循。秦國的異軍突起,則讓齊威王感到十分詭異。

    入秦的人在返回齊國之后,將打探到的消息盡數告知齊威王,這些消息更是引起了齊威王的不安——秦國的公子稷和公子政,各自率領著一支強大的軍隊憑空出現。

    正是他們所率領的兩支大軍,將三晉之地打得滿地找牙,狼狽不已。

    公子稷和公子政的軍隊,強得不合常理。他們在返回秦國都城之后,秦國國君甚至給與了他們與自己同等的地位。

    他們自稱——嬴秦后人,當今秦公的后代。

    齊威王不知道,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是否真的有可能發生,他只知道,從秦國國君頒布《求賢令》的那一日起,一些事情已經偏離了正常的軌道。無論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秦國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對其他幾國造成嚴重的威脅。

    齊威王想要糾正這一切,讓一切都重回正軌。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孫臏是支持他的這個想法的。可惜,龐涓的不配合,讓魏國和齊國之間的合作,在一開始就染上了陰霾。

    白起親自與函谷關守將接洽時,秦國與六國聯軍仍然處于激戰狀態。只是,與最初的毫無保留相比,此時的六國聯軍,似乎多了一層顧慮。

    他們中的許多人,雖然還在與秦軍作戰,但他們看向身邊“盟友”們的眼神,比看秦軍的眼神友善不到哪里去。

    眼見著六國聯軍貌合神離的模樣,白起和衛鞅都露出了笑容。

    他們都有預感,秦公秦王們交給他們的任務,不會太難辦成。

    白起一行人遠道而來,沒有立刻加入戰局。

    不過,他們即使不做什么,他們這支大軍的到來,也足以振奮函谷關守將的士氣。

    晚間,衛鞅派人在六國聯軍之中散布流言,利用他們過去的矛盾,挑撥他們之間的關系。

    六國聯軍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彼此戒備。與此同時,白起一行人卻休息得相當不錯。

    又過得幾日,燕國和楚國召回了各自派來的軍隊。

    六國聯軍變成了四國聯軍,這也讓留下的幾國人心中愈發不安。

    白起見時機已經成熟,便不再等待。

    翌日,養足了精力的白起一行人,像是猛虎一般,沖出了函谷關,對著魏軍就是一陣猛攻——他們已經調查出這次的六國合縱,就是魏國這個老六牽的頭。

    不好好收拾魏軍一頓,他們實在是對不起秦公秦王們對他們的期盼!

    嬴稷朝的人,嬴政朝的人,以及嬴渠梁朝的人,此時看向魏軍的眼神都出奇的狂熱。在他們看來,這不是一個個魏國士兵,而是一個個行走的戰功!

    秦兵們一改往日的打法,一個個跟瘋子似的朝著魏國士兵們撲了過去,仿佛不知道疼痛。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割下眼前敵軍的人頭!為了達成目標,即使要他們以傷換命,甚至以命換命,他們也在所不惜!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魏武卒,看到秦兵們的這種打法,也有些犯憷。

    距離函谷關位置太近,限制了魏國士兵們的發揮。他們且戰且退,最終來到了一片較為平緩寬敞的地帶。

    也不知究竟是巧合,還是魏國士兵們有意為之,他們所停的位置,恰好在趙軍附近。

    這時,秦軍分成了兩股,一股大軍由白起率領著,繼續與魏軍展開激烈廝殺,一小股軍隊則由衛鞅領著,殺向了一旁的趙軍,防止趙軍支援魏軍。

    后方的齊軍見秦軍主力追著魏軍打,率先退到了一旁。不是他們不愿意幫助魏軍,而是魏軍對他們的防備之心不亞于秦軍。既然這樣,他們何必自討沒趣呢?

    現在,他們要是湊上前去,魏軍說不定非但不會感謝他們,還會疑心他們想要趁此打劫。

    不過,齊威王交代的任務,到底還是要完成的。況且,秦軍的兇殘程度,也遠遠出乎了孫臏和齊威王的預料。

    眼見著魏軍們一個個倒下,死傷慘重,田忌忍不住率領軍隊繞到了秦軍的背后——他們當然樂意看見魏軍倒霉,但他們擔心,魏軍倒下之后,秦軍下一步就會將屠刀指向他們。田忌并不是蠢貨,唇亡齒寒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然而,當田忌準備從后方向秦軍發起突擊時,他驚訝地發現,一直龜縮在函谷關中的蒙驁與王翦,突然率軍沖了出來。

    現在,各路軍隊的相對位置如下:

    ——函谷關——

    蒙驁與王翦軍

    ↓↓↓↓↓

    田忌所率領的齊軍

    ↓↓↓↓↓

    白起軍、衛鞅軍→ → →趙軍

    ↓↓↓↓↓

    龐涓所率領的魏軍

    ↓

    ↓

    ↓

    → → → →韓軍

    第43章 第 43 章

    戰斗才開始沒多久, 齊兵的傷亡率就超出了田忌的預料。

    充斥在鼻翼間的濃重血腥味兒,耳邊縈繞的吶喊聲、怒吼聲,戈矛刺入皮肉的聲音, 都令田忌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

    太強了。

    這支秦軍, 實在是太強了。

    田忌本以為,追擊魏軍的那路秦軍已經足夠強大,他沒有料到, 函谷關中,竟然還藏著一支如此強大的守軍。

    看起來, 田忌軍與蒙驁軍旗鼓相當, 可實際上, 齊軍的傷亡卻比這支秦軍更多。

    再加上這時候,白起軍已經暫時解除了來自魏軍的威脅, 有回過頭來與蒙驁軍一起夾擊田忌軍的跡象,田忌心中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要是外圍的盟友們靠譜, 田忌不介意暫時做誘餌, 引走秦軍的目光, 來為盟友們制造反攻的機會。

    可趙軍現在正受到來自衛鞅軍的攻擊, 自顧不暇。

    韓軍已經退到了最外側, 似乎隨時準備逃跑。

    至于魏軍……對于齊軍來說, 最指望不上的就是魏軍,恐怕魏軍巴不得齊軍與秦軍兩敗俱傷。

    經過一番權衡, 田忌趁著自己前后兩路秦軍的包圍圈尚未形成,匆匆忙忙地帶著自己身后的十萬大軍退出了戰圈。

    好在蒙驁軍以守護函谷關為己任, 沒有對著田忌軍窮追猛打。他們見田忌軍離開主戰場后, 也退到了函谷關前,繼續守護這座險要的關隘。

    剛剛準備包田忌軍餃子的白起軍, 終究對魏軍的怨念更深一些。

    在田忌軍不妨礙白起軍的情況下,白起軍重新將目標放回了魏軍的身上。

    這一戰,給韓軍、趙軍、魏軍和齊軍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白起盯上的人,就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咽喉。不斷增加的傷亡人數,也讓各軍主將意識到了“人屠”這個綽號的涵義。

    白起就像是一柄人間兇器,勢不可擋,一往無前!

    趙軍看著白起軍大戰魏軍的情形,一時看直了眼。

    正與趙軍交鋒的衛鞅自然不會放過這么好的一個機會。

    另外兩路秦軍都有了絕佳的表現,他們作為嬴渠梁麾下的軍隊,也不能給自家主君丟臉!

    衛鞅率領軍隊將趙軍驅逐到距離魏軍較遠的地方,徹底斷絕了趙軍與魏軍聯合進攻秦軍的可能。

    縮在遠處的韓軍見此情形,愈發不敢上前。

    還沒有經歷過申不害變法的韓軍,實力是幾國中最拉胯的,國力也同樣好不到哪兒去。

    現在,就連強大的魏軍和齊軍都在秦軍手中吃了大虧,他們韓軍湊上前就是白給的。他們倒不如在一邊旁觀,盡可能地保存己身的實力。

    如果秦軍、趙軍和魏軍三敗俱傷,對于韓國而言,是最為有利的局面。正在浴血奮戰的魏軍和趙軍注意到了摸魚的韓軍,一時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孫臏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皺起了眉。四國聯軍軍心潰散,士氣低迷。

    再這樣下去,這次圍攻秦國的行動必將以失敗告終,而且無法取得任何戰果。

    必須得做些什么了!

    孫臏準備出面勸說韓軍從背后偷襲秦軍,協助趙軍——盡管三路秦軍都氣勢駭人,孫臏仍然敏銳地察覺到,衛鞅所率領的那支秦軍實戰經驗更少一些。

    比起兇殘的白起軍,衛鞅軍似乎更容易對付一些。

    韓軍與趙軍聯手,必然能讓這支秦軍吃個虧!

    孫臏知道,一名將領的帶兵風格,短時間內是不會改變的。

    白起軍、蒙驁軍與衛鞅軍看似氣勢強盛,有諸多相似之處,實則是不同的。

    如果他所料不錯,這三路秦軍中,白起軍和蒙驁軍都是傳聞中來自后世的秦軍,唯有衛鞅所率領的這支秦軍,是當今秦公手底下的軍隊。

    孫臏的目光緊緊鎖定在衛鞅軍身上。

    他明白,這支軍隊,才是秦國的根本。來自后世的秦軍再強,終有一日是要回到他們自己原本的國家的。

    若是能重創這支秦軍,這場戰局,甚至是往后的天下格局,都能迎來轉機!

    孫臏剛準備靠近韓軍將領,就被提早守在一旁的王賁和蒙恬軍發現了。

    他們遲遲沒有在戰場上露面,一是因為憑白起等人的能力足以應付面前的戰況,二是因為他們從秦王政處,接到了一條極為重要的密令。

    王賁和蒙恬在確認了孫臏的身份后,迅速率領一支由小股人馬組成的隊伍,殺到了孫臏面前。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軍師孫先生吧?我們王上十分仰慕您的才華,想要請您去秦宮做客。”

    王賁和蒙恬待孫臏禮貌而又客氣,但他們用實際行動向孫臏表明,孫臏沒有說“不”的余地。

    “王上……來自后世的秦王么?”孫臏將眼前這兩個人好生打量了一番,見他們都有大將之風,不由感慨道:“看樣子,后世的秦國,當真人才濟濟。”

    “既然先生看出了這一點,何不入秦,為我秦國國君效力?”王賁和蒙恬傲然道:“往后,這天下,是我秦國的天下!”

    孫臏怔了怔。

    這兩名來自后世的秦國將領,該是何等的自信,才能說出這番話來?

    后世,秦國強大到了什么樣的地步,才能將天下視作囊中之物?

    在孫臏沉思期間,王賁與蒙恬并未開口,他們給與了這名兵家大才足夠的尊敬。

    孫臏最為出名的,除了“桂陵之戰”(“圍魏救趙”由此戰而來)與“馬陵之戰”這兩場奠定齊國霸業的戰役,便是一場比賽。

    他為田忌出謀劃策,利用下等馬與齊威王的上等馬對戰,而后又利用上等馬戰勝了齊威王的中等馬,利用中等馬戰勝了齊威王的下等馬。三戰兩勝,田忌在馬匹實力不如齊威王的情況下,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孫臏的這一策略,充分表明了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該如何揚長避短。同時,也表明了在敵我實力差距不那么懸殊的情況下,恰當的策略能夠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假使對戰雙方的實力差距過于懸殊——己方最精銳的士兵,也戰勝不了對面的普通士兵,那么,很多策略就難以奏效了。

    王賁和蒙恬熟讀兵法,《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吳子兵法》等書都是他們的必讀之作。

    除此之外,他們還詳細地了解過與這些人有關的重要戰役。

    時人興許不了解孫臏的才干,他們眼見著齊威王居然如此重用一個殘疾人,甚至還在嘀咕齊威王是不是昏了頭,但王賁與蒙恬絕對不會輕視孫臏的能耐。

    在王賁與蒙恬出發之前,秦王政曾向他們下達命令,如果孫臏在戰場,務必要將孫臏“請”回秦國,王賁和蒙恬也絲毫不覺得自家君王是在小題大做。

    秦孝公手底下缺乏名將,他們要是能夠將孫臏拐回秦國,可就為秦孝公解決了一大難題。退一萬步說,像孫臏這樣的將才,即使他不愿意為秦國所用,也不能讓他繼續為其他國家效力。寧可讓美玉蒙塵,也斷然不能資敵。

    孫臏看了看王賁和蒙恬,又看了看遠處尚在作戰的齊軍:“現在,臏就在你們的掌控之中。即使臏說,臏不愿隨你們入秦,你們只怕也不會答應吧?”

    “這是自然。先生果然是聰明人,像先生這樣的大才,一定要留在秦地,我們王上才能安心。”

    這番話,既肯定了孫臏的才干,又表明了秦國國君對孫臏的勢在必得。

    當初,孫臏被龐涓所害,一心想要在實現自己政治抱負的同時,找龐涓報仇雪恨。在他看來,國力日益強盛的齊國就是他最好的選擇。

    那時的孫臏,完全不曾考慮過秦國。他如何會知曉,在不久的將來,秦國這個身處西陲之地的偏遠國家竟能給六國帶來這么大的威脅?

    蒙恬見孫臏對于入秦一事并不十分排斥,又道:“齊王能給予先生的,我秦國國君也同樣能給予先生,先生何必執著于齊國?”

    “齊人畢竟對臏有救命之恩。”孫臏道。

    當初,孫臏初出茅廬,師兄龐涓已在魏國混出了名頭。龐涓邀請他入魏為官,孫臏欣然同意。誰知,這竟是一個巨大的騙局。

    龐涓邀請孫臏入魏,并不是為了提攜這個師弟,也不是為了讓魏國變得強大起來。

    龐涓深知孫臏的才干遠勝于自己,他怕孫臏有朝一日在魏惠王面前嶄露頭角,取代自己的地位,更怕孫臏去輔佐別的國君,與他所在的魏國為敵。于是,他決定對孫臏動手。

    孫臏一進入魏國,就被龐涓派來的人秘密監視了起來。

    沒過多久,龐涓就找理由將孫臏下了獄。

    在獄中,孫臏被砍去了雙足,又被人在臉上刺字。

    接受完嚴酷刑罰之后的孫臏奄奄一息,幸虧那時,齊國使者見他談吐不凡,偷偷找人來給他療傷,并將他運回了齊國。否則,孫臏早就性命不保了。

    傷愈之后,孫臏被齊國使者引薦給了齊威王。齊威王在與孫臏經過一番交談之后,驚為天人,當即便要拜孫臏為上將,卻被孫臏以身有殘疾為由婉拒。

    此時的孫臏,歷盡生死磨難,早已不再是剛剛離開師門的那個他了。他知道,自己雙腿不便,在齊國又毫無根基,如果一上來就奪走了上將軍之位,不僅會讓原本的上將軍田忌心生芥蒂,同樣也容易引起齊國其他高官的忌憚。

    況且,孫臏對齊威王說的這番話,也不完全是托詞——依照他的身體狀況,是無法盡到屬于上將軍的職責的。

    在孫臏的推脫之下,齊威王最終任命孫臏為軍師,以最高禮節來對待孫臏。田忌也因為孫臏有著如此才華,卻不與自己爭奪上將之位,而對孫臏頗為尊敬。

    田忌雖然擔任著齊國上將之職,但他自知在謀略方面他不如孫臏,他對孫臏的意見十分重視。

    齊威王是孫臏的伯樂,齊人更是對孫臏有救命之恩。正因如此,孫臏無法輕易舍棄齊國。

    蒙恬會意:“齊國為我秦國保住了先生的性命,我秦國自當派人送禮感謝齊國國君。”

    孫臏:“……”

    齊人救了他,與秦人有什么關系?說得好像齊國是在為秦國保管人才似的。

    “我秦國求賢若渴,必不會讓先生為難。”蒙恬對孫臏道:“如果先生答應效忠于我秦國國君,往后十年,除非齊王攻打我秦國,否則我秦國絕不會主動對齊國用兵。”

    僅憑蒙恬,當然無法給出這樣的承諾來,授意他這么說的,當然是秦王政。

    秦王政這么說,看似對齊國頗為有利,實際上對秦國產生不了什么影響。

    秦國剛剛進行了第一次變法。接下來,秦國君臣要做的,就是鞏固秦法,并著手開始進行第二次變法。

    與其他國家相比,嬴渠梁時期的秦國,面積太小,人口太少。

    為了吸引其他諸侯國的百姓入秦,嬴渠梁下達了詔令:“其他諸侯國來秦者,立刻免除三代人的徭役、賦稅。秦國四界之內,嶺坡、土山、沼澤,十年不收取任何賦稅。①”

    也就是說,秦國起碼要花費十年以上的時間,來開墾荒地,發展國力,并讓這些從其他國家來秦者對秦歸心。

    之后,秦國還需要平定周邊的國家,特別是拿下巴蜀之地,得到當地的鹽池、糧食和人力,為日后東出函谷做準備。

    對于嬴渠梁來說,在接下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齊國根本不會成為他的戰略目標。

    正因如此,秦王政才會授意蒙恬對孫臏說這樣一番話,以此來打消孫臏心中的顧慮。

    孫臏沒有立刻給出答復,他只道:“先入秦看看吧。”

    蒙恬應了一聲,而后吩咐身邊的親兵將孫臏抬走。

    秦王看上的人,不管他是否樂意為秦效忠,此后,他都無法再離開秦國。

    這時,田忌剛好率軍離開了秦軍的包圍圈。他一抬頭,就看到孫臏被秦人抬走的一幕,不由目眥欲裂:“先生!”

    齊軍來一趟函谷關,本是為了試探秦國的實力。沒想到,秦國的實力沒有試探到,反而弄丟了自家的軍師。回去之后,他們該怎么向齊王交代?

    當下,田忌便決定不計后果地奪回孫臏,哪怕是他自己丟了,也不能讓孫臏丟了呀!

    眼見著田忌率領齊軍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王賁率領一支精兵攔在了田忌跟前:“蒙恬,你帶著孫先生先退回關中。”

    王賁與蒙恬所率領的士兵人數本就不多,按理說不該在此時分兵。但后方就是函谷關,對于蒙恬來說,只要帶著孫臏撤回關中,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好。”蒙恬也不廢話,迅速帶著孫臏朝函谷關所在的方向移去。

    這時,孫臏朝著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盼著田忌能將自己奪回去,還是盼著田忌不要跟秦軍發生太大的沖突。

    王賁是極有能耐的將領,讓他率領這么點人跟齊國大軍正面硬碰硬,不大可能。但僅僅只是阻攔齊國大軍一時,對于王賁來說卻不是什么問題。

    最終,田忌只能眼睜睜看著蒙恬帶著孫臏撤回了函谷關內。

    田忌心情煩躁,想要拿王賁軍來泄憤。這時,函谷關守將王翦卻率領軍隊主動出擊,為王賁軍減輕了大半壓力。

    王翦的這一行為,也讓王賁頗為感動:關鍵時候,還是阿父靠譜啊!

    幸虧有王翦出手相助,否則,王賁就危險了。

    這一場大戰中,魏軍總體傷亡人數最多,齊軍雖然沒有太大的損失,但弄丟了自家軍師,不開心。

    趙國一邊看著秦軍痛毆魏軍,一邊被秦軍胖揍,哭唧唧。

    至于韓軍,幾乎從頭到尾都在劃水。

    正因對比太過慘烈,戰后,韓軍遭到了來自其他三國的敵視。沖突漸漸升級,不知是誰先出手傷人,讓場面漸漸失去了控制。韓軍同時遭受到來自魏軍、齊軍和趙軍的攻擊,韓軍主將不得不率兵連夜逃離了這里。

    至此,六國聯軍,只剩下了三國。

    魏軍想要找秦軍報一箭之仇,齊軍想要找齊軍奪回孫臏,趙軍見他們從秦軍那里得不到任何好處,已逐漸萌生退意。

    下一場大戰中,白起等人的打法愈加瘋狂。

    趙軍見勢不妙,早早就學著韓軍,脫離戰圈跑回了趙國。鄙夷韓軍,理解韓軍,成為韓軍,這就是今日的趙軍。

    魏軍和齊軍作為被秦軍針對的重點,實在是頂不住秦軍的壓力,只能先行撤退。

    此時,距離合縱聯軍與秦軍正式開戰,僅僅過去了不到半個月。

    來時氣勢洶洶,回時灰頭土臉。

    憋了一肚子氣的龐涓,忍不住想將這怨氣發在田忌身上。他明知道田忌正在為弄丟孫臏之事而懊惱,偏要去戳田忌的心窩子。

    田忌惱怒萬分,又見龐涓所率領的魏軍比自己所率領的齊軍損失慘重,他便忍不住跟魏軍打了一場。

    龐涓畢竟是一名優秀的將領,且他身后的魏武卒雖然在之前的大戰中折損了一部分,到底實力還在。在孫臏入齊之前,齊軍很難從龐涓和魏武卒手中討到什么便宜。

    田忌沒有制定好戰術便突然發難,又怎么可能順順當當?

    最終,齊軍和魏軍兩敗俱傷。

    為了掩蓋自己在大戰中的過失,龐涓在回到大梁城后,選擇將戰事不利的主要責任推到齊軍的頭上。

    他是這么對魏惠王說的:“原本我們幾國聯合在一起,面對秦國一國之兵,是相當有勝算的。誰知道,齊國居然從背后捅我們刀子!還有那韓國、趙國,根本就是墻頭草,關鍵時候派不上一點用處!”

    田忌比龐涓老實一些,他將事情的因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齊威王,并主動向齊威王請罪。

    齊威王痛失孫臏,正心痛不能自已。他有心想要痛斥田忌一番,但他看見田忌無比愧疚的模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激憤之情逐漸淡去,理智開始占據上風,齊威王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了孫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斷然不能再失去田忌。

    齊威王親自將田忌扶了起來:“此次戰事失利,一是因秦軍實力之強,超出你我想象,二是因人心不齊。寡人又如何能怪你?你先起來。日后,要如何對待秦國與魏國,咱們還需從長計議……”

    既然不能怪田忌,齊威王少不得把責任算在了秦國和魏國頭上。

    “那魏國龐涓實在可恨,如此重要的場合,他竟然絲毫不顧及大局!”

    田忌見齊威王這般通情達理,忍不住心生感動。

    “王上,臣有一策。如今秦國崛起,秦魏國土相鄰,又有舊怨。咱們不妨挑撥秦魏相爭,如此一來,便可毫不費力地解決兩個威脅。”

    齊威王君臣所不知道的是,秦國君臣也打著同樣的主意。

    秦國君臣準備派人好好忽悠魏惠王,讓魏惠王把目光放在齊國身上。

    接下來,就要看秦國和齊國派出的使臣,誰能率先攻略魏惠王了。

    第44章 第 44 章

    白起在函谷關大破六國聯軍的消息傳回秦國, 一時之間,秦人都頗覺振奮。

    贏了!他們以一國之力,與六國聯軍相抗衡, 竟然在短短時間內, 就取得了如此豐碩的戰果!

    彼時的老秦人與新秦人都心中忐忑,生怕哪一日醒來,六國聯軍已經攻破了函谷關, 打到了他們家門口。

    到時候,非但他們新到手的田地保不住, 就連他們僅有的財產, 也會被各國軍隊劫掠走。

    新法的推行, 讓老秦人和新秦人對秦國的認可度空前高漲。

    雖然新法的許多條款,細致到令他們感到無比頭疼, 但新法到來的種種好處也顯而易見。

    唯有在秦國治下,他們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 他們當然會自發地擁護秦國。

    櫟陽王宮中, 收到前線捷報的嬴渠梁, 此時才放松心神, 向嬴稷和嬴政分享這則好消息。

    “不愧是武安君, 即使對手是魏武卒, 也無法撼動武安君分毫!”

    “商君雖是第一次領兵趕赴前線作戰,表現倒也不俗。”

    “能有幸得見蒙驁將軍與王翦將軍年輕時的風采, 是寡人之幸!”

    “王賁與蒙恬能順利完成寡人交代的任務,將齊國軍師‘請’回我大秦, 也算是沒有墮了他們先祖的威名!”

    嬴政在查閱了這封奏報后, 毫不吝惜自己對前線武將們的贊美,末了, 他又道:“能與孫臏相見并談論兵法,寡人雖死無憾!”

    嬴渠梁:“……”

    他家曾曾曾孫看著這般正經的一個人,沒想到還怪會說話的。連著夸了這么多人,都不帶重樣的。尤其是最后那句話,讓嬴渠梁都覺得肉麻無比。

    不過,這句話似乎有些耳熟,他是不是在哪里聽過?

    嬴渠梁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想起,上一個讓嬴政說出這番話來的人,是后世那位法家集大成者,韓公子非。為了得到韓非,嬴政兵臨城下,最終,韓公子非被迫入秦。

    可惜,這樣一個大才,因為一心惦記韓國,最終沒有落得什么好下場。這次,同樣的開端,讓嬴渠梁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但愿,孫臏不要像韓非那么固執。

    現在,秦國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嬴渠梁什么都缺。他缺人才,缺勞動力,缺地。

    他手底下可沒有自家大孫子和曾曾曾孫那么厚的人才庫,他自然希望每一個搜落到的人才都能為他所用。

    嬴政一番話說完,不止嬴渠梁覺得牙酸,嬴稷也同樣覺得牙酸。

    嬴稷道:“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戰役罷了,你何至于吹成這樣?”

    嬴政立馬反駁道:“這怎么會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戰役?這可是天祖父的軍隊面對六國聯軍,第一次取得的大勝,足以振奮民心!此番大戰之后,必有一批人會依照秦律獲得爵位,日后,我秦國將士必將聞戰則喜,愈戰愈勇!”

    “況且,這是咱們祖孫三代第一次聯手取得的勝利,曾大父不覺得,這場勝利意義非凡么?”

    嬴稷想了想,開口道:“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對于他而言,手底下的將領打了勝仗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兒,但與大父和曾孫一起聯手制敵共同進退,的確有幾分紀念意義。

    嬴渠梁對嬴稷道:“你看看你,從你嘴里,幾乎聽不到什么好話,政兒說起好話卻是張口就來。長此以往,誰還有動力為你賣命?國人在爭相慶祝的時候,你卻只會潑人冷水。幸虧你這話只有寡人與政兒聽見了,否則,真夠打擊人的。”

    嬴稷聽了嬴渠梁的話,撇了撇嘴。他又沒那么傻,他不也是看著周圍只有祖孫三人,才將真實想法宣之于口的嗎?

    外人面前,他還是懂得做做表面功夫的。

    嗯……雖然這表面功夫究竟會做到什么程度,得看他的心情。

    嬴稷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道:“大父,自從政兒來了,您是越來越嫌棄我了。”

    他慣來是強勢的,鮮少會說出這樣近乎于撒嬌的話語。

    嬴渠梁仔細盯著嬴稷瞅了一會兒:“怎么,這就委屈上了?寡人倒是想夸你,可你已經這么飄了,寡人覺得,你需要的不是夸獎,而是適當的打擊。”

    嬴稷:“……”

    嬴稷:“大父,您偏心。”

    嬴渠梁想了想,政兒固然是他們嬴家最出息的子孫,可稷兒也是個有能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厚此薄彼的確不好。

    “這樣吧。”嬴渠梁對嬴稷道:“這次白起、蒙驁和王翦他們回來,你好生夸夸他們。不要求你夸人達到政兒這樣的水準,但你至少要讓你手底下的將領們心里頭覺得他們此番出征沒有白忙活。他們的付出和努力,你這個做君主的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你夸完他們,寡人就拉著駟兒和政兒一起夸你。”

    至于嬴渠梁和嬴政手底下的將領,自有他們親自慰問,不勞嬴稷操心。

    嬴稷道:“他們立了戰功,回來之后,寡人自會對他們論功行賞,何必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論功行賞是論功行賞,來自主君的慰問是來自主君的慰問。還是說,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這才與寡人討價還價?”

    嬴稷:“……知道了。”

    他家大父的激將法簡單粗暴,但奏效。

    當著自家大父和曾孫的面,嬴稷自然是不會承認自己不行的。

    大軍回程,要設宴款待凱旋的大軍,要派人去向戰敗國國君討要好處,要向黔首們宣揚上戰場立戰功的好處。嬴渠梁將這些事情籌劃到一半,突然倒在了桌案上。

    嬴稷和嬴政唬了一跳,趕忙上前查看嬴渠梁的情況。

    當他們發現,嬴渠梁只是因為過度疲憊而睡過去時,才終于放下心來。

    “這些日子,因著前線的戰事,老祖宗沒睡過一天踏實覺。”嬴政道:“如今,他驟然放松下來,自然就撐不住了。”

    “終究還是秦國如今國力太過弱小,否則,何至于此。”嬴稷搖了搖頭。

    他們這些后世的秦國國君跟六國打生打死,合縱連橫對于他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除非是遇到關乎國家命運的大戰,否則,嬴稷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心態好得很,哪里會像嬴渠梁這般緊張?

    嬴政解下外袍,披在嬴渠梁身上。

    他看了嬴稷一眼,道:“這樣的陣勢,對我們這些后世之人而言,自然是司空見慣,可對于老祖宗來說,恐怕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久之前,秦國對付魏國一國都費勁兒,現在突然快進到六國合縱攻秦,嬴渠梁若能淡然處之,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不習慣,那就讓大父習慣吧。”嬴稷一邊說著這話,一邊盤算著讓白起再給本土秦軍加點兒訓。

    在這次的戰役中,他們都已經能夠配合白起軍擊退合縱聯軍了,自然也該開始下一階段的訓練了。

    ……

    白起又一次率領大軍回到了櫟陽城。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凱旋,但他能夠明顯感覺到,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先前進攻三晉之地的好幾場戰役,主要是嬴稷麾下的軍隊和嬴政麾下的軍隊在打,即使他們的隊伍大勝歸來,秦國的民眾們也只是湊個熱鬧,并沒有太多的參與感。

    而這次,相當數量的本地民眾都參與到了對抗合縱聯軍的戰役中,并且大獲全勝。

    這也讓他們意識到,原來,其他幾國的軍隊沒有那么可怕。憑著他們這些人的力量,也能夠戰勝那些人!

    此時,在戰爭中立下功勞者可以憑借軍功授爵的消息已經廣為人知。

    勝利的榮耀,以及授爵的誘惑,都在刺激著秦地的民眾們。

    他們中的許多人,以近乎狂熱的目光看著白起的軍隊,在看到跟在白起軍后面的衛鞅軍時,他們的精神變得愈發振奮。

    原來,秦君派來的使者沒有欺騙他們,通過戰場上的拼搏和廝殺,他們也有可能站在那里,享受這樣的榮光!

    白起派斥候去黔首們之中打探了一圈,當斥候將打探到的結果告知他時,他笑著道:“看樣子,我們在前線拼殺之時,秦君們也沒閑著。”

    這次抗擊合縱聯軍的功臣中,除了蒙驁與王翦軍依舊駐守在函谷關,其他幾路軍隊都享受到了萬眾矚目的待遇。

    當然,無論是白起軍,還是王賁與蒙恬軍,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

    最令他們激動的,不是來自民眾的崇拜,而是三代秦國國君的親迎!

    作為當朝秦君,嬴渠梁率先上前:“這次,六國聯軍來襲,局勢危急,多虧了諸位將士們,我秦國才能安然無恙。”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主動上前,為白起牽馬。

    白起見狀一驚,趕忙翻身下馬,試圖將韁繩從嬴渠梁手中接回來:“使不得啊,君上。”

    他何德何能,居然讓秦國先君以如此謙恭的姿態來對待他!

    “有什么使不得的?”嬴渠梁笑著道:“你為我秦國解除了這次的危局,你便是我秦國的大功臣。你身為我秦國的大功臣,受到什么樣的禮遇,都是應該的。”

    雖然嬴稷說會對凱旋的將士們論功行賞,但像白起這樣戰功累累的將領,已經面臨賞無可賞的境地了。

    對于他這樣的將領來說,來自君王的親厚和禮遇,才是最好的嘉獎。

    白起顯然沒有被君王這樣對待過,他的動作開始變得極為不自然。

    嬴渠梁見白起在他身邊走著走著,就開始同手同腳,不由啞然失笑。

    看樣子,即使打了這么多場勝仗,白起也依舊有著一顆赤子之心。

    “既然你不習慣寡人為你牽韁繩,那就換做稷兒來吧。”

    說著,嬴渠梁就將韁繩塞入了嬴稷的手中。

    他拍了拍嬴稷的肩膀,朝嬴稷露出了鼓勵的笑容。

    嬴稷:“???”

    嬴稷:“!!!”

    大父只說讓他在白起面前說些好話,可沒說要讓他為白起做這活計!

    嬴稷握著韁繩的手,變得無比僵硬。

    站在不遠處的白起,動作看起來比嬴稷還要僵硬。

    嬴渠梁親眼看見兩人難得失態的模樣,強忍著笑意道:“寡人知道,稷兒你此時心情十分激動。不過,現在當著大家伙兒的面,你還是收一收你的表情吧。不然,只怕要嚇到周圍其他人了。”

    嬴稷這才回過神來。

    好在他這人臉皮夠厚,即使剛剛當眾丟了臉,他也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他想起嬴渠梁對他提出的要求,磨蹭了一小會兒,上前道:“這次函谷關大捷,武安君功不可沒……”

    嬴渠梁還等著嬴稷接著往下說呢,結果就發現,他沒詞兒了。

    嬴渠梁開始認真地思考,難道對于他家大孫子而言,夸一夸自己的功臣,就這么困難嗎?

    罷了,以后,他還是多當著他家大孫子的面好好夸一夸功臣吧,讓政兒也跟著夸一夸他手底下的得力將領,免得他們家稷兒因為笨嘴拙舌,被人看不起。

    白起聽著嬴稷對他的夸贊之語,看著嬴稷為自己牽馬的樣子,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這還是王上嗎?

    這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王上嗎?

    王上不會突然換人了吧?

    嬴稷見狀,反倒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忍不住想逗弄逗弄白起。

    他傾身上前,對白起道:“武安君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你為我秦國立下如此赫赫戰功,自然當得起任何嘉獎……”

    嬴稷話音剛落,嬴渠梁就拉住他手中的韁繩拽了拽:“馬,馬!”

    他要是不及時提醒自家大孫子,只怕自家大孫子要將馬給牽到溝里去了。

    嬴稷:“……”

    嬴稷用兇狠的目光將周圍的人掃視了一遍,與他四目相接的人都低下了頭。

    小嬴駟在一旁看到嬴稷居然明目張膽地威脅周圍的人,不由到:“稷兒羞羞,犯了蠢,不肯認,還要逼迫別人忘掉這一幕!”

    下一刻,韁繩被嬴稷塞回了白起的手中,小嬴駟感覺身子一輕,自己被人抱了起來。

    完了完了,嬴稷不會報復他剛才說的話,把他給摔下去吧?

    嬴稷才將嬴駟抱在懷中,就感覺嬴駟像八爪魚似的纏了上來。

    原來阿父小時候怕被摔啊,行,他記住了!

    嬴政收回目光,也主動上前準備為衛鞅牽馬了。

    這對于他來說不是一件熟絡的活計,但他的學習能力向來很強。

    嬴政在親眼目睹了自家天祖父和曾祖父為武安君白起牽馬的一幕后,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在能臣面前,他向來很能放得下——身段。

    嬴稷時常端著架子的樣子,倒是讓嬴政很不理解。面子就那么重要嗎?比讓手底下的大才們歸心還重要?

    本次大戰中,除了白起軍之外,就屬衛鞅軍立下的功勞最大。當然,這還不足以讓嬴政對衛鞅這般禮遇,但考慮到衛鞅的秦法對于秦國后世影響極其深遠,這活計,嬴政做得心甘情愿。

    只是,他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衛鞅避開了。

    衛鞅看著這位據說老嬴家最強秦王的嬴政,謙恭地道:“白將軍是此次大戰的主將,君上和公子稷為他牽馬,也在情理之中。鞅在此戰中只能算是略有薄功,不足以讓公子政屈尊紆貴,親自為鞅牽馬。”

    他見嬴政的手停在半空中,擔心嬴政尷尬,還貼心地道:“多謝公子政一番好意。不過,鞅現在受到這樣的禮遇,實在于心有愧。等到來日,鞅立下足夠的功勞之時,鞅必定不會再拒絕公子。”

    嬴政難得想做一回禮賢下士之事,不料竟然被人拒絕了,不由有些郁悶。

    他將目光轉向了衛鞅身后的王賁和蒙恬。

    王賁和蒙恬哪里能承受得住秦王政這樣的厚愛?要是讓他們家阿父知道他們居然敢讓王上為他們牽馬,只怕回去之后皮都要扒了他們的。

    再者,連衛鞅都沒有接受秦王政的禮遇,他們哪里來的底氣接受啊?六國尚未攻滅,此時的他們,還沒有立下那么大的功勞。

    于是,在嬴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王賁和蒙恬謙恭地低下了頭,不肯與嬴政對視。

    試圖推銷自己,卻沒能推銷出去的嬴政:“……”

    罷了,王賁和蒙恬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現在他就給與他們這么高的禮遇,等日后他們立下滅國功績,他又該拿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他們?

    還是先攢著,到時候該給的禮遇一塊兒給。

    落在后面不遠處的孫臏全程見證了這一幕,不由啞然失笑。

    這些秦國國君們,當真有意思極了。

    誰能想到,就是這三個臉上表情極為豐富的人,逼得韓、趙、魏三國連連后退,攻下了魏國大梁城,而后又將六國聯軍拒之于函谷關外呢?

    看樣子,他接下來在秦國的日子,不會太過無聊。

    此時,孫臏對秦國,對秦國國君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迫切地想要弄明白,秦國究竟是怎么在短短時間內,有了這樣大的改變的。

    是因為秦國連著出了幾代明君嗎?

    孫臏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嬴稷、嬴政和嬴渠梁的身上。他能夠肯定,秦國的變化與秦國的國君脫不了干系,但事情的真相似乎不僅如此。他們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提升士氣的?

    嬴渠梁三人也注意到了孫臏,他們對孫臏禮遇有加。就連嬴稷這個向來脾氣臭又不愛給人面子的,在孫臏面前都有所收斂。

    哎,沒辦法,他家大父手底下能用的武將實在是太少了。

    嬴稷就算再怎么高傲,也得為他家大父著想。

    現在,有嬴稷和嬴政在,沒人敢欺負嬴渠梁,可他們終究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等到他們離開了,要是東邊那六個不安分的國家賊心不死,又派人來攻打秦國可如何是好?

    嬴稷思忖著,終究要找一個人來保護他家大父。

    懷著這樣的心思,嬴稷看向孫臏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打量之色。

    孫臏的體格并不能讓他滿意,不過,考慮到孫臏計謀過人,他就姑且期待一下吧!

    嬴政的心思要比嬴稷純粹一些,他對孫臏以禮相待,純粹是因為他愛惜人才。

    雖然孫臏不可能跟嬴政回到他的時代,不過,孫臏要是能為嬴渠梁效力,四舍五入,也等于是在給未來的嬴政攢家底了。

    嬴渠梁三人與孫臏交談了一會兒,給足了孫臏面子,隨后,他們又將目光放回了白起等人身上。

    今天是大軍凱旋之日,白起等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

    這是嬴渠梁自繼位以來,舉辦的規模最大的一場宴會。

    他繼位之初,內憂外患不斷,秦國瀕臨滅亡,他又哪里來的心思跟人大肆飲酒作樂?

    今日,對于秦國君臣來說,絕對是個例外。

    嬴渠梁父子為了節省開支,遣散了樂人。

    為了讓這場慶功宴不至于太過寒磣,秦國的諸位朝臣們親自上場和歌舞劍,一時之間,場面熱鬧非常。

    慶功宴上,朝臣們奏的多是慷慨激昂的樂曲,他們的劍舞也遒勁有力。

    嬴渠梁起初只是聽著,看著,很快,他就不滿足于只在一邊旁觀。

    他仿佛受到了周圍氣氛的感染,加入到了這場狂歡之中:“瑟來!”

    下人們將瑟放置在嬴渠梁的面前,嬴渠梁屏息凝神,奏了一曲“駟驖”。

    “駟驖”是“秦風”里的一首詩,講的是秦襄公率領眾人狩獵時的盛況。

    當時,剛剛因為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而被封為諸侯的秦襄公,實力強大,志得意滿。正因如此,他才能意氣風發地與底下的群臣一起狩獵一起高歌。

    樂聲慷慨激昂,懷著對未來霸業的無限憧憬,懷著對秦國這個新生的國度的無限期待之情。

    奏著曲子的嬴渠梁,眼前仿佛浮現出當時的畫面。

    也不知,他何時才能如秦國先祖一般,將秦國帶到一個新的高度。

    嬴秦先祖們,在看到如今的秦國之后,是會感到失望,還是為他們而驕傲?

    這首曲子,觸動了嬴稷和嬴政的心弦。

    原本他們還有些“形象包袱”,不肯在群臣面前太過肆意妄為。現在,他們將一切顧慮盡數拋了開來。

    嬴稷用他蒼涼渾厚的嗓音,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謠,嬴政則拔出佩劍,和歌而舞。

    物換星移,倏忽間,距離秦國立國,已然過去了四百余載。

    他們不會忘了,秦國因何而立國,也不會忘記,秦人為何是秦人。

    鐵血與征伐,機遇與危機,貫穿了秦國發展的全過程。

    秦國立國,象征著一個大爭之世的到來,如今,秦人再次崛起,是否也預示著一個大爭之世將要迎來終結?

    第45章 第 45 章

    那晚, 嬴渠梁喝了很多酒。他向來是節制的,極少有這般放縱的時候。

    最終散場的時候,嬴渠梁已經醉得連路都走不穩了。嬴稷和嬴政不得不一人一邊架起他, 將他送回寢殿。

    路上, 他倚在嬴稷肩頭,含含糊糊地說了很多話,只是, 嬴稷什么也沒有聽清。

    嬴稷對嬴政感慨道:“大父只怕少有這么痛快的時候。”

    之前秦國在對陣其他國家的時候,雖然取得了極為出眾的戰績, 但主力畢竟是嬴稷軍和嬴政軍, 嬴渠梁自然沒有實感。

    而這一次, 在衛鞅的率領下,嬴渠梁軍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在擊退六國聯軍的過程中, 嬴渠梁看到了他的軍隊從士氣到實力有了怎樣的突破,他心中自然高興。

    這場戰役, 讓他心中充滿了對秦國未來的信心。

    “那老祖宗應該盡快習慣才是。畢竟, 未來, 這樣的勝利對于我秦國來說, 只會多不會少。反倒是六國之人, 該好好珍惜這難得的安寧時光。日后, 待我秦國揮師東出,他們只有匍匐在我秦軍鐵騎之下顫抖的份了!”

    嬴政口中說著這樣狂傲的話語, 面上的神色卻極為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

    嬴稷笑了笑, 道:“不錯, 有血性,不愧是我嬴家后輩!你這小子在某些方面雖然不怎么討喜, 但在這方面倒是對了寡人的胃口!”

    嬴政瞥了他一眼:“天祖父可是說過,政比曾大父討喜多了嗎,高祖父也是喜歡政勝于大父。”

    嬴稷:“……你小子!”

    他難得夸一次人,居然還被自家后輩陰陽,他容易么他!

    嬴政看著嬴稷氣急敗壞的樣子,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

    看來,自家老祖宗說得沒錯,曾大父在上了年紀之后,在某些方面果然愈發像個孩子了。

    嬴稷剛想開口,就被嬴渠梁吐了一身。他顯然缺乏應對類似事件的經驗,他的手僵硬地扶著嬴渠梁,一時不知該做些什么。

    嬴政心知嬴稷多半不愿意讓旁人看見他與嬴渠梁這般狼狽的模樣。

    嬴政讓嬴渠梁靠在嬴稷身上,對嬴稷道:“曾大父暫且等等,政去為你和老祖宗準備浴桶、熱水和醒酒湯,再為你們尋一身干凈的衣裳來。”

    嬴政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嬴稷面前。

    也是在這個時候,嬴稷才發現,他這個曾孫子的背影竟然如此高大。嬴政看似不拘小節,實則也有極為細致的一面。

    不多時,嬴政便獨自一人抱著個大木桶進來了。

    沐浴用的木桶自然不小,但嬴政輕輕松松就將那木桶抱了進來。

    在將木桶放下后,嬴政又里里外外跑了好幾趟,汗水浸濕了他的發絲,他的臉上多了一小塊污漬,不知道是從哪里蹭來的。

    這時候的嬴政,看起來倒是與他的兩位先祖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意思了。

    忙活了半天的嬴政終于在木桶中加好了熱水,這時候,被嬴稷喂下醒酒湯的嬴渠梁也恢復了幾分神志。

    他看著眼前不斷晃悠的嬴政,仿佛看到了自家后輩的重影。

    嬴渠梁眨了眨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重影才漸漸消失。

    “給,給你們添麻煩了。”嬴渠梁道。

    “老祖宗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照顧老祖宗,本就是我等晚輩當盡的義務。”嬴政這番話語說得真心實意。

    對于嬴渠梁,他心中充滿了尊敬。他與嬴渠梁相處的時日雖不算長,但他的確從嬴渠梁身上得到了來自長輩的關懷。

    盡管現在,嬴政自認他已經不需要這種關懷了,但沒有人會抗拒這種善意。

    從當上秦王以來,嬴政偶爾也會感到孤獨。即使面對他最信任的臣子,他也無法將所有的事情全部宣之于口。

    嬴政在自家先祖的面前卻不需要有這方面的顧慮,無論遇到什么樣的難題,有什么樣的困惑,他都可以拿出來與自己的先祖討論。

    因為他知道,刨除這層血緣關系,他們還是利益共同體。無論何時,先祖們都會站在他這一邊。

    即使嬴稷平日里時不時就要跟嬴政抬抬杠,即使小嬴駟有時候會搖著頭,對嬴政說:“你這樣不行啊,政兒。”

    但當嬴政真正遇到什么難題的時候,他們也是最為關心嬴政的。

    這段時間,對于嬴政來說,是少有的放松時刻。

    嬴渠梁雖然恢復了些許意識,手腳還是綿軟無力,嬴稷和嬴政費了一番功夫,才將他扶進了浴桶之中。

    嬴渠梁、嬴稷挨個兒將自己洗了一遍,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裳,總算是能夠見人了。

    嬴政見狀,這才命人將浴桶和水,以及兩個老祖宗褪下來的臟衣服收出去洗。與此同時,他也給自己要了一桶水。

    他參加完宴會之后,身上本就帶了幾分酒氣。剛剛他又忙活了那么半天,出了一身的汗漬。酒氣夾雜著汗味,讓他無法容忍。

    與兩位老祖宗一樣,嬴政的身上也有常年鍛煉留下的肌肉。

    嬴渠梁見狀,笑著道:“看樣子,我秦國往后的幾代秦君都是尚武之人,甚好。”

    嬴稷在一旁開口道:“阿父可未必如此,大父您一定要盯著阿父好好習武啊。”

    正在沐浴的嬴政抬眸瞥了嬴稷一眼。

    也不知小嬴駟又有哪里惹到嬴稷了,嬴稷這個時候還不忘坑小嬴駟一把。

    不過,他們作為秦王,日后遭遇刺殺是家常便飯,讓嬴渠梁敦促小嬴駟好好習武,對于小嬴駟來說倒是沒有壞處。

    只是,小嬴駟接下來的負擔大概又要增加了。

    嬴政這般想著,又往下沉了沉。

    一番折騰下來,夜已經很深了,嬴政和嬴稷索性留在嬴渠梁這里過夜。

    好在嬴渠梁的床鋪足夠大,容納下他們三個人綽綽有余。只是,嬴稷的睡姿不大老實,睡著睡著,就一肘子抽在了嬴政身上。

    嬴政: ̄へ ̄

    嬴政往外側挪了挪。當嬴稷發現自己身邊有人時,下意識就要從枕頭下抽出自己的匕首,沒想到卻摸了個空。

    這下子,他徹底驚醒了。他看了看自己左側的嬴渠梁,又看了看自己右側的嬴政,一時陷入了怔愣中。

    嬴渠梁因為喝得酒比較多,這會兒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

    他感受到身邊的動靜,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嬴稷的頭:“駟兒,好好睡覺,不要鬧了。”

    嬴稷:“!!!”

    這會兒,嬴稷將雙手攏在身前,是徹底不敢動了。

    沒有與其他人共眠過的嬴稷,夾在嬴政和嬴渠梁中間,徹底沒了睡意。幸虧第二日不必早朝,嬴稷還能趁著白日補個覺。

    ……

    山東六國的降書很快就送到了秦國。

    由于在此次的戰役中,秦軍展現出了極為強大的實力,六國對待秦國的態度都變得謹慎了起來。

    尤其是實力較為弱小的韓國、趙國和燕國,簡直要拿出對待魏國的態度來對待秦國了。

    魏國使者在秦國國君們面前態度有些曖昧,一方面是因為魏軍與齊軍在回程的路上又打了一仗,如今兩國的關系有些僵硬,一方面則是秦國派出的使臣和齊國派出的使臣在相互角力。

    魏惠王既不喜歡秦國,也不喜歡齊國。現在兩國都要拉攏他,他自然要好好考慮一下,究竟是要聯秦抗齊,還是聯齊抗秦。

    齊王派來的使者帶來了價值高昂的禮物,希望能夠將他們的軍師孫臏贖回去,卻被秦國使者一口回絕。

    “我們君上也很看重孫先生呢,君上說了,齊王想要其他的東西,可以商議,但齊王想要孫先生,免談。”

    齊國使者語氣生硬地開口道:“王上只吩咐我們把孫先生帶回去!”

    雙方一時陷入了僵持之中。

    魏國使者樂得看到齊國和秦國交惡,在一旁笑了笑,不說話。

    別看現在秦國和齊國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之前齊國還要聯合秦國一起對抗他們魏國呢。鬧吧,鬧吧,秦國和齊國鬧得厲害些,他們魏國才好漁翁得利。

    魏國使者這一幸災樂禍,反倒讓齊國使者和秦國使者冷靜了下來。

    他們之間到底還隔著個魏國,魏國又是一副態度不明的樣子,他們要是真的火拼了起來,只怕最后反而便宜了魏國。

    秦公嬴渠梁與齊王田因齊也交代過各自的使者,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擺出強硬的姿態來,但不要真的跟對方鬧掰。

    秦國使者和齊國使者殺氣騰騰地對視了一眼,最終還是收回了目光。

    在這場戰役中,秦、齊、魏三國都蒙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失。

    以一敵六的秦國得到了來自戰敗國的賠償,自然不愁。齊國和魏國卻不想就這么白白蒙受損失,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對視了一眼,有志一同地將目光投向了其他幾國的使者。

    明明是“六國合縱”,到了最后,怎么能只有他們出血呢?

    這些參與過合縱的國家,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給他們刮一層肉下來!

    其他國家多出一些,齊國和魏國自然就能少出一些。

    在維護自己的利益方面,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還是很有默契的。

    弱小、無助又可憐的韓國、趙國和燕國看著聯合起來的齊國和魏國,瑟瑟發抖。

    如果只是一國,他們聯合起來,未必不能與之抗衡,但現在齊國和魏國聯手,要把戰敗后的賠償都攤在他們身上,他們的日子就比較難過了。

    這這這……明明當時打秦國打得最狠的就是魏國和齊國,怎么受傷最厲害的,反倒是他們幾個劃水的呢?

    其他幾國的使者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因為他們劃水劃得厲害,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才會看他們這般不順眼。要是當時,大家都一起牟足了勁兒攻打秦國,這場戰役,他們還真的未必會輸。

    秦國使者冷眼看著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聯合起來欺負其他幾國的使者,笑而不語。

    這幾國說是要聯合起來攻打他們秦國,可他們合作的時候各懷鬼胎,現在戰事不利,又一個個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去侵害盟友的利益。就憑這種狀態,他們想要合作成功才是奇怪之事。

    燕國使者和楚國使者在齊魏兩國使者的擠兌下,終于忍不住開口說話了:“我們并未參與攻打秦國之事啊,為何我們也要向秦國繳納賠償款?”

    他們一邊說著這話,一邊用眼神向秦國使者示意。

    說好的只要他們及時退出合縱就不會與他們為難呢?秦國可別言而無信吶!

    秦國使臣看夠了六國使臣內訌的戲碼,才終于站出來慢吞吞地道:“楚軍和燕軍早在戰事開始之前就撤退了,未曾對我秦國造成什么影響,他們的確不需要賠償我們什么。”

    就現階段而言,燕國和楚國都是秦國需要拉攏的對象,秦國當然不會傻得把自己的潛在盟友往邊上推。

    秦國主要把精力放在三晉之地,原本齊國其實也是秦國要拉攏的對象。可誰讓這回出了孫臏這么個意外呢?秦齊的關系,自然一下子就變得微妙了起來。

    有了秦國發話,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在思考片刻后,便有志一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韓國和趙國。

    現在少了兩國,落在韓國和趙國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但管他呢,只要遭殃的不是齊國和魏國,他們才不在乎韓國和趙國的利益會不會受損。

    在齊國使者和魏國使者虎視眈眈的目光下,韓國使者和趙國使者欲哭無淚。

    他們想要以同樣的理由逃脫責罰,秦國使者卻沒有搭理他們。

    雖說在戰場上,韓趙二國的使者沒有出多少力,但他們畢竟上了戰場并站在了秦國的對立面,不是嗎?既然這樣,秦國沒有理由出面維護韓國和趙國的利益。

    更何況,這血總是要有人出的,不是韓國和趙國,就是魏國和齊國。為了對秦國并不友善的韓趙二國,跟魏齊二國對上,顯然并不劃算。

    在魏國和齊國的圍剿以及其余幾國的冷眼旁觀下,韓國和趙國成了本次合縱失敗的冤大頭。

    秦國使者看著這一幕,神色頗為冷漠。

    弱肉強食,這就是當今之世各國往來的本質。

    如果不是他們秦軍的實力足夠強大,恐怕今天在這里任人宰割的,就會變成他們秦國。

    秦國,當以此為戒!

    ……

    由于秦國態度極為堅決,最終,齊國使者還是沒能順利將孫臏帶走。

    齊國使者對秦國使臣道:“即使秦公不讓我們把軍師帶回齊國,我們也要去看看軍師過得好不好。”

    這樣一來,也能向孫臏表明齊王對他的關懷。如果孫臏心系齊國,愿意配合齊國使者出逃,他們說不定能夠找到機會。

    “君上待孫先生如座上賓,齊王不必費心。往后,孫先生也不再是齊國的軍師了,齊使還是盡快改口吧。”

    “在軍師親口向王上請辭之前,他一直都是我齊國的軍師。既然秦國待軍師如座上賓,為何不敢讓我見軍師一面?莫非,秦公名義上尊敬軍師,實則將軍師視為階下囚?”

    秦國使者聞言,皺起了眉。

    這時,魏國使者也對這名引起秦齊兩國爭奪的軍師產生了興趣。

    當魏國使臣得知,這名原齊國軍師居然還與自家上將軍龐涓師出同門時,他對孫臏的興趣不由更濃了。

    “怎么沒從上將軍口中聽說過這個人呢?他既然是上將軍的師弟,為何不來我魏國出仕?”

    齊國使者用嘲諷的口吻說道:“這就要問問你們魏國上將軍為何要誆騙他的師弟入魏,然后捏造罪名陷害他了!多虧魏國不識貨,我們齊國才能得到軍師這么個大才!”

    可惜,現在大才讓秦國給搶走了,要不要得回來還不知道。否則,齊國使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孫臏之才提前告訴魏國的。

    齊國原本是打算雪藏孫臏這張王牌,直到讓魏國吃大虧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秦國來,徹底擾亂了他們的計劃。

    現在他們齊國失了人才,魏國也別想好過——不管魏王會不會因為此事對龐涓產生疑心,且先在他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吧。

    這時,有一名秦國小兵一路小跑著來到這里,對齊國使者道:“君上有令,孫先生若是同意與齊國使者相見,就讓他們見一面。”

    齊國使者聞言,雙眼一亮,他并不覺得孫臏會拒絕他。

    這次來到秦國都城櫟陽,他發現,秦國依舊苦窮。雖然不知道秦國未來為何會變得那么強大,但至少現在的秦國,對于孫臏而言應該毫無吸引力。

    只要他能順林見到孫臏,他就有把握勸說孫臏配合他出逃。孫臏足智多謀,他們在一起也能一塊兒合計合計。

    ……

    在秦國小兵的帶領下,齊國使者來到了孫臏現在的住處。

    孫臏落腳的地方,就在之前秦國用來接待賢士的地方。此處的一應待遇算不上很好,卻極為靠近櫟陽王宮,里面的氛圍也不錯。

    至今仍有一些學子,每日在這招賢館中論戰,孫臏最近每日的樂趣除了在櫟陽街頭游蕩,就是聽士子們進行辯論。

    平心而論,秦國的招賢館才剛建沒兩年,規模自然無法與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相提并論。來這里議學的士子們,學識也普遍比稷下學宮的學子們要差一截。

    越是如此,孫臏便越發好奇,憑著這樣的條件,秦國究竟是如何能在短時間內迎頭趕上,成為未來的第一強國?

    孫臏作為備受秦公青睞的客人,有些人自然也要與他辯一辯——許多年輕的士子們都是心高氣傲的,他們倒要看看,孫臏究竟有什么才能,能夠如此得秦國國君看重。

    孫臏博聞強識,又在齊國稷下學宮混跡了數年。這些初出茅廬的士子們,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當這些士子們輸給孫臏后,他們一個個都對孫臏推崇備至。那誠摯的眼神,讓見慣了官場黑暗的孫臏都不由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些士子雖然還有些稚嫩,但他們虛心求學之時,眼中自帶光芒。

    從他們的身上,孫臏能夠看到無限的希望和可能性。

    就如秦國一般,在破開重重暮氣之后,眼前所見,盡是希望。

    齊國使者來到孫臏的跟前時,孫臏正望著天際暗自出神。他許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此時,他的唇畔含著一絲和暖的笑容。

    這笑容令齊國使者心中“咯噔”一聲,他忍不住上前,打斷了孫臏的思緒:“齊王這些日子以來,沒有一日不惦記軍師。不知軍師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秦人粗蠻,軍師在秦國定然受苦了吧?”

    “這倒沒有。秦國條件雖然不如齊國,但秦公待我尚算禮遇。”孫臏看著齊國使者的神色,不由嘆了口氣。他們雖共事數年,他這救命恩人對他的信任卻還及不上剛剛相識的秦公。

    秦公都敢讓孫臏與齊國使者單獨見面,沒有派人在一旁看著,這人卻不相信孫臏對齊王的忠心。

    一想到此處,孫臏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層陰翳。

    秦公絕不會輕易放他離開櫟陽,最近籌劃著逃離之事絕非明智之舉。

    按照孫臏的想法,最好等到秦國的兩名后輩——秦王政和秦王稷離開時,他再找機會逃回齊國。

    可孫臏等得了,齊威王等得了嗎?

    待那一日真正到來的時候,齊威王能夠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嗎?

    齊國使者見孫臏先前還帶著笑容,見了他,面上的笑容便漸漸消失,他心情愈發不好。

    “我原本還想著與軍師籌劃逃離秦國之事,沒想到,軍師深得秦公信任倚重。看來,軍師在秦國如魚得水,不需要我多管閑事了!”

    秦國小兵在為齊國使者引完路后,便離開了。

    當時齊國使者還在疑惑,難道秦公就這般放心他們,不怕他們借此機會逃跑嗎。

    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孫臏已經向秦國國君投誠,所以,他在秦國過得這般好,秦國國君絲毫不擔心孫臏會跟著他一起逃跑。

    齊國使者的一顆心止不住地沉到了谷底。

    孫臏見了他的神色,哪里還不明白,秦國國君是故意為之?

    孫臏嘆了口氣,對齊國使者認真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背叛過齊王。”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你對我的恩情,我尚未償還,我也不會出賣你。”

    齊國使者張了張嘴,干巴巴地說了聲:“那就好”。

    只是,信任一旦出現裂痕,就再也難以彌補。

    孫臏不知道日后他是否會留在秦國,為秦君效力,但他隱約意識到,齊國他怕是回不去了。

    第46章 第 46 章

    當孫臏與齊國使者不歡而散的消息傳到櫟陽王宮時, 小嬴駟剛好下了課。

    他當即就興沖沖地跑到了嬴渠梁跟前,為嬴稷和嬴政邀功:“阿父,稷兒和政兒為您出的主意好吧?您可要好好表揚表揚他們!那孫臏也太難搞啦!要是沒有稷兒和政兒在, 想要讓孫臏和齊國離心, 可沒有那么容易。”

    嬴駟用贊賞的目光看著兩名后輩,想學著自家阿父鼓勵他們的樣子拍拍他們的肩,卻受制于悲催的身高條件, 最終只能改成拍了拍他們的腿。

    “不虧是老奸巨猾的稷兒和善于挑撥離間的政兒!這種事果然還得靠你們啊!”

    嬴稷:“……”

    嬴政:“……”

    小嬴駟這是在夸他們嗎?

    他到底會不會說話啊,哪有人這樣夸人的?

    礙于這是自家小祖宗, 嬴稷和嬴政不好直接說嬴駟的不是, 只能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看著嬴渠梁, 希望善解人意的老祖宗能夠領會他們的意思,替他們教訓教訓小嬴駟。

    嬴渠梁看著嬴稷和嬴政一臉便秘的表情, 不由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腦瓜子:“你這一看就是文化課沒好好上,怎么能這么說稷兒和政兒呢?”

    “那我應該怎么說啊?”嬴駟揉著被嬴渠梁拍過的地方, 有點兒小委屈, 他覺得自己說得沒錯呀。

    “你應該說, 足智多謀的稷兒, 以及善于使用離間計的政兒。”嬴渠梁道:“你居然連自己錯在哪里都不知道, 看來, 你的功課還得再增加一些。”

    嬴稷和嬴政在一旁不住點頭。

    沒錯,這小祖宗最近說話是越來越不中聽了, 肯定是功課太少的緣故!

    多給小嬴駟布置一些功課,他就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埋汰他們了。

    在自家阿父那兒挨了訓的小嬴駟正打算找兩個后輩求安慰呢, 沒想到, 當他可憐巴巴看過去的時候,嬴稷和嬴政都冷漠無情地移開了目光。

    小嬴駟頓時覺得, 兩個后輩一點兒都沒有祖孫情。

    枉他還在嬴渠梁面前為他們說好話呢,現在,他因為他們挨了罰,他們一個個倒是不吭聲了!

    他明明是在夸他們呀,為什么一個個的都表現得像是他在罵他們一樣?

    小嬴駟決定,今天都不要搭理嬴稷和嬴政了……唔,上秦法課的時候除外。

    晚間,處理完手頭公務的嬴渠梁正打算親自去看望孫臏,邀請孫臏加入秦國,卻被衛鞅攔住了。

    “孫臏才跟齊國那邊鬧僵,心情肯定不怎么好。君上這時候過去,孫臏多半不會給您什么好臉色。倒不如,讓鞅去試試,要是能成當然最好,便是不成,也沒什么損失。”

    “嗨呀,寡人哪能不知道這次去找孫先生,多半要碰釘子呢?這不過是寡人的一個表態罷了,由寡人親自去邀請孫先生,方能彰顯我秦國的誠意。他要是心中有怨氣,只管讓他沖著寡人發泄出來。”

    衛鞅聽著嬴渠梁的話,有些無奈地道:“您身為一國之君,還真是不把自己的顏面當回事。”

    “顏面能當飯吃么?只要能夠讓我秦國強大起來,讓寡人做什么都行。”嬴渠梁毫不猶豫地道。

    衛鞅聽著這話,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嬴渠梁時的情景。

    那時候,他不過是諸多入秦士子中的一員罷了,并不起眼。

    他那一批入秦士子中名聲響亮的寥寥無幾,多數都是些在其他國家不得志的人,來秦國碰碰運氣。即便如此,那些士子在嬴渠梁面前仍然帶著一股傲氣,似乎他們愿意來秦國,就已經很給嬴渠梁臉面了。

    那時的嬴渠梁,是衛鞅見過的最沒有架子的國君。

    這一回,他又是這樣。由此可見,即使秦國現在的地位與往日不同了,他的心性與往日相比仍然沒有什么變化。

    想到這里,衛鞅便不由有些欣慰。能夠擁有這樣一名始終如一的君主,是他的榮幸。正因如此,他才愈發想要主動為自家君主分憂。

    “您可以不將自己的顏面當回事,秦王稷和秦王政可以嗎?他們這般重視您,怎么能夠容忍旁人對您不敬?您要是當真與孫臏鬧得不愉快,倒霉的絕對會是孫臏而不是您。”

    嬴渠梁聞言,心知衛鞅說的是對的。他既欣慰又無奈地道:“沒想到,后輩們太過關心寡人,居然也成了一件麻煩事兒。”

    “所以,讓鞅去吧。如此一來,成或不成,都有說道。況且,孫臏不是想知道秦國的變化源于何物嗎?鞅親自去告訴他!”

    “那寡人就將此事托付給大良造了。”嬴渠梁對著衛鞅鄭重地道。

    衛鞅在抗擊六國聯軍的戰場上立了功,他的官位便升至了大良造,他的爵位也上升到第八級。

    在衛鞅的種種表現面前,朝中沒有人敢再輕視衛鞅。此時的衛鞅,完全有資格代表嬴渠梁和秦國朝廷去做某些事。

    衛鞅在勸住嬴渠梁后,便挑了個時間,來到了招賢館中。

    此時的招賢館中,有將近半數的士子都得到了秦國朝廷的任用。

    招賢館顯得有幾分冷清和寂寥,不復往日的熱鬧。

    在招賢館中,衛鞅見到了由書童抬著出來散心的孫臏。

    孫臏似乎也受到了周圍氛圍的影響,眉眼間多了幾分陰郁之色。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依舊驅不走自他心底升騰而起的陰寒。

    察覺到身側有人的孫臏偏過了頭:“秦國的商君?”

    這些天,孫臏也陸陸續續打探到了一些情況。櫟陽城中的許多人,都對衛鞅推崇備至,包括那些來自后世的人。這一切,都預示著一件事:秦國正在發生的變化,似乎與衛鞅脫不了干系。

    那日,孫臏在戰場上也看過衛鞅的表現。作為初臨戰場的將領,衛鞅的表現尚可。但在孫臏看來,也只能算是中規中矩。僅僅憑著衛鞅的軍事天分,并不足以讓孫臏對他另眼相看。

    至于衛鞅的其他才能,孫臏未曾親眼見識過,不好妄自評價。

    “鞅如今還未晉升至徹侯,當不得‘商君’之名。”衛鞅道。

    孫臏聞言,果然對于衛鞅話語中的內容產生了些許興趣:“徹侯?”

    “秦有軍功爵制,軍功爵制共分為二十級,最高的一級便是徹侯。底層士兵若有能耐,也可靠著軍功一點點往上爬。”

    “難怪這次對戰之時,秦軍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戰意來。”

    其他幾國的軍隊若是打了勝仗,得到晉升的也唯有將領,底層的士兵最多得些錢銀賞賜,斷然不可能像秦國一樣,還有爵位可得。

    如果這就是秦國這段時間變化的根源,孫臏倒是能夠理解秦國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從低谷中爬起來的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秦國為了吸引他國黔首們入秦,給予了這些黔首極為優惠的政策。為了鼓勵這些黔首在戰場上奮勇拼殺,秦國君臣又將這么大的誘餌吊在黔首們面前。

    長此以往,士兵們會主動上陣殺敵,秦國上下都會被動員起來,成為一個為戰爭服務的工具,秦軍也必然會變得越來越勢不可擋。

    孫臏越想,便越是心驚。

    現在齊國和魏國的國力仍在秦國之上。兩國所忌憚者,無非是來自后世的秦軍。

    原本齊王和魏王只要熬到后世的秦軍離開,便不需再懼怕秦國。可現在,依然是如此么?

    孫臏心中忽然就有些沒底了。他只窺視到了秦國新政的冰山一角,卻已經感受到了秦國新政的可怕之處。

    若是任由秦國發展下去,在不久的將來,秦國必然會成為其余幾國最大的威脅!

    “大良造與秦公真是好大的手筆!”

    “鞅不過是采用了此時最適合秦國的辦法罷了,君上接受了鞅的諫言。”衛鞅微微一笑:“孫先生善于指揮作戰,這軍功爵制對于孫先生,也是極為有利的。只要孫先生在戰場上立下幾次大功,便可躋身權貴之列。”

    “的確,在這樣的制度下,只要立下戰功就能得到封賞,這對于尋常人而言,的確很有吸引力,但這并非臏所求。”孫臏搖了搖頭。

    功名利祿,對于尋常人而言,有著無可比擬的誘惑力,但對于孫臏而言卻并非如此。

    如果他當真這么在乎名利,早在齊威王準備舉薦他為齊國上將之時,他就不會拒絕了。

    衛鞅想了想,道:“既然孫先生所在意的不是功名利祿,那么,想必孫先生在意的,是更高層次的東西了,比如——輔佐齊王成就霸業,名留青史。”

    孫臏直視著衛鞅。

    衛鞅面上雖帶著笑意,看似和善而又無害,可他卻極為擅長捕捉埋藏在人心深處的欲——望。

    “不錯,對于臏而言,功名利祿雖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國有了大良造,即使沒有臏,日后也能成就一番霸業。反倒是齊國,更有臏施展的余地。”

    孫臏在齊國地位雖然不如齊相鄒忌,也不如齊國上將軍田忌,但他在齊國的朝廷中起著極為特殊的作用。在齊國,孫臏是無可替代的。

    就如在秦國對于衛鞅來說無可替代一樣,天下雖有數國,但真正能夠讓衛鞅一展所長的,卻唯有秦國。

    衛鞅明白了孫臏的意思,但他并不認可孫臏的話:“孫先生既然能夠與鄒忌和田忌合作默契,能夠助齊王成就霸業,為何覺得我秦國沒有你施展的余地?我秦國正缺孫先生這樣的將才,為我秦國攻城略地,東出函谷。”

    “依照秦國的國策,至少十年之內,秦國不會大動兵戈。即使臏愿意為秦國效力,秦國也沒有臏的用武之地。”孫臏神色冷淡地道。

    就算秦國君臣向他許多,十年后讓他帶兵打仗,給他升職加薪的機會,那又有什么用呢?

    未來的事,變數太多了。這對于孫臏來說,跟空頭支票沒什么區別。

    衛鞅被孫臏懟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轉念一想,換了一種勸說的思路:“如果孫先生覺得我秦國不適合你,那么現在,又有哪國適合你呢?齊國已經對你心生芥蒂,你難以再回去。魏國有你的仇人龐涓在,你根本不可能考慮。燕國、韓國、趙國國君資質平庸,怎配得到先生這樣的大才的效忠?楚國主弱臣強,自保尚可,想要成就一番霸業卻十分困難。”

    “除了我秦國之外,還有哪國適合先生?先生還想去哪兒?”

    “我秦國的未來光明可期,先生只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等待和忍耐,便可輔佐我秦國國君大放異彩。先生為了報仇雪恨,為了實現報復已經忍耐了數年,再忍耐數年又有何妨?”

    聽到衛鞅的話,孫臏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齊國那邊對孫臏的信任不曾動搖,孫臏的首選仍然會是齊國。只是現在,那條道路已經變得危險而又崎嶇。

    那么,如衛鞅所言,輔佐秦國,對他而言當真是最佳的選擇嗎?

    孫臏對衛鞅道:“聽說,秦國的新都咸陽城正在營建中,待咸陽建成之日,我再給你和秦公答案吧。”

    反正他現在也無法離開秦國,秦國國君最近也用不上他,他完全可以多利用一些時間來觀察和思考。

    孫臏那語焉不詳的回答傳到嬴稷的耳中,暴脾氣的嬴稷當即就想來個霸王硬上弓。

    臣服或者死,對于嬴稷來說,只有這兩種選擇。在他的軍隊面前,他看重的人沒有其他的選項。

    其他人見狀,聯手攔住了他。

    小嬴駟搖頭晃腦地道:“稷兒,你這么急躁可不行啊。”

    嬴政一針見血地道:“這次談判,看似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實則,孫臏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現在不肯一口答應,不過是心中對于我秦國離間他和齊國,還存著些許怨氣,同時,他對于秦國的未來,還存著些隱憂。這時候,曾大父若是選擇對孫臏威逼利誘,只會適得其反。”

    “不錯。既然他說要等咸陽建成了再給我們答案,那我們等著就是。”嬴渠梁道:“我和大良造本就沒打算通過一次勸說,就讓孫先生真心實意為我秦國效力。孫先生最近心情不好,我們原本都做好他借機向我們撒氣的準備了,沒想到他竟然脾氣這么好,這倒也算是極為難得。”

    嬴稷悻悻地道:“我看,不是孫臏脾氣太好了,是大父你的脾氣太好了。”

    不就是個將才么,居然敢在他大父面前擺這樣的譜,要不是周圍的人都攔著他,他肯定要給孫臏一點顏色瞧瞧。

    嬴稷和嬴政雖然對待下屬的方式不同,可總體來說,他們都不是會吃虧的主兒。

    嬴渠梁性子這么好,這么放得下——身段,反倒讓嬴稷有些擔心。

    他們在的時候,還能在一旁看著,不讓嬴渠梁吃虧。要是他們離開了,就他家大父這性子,不得被人欺負?

    嬴稷來到嬴渠梁的世界,已經有兩年半之久了。誠然,他與自家大父等人的相處很是融洽,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去,趙國軍隊可還在上黨郡等著他呢。

    嬴稷從不知道,自己竟也有這么婆婆媽媽的一面。不過,這兩年半的朝夕相處,使得他在自家大父、阿父身上傾注的情感,超過了他家的一眾兒孫。就算是時不時跟他斗個嘴嗆個聲的嬴政,在他心中,也比他的許多兒孫更加重要。

    嬴渠梁在察覺到嬴稷的心思后,拍了拍嬴稷的肩:“哪有你想得那么嚴重?不必為寡人擔心。你和政兒沒來的時候,寡人和秦國都能撐過去,有了你和政兒的幫助,寡人和秦國的狀態只會更好。”

    “對了,寡人一直未曾問過,你和政兒來這里幫助寡人,你們自己國家的事,可安排妥當了?”

    “稷在出發之前,將國家政務托付給了王叔和應侯。現在秦國的狀況如何,稷不知。”嬴稷答道。

    這是嬴稷第一次接了自家先祖的《求賢令》來到此處,在這過程中,究竟會發生些什么,他心中的確沒底。

    隨著崤函屏障的回歸,變法的順利推行,以及秦國在列國之中地位的提升,秦國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嬴稷的思歸之心也變得越來越迫切。

    沒有任何一個秦國國君,能夠不惦記他的領土,嬴稷自然也不例外。

    對此,嬴渠梁十分清楚。

    “現在寡人這里除了興建咸陽城之外,也沒有什么需要你幫忙的地方了。這項工作,有你的人幫忙,也不過是進度快些,沒你的幫忙,寡人照樣能自己完成。”嬴渠梁道:“你出來這么久,也該回去看看了。”

    嬴駟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聲音忽然低落了下來:“稷兒要走了嗎?可是,可是我的秦法課還沒有學完……”

    這些日子,他們與嬴稷相處得十分愉快,小嬴駟都已經幾乎要忘記嬴稷不是他們這個時空的人了。

    嬴渠梁對小嬴駟道:“稷兒是秦王,治理秦國,才是他的本職工作。他能夠來到這里幫助我們,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跡了,我們不該奢求太多。”

    道理小嬴駟都懂,但他畢竟還是個感性大過理性的孩子,此時,他拉著嬴稷的衣袖不肯松手,生怕下一刻,嬴稷人就不見了。

    嬴稷難得看到小嬴駟這般依戀自己的模樣,他忍不住摸了摸小嬴駟的腦袋。

    “阿父不必擔心,稷不會立刻離開。稷要先協助大父完成咸陽的初期建設工作。再者,稷帶了二十萬大軍過來,也不可能說走就走,總要先籌備一陣子……”

    小嬴駟卻越聽越難過,他忍不住將腦袋埋在了嬴稷的衣袖上。很快,嬴稷便感到自己的衣袖濕了一片。

    過了一會兒,小嬴駟抬起頭來,眼眶紅紅的,聲音也有些悶悶的。

    “那,稷兒回去了,還能再過來嗎?”

    嬴稷搖了搖頭:“不知。”

    他們過來的方式太過匪夷所思,誰都無法確定,他回去之后,他們還能不能有再次見面的機會。

    第47章 第 47 章

    小嬴駟在嬴稷和嬴政面前向來是率性而為的, 但自打他得知嬴稷將要離開時起,他對待嬴稷的態度就多了幾分小心。

    這種轉變,也讓嬴稷怪不自在的。

    他們一起用飯的時候, 小嬴駟總會先給嬴稷和嬴政夾菜, 再給自己夾菜,直到把嬴稷和嬴政的碗裝得滿滿當當的。不知情的人見了這一幕,只怕以為嬴稷和嬴政不是要回家, 而是要去坐牢了呢。

    面對小嬴駟“慈愛”的目光,嬴稷只覺得自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小嬴駟卻恍若未覺, 只對著嬴稷囑咐道:“稷兒, 你多吃些, 回去之后,好將趙國打得落花流水!”

    “對了, 你在打趙國之前,千萬要先派人去看看你那里的政兒出生了沒有。若是政兒出生了, 你得盡快把政兒接回來。免得他在趙國吃不飽穿不暖, 一頓飯要省著吃兩三頓, 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 還去撿別人不要的衣服穿……”

    說著說著, 小嬴駟似乎被自己腦補中小嬴政凄涼的樣子給嚇到了, 他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思路已經跑偏了。

    只見他淚眼汪汪地拉住了嬴政的手:“政兒,你小時候真是過得太慘了!嗚嗚嗚!都怪稷兒沒有及時把你接回秦國!”

    說著, 嬴駟還不忘踩了坐在他身邊的嬴稷一腳。

    嬴稷:“……”

    為什么受傷的總是他?

    嬴政世界的秦王稷沒有及時在小嬴政年幼之時把小嬴政接回秦國,跟他有什么關系?他可不給另一個自己背鍋!

    還有, 他家阿父這變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剛剛還一臉關心地勸他多吃一些呢, 怎么現在就對他各種嫌棄了?

    合著只有政兒才是他們嬴家的孩子,他嬴稷就是撿來的是吧?

    嬴政同樣也頭疼地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額頭。

    該怎么讓他們家的小祖宗明白, 他幼年在邯鄲的時候是真的沒有這么慘啊!

    嬴異人和呂不韋雖然丟下趙姬母子逃跑了,但錢財還是給他們留夠了的好嗎?

    嬴政幼時在邯鄲處境艱難,源于秦國和趙國之間緊張的關系。周圍人對他們極盡敵視,誹謗和辱罵是家常便飯,一旦找到機會更是會刁難小嬴政和趙姬,恨不得讓趙姬母子為他們死去的親眷償命。

    趙國王室對待趙姬母子的態度也曖昧不明,時而想要殺了他們祭旗,時而又覺得暫且留著他們說不定能夠派上用處。

    可以說,嬴政和趙姬母子的性命,都懸于趙王的一念之間。

    嬴政和趙姬雖然吃穿不愁,卻生活在極為危急的環境中。來自普通趙國黔首的仇視,他們尚且能夠避開,要是趙國王室派出士兵來捉拿他們,他們就真的沒地兒可逃了。

    對于嬴政而言,生病的時候,日子要難過些。

    在邯鄲城中,醫術好的大夫,都與達官貴人關系匪淺,很難請來。醫術平平的大夫,趙姬并不敢讓他們為嬴政治病,她怕他們醫術不足,害了嬴政,也怕這些出自市井之間的大夫對嬴政包藏禍心,在嬴政的藥中動手腳。

    小嬴政生病之時,趙姬會通過趙家輾轉為他拿來一些藥物,接著,小嬴政就在趙姬的照料下硬抗。

    好在他從小身體素質就不錯,在邯鄲生活了八年多,也就病了兩三回。更多的時候,小嬴政喝藥還是因為跟人打架,而導致身上帶了傷。

    他和趙姬不能說不慘,只是這“慘”,顯然跟小嬴駟想象中的“慘”大不相同。

    嬴政并不是一個喜歡向別人訴苦的人,他也不喜歡跟人講述他童年時的遭遇。在他看來,只有弱者才會沉溺于過往之中不可自拔。

    但此時,面對小嬴駟滿臉憐愛的模樣,嬴政實在有些繃不住了。

    他一臉尷尬地將他年幼時秦國和趙國的關系,以及他和趙姬在邯鄲的生活講述給小嬴駟聽。

    “……事情就是這樣,政并未挨餓,也并未受凍。”

    沒成想,小嬴駟在聽完之后,更加心疼嬴政了:“嗚嗚,政兒病了都沒有醫者為你治療,還要靠著自己挺過來,真的好慘啊!”

    “還有還有,你居然還要自己跟人打架,那些人還不講武德,好幾個人合起伙來欺負你一個,實在是太可惡了!那你更要吃好一點,長得壯實一些,這樣才能少生病,也能把那些人欺負你的人通通揍趴下!”

    嬴政:“……那段過往對于政而言,已經過去了。”

    他吃再多,肉也長不到當年身處邯鄲的小嬴政身上,況且他現在也不可能再擼起袖子親自跟人干架了……唔,遇刺的時候除外。

    小嬴駟看向嬴政的目光中蘊滿了淚水,嬴政覺得自己難以消化這份來自小祖宗的沉甸甸的愛。

    對于他而言,這段經歷早就已經過去了。那些欺負他欺負得最厲害的人,在他攻破邯鄲城時,都得到了他們應有的懲罰。

    嬴政并不覺得自己可憐。他幼時的那段經歷,在給與他痛苦和屈辱的同時,也極大地磨練了他的心性,讓他迅速成熟了起來,并明確了自己未來要走的道路。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歸秦之后,輕而易舉地打敗生長在富貴溫柔鄉中的嬴成蟜,成為秦國太子,并登上王位。

    不過小嬴駟顯然不是這么想的,他看起來簡直恨不得將當時嬴政受過的苦全部給嬴政補回來。

    在小嬴駟的種種關照下,嬴政覺得,自己不是一名大權在握的成年秦王,而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可憐。

    來自小祖宗的關愛實在是太過沉重,讓嬴政無力承受!

    嬴政果斷決定禍水東引。

    “高祖父,政畢竟還會在此地停留一陣子,您有什么話,可以慢慢囑咐政。曾大父卻是不久后便要離開了,您該抓緊時間多關心關心曾大父才是。畢竟這一別,也不知日后是否還有再次相見的機會。”

    “對哦。”小嬴駟一拍腦門兒,又把目光轉回了嬴稷的身上。

    怎么繞了一圈,他反倒把最初的目的給忘了呢?

    小嬴駟剛剛才嫌棄完嬴稷,這回不好意思腆著臉再湊上去。

    他環視了一圈,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一旁的嬴渠梁:“阿父~”

    嬴稷向來尊敬嬴渠梁,若是嬴渠梁開了口,他們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把這件事給揭過去了。

    然而,嬴渠梁卻不肯接他的話茬:“是你把稷兒給惹毛的,你得自己負責把稷兒給哄好。寡人曾教過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總指望著讓別人給你善后。”

    “可是……稷兒要怎么哄啊?”小嬴駟看著臉色陰沉的嬴稷,陷入了糾結之中。

    平時好像只有嬴稷哄他的份兒,他沒怎么哄過嬴稷耶?

    小嬴駟其實也知道,他剛才是有些遷怒嬴稷了。

    小嬴政在邯鄲出生,又沒有跟秦王稷見過面,他在秦王稷那兒自然沒有什么存在感。嬴子楚回秦之后,鞏固自己的地位都來不及呢,也不可能見人就說我還有個兒子在邯鄲,我逃命的時候把我兒子丟在邯鄲了。

    嬴政幼時在邯鄲受的苦,與嬴稷不能說毫無關系,但關系并不大。

    只是,欺負小嬴政的人不在小嬴駟跟前,小嬴駟又找不到嬴政的親爹嬴子楚,他不就只好拿嬴稷來撒氣了么?

    這么一想,小嬴駟還有些怪心虛的。

    嬴渠梁不肯搭理小嬴駟,小嬴駟只好將目光放在了嬴政身上:“政兒……你那么會哄人,你肯定知道該怎么才能哄好稷兒吧?”

    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還拉著嬴政的胳膊晃了晃。

    嬴政從不覺得自己會是那種能夠被一介稚童所打動的人,這會兒,他卻發現自己有些承受不住來自小嬴駟的撒嬌。

    不,他這只是出于對先祖的敬重,絕不是因為其他的任何原因,才沒有辦法拒絕小嬴駟。

    “其實不難。只要高祖父維持著這樣的表情,到曾大父面前去,曾大父就什么都不會跟您計較了。”

    這般說著,嬴政的目光與嬴稷的目光交匯了一瞬。

    嬴政早就看出,嬴稷根本不可能跟因為這點小事與小嬴駟計較。

    嬴稷現在故意端起了架子,不過是在等著小嬴駟跟他服個軟罷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嬴稷面前低過頭,但對于嬴稷來說,來自小嬴駟的服軟,還是讓他感到相當新鮮的。

    “可是,我這樣跟稷兒說話,會不會有損我作為阿父的威嚴啊?”小嬴駟遲疑了一下,小聲問嬴政:“政兒在兇過你的兒子之后,會怎么跟你的兒子說話呢?”

    嬴政想到了扶蘇、高那幾個孩子,確認他膝下的幾個孩子沒有哪個會像嬴稷心眼兒這么多,他大概率是不需要親自教訓他們的。

    不過,小祖宗的問話,他還是要回答的。

    只聽嬴政道:“政呵斥他們,自然是因為他們有做得不妥之處。政會讓他們好好反省一下,錯在哪兒了。”

    “哦。”小嬴駟點了點頭。

    這才符合他心中父子相處的情況嘛!

    小嬴駟現學現賣,噔噔噔地來到了嬴稷的跟前,仰著下巴道:“稷兒,你好好反省一下,你錯在哪兒了!”

    嬴稷:“???”

    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家重孫子,又看了看自家小阿父,愈發覺得自己像是撿來的了。

    ……

    小嬴駟雖然想要趁著嬴稷尚未離開,待嬴稷好一點兒,但事與愿違。他說話時,時常把嬴稷噎得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到了最后,小嬴駟自己都放棄了。他哭喪著臉對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說道:“怎么辦,日后,稷兒不會厭惡、嫌棄我這個阿父吧?”

    “稷還不至于這樣不知禮數。”嬴稷道。

    嬴稷跟他自己的阿父關系就相當一般,秦惠文王不能說故意苛待嬴稷,但嬴稷小小年紀就去了燕國做質子,父子倆連面都沒見幾回,能有多少感情呢?

    雖說嬴稷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小嬴駟時不時就損他一句,但這種親昵的關系對于嬴稷來說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嬴稷很喜歡眼前的這個小嬴駟,對于他來說,小嬴駟既是他的小阿父,又像是他的小兒子、小孫子。

    “我說的不是你。”小嬴駟扭過頭:“我說的是我的小嬴稷,以后我親生的孩子。”

    雖然現在小嬴駟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但他居然已經開始為未來的父子關系而操心了。

    嬴稷看著他這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心中又多了些說不出的滋味兒。

    他認真地對嬴駟道:“阿父不必這般拘謹,你覺得怎么舒坦就怎么來。你在稷跟前要是顧慮這顧慮那的,反而讓稷覺得不自在。”

    嬴稷自己沒有從秦惠文王那里得到多少父愛,這個世界的小嬴稷,應該會比他幸福得多。

    同樣的,他那個世界的小嬴政,也會比其他世界的政兒幸福得多。

    嬴稷的目光從嬴政身上略過,他決定回去之后就把接回小嬴政之事提上議程。

    ……

    嬴稷手底下的大軍還在兢兢業業地協助嬴渠梁建造咸陽城時,嬴稷本人和他手底下的高級將領已經開始為歸家做準備了。

    嬴稷是接了嬴渠梁的《求賢令》而來,他回去的秘密,自然也落在那封《求賢令》上。

    當嬴稷將那封《求賢令》再次握在手中時,他又一次看到了選擇框——離開,暫時不離開。

    他知道,只要他選擇“離開”,他和他麾下的大軍,就會突然消失,就像他們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中一樣。

    最近,嬴稷時常將這封《求賢令》拿在手中撫摩,卻遲遲沒有按下那個按鈕。

    駐守在函谷關處的蒙驁和王翦已經將手頭的工作交給嬴渠梁手下的將領,開始往櫟陽趕了,白起也將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士兵們召集了回來。

    至于他帶兵打仗心得,他早已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中,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嬴渠梁朝的將領和嬴政朝的將領。

    白起也從王賁和蒙恬那里了解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長平之戰、邯鄲之戰的詳細經過,他甚至還知曉了秦王政攻滅韓國和趙國的全過程。若是時機成熟,若一切進展順利,秦王稷和白起未必不能提前開始進行滅國戰。

    白起其實很想在離開之前,跟孫臏好好交流交流——這興許是他們之間唯一一次交流的機會了,日后,秦王稷和他未必能再來這個時空。

    可他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孫臏尚未對秦國歸心,要是白起這會兒去見孫臏,難保不會被孫臏看出些什么來。白起不能給嬴渠梁的秦國留下這么大的隱患。

    罷了,這段旅程對于他們而言,本身已經足夠玄妙。與前輩和后輩們的交流和協作,讓白起深覺受益匪淺,不枉此行。

    日后,如果白起還有機會能夠與孫臏進行交流,自然最好,便是來不了,對于白起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損失。畢竟,他們本身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與此同時,嬴稷本人也在抓緊最后的時間,與自己的先祖和后輩進行交流。

    往日在祖孫幾人中,嬴政的話并不多。可最近這些日子,嬴政卻幾乎變成了話癆,時不時向嬴稷提醒一下這個,叮囑一下那個。

    嬴稷則將嬴政提到的細節默默記在了心中,對于他而言,這都是即將發生之時,十分有參考價值。

    突然,嬴稷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政兒,你要不要給小時候的你自己帶個話?”

    嬴政愣了愣,才說:“不必。”

    嬴稷那個世界的小嬴政,將擁有來自曾祖的看重和悉心栽培,嬴政并不覺得那個小嬴政需要來自自己的叮囑。

    他話音剛落,小嬴駟就湊了過來:“我有我有!稷兒,你要告訴政兒每天多吃一些,長得壯壯的才不會被人欺負!以后有機會,你就帶政兒來看我!”

    說著這話,小嬴駟頓時覺得有哪里不對。他看了看身邊的嬴政,恍然大悟:“不行,這里還有個政兒呢,我們得把兩個政兒區分開來。這樣吧,你叫大政兒,稷兒那里的政兒叫小政兒!”

    嬴政:“……”還真是簡單粗暴的劃分方法啊。不過,大政兒和小政兒是什么奇怪的稱呼?

    嬴稷強忍著笑意道:“好,稷會把阿父對小……咳,小政兒的關切之意轉告他的。”

    “阿父,你也來!必須讓小政兒感受到我們這些先祖對他的關切之意。”

    嬴渠梁則有些猶豫:“真的有必要讓年幼的政兒知道我們的存在嗎?”

    這種用常理無法解釋的事,當真要告訴小嬴政嗎?他是否能夠理解?

    小嬴駟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嬴政反倒開口了:“自然有必要。既然我們能夠接到老祖宗的《求賢令》,未來,說不定有一日他也會接到。”

    嬴政認真地看著嬴渠梁:“與先祖有關之事,都是極為重要且極有意義之事,政不希望先祖瞞著政。”

    “對啊對啊!”小嬴駟在一旁接話:“而且,我們都知道的事,卻唯獨瞞著小政兒,那小政兒不就等于是被我們排擠了嗎?小政兒也太可憐了!”

    “既如此,你便替寡人帶話給年幼的政兒,讓他勿忘先祖之志。”嬴渠梁對嬴稷道:“作為秦國國君,寡人盼著政兒能夠超越所有人——包括另一個他自己,建立不世基業!作為政兒的先祖,寡人盼著他能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這番話,同樣也是對你們說的。”嬴渠梁的視線從嬴稷和嬴政的身上掃過,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在發展秦國的同時,勿要忘了保重你們自身。”

    嬴稷和嬴政點了點頭。

    他們已經許久未曾聽人用這般關切的口吻對他們說話了。嬴渠梁的話雖尋常,卻讓他們心中熨帖。

    嬴稷忽然想到了什么,開口說道:“這些日子,有稷在一旁監督著,大父和政兒總算是沒有熬夜處理奏疏,待稷離開后,大父和政兒可要保持住,不許因為稷不在,便任性妄為。”

    嬴渠梁聽到這話,不由有些心虛。秦國的一切剛剛步入正軌,有些事是真的繁瑣,不知不覺就會處理到很晚。

    現在有嬴稷和嬴政替他分擔工作,又有嬴稷在一旁監督他,其實他真的已經很少加班了。但往后的事,誰也不好輕易保證嘛。要是真有十萬火急的事發生,總不能還指望他恪守嬴稷定下的“規矩”吧?

    嬴政雖沒有說話,但他明顯也是這么想的。

    秦國已經將趙地和韓地納入了管轄范圍,原趙國和原韓國的貴族也被遷入了咸陽城中,可韓趙故地依舊有一些人不安分,時不時就要作個亂。

    眼下,嬴政又磨刀霍霍,準備攻打魏國。

    接下來,嬴政要處理的要事只會多,不會少。在這樣的情況下,嬴政又怎么可能嚴格遵守嬴稷給他們定下的“規矩”呢?

    現在還好說,秦國總體面積不大,又有三代秦國國君在這兒杵著,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急事,都能第一時間得到解決。如果嬴稷和嬴政真是忙得不得了,他們也不可能每日抽出時間來給小嬴駟上秦法課了。

    但在嬴稷離開之后,尤其是在嬴政也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后,一切又都會變得不同。嬴渠梁和嬴政還真是無法向嬴稷做出任何保證。

    嬴稷一看自家祖父和曾孫這個樣子,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哎,寡人都要走了,大父和政兒這是要讓寡人走也走得不安心么?”

    嬴渠梁:“……稷兒,你只是要回去了,別說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不錯,政從來不記得曾大父是這般黏黏糊糊的性格。”嬴政也立馬接口。

    根據嬴政身邊某些四朝老臣的說法,嬴稷心腸可硬著呢,連他的兒子都無法得到他什么好臉色,別說其他人了。

    嬴稷道:“你都不曾與寡人相處過,又怎會知道寡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可別說你是通過那些大臣來了解寡人,不準的。”

    嬴政:“……”

    明明他和老祖宗是同時開的口,曾大父卻只挑著他的話來懟……嗯,今日他對曾大父的了解又加深了呢。

    嬴稷說完這話,又對著嬴政道:“寡人的大父是個什么壽數,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你若想眼睜睜看著他盛年而亡,甚至你也想步他的后塵,那你便想與他一道折騰自個兒吧!”

    這句話中,倒是有了幾分指“政”罵“梁”的意思。

    嬴渠梁聽聞此言,聲音不由低了幾分:“何至于如此……”

    隨后,嬴稷凌厲的目光就掃了過來。

    嬴渠梁頓時不說話了,這還是大孫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擺出這副派頭來呢。不得不說,大孫子氣勢全開的時候,還是讓人壓力挺大的。

    嬴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曾大父離去之后,政會好好監督老祖宗的。”

    嬴稷擺了擺手:“你可別說這話了。你自個兒也同樣是個需要人操心的主兒!”

    “那我來負責看著阿父和政兒吧!”小嬴駟自告奮勇地舉起了小手:“我肯定不會讓他們亂來的!唔,要是我能夠見到政兒那邊的王族宗親就好了,這樣一來,政兒回去之后,就能夠讓他們繼續幫忙盯著政兒了。”

    “那這項重任,可就交給阿父了。”

    嬴稷表示,雖然小嬴駟多數時候都不怎么靠譜,但這項任務,興許還真的只有小嬴駟能夠完成。

    “嗯!”小嬴駟挺直了胸膛,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

    在眾人齊心協力的營建下,咸陽終于有了后世的雛形。

    這日,嬴渠梁與小嬴駟、嬴稷和嬴政一起來到了這座城池。

    日后,這里會成為秦國的都城,但對于嬴渠梁和小嬴駟而言,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看著這座正在修建中的城池,小嬴駟不由怔怔地道:“這里……就是政兒說過的咸陽嗎?”

    他記性很好,他顯然還記得嬴政在第一封家書中跟他提到過的內容。當時,困惑的小嬴駟便曾拿著那封家書去問嬴渠梁,咸陽是哪里,為什么嬴政說要去咸陽找他。

    嬴渠梁用一種小嬴駟看不懂的眼神對他說:“咸陽,是我秦國未來的都城。”

    從那時起,咸陽在小嬴駟心中,便多了幾分特殊的意義。

    現在,小嬴駟終于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咸陽城,他發現,這座城池雖然尚未竣工,但規模卻遠遠超過了櫟陽。

    “駟兒,你可知,咸陽因何而得名?”

    尚處于震驚中的小嬴駟聽到嬴渠梁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他搖了搖頭:“不知。難道,咸陽城有鹽池嗎?因為特別咸,所以叫做咸陽?”

    自小嬴駟年歲漸長,嬴渠梁在處理政務之時,時常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多聽、多看、多想。

    小嬴駟對于戰略資源,比如鹽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小嬴駟看來,如果咸陽城有什么重要的資源,能夠幫助秦國迅速發展壯大起來,阿父、稷兒還有政兒一個個對咸陽這么重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嬴渠梁在聽了他的話之后,說道:“咸陽與鹽池可沒有什么關系。咸陽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河之北,山南為陽,水北為陽。咸陽城因山水俱陽,故而得名。①”

    “這一帶……曾是周王室的舊都豐、鎬二京所在之處。”

    周文王伐崇侯虎之后,將都城從岐遷至了豐京,周武王繼位后,又將都城從豐京遷至了鎬京。②

    豐、鎬二京隔河相望,距離并不遠。這里曾是天下間最為繁華的城池,然而,一切終是隨著犬戎人的進攻而化為烏有。

    嬴渠梁的目光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四百多年前在這片土地上燃起的戰火。

    在鎬京中執政的最后一代君王是周幽王。

    周幽王對外重用奸佞,對內廢黜申后與其所出的太子姬宜臼,改立寵妃褒姒為王后,又立褒姒之子為新太子。

    這一舉動惹怒了申后的父親申侯,氣不過的申侯聯合繒國、犬戎一起攻打周幽王。最終,周幽王在驪山之下被殺死。③

    申后之子姬宜臼終于被諸侯擁立為新任周王,這,便是周平王。

    周平王繼位了,卻不得不面對犬戎仍在周王室都城肆虐的現狀。

    請神容易送神難。申侯聯合犬戎人進攻鎬京時,對方答應得十分爽快,但犬戎人在見識了鎬京的繁華之后,又怎么肯輕易離開?貪婪和欲望是永無止境的,此時的犬戎人已經不滿足于申侯許諾給他們的那些東西了,他們想將這片肥美的土地據為己有。

    曾經盛極一時的豐、鎬二京因為戰火而生靈涂炭,不再適合繼續作為周的都城。

    秦襄公抓住時機,率領兵馬趕到豐、鎬二京。

    彼時在豐、鎬二京的有犬戎人,有周幽王麾下的殘余勢力(這部分勢力在周幽王和褒姒之子姬伯服死后,被周攜王繼承),有支持周平王的勢力。

    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秦襄公選擇站在哪一邊,對于周平王和周攜王來說無疑十分重要。

    最終,與戎狄人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秦襄公,選擇站在代表王室正統的周平王這一邊,他親自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邑。

    至此,立下大功的秦襄公終于從“西陲大夫”晉為諸侯,秦地也終于得以立國。

    周平王將岐山以西的土地賜給了秦國,并與秦襄公約定:“犬戎人兇殘,掠奪了我們的岐、豐之地,如果你們秦人能夠將犬戎人趕走,你們就可以占有那些土地。④”

    彼時,秦襄公雖然名義上成為了諸侯,但周平王答應給他的封地,仍有大半落在戎人和狄人的手中。

    初生的秦國想要生存下去,想要發展壯大,就必須持續與這些戎人和狄人作斗爭,相互掠奪生存資源。

    五年后,秦襄公在討伐西戎的過程中離世。他正式成為諸侯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卻給秦國留下了一筆極為寶貴的財富,他的斗爭精神,也鐫刻進了后世嬴秦子孫的骨血之中。

    秦國自戰火中誕生,見證了一個大爭之世的到來。往后的數百年間,逐漸衰落的周王室無力再控制諸侯之間的相互征伐。

    一百多年后,秦穆公嬴任好稱霸西戎,又與晉國結“秦晉之好”,最終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彼時,諸侯們相互征伐還打著“尊王攘夷”的名號,給予了周王室一定的尊重。

    然而,以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為分界線,諸侯之間的紛爭愈演愈烈。連弒君謀國之事,周天子都無力再干預。

    周威烈王承認了韓、趙、魏三個篡權者自行立國的正當性,周安王又承認了田氏代齊的正當性,自此之后,君臣之間的界限,便不再清晰。

    既然晉國可以被其麾下的大臣所取代,既然田氏能夠取代姜氏成為齊國之主,既然臣子取代君主自行立國得到了周王室的認可,那么,周王室為何不可被取代?

    諸侯國的國君們名義上仍是周天子麾下的臣子,可他們手中的實力,早已超過了周王室。先前他們“尊王攘夷”,不過是不好輕易破壞彼此約定俗成的規則,不好打破君臣的界限。

    但現在,這道界限,已經被周王室親自打破了。天下諸侯,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尊敬這個暮氣沉沉、日薄西山的王朝的統治者。

    作為戰國七雄之一,秦國無疑也有自己的野心。

    盡管現在,秦國在幾個大國之中實力還很弱小,但嬴渠梁的野望并不比任何人少。

    此刻,嬴渠梁站在這片土地上,心中難免感慨萬千。

    這里曾是周王朝的故都,后來在戰火中化作了廢墟,如今,一座新興的城池,又要在這片土地上重新被建立起來。

    咸陽,將取代過去的豐京和鎬京,重新成為王朝的中心,并見證屬于秦人的輝煌歲月!

    小嬴駟認真地聽完了從秦國立國到發展至今的漫長故事。

    原本他對于這座新興的都城并沒有什么情感,他只是覺得,這座城池占地很大,地理位置絕佳,的確比櫟陽更適合作為秦國的都城。

    在得知嬴秦先祖們曾為這里揮灑熱血,獻出生命之后,小嬴駟看待這里的目光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時的他,也許還不明白什么叫做“傳承”,但有了先祖們的浴血奮戰,小嬴駟覺得,這座城池仿佛與他建立了某種特殊的聯系。他對這座新興的都城,多了幾分親近感和認同感。

    “阿父!”小嬴駟拉了拉嬴渠梁的衣袖:“政兒是不是說過,他所在的那個時期,我秦國已經攻占了洛邑?”

    他的眼眸中,閃爍著某種興奮的光芒。

    “不錯,政兒明明只與你說過一次,你倒是記得清楚。”嬴渠梁啞然失笑。

    “那當然啦,事關我們秦國的地盤和基業,我怎么能不關心呢?”小嬴駟將腦袋抬得高高的:“既然我們秦國繼承了周王室的故都,這新都自然也要由我們來接手,這才算完整!”

    嬴渠梁啞然失笑。

    小嬴駟不愧是他們嬴秦的后裔,明明年齡還這樣小,他對于土地的執著,卻已幾乎成為了本能。

    “對了政兒,你快跟我們說說,你是如何攻滅洛邑的?”

    “洛邑并不是政攻滅的。”嬴政開口道:“準確地說,末代周王是敗于曾大父之手。”

    嬴政開始為自家先祖們講起了周王室走向覆滅的過程。

    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結束后,大將白起被賜死,與秦國有幾代仇怨的楚考烈王見狀,覺得有機可乘,便想組織合縱聯軍攻秦。

    只是,他的祖父楚懷王擔任合縱長,最終被騙入秦國客死他鄉,他的父親楚頃襄王牽頭組織合縱,被秦軍一路打到了郢都,連先王之墓都被燒了。可見,做這出頭鳥,還是有風險的。

    于是,楚考烈王便想著“廢物利用”一下,讓周赧王出面,以周天子的名義組織合縱聯軍攻打秦軍,遏制秦國的勢力。

    彼時,周赧王直轄的地盤小得可憐,在那小得可憐的地盤中,他還封了個“東周公”和“西周公”,周赧王麾下的勢力被進一步分割。

    可以說,周赧王的一生,都在諸侯們的漠視中度過。

    來自楚國使者的種種吹捧,可把周赧王給激動壞了。都多少年了啊!周王室都多少年沒有這么揚眉吐氣過了!

    自從王權進一步衰落,諸侯國們遇到什么大事,也不請周王室出面調節了,周天子徹底淪為了擺設。有時,諸侯國的國君們跟周天子說一些極為僭越的話,周天子也只能默默受著。

    現在,楚國這么個大國朝著洛邑派來了使者,言辭間對周赧王極為恭敬,他對周赧王說:“秦國攻占了其他國家很多城池,早已惹得其他國家的國君心中怨恨不已。如果您能夠出面,組織六國合縱攻秦,六國國君必定會紛紛響應,您也可以趁此機會重振周王室的威望,讓天底下的人知道,您仍然可以號令群雄!”

    “為王者,就要有該有的擔當!假如您能夠在大家最需要的時候站出來,您必定能夠成為周王室的中興之主!”

    周赧王無法拒絕這個誘惑。他已經憋屈太久了,他不想再繼續憋屈下去。況且,隨著秦人的不斷入侵,身處洛邑的他也同樣岌岌可危。要是他能夠與六國聯合將秦國重新壓制在函谷關內,那就太好了。

    為了實現這一遠大目標,周赧王任命西周公為大將,湊了一支由五六千人組成的兵丁。因為缺少武器和糧食,周赧王不得不以天子的名義作保,向城中的富商們進行借貸,這才終于解決了這五六千人的軍需問題。

    周赧王原本與六國國君約定,在伊闕匯合,各國一起發兵攻秦。然而,到了約定的時間,只有燕國和楚國派了些人手過來,其他國家紛紛失約了。西周公以為是他們路途中遇到了什么事,耽誤了行程,便又等了三四個月,可其余各國的軍隊還是不見人影。

    至此,西周公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們被其余幾國的國君放了鴿子。

    就這么點人手,夠做什么呢?要是跟秦軍開戰,他們怕是連給秦軍塞牙縫都不夠!最終,西周公只好帶著自己手底下那點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周赧王也因為無力償還債務,過上了“債臺高筑”的日子。

    “曾大父原本并不想理會那周赧王,可周赧王偏要帶頭組織各國抗擊我秦國,曾大父自然容不得他。”

    況且,秦軍出征一趟,也不能無功而返。于是,周赧王的轄地,就成了秦軍們的戰利品。

    嬴稷聽得此言,并沒有太深的感觸。膽敢與他秦國作對者,就該有被狠狠剮下一層肉來的覺悟!若是沒肉可剮,那就把自己囫圇個兒地獻上吧。

    不過,周赧王的不安分,還是出乎了嬴稷的意料。

    “姬延么?等寡人回去之后,看寡人怎么收拾他!”

    嬴渠梁則感慨道:“周室當初號令天下,何等威風,誰知一朝敗落,竟淪落至此。我等當以此為戒,讓子孫后代莫要重蹈周室的覆轍。”

    嬴政道:“周室亡于分封,亡于后世子孫不思進取。只要我嬴秦子孫銳意進取,定不會步周室的后塵!”

    這日,嬴渠梁、嬴駟、嬴稷和嬴政在咸陽城停留了很久。

    直到暮色降臨,嬴稷看著匯聚到咸陽附近的大軍,對著嬴渠梁等人道:“大父,阿父,政兒,我去了!”

    該說的話早已說完,此時,嬴渠梁只簡簡單單說了句“保重”。

    他心知,嬴稷這一走,興許就是永別了。

    只是,嬴稷的到來,對于嬴渠梁和他的秦國而言,本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他如何能夠奢求更多?

    嬴稷最后看了嬴渠梁等人一眼,轉身走進了白起所率領的那支隊伍之中,撕碎了手中的《求賢令》。

    暮色漸濃,嬴稷和他身后的大軍,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范圍中。

    小嬴駟看著這一幕,眼眶有些酸澀,他努力地抬起小臉,才讓自己眼中的淚珠沒有滾落下來。

    第48章 第 48 章

    一陣熟悉的天旋地轉過后, 嬴稷和白起發現,他們再一次出現在了他們離開的曠野。

    就是在此地,嬴稷拿出了穿越時空而來的《求賢令》, 帶著自己麾下的大將和大軍去襄助嬴渠梁。

    當他們再一次回到這里時, 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們離開時吹過的那陣風,依舊拂得身邊的草木搖曳晃動。

    嬴稷站在原地調整了一下狀態,他身邊的白起則對著身邊的斥候吩咐道:“去, 打探打探周圍的狀況以及各國的動向,看看現在距離我們發兵之時過去了多久。”

    斥候們領命而去, 半日后, 他們帶回了打探到的消息——此時距離他們出發前往長平僅僅過去了數日, 趙王(和諧)丹依舊在往長平增兵。

    面對即將到來的秦軍,趙國上下皆是嚴陣以待。

    白起聞言, 心中一喜:“想不到,我們在孝公處停留了三年, 我們所在的世界卻僅僅過去三天, 果真是秦國先君保佑!”

    他們這次去秦國, 可不僅僅是給秦孝公送溫暖去了, 他們自己也從秦王政處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對于長平的布防以及趙國國內的局勢, 他們了如指掌。

    在獲得了極為寶貴的情報后, 白起有把握以最小的代價拿下贏得此戰的勝利!

    白起向嬴稷獻策道:“趙王年輕冒進、急于求成,老將廉頗卻穩扎穩打, 他們的脾性并不是那么相投。如今,我軍提前得知了長平城內的布防情況。我們完全可以以此為契機, 加大廉頗和趙王之間的裂痕, 逼得趙王提前換將。”

    防守反擊型的廉頗對于白起來說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對手。

    白起有把握在正面對決中戰勝廉頗軍,但廉頗若是固守城門避而不出, 白起一時之間也拿對方無可奈何,雙方只能僵持下去。

    到了最后,這場對決勢必會演變成國力的對決——秦軍畢竟遠道而來,在糧草運輸方面的損耗會比趙軍大上不少。

    根據秦王政提供的信息,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進行到最后,無論對于秦國來說還是對于趙國來說,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所付出的,都遠遠超過了上黨郡本身的價值。

    數十萬大軍杵在前線,耽誤了春耕秋收不說,大軍本身還要消耗海量的糧食。這對于秦國和趙國的國力是一種極大的消耗。

    咸陽城距離長平約五百公里①,秦國想要保證遠征軍的糧食供給,是一件頗為困難之事。運送糧草的官員在路途中本身就要消耗不少糧食。這一場仗打下來,直接就把秦國的國庫給打空了。

    而對于趙國來說,也同樣如此。上黨郡看似距離趙國很近,從趙國運送糧草到上黨郡的難度理應低于秦國,可趙國的農耕水準遠不如秦國②。

    秦國有商鞅制定的法律在,有農爵制和軍功爵制,國人重視農耕與征戰。趙國從事其他行業之人甚多,平日里,這些行業使得趙國的經濟蓬勃發展,可到了與人硬碰硬的時候,錢可不能當飯吃。

    如果趙國想要拿著錢去別的國家購買糧食,他們也將面臨和秦國同樣的問題——遙遠的運輸路途中,這些糧食要損耗大半。況且,這一來一去,也要花費不少時間。

    而趙國與他國通過貿易得來的糧草,也遠不如秦國直接從大后方調集糧草到前線穩定——其他國家的君王見趙國告急,保不準就會趁火打劫,逼著趙國高價購糧,或是逼著趙國在某些方面對他們做出讓步。

    正因如此,當趙國發現這場仗繼續打下去對他們來說得不償失的時候,趙孝成王開始在戰與和之間動搖。趙孝成王在與樓昌、虞卿等朝臣們商議之后,甚至派出使者鄭朱前往咸陽,欲與秦國議和。

    嬴稷親自接待了鄭朱,給與了鄭朱最高規格的禮遇。但每當鄭朱想要與嬴稷和秦國大臣們商議休戰細節時,嬴稷等人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和談遲遲沒有進展,但其余幾國都已經知道了秦趙正在議和之事。嬴稷此舉,等同于斷絕了趙國向其余幾國求援的希望。③

    對于其余幾國的國君而言,趙國要是一邊與秦國議和,一邊向他們求援,他們恐怕得在心中嘀咕著趙國不會是伙同秦國給他們使絆子吧?

    嬴稷這么做,意思也很明確,他并不想與趙國和談。他一方面用曖昧的態度麻痹趙國使者和趙王,一方面卻在為即將到來的決戰暗自蓄力。

    彼時,秦國已經在長平之戰中付出了太多,僅僅只是從趙國手中奪回上黨郡,已不能彌補秦國的損失。唯有殲滅趙國的有生力量,將趙國徹底踢出爭霸行列,對于嬴稷來說,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勝利。

    正因如此,在此后的戰役中,嬴稷采納了范雎的諫言,利用離間計迫使趙國撤下廉頗,換上了缺乏實際作戰經驗的青年將領趙括。白起則抓住時機引誘趙括主動進攻,最終斷了趙括的糧道,趙軍被迫向秦軍投降。

    面對這四十萬的趙兵降兵,白起沒有手軟,他背負罵名,將這四十萬趙兵全部坑殺……

    白起所做出的選擇并不符合道義,他也因此而飽受詬病,但這卻是最符合當時秦國利益的選擇。

    誰都不曾料到,一場為攻城略地而發動的戰爭,最后竟會演變成秦趙兩個大國的舉國之戰。

    在此戰之中,趙國一度瀕臨亡國,作為勝利者的秦國同樣也損失慘重。

    這樣慘烈的戰爭,即使是在這紛擾不斷的亂世之中,也是極為罕見的。

    現在,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嬴稷和白起君臣可以選擇是否要將這場戰役繼續進行下去,以及要如何將這場戰役進行下去。

    嬴稷和白起都默契地選擇了后者。

    在這大爭之世,不進則退。

    當初他們沒有掌握這么多信息時,他們都不會選擇退讓。如今,他們對敵我雙方的情況知之甚詳,他們就更不會后退半步。

    這一次,他們非但要擊敗趙軍奪回上黨,還要一舉滅趙!

    用嬴稷的話說:“寡人多做一些,政兒就可以輕松一些。攻滅六國的功績雖然顯著,但政兒能一口氣攻滅六國,他還能一口氣讓六國對我秦國歸心嗎?”

    “還是讓寡人這個做先祖的替政兒分擔一部分吧。先把刺頭趙國滅了,再把韓國滅了,然后是魏國……寡人那不中用的太子,寡人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了,能夠順順當當將王位傳給政兒的阿父……那個誰,叫什么來著?總之,把王位傳給他就行。”

    “政兒的阿父若是有能耐,便讓他把燕國給打了……不,他必須有能耐,寡人可不想再看到那什么燕太子派人去刺殺政兒了。”

    嬴稷越想越激動:“趁著寡人還有余力,趕緊將三晉之地給打下來,并在三晉之地推行秦法,燕國就交給政兒的阿父。到了政兒上位的時候,政兒再伐楚,滅齊,一統天下,如此一來,我秦國的萬世基業便穩了!”

    白起并不想打斷正在興頭上的嬴稷,但此刻,他不得不打斷自己的主君了。

    “王上,有了公子政,您的計劃才能順利實行。可公子政現在是否已經出生,我們還不得而知。若他尚未出生,這仗,只怕我們暫時還打不得。”

    這番話語如同一盆冷水,朝著嬴稷兜頭澆下。

    嬴稷意識到白起說的是對的。

    這場戰爭對于秦國而言固然重要,但都敵不過一名優秀繼承人的價值。

    嬴稷想了想,道:“在開戰之前,寡人先派人去邯鄲城中打探一番。若政兒已經出生,便盡快將政兒和他的阿母帶回秦國,若政兒尚未出生,就將他的阿父和阿母護送回秦。”

    “可公子政是在邯鄲出生的,若是他尚未出生,他的父母就離開了邯鄲,那他最終還能出生么?”

    “看樣子,只能等到他出生了,寡人才能放開手腳,跟趙王決一勝負。”嬴稷迅速地調整了戰略:“秦趙雙方的對峙老路,看樣子咱們還得繼續走下去。既然這樣,那就暫且不忙著逼迫趙王換下廉頗。咱們先前往前線吸引趙軍的注意力,再派人暗中潛入邯鄲,密切監視政兒父母的動向。”

    白起聽嬴稷左一句“政兒的阿父”,又一句“政兒的阿父”,忍不住提醒道:“公子政的阿父是公子異人。”

    雖說這位王孫在秦王稷面前一向沒有存在感,但畢竟是日后做了秦王的人啊。秦王稷應該不至于到現在還叫不出他的名字來吧?

    “反正日后他回了咸陽要給自己改名字,寡人去記他現在的名字有什么用?”嬴稷眉眼冷肅地道:“等他改完名字,寡人再去記他的新名字好了!”

    白起:“……”

    他一時竟然不知該吐槽自家王上竟然這般不講究,還是該同情公子異人。

    嬴稷仿佛看穿了白起的心思,冷哼一聲:“他最大的功績就是為我秦國生下了政兒。可他居然在自己逃命的時候,把政兒丟在了趙國,難道他還指望寡人對他有什么好臉色么?”

    “如果公子政只是一名普通小公子,想必您不會惱火至此吧?”白起為嬴異人說了句公道話:“他在逃離邯鄲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在邯鄲留下的那名小公子,日后會如此的爭氣。”

    嬴稷向來是個實用主義者。唯有對他,對秦國有用的人,他才會高看一眼。

    要是嬴政只是個才能平平的普通王孫,嬴稷可不會在意他的死活——在秦國王室中,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可惜,沒有‘如果’,政兒就是那個能夠將我秦國帶向頂峰的后代!”

    白起見嬴稷在提起嬴政之時滿臉都是驕傲之色,他忍不住道:“您既然這樣認可公子政,為何先前與秦王政相處時,您總是要跟他嗆聲?”

    難不成,果然像秦孝公說的一樣,秦王稷就是性子別扭,不肯好好表達自己的想法?

    “寡人看,你最近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竟敢肆意揣摩寡人的想法!”

    “這話可不是臣說的,這話是您的先祖秦孝公說的……”

    經過數日的長途跋涉,嬴稷一行人抵達了少水河。

    這是一條貫穿上黨郡的河流,在另一個世界中,王龁就是在距離少水河不遠處的玉溪河谷與廉頗軍迎面相遇。在經過一番艱苦對戰后,王龁軍擊退了廉頗軍,迫使廉頗軍退守空倉嶺。

    這次,白起準備提前在玉溪河谷中布局,打廉頗軍一個措手不及。

    白起想要將廉頗誘入他提早布置好的陷阱中,廉頗的警覺性卻高得出乎白起的意料。

    白起作為當代武將的噩夢,不少人都研究過他的打法,對他的作戰風格略有了解。

    廉頗在與白起的軍隊打了個照面之后,心中立刻產生了懷疑。

    “這次,秦國派來與我軍交戰的,當真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王龁么?”

    因為心中存疑,他沒有貿然率軍步入玉溪河谷,而是謹慎地率領軍隊在這附近扎營觀察。

    白起見狀,索性選擇主動出擊。他的打法十分兇狠,極具個人特色,在野戰中,廉頗所率領的趙軍完全不是白起的對手,他們被打得且戰且退。

    廉頗在看到白起的身影時,面上一驚,但很快,他的眼眸中又浮現出些許了然之色:“果然是你!”

    很快,武安君白起出現在上黨郡的消息,傳到了趙孝成王的耳中。與這則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廉頗軍落敗、轉攻為守的消息。

    趙孝成王一想起白起的那些“豐功偉績”,頓時開始寢食難安起來。

    上黨郡緊鄰趙國,一旦上黨郡被秦軍拿下,秦軍便可長驅直入,對趙國造成嚴重的威脅!

    增兵!必須增兵!

    在趙孝成王的焦慮不安中,趙國幾乎所有適齡的青壯年都受到征召,被派往了前線。

    趁著邯鄲城內空虛,嬴稷派來的人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混入了邯鄲城中。

    這些探子一入城,便直奔主題,朝著公子異人所居住的府邸而去。

    這一次的任務,與他們以往接到的所有任務都不同——他們需要確認公子異人與其姬妾有沒有生下公子政。

    如果公子政已經出生,他們便可立馬向公子異人表明身份,并將公子政及其生母妥善護送回秦國。要是公子政還沒有出生,他們需要蟄伏起來,不能讓公子異人發現端倪。等到公子政出生了,他們才能有下一步的動作。

    盡管公子異人只是一名不受秦國重視的質子,但悄無聲息地混進他的府邸,對這些探子們來說還是有一定的難度。

    也不知公子異人最近交了什么財運,他居然在自己的院落中養起了死士,且這死士數量還不少!咸陽那邊給公子異人的錢財,是不足以支撐他豢養這么多死士的。

    這些探子們悄悄蹲守在公子異人的府邸附近,過了大半個月,他們打探到了想要的信息。

    其一,資助公子異人的是富商呂不韋,呂不韋如今深得公子異人信任和看重。

    其二,公子政已經兩個月大了!

    這些探子們當即就決定不再忍耐,他們帶著秦王稷交給他們的信物,來到了嬴異人的面前。

    嬴異人在得知最近鬼鬼祟祟地徘徊在自家附近的人,居然是他祖父派來的人時,先是一愣,而后聲音顫抖地問道:“大父……大父派你們過來可是要接我回秦?”

    隨著秦趙關系日益緊張,嬴異人在這邯鄲城中日子也愈發難過。近些日子他還與呂不韋商議著要偷偷逃回秦國呢,沒想到,他們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動作,秦王稷派來的人就到了!

    此時,嬴異人心中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大父居然還記得他!大父居然還記得他啊!

    他還以為咸陽城中的眾人都已經把他遺忘了,完全不顧他的死活了!

    誰知這時,探子們冷冷地對嬴異人說道:“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護送公子政及其生母回秦。”

    至于嬴異人,并不在他們的任務范疇之內,嬴異人還是別自作多情了。

    嬴異人在聽到這番話語之后,徹底愣住了。

    咸陽那邊,應該是關注著他的吧?否則,為何會連他在邯鄲生了個兒子都知道?

    甚至,他的祖父秦王稷還要派人來護送他的兒子和姬妾回秦……

    可為何,他的兒子和姬妾都能被妥帖保護著回到秦國,咸陽那邊卻對他不聞不問?明明他才是秦國的王孫吧???

    第49章 第 49 章

    “王上讓我們給公子帶一句話。公子既然那么有能耐, 那就請公子自行想辦法回國。至于夫人和小公子,我們就先帶走了。”

    探子們說著,將趙姬請了過來。此時, 趙姬懷中抱著年幼的嬰孩, 正用惴惴不安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夫君。

    秦王派人來接他們,原本是一件好事,但趙姬與嬴異人有著同樣的困惑——秦王為什么要放著嬴異人這個正牌王孫不管, 反而要將她和她懷中的孩子先接回去呢?難道,他是有什么考量嗎?

    呂不韋緊鎖眉頭沉思片刻, 恍然大悟。

    “秦王既然專程派了人過來, 他肯定是看重公子的。秦王將公子的妻兒先一步接回秦國, 便是為了讓公子沒有后顧之憂。他老人家讓公子自行想辦法回秦,就是想看看公子的能耐——這是對公子的一個考驗!”

    “原來是這樣嗎?”

    呂不韋的分析合情合理, 嬴異人眉頭終于舒展了開來。

    他對身邊的探子們道:“你們回去告訴大父,我是不會讓大父失望的!”

    探子們看著自我感覺良好的嬴異人, 欲言又止。最終, 他們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其實, 依照他們對秦王的了解, 秦王是真沒有這方面意思的。

    嬴異人又對身邊的趙姬溫言說道:“你先帶著政兒回秦, 照顧好政兒, 也照顧好你自己。稍晚一些,我就回來跟你們團聚。”

    趙姬抱緊懷中的襁褓, 重重點了點頭。這時候,她心中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嬴異人低頭看向了襁褓中的嬰兒, 只見小小的嬴政此時仍在酣睡, 周圍的動靜并沒有對他造成什么影響。

    這畢竟是他的長子,他對嬴政自然十分看重。他伸出手, 輕輕摸了摸嬴政的小臉,眼中多了幾分憐愛之情。

    “政兒,等你到了咸陽,可莫要忘了為父啊。”

    在與趙姬和小嬴政完成了道別之后,嬴異人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周圍又一次變得安靜了下來。除了呂不韋和嬴異人之外,只有外間的死士還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嬴異人對呂不韋道:“大父愿意考驗我,這對我而言是一件好事,說明我已經入了大父的眼,不再是從前那個可以隨意被人舍棄的質子了。只是,我要如何做才能讓大父滿意,還需要先生幫我參謀參謀。”

    呂不韋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他看重的“奇貨”馬上就要回到秦國綻放光彩了,他自然高興。

    雖說秦王看重嬴異人這個孫子,使得呂不韋在嬴異人面前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但接下來,沒有人脈的嬴異人想要順利從趙國回到秦國,少不得需要呂不韋鼎力相助。

    只要熬過了這一關,他們的未來就是一片光明……

    就在呂不韋和嬴異人正在為了跑路一事做準備時,趙姬也帶著小嬴政出發了。原本趙姬以為他們只能輕車從簡,她沒有想到,秦王居然為他們母子倆準備了相當豪華的馬車。

    從外頭看,這馬車平平無奇,樸實無華。唯有坐在里面的人,才知道這輛馬車究竟有多寬敞舒適。趙姬也是有些見識的人,她自然知道想要找到這樣一輛馬車是多么的不容易。

    看樣子,秦王果然十分看重她的夫君。

    這般想著,趙姬心下稍安。

    趙姬本以為,秦王派來的人,會直接護送他們母子返回咸陽。然而,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馬車在繞行了一段路之后,居然徑直朝著戰場所在的方向而去。

    趙姬抱緊懷中的小嬴政,聲音顫抖地問道:“秦王這是何意?”

    “夫人不必擔心,王上是不會害您和小公子的。”

    說著,負責護送母子二人的將領看了趙姬懷中的小嬴政一眼,他見小嬴政癟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忍不住道:“夫人還是松開些比較好,您箍得太緊,小公子不舒服了。”

    趙姬這才回過神來,趕忙安撫地拍了拍兒子的背。好在小嬴政安靜懂事,不愛哭鬧,他很快就被趙姬給哄好了。

    周圍的其他人見狀,不由嘖嘖稱奇。這小公子瞧著可不一般,難怪秦王對他這般重視,點名要他。

    趙姬很快就發現,負責護送他們的人,都對小嬴政異常關注。小嬴政但凡表現出一點不舒坦的樣子,他們立刻就會想辦法為小嬴政解決問題。

    看樣子,秦國王室對自家血脈都十分關心。哪怕是與秦王素未謀面的曾孫,都得到了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

    漸漸的,趙姬一行人與戰場越來越近了。他們在路上時不時就能看到倒下的尸體,這也讓趙姬感到頗為越來越恐懼。有時候,她看著懷中一無所知的兒子,還會羨慕小嬴政吃了睡,睡了吃,可以不在意外界的這些紛擾。

    趙姬很想弄明白,為什么這些人一定要帶他們從戰場附近經過,周圍人卻只回答她:“這是王上的命令,我們無可奉告。”

    終于,在擔驚受怕了好些日子過后,趙姬母子被請進了秦軍大營。

    “王上,臣等幸不辱命,總算是將夫人和小公子帶到了您的面前。”

    趙姬沒有料到,秦王居然會身在此處。對于這位威名赫赫的秦王,她也有所耳聞。只是,她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這位秦王見面。

    秦王雖穿著一身普通的衣裳,卻給趙姬帶來了莫大的壓迫感。

    在他強大的氣場和陰鷙的眼神面前,趙姬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了。她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觸怒了這位秦王。

    “過來。”趙姬聽到秦王對她這么說道。她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戰戰兢兢地來到了秦王的面前。然而,還沒等她考慮好該向秦王行什么禮,她就感到自己懷中一空——小嬴政被秦王抱走了。

    趙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反應,對秦王來說并不重要。從始至終,秦王所關注的,只有她懷中抱著的襁褓。

    此時,終于將小嬴政抱在懷中的嬴稷,也總算是松了口氣。他派去保護嬴政母子的人,自然是他信得過的人。可他一日沒有看到小嬴政,他便始終無法真正放下心來。

    直到此刻,他的心才算是真正安定下來。他看著懷中正兀自呼呼大睡的小嬴政,簡直難以想象,這么個又軟又乖的寶寶,日后居然會長成那副桀驁強硬的樣子。

    嬴稷想到另一個嬴政對自己何等無禮,便忍不住伸出手,想給小嬴政一點教訓。

    小嬴政并不知道他的曾大父在打什么壞主意,但睡夢中的他卻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機。他在嬴稷的懷中翻了個身,用小屁股對著他的曾大父,這也讓嬴稷原本準備捏捏他小臉的打算落了空。

    “你這小子倒是機靈。”

    最終,嬴稷為他的小曾孫調整了一個姿勢,好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罷了,政兒現在太小了。等他稍微長大些,再好生管教他吧。

    這么想著的嬴稷,卻不知道“政兒”與“政兒”也是不一樣的。

    嬴稷在嬴渠梁的世界所遇到的秦王政親緣淺薄,且又歷經風霜,一顆心自然冷硬無比。即使是到了嬴稷的面前,秦王政也無法輕易向自己名義上的曾祖低頭,因為在情感上,他對自己的曾祖就沒有什么認同感。

    但從小被嬴稷帶大的小嬴政就不一樣了。

    小嬴政在其他人面前,秦公子的架勢端得足足的,但到了嬴稷面前,好話簡直跟不要錢似的往外說。秦公子政能屈能伸,該向自家曾大父服軟的時候,絕不與自家曾大父硬犟。

    自家曾大父不高興的時候,小嬴政還會安慰他。

    面對這么懂事貼心的曾孫,嬴稷又怎么可能對他說出半句重話來?

    這時的嬴稷還不知道,以手段冷血強硬而著稱的他,未來將會走上慈祥曾祖父的路,自此一去不返。

    當然,現在嬴稷的種種表現,就已經讓周圍沒有見過他這一面的人感到很驚訝了。

    秦王稷怎么突然就變得這么會帶娃了呢?看到小公子姿勢不對,秦王稷還知道特意為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悼太子和太子柱年幼的時候,秦王稷可不曾親自抱過他們啊。

    深藏功與名的小嬴駟:嘻嘻,想不到吧,這都是在我身上練出來的!

    接下來的數日,趙姬幾乎沒什么機會再跟小嬴政接觸,因為嬴稷通常會把小嬴政抱在懷里。

    嬴稷對小嬴政的看重和縱容,簡直到了讓趙姬心驚的地步。她曾經親眼看到過小嬴政一把將嬴稷的胡子揪在手中的樣子,而嬴稷居然沒有生氣。

    秦趙之間的戰事仍在繼續,但這場戰事并沒有影響到處于秦軍核心保護圈中的小嬴政。

    又過了數日,嬴稷對白起道:“反間計可以開始準備起來了。”

    他已經收到了消息,嬴異人在呂不韋的幫助下,此時已經逃到了趙國邊境。

    既然嬴政父子都已經脫離了險境,那么秦國大軍自然不需要再有任何顧慮。

    “這段時間,寡人會回咸陽為大軍籌集糧草,招募新兵,并讓這些新兵在關中隨時待命。”嬴稷眉眼間盡是冷肅之色:“盡快結束這場戰役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在從上黨郡返回咸陽的途中, 為了照顧小嬴政的感受,嬴稷一行人走走停停,幾乎在路上耗去了成倍的時間。

    一路行來, 嬴稷幾乎都把小嬴政帶在他的身邊。有時是他自己抱著小嬴政, 有時是他身邊的人在抱,現在,小嬴政對嬴稷的氣息已經不再陌生。

    這會兒, 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小嬴政,下意識開始尋找嬴稷的蹤跡。當他捕捉到嬴稷的身影時, 他沖著嬴稷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他又想念嬴稷的胡子啦!

    嬴稷原本還對曾孫這般親近自己感到十分高興, 但曾孫一心只惦記著扯他的胡子, 這就讓他高興不起來了。

    雖說小嬴政年紀還小,手勁兒不算太大, 但他扯人胡子的時候也是很疼的好嗎?

    小嬴政見嬴稷遲遲不肯理會自己,不由困惑地歪了歪小腦袋, 似乎不明白, 平時一向對自己十分親近縱容的“大胡子”, 今日怎么好半天都不理會自己。

    小嬴政的眼睛眨巴了許久, 黑色的眼眸上逐漸蒙上了一層霧氣。

    嬴稷以為自家曾孫這是見自己不理會他, 委屈上了, 趕忙把小嬴政抱過來哄了哄。

    然后,嬴稷就感到小嬴政的小手熟練地揪在了他的胡子上。

    因為疼痛, 嬴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扭曲。他用凌厲的目光朝著左右掃視了一圈,近身伺候的兩名仆從這時已經乖覺地低下了頭, 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

    嬴稷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懷中的曾孫。他不知道, 這小子為何會對他的胡子這般執著。

    要不,等他回到咸陽之后, 試著把胡子給剪了?

    好在,小嬴政除了特別喜歡揪嬴稷的胡子之外,沒有什么別的不良嗜好。

    有時候,從戰場而來的士兵向嬴稷匯報軍情,小嬴政都會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

    等到嬴稷處理完正事,看到仍在思考中的小嬴政,嬴稷就會忍不住輕輕拍拍他的小腦袋:“你聽得懂我們方才在說什么嗎?”

    “啊~”

    “寡人可告訴你,你別隨便亂應。你應了,寡人就當你是真的聽懂了。”

    說著,嬴稷將小嬴政抱起來墊了墊,而后滿意地點點頭:“政兒這些日子又重了。”

    等到嬴稷一行人抵達咸陽的時候,小嬴政不止學會了翻身技能,抬頭技能,還喜歡在嬴稷的馬車里亂爬。

    他喜歡最后這項活動,在嬴稷的馬車里到處爬,顯然讓他有種尋寶的快樂感。

    不過,當小嬴政第一次亂爬被嬴稷發現后,嬴稷就禁止他再繼續進行這項活動。

    嬴稷把小嬴政抱起來,嚴厲地對他說道:“不許胡鬧,你要是從馬車上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啵~”小嬴政一臉無辜地與嬴稷對視著,試圖恃萌行兇,讓嬴稷改變主意。

    可惜事涉小嬴政的安全,嬴稷不為所動。

    在抵達咸陽之前,小嬴政已經委委屈屈地在馬車上蜷縮了好幾個月了!

    當他被人從馬車上抱下來的時候,他感覺連周圍的空氣都清新了不少。

    嬴稷看著自家曾孫一臉新奇地東張西望的樣子,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澀感。

    這種毫無陰霾的笑容,是秦王政絕對不可能擁有的。

    秦王政對身邊的人總是保持著戒備,嬴稷在與秦王政相處的時候,尚未覺得如何,畢竟秦王政已經是一名優秀的王者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

    但此時嬴稷看到小嬴政面上的笑容時,他忍不住想要讓這純粹的笑容維持得久一些。

    “啊啊~”小嬴政見嬴稷不走了,忍不住開始用自己的小手推他的胳膊。

    他正對這座城池好奇著呢,他想好好看一看咸陽究竟是什么樣的。

    嬴稷知道小嬴政好奇心旺盛,擱在平時,他不介意滿足一下小嬴政,但眼下,他剛剛返回咸陽,朝中的官員都等著迎接他呢,朝中也積壓了許多政務等著他處理,他是真的不能在外間逗留太久。

    “過些日子吧。過些日子,待寡人得了空,再帶著你好生在咸陽城中游歷一番。”

    嬴稷摸了摸小嬴政的頭。

    此時的咸陽,與嬴渠梁時期的咸陽已經截然不同了。

    作為強秦的都城,咸陽已經成為天下有才之士趨之若鶩的地方。

    一座座宮殿拔地而起,巍峨高聳,象征著秦王的權威。

    嬴稷看著人來人往的咸陽街道,回首望著上黨郡所在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咸陽如今已是規模最大的都城之一,但嬴稷要的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

    守在王城門口等候的秦國大臣們在日落時分,終于等來了秦王的車架。

    他們只知道,在幾個月前,武安君白起率領數十萬大軍奔赴戰場,秦王稷也在隨行之列。他們并不知道嬴稷為何要親征。

    即使秦趙之間的這場戰事十分重要,但局勢還沒有危急到需要秦王以身涉險的地步吧?

    在眾人的矚目之下,秦王稷終于由人扶著下了馬車。秦國大臣們剛準備上前向秦王稷行禮,就看見秦王稷會轉過身,從車上小心翼翼地抱下了一個嬰兒。

    鐵血秦王瞬間化身為慈愛老祖。

    秦國大臣們此時的目光都有些呆滯,他們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難道,上一次戰場,還能讓秦王稷突然間移了性情嗎?

    這些人中,尤以嬴異人心情最為復雜。

    嬴異人在呂不韋找來的死士們的協助下,緊趕慢趕地從趙國都城邯鄲逃回了咸陽。

    但當他們準備求見秦王稷的時候,卻得知秦王人還在趙國,還沒有返回咸陽。那時,嬴異人的心情有多么復雜可想而知。

    在嬴異人逃回咸陽的一個多月后,秦王稷終于也抵達了咸陽,懷中還抱著小嬴政,對著小嬴政照顧有加。

    這讓嬴異人很難不懷疑秦王稷是為了照顧小嬴政的感受,才姍姍來遲。

    如果說先前嬴異人還覺得自家大父看中小嬴政,是因為他的緣故,那么現在,嬴異人就不確定了。

    嬴異人混在眾多臣子中向嬴稷行了禮。

    他看著嬴稷自豪地向周圍的大臣們宣布小嬴政是他的曾孫,卻絕口不提小嬴政的生父究竟是誰,他心中不由更不是滋味兒了。

    看來,嬴異人和呂不韋先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嬴稷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意過他這個孫子,嬴稷更在意的,是小嬴政這個曾孫。

    至于嬴稷究竟是怎么知道小嬴政的存在的……大概只能歸咎于先人給嬴稷托夢之類的吧。

    好在嬴異人作為小嬴政的生父,終究跟小嬴政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嬴稷看重小嬴政,就等同于是看重嬴異人。

    這般想著,嬴異人心中才終于好受了一些。

    嬴稷在離開咸陽的數月中堆積了許多政務,他一回來,先是著手處理了一些比較緊要的政務。在處理政務的間隙中,他還會抽空陪一陪小嬴政。

    嬴異人在王宮中枯等了好幾日,直到嬴稷回到咸陽宮的第五日,他才終于在他的父親太子柱的引薦下見到了嬴稷。

    “寡人對你有些印象,你是政兒的阿父。”嬴稷盯著嬴異人看了一會兒,開口道。

    嬴柱本以為他需要費些口舌才能讓嬴稷明白嬴異人是誰,但他沒有料到,這才一見面,嬴稷就給嬴異人冠上了“政兒的阿父”這個稱謂。

    他看了看嬴異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嬴稷,再看看被嬴稷抱在懷中的小嬴政,便不再說什么了。

    反正,他這個兒子看起來是個有主張的,不怎么需要他的幫助。

    嬴異人在聽到“政兒的阿父”這個稱呼時,多日以來心中的猜測終于落到了實處。

    他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面對氣勢迫人的祖父,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些。

    “不錯,孫兒正是政兒的阿父。政兒自出生后,便一直被孫兒養在邯鄲的小院中。為了保護政兒,孫兒幾乎不曾讓他見過外人。大父可是從秦國派去趙國的官員處,知曉了政兒的存在?”

    嬴稷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孫子。嬴異人看上去謙恭,可他才回來沒多久,這都已經開始試探上嬴稷這個祖父了!該說他不愧是政兒的阿父嗎?

    果然,政兒日后會成為秦國最有能耐的秦王,政兒的阿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你不需要知道這一點。你只需要知道,日后政兒會由寡人親自來教導。政兒的教育不需要你出手,你只需要在政兒需要父母關懷的時候,帶著你的妻子出現就好。”

    嬴異人敏銳地從嬴稷的話語中捕捉到了“妻子”二字。

    他在邯鄲之時,雖與趙姬以夫妻相稱,但趙姬嚴格說來,只是他的姬妾。

    現在,因為小嬴政的緣故,嬴稷打算讓他正式讓趙姬成為他的正妻么?

    倒也不是不行。趙姬人雖然愚鈍了些,缺乏政治素養,但她生得貌美溫柔,頗得嬴異人的歡心,再加上她又為嬴異人生下了小嬴政,嬴異人并不排斥讓趙姬成為自己的妻子。

    嬴異人剛對著嬴稷說了聲“是”,就見嬴稷冷不丁地將小嬴政托舉到了他的面前。

    嬴異人:“!”

    小嬴政:“?”

    終究還是嬴異人先回過神來,他雖不明白嬴稷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與小嬴政打起了招呼。

    “政兒,我是阿父啊。數月不見,你可還記得阿父?”

    小嬴政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很快就不感興趣地扭過頭去,轉身朝嬴稷要抱抱。

    嬴稷一面將小嬴政抱了起來,一面對嬴異人道:“看樣子,你平日里與政兒相處的時間不多。否則,政兒何至于對你生疏至此!”

    嬴異人聽出嬴稷的話語中有指責他不夠關心小嬴政的意思,趕忙道:“政兒畢竟年齡還小,我們父子倆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面了。他不記得孫兒,也實屬正常。在邯鄲的時候,孫兒幾乎每日都要見見政兒。”

    “寡人不管你過去是怎么做的。只是,你需得明白,往后,照顧好政兒就是你最重要的職責之一。”

    “孫兒明白了。”嬴異人在嬴稷面前哪敢反駁?當然是嬴稷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其實,不用嬴稷交代這些,在看到嬴稷對小嬴政的重視程度之后,嬴異人自會將小嬴政的重要程度往上抬一抬。

    “對了,你準備何時更名?”嬴稷又問。

    嬴異人愣了愣:“孫兒……何時準備更名了?”

    呂不韋是建議過嬴異人更名為嬴子楚,以此來討得太子柱所寵愛的華陽夫人的安心。

    但呂不韋也只是提了一嘴,嬴異人也沒有下定決心。怎么嬴稷居然就知道他正在考慮更改名字的事了?

    看樣子,嬴稷的情報網,果然遠遠超出了嬴異人的現象。

    這般一想,嬴異人便有些不寒而栗。

    嬴稷掃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必想些有的沒的。寡人向你問這個,只是提醒你在更名之后,要第一時間將你的新名字告知寡人。你愛給自己取什么名字,就給自己取什么名字,寡人不會過問。”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嬴異人免不了想得更多。會不會,曾祖的人知道了他在打什么主意,這是特意來敲打他了?

    嬴稷見嬴異人習慣性地又開始東想西想,不免有些煩躁。他索性揮揮手,讓嬴異人退了下去,以免嬴異人再惹他心煩。

    至于開頭說了一句話,便徹底失去了存在感的太子柱,自然是跟著嬴異人一塊兒退下了。

    周圍終于又恢復了往西的安靜。嬴稷抱起無知無覺的小嬴政,對他道:“你這阿父啊,就是在該聰明的地方不聰明,不該聰明的時候想得多。你說,是不是這樣?”

    “啊~”小嬴政哪里聽得懂自家曾祖父這一長串話是在嘰里咕嚕什么。

    他只能看見自家曾祖的胡子在他眼前來回晃蕩。

    屏氣、凝神,上手開抓!

    早已經驗豐富的政寶寶準確無誤地將嬴稷的胡子抓在了手中,扯得嬴稷面色一變。

    嬴稷在感受到自己下巴處傳來的疼痛后,忍不住想,看來,這剃胡子一事,還真得提上行程了。

    日后,他與小嬴政相處的時間必定只會多不會少。要是他還得時不時防備著胡子上被小嬴政來那么一下。他的日子也未免太難熬了!

    剃胡子,必須盡快剃胡子!不用全部剪掉,只要將胡子修剪到不易被小嬴政上手的地步,就足夠了。

    然而,當嬴稷剃完胡須出現在小嬴政面前時,他卻發現,小嬴政似乎不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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