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你是……”
王賁與王翦, 蒙恬與蒙驁,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問出了同一句話。
王賁看著眼前似乎比自己還年輕些的王翦, 神色驚疑不定。
對面的蒙驁則看著蒙恬的臉, 皺起了眉:“你是我蒙家人?哪一支的?”
蒙恬顫聲道:“我是秦王政手下伐魏副將蒙恬,蒙武之子,蒙驁之孫。您……可是我的大父?”
作為嬴政的心腹將領(lǐng), 許多事,嬴政并沒有瞞著王賁和蒙恬。
王賁和蒙恬都知道, 其他位面的秦昭襄王已經(jīng)先他們一步趕來了這里。
那位秦國先祖極為彪悍, 在秦王政率領(lǐng)大軍趕到之前, 秦昭襄王就已經(jīng)趕走魏軍,奪回河西失地, 將河西之地雙手奉還給秦孝公。
現(xiàn)在的秦國,早已不再是《求賢令》中那個可憐兮兮的受氣包了。即使秦國國力依然弱小, 擁有了強大軍隊的秦國, 已經(jīng)讓周邊的國家不敢隨意再隨意欺——辱它。
在這過程中, 秦昭襄王功不可沒, 王賁與蒙恬也對這位威名赫赫的秦國先君十分尊敬。
只是, 王賁與蒙恬也不知秦昭襄王在家書中對他們王上說了什么, 導(dǎo)致他們王上不怎么待見秦昭襄王。
就連秦孝公膝下一團(tuán)孩子氣的秦惠文王,在他們王上口中出現(xiàn)的頻率, 都比秦昭襄王更高一些。
言歸正傳,王賁和蒙恬既然知道秦昭襄王帶著自己的大軍來到了此處, 自然也做好了見到先人的準(zhǔn)備。
尤其是蒙恬, 他的大父蒙驁是從齊國入秦的,在秦昭襄王時期, 蒙驁就已經(jīng)進(jìn)入秦國高層的視線范圍了。蒙恬覺得,如果來的是晚年的秦昭襄王,他很有可能見到自己的大父。
至于王賁,他雖然也提前考慮過,他會不會遇到自己年輕版的阿父,但他對此沒有抱太大期望。畢竟,他的阿父屬于大器晚成的將領(lǐng)。
白起時期,王翦還十分年輕,寂寂無名,甚至連老將司馬錯的孫子司馬靳,存在感都比王翦高。白起被賜死的時候,司馬靳作為白起的部將,也跟著白起一起被賜死了。
沒了白起,軍中扛大梁的,就成了王龁和蒙驁等人。
在長平之戰(zhàn)中,王龁曾擔(dān)任白起的副將。
長平之戰(zhàn)后,秦國坑殺趙國四十萬大軍,那會兒正式趙國最虛弱的時候。白起欲乘勝追擊,一舉攻滅趙國,卻沒想到,受到了忌憚他功績的范雎的阻撓。
范雎收受了趙國使者賄賂,勸說嬴稷接受趙國的割地求和,嬴稷應(yīng)允。
可對于嬴稷這樣野心勃勃的人來說,眼看著趙國這樣一塊肥肉在眼前晃悠而不去吃,是違背他的本性的。秦趙兩國才議和沒多久,嬴稷再次派大軍攻打趙國。
這一回,他的目標(biāo)是趙國都城邯鄲,他想趁著趙國尚未緩過氣來,徹底攻滅趙國。
出于對白起的忌憚,嬴稷的首選并不是白起。在他看來,趙國此前已經(jīng)被秦國給打殘了。
嬴稷想試試,沒了白起,他能否攻滅趙國。
可惜,他派出的將領(lǐng)王陵辜負(fù)了他的期待,久攻邯鄲不下。
這時候,嬴稷才想起了白起。比起阻止白起立下更大的功勞以至于封無可封,嬴稷覺得,還是先滅了趙國更重要一些,因為他已經(jīng)隱隱意識到,在他眼中只剩下老弱殘兵的趙國,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大。
然而,白起也是有氣性的人。先前他明明可以乘勝追擊,嬴稷卻不讓,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打不下趙國了,又想起他來了,難道嬴稷當(dāng)他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白起冷冷地對嬴稷道:“臣身子不舒服,怕是無法替王上出征了。”
他顯然積郁已久,此刻當(dāng)著嬴稷的面,忍不住刺道:“先前長平之戰(zhàn)結(jié)束時,正是趙國士氣最低落的時候。那時若是王上讓臣乘勝追擊,趙國現(xiàn)在早就不復(fù)存在了,哪里還會有今日之憂?”
嬴稷大怒:“若是寡人一定要你為寡人掛帥出征呢?”
白起將頭偏向一邊:“那就恕難從命了。當(dāng)日臣有八分把握滅趙,如今,我秦國攻滅趙國的可能性只有不到三成……臣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況且,臣身體不適,還請王上另尋高明!”
君臣二人都不肯退讓半步,最終倒霉的,自然只有白起。
威名赫赫的武安君,就這樣被嬴稷賜死了。
常年擔(dān)任白起副將的王龁則被派去接替勞而無功的將領(lǐng)王陵,繼續(xù)攻打趙國。
事實證明,白起的判斷是正確的。秦軍包圍了邯鄲,卻始終無法啃下邯鄲這塊硬骨頭。
后來,信陵君竊符救趙,率領(lǐng)魏國軍隊和楚國軍隊,與趙國軍隊里應(yīng)外合,大敗秦軍。
哪怕王龁有著不錯的軍事素養(yǎng),秦軍仍然損失慘重。
盡管這一戰(zhàn)的失敗,并非王龁一人之過。但因為此戰(zhàn)中秦軍損失過重,王龁在秦國國君心中的評價不免受到了影響。
此前,秦國認(rèn)為王龁比蒙驁更老成持重,此戰(zhàn)之后,秦國國君就更愿意重用蒙驁了。
秦孝文王時代過于短暫,嬴稷待機時間太長的彼端就是,繼位的嬴柱還沒來得及有什么作為,就去地下和他的老父親團(tuán)聚了。
秦莊襄王時期,嬴子楚以蒙驁為將,攻韓,伐趙,并奪取魏國三十七座城池,對魏國產(chǎn)生了嚴(yán)重威脅。
魏安厘王忍無可忍,派信陵君魏無忌與其余四國合縱,組成了五國聯(lián)軍,共同攻打秦國,最終擊敗秦軍。
這次的合縱隊伍中,不見齊國人的身影。
自從齊國險些被滅又復(fù)國之后,齊襄王、君王后只想休養(yǎng)生息,壓根兒不想再摻和什么合縱連橫之事。
只要被攻打的不是齊國,誰打了誰,跟他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秦國和齊國又不接壤,秦國對齊國的威脅,還比不上齊國周邊這些國家對齊國的威脅大呢!
后來,齊國頗具傳奇色彩的君王后去世,她的兒子齊王建也繼承了父母的想法,不肯輕易動兵戈,尤其不愿意與秦國為敵。
秦王政繼位之初,趁著信陵君魏無忌去世,命蒙驁攻打魏國,攻取魏國二十余座城池。
可惜蒙驁沒能熬到秦王政發(fā)動滅國戰(zhàn)的時候,否則,滅六國的功勞必然有他的一份。
王翦是在蒙驁去世之后,才真正開始嶄露頭角的。彼時,他已經(jīng)人至中年。
很快,秦王政就發(fā)現(xiàn),王翦的打法雖然不像某些傳奇名將那么驚艷,卻異常的穩(wěn)。
從過程到結(jié)局,沒有什么驚喜可言,王翦卻總能以看似平平無奇的方式,取得平平無奇的勝利。這對于只注重結(jié)果不看重過程的秦王政來說,卻是恰到好處。平平無奇好啊,只要能夠確保最終的勝利,中間的波折少一些,也沒什么不好。
在滅國戰(zhàn)開始之前,王翦父子的名聲其實并不算響亮,但秦王政卻對他們十分信任。
也正是因為這份信任,才有了后面王賁王翦父子聯(lián)手攻滅數(shù)國的功績。秦滅六國,其中有五個國家的覆滅,背后都有王翦王賁父子的參與。
但,盡管后世王翦戰(zhàn)功赫赫,是秦滅六國的最大功臣之一,昭襄王時期的王翦,按理說應(yīng)該還在白起麾下當(dāng)個小兵小將。
蒙恬見了蒙驁十分激動,王賁見了疑似年輕版王翦的人,卻有些不敢認(rèn)。
他的阿父,怎么會會是函谷關(guān)守將呢?哪怕是副將,也不符合他的認(rèn)知啊!
蒙驁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了兒子蒙武,不過,兒子還是個小豆丁。
他冷不丁看到成年版孫子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總算是有些理解嬴渠梁那復(fù)雜的心情了。
他兒子還那么小,怎么一轉(zhuǎn)眼,孫子都那么大了呢?
“你……當(dāng)真是阿武的兒子?”蒙驁狐疑地看著蒙恬。
蒙恬想了想,掏出了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這是大父您從前用過的匕首。”
蒙驁見狀,取下了隨身攜帶的匕首,拿來跟蒙恬的匕首進(jìn)行比對。
兩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樣,連雕花紋路都沒有絲毫差別!
“大父,現(xiàn)在你該信了吧?”蒙恬道。
事實就擺在眼前,容不得蒙驁不信。
“你剛才說,你是秦王政麾下的伐魏副將,蒙恬。”蒙驁仔細(xì)回憶著蒙恬說過的每一個字:“既然我是你的大父,我便喚你阿恬吧。”
蒙恬點了點頭。他阿父平時就是這么喚他的,對于這個稱呼,他沒有什么意見。
既然蒙恬是蒙驁的孫子,那么秦王政和秦昭襄王輩分就不會差太遠(yuǎn)。
蒙驁問:“秦王政是秦王稷的孫子還曾孫?你們這次伐魏,可是魏國又不安分了?”
“王上是秦昭襄王的曾孫。魏國如今可不敢跟我秦國別苗頭。王上派我們攻打魏國……是為了滅魏!”
蒙恬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魏國占據(jù)著一塊肥美之地,卻無力守護(hù)它。既如此,這魏國的地,自然該歸我秦國所有!”
“滅國?”蒙驁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孫子:“秦王政時期,秦國已經(jīng)發(fā)展到可以攻滅魏國的地步了嗎?”
他是知道秦公秦王們的野心的。如果不是看好秦國,他也不會離開齊國,為秦國效力。
但即使是強大如秦王稷,想要攻滅如魏國一樣的大國,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哪怕秦國能夠能夠擊敗魏軍,其余幾國也不會坐視魏國被滅,更何況,魏國還有魏無忌那么個硬茬子。但凡嬴稷透露出想要滅魏的意圖,魏無忌定會想辦法聯(lián)合其余幾國攻打秦國。
“不錯,信陵君已逝,魏國再無能人。我秦國自然能夠滅魏!”
雖然秦軍尚未拿下魏國,但在蒙恬口中,魏國已儼然成為了秦國的囊中之物。
頓了頓,蒙恬又對自家大父道:“在攻打魏國之前,我秦國已經(jīng)滅了韓國和趙國!”
“我秦國不止要攻滅韓、趙、魏,接下來還要攻滅其余幾國,直至一統(tǒng)天下!”
方才還有些拘謹(jǐn)?shù)拿商瘢丝田@得異常狂妄。只聽他放聲大笑道:“我秦國如今兵強馬壯,又有秦王政這樣的英明君主,誰與爭鋒?假以時日,天下都將插滿我大秦旗幟!”
蒙驁:“!!!”
王翦:“!!!!!”
這秦王政,那么生猛的嗎?
一統(tǒng)天下啊……他們的子孫,可真是生在了一個極好的時代!
僅僅只是聽著這些話,他們都已經(jīng)跟著激動了起來。
一旁的王賁跟著補充道:“燕國不足為慮,楚國正在內(nèi)斗,齊國與我秦國交好,絕不會幫助魏國。只怕我秦軍攻破大梁城那一日,齊王還會給我們秦王送來一份賀禮。”
畢竟,秦國在攻滅韓國和趙國之后,齊王建就是這么做的。
王翦感慨道:“看來,秦王政當(dāng)真有可能成為一統(tǒng)天下的第一人!”
之前他還覺得,即使秦國國力最強,想要攻滅其余幾國,只怕也不那么容易。畢竟在攻滅一國的過程中,他們很可能會招來其余所有國家的聯(lián)手反抗。
可現(xiàn)在,聽王賁這么一分析,倒像是六國那些后代們愈發(fā)不成器了……又或是秦國迎來了一位空前強大的王,襯得六國君主愈發(fā)昏庸。
總之,王翦覺得,蒙恬與王賁并不是盲目樂觀,秦國真的有極大的可能攻滅六國。
若有機會參與到這樣的盛況中,該有多好!
王翦這么想著,便也在不知不覺間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王賁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可是我的阿父王翦?”
有蒙驁的“天降好大孫”在前,王翦總算是沒有被自己可能有個天降好大兒的消息給砸暈。
他仔細(xì)端詳著王賁的面容:“我名喚王翦不假,你……莫非,你是賁小子?”
在王翦出征之前,他家那皮小子還在上房揭瓦呢,王翦很難將眼前這名已經(jīng)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將領(lǐng)跟他的好大兒聯(lián)系在一起。
偏偏,眼前這人與小王賁五官最為相似,與王翦的其余幾個兒子不怎么像。
王賁道:“是我,阿父。如果您真的是我的阿父,您沒有必要羨慕我們。因為,在我們那里,趙國就是您攻滅的。王上很看重您,接下來,有的是您發(fā)揮的余地。”
年輕的王翦冷不丁聽說自己未來會成為滅六國大將,像是被天降餡餅砸中了一般,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要知道,在不久前,他還是白起麾下一名平平無奇的千夫長啊!能夠被嬴渠梁和嬴稷看中,拔擢為函谷關(guān)副將,對他來說都已經(jīng)是從未想過的好事了。
誰能料到,他在未來,竟然還能夠追隨一代雄主蕩平天下!
聽到這里,蒙驁的呼吸也變得沉重了幾分。
他抓著自家大孫子的手,急切地問道:“那我呢?秦王可有派我去攻打哪國?”
“王上是愿意重用您的。不過,在王上發(fā)起滅國戰(zhàn)時,您已去世……”蒙恬見自家祖父面色難看,趕忙安慰道:“您放心,我和阿父會連著您那份一起努力,絕不會讓我蒙家蒙羞!”
蒙驁欲哭無淚。
兒孫替他上,和他親自上,那是一回事嗎?
就算蒙恬再怎么安慰他,他還是覺得心塞啊!尤其是在有王翦跟他作為對照組的情況下。
他怎么就那般不爭氣,沒有活到那個好時候呢?那可是殲滅六國的功績,又豈是尋常攻城略地能比的?
現(xiàn)在在場的四個人中,只有蒙驁沒有滅國功績。蒙驁深深覺得,他被其余三人給排斥了。
再者,錯過了那樣一個群星薈萃、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對于蒙驁而言,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遺憾!
蒙恬不善于安慰人,他見自家大父實在傷心,只能伸出手,拍了拍蒙驁的肩:“要不,您努力多活些年頭?”
蒙驁冷漠地瞥了他家好大孫一眼,不想說話。
說得好像他想多活幾年,就能多活幾年似的。
原本這只是一場確認(rèn)彼此身份的行程。
在四人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關(guān)系后,又演變?yōu)橐粓稣J(rèn)親大會。
此刻,知道了秦王政未來功績的蒙驁和王翦,對這位素未謀面的秦王肅然起敬。
他們一面向自家的好大兒和好大孫打探著秦王政的信息,一面催著他們趕快將秦王政給迎進(jìn)來。
“快去,怎么能讓秦王政干等那么久?你怎么做人臣子的?”
“秦王政一路長途跋涉,定然累壞了,趕緊讓他入關(guān),好生歇息歇息!”
王賁和蒙恬:“……”
剛剛是誰拉著一直跟他們說話來著?現(xiàn)在怎么都是他們的鍋了?
還有,他們要怎么做到一邊向自家大父和阿父介紹嬴政,一邊去請嬴政入關(guān)?他們的大父和阿父莫非以為他們會分——身術(shù)?
第32章 第 32 章
嬴政被人熱情地迎入函谷關(guān)時, 他還有些摸不著頭腦。
方才函谷關(guān)守將一方對他們那么警惕,怎么忽然間就來了個大轉(zhuǎn)變,熱情到不像話了呢?
但當(dāng)他看到蒙驁和王翦時, 他也跟著失了神。
這就是蒙驁和王翦年輕時的樣子啊……
年輕版的他們, 跟上了年紀(jì)的他們,有很大不同。
蒙驁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了,但嬴政至今還記得他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面容, 以及他古板到將近嚴(yán)苛的樣子。蒙驁總是對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他對他的下屬們也同樣如此。
嬴政還記得, 他剛剛繼位不久, 有一回他讓蒙恬帶他去軍營看看。由于沒有提前知會軍隊的人, 他們險些被當(dāng)成入侵者圍攻。
蒙驁在聞訊趕來之后,將自己的孫子一通臭罵, 對著嬴政這個秦王也沒什么好臉色。
理智上,他知道他應(yīng)該對秦王客氣著些, 可脾氣上頭了, 他便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嬴政到底也知道自己理虧, 因此, 他并沒有計較蒙驁對自己態(tài)度不好, 反而對蒙驁誠摯地道:“寡人年少繼位, 許多事情的確不大懂,還請蒙老將軍日后多教教寡人。”
他雖貴為秦王, 但在忠臣、能臣面前,還是很能拉得下臉來的。
蒙驁看著與自家大孫子年齡相仿的秦王, 回想起先王臨終時拉著他們這些大臣的手, 將年少的秦王托付給他們的模樣,便不由心軟了。
“我大秦因軍功爵制而強盛, 王上是該與軍中的將領(lǐng)們好生親近親近。”
這些事,本該由先王來為嬴政安排,可惜先王去得早。
蒙驁想起在朝中擅權(quán)的丞相呂不韋和太后趙姬等人,不由皺起了眉,蒼老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這樣吧,日后王上若是想來軍營中視察了,只管讓阿恬給臣遞個口信,臣來為王上安排。王上如果不想引人矚目,臣也自有辦法。”
“多虧了有老將軍這樣的忠臣良將這般為寡人打算。”
少年秦王面上露出了笑容。他慣來是不愛笑的,那笑容極淺,又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朝中諸事有太后與丞相主持大局,寡人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隨老將軍學(xué)些功夫和兵法,也與我大秦軍中的將領(lǐng)多多切磋武藝。”
只是偶爾與軍中將領(lǐng)接觸,可不能滿足嬴政的需求,他要牢牢將軍隊的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即使趙姬與呂不韋權(quán)傾一時又如何?只要嬴政牢牢掌握住軍權(quán),待他及冠,朝政大權(quán)也終有一日會回到他的手中。
蒙驁這時候也琢磨過來了。莫非,秦王今日這看似魯莽的行為,實則是故意為之?
其目的,就是為了試探自己,并順勢提出與軍中將領(lǐng)接觸的要求?
他看著秦王,只見少年身姿頎長挺拔,稍顯青澀單薄。但秦王面容沉靜,胸有溝壑,簡直不像是他這個年歲的人。
蒙驁又看了看站在秦王身邊的自家大孫子蒙恬,見蒙恬仍是一臉純良的模樣,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蒙驁頓時有種不忍直視的感覺。
明明是年齡相仿的少年,他家傻孫子論謀斷,論心機,實在比王上差了太多!
此后,嬴政便常往軍營中跑。
呂不韋和趙姬起初還有些詫異,但在見過幾次嬴政與年齡相仿的少年們切磋功夫的情景后,便對這事不以為然了。
他們只當(dāng)嬴政是少年心性,名為檢閱軍隊,實則是尋個由頭出來與同齡人玩耍。
他們并未意識到,這位年少的秦王早已認(rèn)識到了軍權(quán)的重要性,并無師自通地開始在軍中布局了。
蒙驁雖對嬴政十分尊敬,但他并不會事事順著嬴政。
當(dāng)蒙驁意見與嬴政相悖時,嬴政想要說服他,往往要花費不少力氣,這也讓嬴政深刻認(rèn)識到了這位老將軍固執(zhí)起來有多難搞。
但,只沖著這位老將軍愿意將兩個孫子送到嬴政身邊輔佐嬴政,他本人對嬴政這個秦王亦是忠心耿耿,嬴政便愿意多給他一些耐心,爭取“以理服人”,而不是借著君王的身份強令蒙驁低頭。
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磨合,嬴政在蒙驁面前不再掩飾他的心氣與志向,他要奪回王權(quán),并繼承他先祖?zhèn)兊倪z志,問鼎天下!
他先祖?zhèn)兡茏龅降氖拢瑯幽茏龅剑茸鎮(zhèn)冏霾坏降氖拢矔龅剑?br />
當(dāng)嬴政親口對蒙驁說出這番話時,蒙驁仿佛看到了旭日東升之景。
盡管眼前的秦王是如此的年輕,蒙驁卻從他的身上看到了雄主的潛質(zhì)。
嬴政如此聰慧,又有如此遠(yuǎn)大的志向,跟著他,何愁不能抵達(dá)更遠(yuǎn)的地方,書寫更輝煌的篇章?
在那一刻,蒙驁徹底為這位年輕的秦王所折服。
秦王政四年,魏安厘王與信陵君魏無忌同年辭世。
嬴政得知這個消息,認(rèn)為這是攻打魏國的好時機,便有意派大軍攻打魏國。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呂不韋和太后趙姬并不贊同嬴政的想法。
呂不韋與嬴政分析了一通利弊,最后總結(jié)道:“王上還小,不知此事的輕重。”
他看嬴政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時年十七的嬴政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呂不韋,仿佛將他的那些小心思洞瞧得一清二楚。
“蒙將軍,你怎么說?”
蒙驁出列道:“臣聽從王上差遣。”
“好!寡人命你率二十萬大軍攻打魏國!此時魏國還未出國喪,士氣低迷,你能攻下多少城池,便攻下多少城池來!糧草方面的事,你不必?fù)?dān)心,呂相覺得糧草難以籌集,在寡人看來卻不是什么難事兒!”嬴政走到蒙驁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寡人親自為你穩(wěn)住后勤線。放心,寡人定讓你后顧無憂!”
蒙驁大聲道:“臣信王上!臣定然不會辜負(fù)王上的期待!”
看著氣勢十足的君臣二人,呂不韋這才倏然驚覺,原來,那個被他視為孩子的秦王政,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長大了。
秦王政在站起來時,個頭甚至已經(jīng)比呂不韋還要高了!
這些年來,呂不韋和趙姬對嬴政的培養(yǎng)并不怎么上心。
趙姬好不容易擺脫頭頂?shù)蔫滂簦τ趯g作樂,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她還有個兒子需要好好教導(dǎo),當(dāng)然,她也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意識。
在她看來,她的兒子已經(jīng)是秦王了,榮華富貴已經(jīng)應(yīng)有盡有了,還需要努力什么呢?
呂不韋倒是明白教育的重要性。嬴異人當(dāng)日在邯鄲為質(zhì)時,呂不韋為了增強他歸秦后的競爭力,還為他延慶名師,為他造勢呢。
可到了嬴政這兒,呂不韋就開始裝聾作啞,敷衍了事了。
呂不韋巴不得嬴政遲遲無法掌控朝中大局,如此一來,嬴政自然少不得要事事倚仗他這個“仲父”。
可惜,嬴政敏而好學(xué),天生便精通權(quán)謀之道。他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王者,即使無人教導(dǎo),他也知道該如何為自己增加籌碼,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
呂不韋不肯悉心教導(dǎo)嬴政,嬴政便親自試探群臣,自己給自己找合適的老師,并借機拉攏一些可靠的大臣。
嬴政十分聰慧,無論學(xué)什么都學(xué)得極快。落在呂不韋的眼中,便是他今日跟這個大臣學(xué)學(xué),明日學(xué)煩了又去騷擾另一個大臣,總之,這熱情持續(xù)不了幾天。
正因如此,呂不韋沒把嬴政的種種舉動當(dāng)回事兒。
直到如今,嬴政羽翼已豐,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軍中,都有了一批擁躉了,呂不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小瞧了嬴政。
這也讓呂不韋感到有些不妙:這些年來,他仗著秦王年幼,常與太后私通。如今,秦王年歲漸長,又這般聰慧,他與太后的種種舉動,是否都已落入了秦王的眼中?秦王又是否會對他心生怨恨?
看樣子,必須盡快從這攤污泥中脫身了。
只是,如何能夠做到結(jié)束與太后關(guān)系的同時,又不引起太后的怨恨?呂不韋感到有些頭疼。
蒙驁在秦王政的支持下,攻奪了魏國酸棗、雍丘等二十座城池,秦王政大悅,將這二十座城池設(shè)為秦東郡。
這場大勝仗,為年輕的秦王帶來了些許聲望。不少有才能的人開始注意到這位年輕的秦王,并朝他靠攏。
而呂不韋,也在蒙驁凱旋之后,將一個名喚嫪毐的門客送去了太后趙姬處。他對太后說,他年歲漸長,已有些力不從心,不如讓他手底下的人來代他繼續(xù)侍奉太后。
太后趙姬起初有些不高興,但在見識過嫪毐的“妙處”之后,她對呂不韋不再執(zhí)著。
誠如呂不韋所言,當(dāng)初她身份低微,需要仰仗呂不韋,如今,她已是太后之尊,呂不韋都要看她臉色行事,他們之間尊卑已經(jīng)完全顛倒了。
她對呂不韋的執(zhí)著,究竟是習(xí)慣了依賴呂不韋,還是真就非呂不韋不可呢?
嫪毐比呂不韋年輕體壯,比呂不韋更討趙姬歡心。很快,趙姬將呂不韋拋在了腦后,開始與嫪毐日日作樂。
呂不韋見狀,也大大松了口氣。
往后,即便秦王發(fā)現(xiàn)了太后與嫪毐歡好之事,容不下嫪毐,那也至多是將嫪毐處死,牽連不到呂不韋身上。
后來,當(dāng)嫪毐伙同趙姬叛變,呂不韋才發(fā)現(xiàn),他實在是放心得太早了!
蒙驁的這場大勝,讓嬴政對他越發(fā)看重。只是,此戰(zhàn)之后的兩年內(nèi),蒙驁的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
無論是當(dāng)時的嬴政還是蒙驁,都沒有想到,那場魏國大捷,竟會成為蒙驁此生的最后一仗……
此刻,成熟了不少的嬴政看著年輕的蒙驁,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蒙驁?zhí)稍诓¢缴希勾估弦拥拿嫒荨D菚r的蒙驁,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半點兒也看不出兩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
“寡人還要靠將軍替寡人征戰(zhàn)天下,將軍就要棄寡人而去了嗎?”
秦王年歲輕輕,卻已經(jīng)見慣了生死。他生活在邯鄲城中時,見過趙地黔首們家中掛著的白幡,回到秦國之后,沒多久,他便送走了自己的父親。
如今,他又要送走自己倚重的大將了。
秦王政垂下頭,神色有些落寞。
蒙驁一邊咳喘著,一邊道:“臣也想繼續(xù)為王上征戰(zhàn),只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
他有幸得遇雄主,他卻來不及為對方效忠,便要離開了,上蒼待他何其不公!
秦王政這時候反倒開始安慰蒙驁,讓他莫要為自己、為大秦掛心。
安慰人著實不是他的強項,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讓他說得磕磕絆絆的。
在嬴政看來,這些話語蒼白而又無力。他知道蒙驁最不甘心的點在于何處,可他卻只能避開那一點,顧左右而言他。
即使擁有再顯赫的身份,他們在生死面前,也依舊這般無力。
勸著勸著,嬴政覺得,自己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這時,蒙驁干枯的手落在了嬴政的手上:“能讓王上這般為臣費心,臣實在不枉此生。”
他瞇眼看著前方的虛空,然而此時,他的雙眼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日后,待王上夙愿得償,定要燒封書信來知會臣一聲。”
“好……”
冰涼的手,從秦王的手中滑落。耳邊,傳來蒙家人壓抑的哭泣聲……
對于已經(jīng)開始征戰(zhàn)天下的嬴政而言,這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準(zhǔn)確說來,親政之前的他,和親政之后的他,完全處于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中。
平定嫪毐之亂,將大權(quán)從呂不韋手中奪回后,嬴政就變得十分忙碌。
忙著整頓軍隊,為攻打其余六國做準(zhǔn)備,忙著處理政務(wù),忙著為秦國留下足夠的子嗣……
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功夫去回憶過往的事了。
然而眼下,故人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記憶也如倒帶般再次浮現(xiàn)在嬴政的腦海中。
嬴政上前握住了蒙驁的手:“將軍別來無恙。”
蒙驁也不是個傻子,看著眼前的秦王露出與故人重逢的神色,便知道他懷念的絕對不是自己。
“臣并非王上認(rèn)識的那個‘蒙驁’。”
“寡人知道,只是,蒙老將軍過世多年,寡人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寡人竟還能再見到老將軍……”
蒙驁:“……”
雖然被秦王政拉著手,一口一個“老將軍”的,有些尷尬。不過,他能感覺到秦王政流露的真情實感。
秦王政……也是個性情中人啊。
他有著雄才大略,殺伐決斷的同時,又頗為重情。
蒙驁一方面為未來的自己不能多活幾年,為這樣的君王效力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覺得無比安心。在這樣的君王手底下做事,他兒孫們的前程想必是不必?fù)?dān)憂了。
一旁的王翦見秦王政只顧著與蒙驁互訴衷腸,對他卻不予理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兒。
說好的他才是秦王政手底下滅國的得力干將呢?
王翦深深覺得,自家好大兒是為了哄他開心而夸大其詞。
秦王政……瞧著也不怎么在意他嘛。
王翦正這么想著,一旁的嬴政似乎感受到了來自王翦的怨念。只見他放開了握著蒙驁的手,來到了王翦的身邊。
“王老將軍總是對寡人說,自己年輕時平平無奇。寡人看,王老將軍實在是太過自謙了。”
嬴政用贊嘆的眼神看著年輕的王翦:“上了年齡的王老將軍,是我秦國軍中泰斗,年輕的王將軍,亦是少年英才。”
王翦哪里經(jīng)歷過這樣的陣勢?他撓了撓自己的臉,被嬴政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刻,王翦總算是明白,為何他家好大兒,以及隔壁蒙驁的好大孫,一提起秦王政就雙眼放光、贊不絕口了。
擁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秦王政,卻又對手底下的將領(lǐng)這般體貼,溢美之詞張口便來,眼神真摯情感充沛,這誰能拒絕得了?
也難怪秦王政手底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對他這般死心塌地了。
王翦都有些羨慕未來的自己了……
哎,不能深想,不能深想。眼下他還是秦王稷手底下的將領(lǐng)呢,他效忠的對象是秦王稷。
把秦王稷拿來跟秦王政做比較,是不應(yīng)該的,他不能老想著“跳槽”去秦王政那里。
嬴稷對白起有著知遇之恩,白起自然對嬴稷情感深厚,即使旁人對他再好,給他開出再優(yōu)厚的待遇,他也不會輕易離開嬴稷。
王翦和蒙驁與白起不同。眼下的他們,在嬴稷那里連替補大將都算不上。
乍然遇到嬴政這么個對他們珍之重之的君主,也難怪他們會動了爬墻頭的心思。
這實在不能怪他們。
王翦和蒙驁在與嬴政有過深入接觸之后,對嬴政的印象都十分好。
“孝公若是知道自己的子孫日后能有這般成就,定會十分欣慰。”
嬴政聞言,唇角弧度微微上揚:“當(dāng)然,寡人這次來,就是給老祖宗撐腰來了。順帶著告訴老祖宗,無需為秦國的將來而擔(dān)憂!”
“您的曾大父秦王稷若是知道了您的所作所為,定然也會以您為傲。”
聽到這番話后,嬴政嘴角沉了下去,直至抿成一條直線:“曾大父對寡人這般不屑一顧,想來是看不上寡人這個曾孫的。既如此,寡人還是莫要去叨擾曾大父了。”
蒙驁與王翦聞言,面面相覷。
不是,秦王稷都跟秦王政說了些什么?
怎么祖孫連面都沒見上呢,秦王政就對秦王稷這般不滿了?
……
一封來自函谷關(guān)的書信,被人快馬加鞭地呈到了嬴渠梁的案頭。
不久,嬴渠梁的書房中,便傳來了三聲大笑,緊隨其后的,便是幾聲“好”字。
嬴渠梁本以為,他孫子嬴稷能夠在這亂世之中霸道橫行已經(jīng)夠厲害了,沒想到,他這曾曾曾孫更是厲害,都已經(jīng)開始攻滅六國了!
哎,說起來,都是他這個做老祖宗的不爭氣,耽擱了嬴政。
否則,嬴政哪里會只是去大梁王宮中晃悠一圈?說不定整個魏國都已經(jīng)被他給拿下來了!
嬴渠梁得知了這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拿去跟自家好孫子一起分享。
可他才一走出房門,就意識到嬴稷還在給嬴駟上課。
這會兒他要是過去,不僅打擾了嬴駟的課程,還影響了父子倆交流感情,不妥,不妥。
還是過會兒再去找嬴稷吧,嬴渠梁想。
人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這邊,嬴渠梁興致高昂,另一邊,嬴稷正處在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平日里只有別人遷就他、討好他的份兒,可遇到了嬴駟,嬴稷才體會到遇到克星是種什么滋味兒。
小嬴駟平時看著十分乖巧,但不知為何,他在上秦律課時,卻調(diào)皮得厲害。嬴稷一個沒看住,他便要偷溜。
被嬴稷逮回來之后,小嬴駟能老實一陣子,可用不了多久,他又想跑路。
這要是嬴稷自己的兒孫這般不聽話,嬴稷早就開始棍棒教育了。
偏偏小嬴駟是嬴稷的阿父,打也不好打,罵也不好罵,擺出冷臉來嚇唬小嬴駟這招也不管用,嬴稷實在是頭疼不已。
在又一次將小嬴駟逮回來之后,嬴稷面上的神色隱隱有些崩潰:“你為何總是要逃,之前上別的課,不都好好的嗎?”
難不成,是他家小阿父在故意針對他?不帶這樣坑自家兒子的吧?
小嬴駟眨了眨眼,對嬴稷道:“你講的,我大體能聽懂。不過,你老是跟我說要這么做,要那么做,不許這么做,不許那么做的,我不喜歡!”
說完這番話后,小嬴駟沖著嬴稷扮了個鬼臉:“你越不許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你讓我做的,我就是不想做!稷兒,不要這么啰嗦好不好?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
聽了小嬴駟的話,嬴稷總算是明白,他的阿父為何會觸犯法律了。
衛(wèi)鞅定下的條條框框太多,嚴(yán)重限制了他們的自由。少年時代的嬴駟正是最叛逆的時候,也是最向往自由的時候,他如何能夠忍受自己被秦律管頭管腳?
如此一來,可不就是秦法越不許做什么,嬴駟越要跟秦法對著干么?
嬴駟身為秦國太子,即便是觸犯了秦法,承受刑法的也不會是他,而是他的老師。
想到這里,嬴稷就不由眼前一黑。他不會被他家小阿父給坑得需要動用秦王的身份,才能逃過刑罰吧?
一場秦法課結(jié)束,小嬴駟如蒙大赦。他見嬴渠梁找了過來,便高高興興地找嬴渠梁說話去了。
只留下嬴稷靠在墻邊懷疑人生。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嬴稷得知了自家好曾孫已經(jīng)開始攻滅六國的好消息。
一開始,嬴稷還愣在原地,似乎沒有聽清嬴渠梁在說些什么。
直到嬴渠梁將懷中的嬴駟抱起來墊了墊,又滿面笑容地對嬴稷道:“寡人說,政兒已經(jīng)滅了韓國和趙國,他在來之前正準(zhǔn)備去攻打魏國!稷兒,你有一個好曾孫吶!”
“這小子,倒還有幾分他先祖的風(fēng)采!”嬴稷嘴角悄悄翹起,很快又消失于無形。
與嬴稷相處久了,嬴渠梁還能不知道他家孫子有多口是心非嗎?
“稷兒,政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了函谷關(guān),正在朝櫟陽趕來。待他到了,你要好生與他相處,不要再擺你的臭架子了。否則,這么好的曾孫跑了,寡人看你哪里哭去!”
“知道了!知道了!”嬴稷想,看在嬴政這么給他們爭臉的份上,他就勉為其難地對嬴政好些吧!
這時,嬴稷還不曾料到,他家好曾孫根本不稀罕他的這份“好”。
如今,在嬴政那里,嬴渠梁、嬴駟地位比嬴稷高,甚至就連蒙驁、王翦和白起這些武將的地位,也比嬴稷高!
第33章 第 33 章
“公子政”為秦國立下大功的消息, 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秦國。
他的橫空出世,就與嬴稷的突然出現(xiàn)一樣毫無征兆。
這些日子,秦國大臣們時不時就聚在一起討論嬴政的真實身份。
既然嬴稷這個后代秦王能夠被嬴渠梁一封《求賢令》召來, 那么, 還有其他后世秦王被召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了。
“君上的后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啊!”有人忍不住感慨道。
一年前, 他們還在被韓國和趙國聯(lián)手欺負(fù)呢,魏國連正眼都不帶看他們一眼的。
誰能料到, 一年后, 他們打了韓國又打趙國, 之后又擊退了魏國。
這回更好,新來的公子政直接把魏國都城大梁都給拿下了!
對于秦國大臣們來說, 這是一件極振奮人心的事,這也代表著嬴渠梁的決策沒有錯, 變法的確能夠讓秦國強大起來。秦國蒸蒸日上, 他們的日子自然也會跟著好過起來。
原本還對秦國新法頗為抵觸的一些大臣, 這會兒對新法的接受度高了不少。
當(dāng)然, 這只是秦國一部分官員的想法, 他們討厭被新法管頭管腳。但要是有利可圖, 犧牲些許自由在他們看來也并非不可接受。
這些人都是祖上沒有什么封地,或者封地較小、位置較偏的大臣。
即使他們的封地被取締, 他們也相信自己能夠憑著自己的本事掙回更多的家底。
至于一些從舊有規(guī)則中占盡好處的老封君,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受新法的。
不過, 不接受也沒用, 跳得厲害的人都讓嬴稷給收拾了。
從后世來的這位秦王是出了名的不講武德,經(jīng)過他一通亂殺, 反對變法之人幾乎已經(jīng)從秦國朝堂上銷聲匿跡。
剩下的幾個反對派見狀,也只能小心茍著,不敢再輕易出頭。
總體來說,秦國朝堂現(xiàn)在的氛圍還是比較和諧的。在親眼見識過后世的大秦有多強大之后,不少中立派也開始朝著支持變法的一派靠攏。
他們甚至還有心思用輕松的口吻來猜測嬴政的身份。
“你們說,這公子政,究竟是不是未來的秦王?”
“不好說,且看看君上打算以什么樣的規(guī)格來迎接公子政吧。”
他們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嬴政一行人抵達(dá)櫟陽之時,嬴渠梁率領(lǐng)滿朝文武親迎,給了對方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
見狀,秦國大臣們心中都有了數(shù),他們對待嬴政的態(tài)度也變得愈發(fā)恭敬。
一路風(fēng)塵仆仆趕來的嬴政也在打量著秦國現(xiàn)在的都城。
櫟陽的規(guī)模與后世經(jīng)過數(shù)次擴(kuò)建的咸陽無法相比,但嬴政并未露出任何嫌棄或是輕慢之色。
若是沒有先祖?zhèn)兊拇e累,咸陽怎會有后世的規(guī)格,秦國又怎會成為他記憶中的模樣?
這次他帶了二十萬大軍來到這個時空,他留了十萬大軍駐守在魏國剛剛割讓給秦國的領(lǐng)土上,協(xié)助嬴渠梁派去的人管理這片土地。
因此,跟隨嬴政來到櫟陽的,只有十萬大軍。
只是,十萬大軍進(jìn)入櫟陽之后,還是顯得有些擁擠。
櫟陽空間有限,這十萬人必然是不能長時間停留在櫟陽的。
嬴政心中盤算著,若是嬴渠梁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便讓他們聽從嬴渠梁的差遣。
不過,考慮到秦國現(xiàn)在國土面積不大,嬴稷大軍又先嬴政大軍一步來到了這里,嬴渠梁還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土地能夠安置這些人。
實在不行,就派這些人去修建咸陽,或者繼續(xù)攻城略地,給自己賺口糧!
很快,嬴政就收回了思緒。
嬴政看著滿臉笑容迎上來的嬴渠梁,又看了看嬴渠梁身旁神色高傲的嬴稷,朝嬴渠梁行了一個晚輩禮。
他這腰還沒彎下去,就被嬴渠梁一把扶住了。
“政兒,寡人在櫟陽等候你許久了。有你這么個后輩,是我嬴秦之幸啊!”
早在書信中,嬴渠梁就已經(jīng)不止一次稱呼嬴政為“政兒”,嬴政也早已習(xí)慣了老祖宗對自己的這個昵稱。
只是,當(dāng)面被年齡比自己還要小些的老祖宗這么稱呼,還是讓嬴政有些怪不自在的。
比嬴政更不自在的,還有他身后的將士們。殺伐決斷的秦王,突然被人稱為“政兒”……嗯有點莫名可愛呢。
秦王政身上的威懾力,都仿佛隨著這個稱謂而打了折扣。
嬴渠梁身邊的大臣們此時已基本確定了“公子政”和“公子稷”一樣,是未來的秦王。
他們隱晦地打量著嬴政,似乎想要看看,這位秦王究竟有什么能耐,居然能拿下魏國都城。
嬴政瞧著比嬴渠梁年長幾歲,又比嬴稷年輕許多。他的身上,有著經(jīng)歷過烽火和硝煙的痕跡,他的眉眼間,時不時閃過犀利之色。
很明顯,這又是一位好戰(zhàn)且野心勃勃的秦王。
他雖然不如嬴稷老辣,經(jīng)驗不如嬴稷豐富,但他也是個不可小覷的主兒。
從某些角度來說,嬴政甚至比嬴稷更加深不可測!
這就是秦國的后人么?真是恐怖如斯。
小嬴駟可不知道大人們心中各種復(fù)雜的想法,此時的他,小臉上滿滿都是欣喜之色。
那么厲害、那么威風(fēng)的政兒,是他的后輩耶!
他剛剛可是看見了,政兒身后有一隊十分威武勇猛的騎兵!也不知道,要是他想過一把將軍的癮,政兒能不能把這隊騎兵借給他幾天。
等嬴渠梁和嬴政說完場面話,嬴駟也抓緊時機湊到了嬴政面前,脆生生地喊了聲“政兒”。
嬴政看著面前突然沖出個身高還不到自己大腿的小豆丁,一口一個“政兒”,頓時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只是,嬴政不大知道該怎么跟孩子相處,尤其這個小不點還是他名義上的祖宗。
嬴政面上的表情神色仍然十分淡定,嬴渠梁卻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絲無措,這也讓嬴渠梁眼中染上了些許笑意。
不擅長和孩子相處的政兒,真是可愛得緊。
嬴駟見嬴政半天沒反應(yīng),歪了歪頭,有些疑惑地說道:“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政兒?我是你的高……”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嬴渠梁捂住了嘴。
雖然周圍許多大臣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嬴政的身份,但有些東西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叫破的。
嬴渠梁捏了捏嬴駟的小肥臉,示意他消停些,而后側(cè)過頭對嬴政道:“隨寡人回櫟陽王宮說些體己話吧。”
他已經(jīng)“見識”過了嬴稷的大秦,并從日常相處以及身邊人的評價中,了解了嬴稷的秉性。
但嬴政的大秦,嬴政的過往經(jīng)歷對于嬴渠梁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嬴渠梁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與嬴政有關(guān)的一切。
這時,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大父,你們不覺得,你們忘了些什么嗎?”
話是對嬴渠梁說的,嬴稷的目光卻直勾勾看著嬴政。
嬴政與嬴稷對視了一眼,面對嬴稷的怒火,嬴政似乎無動于衷。
嬴政與嬴渠梁等人都是第一次見面,可他在嬴渠梁面前儼然是個謙和有禮的后輩,他在小嬴駟跟前努力維持屬于自己的形象。
面對嬴稷之時,嬴政身上的些許柔和盡數(shù)收斂了起來,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沉寂的荒漠,令人無法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他前后的狀態(tài)對比實在太明顯,讓人難以忽視。
小嬴駟看著嬴稷陰沉的臉色,恍然大悟:“原來你還在這兒呢。稷兒,你怎么不吭一聲?”
嬴稷冷哼一聲,不想理睬自己格外缺心眼的小阿父。
往日何嘗會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嬴稷在秦國一應(yīng)待遇與嬴渠梁無異,無論他身處何地,都備受矚目。
今日倒好,不止周圍大臣們的目光都落在了嬴政身上,就連一向十分看重嬴稷的嬴渠梁,以及大部分時間都格外粘嬴稷的小嬴駟,都完全忽略了嬴稷的存在。
嬴政這小子更是目無先祖,當(dāng)嬴稷不存在一般。
這種種,都讓嬴稷十分不痛快。
嬴渠梁倒是知道嬴稷與嬴政之間的“恩怨由來”。
倆人都當(dāng)了這么些年秦王了,也不知怎么的,竟還會為了一點小事跟人置氣。
敗在他們手底下的六國人要是知道他們還有這么幼稚的一面,恐怕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嬴渠梁覺得自家大孫子和曾曾曾孫互不理睬的樣子很是可愛,這要是在私底下,他恐怕已經(jīng)忍不住出言調(diào)侃這二人了。
但此刻,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嬴渠梁覺得,還是不要鬧出“公子稷”與“公子政”不合的消息來比較好。
這么想著,嬴渠梁上前打斷了嬴政和嬴稷的死亡對視。他一手牽起一個,朝著櫟陽王宮的方向走去,像哄孩子似的對二人說道:“行了,回去之后再說吧。在外人面前,多少注意著點兒。”
嬴稷和嬴政冷著臉沒有說話,但他們還是很給嬴渠梁面子的默認(rèn)了嬴渠梁的安排。
嬴駟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們后面,居然也不比他們?nèi)齻走得慢多少。
只見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十分驚奇地說道:“原來稷兒也會生氣呀。”
“雖然政兒什么都沒說,但我就是能夠感到政兒不開心。”
嬴渠梁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家兒子:“駟兒,少說幾句。”
明知道兩名后輩性質(zhì)不高,還要親口說出來,這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哦。”小嬴駟捂住了自己的嘴,終于不再吭聲了。
考慮到接下來恐怕要交談很長時間,嬴渠梁將嬴稷和嬴政帶到了自己的小書房中。平時他要處理一些比較私密的事時,就會來到這里。
等到綴在后面的小尾巴嬴駟也跟進(jìn)來后,嬴渠梁命周圍的宮人全部退下了。
這時,他才看向了氛圍詭異的二人。
他的目光在嬴稷和嬴政臉上掃視了一圈,最終落在了嬴稷的臉上。
“稷兒,方才前去迎接政兒的大臣中,有你的下屬。難不成,你想讓你的下屬看到你跟自家曾孫鬧脾氣的樣子么?”
“看到又如何?他們敢說什么嗎?”嬴稷十分硬氣地說道。
嬴渠梁:“……”
他發(fā)現(xiàn),他家大孫子從某些方面來說,真的挺無敵的。
嬴稷并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也不那么看重自己的形象。
“那么,政兒你呢?”嬴渠梁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嬴政:“稷兒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嗎?在下屬面前跟你的曾祖父鬧別扭,這對你來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他觀察過,嬴政還是比較重視自己在人前的形象的。
嬴政道:“我不知他是我的曾祖,所以沒與他搭話。至于后來,曾祖會突然生氣,實非我所能料。”
一番話說下來,倒像是嬴稷在無理取鬧似的。
嬴稷一聽嬴政的話,就賊不高興。他敢打賭,這小子絕對認(rèn)出了他的身份,卻故意不搭理他!
“寡人可是你的長輩,你不主動跟寡人打招呼,難不成還要讓寡人來遷就你?你在寡人面前這般失禮,你還指望寡人給你什么好臉色看?”
面對嬴稷的一番控訴,嬴政神色漠然地道:“政自幼在邯鄲長大,不曾見過曾祖,亦不知該如何與曾祖相處。若有失禮之處,還請曾祖海涵。”
對于嬴政而言,先祖只是一個符號罷了。唯有向嬴政釋放善意的先祖,如嬴渠梁和嬴駟,能在這符號上凝聚出血肉之軀來,叫嬴政對他們生出親近之感。
嬴稷自始至終不曾對嬴政有過半句好話,嬴政自然也難以將他當(dāng)做真正的先祖和親人。
“這……”嬴渠梁和嬴稷在聽到他的話后,察覺到了不同尋常之處。
“你既是秦王,為何是在邯鄲長大的?難不成,后世的秦王不中用,在你年幼的時候,就把你派到趙國當(dāng)質(zhì)子去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嬴政聽聞此言, 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我是在邯鄲出生的。我出生之時,秦王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說到這里, 嬴政看了嬴稷一眼。
他這眼神中的意思實在太過明顯, 讓嬴稷皺起了眉。
嬴政都是嬴稷的曾孫輩了,嬴稷本以為,嬴政是被他的太子嬴柱或者某個孫子派去趙國做質(zhì)子的。看來, 真實情況與他預(yù)料中的情況有出入?
“你阿父是誰?”
“您的孫子嬴異人。”
聽到“嬴異人”三個字,嬴稷面上出現(xiàn)了茫然的表情。
王翦見狀, 上前提醒道:“王上, 公子異人是太子柱的兒子, 您先前派了公子異人去趙國為質(zhì)。”
嬴稷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他。”
他是記得自己有個孫子在趙國為質(zhì),只是, 他早就忘了那個秦王孫叫什么名兒了。
嬴政見狀,倒也不覺得意外。
嬴稷向來極為現(xiàn)實, 能夠入他眼的, 只有對他來說有用之人。
嬴異人在嬴稷的一干孫子中既不拔尖, 又沒有存在感, 也難怪嬴稷不能第一時間想起他是誰。
恐怕在嬴稷心中, 這個孫子純純就是個工具人, 一個符號。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嬴稷起了幾分將嬴異人接回秦國的心思。
雖說嬴政這小子對他不大尊敬,但嬴政既然能夠攻滅韓國和趙國, 對魏國也是說打就打,可見其資質(zhì)出眾。這樣一個繼承人, 自然要早早接回秦國, 好生培養(yǎng)起來。
嬴稷是個冷酷而優(yōu)秀的秦王,他的所作所為, 皆是以秦國的利益為準(zhǔn)繩。
只要嬴政能夠?qū)⒋笄貛弦粋新的高度,哪怕嬴稷再不喜歡嬴政,他也會將這曾孫帶在身邊好生教導(dǎo)著。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嬴稷不喜歡的,只是眼前這個不肯給他好臉色的曾孫。要是小嬴政從小被接到他身邊,由他親自帶大,他完全沒有必要討厭小嬴政嘛。
“秦王稷四十八年,也就是長平之戰(zhàn)結(jié)束的第二年。”
嬴政道:“在長平之戰(zhàn)中,秦國坑殺四十萬趙軍降卒,兩年后,秦國又出兵圍攻邯鄲。”
“幼時,阿母與外家之人都以‘趙政’稱呼政,唯恐政在邯鄲礙了其他人的眼。”
提到“趙政”二字,嬴政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顯然,與這個名字相關(guān)的那段歲月,對他來說并不美好。
盡管趙姬母子用盡各種辦法保護(hù)自己,但對一些知道他們底細(xì)的人來說,這并沒有什么用處。
相反,趙國一些王公貴族家的孩子還會嘲諷小嬴政:“我們怎么不知道,賊秦王室的后人中還有趙氏之人呢?該不會,你其實是你娘生的野種吧?”
“哈哈哈哈!秦王孫知道他兒子其實不是他的種嗎?”
“你這么憧憬我們趙氏,要不要我去跟王上說一聲,允許你加入我們趙氏?不過,你血統(tǒng)存疑,王上怕是不會答應(yīng)呢。”
“趙政!趙政!趙政!”
年幼的嬴政聽著這些話,握緊了拳頭。
他年齡雖小,卻極為聰慧,知道秦國姓氏和封地的由來。
秦國發(fā)跡于秦非子時期,秦非子因養(yǎng)馬有功,被周天子封在了秦邑,號曰“嬴秦”。那時的秦非子,封地不足五十里,連卿大夫都算不上。
后來,犬戎入侵,周幽王被殺,繼任的周平王被迫從鎬京遷都洛邑。秦襄公護(hù)送周平王東遷有功,秦國才正式成為諸侯國。
秦國在春秋初期成為諸侯國,趙國則是在戰(zhàn)國時期三家分晉之后,方才得以立國。在此之前,趙家與范、中行、智、韓、魏幾家一起給晉國做了數(shù)百年卿大夫。
對于時人而言,姓代表一個家族的大宗,氏則代表分出來的小宗①。
秦趙雖有同一個先祖,但早已分宗,作為秦國王室之后的嬴政自然不可能為趙氏子弟。
只是,對于小嬴政而言,一則他的身份還未正式被秦國王室承認(rèn),他還沒有底氣直接冠以秦王室的姓氏,二則他身處邯鄲,如趙姬所言,需要避免讓自己成為憤怒的趙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原本嬴政被稱為“趙政”只是權(quán)宜之計,趙國勛貴子弟卻反復(fù)地拿這一點來羞辱嬴政,并質(zhì)疑他的身世……即使這些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嬴政回想起來,仍然如鯁在喉。
嬴稷在聽到這番話后,突然開始底氣不足了起來。
他有些明白為什么嬴政對他沒有好感了。
雖然嬴政沒有向嬴稷和嬴渠梁抱怨什么,但想也知道,在嬴政在秦趙矛盾最激烈的時候出生,周圍趙人們對待他的態(tài)度又怎么可能友善?趙人恐怕恨不得將嬴政父子生吞活剝了來泄憤吧!
嬴渠梁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皺眉看向了嬴稷:“稷兒,你來的時候是哪一年?若是政兒已經(jīng)出生了,你需得將政兒盡快接回秦國。”
從嬴政話語中透露的信息來看,直到嬴稷去世,他都沒被接回秦國。
雖說現(xiàn)在嬴政就好端端地站在他們面前,不但繼承了秦王之位,還揮師東出橫掃天下,足以證明趙人沒膽子戕害嬴政。
但萬一呢?
萬一嬴稷的世界中出了什么岔子,趙人不管不顧將嬴政父子給解決了,他們秦國可就要痛失如此優(yōu)秀的后代了!
更何況,明明嬴政是他們秦王室的后代,卻礙于形勢,不得不以“趙政”之名自居,不僅嬴政本人感到屈辱,就連嬴渠梁也十分不痛快!
嬴稷道:“稷來的時候,是秦王稷四十七年。當(dāng)時,韓國將上黨之地獻(xiàn)給我秦國,上黨郡守卻私自將上黨郡獻(xiàn)給趙國,那趙王(和諧)丹竟也敢笑納了。趙國分明是要跟我秦國叫板!若不是接到了來自大父的《求賢令》,我秦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趙國干上了!”
嬴渠梁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先別忙著跟趙國開戰(zhàn)了,先把政兒父子接回秦國吧。”
即使這樣可能會延誤戰(zhàn)機,但在嬴渠梁看來,嬴政的安危比一場大戰(zhàn)的勝負(fù)更加重要。
更何況,大戰(zhàn)還未開始,嬴稷手底下將星如云,他未必不能在救出嬴政父子的同時擊敗趙軍。
“我來的時候,嬴政應(yīng)該尚未出生。我回去之后,怕是要等到嬴政出生,才能接嬴政父子離開趙國了。”嬴稷也開始盤算了起來。
嬴政聽著嬴渠梁與嬴稷左一言右一語地討論著如何接回小嬴政,靜靜地站在一邊,未曾搭話。
他幼年時代的灰暗記憶已經(jīng)無法抹去,可如果能讓另一個自己舒坦一些,那也很好。
許是他靜靜地站在一邊,背影看起來頗為孤獨寂寥,小嬴駟開始忍不住心疼起這個后輩了。
他噔噔噔跑上前去,拉住嬴政的袖子扯了扯:“政兒,別難過了!”
嬴政看著面前小小的先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模樣,忍不住失笑道:“政沒有難過。”
“騙人!我明明感覺你不高興了,你為什么要說謊?”
說完這番話,小嬴駟又跑到了嬴渠梁和嬴稷的身邊:“你們快去哄哄政兒呀!”
小嬴駟不太明白為什么嬴政不高興,但他相信自家阿父和乖兒子肯定知道。
嬴渠梁上前,給了嬴政換一個擁抱:“政兒,都是我們這些先人做得不到位,讓你受委屈了。”
嬴政鮮少與人這般親近。在嬴渠梁伸手過來之時,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脊背。但很快,他全身放松了下來。
嬴政發(fā)現(xiàn),自家這位先祖身上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即使他們才見面不久,可當(dāng)嬴渠梁擁住他的時候,他卻會感到十分親切。
年幼時的他,是最需要長輩關(guān)懷的時候,卻沒能得到。
眼下,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來自長輩的關(guān)懷了,反而從嬴渠梁處得到了關(guān)懷。有時,嬴政也覺得,自己這際遇實在是妙不可言。
“不是先祖的錯,政也不覺得委屈。畢竟,膽敢讓政不痛快之人,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小嬴駟見嬴渠梁與嬴政之間溫情脈脈,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半天不上前的嬴稷一眼。
“不是阿父的錯,那還能是誰的錯呢?當(dāng)然是你的錯呀!肯定是你沒有保護(hù)好政兒,讓政兒吃苦了!你還不快去哄哄政兒!你怎么做人曾祖的?”
嬴稷:“……”
不,實不相瞞,他覺得這種溫情風(fēng)不太適合他。
嬴稷對自己膝下的兒子頗為嚴(yán)厲,孫子更是沒幾個能夠入他的眼。
突然間讓他去跟自家曾孫好好相處,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了。
就在嬴稷遲疑的時候,他被小嬴駟推了一把,身體失去平衡,向著嬴政所在的方向倒了過去。
好在嬴政還是比較有祖孫愛的,只見他及時伸出手扶住了嬴稷。
嬴稷借著嬴政的力道重新站穩(wěn):“是另一個時空的寡人對不住你……政兒。”
終于把這聲稱呼喊出了口,嬴稷也松了口氣。
“曾祖不必自責(zé)。當(dāng)初,曾祖并不知曉政的存在,談不上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
“你出生之后,你阿父沒有將你的存在上報?”嬴稷皺起了眉。
“曾大父會重視一個在外頭出生的曾孫么?”嬴政問。
“這……”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嬴稷連許多孫子都不重視,又怎么會重視曾孫呢?但凡他稍微重視嬴異人這個孫子一些,在秦趙開戰(zhàn)之前,肯定會想辦法給嬴異人傳個信兒,讓他想辦法從趙國逃回秦國。
嬴異人在嬴稷這里都一點沒有存在感,嬴異人的子嗣就更不必說了。
嬴政眼中露出了然之色:“您是這么想的,我阿父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在歸秦之后,沒有向您匯報我的存在,而是忙著鞏固自身的地位。”
小小年紀(jì)的嬴政,就將一切都看得分明。
他并不怨恨嬴子楚,只是,他也無法再像尋常孩童一樣,對自己的阿父產(chǎn)生孺慕之情。
“你阿父自己逃回來了,沒把你一起帶回來?”嬴稷面上的尷尬漸漸化為了憤怒。
“阿父說,他當(dāng)初是不得已才丟下了政與阿母。”
與嬴稷相比,嬴政的神色相當(dāng)平靜,跟個局外人似的。
嬴異人和呂不韋逃離邯鄲之時,嬴政尚且年幼。所有人都以為,嬴政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時候發(fā)生的事了。
他們不知道,嬴政記事早。前因后果,嬴政其實都還記得。
嬴異人在離開之前,有猶豫過是否要帶著嬴政母子一起。只是,嬴政年幼,趙姬驚慌起來又容易失去理智,嬴異人擔(dān)心母子二人在逃亡的過程中鬧出動靜來,害得自己的逃亡計劃功敗垂成,最終還是決定將他們母子拋棄在邯鄲。
他們母子在嬴異人心中并非毫無分量,可這分量終究比不上嬴異人自己。
嬴政曾經(jīng)也感到難過,可漸漸的,他就不在意了。當(dāng)他足夠強大之時,便沒有人能夠再放棄他。只要他站得夠高,旁人的命運,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這嬴異人實在不像話!”嬴稷對于自己和旁人向來雙標(biāo)。他可以不記得自己有個在趙地做質(zhì)子的孫子,嬴異人卻不可以丟下自己的兒子逃命。
嬴稷想了想,道:“既然寡人這孫子這般有能耐,那寡人只將政兒和政兒的阿娘接回秦國就是,讓那嬴異人自己回國吧!”
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嬴政并沒有阻止嬴稷的意思。盡管這樣的區(qū)別對待,對于尚未拋妻棄子的嬴異人來說有些不公,但這世間,哪有絕對的公平呢?
晚間,小嬴駟拉著嬴政的手,一副“政兒受苦了”的樣子,不斷地命人給嬴政添菜。
嬴政看著自家這位熱心過了頭的小祖宗,有些無奈地道:“政不苦,政已經(jīng)做了多年秦王了,誰人膽敢對政不恭?”
那些過往,若不是先祖?zhèn)儐柶穑墙^對不會主動提起的。
他的長子扶蘇比小嬴駟還要大一些,隨著他威儀日重,扶蘇等諸子在他面前都對他恭敬有加,親近不足。
嬴政也未曾料到,小嬴駟仗著自己是嬴政的長輩,竟然一點兒都不懼怕嬴政,還當(dāng)真把嬴政當(dāng)做晚輩來對待了。
嬴政瞧著小嬴駟,忍不住將膝下幾個子嗣與他做了比較,而后搖了搖頭。他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家?guī)讉兒子不及小嬴駟機靈。
“政兒,你怎么了,可是眼前的飯菜不合你口味?”
嬴渠梁想到他家孫子未來將韓國和趙國都給打下來了,那時的秦國肯定比現(xiàn)在富庶得多。嬴政的一應(yīng)生活標(biāo)準(zhǔn)也會比現(xiàn)在好得多。
可惜他這個做老祖宗的不爭氣,只能讓自家后輩跟著一起吃簡陋的飯食了。
“并非如此,政只是在想,老祖宗究竟是如何教子的。”
面對自家先祖,嬴政自然也就有一說一了。
嬴稷的兩個兒子暫且不論,贏倬早年被立為太子,在魏國為質(zhì)期間死在了魏國,嬴柱順利繼位了,卻僅僅在位三日便薨逝,倆人都看不出什么能耐來。
嬴渠梁膝下的子嗣,有能耐的有好幾個,除了身為惠文王的嬴駟之外,嬴疾與嬴華也頗有本事。
嬴疾曾在秦惠文王嬴駟時期攻取魏國曲沃、趙國藺邑與楚國漢中,因軍功而封于蜀郡嚴(yán)道縣,又稱“樗里子”和嚴(yán)君疾。在秦武王嬴蕩與秦昭襄王嬴稷時期,嬴疾被拜為丞相。②
嬴華則是秦國大將,“秦惠王十年,使公子華與張儀圍蒲陽,降之。”③
嬴政覺得,自己要求也不高,他的兒子中能夠出一個像嬴駟這樣善于為君者,再出那么幾個如嬴疾和嬴華一樣的王佐之才,他便滿足了。
扶蘇、高和將閭功課雖還算過得去,嬴政對他們卻不大滿意,覺得他們機變不足,對政務(wù)缺乏敏銳性。有些權(quán)謀手段,仿佛天生就刻在嬴政的骨血之中,嬴政的兒子們卻顯得有些憨。
憨也不是什么壞事兒,但生在王公貴族之家,這種憨厚老實,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嬴政有心想將兒子們帶在身邊好生教導(dǎo),奈何他并不知該如何與兒子們相處。他臉色稍陰沉些,他的兒子就面露懼色。
父子之間的溝通效率實在太過低下,再加上嬴政忙于滅六國之事,時常與尉繚等重臣秉燭夜談,漸漸的,嬴政便將教導(dǎo)兒子之事拋在了腦后。
直到今日,嬴政看到小嬴駟,才又想起了他那些兒子們。
嬴渠梁聽了嬴政的話,開口道:“這有何難?你和稷兒一起來給駟兒做律法老師,你便能近距離觀察他了。”
正好嬴稷一個人教導(dǎo)嬴駟有些吃力,讓嬴政來給嬴稷幫幫忙,不僅能減輕嬴稷的工作量,還能讓他們多交流交流感情。
嬴政聽聞自己要與嬴稷做“同僚”,有些不情不愿的。
本想開口提醒嬴政幾句的嬴稷見狀,將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
只見他瞇著眼道:“政小子,你似乎對寡人很是不滿?”
“政豈敢對曾大父不滿?不過是曾大父對政不滿,政不愿讓曾大父為難罷了。”嬴政硬邦邦地道。
“你……”嬴稷剛準(zhǔn)備跟嬴政嗆幾句,就見小嬴駟站出來維護(hù)嬴政:“不許欺負(fù)政兒!阿父都跟我說了,是你對政兒太敷衍了,政兒才不肯理你的。”
“政兒可是我們嬴家的小寶貝,你要對他多幾分耐心和重視!”
聽到這番話,嬴政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嬴渠梁則面帶笑意地看著自家后世子孫。
方才在櫟陽門口相見時,政兒渾身上下氣勢那么強盛。誰能料到,私底下他的面皮竟然這么薄呢?
嬴渠梁也不想想,除了他們這些老祖宗之外,誰還敢當(dāng)著嬴政的面稱呼他為“我家小寶貝”,誰在說完這句話后還能繼續(xù)好端端站在原地?
嬴稷面無表情地將小嬴駟抱起來墊了墊:“政兒是我嬴家的小寶貝,你又是什么?”
“自然是嬴家的祖宗!”嬴駟對嬴稷道:“稷兒,我跟你說,你這樣做人長輩是不行的。你想想我平日里是怎么對你的。”
嬴稷:“……”
他家阿父還真敢說,他難道平時少給他添麻煩了嗎?少讓他頭疼了嗎?明明嬴駟是他的阿父,卻比他兒子還不省心。
嬴渠梁似乎是不甘心讓自家兒子專美于前,也親自下場了。
“稷兒,你什么都好,就是嘴硬。你明明都已經(jīng)認(rèn)可政兒了,為何還要對政兒態(tài)度這般強硬?”
嬴稷:“……”
他這不是,拉不下臉嘛……
哎,感覺嬴政一來,他都要淪落為家族最底層人物了。大父與阿父,一個兩個都這么偏著那小子。
“政兒吃軟不吃硬,你又這般犟,難怪你和政兒相處不好。”嬴渠梁搖了搖頭:“可你要明白,政兒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他小小年紀(jì),頭上就沒了可靠的長輩。你好不容易見了政兒,不說補償他,怎么還使臉色給他看呢?”
嬴政:“……”
他真的已經(jīng)過了缺愛的年齡了,老祖宗們能不能別這樣憐愛他?
明明他是話題中心,可從剛才開始,他就說不上一句話,怪尷尬的。
……
櫟陽王宮規(guī)模不大,秦獻(xiàn)公嬴師隰的寢殿已經(jīng)讓嬴稷給占了,嬴渠梁便打算將自己的寢殿讓給嬴政,自己去跟兒子擠一擠。
嬴政聞言,趕忙阻止道:“政是小輩,豈有讓先祖為政騰位置之禮?”
他看著逼仄的櫟陽王宮,想起后世經(jīng)過代代擴(kuò)建顯得恢弘而壯麗的咸陽宮殿群,心中再一次發(fā)出了感嘆。
是時候?qū)⑴d修咸陽宮之事提上議程了。
小小的櫟陽,已經(jīng)容納不下他們東出函谷、稱霸天下的夢想。
嬴政的目光掠過嬴渠梁與嬴稷,最終落在了嬴駟的身上。
小嬴駟與嬴政頗為投契,嬴政不介意跟小嬴駟同宿一殿。
誰知這時,小嬴駟卻一拍小手,歡快地對嬴渠梁道:“阿父,大父的宮殿足夠?qū)挸ǎ鸀槭裁床蛔屨䞍焊鹤∫黄鹉兀空茫哼可以提前學(xué)學(xué)該怎么跟政兒相處,多好!”
嬴稷萬萬沒有想到,親阿父竟會這般坑兒子。他看了看自家活潑的阿父,又看了看神色古怪的嬴政,笑容僵在了臉上。
這是他的阿父!親的!
默念數(shù)遍之后,嬴稷才將眼中的兇光壓下。
嬴稷正要向自家大父提出抗議,就見嬴政先他一步站了出來。
“老祖宗,政初來乍到,于諸事不通,有諸多事想向老祖宗請教。”
嬴駟不靠譜,嬴政只能爭取與嬴渠梁同宿一處。
不管怎么說,與嬴渠梁同宿一處,總比與嬴稷抬頭不見低頭見來得好。
嬴政并不討厭嬴稷,只是,他與這位曾祖都是脾氣剛硬之人,他不認(rèn)為自己會跟這位曾祖合得來。
面對嬴政懇切的目光,誰能拒絕呢?反正嬴渠梁是拒絕不了。
很快,他就順著嬴政的話說道:“既如此,政兒就與寡人同宿一殿吧,咱們祖孫也來個秉燭夜談。”
嬴稷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這是被自家曾孫給嫌棄了?
明明事情的發(fā)展暗合嬴稷的心意,可不知怎的,此時,嬴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兒。
最終,他為了不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過于扭曲,只得干巴巴地道:“大父,政兒,你們也別聊得太晚。明日大朝會上,還要向大臣們介紹政兒呢。”
“公子政”為秦國立下了赫赫功績,他的身世也成了秦國大臣們最為關(guān)切的話題。
他既然已經(jīng)站在了人前,他和他的大軍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嬴渠梁總得給秦國大臣們一個說法。
嬴渠梁道:“你說得很是。政兒這般優(yōu)秀,寡人明日定要好好向那些大臣們介紹一下政兒。”
他一面說著,一面露出了自豪之色。
嬴政卻聽得皺起了眉:“老祖宗要直接將政的身份告知朝中大臣?”
他原以為,他只需頂著“公子政”的身份,在老祖宗這里干活就好。沒成想,老祖宗竟要他恢復(fù)“秦王政”的身份!
“你和稷兒都出現(xiàn)得這般蹊蹺。你以為,瞞得過朝中那些大臣嗎?再者,我秦國后繼有人,是值得高興之事,寡人不覺得這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那些大臣們要羨慕,盡管讓他們羨慕去!有能耐,讓他們也生個如政兒一般的子孫來!”
“是啊,有能耐,讓他們也生個如政兒一樣的子孫來!”小嬴駟跟著學(xué)了一遍,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嬴政見狀,心中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從前,他也曾聽身邊的大臣們爭相夸耀自家兒孫有多優(yōu)秀,那時的他一直不以為意。
他從未料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會從自家先祖口中,聽到“我家政兒如何如何”。
仿佛他們不是王公貴族之家,而是為自家兒孫取得的成就而高興的尋常人家。
第35章 第 35 章
“阿父, 政兒能出生,也有我一份功勞。你說,你是不是該獎賞我?”一旁的小嬴駟拉著嬴渠梁的袖子, 眼巴巴地瞅著他。
“你倒好意思往自己臉上貼金!”嬴渠梁捏了捏他的臉。按照小嬴駟的邏輯, 在場的人哪個是沒有功勞的呢?
不過,嬴渠梁到底還是沒狠下心來拒絕自家撒嬌的兒子。
待小嬴駟再長大一些,他肩上就要背上沉重的擔(dān)子了, 現(xiàn)在先暫且讓他高興高興吧。
這般想著,嬴渠梁低頭望向了小嬴駟:“說吧, 你想要什么獎賞?先說好, 你不想上秦法課, 那是不可能的。”
小嬴駟聞言,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除了這個之外, 我什么也不想要!新法那么討厭,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新法?”
他討厭一切會束縛他的東西。
小嬴駟年齡雖小, 卻本能地察覺到了秦法對他的“威脅”。
原本, 身為秦國太子的他有極大的自由度, 可在新法的約束下, 他將變得束手束腳。
小嬴駟一點兒也不喜歡哪個叫做衛(wèi)鞅的人, 他的阿父都不曾對他這般嚴(yán)厲過, 那個衛(wèi)國人憑什么對他管頭管腳?
偏生他的阿父還這般信任衛(wèi)鞅,嬴稷也對衛(wèi)鞅頗為尊敬, 這讓小嬴駟覺得自己在老嬴家格格不入。
“這個問題,你不妨問問稷兒, 問問政兒。身為秦王的他們, 是否還會遵循秦法呢?”
小嬴駟瞄了嬴稷一眼,嬴稷立刻道:“當(dāng)然要遵循。秦國因變法而強, 即使秦法會帶來諸多束縛,我們也要堅持實行我秦國律法。況且,阿父只看到了秦法帶來的束縛,看不到秦法讓我秦國變得井然有序的一面。否則,阿父根本不會有這種疑惑。”
秦法給秦王帶來的約束力,可比給底下人帶來的約束力小多了。
只要秦王不公開違背秦法,動搖秦法的公信力,秦王私底下憑著自己心意做點什么,又有誰能看到呢?又有誰會去管呢?
嬴稷從來不是什么老實的人,他最擅長做的,就是因勢利導(dǎo)。
在他看來,熟知規(guī)則,然后利用規(guī)則,才是身為秦王的他們該去做的。
小嬴駟撇了撇嘴,嬴稷的這番話,他顯然已經(jīng)聽過,卻并不怎么相信。
嬴稷也看出了這一點,對他道:“你若不信,便問問政兒吧。”真是頭疼,也就自家阿父能夠這般質(zhì)疑他了,換個人試試?
嬴稷覺得,他在小嬴駟身上,幾乎要耗盡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
“政兒!稷兒總是忽悠我,我不聽他說的,我要聽你說!”
小嬴駟攥著嬴政的衣袖扯了扯。
嬴政這才反應(yīng)過來,為何嬴渠梁讓他也加入教導(dǎo)小嬴駟的隊伍中時,嬴稷會露出那般一言難盡的表情了。
看起來乖巧的小嬴駟,在學(xué)習(xí)秦法方面,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刺頭”啊。
嬴政彎下——腰,對小嬴駟道:“是的,必須遵守,高祖是我秦國未來的國君,若是連你都不把新法放在心上,還要誰會把新法當(dāng)一回事呢?你的阿父為了強秦而兢兢業(yè)業(yè),你也不希望他的努力毀于一旦吧?”
“對于我們這些秦國國君而言,強秦便是我們的使命。”
嬴政說著,將自己的冕旒遞到了小嬴駟面前。小嬴駟不明所以地接了過來,卻因為那重量,險些栽倒在地。
幸好嬴政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他。否則,他就要在自己后輩面前丟大臉了。
嬴政將冕旒從小嬴駟的手中取了回來,對他說道:“感受到了么?這就是你未來要承受的重量。”
小嬴駟看著嬴政將那冕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髟诹祟^上,轉(zhuǎn)眼間,便從可靠的后輩,變成了威嚴(yán)霸氣的秦王,他一時看呆了。
一股強大的氣勢以嬴政為中心散發(fā)開來,嬴政抬起眼眸,眸中傾瀉而出的壓迫力,令小嬴駟腿肚子都有些打顫。
自從與嬴渠梁等人相見以來,嬴政一直收斂著自身的鋒芒,以晚輩的身份與嬴渠梁等人相處。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了平日里屬于“秦王政”的姿態(tài)。
小嬴駟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嬴政。
這就是……秦王嗎?
好、好帥氣,他以后也要做秦王!
政兒這么厲害,他這個做先祖的,也不能給政兒丟人!
“你是秦國太子,便要比其余秦國公子肩負(fù)起更重的擔(dān)子來。”
嬴政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竟也能有這般循循善誘的一面。
這番話,他一直希望對自己中意的繼承人說出口。沒成想,他的繼承人還沒選出來,他反倒先對小嬴駟說出了這番話。
小嬴駟想了想,仰著腦袋望向嬴政:“是不是,我多努力一些,日后稷兒和政兒的路就會輕松一些?”
嬴政頓了頓,而后點了點頭:“自然。”
經(jīng)過代代秦王的努力,才鑄就了后世那個強大的秦國。才讓嬴政年紀(jì)輕輕,就有了一統(tǒng)天下的底氣!
“新法當(dāng)真能夠讓我秦國變得強大?”
“不錯。”
小嬴駟糾結(jié)了一陣兒,開口道:“那我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秦法吧……”
一旁的嬴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
他之前為了讓嬴駟安安生生地學(xué)習(xí)秦法,不知廢了多少功夫,卻始終收效甚微。怎么嬴政一勸,嬴駟就突然變得好說話了呢?
小嬴駟似是察覺到了來自嬴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對嬴政說:“要政兒來教我!不知道為什么,稷兒一開口,我就犯困!”
這肯定不是他的問題,是嬴稷的問題!
嬴稷:“……”很好,只有他受傷的世界達(dá)成了。
嬴政忍著笑意看向自家先祖:“好。”
……
已到了就寢時間,嬴渠梁卻仍趴伏在桌案前,就著油燈處理公文。
他明明還十分年輕,眉宇間卻有了痕紋,想來是時常皺眉導(dǎo)致的。
嬴政的目光從正在伏案處理公文的嬴渠梁身上劃過,落在了掛在墻邊的輿圖上。
其中一張輿圖,繪制的是河西之地尚未奪回來的秦國。那張輿圖已經(jīng)被磨得褪了毛,上面的秦國疆域小得可憐。就如風(fēng)雨飄搖中零星的燈光,隨時會熄滅。
另一張輿圖上,則繪制著秦國現(xiàn)在的疆域圖。秦國的國土范圍擴(kuò)大了不少,總算不像上一張輿圖上的秦國一樣,仿佛隨時都會消弭于戰(zhàn)火之中了。
這位先祖繼位之時,恰是秦國最艱難的時候。想必這些日子以來,他連氣都不曾松過一口吧?
嬴政繼位之時,秦國已是當(dāng)世最強的國家之一,他并不曾經(jīng)歷過“夾縫中求生”的日子。
但此刻,看著兢兢業(yè)業(yè)的嬴渠梁,他又莫名能夠體會到嬴渠梁的心情。
如若他的秦國周圍也強敵環(huán)伺,令秦國腹背受敵,他肯定也夜不能寐。
“老祖宗,我來幫您吧。”嬴政表示,他處理政務(wù)是一把好手。
雖說他對嬴渠梁的時代不熟,一開始可能艱難些。但一旦上手,他處理起這些東西的效率就會變得很高。
“多謝你的好意。”嬴渠梁道:“政兒你和稷兒能接了寡人的求賢令來襄助寡人,寡人心中十分高興。不過,有些東西,你是幫不了寡人的……誰都幫不了寡人,除了寡人自己。”
嬴政總覺得嬴渠梁話里有話。但既然嬴渠梁不需要他幫忙,他也就不再強求。
“有你和稷兒在,寡人常常會有種錯覺,仿佛寡人誰都不必畏懼,仿佛寡人可以指哪兒打哪兒。”
“但寡人知道,你們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你們的強大,并不等同于寡人的強大。唯有寡人強大了,寡人的秦國才能真正站起來。”
透過嬴稷和嬴政,嬴渠梁似乎能夠瞥見后世強大的秦國。
能夠說打誰就打誰的大秦,能夠不再懼怕任何人的大秦,的確讓人歆羨。
但嬴渠梁不會忘記,輿圖上積貧積弱的大秦,才是他的大秦。
他的后輩們已經(jīng)為他做得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不能再把他手頭的工作也推給他們。否則,他這個老祖宗,怕是真的要被他的后輩們給養(yǎng)懶了、慣壞了。
嬴政聽聞此言,心中一動。
在這一刻,眼前這帶著疲倦的微笑,仿佛跟他腦海中的一個符號重合在了一起。
嬴渠梁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真正變得鮮活了起來,而不再是一個沉默的背景板,一塊絕佳的奠基石。
正是因為嬴渠梁有著如此清醒的頭腦,如此堅韌的品性,秦國才能從低谷中走出來,開始邁出爭霸的那一步吧?
“政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襄助老祖宗。即使您不需要政的幫助,政也想為您做些什么。”
他更想好好地了解一下這個時代,好好地與眼前這名在他的時空中早已被歷史的塵埃所掩埋的先祖交流交流。
正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夜已經(jīng)這般深了,你們還不打算歇息么?”
嬴渠梁與嬴政抬眸望去,只見嬴稷正眉目不善地倚靠在門邊。
“稷、稷兒,你怎么來了……”
嬴渠梁莫名變得有些心虛。
嬴稷冷笑一聲:“稷若不來,只怕大父又不肯按時就寢了吧?大父不肯注意自個兒的身子,只好由稷來替您注意。”
說到這里,嬴稷冷冷掃了嬴政一眼:“大父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骨,你也不知道好生勸勸!”
嬴政:“……”
他沒有跟嬴渠梁一起處理公務(wù)都不錯了。原來,這居然是不愛惜身體的表現(xiàn)嗎?
嬴政正處于年富力強的時候,又有攻滅六國的正當(dāng)理由在,他一點兒都沒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對勁。
嬴稷卻敏銳地意識到了什么,只見他瞇眼看向自家好曾孫:“你平日里是幾時就寢的?”
嬴政:“……約莫與老祖宗差不多時辰吧。”
他在嬴稷面前突然莫名有些心虛是怎么回事?
“那你可知,你家老祖宗壽數(shù)幾何?”嬴稷冷笑一聲。
嬴政:“……”
這個他還真不知道,他頭上那么多先祖,怎么可能仔細(xì)去計算每一位先祖的壽數(shù)?
他也就知道嬴稷、嬴柱和嬴子楚的壽數(shù)罷了。
“你家老祖宗可是四十出頭就沒了,你莫非也想向他看齊?”
嬴渠梁:別罵了,別罵了,寡人現(xiàn)在就去就寢還不行么?稷兒不愧是令六國都為之顫栗的人,發(fā)起火來,當(dāng)真讓人吃不消啊!
并不知道自己沒比嬴渠梁多活幾年的嬴政,在嬴稷的疾言厲色之下,最終還是選擇向嬴稷低頭。
嬴稷朝著嬴渠梁和嬴政一通輸出,終于滿意了。
他才不信憑著嬴渠梁和嬴政的才智,不通宵達(dá)旦地處理公務(wù),就管不好秦國呢。這些壞毛病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給他改過來!
嬴稷離開后,嬴渠梁與嬴政面面相覷了一陣,嬴渠梁對著嬴政無奈地一笑:“聽稷兒的,就寢吧。稷兒年歲大了,可不能讓稷兒再為你我操心了。”
嬴政默認(rèn)了嬴渠梁的話。
但等兩人真正躺下之時,嬴渠梁卻發(fā)現(xiàn)嬴政渾身緊繃,完全沒法進(jìn)入到放松的狀態(tài)中。
嬴渠梁感到有些奇怪:“政兒,你可是認(rèn)床?”
“不認(rèn)床。只是,有人在政身旁,政就睡不踏實。”
說著這話的嬴政,想起了自己遭遇的一場又一場刺殺。
從前想要嬴政命的人就不少,在他攻下韓趙之地后,想要他命的人只會更多。
無論是想要向嬴政復(fù)仇的韓人和趙人,還是從他身上感受到威脅的其余幾國的人,都不會放過任何刺殺他的機會。
正因如此,嬴政的警覺性高得出人意料。
當(dāng)嬴渠梁得知自家后輩的遭遇后,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寡人還是去別的地方睡吧。”他決定將空間讓給嬴政,他在這里,自家后輩只怕一晚上都休息不好了。
話音剛落,他的手就被自家后輩拉住了。
“不必,政已經(jīng)……開始適應(yīng)老祖宗的氣息了。”
嬴渠梁見嬴政堅持如此,只得抱著自己的被子重新躺了回去。
白日里折騰了一天,他也實在是累狠了,才躺下沒多久,他就進(jìn)入了黑甜的夢鄉(xiāng)。
嬴政聽著耳邊傳來的均勻呼吸聲,漸漸的,也有了幾分睡意……
翌日,嬴渠梁起了個大早。他見身旁的嬴政還在沉睡之中,有些猶豫要不要將自家后輩喚醒。
也不知,政兒昨日是何時睡著的。
不得不說,政兒的睡姿還真是規(guī)矩,仰面躺著,雙手交握放在腹部,與一睡著就開始亂蹬腳丫子的駟兒完全不同。
這時,嬴政的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的眼中先是露出幾分迷茫之色,隨后,他迅速清醒過來,警惕地望向了嬴渠梁所在的方向。
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是自家老祖宗,才終于放下心來。
“老祖宗,是不是快到大朝會的時間了?”嬴政可還記得嬴渠梁要將他介紹給本朝大臣們的事。
“還有一陣子,你還可以再睡小半個時辰。”
嬴政搖了搖頭。身旁有人看著,他如何還能睡得著?
他手支在床側(cè),緩緩將自己撐了起來。
……
嬴稷來到此地已有一年之久,嬴渠梁朝的大臣們也早已習(xí)慣了大朝會時并排擺放著的兩張案幾。
當(dāng)他們一大早來到櫟陽王宮,發(fā)現(xiàn)并排擺放的兩張桌案變成了三張桌案時,他們雖有些不習(xí)慣,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對于嬴政的身份,他們早有猜測。
趁著嬴渠梁一行人還沒來,許多人開始小聲交流著與嬴政有關(guān)的信息。
有人說,這位新任秦王是嬴稷的兒子,只不過,因著秦王稷為人太過嚴(yán)苛,他與“愛子”嬴政的關(guān)系并不和睦。
還有人說,秦王政恐怕并非秦王稷的后代,秦王政搶了秦王稷嫡系后代的王位,所以倆人之間的氣氛才這般微妙。
當(dāng)嬴渠梁三人聯(lián)袂而來時,嬴渠梁朝堂上的大臣們停止了交談,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無他,這位年輕的秦王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
只見嬴政身著袞冕服,與嬴稷一左一右,站在嬴渠梁的身側(cè)。
他雖比嬴稷年輕不少,但他身上的氣勢卻絲毫不比嬴稷弱。
嬴稷老辣而又狠厲,嬴政犀利而又懾人,再加上站在他們之間的嬴渠梁變得愈發(fā)不可揣測,給在場的大臣們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
原本只是應(yīng)付秦王稷,對于這些大臣們來說就已經(jīng)夠困難了。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秦王政,他們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嬴渠梁指著嬴政,向眾人朗聲介紹道:“這是寡人的五世孫,秦王政。政兒亦是稷兒的曾孫,他麾下的軍隊橫掃魏國,為我秦國立下了赫赫功績!寡人與稷兒都以政兒為榮!”
第36章 第 36 章
說完這番話, 嬴渠梁拿起了一封泛著金光的《求賢令》。
這封《求賢令》,正是嬴政身處魏國都城時,便派人交到嬴渠梁手上的信物。
《求賢令》上的光芒并不耀眼, 落在在場的秦國大臣們眼中, 卻帶著某種神圣的含義,這也讓他們恭順地低下了頭。
不僅是為這些突破時間與空間的桎梏來到這里的秦王們,更是為了能夠?qū)⒆约旱暮蟠鷤冋賳具^來幫忙的秦公。
秦公秦王們?nèi)绱说蒙仙n眷顧, 何愁秦國不興啊!
正因如此,他們中一些原本還在觀望的人, 迅速地投入了嬴渠梁麾下。
“政兒接了寡人的《求賢令》而來, 他在我秦國的這段時間, 你們需待他如待寡人和稷兒一般恭敬!”
有嬴稷的先例在,對于秦國又多了一個做主的人, 秦國朝臣們也有了經(jīng)驗。
他們依次向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行了禮,而后目光便開始在嬴稷與嬴政之間打轉(zhuǎn)。
原來, 這前后腳過來的兩位秦王還是曾祖和曾孫的關(guān)系呢, 也不知秦王稷和秦王政為何這般不對盤。
不過, 對于現(xiàn)在的他們而言, 八卦顯然不是最重要的。他們迫切地想要知道, 剛剛到來的秦王政, 會給整個秦國的局勢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根據(jù)稷兒和政兒帶來的信息,未來, 我秦國以咸陽為都,東出函谷, 橫掃天下!由此可見, 我秦國的命脈與咸陽息息相關(guān)!我大秦遷都咸陽,是上蒼的旨意!”
嬴渠梁說著, 看向了底下的諸位大臣:“寡人決定順應(yīng)天命,遷都咸陽,你們可有異議?”
受到嬴渠梁倚重而迅速躋身秦國重臣行列的衛(wèi)鞅沒有開口。
他早就看出,若是秦國日后想要有更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櫟陽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作為國都了。
即使嬴渠梁不提出遷都,他也是要提的。現(xiàn)在,既然嬴渠梁已經(jīng)先一步提了出來,他也省了一樁事。
不過,這就是未來的秦王嗎?
衛(wèi)鞅抬起眸子,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嬴政一眼。透過嬴政和嬴稷兩位來自后世的秦國國君,他仿佛看到了在他的理念之下,秦國變得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這讓他頗為興奮,同時,也讓他堅定了自己變法的信念。
嬴政也早早注意到了站在下方的衛(wèi)鞅。
他對傳聞中的商君十分好奇,眼下,他奇跡般地跨越時空來到這里,自然不會錯過與商君交流的機會。只是現(xiàn)在么……時機未至。
嬴政在后世攻滅韓國與趙國,又劍指魏國之事固然振奮人心,卻不大適合拿到朝堂上來說。
若是傳了出去,讓六國君臣知道了,引起六國恐慌,促使六國一致針對秦國,就不大妙了。
后世的秦國興許當(dāng)真有以一對多仍然不落下風(fēng)的底氣,但現(xiàn)在的秦國可沒有。
盡管嬴渠梁很想好生在自己的大臣們面前炫耀一下自家寶貝五世孫的功績,但此刻,他也只能用語焉不詳?shù)脑捳`導(dǎo)手底下的大臣們,讓他們以為嬴政時期的秦國與嬴稷時期一樣,雖然強大兇悍,但還未達(dá)到能夠力壓群雄的地步。
“政兒帶來的二十萬大軍中,如今有半數(shù)大軍仍在崤山腳下替我大秦鞏固邊防、維持秩序。余下的十萬大軍中,泰半人馬將前往咸陽,助我大秦修建新都。”
這是嬴政昨日便與嬴渠梁商量好的事。
至于還有將近三萬精銳,嬴政準(zhǔn)備送到白起手底下,請自家曾祖手底下的戰(zhàn)神大將幫忙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
往后嬴政手底下的大軍還要攻魏、伐楚、滅齊,嬴政作為秦王,當(dāng)然要盡可能提高自己手下人的武力值。
況且,嬴政麾下的秦軍中,不少人都是聽著武安君白起的事跡長大的,他們對白起無比尊崇。能夠得到白起的指點,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榮幸。
在宣布完遷都咸陽的事宜后,接下來,嬴渠梁就遷都細(xì)節(jié)、如何安置魏國割讓給秦國的城池和人口、如何調(diào)派嬴政從大梁城中帶回的糧草等事,與手底下的大臣們又進(jìn)行了一番討論。
其實,在嬴政大軍抵達(dá)之前,秦國君臣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腹稿,眼下再拿出來討論,不過是出于對嬴政君臣的尊重。
畢竟是秦國的大功臣呢,他們的意見,總是不好隨意輕忽的。
這次跟隨嬴政來到這里的多是武將,王賁與蒙恬雖然并非對政務(wù)一竅不通,但他們在政務(wù)方面提不出什么建設(shè)性意見。于是,他們也就針對與軍務(wù)有關(guān)的事發(fā)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不過,沒關(guān)系,文臣留下的空缺,嬴政一個人統(tǒng)統(tǒng)能夠補上!
嬴政本就是一位高瞻遠(yuǎn)矚的君王,此時又有著從后世而來的優(yōu)勢,掌握著時人不知道的許多信息,他自然能夠提出許多極為適合當(dāng)今秦國的策略來。
這還是嬴渠梁朝中的臣子們第一次與秦王政進(jìn)行近距離接觸,秦王政眼光之犀利,手段之老辣,令他們也不得不為之嘆服。
聽到精彩之處時,如衛(wèi)鞅之類的大臣聽得如癡如醉,恨不得與秦王政促膝夜談。
嬴政不知道他能夠在這個時空停留多長時間,因此,他一來,就將自己心中的諸多想法對著嬴渠梁君臣和盤托出。
王賁、蒙恬從未見過這樣口若懸河的秦王政,眼前滔滔不絕的秦王政,著實刷新了他們對自家主君的認(rèn)知。
原來,自家主君竟然這么能說!原來,自家主君也可以做到如此鞭辟入里,如此細(xì)致周到!
秦王政平日里在自家大朝會上,可不曾這般耐心啊。
末了,嬴政提醒嬴渠梁君臣:“先祖要派人隨時留意著山東六國的動向。先有曾大父驅(qū)逐魏軍,后有政攻占魏國都城。我秦國實力忽然變得如此強大,定會惹來山東六國的忌憚。六國合縱攻秦之事,興許會提前發(fā)生。”
他說這番話,是基于他對當(dāng)今六國國君的了解,也是基于他對縱橫家的判斷。
如今的六國國君,可不像他們后世那些昏聵的子孫們一樣。即使是沒什么能耐的趙成侯和燕后文公,腦子也還算清醒。他們絕不會忽視秦國種種詭異的狀況。
同時,秦國異軍突起,也定然會引起縱橫家們的重視,他們絕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好機會。
秦國未必真的會迎來六國的合力圍堵,但對于秦國而言,做好相關(guān)的準(zhǔn)備是必須的。
嬴政這番話語一出,同樣被六國圍攻過的嬴稷深表理解和認(rèn)同。
嬴渠梁朝廷中的大臣們就頗感費解了:“六國合縱攻秦?”
六國一個個都那么瞧不上他們秦國,還能聯(lián)合起來攻打他們秦國?這不是自降身價嗎?
嬴稷意味深長地對他們道:“如今的秦國,可不是將近兩年前的秦國了。‘秦軍’都攻占大梁城了,你們憑什么認(rèn)為,山東六國不會對我們產(chǎn)生警惕和戒備之心呢?若換做你們,燕國突然崛起,在與魏國的單獨對戰(zhàn)中大敗魏軍,你們難道不會對燕國心生警惕嗎?”
嬴渠梁的大臣們順著嬴稷的話想了想,這倒也是。
不過,警惕歸警惕,在燕國切實對他們造成威脅之前,即使魏國或者別的什么國家邀請他們加入討伐燕國的隊伍,他們應(yīng)該也不會這么做。
畢竟,秦國和燕國又不接壤。即使燕國當(dāng)真崛起了,先遭殃的,也是其他幾個國家。
嬴稷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心思,他開口道:“寡人知道,你們覺得,即使積貧積弱的燕國突然變得強盛起來,有期待魏國之勢,你們也覺得該是魏國和齊國先頭疼。可若是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你們,全力促進(jìn)六國攻燕之事,能夠讓魏、趙等國將兵力都消耗在與燕國對抗上,從而放松對秦國的圍堵和打擊,你們會答應(yīng)嗎?”
“如果只是做做樣子,敲敲邊鼓,我們恐怕會答應(yīng)。”景監(jiān)開口說道。
當(dāng)然,要讓秦國全力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這就對了。”嬴稷道:“當(dāng)日,阿父所面臨的‘六國聯(lián)軍’,就是這樣被縱橫家們說動的。”
沒有好處的事情,誰會去做呢?對于與秦國不接壤的國家而言,想要勸說他們出兵圍攻秦國,必定得從對他們有利的角度來勸說他們。
“如此說來,我秦國豈不是危險了?”景監(jiān)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是嬴渠梁的寵臣,雖然才干有限,卻勝在對嬴渠梁忠心耿耿,他自然會為秦國的命運而擔(dān)憂。
“倒也未必。人心不齊的合縱聯(lián)軍,多的是法子能夠?qū)⑺麄冎鹨还テ啤!辟⒌难壑虚W過一絲冷光:“政兒不過是提醒你們要做好與六國聯(lián)軍開戰(zhàn)的準(zhǔn)備罷了。至于六國是不是會派聯(lián)軍來圍攻我秦國,眼下還不好說。”
朝會結(jié)束后,嬴渠梁祖孫三人按照慣例要開一個獨屬于他們的小會,進(jìn)一步商討與秦國未來相關(guān)之事。
在嬴政離開之前,王賁不停地給自家王上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忘了跟嬴稷說說,讓白起來給他們的秦軍精銳進(jìn)行特訓(xùn)。
嬴政腳下的步伐頓了頓,終是點了點頭。他不愿意主動與嬴稷親近,但歸根結(jié)底,他跟自己這位曾祖之間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
為了更大的利益,讓他向嬴稷低一低頭,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嬴政就跟上了嬴渠梁和嬴稷的步伐。
嬴稷看著走在嬴渠梁另一側(cè)的曾孫,有心想跟他拉近關(guān)系,一時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他這大半輩子,就沒對什么人低過頭。
除了早年在燕國為質(zhì)的時候,他需要看人臉色,等到他后來回了秦國,只有旁人哄著他的份兒,哪里需要他絞盡腦汁討好別人?
當(dāng)然,嬴渠梁和嬴駟不算。
在嬴稷看來,哄自家親大父和親爹開心,這種事能算是跟人低頭嗎?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他跟嬴政的關(guān)系一直這么僵,也不是個事兒。
天知道,嬴渠梁向秦國朝臣們炫耀他有個如此出息的后輩時,嬴稷有多么眼紅。
嬴稷一路走,一路偷偷打量著自家曾孫。
直到他們走進(jìn)嬴渠梁的小書房,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走上前去,拉住了嬴政的衣袖。
“政兒,咳,寡人先前對你態(tài)度不好,你莫要往心里去。”
還在思考著該如何跟自家曾大父改善關(guān)系的嬴政:“?”
嬴政雖不知自家曾大父為何忽然間轉(zhuǎn)了性,但既然這發(fā)展總體來說是對他有利的,他就不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了。
瞌睡來了就有人遞來了枕頭,甚好!
嬴政道:“政先前也有不是的地方,還望曾大父莫要見怪。”
原本嬴稷還在發(fā)愁,要是曾孫不肯原諒他,他該怎么下臺,現(xiàn)在嬴稷見自家曾孫這般“善解人意”,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看樣子,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家曾孫一點兒也不難相處,哎,看來還是他先前對他家曾孫態(tài)度太差了,他家曾孫才會對他不理不睬。
這般想著,嬴稷與嬴政開始交談起來。
作為同樣有著雄才大略的國君,時代背景又相差不遠(yuǎn),他們有許多共同話題。
聊著聊著,祖孫二人之間的氛圍變得越來越融洽。
嬴渠梁在一旁看著這一幕,露出了笑容。
作為老嬴家的大家長,他是最愿意見到自家子孫后代們和睦相處的。
之前他就一直在為稷兒和政兒之間僵硬的關(guān)系而擔(dān)憂,現(xiàn)在看來,他是無需操心了。
關(guān)于后世之事,嬴渠梁是插不上嘴的,不過,他卻豎著耳朵認(rèn)真聽著嬴稷與嬴政的對話,努力分析著后世的局面。
在聊天的過程中,嬴政也沒忘了跟嬴稷說請白起為他練兵練將之事。
嬴稷與自家曾孫子感情正熱絡(luò)著呢,一聽自家曾孫找自己幫忙,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這有什么難的?回頭,讓你的人直接去找白起就是,他向來是樂意指點后輩的。”
嬴政見這么輕易就解決了問題,一直緊繃的面色終于緩和了下來。
嬴稷還不知道,他能夠這么輕易挽回自家曾孫的“心”,全靠他手底下有白起這么個令人眼饞的名將。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吃味兒了。
提到白起,嬴政免不了多說幾句:“如武安君一般的名將實屬難得,還望曾大父珍惜。假使日后武安君惹惱了曾大父,也請曾大父饒他一命。”
這么好用的名將,留給他多好啊!
要是嬴政滅六國的團(tuán)隊中多一個白起,他也能多幾分把握,少操幾分心。
嬴稷:“……”
嬴稷:“你為何會特意提起白起?可是寡人之后與白起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
嬴政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您要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當(dāng)著老祖宗的面,嬴政并不想親自揭自家曾大父的短。
嬴政與嬴稷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看得出來,自家曾大父是個死要面子的。真揭了他的短,說不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要變得緊張了。
他在旁人面前,何曾有這種顧慮?也就是看在嬴稷是他先祖的份兒上,他才要給嬴稷留幾分面子。
可惜,嬴政的一番苦心,嬴稷是半點兒不懂。
只見嬴稷對嬴政道:“自然是真話。有什么你就直說吧,別這么婆婆媽媽的了!”
嬴政:“……”
他?婆婆媽媽?
嬴政面無表情地想,他跟他家曾祖合不來,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就他家曾祖這個脾氣,誰能夠忍得了!
既然他家曾祖都這么說了,他也就不客氣了。
“長平之戰(zhàn)中,曾大父以武安君為主將,獲得了最終的勝利。武安君全殲趙國四十萬大軍,而我秦軍雖然消耗也大,但尚有一戰(zhàn)之力。武安君向曾大父上書,說趙國都城邯鄲此時必然空虛,趙人士氣低迷,若我秦軍長驅(qū)直入,可直接攻滅趙國。”
“然后呢?”嬴稷一聽這話,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幾分。若是在他的時代,能夠直接將趙國拿下,這簡直太激動人心了!
不過,這話剛一問出口,嬴稷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既然趙國是在嬴政的時代才被秦國所滅,那就說明在嬴稷的時代,秦國必定沒能將趙國拿下。
果然,接下來,嬴政道:“武安君領(lǐng)兵在外多年,功高震主。再加上曾大父所信任的相邦范雎與武安君有齷齪,向曾大父進(jìn)讒言,于是,曾大父便下令召回了武安君。”
嬴渠梁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此時不由插話道:“錯失了最佳的良機,若是讓趙國得到了喘息之機,有其他國家發(fā)兵相助,想要再滅趙,就難了。”
嬴政對自家老祖宗敏銳的判斷表示欽佩:“不錯。曾大父第二年重振旗鼓,想要趁趙國尚未恢復(fù)元氣滅趙,卻失敗了。魏國、楚國、趙國聯(lián)軍狠狠擊退我秦軍,令我秦軍損失慘重。”
“此戰(zhàn)的主將,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渠梁問。
從他先前與白起的接觸來看,白起極有軍事才能,在大戰(zhàn)中未曾敗北。若秦軍果真打不過趙國與其盟國,白起定會全力阻止秦國出兵。即使出兵了,白起見勢不妙,也會盡可能為秦國保全戰(zhàn)力。
“邯鄲之戰(zhàn)的主將并非武安君,因為武安君早已預(yù)料到,此次圍攻邯鄲,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曾大父令武安君率兵攻打邯鄲,武安君卻托病不去。曾大父再三強求,武安君諷刺曾大父去年不肯聽他之言直取邯鄲,現(xiàn)在讓他去還有什么用。這番話語令曾大父頗為惱火,最終,曾大父賜死了武安君。”
嬴稷聽到這番話語時,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白起這般不給他面子,他賜死白起有什么不對?
好吧,就算白起這樣的將才實在難得,他不該一時沖動之下直接賜死吧,但是對白起這種抗旨不遵的將領(lǐng),也該有些懲罰措施。
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嬴稷和白起已經(jīng)把話說開了,嬴稷自認(rèn)他是不會與白起走到這一步的。
相較之下,還是范雎的私心讓嬴稷更為惱火。
嬴稷不在意手底下的人有私心,范雎睚眥必報,在秦國得到重用后,欲借秦國之勢報復(fù)曾經(jīng)欺辱過他的人,嬴稷也大方地滿足范雎的這個要求。
只是范雎不該將他與白起的私人恩怨,看得比秦國的利益更重要。
這是嬴稷所無法容忍的。嬴稷聽了嬴政的話,琢磨著回去之后,他該如何敲打范雎。
此人才華極高,用還是要繼續(xù)用的,只是,嬴稷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信任范雎了。
嬴渠梁聽了這番話,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著嬴稷:“稷兒,你怎可如此!千軍易得,良將難求,你難道不知道這一點么?”
若白起是他麾下的將領(lǐng),只要白起沒有反心,哪怕白起再高傲,嬴渠梁也樂意哄著他供著他!
“你疑心這個疑心那個,還剛愎自用,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過錯,難道這就是駟兒教你的么?”
一直以來,嬴渠梁對自家的這個大孫子都是和顏悅色的,幾乎沒跟嬴稷說過這樣的重話。
此時,嬴渠梁實在是忍不住了。如白起這樣能夠以一己之力改寫戰(zhàn)局的將領(lǐng),又能遇到幾個?
大孫子因為一時意氣用事而錯失了白起,秦國也將因此而失去不知多少機會!
嬴稷被嬴渠梁這么一說,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委屈:“稷年歲尚小時,便被送去燕國為質(zhì)了,阿父看重王兄,并不如何在意稷。”
嬴渠梁:“……”
好嘛,所以這源頭,還得歸咎于嬴駟咯?
嬴渠梁決定,待會兒就去跟嬴駟說一聲,另一個時空的他沒有給與嬴稷足夠的關(guān)愛,導(dǎo)致嬴稷剛愎自用、疑神疑鬼的,嬴駟要代替另一個時空的秦惠文王,好好補償并教導(dǎo)他家兒子。
嬴政也道:“范雎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曾大父若是還想繼續(xù)用他,就不要疑他,只需對朝中其他人更為信任。若是您實在放不下對他的疑心,就不要再用他了。”
在嬴政看來,像范雎這樣優(yōu)缺點同樣明顯的能臣可以用,只是要注意用的方法。
若換做是嬴政,他不會暗中敲打范雎。對于范雎這樣敏感多思的人來說,暗中敲打,反而會讓他多想。
嬴政會直接挑破范雎的小心思,好告訴范雎,秦王不是他可以擺布的,有些時候,秦王愿意裝聾作啞,只是配合他。作為秦國重臣,范雎也該回報秦王的信任,以秦國大業(yè)為重。
多數(shù)時候,嬴政更愿意用堂堂正正的陽謀來解決問題。君臣之間把話說開了,彼此心中自然也就有底了。
嬴稷在聽完嬴政的話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雖然與這曾孫接觸時間不長,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心胸不如他家曾孫。
要讓嬴稷承認(rèn)他不如旁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畢竟他固執(zhí)而又傲慢。
可如果這個“旁人”是自家后輩……嬴稷發(fā)現(xiàn),他似乎心里還舒坦一些。
嬴稷點了點頭:“行,你的話,寡人記下了。”
這時,小嬴駟也完成了嬴渠梁給他布置的功課,過來找他家后輩們交流感情了。
“稷兒,政兒,我又過來看你們了。大半日不見,你們有想我嗎?”
嬴政接住了飛撲過來的小嬴駟,替他理了理在奔跑過程中變得有些凌亂的衣襟。
他從不知道,原來他竟也有照顧孩子的天分,直到他遇到了小嬴駟。
不過,面對小嬴駟這樣的孩子,嬴政覺得,自己實在是生不起氣來。
“自然想了,想著今日怎么教高祖背會新的律法內(nèi)容。”
小嬴駟一聽這話,立刻皺起了小臉:“政兒,你怎么也變得跟稷兒似的不討喜了?再這樣下去,你可就要失去我的寵愛了。”
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仰著腦袋觀察嬴政的臉色。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嬴政面上平靜無波時,他頓時頗感失望。
“政兒,你馬上就要失去我的寵愛了耶,你都不害怕的嗎?”
“嗯,政心中甚是惶恐,不知政要做些什么,先祖才能原諒政?”
當(dāng)嬴政用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說著哄小孩的話時,嬴渠梁覺得十分有趣,他恨不得將這一幕長長久久地保存下來。
小嬴駟可不知道大人們心中的彎彎繞繞,他一聽嬴政還愿意配合他,頓時就高興了。
“阿父說政兒很厲害,滅了韓國和趙國!我要聽政兒給我講故事,就講講你是怎么滅掉韓國和趙國的吧!”
嬴駟拍著小手用歡快的語調(diào)說道。
他最喜歡聽故事了,尤其是跟英雄有關(guān)的故事!
嬴渠梁和嬴稷聽了這話,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了嬴政的身上。
嬴政發(fā)起滅國戰(zhàn)的豐功偉績,他們只是從信件中簡略的了解了一些,他們也沒有聽過詳細(xì)的經(jīng)過呢。
面對三雙期待而好奇的目光,嬴政覺得,自己的喉頭有些干澀。
盡管他也覺得自己攻滅韓國和趙國的莫大的功績,可要讓他在老祖宗們面前夸獎自己,他為什么會覺得有些夸不出口?
干巴巴的故事顯然并不能讓嬴渠梁、嬴稷和嬴駟滿意。
尤其是小嬴駟,在聽完嬴政的話后,不滿地看著自家后輩:“明明是那么激動人心的事跡,怎么被你講得這么無聊啊!政兒,阿父不是說你在朝堂上十分能言善道嗎?你不會是在應(yīng)付我吧?”
不等嬴政回答,小嬴駟就揮舞著小手說道:“算了算了,我不要聽你講了,我還是去找你的將領(lǐng)來給我講吧!”
翌日,王賁和蒙恬就接到了來自小嬴駟的傳喚。
在聽到小嬴駟派來的人轉(zhuǎn)述的要求時,王賁與蒙恬面面相覷。
“惠文王應(yīng)該是想聽一聽我們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事跡,以及王上在后方是如何運籌帷幄的吧?”
那他們是不是講講精彩的打斗場面,然后夸一夸嬴政就好了?
等王賁和蒙恬來到櫟陽王宮時,他們發(fā)現(xiàn),四位秦公秦王齊刷刷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面前。
除了面無表情的嬴政之外,其他三人都是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
這哪里是小嬴駟想要聽故事啊?這分明是秦國先君們都想聽!
第37章 第 37 章
王賁與蒙恬當(dāng)即便收起了哄小孩的架勢, 開始嚴(yán)肅認(rèn)真地對待這次的講解。
盡管他們所效忠的王上朝他們投來了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們在說話時掂量掂量分寸,但這一次, 王賁與蒙恬還是有志一同地挪開了目光, 不與自家王上對視。
沒辦法,連自家王上都違抗不了先王們,難道還指望他們這些底下的臣子么?
他們對秦王政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他們也是懂得審時度勢的。
嬴政與他手底下兩名下屬的“眉來眼去”,很快就被嬴駟給發(fā)現(xiàn)了。
嬴駟跑到嬴政跟前, 朝著他搖了搖頭:“不可以欺瞞老祖宗哦, 政兒。我們這么關(guān)心你愛護(hù)你, 你卻不許你的下屬對我們說實話,你對得起我們嗎?”
嬴政:“……”
有時, 他會覺得年幼的嬴駟說出的話令人暖心,但有時, 嬴駟的話又嗆得人無語。
嬴政既阻止不了自家老祖宗們, 又阻止不了自家興致勃勃的下屬們, 最終, 他只能無奈地退到了一邊。
嬴渠梁看著他這般作態(tài), 還覺得頗為詫異。
王賁和蒙恬明明是在向他們講述嬴政的功績而不是嬴政的糗事吧?嬴政怎么這般不情不愿的?這實在不符合他一貫的風(fēng)格啊!
但很快, 嬴渠梁等人就知道了嬴政不大愿意讓自家下屬們來講述這段往事的原因……
故事從韓國派遣“間諜”鄭國入秦修建水渠開始。
韓國在接連遭受來自秦國的毒打之后,不敢再跟秦國硬剛了。
為了讓秦國不要再出兵攻打他們, 韓恒惠王命水利工程大師鄭國入秦修渠,想要借著這項大工程拖垮秦國的國力, 令秦國無力再四處征伐。
秦王政在得知鄭國的間諜身份和入秦的目的后, 發(fā)出了一聲冷笑,命鄭國繼續(xù)修渠。
嬴渠梁和嬴稷在一旁聽著韓恒惠王的謀劃, 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這韓王……莫非是走投無路了?”
否則,也不至于動用這種方法吧!
通過讓敵人興修水利工程的方式來為自己的國家續(xù)命?反正嬴渠梁和嬴稷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難道這韓王不知道,水利工程是一把雙刃劍么?要是這項水利工程拖不垮秦國,韓王最終將自掘墳?zāi)埂?br />
王賁見嬴渠梁和嬴稷疑惑,適時地遞上了那個時代的輿圖。
嬴渠梁和嬴稷看著輿圖上巴掌大點的韓國,頓時也就明白韓王為何要這么做了。沒辦法,實在沒辦法,韓國都已經(jīng)讓人快要啃沒了,跟誰打都是被一口吞下去的命,韓王還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這“機智”的“疲秦”手段,是他能夠想到的最后的拖延之法吧。
“這鄭國渠一修就是十余年,直到韓恒惠王過世,末代韓王繼位,鄭國渠才終于修完。從這方面來說,韓恒惠王也算是實現(xiàn)了他的目的——他拖延了秦國滅韓的腳步,韓國終究沒有亡在他的手中。”
嬴渠梁和嬴稷卻不以為然:“不過飲鴆止渴罷了。”
“鄭國渠的建成,使關(guān)中擁有了沃土千里,自此之后,我秦國便相當(dāng)于有了關(guān)中與巴蜀之地兩個大糧倉,韓恒惠王可謂是為我秦國解決了出兵的后顧之憂啊。”
小嬴駟在一旁聽了這番話,興奮地說道:“聽起來,那韓王人還怪好的呢!”
嬴稷噗嗤一笑:“什么好?他那是傻!他親手把韓國賣給了秦國,還幫著秦國倒數(shù)錢呢!”
“我們王上決定先近后遠(yuǎn),由弱及強。于是,他選擇率先對韓國下手。他先是以仰慕韓公子非才華為由,出兵攻韓,想讓韓非為我秦國所用。韓王安在知道用區(qū)區(qū)一個公子就能夠換回平靜生活之后,他二話不說,就為韓非準(zhǔn)備好行頭,‘派遣’韓非‘出使’我秦國。”
“可惜,韓非一心向韓,不肯為王上所用,最終被王上賜死。”
“看樣子,政兒還挺欣賞那韓非的。不知他有什么樣的才干,能夠引得政兒對他如此垂青?”
嬴渠梁問道。
“韓公子非整合了法家的理論,將法家各派理論總結(jié)為‘術(shù)治’、‘勢治’、和‘法治’。其中,商君便是‘法治’的代表人物,以其注重律令而著稱。”
至于另兩派,蒙恬就沒有深入了解過了。畢竟秦國所推崇的,一直是商君之法。
“如此看來,那韓非果然有些本事,難怪政兒對他念念不忘。”嬴稷接口道。
嬴政聽了這話,尷尬得險些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好好的話,由他曾大父說來,怎么就這么奇怪呢?
蒙恬唇盤含笑地望向了嬴政:“王上的確對那韓非很是眷顧,在得到韓非之前,他曾說過——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聽聽這話,只要能夠見到韓非并與他交游,即使死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嬴政:“……”
他當(dāng)時不過是隨口發(fā)出一聲感慨,如今被人刻意提起,他怎么就這么尷尬呢?
蒙恬也是,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對于大局又沒什么影響,何必特意說給老祖宗們聽。
小嬴駟聽得入了神:“那后來呢后來呢?韓非有沒有為政兒所用?政兒這么求賢若渴,韓非知道后肯定很感動吧?”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蒙恬搖了搖頭:“并沒有。韓非始終記得自己韓國公子的身份,他即使答應(yīng)為王上出謀劃策,想的也是如何保存韓國。正因如此,不久后,他便被王上賜死了。”
小嬴駟聽得大為失望。
他還在等著嬴政靠著一腔赤誠之心打動韓非,韓非轉(zhuǎn)投嬴政麾下呢。
又或是韓非主動發(fā)現(xiàn)嬴政才是那個值得他輔佐之人,韓王在嬴政面前不值一提。
結(jié)果,結(jié)果倆人就以悲劇性結(jié)尾告別了,這也讓小嬴駟有些郁悶。
“那韓非真是不識好歹,政兒肯定很傷心!”說完這番話,小嬴駟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嬴政。
嬴政讓他渾身看得不自在:“其實,也不是很傷心,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遺憾他遇到了這樣一位大才,這大才卻不能為他所用。
不過說真的,這事情都過去了將近十年了,當(dāng)時的心情,嬴政早就忘了。
他志在四海,區(qū)區(qū)一個韓非,不足以長久吸引他的注意力。得到了韓非,他麾下便多一名可用之人,得不到韓非,他照樣可以攻滅六國。
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現(xiàn)在,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秦滅六國的步伐。
“韓非被政兒賜死了,那韓國呢,又是何時被秦國攻滅的?”嬴渠梁問。
“就在韓非被賜死的三四年間。韓國南陽郡守頗識時務(wù),主動向王上獻(xiàn)地,王上便以南陽為跳板,攻滅了韓國。”
“這韓王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嬴渠梁搖了搖頭:“若是不能令自身強大起來,縱使后延殘喘一時,也終究要被他國所滅。”
說完了韓國覆滅的過程,蒙恬又開始講起了趙國覆滅的過程。
“趙國經(jīng)趙武靈王變法,國力變得強盛了起來。長平之戰(zhàn)雖然使得趙國元氣大傷,但趙人最終還是咬緊牙關(guān)挺了過來。三十年的發(fā)展,足以讓趙國年輕一代成長起來,并讓趙國恢復(fù)元氣。”
“聽起來,趙國會比韓國難對付得多。”嬴稷一面說著這話,一面在心中盤算著,等到他那個世界的長平之戰(zhàn)爆發(fā),他定然主動對白起放權(quán),不會對白起指手畫腳。等到趙人敗了,他也會乘勝追擊,不會再給自家子孫后代留個大坑。
“不錯,趙國相當(dāng)難對付。不過,趙國難對付,不在于當(dāng)時趙國的國力有多強大,而在于趙國有一名強大的將領(lǐng)——李牧。趙王遷行事荒唐,不得人心,李牧卻被許多人追捧崇敬著,能夠凝聚趙國人心。他帶出來的兵,都愿意為他死戰(zhàn)。我秦國大軍在初初與李牧交鋒之時,沒能從他手中占到任何便宜,反而白白損兵折將,消耗了糧食卻無功而返。”
“好在王上及時發(fā)現(xiàn)了趙軍的弱點,那便是趙王遷對李牧的猜忌。李牧與趙王遷的兄長公子嘉關(guān)系甚篤,公子嘉一度被先王立為太子,論名聲,論才干,公子嘉都在趙王遷之上。若不是趙悼襄王寵愛倡后,廢長立幼,這趙王之位斷然輪不到趙王遷來繼承。”
“于是,王上在邯鄲城內(nèi)散步流言,離間趙王君臣。”
“此計果然奏效。趙王遷在向李牧發(fā)布指令后,發(fā)現(xiàn)李牧并不那么聽他的話——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若是事事都要聽從君王的命令,這仗該怎么打?可趙王遷不這么想。他本就對李牧心存懷疑,李牧的種種行徑落在他眼中,幾乎成了李牧打算謀反的實證。最終,趙王遷下旨讓趙國宗室子弟趙蔥以及他所信任的顏聚為將,并賜死了李牧。”
“我秦國此番出兵之時,恰逢趙地遭遇饑荒,又有離間計的影響,令趙國君臣離心離德,趙國上下人心渙散,如何會是我秦國的對手?不久后,最終,趙國都城邯鄲淪陷,趙王遷向王上投降。自此,趙地歸入我大秦版圖!”
“能夠順利滅趙,有賴于王上的英明決斷,與王翦將軍的勇武過人。”
這番話,并非蒙恬特意吹捧嬴政,而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
在趙王遷昏招盡出之時,秦王政卻能步步為營,坐鎮(zhèn)大后方,為秦國滅趙掃除種種障礙,提供最有利的支援。
在蒙恬看來,攻滅趙國的老將王翦固然厲害,秦王政在此次戰(zhàn)役中也功不可沒。
嚴(yán)格說來,這一時期的趙國雖然已經(jīng)隨著趙王遷的投降而覆滅,但又未滅干凈——身處代地的公子嘉在趙王遷降秦之后,自立為王,在代地繼續(xù)茍延殘喘。
只是,代王嘉麾下的勢力正防備著邊界的匈奴等異族之人,嬴政便沒有急著動他。
消滅代王嘉對秦國而言輕而易舉,但除去代王嘉之后,秦國便要自己在代地駐守人馬防備匈奴,這顯然不劃算。
秦國朝廷經(jīng)過協(xié)商之后,一致決定暫且先留著代王嘉,等收拾完其他國家,最后再來收拾這股趙國殘存勢力。
聽到這里,嬴駟直呼“政兒好厲害”。
嬴駟雖然對于各國實力有多強還沒有什么具體的概念,但在他的印象中,趙國入——侵之時,自家阿父還時常愁眉苦臉呢。沒想到,政兒都可以直接把趙國給滅掉了!
他對于自家這位后輩,也有了新的認(rèn)知。
嬴政見小嬴駟一臉星星眼地仰頭看著自己,眼中滿是憧憬之色,嘴角不由微微上揚。
一旁的嬴渠梁與嬴稷雖然情緒沒像小嬴駟這般外露,但也用贊賞的目光看著嬴政。
一時之間,祖孫四人其樂融融。
但很快,嬴政的笑容就維持不下去了。
只聽蒙恬接著道:“我秦國連滅兩國,終于引來了其他國家的恐慌。尤其是燕太子丹,深恐燕國會成為秦國的下一個目標(biāo)。燕太子丹幼時曾與王上一起在邯鄲為質(zhì),后來,他又曾在我秦國為質(zhì),他對王上的脾性有些了解,知道王上不會這般輕易罷手。于是,在燕太子丹的策劃下,一場刺秦行動隨之展開……”
“蒙恬!”嬴政出聲打斷了蒙恬的話,他的語氣是少有的嚴(yán)厲:“無關(guān)緊要之事就不要說太多了,直接繼續(xù)往下說吧。”
蒙恬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嬴駟頓時就不樂意了:“怎么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事呢?這明明是頂頂要緊之事!剛才,這位蒙……蒙將軍是不是提到了刺秦?”
說到這里,小嬴駟疑惑地扯了扯身旁嬴渠梁的衣袖:“阿父,刺秦是什么意思?”他的記憶力頗好,但他確認(rèn)自己沒有學(xué)過這個詞。
嬴渠梁面上的笑容也完全沉了下來:“刺秦的意思是,有人對政兒心懷不軌,想要刺殺政兒!”
“啊!”小嬴駟發(fā)出一聲驚呼:“那這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啊,才不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政兒為什么不讓我們知道?”
說著,小嬴駟用控訴的眼神看著嬴政:“政兒不乖,讓我們這些先祖操心!”
嬴政以指抵額,感覺自己有些頭疼。
此時,嬴稷也收斂了面上的淺淡笑容,一雙眸子如鷹隼一般盯著蒙恬。
饒是蒙恬經(jīng)歷了不少戰(zhàn)役,也被嬴稷的眼神盯得脊背發(fā)寒。
“那燕太子是如何密謀行刺政兒的,說來聽聽。”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是。”蒙恬定了定心神,開始繼續(xù)往下說。
“我秦國有一名叛將躲到了燕國,王上以重金懸賞他的頭顱。彼時,燕太子庇護(hù)了他,并將他秘密地藏了起來。燕太子在定下刺秦計劃后,便以那名叛將的頭顱與燕國膏腴之地督亢為餌,假意向秦國求和,實則尋找機會行刺王上……”
刺秦的個中詳情,當(dāng)時秦國君臣興許不知。事發(fā)之后,在秦王的震怒下,秦國君臣們集體出動,自然很快就將情報打探了出來。
此時,面對秦國的老祖宗們,蒙恬也不敢有絲毫隱瞞,便將荊軻刺秦的詳細(xì)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嬴渠梁等人。嬴渠梁也總算明白,為何嬴政在身旁有人之時,會下意識地進(jìn)入戒備狀態(tài)……
當(dāng)秦國君臣得知燕國又是向他們獻(xiàn)地,又是將他們叛將的項上人頭親手奉上時,自然頗為高興,沒有人會嫌白得的地?zé)帧?br />
有少數(shù)人覺得燕國的這一舉措十分奇怪,秦國又沒攻打燕國,燕國怎么就巴巴地來找秦國求和了呢?但多數(shù)人認(rèn)為,燕王和燕太子這么做并不稀奇。
秦國接連滅了韓國和趙國,想必此時燕王父子已經(jīng)嚇破了膽,這才想著通過討好秦國來保全自身。
可惜,他們所不知道的是,秦王政意在天下。即使燕國割讓再多的土地給秦國,也只能稍稍延遲他們被滅掉的日子。
秦王政欣然接受了燕國的討好。
為了獎勵燕國君臣的“識時務(wù)”,他決定用最高規(guī)格來接見燕國使者。
在大秦君臣的矚目下,燕國使者進(jìn)入了關(guān)中之地。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剛剛從趙國故地處經(jīng)過的燕國使臣團(tuán),荊軻與秦舞陽等人在見識過秦人在趙地暴力推行秦法的情形后,刺秦的意念愈發(fā)堅定。
趙國已不復(fù)存在,難道要讓其他國家也步趙國的后塵么?
他們的刺殺行動,雖然未必能直接解除秦國給其余幾國帶來的威脅,但只要秦王一死,秦國必將亂上一陣子,到時,其余幾國也就有了喘息的余地。
第38章 第 38 章
建造在層層夯土臺基之上的咸陽宮威嚴(yán)而又壯麗。
此時, 高臺建筑盛行,魏有文臺,韓有鴻臺, 楚有章華臺。這些高高在上的宮殿群, 不僅彰顯著諸國的財力,同時,也昭示著諸國國君的威儀。夯土臺基上下, 仿佛是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
作為如今的第一強國,咸陽宮的規(guī)模, 自然也不會比魏、楚、韓遜色。
經(jīng)過代代秦王的擴(kuò)建, 如今咸陽宮已經(jīng)有了規(guī)模龐大的宮殿群。再加上, 籠罩在咸陽宮中的森嚴(yán)律法,以及在宮殿各處巡視的大秦銳士……尋常人僅僅只是朝這里看一眼, 都會心生敬畏。
荊軻一行人在來咸陽宮之前時,秦舞陽就因為咸陽宮中無形間透露出的肅殺之氣而失態(tài)了。
在此之前, 他們二人是薊城王宮中的常客, 薊城王宮就不曾給他們帶來如此強大的壓迫感。
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燕太子丹為了讓他們這些俠士替燕國賣命, 拿最好的酒肉招待他們, 但凡他們看上了哪位美人或者哪樣寶物, 燕太子丹定會第一時間命人送到他們的面前。
連王宮的主人都對荊軻和秦舞陽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他們又怎會在薊城王宮中感受到肅殺和威嚴(yán)呢?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 荊軻和秦舞陽也徹底失去了退路。
時人重名義,輕生死, 燕太子丹都對他們禮遇到這個份兒上了, 不管他們是否愿意,他們也只好替燕太子丹去做這注定有去無回的事, 否則,他們必將被其他俠士們恥笑,無顏再茍活于世。
對于荊軻而言,他無路可退的理由比秦舞陽多了一條——他的友人田光之死。
燕太子丹密謀行刺秦王政時,最先找到的人選并不是荊軻,而是燕國“節(jié)俠”田光。田光以自己老邁為由,推了這刺秦之事,并向燕太子丹推薦了自己的友人荊軻。
田光在向荊軻轉(zhuǎn)述完燕太子丹的意思后,以“保守機密”為由,當(dāng)著荊軻的面就自盡了。①
這“刺秦”一事尚未開始,就已經(jīng)搭上了荊軻友人的一條命,這讓荊軻如何能回頭?如果他說不去就不去了,那田光的命又算什么?
從決定接受刺殺秦王的任務(wù)開始,荊軻的心情便一直十分沉重。
他看著馬車外的人和事物,眉眼間還透著幾分倦怠之色。仿佛忽然間,他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徹徹底底變成了一件人形武器。
好在一路行來,趙地黔首們的臉上的悲憤苦楚之色,似乎為荊軻與秦舞陽刺秦的行為增添了幾分“大義”。漸漸的,他們也就將心中的那些不甘愿給壓下去了。
秦舞陽本是個街頭混混,因犯下殺人之罪,這才被燕太子丹注意到。他雖不懼怕殺人,但這次,他要殺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在看到咸陽宮中的重重防御體系之后,特別是,在親眼目睹了秦王出場時的排場后,秦舞陽便不由為即將到來的刺秦行徑而緊張。此時,他心中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惜,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fā)。
從他們一行人離開薊城踏上前往咸陽的道路時起,他們便再也沒有了回頭路。
荊軻用晦暗的目光看了秦舞陽一眼,而后低下頭對秦王政道:“我們都是從小地方出來的人,沒見過世面。秦王乃天下少有的雄主,我這同伴從未見過像秦王這樣的王者,一時失態(tài),還請秦王不要與他計較。”
他這一番話說得頗為中聽,再加上他們本就是為了給秦國獻(xiàn)地而來,秦王政當(dāng)然不會怪罪他們。
秦王政身邊的人從荊軻手中接過了裝有秦國叛將頭顱的匣子,拿去交給與他相熟之人辨認(rèn)。
待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荊軻一行人話語中的可信度在秦國君臣這兒變得更高了。
荊軻見時機已經(jīng)成熟,便對秦王政道:“秦舞陽手中捧著我燕國輿圖,輿圖上標(biāo)注著燕王決定割讓給秦王的區(qū)域。請允許我上前,為秦王介紹督亢地區(qū)的詳細(xì)情況。”
秦王政點了點頭:“可。”
荊軻于是從秦舞陽手中接過了輿圖,將輿圖在秦王政面前展開。
隨著輿圖上的諸多細(xì)節(jié)越來越清晰,嬴政不由凝神去看輿圖上的細(xì)節(jié)。
督亢本就是膏腴之地,否則,秦國君臣也不會這般重視此次的獻(xiàn)地。
嬴政一面端詳著地圖,一面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著要如何利用督亢的資源了。
就在此時,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嬴政的脊背處升起,他憑著這項直覺,已經(jīng)躲過了數(shù)次危機。這一次,嬴政仍然選擇相信他的直覺。
他下意識地往邊上一閃,恰好躲過了荊軻刺過來的匕首。
那匕首上的顏色泛著不正常的烏青,顯然淬了毒。若是讓那匕首割破一點皮,只怕嬴政就要性命不保!
一旁秦國大臣們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愣住了。
關(guān)鍵時刻,侍立在一旁的夏無且將自己的藥箱扔向了荊軻,阻攔了荊軻追擊嬴政的步伐。
嬴政趁著這個機會,與荊軻拉開了距離。
荊軻見一擊未中,又舉著匕首朝嬴政刺了過來。可惜,他的招式雖然狠辣,嬴政自打成為秦王以來,也不曾落下過武藝。他以大殿中的柱子為屏障,躲開了荊軻一次又一次的致命襲擊。
秦王身上的衣袍被荊軻割去了一角,顯得有些凌亂。礙事的冕旒因為過于沉重,早在一開始就被秦王扯下來隨手丟在了一邊。即使這頂冕冠象征著君王的高貴身份,可在逃命關(guān)頭,它也只是一件沒有用處的累贅而已。
幾縷墨發(fā)從嬴政肩頭垂落下來,令他少了幾分往日的從容,多了幾分鮮活勁兒。
這樣的秦王對于秦國大臣們來說,可不多見。如若這不是行刺現(xiàn)場,他們怕是會忍不住好生打量打量秦王,然而此刻,他們卻沒有這心情。
為了防止底下的大臣們行刺,大臣們是不被允許佩劍上殿的。面對荊軻淬了毒的匕首,以及殿內(nèi)有限的躲閃空間,大臣們也只好焦急地等在一邊。
不是沒人想上去爭這救駕之功,可秦王現(xiàn)在躲得好好的,他們要是亂哄哄地上前,反而堵住了秦王的逃生之路,又該如何是好?這些大臣們也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一下自家王上了。
嬴政試圖拔出佩劍來擋住荊軻的攻勢,奈何佩劍過長,一時竟拔不出來,他自己反倒因為這一舉動而耽誤了逃命的時間。
眼看著荊軻的匕首就要刺中嬴政,一旁有機靈的大臣趕忙大聲提醒道:“王負(fù)劍!王負(fù)劍!”
這長劍正著不好拔出,那倒著拔不就可以了?
荊軻在嬴政身后追了一陣子,他見嬴政只是一味躲閃,心中不免對嬴政產(chǎn)生了幾分輕視之心。
令眾人所忌憚敬畏的秦王,也不過如此。在生死攸關(guān)之際,秦王也只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罷了,與其他人沒什么兩樣。
荊軻思忖著,若是他能夠生擒秦王,逼得秦國將吞并的土地全部奉還給其余幾國,這功績無疑比他直接刺殺秦王更大。
然而,他未曾料到,他這一走神,恰好給了嬴政機會。
長劍出鞘,狠狠扎入荊軻的皮肉之中,砍斷了荊軻的左腿。這一擊,便相當(dāng)于廢了荊軻的行動能力。
很快,周圍的秦銳士們便趁機一擁而上,將荊軻擒住,還有另一小波人擒住了秦舞陽等人,怕他們再作亂。
待一切平息之后,嬴政一手撫著自己的額,一手扶著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方才嬴政為了躲避荊軻的追擊,繞了太多圈,成功地把他自己給繞暈了。幸好現(xiàn)在大部分大臣們的視線都集中在荊軻身上,否則,嬴政怕是還得再出一個丑。
被人耍了還被人刺殺的嬴政在憤怒的驅(qū)使之下,直接命令大軍開始攻打燕國,全然不顧早前他與尉繚等重臣定下的計劃。
荊軻、秦舞陽等參與刺秦者已經(jīng)直接丟了命,那躲在幕后密謀殺害嬴政的燕王喜與燕太子丹也別想好過!
秦王有令,他手底下的大臣們自然不得不從。更何況,秦國被人狠狠擺了一道,若不嚴(yán)懲始作俑者,秦國顏面何存?
薊城城破之時,燕王喜和燕太子丹逃亡遼東,身后的秦軍卻仍然對他們緊追不舍。
最終,為了茍延殘喘,燕王喜親自殺了自己的兒子,砍下了他的人頭,向秦王政請罪。
秦王政雖對燕太子丹深惡痛絕,但對于燕王喜也沒什么好感。
刺秦之事是在燕國謀劃的,即使燕王喜沒有直接參與這場行刺,他也定然默許了太子丹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他推了太子丹出來頂罪,難不成就想把這件事揭過去?
沒有那么好的事!
不過,這會兒嬴政氣也出了,秦國的顏面也掙回來了,他自然也就不那么急著收拾燕王喜。
出于戰(zhàn)略的角度考慮,嬴政暫時放過了燕王喜。
他打算先將魏國拿下,至于燕王喜,不急,往后總會輪到他的……
蒙恬在講述荊軻刺秦的詳細(xì)經(jīng)過時,挨了秦王政好幾記眼刀子,他卻無動于衷。
秦王政自己尚且無法違背秦國先君們的意愿,難不成還指望他一個做臣子的違背先君們嗎?
當(dāng)蒙恬講到“秦王還柱而走”的細(xì)節(jié)時,小嬴駟的眸中閃現(xiàn)出異常炙熱的光芒。
嬴政就好端端在他眼前站著,他才不會擔(dān)心嬴政的安危呢。他只是沒有想到,原來,看上去這么可靠的嬴政,竟也有被逼得狼狽竄逃的時候!
雖然這么想有些不大好,可他總覺得光是聽蒙恬說,有些不過癮啊。
“想看政兒‘還柱而走’……”嬴駟仗著自己年齡小,輩分高,不顧嬴政已經(jīng)別過了頭,硬是跑到了他的跟前,眼巴巴地看著他:“政兒,高祖父不求你什么,只求你還原一下當(dāng)時的樣子。”
嬴政見嬴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自己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不由為自己這些日子對嬴駟的縱容而后悔。小孩子果然是不能慣的,即使這個小孩子是他老祖宗也一樣!
一旁的嬴渠梁和嬴稷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很快,嬴渠梁就正色道:“政兒,難得嬴駟對某件事這般感興趣,要不,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否則,他怕是要睡不好覺了。”
嬴政發(fā)現(xiàn),自家這位看上去十分正經(jīng)的老祖宗,也有不那么正經(jīng)的時候。明明他自己也很想看所謂的秦王繞柱,他居然拿小嬴駟當(dāng)借口!
嬴渠梁發(fā)話之后,嬴稷也跟著出口幫腔。
面對諸多先輩們的齊力“迫害”,嬴政表示,他實在是頂不住。不過,要倒霉,怎么能只有他一人倒霉呢?
嬴政發(fā)了狠,對嬴駟道:“想看秦王還柱而走可以,你得陪著我演這出戲。”
“好啊好啊!”小嬴駟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這時候的他,卻沒想到,他自己在后世也是秦王。
他自己被嬴政追趕得還柱而走,怎么不算是秦王繞柱呢?
在給嬴駟挖完坑后,嬴政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嬴稷。
“聽聞,曾大父曾為趙惠文王趙何擊缶,還被趙國上卿藺相如命人載入了趙國史冊。不知政可有這個福分,聽曾大父為政擊一次缶?”
方才還滿面笑容的嬴稷,一聽自家好曾孫居然提起自己的這樁黑歷史,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掛不住了。
嬴稷吹胡子瞪眼地看向嬴政,嬴政不甘示弱地回視著嬴稷:“曾大父能為趙王擊缶,卻不能為老祖宗們與政擊缶?”
小嬴駟是個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湊的。
他一聽這話,頓時也來了勁兒:“稷兒居然還會擊缶嗎?想聽!稷兒,政兒說得對,你既然能給趙王擊缶,那你也得給我們擊缶。否則,豈不是說明在你心中,我們還比不過趙王了?”
嬴稷被逼得沒辦法,最終只得答應(yīng)嬴政擊缶給他們聽。
嬴政想著嬴稷只是隨意擊了一下缶來敷衍趙國君臣,還特意交代了嬴稷不許敷衍,必須得為他們擊完一首完整的作品。
嬴稷看著殿內(nèi)嬴政與嬴駟兩位秦王“爭相追逐,還柱而走”的情形,又看了看在一旁輕輕巧巧看戲的嬴渠梁,最終心一橫,決定將自己的大父也給拉下水,讓自家大父假扮“趙王”,還原澠池之會的情景。
嬴渠梁雖然不擅長音律,但也學(xué)會幾首曲子,聞言,笑呵呵地答應(yīng)了。
最終,這場秦公秦王們的相互迫害中,全軍覆沒,無人生還。
這一次的“才藝表演”,也讓他們幾個對彼此有了更深的認(rèn)知。比方說,嬴渠梁發(fā)現(xiàn),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的嬴政惱起來,其實也蠻可愛的。
被嬴政追得累個半死的小嬴駟則發(fā)現(xiàn),原來自家這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后輩,其實并不老實!
嬴政則發(fā)現(xiàn),自家老祖宗鼓瑟挺好聽的,擊缶也擊得不錯。
可惜,嬴渠梁這個“趙王”的扮演者奏的曲子是《無衣》,倒是比嬴稷這個“澠池之會”中的正統(tǒng)秦王更像秦王了。
第39章 第 39 章
笑鬧過后, 嬴渠梁正色叮囑嬴政:“無論你打算做什么,務(wù)必要注意自身的安危。若是你有個什么閃失,便是你有凌云壯志也無用。”
嬴政是嬴渠梁見過的最為優(yōu)秀的秦王。
誠然, 他的孫子嬴稷也很優(yōu)秀。但嬴稷曾經(jīng)試圖攻滅趙國, 最終卻因為種種原因而失敗了。
他們幾代秦王共同的愿望,在嬴政的手中最有可能實現(xiàn)。
如果嬴政因為疏忽而遭遇不測,他的繼任者可未必有他這樣的能耐。
嬴渠梁的這番囑咐, 既是出于對后代的關(guān)心,也是出于對秦國的關(guān)心。
嬴政點了點頭:“政明白。”
他向來都是很惜命的, 經(jīng)過那次刺殺之后, 他身邊的防御等級又提高了一個級別。
不過, 來自先祖的關(guān)心,還是叫嬴政心中熨帖:“往后, 政不會再輕易讓身份存疑之人靠近政。”
說完這番話后,嬴政眸光閃了閃。他想起了荊軻的好友高漸離。
高漸離擊筑之聲極為動聽, 嬴政在偶然聽過之后, 便命人將高漸離帶回了咸陽宮。
只是, 他顯然也知道, 依照高漸離的身份, 其實并不適合待在咸陽宮中——當(dāng)日荊軻在易水之畔與親朋故友們道別時, 唱出了那句“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fù)返”。彼時, 高漸離就含著熱淚,擊筑為荊軻送行。
這樣一個與荊軻、與燕國關(guān)系密切之人, 他心中對于嬴政又怎么可能沒有恨意呢?
對于嬴政而言, 做妥帖的做法就是直接殺了高漸離以絕后患。
可嬴政偏偏又喜愛他的琴聲,于是, 嬴政最終決定留下高漸離的命。
他這么做,應(yīng)該不算是違背了他對老祖宗的承諾吧?畢竟,他已經(jīng)熏瞎了高漸離的雙眼,高漸離已經(jīng)失去了行刺的能力,對于他而言,自然也就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了。
這般一想,嬴政頓時從心虛變得理直氣壯了起來。
然而,他的這絲心虛,還是被嬴渠梁捕捉到了。嬴渠梁鄭重地警告嬴政:“但愿你能說到做到才好。政兒,答應(yīng)寡人,要提前排查威脅,不可存有任何僥幸之心。”
“……政明白。”
嬴政向來是個實誠的人,做不來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更何況,眼前與他對話的,不是旁人,而是對他存著殷殷關(guān)懷之意的老祖宗。
他當(dāng)真要為了閑暇時的消遣而期滿自己的老祖宗么?
罷了,待他回去之后,他還是將高漸離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走吧。
嬴政不知道,他的這一決定,讓他避免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刺殺。
嬴渠梁從來不會厚此薄彼,政兒有的,稷兒自然也有。
更何況,稷兒還做過那么多招人恨的事,嬴渠梁頗為擔(dān)憂他的安危。
嬴稷在聽到嬴渠梁的話后,嗤笑一聲:“大父不必為我擔(dān)心,那些人可不敢動我。畢竟,我可是出了名的‘殘暴’。誰敢派刺客行刺,就要做好被我燒祖墳的準(zhǔn)備!”
嬴渠梁:“……”這個理由確實挺強大的。
不過,聽嬴稷的意思,刺殺他的人,遠(yuǎn)遠(yuǎn)不及刺殺嬴政的人多?
這實在令人有些不對勁,與嬴稷同一時期的其余各國國君們,真能忍得了他這作風(fēng)?
嬴渠梁稍稍琢磨了一陣,便明白了過來。
嬴稷雖然也兇殘,甚至他的有些做法比嬴政缺德得多,但是他并沒有真正攻滅六國中的哪一國。對于六國國君而言,只要他們的國家還能繼續(xù)延續(xù)下去,他們是不會有破釜沉舟的勇氣的。
在秦國的強權(quán)面前,六國國君會謹(jǐn)慎地衡量他們與秦國的關(guān)系,不會隨意去做會把秦王得罪死的事兒。哪怕嬴稷要打他們的臉,他們說不準(zhǔn)也會乖乖把自己的臉湊過去讓嬴稷打。
而到了嬴政時代,一切都不同了。無論六國國君會不會聽話,嬴政都要滅了他們。拼國力拼不過秦國,他們又沒辦法讓嬴政改變心意,選擇鋌而走險的人,自然也就變多了。
行吧,既然嬴稷這邊不需要嬴渠梁擔(dān)心,也算是一件好事。
這時,小嬴駟扯了扯嬴渠梁的衣袖:“阿父……稷兒為趙王擊缶的時候,稷兒很不高興,蒙恬在為我們講述政兒還柱而走的情形時,政兒也很不高興。可見這兩件事對于政兒和稷兒來說,都是丟臉之事。那,阿父有沒有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
小嬴駟一直都覺得,自己對于嬴稷和嬴政的了解頗為片面。兩位后輩優(yōu)秀歸優(yōu)秀,但當(dāng)他們有意隱瞞自己的過往和自身的情緒時,他是真看不出來什么來。
這回,小嬴駟偶然間窺見了嬴稷和嬴政竭力想要隱藏的“小秘密”,他自然頗為興奮。
嬴稷擊缶與嬴政繞柱,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讓小嬴駟見到了不一樣的嬴稷和嬴政。
盡管小嬴駟自己也因為“起哄”而多了一樁黑歷史,被惱羞成怒的嬴政追著體驗了一把“秦王繞柱”的感覺,不過,他還是覺得值。
在探索完后輩們的小秘密之后,小嬴駟又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阿父。
嬴渠梁總是忙忙碌碌的,雖說他也關(guān)心小嬴駟,但他與小嬴駟相處的時間十分有限。
小嬴駟發(fā)現(xiàn),他對于自己的阿父,了解得并不多。
在嬴稷和嬴政到來之前,小嬴駟甚至很少能夠從嬴渠梁的面上看到笑容。
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自家阿父望著掛在墻上的輿圖眉頭緊鎖的模樣。
這樣的阿父,會不會也有著與稷兒和政兒類似的經(jīng)歷呢?
嬴渠梁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令寡人感到丟臉之事,自然是有的。”他雙眼直視著嬴駟:“你可知道,稷兒和政兒為何會來到我們這里?”
此前,因為嬴駟年幼,嬴渠梁一直將他保護(hù)得很好,不曾將自己的壓力以及秦國如今正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告知他。
但現(xiàn)在,嬴駟已經(jīng)開始成長了起來。在與嬴稷和嬴政的相處中,他有了越來越多的想法。
既然嬴駟主動問到這個問題,嬴渠梁自然不會再瞞著他——終有一日,秦國的重任,要由嬴駟來擔(dān)負(fù)。
“知道!”小嬴駟回答得很快:“阿父發(fā)布了《求賢令》,稷兒和政兒都接了阿父的《求賢令》!”
“那你可知,寡人為何要發(fā)布《求賢令》?”
“這……”小嬴駟遲疑了一下:“因為……因為阿父手下缺賢才?”
“不錯,寡人手下缺賢才。賢才不愿入秦,不屑搭理我秦國,也不屑搭理寡人這個秦國新君。”
“稷兒為趙王擊缶,那是秦趙在相處之時的交鋒,政兒被燕國太子派人刺殺,說明燕國懼怕政兒,自認(rèn)無法與政兒匹敵,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對付政兒。”
“可寡人的秦國,也是未來你的秦國,并不被六國之人放在眼中。六國如今還未與我秦國平等交往,寡人甚至沒有被趙國使臣逼著擊缶,被燕國派刺客追殺并繞柱躲避的資格!”
“這,便是寡人最大的恥辱!亦是我秦國之恥!”
小嬴駟抿著嘴,眼中露出了思量之色。
許久后,他才鄭重地對嬴渠梁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再笑話稷兒擊缶、政兒繞柱了。”
嗚嗚,原來最丟臉的是他們自己啊……
“待我長大后,我定會替阿父將六國之人全部打趴!既然他們不肯與我們平等交往,那日后,也沒有與我們平等交往的必要了!”
小小的嬴駟發(fā)出這樣的豪言壯志,聽起來似乎有些兒戲。
在場的嬴渠梁,嬴稷和嬴政卻都露出了微笑。
他們相信嬴駟能夠做到。
嬴渠梁拍了拍嬴駟的肩:“說得好,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
“那是當(dāng)然,我可不會給稷兒和政兒笑話我的機會!”小嬴駟頗為得意地?fù)P起了腦袋。
嬴渠梁的目光掠過小嬴駟,停在了遙遠(yuǎn)的虛空中。
嬴駟有他的使命,而嬴渠梁,同樣有自己的使命。
第40章 第 40 章
嬴政帶來的人大部分都去了咸陽, 幫著營建新都。
蒙恬口中那個未來令天下豪杰趨之若鶩的咸陽,雖然他只用了寥寥數(shù)語來描述,卻令嬴渠梁君臣心向往之。
當(dāng)他們知道, 他們正在修建的這座城池, 未來竟會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之時,他們心中的激動不足為外人所道。
在那座尚未建好的都城中,嬴駟與六國國君以天下為局, 展開了一場又一場博弈。
在那里,嬴蕩穩(wěn)坐王位, 鞏固疆土, 毫不掩飾自己問鼎天下的野心!
在那里, 嬴稷款待六國來使,觥籌交錯間, 掩藏著一個又一個殺機,宴席之外, 他掀起一場又一場腥風(fēng)血雨!
在那里, 嬴子楚籌劃了誅滅東周, 攻韓、趙、魏, 置三川郡、太原郡等事宜。
還是在那里, 嬴政年少登基, 步步為營,奪回大權(quán), 而后積蓄實力,鯨吞各國!
那是一座在戰(zhàn)火中建立起來的都城, 它的發(fā)展史也必然伴隨著金戈鐵馬, 陰謀陽謀,明爭暗斗。
咸陽雖然還未正式開始建設(shè), 嬴渠梁卻對那座城池充滿了期待!
在營建新都的同時,嬴渠梁等人也未曾忽視軍隊的訓(xùn)練。
嬴政帶來櫟陽的十萬大軍中有三萬精兵,如今,這三萬精兵都跟著白起操練。
如王賁、蒙恬之類的將領(lǐng)也換上了小兵的衣服,跟在白起身邊伺候他的飲食起居,順帶著跟白起學(xué)本事。
他們不知道他們能夠在這個時空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他們還能與嬴稷和白起一行人相處多久,自然要抓緊時間向白起學(xué)本事,并向白起討教攻滅六國之法。
與王賁和蒙恬一起的,還有嬴渠梁朝的兩名將領(lǐng)。
他們幾個一來,白起身邊的親兵頓時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嚴(yán)重的威脅——活都讓這些將軍們做完了,他們又該做些什么呢?這些人明明都是秦國的高級將領(lǐng),為什么非要跑來跟他們搶活干?
白起也覺得讓孝公朝和秦王政一朝的大將來服侍自己不合適。
他對王賁等人說:“同為秦國將領(lǐng),你們與我是一樣的。你們不必對我這般畢恭畢敬,反倒叫人不自在!我比你們經(jīng)歷的陣勢多些,也只是比你們多幾年經(jīng)驗罷了。你們要是有什么想問的,只管來問我,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賁道:“武安君實在是太過謙虛了。我曾研究過您打的每一場戰(zhàn)役,您那天才般的作戰(zhàn)策略,有一些我至今都沒有參透。可惜您沒有留下什么兵法來供我們這些后世之人研究,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親自跟在您身邊學(xué)習(xí),我為您做這些活計是應(yīng)該的。”
“是啊。”蒙恬也跟著開口:“武安君只管把我們當(dāng)您的弟子來對待。弟子服侍師長,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連曾經(jīng)參與滅國戰(zhàn)的王賁和蒙恬在白起面前都是如此謙遜,嬴渠梁朝的兩名將領(lǐng)就更是如此。
他們不像剛剛來到櫟陽的王賁和蒙恬,他們已經(jīng)跟在白起身邊學(xué)習(xí)和觀察了將近兩年。
在這段時間中,他們越是與白起相處,便越是對白起的軍事能力感到嘆服。
他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與白起這樣的天才將領(lǐng)的差距,他們明白,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達(dá)到白起這樣的高度。如果他們不是秦公所倚重的將領(lǐng),他們恐怕連接受白起指導(dǎo)的資格都沒有。畢竟,在白起的軍中,像他們這樣的將領(lǐng)太多太多。
不過,他們沒有灰心。天下間雖然有如白起一般耀眼的將星,可終究是普通人更多。
他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提升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到最好,如此,才算是沒有辜負(fù)秦公對他們的倚重和信任。
往后,若是有更有能耐的將才來秦國投奔秦公,他們甘愿主動讓賢。
正因為他們懷著這種心態(tài),即使他們天資一般,白起也愿意將自己的用兵之道和作戰(zhàn)思路掰碎了講給他們聽。
隨后,當(dāng)這兩名將領(lǐng)發(fā)現(xiàn)新來的王賁與蒙恬兩個后輩也比他們厲害的時候,他們也愿意不顧自己前輩的身份,虛心向兩名后輩討教。
他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們除了輩分比你們高之外,無論是用兵的能力,還是與他國交戰(zhàn)的經(jīng)驗都不如你們。能有你們這樣優(yōu)秀的后輩,是我們的幸運。”
在這樣的氛圍之中,幾人相處得頗為融洽。
平日里,這幾名將領(lǐng)在白起的手下,跟著普通士兵們一起接受訓(xùn)練。
等到日常訓(xùn)練結(jié)束了,他們會與白起一起去校場加訓(xùn),隨后便是探討用兵之道的時間。
白起在聽說秦王政已經(jīng)滅了韓國和趙國,將燕國打得半殘,正在為滅魏做準(zhǔn)備時,他對此事十分重視。
他向王賁和蒙恬詳細(xì)打探了當(dāng)時秦、魏二國的局勢以及兵力部署情況,隨后便在沙盤上撥弄了起來,模擬秦魏對峙的狀況。
隨后,白起便對王賁和蒙恬道:“這場仗不好打。”
“魏國國力已然衰落,可到底還有幾分底子在。再者,大梁城有著極高的防御能力,你們?nèi)羰窍胍獜姽ハ逻@座城池,怕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這還是建立在其他國家滅的滅,殘的殘,無力襄助魏國的情況下。
如果魏國還有其他援軍,局勢將變得更加莫測。
白起看向了嬴渠梁朝的兩位前輩:“若是你們負(fù)責(zé)率軍攻魏,你們會采用什么方式來對付魏國?”
顯然,他是打算將秦王政一朝的“滅六國”之戰(zhàn)拿來作為最近的教學(xué)項目了。
兩位前輩知道,這算是白起對他們的一種考驗。
他們又向王賁和蒙恬打探了一些消息,思忖了片刻,而后道:“我們會采取增兵的方式。秦王政命王賁和蒙恬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攻打魏國,這二十萬大軍并不是秦國全部的兵力。若能再增派二十萬大軍,我們便有把握直接圍住大梁城,切斷大梁城的供給。如此一來,等到大梁城中的國君和將士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大梁城便會不攻自破。”
這兩名將領(lǐng)的打法穩(wěn)扎穩(wěn)打,但中規(guī)中矩。
按照他們的打法,秦國固然能贏,可最后要消耗多少糧食就不清楚了。與其說,這是在拼秦魏二國的軍事實力,不如說,這是在拼秦魏二國的國力。
成倍的士兵聚集在大梁城,與魏兵打消耗戰(zhàn),勢必會消耗秦國的國力,并延緩秦國攻滅楚國、燕國和齊國的步伐。
但凡有選擇的余地,秦王政都不會同意這么做。
白起這般想著,沒有立刻對這二人的打法做出點評。
只見他轉(zhuǎn)向了一旁的王賁和蒙恬:“若你們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久攻大梁城不下,你們又會選擇怎么做?”
蒙恬想了想,道:“一直與魏國僵持著,總不是個事兒!我會試著率領(lǐng)一支精兵,借著大軍的掩護(hù)趁亂突圍,殺進(jìn)大梁城中,活捉魏王假。只要魏王假降了,魏兵自然也就失去了與我秦軍抗?fàn)幹Γ∥簢缃駥⒉诺虮郑矣辛砂盐漳軐⒋耸罗k成!”
誠然,這么做風(fēng)險極高,可收益也極大。一旦成功,秦軍便不需再與魏軍繼續(xù)虛耗下去。
王賁則盯著沙盤看了好半晌,開口道:“大梁城距離黃河極近,若是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法,我會選擇引黃河之水灌溉大梁。”
蒙恬的辦法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能不冒險,自然還是不冒險的好。
既然大梁城的地理位置對他們來說可以利用,他們有什么道理不這么做呢?
說完這番話,王賁便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白起:“我的這個法子,還是跟武安君學(xué)來的。”
當(dāng)初白起在攻打楚國時,也是采用水攻的法子,拿下了鄢城。
鄢城是楚國都城郢的屏障,失去了這道屏障,楚國便無力再對抗白起的大軍。面對來勢洶洶的白起大軍,最終,楚頃襄王只得選擇倉皇出逃,并將都城遷往了別處。
白起見王賁用崇敬的語氣提起了自己先前的戰(zhàn)績,不由啞然失笑。
沒有人能夠討厭一個對自己尊崇有加的人,白起自然也不例外。
王賁等人這般崇拜他,白起自然也對他們心存好感。
“不過,水攻之法定會導(dǎo)致大梁城內(nèi)死傷無數(shù)。日后,魏國將被納入我大秦的管轄范圍中,這種方式,能不用,還是盡量不用。”王賁隨即又道。
如果這是普通的攻城戰(zhàn),他才不會去考慮這些。可這是滅國戰(zhàn),現(xiàn)在他們打得魏國有多慘,在接手魏國之后,就要收拾多少爛攤子。王賁自然希望盡可能以更小的代價拿下大梁城,同時也拿下魏國。
白起一貫的作風(fēng)是打殲滅戰(zhàn),即在戰(zhàn)爭中盡可能消耗掉對手的國力以及兵力。正因如此,他會毫不猶豫地用各種狠辣的手段殲滅敵軍。
但王賁的顧慮他也能夠理解。
作為將要一統(tǒng)天下的秦王政手底下的將領(lǐng),王賁他們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他們的考量,自然與白起不同。
對于王賁的考量,白起也表示理解。他沉吟片刻,道:“孫子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你們想以最小的代價拿下魏國,便該在戰(zhàn)場之外的地方使力。”
“那魏王假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若偏聽偏信,便想法子賄賂他所寵信的重臣,他若耳根子軟,便派人在他耳邊散步謠言,動搖他與秦國為敵的決心。他若與手底下的大將關(guān)系不睦,便動搖他和他的大將之間的信任。”
“能夠在談判桌上解決的問題,就不要拖到戰(zhàn)場上來解決。即便你們法子都用盡了,魏王假還是不肯投降,也要即可能干擾他的判斷,讓他扯住魏軍的后腿……”
王賁和蒙恬對于白起所提出的建議頗感興趣。他們就著這個議題,與白起商討了一陣兒,而后又向白起討教了強攻之法。戰(zhàn)場局勢瞬息萬變,事態(tài)發(fā)展究竟是否能如他們所愿還不好說,他們必須得同時最好幾手準(zhǔn)備。
嬴渠梁朝的兩名將領(lǐng)在一旁聽著白起與王賁、蒙恬的對話,也覺得受益匪淺。
白起提出的有些戰(zhàn)術(shù),他們眼下還不能領(lǐng)會其中的用意,他們卻默默地記在了腦子里,打算事后再拿出來琢磨琢磨。
有了白起的調(diào)——教,嬴渠梁朝的將領(lǐng)和士兵們精神面貌都有了極大的變化。
在與白起軍和王賁軍同吃同住,每日一同操練的過程中,嬴渠梁朝的將士們也在逐漸向白起軍和王賁軍看齊。
而王賁軍和白起軍,在彼此的影響下,也有了細(xì)微的變化。
只是,由于王賁軍和白起軍相處的時日尚短,這種變化如今看來,尚不明顯。
……
居住在咸陽城附近的黔首們,在朝廷的征召下,加入了修建秦國新都的行列之中。
這兩年中,秦國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又是變法,又是遷都的,讓黔首們有些無所適從。
秦國朝廷以強硬的姿態(tài)從卿大夫們的手中奪走了他們的封地,并將這些地租賃給黔首們耕種。收稅時,不通過卿大夫,而是直接向黔首們收稅。
這項措施固然減輕了黔首們的負(fù)擔(dān),可嚴(yán)密的秦法條例,還是讓他們有些喘不上氣兒。
新法的每一條律令,看起來都不算十分嚴(yán)苛,但要讓黔首們將每一條全部記住,然后做到,實在是太為難他們了。
有些條款,即使他們記住了,也很難不去觸犯。
比方說,有人因為遭了災(zāi),難以維持生計,打算去別的城池投奔親戚。可他在沒有獲得憑證的情況下擅自行動,最終,那人與收留他的親戚都挨了罰。
如果他想要通過正規(guī)途徑去找他的親戚,在親戚那里生活一段時間,這很難。因為新法對農(nóng)人做出重重限制的目的,就是要將農(nóng)人約束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不許他們隨意流竄。
況且,按照新法的規(guī)定,在兒子成婚后,連父子都必須分家,又怎么可能會允許黔首們與自家親戚住在一起?
除了想要找自家親戚求助,卻遭到處罰的農(nóng)人之外,其他各行各業(yè)的人,也因為觸犯律法而受到了處罰。
有工匠制造完朝廷要求他們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按照以往的習(xí)慣制造了一些其他用得上的產(chǎn)品,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本意是好的,可因為他們在沒有朝廷的詔書的情況下,就擅自制造其他器物,這自然是不被允許的。
一些應(yīng)朝廷之召去為朝廷采礦的黔首,在采礦時兩次被評為下等,同樣被罰一甲。
有一些工匠在建墻時,不慎將可以用的立木與不可用的立木搞混,他們每錯誤標(biāo)記一根立木,便要被罰二甲。
還有一些人,負(fù)責(zé)養(yǎng)牛、養(yǎng)羊,因為母牛母羊不生小牛小羊,他們也要被罰盾、甲……
種種規(guī)定和處罰措施,讓黔首們身心俱疲。
他們平日里即使是豐收年間,家中也沒有多少余糧。盾、甲對于大族之家或許不算什么,可對于他們而言,即使是搬空家里的東西,他們也未必能夠湊出一副甲胄或盾牌來。
在一不小心就會觸犯秦律的情況下,他們哪兒來那么多盾、甲可以賠給朝廷?
好在對于實在賠不出盾、甲的人家,官吏們暫時沒有強制執(zhí)行處罰。他們鼓勵這些黔首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用戰(zhàn)功來抵消這些處罰。
新的秦法雖然如此嚴(yán)格細(xì)致,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
來為黔首們講解秦法的小吏說了,只要他們種田種得好,糧食產(chǎn)量達(dá)到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就可以獲得爵位——當(dāng)然,標(biāo)準(zhǔn)定得比較高,對于普通人來說,只有在老天爺賞飯吃且他們自身又非常努力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做到。但老天爺究竟肯不肯賞飯吃,真的是個玄學(xué)。
相較于通過種田來獲得爵位,在戰(zhàn)場上獲得爵位,似乎更容易一些,因為對于底層士兵而言,是按照斬殺敵人的數(shù)量來授爵的。而到了將領(lǐng)的層面,他們的功績,就不是由殺敵數(shù)量來決定了。
雖然殺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于沒有精良甲胄和鋒利兵器的底層士兵們而言,有時候幾乎要以傷換命甚至以命換命,但這至少是他們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實現(xiàn)的。
上戰(zhàn)場殺敵,風(fēng)險雖然大,但收益也同樣大。軍功爵制給了他們一條向上爬的路。
軍功爵自下而上,共分為二十級。
獲得爵位之人不僅可以分得田地,還可以用爵位和戰(zhàn)功來抵消他們家中之人觸犯法律需要接受的懲罰。
這兩年間,秦國除了與韓國和趙國打了一場之外,便再無其他戰(zhàn)事。因此,真正享受到這項條款帶來的好處的黔首數(shù)量有限。這也是許多黔首對新法頗有微詞的原因。
等到他們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能夠給他們帶來的種種好處,秦國這個巨大的戰(zhàn)爭機器,將真正開始運作起來。
至于現(xiàn)在,多數(shù)黔首在那沒有看到好處的情況下,仍然選擇默默接了秦國新法,是因為他們相信“天命在秦”。
否則,該如何解釋秦國兩年前屢屢敗于韓、趙、魏之手,這兩年間,秦軍忽然就大發(fā)神威,先敗趙、韓,再圍魏都呢?
在黔首們看來,這只能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他們還是不要違背天意的好。
……
在經(jīng)驗豐富的嬴政軍的帶領(lǐng)下,興建咸陽的工作很快就步入了正軌。
每日,路過的人都能看到咸陽城內(nèi)外忙忙碌碌的身影。
黔首們率先修筑的是咸陽城內(nèi)部的道路。按照嬴政提供的信息,未來,咸陽城根據(jù)功能不同,被劃分為了諸多區(qū)域。他們在修路的同時,也要為這些區(qū)域預(yù)留一些位置。
修好路后,他們還要修城墻,修箭樓,增加咸陽城的防御能力。隨后,他們要開始修建咸陽宮及周邊建筑……
此時,腦子活絡(luò)的人都已經(jīng)開始思考著要如何搬來咸陽居住了。
畢竟,咸陽日后將成為秦國都城,其潛力顯而易見。
在王城之中生活,他們的日子也能夠相對安穩(wěn)一些。這些年來,各國之間大仗小仗打了那么多,但打到各國都城的頻率還是比較低的。
不過,這年頭,想要搬一次家,對于他們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更何況,在秦國頒布的新法中,還限制黔首們流動。因此,即使他們再怎么希望能夠搬來都城之中,也只能想想。唯有等日后上戰(zhàn)場立了功,他們可選擇余地才會大一些。
一整個冬日,黔首們都在為修筑咸陽城而忙碌。在修城的過程中,他們雖然沒有什么工錢可拿,但秦國朝廷會為他們提供食物。
對于許多黔首來說,這便足夠了。
畢竟,冬日又不能種地,他們閑著也是閑著。出來做工,還能夠給家里省一些糧食。
不過,在干活的時候,他們也得當(dāng)心著些。要是不小心觸犯了律法,可就不妙了。
幸虧秦王政手底下的普通兵卒們大多也是底層農(nóng)人出身,他們向這些一百年前的前輩們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經(jīng)驗。
在他們的年代,遵循秦法行事已變得十分普遍。他們雖然無法將所有的秦法條例全部記住,但身為底層人,他們也有屬于他們的智慧,知道該如何減少觸犯秦法的頻率。
在秦王政一朝的兵卒的幫助下,嬴渠梁朝的黔首們犯罪率降低了不少。
與此同時,嬴渠梁治下這些黔首們不止一次從嬴政麾下的兵卒口中聽到了“軍功授爵”等字眼。這也讓向來不喜歡打仗的他們,對上戰(zhàn)場立功一事多了幾分期待之感。
以往他們被征為兵卒去打仗,死了傷了,也最多是得些微薄的撫恤金。若是遇到大敗仗,朝廷興許連撫恤金也發(fā)不出來。
現(xiàn)在,他們卻有可能通過奮勇殺敵成為人上人,這叫他們?nèi)绾文懿患樱?br />
原本對軍功爵制不怎么關(guān)注的本朝黔首們,開始熱切地向他們的后輩打探此事。
當(dāng)他們得知,原本與他們一樣的人,居然能夠通過在戰(zhàn)功而成為真正的將領(lǐng),得到上將軍甚至秦國國君的接見時,他們對于這項制度的態(tài)度頓時就變得不同了。
他們,也渴望著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
即使是一些胸?zé)o大志的人,也渴望著能夠在戰(zhàn)場上混些功績,讓自家的日子好過一些。
……
黔首們忙著修建咸陽城時,小嬴駟正在秦宮中苦哈哈地學(xué)習(xí)秦律。
上回他都答應(yīng)了自家阿父,要做一個好秦王,日后要為大秦一雪前恥,將山東六國全部打趴,他自然不會食言。
只是,秦律真的好無聊,好枯燥哦,偏偏還管得好寬……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東西,是衛(wèi)鞅不管的。
小嬴駟打了個呵欠,隨后在嬴政警告的眼神中,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繼續(xù)用苦大仇深的眼神盯著面前的竹簡。
他小小一個人,偏偏露出這樣不符合年齡的表情,這也讓他顯得有些滑稽。
嬴政掃了小嬴駟一眼。
此時的他,總算是明白嬴稷在提起給小嬴駟上秦律課時,為何會露出那么一言難盡的表情了。
小嬴駟聰明歸聰明,人也是真的皮,一個沒看住,就會想辦法跟自己的老師斗智斗勇。他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挑戰(zhàn)自己老師的權(quán)威。
嬴政幾乎將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都用在了小嬴駟身上。
這要是換做他自己的兒子,他早就忍不住動用家法了。
不過,扶蘇他們幾個對嬴政向來敬畏,嬴政只要沉著一張臉,他們就不敢吱聲了,更別說跟嬴政對著干。他們的功課是不需要嬴政來操心的,嬴政需要操心的是他們是否能夠?qū)W以致用。
小嬴駟則恰恰相反,但凡他學(xué)會的東西,他都能活學(xué)活用,問題只在于他肯不肯好好去學(xué)。因此,給他上秦法課就成了一個難題。
據(jù)嬴稷說,現(xiàn)在小嬴駟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配合了。早些時候,由嬴稷來給小嬴駟授課,小嬴駟不知有多少次想開溜。被嬴稷抓回來后,就開始跟嬴稷辯駁秦律的種種不合理之處。
現(xiàn)在他只是偶爾在上課時打打盹兒,發(fā)發(fā)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高祖父不是答應(yīng)過老祖宗,要好好學(xué)習(xí)秦律的嗎?”
“我有好好學(xué)啊。政兒你今天教我的條例,我都已經(jīng)記下來了,不信你可以考一考我。”
經(jīng)過一番抽查,嬴政發(fā)現(xiàn),小嬴駟的確已經(jīng)將他們今天上課時涉及的秦律背了下來。
不過,僅僅這樣是不夠的。
嬴政對小嬴駟道:“高祖父可知道,這些律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實際斷案中,又該如何利用這些律法?”
“知道,知道。政兒你跟我講過,我都記住啦。”說著,小嬴駟又將嬴政對他說過的話,用自己的理解復(fù)述了一遍。
嬴政不由為小嬴駟的記憶力和理解力而嘆服。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他膝下的幾個子嗣,資質(zhì)都明顯不如小嬴駟。可惜,小嬴駟是他的老祖宗,否則,真想把小嬴駟帶回去好好培養(yǎng)起來。
嬴政剛這么想著,就聽小嬴駟開始毫不客氣地吐槽起他來:“政兒,你講課水平實在是太差了,就知道一板一眼地講給我聽。上回那個給我們講故事的蒙將軍,講得都比你有意思。我能忍著不睡著,已經(jīng)是很給你面子了!”
“那政還真是多、謝、高、祖、父、賞、臉啊!”嬴政的臉色變得有些黑。
小嬴駟卻像是沒聽出嬴政話語中的不悅似的,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身為老祖宗,我當(dāng)然要包容你的缺點啊!”
他目光熠熠地看著嬴政:“下回你給我講秦律的時候,別只是跟我講解秦律的意思了。多跟我講講你學(xué)秦律的時候,發(fā)生過什么有趣的事唄!這樣我一下子就能記住了!”
嬴政還沒來得及為小嬴駟的前一句話而生氣,就因為他的后幾句話而怔住了。
他學(xué)秦律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那時,他剛剛從趙地回到秦國,連秦國字都認(rèn)不全。他只能一邊學(xué)習(xí)秦國字,一邊將那些秦國律法生生啃了下來。
嬴政僅僅用了一兩年時間,在功課方面就能做到吊打嬴成蟜的程度。
若非如此,向來疼愛嬴成蟜的嬴子楚,也不會下定決心立嬴政為太子。
那時,嬴政只一心想要證明自己,想要擺脫備受冷落的命運,他哪有功夫想些有的沒的?
小嬴駟想要知道他的這段過往么?
面對小嬴駟好奇的目光,嬴政最終選擇板著臉道:“政的講課水平就這樣了。若是高祖父不滿,下回還是讓曾大父來給你講課吧。”
小嬴駟聞言,面上浮現(xiàn)出些許失望之色。
還以為能夠借此機會從政兒口中聽到更多他過往的故事呢,沒想到政兒這么油鹽不進(jìn)。
哎,算了,他還是等下回王賁和蒙恬他們回來了,再去跟他們打探政兒的過往吧。
這時候,小嬴駟還沒有想到,他這一等,就是大半年功夫。
在他們努力修建新都、耕種田地、壯大自身的時候,韓、趙、魏、燕、齊等國聯(lián)合了起來,準(zhǔn)備給最近大開大合的秦國一個教訓(xùn)。
最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駐扎在秦韓邊境和秦趙邊境處的嬴渠梁軍。
由于嬴渠梁早得了嬴稷和嬴政的警告,他對于東邊六國的動向十分上心。這一瞧,頓時就瞧出了問題來。
韓國和趙國在將城池割讓給秦國的時候,還是比較老實的。在秦國軍隊悄無聲息地越過魏國的防線,占領(lǐng)魏國都城大梁后,韓國和趙國在秦國面前更是恭順無比,似乎生怕自己會步魏國的后塵。
然而最近,韓、趙二國卻開始異動頻頻。
秦國將領(lǐng)留心之下,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在調(diào)兵遣將!
與此同時,駐扎在崤山腳下的嬴政軍,也察覺到了魏國的種種異樣。非但如此,他們還發(fā)現(xiàn)有縱橫家頻繁地往返于三晉之地。
各處的急報幾乎是前后腳被呈上了嬴渠梁的案頭。
收到急報的嬴渠梁趕忙將嬴稷、嬴政和衛(wèi)鞅等朝中重臣召集過來,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
嬴渠梁將六國可能要聯(lián)合起來對秦國用兵之事告訴了自家大孫子和曾曾曾孫。
嬴稷和嬴政對于這則消息相當(dāng)重視。他們當(dāng)即便拿出自己的印璽,發(fā)布了一道詔令,命白起、王賁等將領(lǐng)即刻率兵前去迎戰(zhàn)。
與此同時,嬴渠梁也命舉國上下籌備糧草,為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作準(zhǔn)備。
眼下,秦國還沒有修建鄭國渠,將關(guān)中之地變成千里沃土,巴蜀之地的鹽池和糧倉也還沒有歸秦國所有。
嬴渠梁所擁有的,僅僅只是變法之后在秦國原有土地上劃分出來的三十一個縣,韓國和趙國割讓給秦國的三十座城池,秦國從魏人手中奪回的河西郡,以及嬴政從魏惠王那兒坑來的土地。
僅憑著這些土地上出產(chǎn)的糧食,平日里供養(yǎng)大軍尚且捉襟見肘,若要應(yīng)對一場大戰(zhàn),是絕對不夠的。嬴渠梁只要稍微往深處想一想,就愁得不行。
嬴渠梁朝中的大臣們在得到其他幾國將要聯(lián)合起來進(jìn)攻秦國的消息時,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怕不是他們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吧?向來那么瞧不上他們秦國的東邊六國,居然聯(lián)合起來,只為了一起攻打他們秦國?秦國何德何能,居然能夠勞動這些國家同時出手!
即使最近兩年,秦國托后輩們的福,在戰(zhàn)場上取得了一些亮眼的戰(zhàn)績,也不至于被忌憚到這種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