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風吹了沙子進眼睛
馬皇后一進去, 謹身殿大門轟一聲又關上了。
青兒和王太監等人都垂首候在殿門外,眼觀鼻鼻觀心,一時間仿佛入定了般。
直到殿內忽然傳出噼里啪啦的一陣聲響,他們的眼皮才跟著顫動了一下, 跪在殿門口的朱標似乎也聽見了, 他神色一變, 剛要起身沖進去看看,殿門就被人打開了。
馬皇后面色鐵青地走出來, 朱標剛想詢問,馬皇后已經冷著臉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她都忘記門外還有個兒子存在。
見馬皇后頭也不回地走向臺階,青兒趕忙帶人跟了上去。
朱標愣愣地看著馬皇后背影,他也是第一次見母后這般生氣。
此刻謹身殿大門還沒完全合攏, 朱標透過敞開的門縫看見了殿內一地碎片, 他眉心狠狠一跳。
這些年父皇母后感情甚好,就算是爭吵也不過是拌嘴, 跳腳拍桌, 哪里出現過這種場面。
朱標想跟著去看一眼馬皇后,怕她氣著自己傷了身子, 可他跪在這的目的還沒達成, 猶豫了一番就要叫身邊太監跟去看看馬皇后, 這時, 帶著人進殿內收拾的王太監忽然走了出來。
王太監走近, 朱標緊緊盯著他, 眼神含著些許期待的光。
王太監:“太子殿下, 皇上說,您要是繼續跪在這讓他看著心煩,他就下旨把牢里等著審問的人全部送上斷頭臺。”
朱標:“!”
“父皇——”朱標沖著殿內放聲大喊。
而朱元璋剛和馬皇后大吵一架, 此刻氣血飆升,聞言暴喝一聲,“滾!”
朱標一頓,神情苦澀,實在沒了辦法只能起身,他離開謹身殿徑直前往坤寧宮,去見馬皇后了。接下來可能要他們母子齊心,好生商量一下怎么做才好。
而朱標不知道,他前腳剛走,后腳曹國公李文忠就趕到了。
此次受胡惟庸牽連的淮西文臣武將不少,李文忠和其他人都不傻,看出來朱元璋是準備清算一批人。
那些和胡惟庸暗中勾結的,認不清身份,罪有應得。可是,還有一些人只是和胡惟庸正常人情往來,不算什么胡黨,然而朱元璋下令,但凡和胡惟庸、胡惟庸同黨有關聯的,走得稍微近一點的,全都要抓起來審問。
只要下了刑部大牢,一番嚴刑拷打后,誰還能完整活下來,多半人都承受不住酷刑,認下了根本沒犯過的‘謀逆’罪。
這不是屈打成招、冤案錯案是什么!
李文忠自然也看不得朱元璋如此殘酷手段。
此時京中能說得上話,排得上號的人不多,像是徐達、湯和等人要么領兵出征在外,要么鎮守一方無法回京。
就連韓國公李善長都鎩羽而歸,他親弟弟與胡惟庸結了親家,暗中勾結成黨羽,李善長雖沒加入,到底受了牽連,不但沒能勸住朱元璋,出宮后就病倒了,如今也閉門不見任何人了。
李文忠身為大都督府都督,淮西勛貴的領頭人物之一,還是朱元璋親侄兒,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一般人,一些人自然就找上李文忠,希望他出面勸諫朱元璋。
李文忠也早有進宮面圣的意思,如今朝堂上的人大多被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就怕不小心被打上一個‘胡黨’標簽。
進了大牢,受了酷刑,誰敢保證自己能熬到活著出來。
送走幾位同僚,李文忠穿戴整齊官服,面色凜然,就要進宮勸諫,誰知剛一出門,旁邊躥來一道人影,要不是嚎的那一嗓子爹啊——李文忠下意識就要一腳踹出去了。
李文忠看著抱緊自己大腿死死不放的不孝子,面部神經抽搐了幾下,沉聲道:“放手!”
“爹啊——”李景隆哪敢放啊,明知他親爹去找死,他不攔著怎么行,“爹啊——去不得啊,現在形勢緊張,您去了不就是火上澆油嘛。”
別到時候人沒勸住,你自己還搭進去了啊。
李景隆也被近來的風波嚇得連出門閑晃都不敢了,整日老實待在府上,他前段時間憋狠了,悄悄出門透了個氣,結果正好撞見朱棣抓人的場景。
朱棣沒瞧見他,但李景隆躲在墻角看見了。
他也認識朱棣多年了,朱棣兇起來的樣子是很嚇人的,但李景隆承認,那日朱棣的模樣卻是讓他從內心深處升起一股恐懼。
凄厲絕望的哭聲、嘶吼聲不絕于耳,李景隆多聽多看一會兒都怕自己做噩夢,他捂著耳朵,怔怔看著面無表情立在那的朱棣,眼中有些陌生。
回來后,李景隆就不出門了。
外面真的太可怕了。
等——等這次動蕩過去,一切就能恢復正常了。
剛才有人上門求見,李景隆就覺得不對,他爹最近心情不好,瞧著有點像要惹火燒身的樣子,李景隆本來就怕他爹頭腦不清,結果,這個時候還有人來推他爹入火坑。
李景隆恨不得把剛才那幾人抓起來吐幾口口水,再痛扁一頓。
這么厲害,你們怎么不自己進宮去勸諫啊。
那可是朱元璋啊!
他爹就算是親侄兒,朱元璋發怒也是要人命的。
而他爹萬一說錯話,到時候一家子都要被抓起來。李景隆不想去刑部大牢受苦,他熬不住的啊。
“爹,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您也想想這一大家子人啊。”李景隆聲淚俱下,抱著人大腿不放,“您兒子我還沒給您娶媳婦兒回來呢,咱們老李家還沒個后呢。”
李景隆的后院不缺女人,妾室好幾個了,就是還沒娶正妻。他的身份,娶的妻子也不會是小門小戶的,他不耐煩早早被人管束,一直拖著不成婚。
而李文忠看著膽小如鼠,自私自利的親兒子,一時氣血上涌,就這么一腳把人踹開了。
他就李景隆一個兒子,以前常年在外征戰,早逝的妻子寵溺兒子,等他回神,兒子已經被寵壞了。
李景隆就地滾了兩圈,倒是沒受傷,李文忠眼神怒沉,多看不孝子一眼都覺得氣血不暢,抬腳就要走,誰知沒走幾步,又被人抱住一條腿。
“爹啊——你不要走啊——”
李文忠:“”
最后李文忠只能把不孝子按著揍了一頓,以往還盡量不打臉,但這會兒李景隆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看著頭也不回離開的親爹,想爬起來繼續抱腿,但他只有手指抽動了幾下,根本沒力氣爬起來了。
李景隆繃不住了,躺在地上嗷嗷大哭,涕泗橫流。
這頭,李文忠擺脫了不孝子,一路直奔謹身殿求見朱元璋。也是倒霉,偏偏撞上朱元璋剛和馬皇后大吵一架的時候。
朱元璋趕走長子朱標,正一臉沉郁地坐在殿內,收拾殘渣碎片的太監都出去了,等到腳步聲響起,朱元璋才冷冷動了下眼皮,看向求見的侄兒李文忠。
如果李文忠能多留心一下,多觀察一眼,就會發現,現在不是一個好的勸諫時機,偏偏他早就憋了一肚子郁氣,一路上又碰見親兵抓人,滿城的壓抑窒息,怒意也上頭了。
“你又想跟朕說什么?”朱元璋眼神深深,語氣莫名危險地問。
李文忠直挺挺地跪下,膝蓋磕出很響一聲,朱元璋眼神微瞇,與他目光在殿中直直對上。
“皇上您還想要殺多少人?”李文忠問。
朱元璋不語,眼底血絲卻開始往上蔓延。
“您要把以前跟著您打天下的人都殺了才舒服嗎?”李文忠顯然不是一個很會勸諫的人,也不懂如何熄火,反而還在火上澆油。
“還是說,您要把看不慣的文武官吏都打成胡黨,統統殺了?”
朱元璋手指痙攣了一下,他下意識往腰間摸去,本來就還沒散去的怒火瞬間襲上天靈蓋,理智灼燒殆盡。
“你說什么?”朱元璋像是沒聽清,問他。
而李文忠脖子一梗,眼神同樣帶著火光,直直對上朱元璋幾欲吞人的目光,“臣說,皇上到底要殺掉多少人才滿意,皇上是想當一位名留青史的暴君嗎?”
啪!
長鞭如一條張開獠牙的毒蛇,狠狠咬上李文忠一邊臉頰,鮮血四濺。
朱元璋雙目充血泛紅,面部猙獰,恍如惡鬼現世,手中長鞭不留余力一下一下狠狠抽打在李文忠身上,不出片刻,李文忠衣袍破碎,身上血痕累累。
殿門外,王太監聽得額冒冷汗,縮在袖籠里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再這么打下去
曹國公的小命都要不保了啊。
王太監卻不敢自作主張去尋太子或馬皇后,要是被朱元璋事后得知,他也要丟了這條小命。
就在王太監六神無主之際,身后倏地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沒多會兒,朱標慌張聲音傳來。
“快,把殿門打開!”
雖然不知是誰通知了朱標,好在能勸的人到了,至少曹國公暫時保住命了,王太監不敢耽擱,抖著手把門推開。
朱標乍一看見殿內場景,瞳孔猛然縮緊,大步沖上去,攔在暴怒的朱元璋長鞭下,“父皇,您停手吧,再打下去人就沒了——”
朱元璋一雙通紅嗜血的眸子,在見到朱標那一刻顫動一下,浮出些許理智,也是這一下讓他動作稍微停頓了一瞬。
抽人抽了太久,手中鞭子有些脫力地滑到地上。
朱標都閉上眼睛等著那一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了,沒成想就聽砰地一聲,他眼睫一顫,睜開眼就見到掉在地上的長鞭。
身后是滿身血跡早已跪不住的曹國公,朱標仰頭望著朱元璋,神情痛苦道:“父皇,求您收手吧。”
朱元璋掃見倒地的李文忠,還沒完全暈過去,但受傷不輕,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轉身背對兩人。
“來人,把李文忠關入大理寺,等候發落。”朱元璋冷聲下令道。
朱標跪行兩步還想說點什么,朱元璋被一甩手,“都出去,朕誰都不想見。”
門外涌進來幾名親兵,押著李文忠出去,朱標咬一咬牙起身跟了上去,李文忠一身傷要找人看看,救治不及時恐要惡化。
李文忠到底是武將出身,撐著一身傷一直到了殿外才頭一歪,徹底暈死過去。朱標看得心中一驚,“輕了一點,找個東西來抬著曹國公去大理寺。”
親兵也不敢違抗太子命令,只好找了個擔架把李文忠小心抬走,朱標又讓身邊太監去請太醫。
朱標腳步一頓,回身看了一眼,竟有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涌來。
而朱標之所以能趕過來救李文忠,還是朱棣傳的消息。
李景隆預感沒錯,他總覺自家親爹這次進宮兇多吉少,沒等李文忠走多久,他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去找朱棣了。
好在他爹李文忠運氣不行,他的運氣倒是不錯,剛出府沒多久就碰上當差的朱棣。朱棣一聽,也覺得不妙,讓身邊的宦官侯顯進宮找朱標。
要是再晚一點
朱標用力閉了閉眼,胸口忽覺悶窒,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如此幾次才再次睜眼,眼中情緒壓了下去,他抬腳朝東宮走去,準備再和人商量一下尋找辦法。
李文忠入獄,朝堂眾人大驚失色。
本就如同驚弓之鳥,如此一來,他們連上朝的腿腳都像是面條做的,軟得不行了。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朱元璋突然下旨免了三天早朝。
當然,其他的事兒照樣不能耽擱,只是三天不上早朝而已,不管你的上司突然沒了,還是你的得力下屬來不了了,你都得把手頭的事辦好,辦完。
一時間,各部官吏只能忍著心中驚懼,硬著頭皮按時打卡上衙下衙。
御史臺如劉松等人,折子如雪花一般送到朱元璋案頭,可朱元璋視而不見,他們又多次請求面圣被拒,就算想當面直諫都沒有辦法。
最近最遭御史怒恨的還有一人,刑部尚書開濟。
被胡惟庸一黨牽連的人大多進了刑部大牢,而到了開濟手下,就沒有一個是無罪釋放的。
劉松見不到朱元璋的面,只能和同僚一起,坐在刑部大牢外面,一開始是大聲痛斥,罵個不停,但這對開濟來說不痛不癢。
于是劉松他們一直罵一直罵,坐在那都不走了,還絕食抗議,就是要朱元璋也知曉他們的決心。
結果一個兩個的接連因為絕食暈倒,被家里人接了回去。
終于,免朝三日后,朱元璋終于下旨明日恢復早朝了。
劉松和御史臺幾個同僚做足了戰斗準
備,雄赳赳氣昂昂地站上朝堂,結果除了御史臺頭鐵四人組,其他人一接觸朱元璋眼神,氣勢先萎靡了一大截。
朱元璋掃過驚懼不安的眾人,沉默不言,一旁王太監高聲喊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一些人余光悄悄打量御史那邊,果然見劉松一腳跨出,他們神經猛地一跳,心道,還要數這些呆子脖子硬。
劉松直言進諫,言語雖犀利,但比起李文忠那直白到徹底激怒朱元璋的話,還是要委婉一些的。
當然,這不代表就中聽了。
朱元璋聽完,臉色難看,按在龍頭椅上的掌心用力摩擦了一下,壓住了心中翻滾怒意。
而劉松諫完,‘頭鐵四人組’另外三人也相繼站出來,接著劉松的話引古論今,直言朱元璋此舉種種不妥。
最后四人剛要一起再加碼,朱元璋已經聽不下去了,怒喝一聲:“夠了!”然后不等他們再說一個字,起身大步離去。
朱元璋怕自己晚走一秒就要控制不住要了這幾人的小命。
文武百官看著面色隱憤的劉松四人,那恨不得追上去,把頭送到朱元璋手下的樣子,讓他們心中連連感嘆。
這幾人是多想找死啊。
連續三日早朝,劉松四人都要站出來直諫,到了第三日,忍無可忍的朱元璋下令庭仗,每人十下。
這可不僅是皮肉苦,還是硬生生打人臉。
在明朝以前,在洪武帝以前,文官們哪受過這樣的侮辱,但隨著洪武帝打開了當庭仗罰文官的先河,文官們的臉面,在洪武帝跟前早一去不復返了。
劉松四人挨了十個板子,他們可不是皮糙肉厚的武將,有兩個回去就發起了高燒,熬過來人瘦了一大圈,還要躺著休養。
劉松和另一人也收了一番苦,到底還是骨頭硬,當晚低燒一過,第二天人就沒啥大事了。
但兩人深知,再諫下去,朱元璋就不是打他們幾個板子警告,而是直接要他們腦袋了。
擺在他們面前的就兩條路,一,知難而退,直言進諫也諫過了,總不能真的死撞南墻吧。二,一條道走到黑,哪怕不要這條命,哪怕要禍及家人。
劉松和另一位同僚經過一夜沉思,兩人同時做出選擇,走了不同的方向。
這天,劉家清貧小宅子被一股無形的悲戚氛圍籠罩,劉夫人微黃的臉龐遍布淚痕,她一邊燒火做飯,一邊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淚,無聲的悲痛盡數咽入喉中。
劉松一大早穿戴整齊,還對著鏡子理了理面容,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看著御史朝服,眼底是一往無前的決絕之色。
旁邊布滿貧窮痕跡的木桌子上擺著一份他剛寫好的折子,這應該是他劉松寫下的最后一封折子了。
劉松要進宮死諫!
見不到朱元璋面沒關系,即便只是跪在宮門口,他也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大早,劉夫人叫兒媳陳氏去市場買點好菜好肉,她抹著淚在廚房蒸出一籠子白米飯,稻米白生生的,散發著令人垂涎三尺的稻花香味。
劉夫人心中想到,家里少有蒸白米飯,都是參了雜糧進去。就是她兒遠赴外地辦公,也只吃了一碗白米飯,想多吃,家中米缸卻是空的。
這官,當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還沒隔壁鄰居做個普通百姓來得自在富足。
劉夫人不懂劉松的追求,她沒讀過書,但劉松那話一說完她就懂了,劉松要做什么,要放棄什么。
兒媳陳氏也察覺氣氛不對,得知劉松要做什么,和她抱頭一起哭了一場。
此時劉松端坐在桌前,一大早出門買菜的兒媳也回來了,婆媳兩在廚房一起做了一頓葷素都有的大餐。
飯菜上桌,劉松吃了兩大碗,肚兒撐得滾圓。
劉夫人和兒媳陳氏也敞開肚子吃,她們平時都把好的讓給家里兩個頂梁柱男人吃。今天倒是也不讓著了,該吃就吃。
等到桌上飯菜一掃而空,劉松擦了擦嘴,最后看一眼老妻,壓下心中情緒,收回眼神,起身,大步決絕地離去。
推開院門,劉松迎著穿堂風,甩袖大步闊行,不像是去赴死的,倒像是去登臺領榮譽的。
只是走了幾步,劉松身形一頓,他有些驚訝地看向拐角轉出來的小人兒,然而,下一瞬后腦勺就傳來一股巨痛,劉松來不及張嘴就眼前一黑,倒地暈死過去。
朱高熾剛抬起打招呼的手頓住,他張大嘴,看向拿著一根搟面杖,把劉御史敲暈的劉夫人。
朱高熾:“”
不小心就撞見一出家庭鬧劇了呢。
劉夫人把人敲暈,臉色煞白,一旁的陳氏捂著嘴才把喉嚨里的驚呼壓住,兩人都抖著腿,明顯很是慌張。
陳氏看著面朝地倒下的公爹,顫巍巍地彎腰,伸手探了下鼻息,咕咚一聲,她咽了口口水,這才抬頭朝婆婆一點頭。
“有氣兒,是暈了。”
砰!
手中搟面杖砸在地上。
劉夫人也脫力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她沒干過這事兒,怕輕了不管用,重了又把人打出個好歹,此刻手指都還在痙攣。
“娘!”兒媳陳氏低低驚呼一聲,趕緊去扶劉夫人。
兩人私下籌謀,做出這種事,陳氏膽子都快嚇破了,這可不是瞞著接點繡活的小事啊,她也不知道婆婆哪里來的勇氣。
劉夫人穩了穩心神,煞白著臉搖頭,“我沒事。”
然后劉夫人才抬眼看向巷子盡頭的小團子,剛才小團子親眼瞧見她一棍子敲暈了劉松。
朱高熾已經領著崔膳走過來了,陳氏面色一慌,劉夫人也不知該如何說是好,結果,就聽朱高熾說:“崔膳,快,幫忙把劉御史綁起來。”
劉夫人:“”
陳氏:“”
朱高熾不覺得劉夫人是想弒夫,哪怕是上次短短相處,他也能感覺到這是一個很本分賢惠的妻子,家中少有擺置幾樣還能看的東西,也不是女人用的。
這樣為夫君一心付出,吃苦不抱怨,還默默接活兒補貼家用的女人,是不會對劉御史下殺手的。
除非劉御史犯下滔天大錯。
反正人只是暈了,先幫著綁起來,問問內情再說嘛。
朱高熾撞見這一幕,也不是碰巧,他是特意尋來的。許久沒上街,朱高熾哪怕整日待在燕王府也察覺到空氣里隱隱飄來的不安氣味。
但他看出,爹娘不想他出府,也不想告訴他外面發生了什么,那他就乖乖聽話。
這天徐妙云看他實在無聊,就許他去外面走一走,去也叮囑他別走太遠,朱高熾點頭,帶上護衛和崔膳就出府了。
走著走著,朱高熾就發覺氣氛怪怪的,街上也冷清不少。
就在朱高熾想去宮中看看時,余光注意到劉御史兒媳陳氏的身影,他扭頭一看,發現陳氏邊走邊哭,也不知是家中出了何事。
朱高熾想著就要跟去看看,結果被李景隆喊住了。
“大寶,還真是你,你怎么到這來了?”李景隆就覺四嫂還挺放心小團子一個人出來玩的,不過,最近幾天動靜確實小了很多,不像前段時間滿城風聲鶴唳,到處都在抓人。
這一場風波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下。
朱高熾看見臉上還有青紫痕跡,精神也不怎么好的李景隆,關切地問了一句:“景隆表兄,你還好吧?”
李景隆一愣,鼻腔涌出一股酸意,也不知為何,被小團子清澈關切的眼神看著,壓在胸中的不安害怕就又涌上來了。
朱高熾:“那個,你先別哭啊。”
李景隆也才發現眼角有淚流下,在一個小團子跟前繃不住情緒,就是不要臉的李景隆都有些許羞赧。
“沒事兒,就是風吹了沙子進眼睛。”
朱高熾:“”
行吧,你說是就是了。
第52章 第5
2章 這次,真的有點不好哄
李景隆是去大理寺的牢獄看了他爹李文忠, 牢獄環境不好,即便朱標第一時間找了太醫給李文忠看傷,他還是發起了高燒,傷口也有些化膿。
偏偏朱元璋親口下令關押, 聽候發落。上面沒指令, 大理寺卿也不敢自作主張給李文忠換個適合養傷的環境啊。
這個時候誰敢摸朱元璋的虎須, 不要命了。
好在李文忠是武將,能抗, 高燒退了,人也清醒不少。李景隆就是擔心他激發一身舊傷,傷上加傷,沒養好是會留下病根的。
常年行軍打仗的, 哪有沒點舊傷的。
像他爹李文忠還算好的, 好多武將都沒法壽終正寢,還不是陳年舊患堆積成疴, 華佗在世都回天乏術。
李景隆嘆氣, 一擦眼角,“這風太大了, 什么時候停啊。”
他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放出來。
感受了一下空中微風, 朱高熾眨眨眼, 也不戳穿面前的大人, 他問:“那你現在是回家去嗎?”
李景隆點頭, 低頭看向小團子道:“你也早點回, 最近外面不好玩。”
兩人隨便聊了幾句, 朱高熾揮揮手和李景隆告辭了,他又往皇城走了幾步,想了想腳步一轉。
沒多一會兒, 朱高熾就來到了那日的餛飩攤子。
果然,這個點劉御史沒來。
離用午膳還早呢。
攤子上的生意也比較冷清,朱高熾走過去,朝老板喊道:“來一碗餛飩。”
老板點頭哈腰地說馬上來。
沒一會兒熱乎乎的餛飩上桌,朱高熾拿起勺子舀了一顆餛飩,吹了吹,正要咬一口,旁邊忽地被人擋住一點光線,他咬著餛飩皮轉眼看去。
待看清來人,朱高熾眼瞳微微睜大。
開濟。
許久不見,這位刑部尚書更冷更嚇人了。
怎么說呢,朱高熾感覺這人像是被放在冰庫里凍了幾天幾夜,臉色近乎有種死氣縈繞的感覺,眼神也沒有一點溫度。
在餛飩熱湯漂浮的白汽下,冰凍過的五官也像是有了點人氣。
朱高熾張了張嘴,一口咬下小餛飩,嚼吧嚼吧咽下去,這才問低頭看著他的人,“開尚書有事嗎?”
開濟也是路過,余光不經意間掃到一抹有些眼熟的小身影,他走過來,低頭與小團子目光對上。
近來不知多少人罵他畏他,見了他不是腿腳發抖就是轉身逃跑,開濟以為,再次見面,這位燕王世子也會露出害怕神色了吧。
朱高熾見他不說話,就眼睛都不轉一下地盯著自己看,他摸摸自己的臉,疑惑問道:“是粘上什么東西了嗎?”
“崔膳,我臉上有東西嗎?”
崔膳仔細看了一下,搖頭。
就在朱高熾心說,那開尚書怎么要在我臉上瞧出一朵花來了一樣,余光又一掃,朱高熾扭頭,見開濟給了攤販老板幾個銅板。
“世子只吃一碗?”他又偏頭問一聲。
朱高熾點頭。
他就是突然想吃了,早膳吃的飽飽的,現在不是很餓。
開濟就給了一碗的錢,朱高熾看出他是請自己吃,于是瞇著眼眸笑道:“謝謝開尚書。”
開濟點頭,他表情依舊像是被冰凍過的,在場也就只有朱高熾一小團子神色自在,旁邊兩個護衛和崔膳就顯得僵硬很多。
他們家世子不清楚,他們三近來可是聽說了不少這位尚書大人的恐怖傳聞。
而開濟也沒關注三人比較正常的反應,又低頭看著小團子問:“還有其它想吃的嗎?”
他嗓音有些暗啞低沉,像是平時很少開口說話,即便說話也是能少一個字就少一個,顯得沒啥人情味兒。
朱高熾眨眨眼,不懂為何開尚書對他這么熱情,以前遇見雖簡單打過招呼,但他們不熟啊。
似乎是看出他的困惑,開濟就說:“正月里,世子幫過一個崴腳的婦人,那婦人是我妻子。”
啊——
朱高熾還有印象。
那會兒剛過完年,天還冷,他娘突然想吃酸了,他就帶上人出府買小零嘴,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崴腳的婦人,當時還下著小雪,路面也濕漉漉的,凍人得很。
朱高熾就讓護衛送婦人去醫館看看腳,舉手之勞,他也沒多想。
只是沒成想這么巧啊。
那婦人居然是開濟的妻子。
朱高熾這就明白開濟行為了,他擺擺手笑道:“不用客氣,我就是正好遇見了。”
開濟盯著他眼瞳看,又問:“還想吃什么嗎?”
朱高熾:“”
我也沒看起來那么能吃啊。
大概也是看出他真的沒啥想吃的了,開濟就收起錢袋子,他的錢袋子很別致,繡著一簇蘭葉。
開濟:“等空了,世子有時間的話,可以來我府上做客,內子廚藝尚可。”
朱高熾啊一聲,又哦一下,點點頭。
而開濟也頷首一下,轉身朝等在街邊的幾個小吏走去。那幾人眼珠子往外突突,仿佛看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倒是開濟見到一臉‘見鬼了’的屬下,絲毫不在意地越過他們,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嘚嘚嘚地走了。
幾個小吏半天才回神,然后拔腿追了上去。
朱高熾:“”
等吃完餛飩,朱高熾想了想還是朝劉御史家走去,路上碰見賣小零嘴的也順手買了兩包。
所以,他才這么巧撞見劉御史被敲暈的一幕。
此時在崔膳和護衛的麻溜下,劉御史被牢牢綁在椅子上,腦袋低垂,陷入昏迷中。護衛比較有敲悶棍經驗,看了看劉御史狀態,轉頭對朱高熾說:“世子,這一棍子太輕,劉御史應該就快醒了。”
話音剛落,就聽劉御史悶哼了一聲,眼皮微動,看樣子馬上就要醒了,朱高熾就見劉夫人和兒媳立馬慌了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朱高熾還沒開口,那護衛就抬起手刀,出手快狠準給了劉御史一下,于是悠悠轉醒的劉御史腦袋一歪,又暈過去了。
而且看起來這次是暈得很徹底了。
屋內很安靜。
劉夫人和兒媳陳氏都傻住了。
朱高熾看看出手的護衛,護衛好像也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啥,做習慣了,一時沒忍住。”
朱高熾:“”
這還能習慣?
護衛大哥你以前是做土匪的嗎?
朱高熾也不好說什么,畢竟這是自家護衛,只能抱歉地看向兩位女眷,“劉夫人,都是我護衛行事不妥,我替他向您道歉。”
劉夫人回過神來,搖搖頭,看一眼好似沉睡的劉御史,咬咬牙問:“人應該沒事兒吧?”
朱高熾也不懂啊,就看向護衛,護衛很自信地一拍胸膛,“夫人您放心,我出手很有分寸,能暈半個時辰,人絕對沒事兒,頂多醒了還要暈暈乎乎一會兒。”
朱高熾嘴角一抽。
“人沒事就行。”劉夫人心中有些荒唐,但她更荒唐的都做了,這會兒也不知該說什么。
兒媳陳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看向‘睡著’的公爹,眼神恍惚了。
要不是剛才搟面杖是她親手遞到婆婆手上的,她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劉夫人,您為什么要弄暈劉御史呢?”朱高熾終于問出口了,看得出來,劉夫人還是很關心劉御史的。
聽到小團子的問話,劉夫人就面上一苦,一時各種情緒涌上心頭,眼淚又開始止不住了。
見婆婆哭,兒媳陳氏也忍不住哭了。
劉夫人就擦擦眼角,安慰她:“你快別哭,懷有身子的人,哭多了傷眼睛,對你和孩子都不好。”
朱高熾就看看陳氏微鼓的小腹。
家中有孫輩了,該是喜事才對,怎么婆媳兩反而一臉愁苦悲哀呢。朱高熾掏出身上的帕子遞給兩人
擦眼淚。
等婆媳兩抱著輕泣一會兒,收拾好情緒,劉夫人這才看向身份高貴的小團子,她眼神有些復雜道:“讓您見笑了,我和媳婦也是沒了辦法,我們實在勸不住老爺,他心存死志,不顧家人,決心要進宮死諫。”
朱高熾微微瞪大眼。
劉夫人不懂什么朝堂大事,但最近幾月京師府的慘狀她聽過也看過,到處都在抓人,那些富貴的高門府邸轉瞬就變成凄涼殘敗的空屋,掉頭臺的血,連續一個多月都沒流干凈。
就算是無知婦人,她也明白朝中出了大事。
再一看自家整日愁眉苦臉、忿忿不平、罵罵咧咧的男人,劉夫人心中忐忑,就怕他脾氣固執,不小心惹禍上身。
她兒子被選入國子學,前途無量,才剛剛成為吏事生,以后就算當個小地方的官,只要好好做事兒,一家人也能活得安生。
如今兒媳也有了身孕,肚子才顯懷,本來劉夫人是要告訴劉御史的,但之前看他整日為大事發愁,就沒找到合適時機。
昨日聽了劉御史決定,劉夫人知道自家男人多固執,她趁機說出兒媳懷孕的事,就算他不考慮兒子,不考慮她和兒媳,也希望他想想還未出生的孫子。
最近滿門抄斬的太多了。
劉夫人從劉御史未盡的言語中明白,他這一去,無法不連累家里人。
劉御史一聽兒媳懷孕,果然怔愣許久,但他最終也沒點頭,而是閉上眼睛,整個人猶如又臭又硬的石頭。
那一刻,劉夫人絕望又滿腹怨恨。
她不在乎自己,但她心疼自己兒子。
劉夫人大半輩子都是順從夫君過來的,這次,她卻無法順從了。說她是無知婦人也好,她本就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她不懂劉御史的追求。
她只知道,她小心呵護的家要散了。
就因為這個固執的老頭子。
劉夫人說著,眼角又有渾濁的淚水滑下,兒媳陳氏也低頭扶著自己腹部輕輕啜泣。
聽完劉夫人的前因后果,朱高熾有些愣住,看著屋內情形,他小嘴微張。
死諫?
為啥?他從小堂哥那專門了解過御史干什么的,所以也明白御史在皇帝行事不妥時會上言進諫。
如果皇帝實在荒唐,御史冒死也要諫言。
朱高熾覺得他皇爺爺不像是荒唐的皇帝,而劉御史為什么要冒死進諫。
想到最近幾個月奇怪的氛圍,爹娘希望他一直待在府上少出門,還有今日街上格外冷清的調調,遇見的景隆表兄也奇奇怪怪的,還有看起來更嚇人的開尚書。
好吧。
京師府應該是發生了很大的事,這個事應該也是他皇爺爺弄出來的,劉御史覺得不對,這才有冒死進諫的決心。
先不說他皇爺爺到底做了什么吧朱高熾看向低垂著腦袋陷入昏睡的劉御史,嘆息一聲。
他也不好說劉御史做得對不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和追求。劉御史只是做出了他的選擇。
就像小孩子也要選擇的,吃了這個,就不能吃那個,要不然會積食。
朱高熾想,如果是自己,他肯定選家人。
他小小的心里,能裝下的東西不多。
但小堂哥說過一句話,在其位謀其政。就像他是皇長孫殿下,自他出生就背負著責任和使命,所以他才努力讀書,希望變成一個更優秀的人。
朱高熾就覺得,太累了,還好他不是皇長孫,他爹沒皇位繼承,他自然也就沒有皇位壓力要承擔。
如今大人的事,也還不是他一個小孩能插手的。而且爹爹娘親是不愿意他知道這些的,不然也不會瞞著他。
可現在
朱高熾發愁地看看劉御史,又看看蒼老了好幾歲卻眼中固執的劉夫人,還有懷了身孕的陳氏。
“要是劉御史醒了”朱高熾小眉頭微蹙,他覺得,劉御史看起來不像是很好打發的人。
果然,劉夫人一聽,握了握拳,柔弱的身軀忽地涌出一股力量來,咬牙狠道:“大不了被他休妻,就算休妻,我也不讓他出這大門一步。”
她決不允許劉松連累她兒子和還未出生的孫兒孫女。
朱高熾眨眨眼,小手微掌著臉頰,露出思索的神情。
老實說,他心中的皇爺爺,是不吃死諫這一套的。他皇爺爺怎么看都像是吃軟不吃硬的,你要跟他硬著來,別說勸了,絕對是火上澆油。
當然,他皇爺爺看起來也很固執就是了。
也就是說你勸,他也不一定聽。但你硬著跟他來,他肯定更生氣,那事情就會更糟糕。
朱高熾嘆氣,小手背負在身后,像個可靠的小大人:“劉夫人你們也別太擔心,您勸勸劉御史,讓他別太心急,咱們做事要穩重些,看長遠些。”
劉夫人和兒媳一起看向一本正經的小團子。
“我皇爺爺不吃他那一套。”朱高熾語氣肯定道:“但是——”
語氣一頓,就在護衛和崔膳也一起好奇等著他下半句話時,朱高熾信誓旦旦道:“有我太子大伯和皇奶奶在,我皇爺爺聽他們的勸,沒問題的。”
劉夫人:“”
朱高熾想了想,還是決定進宮去看看情況,既然都遇上了,不如就去打聽一下,他對劉夫人說:“要不我讓護衛替您看著劉御史?”
既然他家護衛都‘習慣了’,那蒙著臉,劉御史不認識人,也不會怪到劉夫人身上。
劉夫人一愣,隨即搖頭,“不用了,要是連累你就不好了,我既然敢打暈他,也做好準備了。”
大不了就是被休。
朱高熾見劉夫人真的不用幫忙,他就咽下沒出口的話。
其實想說,以他家護衛的身手和咳,應該也連累不到他身上。
朱高熾沒少聽說,御史被套麻袋敲悶棍的事。(李景隆說的)
“行吧,我先進宮去瞧瞧,如果有好消息我會讓人來告訴你們的。”朱高熾轉身離開了劉家,朝皇城走去。
朱高熾要進宮,就想讓一個護衛回府告知徐妙云一聲,免得久不回去她擔心。
誰知剛出這邊巷子沒多久,朱高熾就在大道上碰上自家馬車,車內的人也注意到他了,馬車停下,車簾子掀開露出徐妙云圓潤不少的臉龐。
“大寶?”徐妙云眉眼間的急色掩藏了一下,平靜道:娘要進宮一趟,你要不先回府?”
朱高熾:“那我跟娘一塊。”
徐妙云猶豫一下,朱高熾已經讓崔膳抱他上馬車了,一坐到徐妙云身邊,他就問:“是不是宮里出事了?”
不然他娘表情不會這般著急。
“沒事,就是——”徐妙云也沒想到兒子這般敏感,她正要糊弄過去,就見朱高熾搖搖頭,小臉深沉道:“娘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徐妙云:“?”
朱高熾看他娘一眼,又嘆氣。
徐妙云嘴角一抽,“你有話直說,別在這跟你娘打馬虎眼。”
“誒?不是娘跟我打馬虎眼嗎?”朱高熾小手一揣,籠在袖子里,斯斯文文道:“不過娘說什么就是什么。”
徐妙云:“”
她無奈笑出一聲,指腹點著兒子腦門,“你呀,娘進宮是有事要做,你一個小孩子別添亂。”
“”朱高熾抓著他娘的手臂,親近地靠著,“是不是皇爺爺和皇奶奶出事了?吵架了?”
徐妙云一驚,低頭對上兒子清澈眼眸,朱高熾眨眨眼,“我剛去了劉御史家,聽說了一些事。”
原來如此。
徐妙云嘆氣。
大人世界的復雜,她本不愿兒子小小年紀就接觸到。
徐妙云摸摸兒子的腦袋,語氣微沉道:“很多事不是簡簡單單三言兩語,誰對誰錯就能解釋明白的,現在你小,等再大一點就明白了。不過,咱們老朱家確實發生了一個很大的矛盾,你皇爺爺啊和你皇奶奶意見不合,兩人吵了一架,你皇奶奶她沒辦法,就絕食抗議了。”
絕食?
朱高熾眼睛瞪大。
那這矛盾有點大了,皇奶奶都鬧絕食抗議了。
徐妙云心思一轉,想到宮中帝后對兒子的寵愛,她覺得兒子說不定也能起點作用,比如勸母后吃點東西。
就算要勸父皇減少殺戮,那也不能拿自己身子開玩笑啊。
于是,母子兩一起坐馬車進宮了。
徐妙云得到消息已經是第二日,昨日早晨馬皇后就不用食物了,連一口水都不愿喝。
朱元璋知道了,跑到坤寧宮,本來想緩和一下兩人緊張關系,先哄著人吃點東西再說,誰知,沒說幾句兩人又吵起來了。
朱元璋也徹底失去耐心,丟下一句:“不吃就不吃,朕也懶得管你死活。”
帝后關系陷入冰點。
朱標兩邊勸不動,急得嘴皮都起燎泡了,那邊朱元璋一回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跟馬皇后對著干,下旨把宋濂一家關進大牢,審問清楚后,一起送上斷頭臺。
那可是宋濂啊,朱標的老師,大明第一大儒。
圣旨一下,朱標更著急上火了,他跪在馬皇后床前,求她吃一口東西,馬皇后閉著眼睛不聽。朱標這邊剛勸完,又跑到謹身殿,跪在門外求他父皇收回成命。
朱元璋連殿門都不讓他進。
好嘛,兩口子鬧僵了,事態沒得到控制反而更嚴重了。
朱標絕不可能讓自己老師被押往斷頭臺!
如果——
父皇執意如此,他也絕食,長跪不起。
徐妙云進宮就發現氣氛很不妙,她收到朱棣的消息就急匆匆趕過來,見到躺在床上的馬皇后,眼神一下濕潤了。
本就身子不太好的馬皇后,一天滴水未進,臉色實在難看。
徐妙云的到來總算讓馬皇后睜開了眼睛,她看著眼淚啪嗒啪嗒掉的徐妙云,有點著急,出口的嗓音卻是干澀嘶啞的。
“妙云,別哭。”馬皇后想起身,卻沒力氣動了。
徐妙云趕緊坐在床邊,和青兒一起扶她坐起來,一旁宮女還托著盤子,上面放著溫好的粥。
“就快臨盆了。”馬皇后說話都很廢力,眼神微責怪地看著徐妙云,“進宮,干什么。”
坤寧宮這邊,徐妙云在勸馬皇后,而本來要跟著徐妙云一起來坤寧宮的朱高熾,在半道上卻跟他娘分開,先去了朱元璋的謹身殿。
朱高熾還沒靠近,遠遠地就瞧見跪在殿門外的太子大伯。
沒多一會兒,朱標身旁就走近一人,他余光瞥見,剛要扭頭就聽一熟悉的稚嫩童聲喊:“太子大伯。”
朱標微微訝異,“大寶,你怎么來了?”
看著臉色很差,眼底青黑,嘴角也長了好幾個上火泡泡的太子大伯,朱高熾心道。
看來,皇爺爺這次真的不好哄啊。
第53章 第53章 我是斯文崽崽
朱標看著謹身殿大門被打開了, 然后小團子走了進去,王太監快速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皮,吩咐人把殿門關上。
朱標:“”
這兩天就是朝臣求見朱元璋,朱元璋也不見, 有要事稟告就寫折子上, 實在是緊急的才會得到召見。
見小團子被允許進去, 朱標不算多意外。但他剛才也沒對小團子多說什么,大人的事, 不至于把一個小孩子牽扯進來。
童言無忌,就算親爺爺朱元璋不怪罪,可洪武帝呢?
朱標低頭,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復雜。
他不傻, 知道父皇此次大開殺戒, 原因眾多,有的他能猜到, 有的他也不確定, 但這里面有一點他明白。
父皇在掃除影響大明穩定的障礙。
既是為了大明,也是為了他這個太子。
朱標身側的手悄然握緊, 表情隱晦苦澀。他相信自己, 也一直在努力, 哪怕從父皇手中接下的是一根長了荊棘的棍條, 他也會慢慢把荊棘捋順, 而不是一一拔除干凈。
朱元璋想要為繼承人、為大明掃清障礙, 現在如此, 今后也會繼續,可朱標卻難以接受他的做法。
創一代和創二代的觀念不同,矛盾也隨之產生。
尤其是朱元璋這個創一代是從最貧苦最艱難的地步爬到古代封建王朝最頂尖的皇帝位置, 他對一切的掌控欲,他對底下人的不信任,他的內心不安全感,是朱標即便看得明白也不是很能理解的。
“大哥。”身后傳來一道微喘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靠攏,朱棣有些疑惑地左右一掃,“大寶呢?”
剛才他手邊還有事沒處理完,就讓妙云帶著人先進宮,他忙完趕去坤寧宮,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發現他不太適合進去,轉頭剛走出來又想到沒聽見自己兒子的聲音。
一問才知,他兒子說是先去東宮找雄英,兩人一起來勸母后進食。
但是等朱棣走出坤寧宮沒多久,朱雄英就朝這邊過來了,也是聽聞了馬皇后的事兒心急趕來的。
朱棣沒瞧見自家兒子身影,心里咯噔一下,抬腳就往謹身殿走去。
等在殿外見到兒子貼身內侍的身影,朱棣心中猜錯落實,又見朱標跪在那,殿門緊閉,朱棣臉色不太好看地問:“大寶進去了?”
朱標收起滿腔滾動情緒,抬頭看向朱棣,“嗯,父皇讓大寶進去的。”
“你放心,父皇還不會對親孫子做什么的。”朱標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無奈道。
朱棣用力盯著大殿門,哪里能放心得下。
“小孩子說話沒有分寸,萬一惹惱父皇,他抽我兒子怎么辦?我兒還那么幼嫩一小只,一鞭子都受不住!”
說著朱棣就要咬牙闖進去。
不是朱棣太大驚小怪,而是他老爹的脾氣上來真的有點六親不認,這次連大哥和母后都吵成這樣,他兒子算什么。
說是平日里最寵愛的小孫孫,氣頭上,管你小孫孫小乖乖的,還不是照打不誤。
尤其最近一系列動作下來,朱棣心中對他老爹的冷酷程度又多了一層認知,他是真不敢賭。
他可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
眼見朱棣要沖進去,朱標趕忙一把拉住,跪太久了膝蓋酸痛,這一拉連帶著朱標踉蹌著往前一撲,朱棣沒辦法只好先把大哥扶起來。
朱標面色隱忍,“老四你別急,父皇還沒到遷怒小孩的地步,大寶還是他親孫子,你想什么呢。”
朱棣語氣一滯,嘴巴動了動到底沒說,大寶又不是你。
他見朱標臉色難看,渾身狼狽,擰了擰眉問道:“大哥,你跪多久了?”
多久?
前前后后加起來也有好幾天了吧。
只是中途總有意外發生,他也不是一直跪著的。
“我沒事,你去看過母后了嗎?”朱標問道,他還是很擔心馬皇后身體狀況,昨日他讓呂氏去勸過,效果不大,這才把宮中消息傳給朱棣。
朱棣:“妙云還在勸說,母后那你就別操心了,今天母后要繼續不吃不喝,我和妙云也跟著跪在旁邊不吃不喝,她忍心讓我吃苦,總不能看著妙云吃苦。”
當然,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在朱棣看來,應該用不上。
朱標聽完就:“”
不過,有時候還真要用點這種不講道理的手段。
如此,朱標倒是放心不少,不用一直掛心馬皇后那邊,他被人扶著,正要俯身繼續跪,一只胳膊卻被人拉住,朱標扭頭詢問,“老四?”
“大哥,你何至于做到這個地步?”朱棣說實話,不太理解朱標把自己折騰成這幅鬼模樣。
“宋濂也不完全無辜,他孫兒就算看不懂時局,宋濂也該時刻叮囑,有的人不該沾。”
不管宋濂是否和胡惟庸有勾結,他親孫兒和人私下走得近,老爹朱元璋會懷疑宋濂用心也不奇怪。
更何況宋濂是大哥朱標的老師,兩人師生情誼深厚。
宋濂年老致仕,每年還要上京和朱標見上一面,平時也多有書信往來。
你和當朝太子關系這般親密深厚,那就更該小心謹慎行事才對,對家中后輩嚴厲
叮囑,日日耳提面命,什么該做什么不能做。
偏偏就和朝中權臣來往密切,你說你,是不是找死。
朱棣不同情宋濂和宋家人,不管他們是無辜被胡惟庸牽連,還是腦子糊涂真的上了賊船,這都是他們一家人認不清本份該遭的難。
富貴榮華,名譽權勢,你既然享用了,那就要做好有一天因此而受到牽連的準備。如果想長久享用,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和努力。
朱棣瞇了瞇眼,心中有冷酷一閃而逝,他有時候覺得大哥太過仁慈。也許是因為生來就有人為他打算一切,把好的盡數捧到他眼前了,所以心中才會一直存有仁慈。
仁慈是好事。
朱棣看著眼前青年憔悴的面容,腦中閃過往事,最終輕嘆一聲,扶著朱標轉身,“大哥你別跟母后一樣,拿自己身體跟父皇較勁兒。”
朱標攔住他,語氣有些無奈,“老四,我也不全是因為老師才這般做,你放心,我有分寸。”
朱棣偏頭,盯著朱標溫和卻固執的眼睛,還是妥協了,偏頭吩咐太監,“去找點東西墊著膝蓋。”
接觸到燕王殿下冷厲眼色,青年太監嚇一跳,連忙應是,很快就找來一副軟綿的膝枕給朱標綁上。
這還要多虧晉王的發明,跪多了,想出這種偷奸耍法的事,馬皇后和朱元璋也知道,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朱標眼睛一彎,“老四啊,這東西讓我想起少時往事了。”
朱棣嘴角一抽,知道他說的往事是哪件事,表情不太自然,還有些不爽,顯然不想提起。
殿門外,有了朱棣陪同,朱標心頭郁氣似乎都消散很多。而此時殿內的情形就要比殿外安靜多了。
朱高熾一進去就看到坐在高臺上,垂首翻著折子的皇爺爺。
殿內就他們爺孫兩,王太監都識趣地退出去了。
看著‘很忙碌’但黑著臉表示‘我很不開心’的皇爺爺,朱高熾腦中閃過另一張時而威嚴時而慈愛的老人臉龐。
朱高熾恍然了一瞬,很快又眨眨眼,看向他這輩子的皇帝爺爺。
雖然長相不同,性情也不一樣,但生氣要人哄的樣子倒是很像。
老小孩老小孩嘛。
尤其是頑固不化、吃軟不吃硬的。
朱高熾就也不急著開口,他走到臺階邊,坐在最底下的臺階上,雙手捧著臉頰,等身后人‘忙’完。
翻閱折子的聲音漸漸變得更大,時而還停頓一下。
但坐在臺階上的小團子就像是聽不見,撐著小臉也不知在想什么。本來還等著小團子說點什么的朱元璋,有些不開心了。
不是,你進來就是坐著發呆的啊。
也不知道哄哄你皇爺爺?
大概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殿內除了翻閱奏折的聲音,只剩一大一小兩道呼吸聲。
朱元璋終于停筆,轉頭看著坐在那,安安靜靜,更顯得很小一只的孫兒,心中噗嗤一聲,被馬皇后和朱標激出來的怒火好似被一雙小手捧起的水澆熄了一半。
朱元璋是個牛脾氣,牛勁兒上頭,誰勸都不管用。就是馬皇后和朱標,在他心中無比重要的兩個人,跟他硬碰硬那也是兩敗俱傷。
最后老朱自個兒消化完,看在兩人的份上,再做出一點妥協。
這次馬皇后罵他那些話實在錐心刺骨,把他朱重八最隱忍不堪的一層皮似乎都扒拉下來,什么冠冕堂皇,在一路陪他苦過來的老妻眼里都是假的。
朱元璋既有被戳中的惱羞成怒,也有不被理解的委屈怨怒。
明明,他每次最希望得到的支持,就是馬皇后和長子朱標的,但每回這兩人就要跟他唱反調。
這個要你少殺,那個喊你仁慈。
一個罵你不仁不義,不顧舊情,一個不滿你霸道專橫,暴戾不慈。
他老朱做這么多,為的又不止是他自己。
仁義道德?一開始他也想啊,跟著打天下的,他哪個沒有論功封賞,還讓不少人和皇室聯姻,只要他們老實不逾矩,榮華富貴哪一樣少了。
偏偏有人貪心不足,有人自視甚高。
不止這些人給他老朱找不痛快,還有那些根深樹大,心懷不軌,不服他大明管制的。
這大明姓朱!
是他朱元璋說了算。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殺念,眼神也從渾濁幽暗變得深邃清晰,他看向坐在臺階上的小小一只,忽然起身,幾步走下高臺,竟也就這么席地而坐,和小團子并排挨著。
朱高熾扭頭,看向還抿著嘴角的人,“皇爺爺不生悶氣了?”
朱元璋:“”
聽到身旁人哼一聲,朱高熾眨眨眼,又轉回視線,捧著小臉盯著虛空發呆。
朱元璋還等著他下一句話呢,等啊等,半天沒個動靜,一扭頭就發現小東西又在發呆了。
朱元璋:“你過來找我就是發呆的?”
小東西平日里不是嘴挺甜的嘛,怎么這會兒也不知道哄哄人了。
聽出身旁人的郁悶,朱高熾也很無奈地扭回頭,和故作兇臉的皇爺爺對視,說:“皇爺爺不是在忙嘛,我等你忙完啊。”
朱元璋:“忙完了,有話就說。”
“哦。”朱高熾眨眨眼,又一歪腦袋,“其實我也沒啥話要說,就是進宮來看看你。”
朱元璋:“”
他不信!
“是不是有人叫你來勸勸我?”朱元璋不爽地哼道:“你回去告訴他們,朕旨意已下,絕不更改。”
“哦。”朱高熾拖著聲音,慢悠悠回道。
“還有,別以為靠絕食就能逼朕就范,朕早說過后宮不得干政,她還敢跟朕對著干!”
朱元璋一說起這個就來氣,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兇神惡煞的。
“她指著老子鼻子一通罵,老子還沒跟她生氣計較,她反倒搞花樣來逼老子,真當老子沒了她就不活了是吧。”
“愛吃不吃!”
“餓死拉倒!”
“傷的又不是老子的身體。”
“浪費老子好藥材。”
“多大點屁事,值得她這么以死相逼?”
朱元璋口水飛濺,離得最近的小團子只能抬手不停擦,想躲,偏偏兩人坐得太近,而朱元璋罵完,心頭那股火氣發出來,就瞧見小團子不停擦臉的動作。
“”朱元璋頗感羞惱,氣呼呼道:“我是你親爺爺,噴點口水你還嫌棄啊。”
朱高熾擦臉的動作一停,極為認真地看向朱元璋,“皇爺爺,誰噴我一臉口水我都要嫌棄的,我是你親孫子,你要不嫌棄,那我噴你一臉試試?”說著,朱高熾就嘟了嘟嘴,像是要噴口水了。
朱元璋下意識往后一撤,然后慢半拍反應過來的朱元璋,對上小孫兒‘你看,你也嫌棄吧’的明凈眼神。
他:“”
咳——
爺孫兩也沒尷尬多久,朱高熾見他一通發火,神情好看不少,就問:“皇爺爺,你還生氣嗎?”
“氣,怎么不氣。”朱元璋下意識沒好氣道。
“哦,還氣啥?”朱高熾把擦臉的小手帕疊好,童聲稚嫩天真,慢悠悠地說:“是氣皇奶奶不顧念你,傷害自己身體,還是氣太子大伯不顧念你,傷害自己身體啊?”
小團子話音一落,朱元璋眼神就是一怔。
朱高熾偏頭看著忽然沉默的大人,嘆氣,“皇爺爺明明最生氣的就是他們不愛惜自己,為了外人寧愿折騰自己也要你妥協。”
朱高熾不知道最近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不管對錯,皇爺爺應該都不愿看到心中重要的家人拿傷害自己來威脅他。
皇爺爺家人很多,但朱高熾能感覺到,真正被皇爺爺放在心上的家人不多。
朱高熾就很天真地問:“皇爺爺你這么厲害,就不能找到一個不讓皇奶奶和太子大伯受傷,又能達成你目的的方法嗎?”
聞言,朱元璋扭頭看向他,三歲小團子還奶氣十足,長得太白嫩精致,像是最好的瓷胎捏出來的。
一派天真純澈,聰慧靈動,仿佛真的是觀音座下的童子轉世。
朱元璋忽然說:“可有的人不能留,對大明不利,朕不放心,你說,皇爺爺該怎么辦?”
朱高熾:“這個嘛,皇爺爺你說的不能留,是要都殺掉的意思嗎?”
朱元璋微一揚眉,就是這意思。
朱高熾難辦了。
他覺得,這不是他一個三歲小孩該想的問題。
“皇爺爺你覺得怎么做更好,你就怎么做,不過,”朱高熾小眉頭都認真一擰,可見是動了腦子的。
“我覺得皇奶奶也有她的道理,要不,你折中一下?”
朱元璋看著一本正經苦思冥想的小團子,心中有點好笑,卻也沒有打斷他的話。
“小堂哥說過的,遇到這種棘手的情況呢,咱們要避其鋒芒,折中處理,最好兩邊都能滿意。”
朱高熾哎一聲。
“要不你把人送去種田嘛,我聽周王叔說,咱們大明還有很多荒地沒人開,種田多好,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朱高熾小手一揣,一本正經搖頭晃腦道:“皇爺爺你真要我選的話,那我選不殺,殺太多不好,我是斯文崽,不干這事。”
說完,他小眼神一轉,小心地瞥一眼朱元璋,好像在說:那我也不是說皇爺爺你不斯文的意思哈。
朱元璋:“”
朕看你小東西分明就是這意思!
一大一小干瞪眼,最后又默契扭開目光。
后面兒,爺孫兩又聊了一會兒,東扯一句西扯一句,朱高熾也聽了很多目前還不太能明白的東西。
時間快速溜走,一直到朱高熾肚子咕嚕嚕想了一聲,朱元璋語氣一頓,低頭就對上小孫兒有點尷尬的眼神。
朱高熾只尷尬一瞬,接著就一挺肚肚,“人吃五谷雜糧,餓了很正常,皇爺爺我們去找皇奶奶吃飯吧?”
朱元璋嘴角一抽,想到自己剛才跟一個小團子扯了那么多廢話,也覺得神奇,此刻回過神來,心情竟然好了很多。
他起身牽著孫兒的小胖手,“走,吃飯去。”
見他不否認,朱高熾就知道,這是要去坤寧宮了。
小小的人兒輕聲嘆氣,家里矛盾總算能解決了,不枉他朱三歲絞盡腦汁哄人啊。
這邊,朱棣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耳朵貼在殿門上,就怕錯過殿內一點風吹草動。
進去這么久了,總該有點動靜了吧。
朱棣就怕他兒子小嘴叭叭,說錯話惹惱了朱元璋。
平時就算了,這個時候真的不能在老虎頭上搔癢啊。
他在那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破門而入,看得朱標好笑不已,“老四,你就放寬心,這么久沒有發火,說明父皇心情還不錯。”
真要動怒揍人,哪能等到現在,他們父皇的脾氣,做兒子還能不知嘛。
朱棣當然知道,但涉及自家寶貝兒子,他也不能保持冷靜啊,就在他等不了了,決心破門而入,大不了被老爹揍一頓時,殿門轟一聲,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貼在門上的朱棣一個沒站穩,踉蹌著就要往前撲,余光掃到一抹身影,他又硬生生地穩住了,靠著自己扎實的下盤。
“老老爹你出來了。”朱棣一個緊張,都沒喊父皇。
朱元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朱棣下意識就要往后撤,目光不經意和兒子對上,他又扛住了。
朱棣就要把寶貝兒子拉到自己身邊,誰知手剛一伸,朱元璋就瞇了瞇眼,“別擋老子路。”
吼完兒子,又低頭慈愛地摸摸朱高熾腦袋。
“乖孫走,皇爺爺帶你去吃飯。”
朱棣:“”
等到朱元璋牽著小團子走了幾步,即將越過朱標時,朱元璋又冷冷一哼,“還跪著干什么,要朕請你起來?”
聞言,朱標眼神一動,很快浮出喜色,忙不迭地要從地上起來,誰知跪太久腳又酸又麻,差點摔個狗啃泥,好在一旁太監伸手及時,把他扶住了。
朱標差點出個大丑,但一點不影響他心情,被太監扶著跟在朱元璋身后,察覺這是去坤寧宮路上,朱標心情更好,嘴角都控制不住往上翹起。
同樣跟在后邊的朱棣,看看被老爹牽著的兒子,想到剛才短暫對視,兒子那一句心聲,他也跟著松口氣。
算了,反正事情解決了就行。
雖然氣氛還不算特別好,但帝后總算再次同桌坐下,還算心平氣和地用了一頓飯。飯后,朱高熾跟著娘親徐妙云先回府了。
馬皇后和朱元璋關起門說了一會兒話,等到房門打開,朱元璋面色還算平和地離開,青兒垂著頭恭敬進屋,來到馬皇后身側。
只聽馬皇后輕嘆一聲,青兒抬眼快速一瞥,瞅見娘娘略微松開的眉頭,她悄然松了一口氣。
看來皇上還是退了一步
雖說朱元璋舉起的屠刀放緩了一些,沒再繼續擴大,有的人也僥幸留下性命,改為充軍或流放或是被充作苦力。
但沒人知道,朱元璋還有事兒沒做。
就在京師府空氣中的血腥味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朝堂又發生一件大事。
朱元璋毫無預兆地宣布,廢除丞相一職。
不止如此,還要廢掉中書省,改大都督府為五軍都督府。
旨意一下,滿朝震驚嘩然。
但才經過朱元璋的血腥恐嚇,朝堂上一大半的人都不敢站出來反對,少有幾人出來質疑的,也不敢和朱元璋硬唱反調。
這個時候,‘胡黨’的陰影還籠罩在大家心頭。
雖然大家都不贊成,可又不敢動作太大,然后朱元璋就下令召徐達等大將回京議政。
有大臣看得明白,知道朱元璋是決心已定,不容反抗。
可
哎
朝堂風起云涌,另一邊,接到旨意的徐達等人也迅速安排好手頭事務,快馬加鞭趕回京師。
這天,免了死罪,被流放的宋濂一家站在郊外十里亭,朱標親自前來送行。看著驟然蒼老衰弱的老師,朱標心頭難過。
宋濂的親孫子還是沒免除死罪,但是,他的其他家人僥幸活下來了,雖然流放地區偏僻貧窮,但好歹一家子在一起。
宋濂還想跪下行禮謝恩,被朱標攔住。
師生在這話別,一時都紅了眼眶,朱標正要轉身擦擦眼角,余光忽然掃到一抹熟悉的小身影,待他定睛一看。
還真是朱高熾。
再一看朱高熾身邊的人,啊,是劉松。
朱標想起來了,劉松也是今天前往流放的地方。
第54章 第54章 二寶來了
劉松也沒想到, 今日流放居然還有人來送行,這人還是與他有過交集,但交集不多的燕王世子。
但很快,劉松又有點傻眼。
只見面前還不到腿彎高的小團子, 握住他夫人的手, “此去一路辛苦, 夫人還需照顧好自己,別光顧著別人了, 要保重身體啊。”
那個‘別人’劉松:“”
他看看小人兒,又看看眼眶濕潤的自家夫人。
總覺得,家里人又瞞著他做了什么,不然, 燕王世子怎么和夫人這般熟稔。
朱高熾一番叮囑念叨完, 小手一抬,捧著一個大包袱的崔膳走上前。
“一點小小心意, 我吃了夫人那么多糕點, 夫人此去路途遙遠,這點小零嘴就當解閑了。”
劉松看著那個大——包袱, 眼角一抽, 這是一點小零嘴?
劉夫人看著小團子, 心中感激。她其實就做過幾次家鄉小吃讓媳婦送去燕王府, 她也是為了感謝小團子才做的, 沒想到會被他記在心上。
“謝謝世子, 您的恩德, 民婦永遠不會忘記。”劉夫人擦擦起了褶皺的眼角,近日來的郁氣好似也隨風漸漸散去。
她想,不過是去偏遠貧苦地方生活, 好在一家人都活著。
而且,此次只有劉松被貶流放,并沒有牽連兒子兒媳。
本來劉夫人也是不用跟著去
的,不過她想著路遠艱苦,劉松又只會讀書,生活各方面都不懂料理,真一個人過去還不知過得多慘。家中又清貧,沒法給劉松多點銀錢傍身,到了那,真是餓死都有可能。
和兒媳商量過后,劉夫人就收拾行囊決定跟著劉松遠赴流放地區。
朱高熾說完話,送完東西,又把位置讓給一旁默默啜泣的陳氏,好讓婆媳兩話別。而他則走向劉松,仰頭與這位固執中年老頭對視。
雖然沒有走上死諫的路,但還是沒逃過流放的結局。
聽說是皇爺爺要廢除丞相一職,劉御史當朝跳得最高,然后皇爺爺一怒之下把他貶官流放了。
朱元璋也是忍劉松久矣。
看著劉松罵別人的時候,他很爽快,但劉松掉轉刀口朝向他,那他就很難受了。
殺?
這老東西學問還是做得可以,又沒有太大的錯,就是脾性又臭又硬,殺了可惜。
但繼續放在眼前蹦跶,朱元璋覺得自己忍不住要殺了。
那還是遠遠打發了吧。
上次他乖孫怎么說來著,有的人學問好會讀書,那就為國家多培養些讀書人才出來,殺了多可惜啊。
一些很貧窮偏僻的地方,百姓們就等著多來兩個教書先生呢,要是這先生能免費,那多好啊。
朱元璋挑眉。
確實,頑固不化的愚民也不少,尤其是一些窮兇極惡之地。
這些地方的百姓也最容易受人煽動,即便現在形成不了大股勢力,對大明威脅不大,但到底也不能任由其自由發展下去。
之前朱元璋為了底層百姓多認兩個字,還搞了個社學,希望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夫平民也能在閑暇之余學習識字,以后能看懂朝堂政令,不至于被官吏蒙騙。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殘酷。
社學沒推行多久就廢除了,因為百姓們填飽肚子的時間都沒有,誰還有余力學認字啊。
更別說,老朱還想著雞窩里多蹦出一些土鳳凰呢。
要是窮苦百姓家也能培養出幾個讀書人,以后也能出仕做官,他老朱也不用在這些大族豪族里面選人了。
可惜,這個時代能讀得起書,培養得起讀書人的再差也是一方小地主。
總的來說老朱這個想法目前很難實現。
但是,把一些犯錯的官員打發到窮鄉僻壤教書育人、開化愚民還是可以的。那些地方,正兒八經的教書先生都少得可憐,根本沒啥人才可選。
朱元璋琢磨,以后像劉松這樣的,腦子一根筋的讀書人,殺了可惜的,還真可以多往這些地方送去。
他乖孫說,那叫發揮余熱,為大明繼續發光發熱。
這種為大明無私奉獻和服務的精神,朱元璋很認可。
從不認為自己是‘朱扒皮’的老朱同志,當時看向他身旁小團子的眼神散發一股奇異的光彩。
不愧是他老朱家的種。
朱高熾沒注意到他皇爺爺當時‘滲人’的亮亮眼神,他此刻正和劉松大眼瞪小眼,說到底,兩人關系沒好到依依惜別的程度,但來都來了,總要說兩句。
朱高熾醞釀一下,小手背在身后,說:“劉御史保重。”
劉松:“草民多謝世子殿下。”
“唉,你也不要太灰心,還有恢復官職的可能性的。”朱高熾想了想,伸出小手拍了拍他手臂。
劉松神色微微動容,他職責所在,當一天御史就要敲一天鐘,即便他不是御史了,他依然心系大明。
不過,這次被貶流放,前途一片茫茫。
說實話,劉松對重返官場抱的希望不大,也許他余生都要
“就算你不行了,你還能教幾個學生出來,傳承你的意志,發揚你的夢想,出仕做官,在大明官場發光發熱。”
劉松:“”
小團子一臉的鼓勵,他再次拍拍劉松,一切盡在他那正經小眼神中: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劉松:“”
本來有些意志消沉的劉御史大人,忽然一想他說的這話,好像也不是不行。
反正此番流放,朱元璋也是讓他去那邊教化愚民。
送別的時間很快過去,劉松和夫人在官差的陪送下,朝著遙遠的方向離去。可能是不想劉松死在半道上,朱元璋還下令給了一輛驢車。
本來朱元璋是準備讓劉松自己出錢準備,流放的罪官,他老朱當然不包公費,到時他睜只眼閉只眼當不知道就可以了。
誰知,劉松是真窮啊。
就是老朱都覺得有點那啥了,悄悄吩咐人準備了一輛簡單的驢車,不僅能駝東西還能駝人。
劉松和夫人坐在車頭,一位官差駕驢車,一位官差坐車尾,沿途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埃,直到他們的身影縮成一個小黑點,朱高熾才收回視線。
而坐在驢車上的劉夫人,臉上纏著灰布遮擋沙塵,懷中是朱高熾親手送的大包袱,她怕染了灰,正要轉身裝進行李小箱子,車輪子滾過一小凹坑,她一個不穩懷里的包袱差點掉下去。
好險,劉夫人護住了包袱,突然她眼神微微一動,低頭看著懷里的大包袱。
她察覺不對,掀開包袱一角朝里看了看。
就見一包包小零嘴下面,靜靜躺著一只錢袋子。
劉夫人一怔,又很快把包袱纏好,默默抱緊。一旁劉松注意到她異樣,伸手輕拍她肩膀一下。
以為她是又傷感了
朱標也親自目送老師一家遠去,宋濂的待遇要比劉松好一些,朱標讓人準備了馬車,雖然一切從簡,到底比驢車要好一些。
等到兩邊人都化作小黑點了,朱標才朝等在路邊的小團子走去。
既然看見了總要招呼一聲,朱高熾剛喊了一聲太子大伯,朱標就伸手牽住他的小胖爪子。
朱高熾眨眨眼,仰頭看著身旁青年,青年一雙溫和內斂的眼眸,泛著慈和光芒,身形清癯,低頭對他一笑,君子斯文。
才發現,太子大伯最近瘦了一大圈。
朱標嗓音清越,帶著令人安心的獨特韻律,“陪大伯走一走。”
朱高熾就任由他牽著,身后馬車緩緩行駛,隔著一定距離,一大一小漫步前行,朝著繁華的京城方向。
先不提其他,朱高熾是挺喜歡太子大伯的。
雖然先前因為小堂哥,好幾次都有不滿一下,但是太子大伯是個極好的人,他也知道。
太子大伯總是斯文大氣的,君子謙遜,心有海闊天空。
比起他爹朱棣跟個社會青年一樣,豪橫霸道,太子大伯更像是世家貴胄出身的公子,溫潤儒雅。
不像是皇爺爺的兒子。
不過嘛,這也正常。
他也不像爹爹,從小就斯文可愛,更像娘。
朱高熾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心情不錯的樣子,朱標余光瞥見,低頭一看,不禁彎起嘴角淺淺一笑。
待朱標重新抬頭,目光虛虛落在皇城方向,那一瞬周身的輕松自在蕩然無存,又變成內斂穩重的太子殿下
隨著徐達、湯和等大將陸續回京,朝堂上,朱元璋的一系列改革安排也隨之發布下去。
爭吵聲有,但大家最終還是屈服在了朱元璋的威壓之下。
就這樣,與皇權相互制衡了數千年的相權,朱元璋把它廢除了。從此,皇權獨大,再沒人敢覬覦他手中權勢,與他朱元璋叫板。
隨著丞相一職被廢,中書省也沒了存在的必要,然后是掌管軍政的大都督府也改成五軍都督府。原本的大都督李文忠雖然被放回去了,但朱元璋還沒氣消,奪了他官職,讓他回老家反省。
御史臺也正式更名為都察院,之前和劉松并列的‘頭鐵四人組’其中一位被提拔為右都御史,與左都御史共掌都察院。
徐達鎮守北平,常年在外帶兵,已有幾年沒回京師,他這人,從來都是朱元璋說啥,他聽啥,沒有個人意見。
至于老哥們湯和,那也是朱元璋說了算。
除了徐達、湯和這兩位開國功勛代表,
淮西武將的骨感人物,還有名將沐英、馮勝和近年連打勝仗,風光無限的傅友德等人,他們都表示沒意見,都聽洪武帝的。
這些都是他朱元璋的鐵桿‘粉絲’,朝臣們算是看出來,朱元璋哪是找他們回來議政的啊,這是血腥恐嚇了他們還不夠,還要朝他們亮一亮粗大的膀子啊。
這大明的兵權始終是在朱元璋手里握著的,誰也沒能力推翻這么一支強悍的軍隊力量。
底下那些渾水摸魚、興風作浪的小鬼小妖,最好也識相點,不要妄圖和他朱元璋掰手腕。
白蓮教?
朱元璋眉眼閃過陰厲寒氣,不屑冷哼。
敢挑釁他大明,找死!
朱元璋派人秘密調查一番,果然發覺白蓮教蹤跡,開濟猜測的沒錯,有人在背后搞鬼。
查出線索,朱元璋很快就派人搜尋追殺,那點人還興不起風浪。
但是大明依舊有不少亂民惡民反民,朱元璋不愿所謂的‘白蓮教’再次壯大,威脅大明根基。
他叫來開濟,計劃走下一步了。
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下令整理全國戶帖,統計人口的時候,他就采納了開濟意見,在一個地區試運行一種管理基層的制度——‘里甲制’。
如今,是適合在全國推行了。
這個制度是由開濟提出的建議,試運行效果朱元璋還算滿意,只是要在全國推行還需要改些細節。
朱元璋和開濟、戶部尚書等朝臣議論了整整一周,總算把馭大明百姓的‘里甲制’給完善好。
朱元璋計劃在洪武十四年年初,就正式頒布政令,在各地推行‘里甲制’。
大致意思就是把各地區劃分一下,每一百一十戶為一里,選一位里長。每十戶再選一位為甲首,甲首和里長都是輪流制,十年一輪。以后有什么事,就有里長和甲首負責安排處理,并通知各戶。
不止如此,朱元璋還下令全國各地官吏重新按里甲劃分,統計戶籍丁口,制造成冊。這個小冊子也就是后來所謂的黃冊了。
終于,朱元璋從建國之初就在打的算盤,到這一年,總算能開始動手了。
一個帝國的穩定和強大,離不開底下百姓的支持。
朱元璋要想大明變得更穩定強大,首要的,就是摸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百姓,是個什么情況。如此,國家賦稅徭役才有個清楚章程。
那些被地方豪族藏匿的人口,也要給他老朱慢慢吐出一些來。
當然,除了戶口人丁的統計,朱元璋還沒忘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測量全國田地。
這可是收稅的重中之重。
只是這件事就沒統計人口戶籍那么好辦了,朱元璋不急,多少年都等過來了,他沒想過一兩年時間就把這事兒辦妥。
一步一步,穩扎穩打。
朱元璋望著沙土所制的大明輿圖,他眼眸深邃,胸中沉著。
外憂內患,大明總算初具雛形,這樣一個新生的帝國,還需進一步成長、強大。
在內部一切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時,朱元璋眼神望向外邊,手中小旗子在幾個地方落地。
殘元始終是個心頭大患,不把它滅了,朱元璋都睡不安心。
還有這幾個地方
朱元璋叫來徐達,湯和,傅友德,沐英,和幾人商議出征收復云南之事。商討完,出征云南一事暫時定在明年,領兵元帥也暫定為傅友德,沐英為副。同時被朱元璋考慮劃入出征部隊的還有一員大將,雖然此時被別人壓住了光芒,還不太顯眼,但在另一個時空的明朝,他后來也將聲名赫赫,此人就是藍玉。
朝堂諸事先不提。
此時洪武十三年五月初,燕王府這邊,朱高熾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他娘快生了!
在大佬云集京師的時候,一回來就忙得腳不沾地的徐達,總算這一天得了空,親自上燕王府看望大女兒,誰知,剛到燕王府沒多久,徐妙云就捂著肚子說好像要生了。
于是穩婆們有條不紊地安排好產房大小事務,侍女嚴陣以待,那位女醫和府中大夫也守在一旁。
一切妥當。
徐達看著還沒他腿高的小外孫,在那一聲聲吩咐下人,繃著小臉的嚴肅樣子,哪有剛才撲他懷里喊外祖父的甜糯模樣。
朱高熾面上淡定,心中其實很緊張不安。
他守在門外,握著小拳頭,眼睛始終盯著緊閉的屋門。徐達總覺得自己一個大人顯得有點多余,他和小兒子徐增壽對視一眼。
徐增壽就上前一步,手剛抬起來,朱高熾就察覺了,回頭笑道:“小舅舅放心,娘親沒事的。”
“哦。”徐增壽其實想說,大寶啊,你要不也放松一點,姐姐沒事的。
但小團子安慰完又扭頭緊盯著屋門。
徐增壽撓撓頭,看一眼他爹,徐達瞪他一眼,最終父子兩還是選擇安靜閉嘴。
就在這時,收到消息的朱棣急匆匆趕了回來,“大寶,兒子,你娘怎么樣了?”
粗大嗓門一響起,屋內就有人端著盆子出來了,盆子里的水紅紅的,婢女低頭快步換水,朱棣看得心里一慌,就要抓著人問。
朱高熾卻擰著眉頭,扭頭瞪朱棣,“噓——爹你別吵!”
朱棣:“”
好吧,他兒子又嫌棄爹了。
屋外的人沒等多久,一嘹亮有力的嬰兒啼哭聲就傳出來了。徐達和徐增壽松了一口氣,沒多會兒,洗好包著小被子的嬰兒就被穩婆抱出來。
本來穩婆是要先抱給朱棣看的,結果還沒走近,朱棣就問:“是不是女兒?”
穩婆:“回王爺,是個大胖小子。”
本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多子多福,誰家不想多生幾個兒子,但沒想到,燕王殿下一聽,喜悅之色頓住,他嘖一聲,頗嫌棄道:“怎么就不是女兒,算了,本王先去看看妙云。”
朱棣早瞥見寶貝兒子一溜煙鉆進屋內了,在婢女點頭說可以進的時候,朱棣也等不及了,大步跟了進去。
抱著嬰兒的穩婆:“”
最后還是徐達上前一步,他低頭看一眼襁褓里的嬰兒,笑著夸道:“好小子,虎頭虎腦的,長得真不錯。”
穩婆這才神情自然些,也跟著說些吉祥話,說孩子長得多好多壯,哭聲多有勁兒。徐達摸摸身上,沒帶錢,他看一眼兒子,徐增壽懂,立刻在身上掏出碎銀子,給穩婆打賞。
得了賞,穩婆也算完成任務了,正要抱著孩子回去,又聽徐達說:“我來抱抱。”
于是穩婆就把人遞過去了,徐達雖是武將,但兒子女兒好幾個,也是抱過孩子的,姿勢還算穩妥,穩婆見狀放心一些。
徐達見懷中小子不哭不鬧,虎頭虎腦的樣子還挺可愛,想到剛才朱棣嫌棄的樣子,他嘿一聲,“你爹不識好歹啊。”
兒子女兒都一樣,又不是他辛苦生下來的,他還挑上了。
老丈人不滿意,抱著孩子抬腳也進了屋,等一腳剛轉出屏風,徐達倏地頓住。
就見大外孫黏糊糊靠在床邊,一聲聲娘,喊得膩人。
小孩子這樣就算了,朱棣一高大糙漢也坐在那,抓著媳婦手,喊妙云,夫人,王妃~
徐達:“”
也不過幾年沒見,朱棣這小子
怎么變這樣了。
臉皮又厚了不少。
他也不嫌害臊!
終于,徐妙云也受不了這對父子了,她一開始的感動沒了,耐心告罄,“你兩有完沒完?”
剛說完,朱高熾就吸了吸鼻子,喊她一聲,“娘~”
徐妙云:“”
行吧,兒子就是這么粘人。
但是
“你行了啊,再叫我趕你出去。”她沒好氣地瞪著朱棣。
朱棣:“”
不是,媳婦你怎么差別對待!
徐妙云瞪眼,朱棣也跟兒子一樣吸了吸鼻子,徐妙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哼一聲威脅他,如果敢繼續膩歪,以后都睡書房。
朱棣讀懂了,朱棣一秒收起自己做作的表情。
這時,徐妙云才有空抬頭看一眼徐達和徐增壽,她也看到了自己襁褓的兒子,“爹,你抱過來我看看。”
這次生產相當順利。
徐妙云受的苦不多,這孩子在肚子里老實安靜,真要出來了又急得不行,自己就在努力往外鉆。
徐達抱著小孫孫靠近,放在徐妙云手邊。
此時朱高熾和朱棣也看見了小嬰兒正臉。
徐妙云有點驚訝,看看小兒子,又看看朱棣。
即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能看出和朱棣的五官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徐妙云更驚訝的是,和她心目中老實安靜的小兒子長相不一樣啊。
可能是和朱棣太像,她內心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朱高熾看著小小一只,奶腥奶腥的弟弟,他有點愣,這時,視線都還不清晰的小嬰兒轉動一下臉,好像在看著他。
朱高熾更愣了。
見大兒子傻傻的,徐妙云忽然把他的小胖手一拉,手指就這么被一只軟乎乎的小嬰兒手拽住了。
小嬰兒拽住就不放,還嘴角一揚,像是在笑。
朱高熾那一瞬間,像是被一軟綿綿的小拳頭在心口錘了一下,他看著弟弟,心想,原來弟弟是這樣小的一個小東西。
然后,在小嬰兒鬧著要喝奶的時候,朱高熾看著剛才被拽住的小胖手指,心道:給弟弟減少一本嗯,兩本吧,減少兩本啟蒙書也不是不行。
雖然要培養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幼兒園弟弟,但也要勞逸結合。
這頭朱棣也有些沒回神,他覺得好神奇。
老二居然和他那次做夢夢到的一模一樣!
這么巧???
朱棣恍恍惚惚,朱高熾也懵懵的,徐妙云看著奶娘準備喂奶,她剛生產完,此刻也累了,就趕人出去。
結果父子倆還在神游天外。
徐達嘴角一抽,和徐增壽一人拉一個,把傻乎乎的父子兩拽了出去。
燕王府添了新丁,皇宮里朱元璋和馬皇后也很開心,賞賜接連送到燕王府,朱元璋還抽空親自前來看了眼新鮮出爐的小孫子。
他來的時候,朱二寶正吃了奶睡得香。
朱元璋只看了一眼,然后就搖搖頭說:“虎頭虎腦,看著是個壯實的,大寶小時候更白嫩可愛。”
怎么就跟老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嘖嘖嘖——
這脾性,不會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吧。
朱棣:“”
不是,老爹你瞥來這一眼啥意思?
別以為你不說話,我就看不懂了。
看你孫子得了,嫌棄我干啥?
就在燕王府老二出生一個月后,朱元璋終于正式下達旨意,燕王朱棣就藩北平。時間嘛,朱元璋也是有些猶豫。
他想留乖孫大寶在京中過年的。
最后,朱元璋大手一揮,讓朱棣先跟著徐達回北平,正好徐妙云剛生產完,多養養身子比較好,嬰兒也年幼體弱,不適合長途跋涉。
所以,徐妙云母子三人就等過完年,開春再去北平。
接到旨意的朱棣:“”
第55章 第55章 離京,要保重啊
洪武十四年初, 春暖花開之際,朱高熾跟著娘親徐妙云,帶上已經會滿地爬的二弟,即將踏上北行的路。
去年朱棣一個人先去北平, 可能也覺得自己此舉不大厚道, 朱元璋大方一揮手, 給朱棣的八百親兵直接漲到三千。
家里老爹說了算,朱棣就算抗議也沒用, 只能留下兩千親兵,自己帶上一千親兵和王府官署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北平。
徐妙云也派了大婢女和后院管家先過去打理王府雜事。
天氣漸漸暖和了,北行的日程也不能再推了。
從年初就特忙的朱元璋沒法親自出宮來送行,不過昨日朱高熾母子三人進宮聚了一下, 朱高熾跟眾人一一辭別過。
而且以后也還會回應天看看的, 又不是不回了,平時也能寫信, 朱高熾倒覺得還好。
就是皇爺爺夸張了點。
昨日朱高熾一進宮就被朱元璋叫去, 熬了幾個大夜,每天只睡短短兩個時辰的老朱同志, 抱著乖孫就在那哭。
當然了, 是沒有眼淚的假哭。
朱高熾覺得他皇爺爺戲挺多, 又只能配合。
朱元璋可是知道這小東西常常給老四寫信的, 就在那假哭道:“大寶啊, 這一年到頭你也見不到皇爺爺幾面, 去了外邊兒, 想隨時進宮玩玩都不方便了,皇爺爺這要是想你了該怎么辦啊。”
“那我給皇爺爺寫信。”朱高熾小眼神略麻木地說,只希望皇爺爺能收起假哭的嗷嗷聲。
鬧耳朵。
朱元璋:“真的?”
朱高熾:“真的。”
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大伯帶著朝臣過來議政, 朱高熾才從皇爺爺那逃脫。小團子出來時,一張小臉紅通通的。
全是被朱元璋胡子扎的!
朱高熾小手背在身后,莫名滄桑地長嘆一聲,感覺進一趟宮就跟歷劫一樣,皇爺爺就是故意用胡子扎他。
京師燕王府大門前。
隊伍排了好長一溜,親兵護衛也肅裝整齊,就等待一聲令下出發。
朱高熾站在馬車邊,與朱雄英小手拉小手,依依惜別,半天舍不得松手,抱著二兒子坐上馬車,等了半天的徐妙云,再次掀開車簾子看一眼。
就見兩小豆丁執手相看淚眼的畫面。
徐妙云:“”
不是,從半個月前你兩就開始告別了,告到現在差不多也可以了吧。
昨晚你們兩不還蓋一張小被子,睡一張小床,她聽下人說一直聊到下半夜才撐不住睡了過去。
今兒早徐妙云叫人起床,兩小只還睡得跟小豬似的。
沒辦法,她等了會兒就讓大隊伍推遲出發時辰,反正找人看的適宜出行的好時辰提前選了兩個。
就這樣,徐妙云滿腹耐心溫柔地等啊,等啊,等啊等到二寶都喝完第三頓奶了,此刻哈欠連天了,頭頂太陽都有點曬人了,那兩小東西還在手拉手不想走。
徐妙云深吸一口氣。
當娘的脾氣也不能太暴躁。
最終還是懷里的二寶,也就是朱高煦突然不依了,哼哼唧唧開始鬧。還不到一周歲,朱二寶卻比大多孩子長得壯實,跟一頭小老虎似的,力氣大得不行。
他掙扎亂動,徐妙云都還有些制不住。
馬車里傳來二寶哼唧唧的聲音,朱高熾嘆口氣,轉身撩起車簾子,墊著腳尖努力露出一雙眼睛,對鬧脾氣的朱二寶說:“二寶乖,等一會兒大哥就來了。”
也沒怎么哄,偏偏懷里亂動的朱二寶,在他哥聲音落下后竟然也聽話了,老實待在她娘懷里,啊啊兩聲,像是在回應他哥,然后又打了個大大哈欠,揉揉眼睛,想睡了。
徐妙云:“”
感覺自己剛才哄半天就像個笑話。
這孩子,跟徐妙云想象的安靜乖巧一點不搭邊兒。雖然孕期相當省事兒,但從生下來之后就完全變了一個樣。
小脾氣特暴躁,一點不滿意就急眼,嚎起來怎么哄都不聽,就要
他說干啥就干啥。有次徐妙云讓奶娘別管,哭一哭就好了,結果朱二寶直接哭啞了嗓子,后來還因此發了低燒,府上大夫一看就說是哭太兇了。
徐妙云真是想到以后就覺得頭疼。
這么小就倔成這樣,大了還得了。
都說好的預感不一定成真,壞的十有八九是要變真的。
在看到二寶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一瞬間,徐妙云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后來進宮看馬皇后,從馬皇后那聽說,朱棣小時候脾氣也特別大,特急躁,他要干啥你就得順著他。后來大一點了,更是整天上房揭瓦,惹是生非,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也就是朱元璋和馬皇后那會兒都忙,沒空管他,不然朱棣一天三頓揍肯定跑不了,還是爹揍完娘繼續那種。
徐妙云還記得少年時的朱棣,她當時就低頭看看睡著了也虎頭虎腦,憨乖憨乖的二兒子。
捏了捏他的小臉,小聲威脅道:“你要敢學你爹,為娘肯定揍你。”
朱二寶當然聽不見他娘的低語威脅了。
徐妙云本來也覺得愁啊,家里有個朱棣那樣的就夠了,還來一個?折磨誰呢?就在這時,徐妙云灰撲撲的眼前出現了一道光。
也是奇了怪了,明明孩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但這孩子娘的話不聽,喂他喝奶的奶娘說話也不管用,偏偏,這小子就聽他哥的話。
徐妙云一邊稀奇一邊觀察,結果自家這暴脾氣二小子還真只有在大兒子面前老實乖巧,就跟在她肚子里那時一樣。
可她家大寶也沒做什么啊。
要說特別點的就是早早給二寶準備了一箱子的啟蒙書籍。當時她在孕期,大寶就煞有介事地拿著在書局淘來的小人兒書,給肚子里的二寶念。
只要大寶沒在外面玩一整天,那天必不可少地就是拿一本書在她旁邊念。后面他嫌書局的小人兒書沒新意,干脆自己構思小故事念給二寶聽。
別說,那些小故事還真比書局里的有意思。
有幾次徐妙云都不禁被吸引了。
她兒大寶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徐妙云早就發覺出來了。不僅僅是過人的聰慧,比如大寶看過的字就認識,堪稱過目不忘,理解力也遠超一般幼童,還有就是,他有時候冒出的新鮮詞匯,新鮮故事。
有時候徐妙云都懷疑,是不是大寶投胎的時候,少喝了半碗孟婆湯,所以還記得一些前世記憶。
當年慈安大師說什么福星,徐妙云沒當真,更多的是兒子能一生平安無事就好,吉祥話她愛聽。
這會兒朱高熾安撫好朱二寶,轉頭看向他小堂哥,眼中又一抹擔憂劃過。
有件事朱高熾誰都沒說。
畢竟是四歲多,快五歲的寶寶了,比以前更能藏話了。
而且,隨著去年過完四歲生辰,前世一些模糊記憶也在漸漸變得清晰,他甚至能想起很多初高中的事了。
大多是生活日常,可也多多少少有影響他。
除此以外,還有些陌生的畫面會在他夢中閃過。朱高熾直覺那不是他前世的記憶,但這些夢中閃過的畫面又和他現在的家人相關。
有爹爹的,有娘親的,在二寶出生前就閃過兩回關于二寶的,前兩日,他還夢到了有關小堂哥的。
但醒來后就忘記了,他以為是離別在即,所以才會多想。畢竟夢中閃過的畫面和現實中的也不太一樣。
就像他爹爹現在就很愛他啊,沒有因為二寶出生就偏愛二寶。
相反,二寶出生沒多久爹爹就先一個人去北平就藩了,所以感覺爹爹對二寶還有點冷淡。平時寫信,爹爹都像是忘記自己還有個二兒子了,還是他在信中把二寶一些日常寫進去,比如飯量超大,輔食都要吃一大碗了,再比如二寶會坐了,會爬了。
爹爹在北平很忙的樣子,朱高熾怕爹爹一忙起來,還真把二寶給忘了。
他在信中提二寶的日常多了,最近兩封回信中,結尾的時候他爹終于會提一兩聲二寶了,說到了北平給他喝馬奶羊奶。
朱高熾:“”
好吧,爹爹就記得他二兒子能吃了。
以前那些做夢的模糊畫面先不提,昨晚,朱高熾又夢見了小堂哥,醒來后他還是記不太清,但是,像是做了噩夢的感覺還記得。
夢里小堂哥好像出事了,不知道是生病了還是怎么回事,總之,他醒的時候臉上還有淚,還把一旁的小堂哥嚇一跳。
聽他說做噩夢了,朱雄英就抬手摸摸他頭,“沒事沒事,噩夢都是假的。”
真的嗎?
朱高熾也希望如此,就像夢里的爹爹跟現實里的爹爹就不一樣,給他的感覺不一樣。
可這會兒真要走了,朱高熾還是忍不了擔心,他不想小堂哥有事,他前后兩輩子加起來就這么一個哥哥。
朱雄英七歲了,長成了一個溫潤俊俏的小少年。他周身氣質越發像朱標,小小年紀就有了獨特風范,只一雙黑亮的眼睛,比起朱標的溫慈,他更像生母常氏,暖和表面下藏著幾分鋒芒。
“大寶。”朱雄英也很舍不得他,一只手上還緊緊抓著朱高熾親手捏的泥人,小泥人跟朱雄英有七分相似。
俊秀的小臉蕩起一抹笑意,朱雄英摸摸他的頭,“記得多寫信回來,想回來玩了就隨時回來。”
雖然就藩的親王一家沒有旨意不得擅自離開封地,但皇祖父肯定也會想大寶,說不定大寶還沒說要回來玩,皇祖父就下旨讓他回京玩了。
只不過大寶也有家人,去了北平也要多陪在四叔和云姨身邊,不會常常回京的。
北平是大明重要邊塞,藩王身負重任。
聽父親說,四叔初到北平也遇到不少麻煩,想真正掌控北平軍政,威懾草原敵軍,還有的是路要走。
大寶是四叔嫡長子,也是圣旨親封的燕王世子,自然也肩負守衛一方的藩王責任。
朱雄英看著眼前還年幼軟糯的弟弟,仿佛穿過時間看到了和四叔一樣威風凜凜,卻又少了幾分殺氣多了些溫良笑意的青年人。
青年人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嘴角一邊仿佛盛了蜜糖的小梨渦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一展開就暖融融的,看得人心頭軟軟。
終于,燕王府的馬車隊啟動了,朱高熾腦袋探出車窗,吸了吸發酸的小鼻子,朝著站在原地不動的朱雄英揮手手。
“小堂哥你要保重啊,有事一定要給我說啊,千萬別一個人憋著啊,你要健健康康的哦,我明年秋天就回來看你。”
朱高熾扯著小嗓子喊。
朱雄英也溫和地笑著,一直揮手,目送燕王府的馬車一點點消失在街尾。
一陣帶著早春氣息的微風拂過,站了許久的陳硯剛要出聲提醒主子早點回宮,一抬頭,他眼皮狠狠一跳又快速垂下目光。
原來他家主子憋了許久,一直沒在燕王世子面前掉淚,現在終于可以不憋了。
第56章 第56章 牛犢子都沒你能
古代的路是真不行。
朱高熾在馬車上坐了幾天, 快被顛得懷疑人生了。這還是走的官道呢,無法想象比官道更差的路會是什么感受。
難怪古代的人出個遠門跟要歷劫一樣,有的年紀大或身體弱的,出一個遠門必定要大病一場。
這么顛下去, 正常人也受不了啊。
當然也不能全怪路, 馬車的減震系統也一般。
燕王府的隊伍走了快一多半的路程了, 還有幾天就能看到北平城的輪廓,別說朱高熾了, 就是徐妙云坐久了馬車都有些難受。
這要去年剛坐完月子沒多久就出發去北平,一路顛過去,說不定還真要影響身體,留下點小毛病。
徐妙云下了馬車, 被侍女扶著在周圍走一走, 活動下筋骨。她們又不用急著趕路,考慮到兩個兒子都年幼, 徐妙云就讓車隊走半天又休息一會兒, 夜深了也會找城鎮或驛站休
息,所以才十多天了還沒到北平。
但即便如此, 長途跋涉帶來的疲憊, 徐妙云一個大人都覺得有些難受。
這兩天, 本就小脾氣暴躁的朱高煦, 馬車坐久了也開始鬧脾氣了。奶都不喝了, 就嗷嗷哭。
哭累了, 就要靠著他哥才睡, 不然就繼續嗷嗷哭。
徐妙云也是頭疼,想著在下一個城鎮多休息幾天,待小兒子狀態好一點了再上路。
“王妃, 您也要注意身體,產子一年內都不能太耗精氣神,以后年歲大了才會少些病痛。”身旁傳來柔柔的聲音,明明沒有故意的矯揉造作,但就是有一股柔媚的勁兒。
“等到了城鎮,奴婢給您和兩位小主子做點容易克化的膳食,補一補元氣。”
扶著徐妙云散步的就是當初陰差陽錯被帶回燕王府的舞姬,后面改了名,在燕王府后廚打雜的柳冉。
按理說,在后廚打雜,即便做到掌勺位置也無法近身伺候徐妙云才對。但這事兒就讓柳冉做到了,一躍成了燕王府女主人的侍女。
那可跟廚娘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
柳冉雖然還比不上從小跟著伺候徐妙云的四大婢女,但她聰明細心,還有一手好廚藝,如今也頗得徐妙云的重用。
聽了她的話,徐妙云就點點頭,“也好,你到了那就去買點魚,大寶二寶都喜歡你做的魚片粥。”
柳冉升職如此快,自然離不開一手好廚藝,但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她懂食療。據柳冉自己說,她家祖上是行醫的,一代代傳承,后面專攻調養身體這一塊,為皇族和世家大族都服務過。
反正也不知是發展到哪一代,有位祖宗在女子食療領域發揚光大,一時名聲不菲,從那之后柳家從醫者,變成了用食物調理身體的廚子。據她祖父說,當年不知多少世家大族的女主人想請到他們柳家人做飯。
但即便是廚子,那也是醫者,不懂醫,那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廚子。
可惜,柳家遭人嫉妒,家道中落,四分五裂,后來又在元末戰亂飄搖求生,到柳冉父親這一輩,連一口飯都吃不起了。留給柳冉的就是她爺爺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幾本殘缺食譜。
柳冉命運多舛,但天生有幾分機智在身,后來被達官貴人買回家中做舞姬,她也想過自己最好的結局就是給人做妾了,要是那人身份高貴,更虧不到哪兒去。只要好好經營,說不定還有翻身的一天,母憑子貴的事多了。
她懷中藏著的殘本,再艱難都沒被她扔棄的殘本,就像是她的精神支柱。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她就翻翻看,心中總是藏著一抹星火。
后面陰差陽錯留在燕王府做個廚娘,柳冉不是天真女子,她經歷過的爛事,看過的殘酷太多,如果可以,她當然也不愿給人做妾。
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勇氣無限的人。
柳冉無疑就是這樣一個人。
以前是如浮萍一般飄搖的舞姬,她都能抓住一切可能練習廚藝。后來當了燕王府后廚的打雜婢女,她更是抓住機會一邊研究殘本,一邊精進廚藝。
但還差一點。
殘本記錄不全,再說,還跟醫藥知識緊密相連,柳冉沒學過醫,有些殘方就補不全,即便不是殘方的,她也不敢用。
偏偏命運相助她,燕王府來了一位女醫。
據說也是極為擅長調理這一塊的醫者。柳冉一聽說消息,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她直覺,自己的機會來了!
女醫姓吳,和柳冉身世有些相似,只是她比柳冉幸運些,家中有長輩相助,好歹把祖宗留下的醫術傳承下來了。
只是吳女醫自覺天賦不高,后面家中長輩去世,她無人指導,只靠醫書無法把祖傳醫術發揚光大,她就選了自己比較擅長的女子調理一塊。
在柳冉的刻意接近,蓄意討好下,心思單純的吳女醫很快就和她成了好姐妹,兩人互相交流,柳冉也把自家食療殘本拿出來,一起研究進步。
如此一來,柳冉就跟拼命汲取知識的海綿一樣,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她在調理一塊的本事就不比吳女醫差多少了,吳女醫都感嘆過她的天賦驚人。
食療,不單單是食物,還要輔佐藥材,只是以食為主,藥性溫和,尤其適合調理溫養身體。
徐妙云孕晚期,吳女醫就向她推薦了柳冉。
后面吳女醫被徐妙云送到馬皇后身邊,為馬皇后調理身體,柳冉自然而然就代替了吳女醫的位置。
柳冉手中殘本大多沒補齊,她醫學方面的根基還是太薄弱,想到此,柳冉跟徐妙云打完招呼后,就頻頻朝府中大夫獻殷勤。
怪她長得過分美艷,那段時間燕王府都是她‘四處勾搭’的謠言。
嚇得府中大夫見了她就掉頭走,怕被她纏上。
也就是柳冉臉皮夠厚,不在意謠言,依舊上門打擾府上大夫,可惜,那兩個老頭子固執得很,就是不肯傳授她醫術,互相交流都不愿意。
柳冉背地里沒少罵人:死老頭!
扶著徐妙云在馬車外圍走了幾圈,等到筋骨活泛些了,徐妙云就往回走,余光瞥見扶著她的年輕姑娘。
蓮步輕挪,眉眼嬌艷,雖然脊背挺直,目不斜視,依然掩不住她嬌美身段和誘人氣質。
多年的舞姬生涯到底還是給她留下些影響。
徐妙云知道這是個有野心的婢女,但她的野心不是在后院做個爭寵的姬妾。往日府中流言她聽過,貼身婢女也跟她吐槽過好幾次。
但徐妙云不討厭柳冉,相反,她還挺欣賞這樣一個目的明確,不在乎風言風語的女子。
近些日子,柳冉時常扶著她下馬車放松筋骨,不少護衛看柳冉的眼睛都直了,要不是護衛統領呵斥,好幾個愣頭青都回不過神。
要知道盯著燕王妃目不轉睛是要砍頭的,就算盯的不是燕王妃,而是王妃的貼身婢女,那也是大大的不敬。
護衛統領軍棍處置了好幾個,隊伍里的單身愣頭青們才不敢再亂看了。
這樣一個魅力無邊的年輕女子,徐妙云當然不敢往宮中送,即便對柳冉來說不一定是壞事,但她公爹朱元璋萬一看中,收入后宮
朱元璋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
后宮女人不多,怎么給他一個接一個的生兒子呢。
徐妙云對此不好多言,自古以來少有男人不好色不風流的。
不過走著走著,徐妙云忽然問:“這些親兵護衛里有不少單身青年,家底可能算不得豐厚,但都是身家清白的小伙子,你要是對誰有意向,我可以幫你看看。”
一開始柳冉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察覺徐妙云視線,她才明白這話是對她說的,還以為
柳冉看一眼另一邊跟著的大婢女采荷,也到了說親年紀了。
“王妃,奴婢不想嫁人。”柳冉說。
徐妙云聞言,竟也不覺得意外,不過她想到護衛統領曾快速瞟過的一眼,還是多問一句,“你覺得陳千戶怎么樣?”
陳千戶就是親兵護衛統領,負責保護燕王府三位主子安危。
“奴婢看著,是個功夫不錯的。”柳冉說,她也算聽出王妃的意思了。
但她覺得現在生活就不錯,而且,等她醫術精進后,把殘本補全,肯定能得王妃重用。
以后,她說不定能混成王妃身邊最得用的女官,做個有小權在手的老嬤嬤,教兩個徒弟,多安逸。
徐妙云嘴角一抽,明白過來,柳冉對他是真沒意思。陳千戶年紀不大不小,長相端正,主要是他身為燕王府親兵,底細清白,早年喪妻,沒兒沒女,脾性還算過得去。
要不是徐妙云不經意間一瞥,后來又多留心了一下,還真沒發現寡言的陳千戶對柳冉有點意思。
現在是郎有意妾無意,這媒是做不成了。
徐妙云身邊的四大婢女也都到了相親年紀,采青是家中人給說的親,到了年紀,徐妙云就放她走,采碧、采環、采荷這三個還沒著落。
路上無聊,徐妙云也是突然來了想法,見柳冉沒興趣,她又問另一個,“采荷,你有沒有覺得不錯的?”
采荷一聽,臉蛋微紅,“王妃,奴婢也不想嫁人,奴婢就想伺候您一輩子。”
徐妙云笑笑,
這個時候勸人做老姑娘才是品德大大滴壞。
像柳冉不愿嫁,徐妙云也能尊重她意愿,但柳冉的態度和采荷明顯是不同的,就算都是說不想嫁人,眼神也騙不了人。
前幾日,徐妙云就說過,眼前的親兵護衛看不上,還有燕王府三護衛,多少單身漢子,只要她幾個婢女看得上眼的隨便挑。
不過,徐妙云挑了挑眉,低聲問道:“你可是不喜軍戶?”
聞言柳冉也朝采荷看來一眼。
采荷神情微變,微紅的臉蛋急速褪色,正要說話,徐妙云就拍拍她手背道:“你別慌,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人各有志,加上多年主仆情誼,她也想幾人尋個滿意的人家。
如今軍戶是不太比得上普通民戶。
朱元璋在全國各地設置衛所屯兵,戰時打仗,閑時屯田。入了軍戶,子子孫孫都是軍戶,就算主脈人口斷絕,也要從族人里勾補填上。要能當上武官還好,普通軍戶的生活還真比不上民戶。
而且,當今社會推崇的還是讀書入仕。
大多文官,骨子里就覺得自己比武將高人一等。
所以采荷不想選軍戶出身的人家,徐妙云也能理解,而聽了她的安撫,采荷臉色也慢慢恢復正常。
要知道她也不過是一個婢女,即便是親王妃貼身伺候的,那也是下人。王妃能為她婚事考慮人選已經是求不來的恩德,要是挑三揀四,就顯得她不識好歹了。
別說是軍戶,就是家仆也沒得挑。而且,王妃還讓她們可以在王府三護衛里選看,只要官職不太高,普通百戶軍官也是可以的。
想到這,采荷就抬頭,眼神認真道:“王妃您覺得誰好,奴婢就嫁誰。”
聞言,柳冉又朝采荷看來一眼,但她沒作聲,只在垂眸時默默想,這大丫頭伺候王妃許久居然也不懂王妃心思。
以為王妃會拿她們籠絡下屬人心?
徐妙云同樣一愣,然后搖頭無奈道:“是你嫁人,還要你滿意才好,算了算了,既然你還沒有看好的人,那就以后再說。”
看人家還是要慢慢來。
采荷以為自己說錯話,嘴一張就要認錯,徐妙云卻目光一轉,注意力很快被自己兒子吸引過去。
“大寶又在那瞅什么呢?”
這邊朱高熾正圍著馬車打轉,時不時彎腰低頭,盯著車輪子和馬車底打量。看得起勁兒還要跪在地上探頭進去看。
旁邊奶娘抱著朱高煦,朱高煦睜著圓溜溜的小虎眼,好奇地看他哥,每次他哥一趴地上,他就拍拍手,啊啊啊地叫兩聲。
徐妙云:“”
“大寶你又干嘛呢?”
剛準備整個人鉆進馬車底下看的朱高熾愣住,一回頭就和他娘黑黑的臉色對上,徐妙云蹙眉,“很危險知不知道?”
朱高熾就快速爬起身,指著馬車頭,“我讓陳千戶把馬兒牽走了,馬車動不了,還有護衛在旁邊守著呢。”
順著他小胖手指一看,的確如此,徐妙云還是伸手捏住他小鼻子,“那也不行,馬車壓下來你知道會出什么事兒嗎?”
朱高熾眨眨眼,哦了一聲,“那我下次讓護衛把馬車翻過來我再看。”
這樣既安全些,又能看得更清楚。
要不是現在還在路上,他也想讓人把車翻過來看看的。
徐妙云就嘴角一抽,又捏捏他小鼻子,沒多說什么了。
這兒子看著聽話,其實也不是很聽話。
徐妙云只要他注意安全就好。
“先去換身干凈衣裳,你看你,一身泥。”徐妙云有點嫌棄道,“我兒再也不是愛干凈的寶寶了,哎。”
一旁朱高煦還啊啊,拍著小手,好像在附和。
徐妙云笑了:“你看,二寶都說哥哥臟臟。”
朱高煦:“啊啊,啊啊~”
朱高熾:“”
他其實也是覺得古代馬車太會顛了。
聽說他們燕王府的馬車還是一流工匠打造的,減震方面比普通馬車不知好多少。朱高熾覺得,那是他們沒坐過會飛的小車車。
他就想看看馬車結構,看能不能想起前世有用的知識,運用一下,說不定能改善減震設計。
但看了幾遍,沒啥發現,倒是被娘親嫌棄臟臟。
作為一個超愛干凈的寶,朱高熾也忍不了,趕緊去換了身干凈衣裳。當天晚上,母子三人終于抵達下一個小城鎮,暫時找了個小民居落腳。
年初北平傳來消息,殘元平章乃兒不花派兵襲擊明朝邊境永平,朱元璋命徐達及左右副將湯和、傅友德征討殘元。
如今出征大軍準備就緒,徐妙云母子出發前,朱棣就傳回消息說他也要跟著大軍出塞,所以徐妙云母子到北平的時候,他大概率在草原上了。
既如此,母子三人就打算在這個小城鎮多停留幾日,緩解一下疲勞再說。
這天晚上朱高熾洗個了熱水澡,抱著暖呼呼的二寶,睡得沉沉的,小呼嚕聲都響了大半夜,可見這段時間是真累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高熾還懶懶地躺在床上,不想動。
就是那種身體被顛散了,一夜過去,渾身都軟綿綿的感覺。
“啊啊~”
“啊啊,啊啊~”
朱高熾扭頭,看著僅一夜就恢復元氣,大清早在地上爬來爬去,精力無限的朱二寶。
朱二寶看哥哥終于醒了,一屁股坐地上,露出四顆小糯米牙,笑著啊啊叫,虎頭虎腦格外神氣。
就在這時,朱二寶兩小胖手撐住床沿,結實有力的小粗胳膊一使勁兒,嘩啦一下站起來了。
站起來不說,他還松開小手。
一旁奶娘都嚇一跳,趕緊上前要扶著人,結果朱二寶靠自己站了好幾秒,奶娘還沒靠近,他小手又撐住床沿,撐一下又松開,然后在周圍人愣神中,他走了兩步。
整個過程,晃都沒晃一下。
朱二寶小手撐住床沿,一雙小虎眼盯著他,炯炯有神:“啊啊~啊啊~”
朱高熾:“”
牛犢子都沒你能。
什么叫天賦,這就是!
第57章 第57章 父王你到底想干啥
雖還沒到北平, 但現在也進入北方地界了。朱高熾一路過來,對大明如今的基層情況有個大概認知了。
比起南方的富庶,北邊就顯得貧窮很多。就連官道都沒南邊新,寬敞是寬敞, 但好多都年久失修, 還殘留著久經戰火的痕跡。
只有主干道被修葺過, 不妨礙辦公的來回跑。
朱高熾一直以為,在他皇爺爺的辛苦工作下, 大明應該還算可以。但現在看來,大明也那么可以,似乎還很窮啊。
哎——
小堂哥說大明建國沒幾年,百廢待興, 處處要用錢, 每年軍費也消耗巨大,所以大明很窮。
他本來還以為是小堂哥夸張了一點。
從細節看大局, 連修路錢都摳摳搜搜, 整個大明能富有到哪里去。不止如此,進入北邊后, 朱高熾還時常能在官道旁邊看見流民。
流民不允許上官道, 但還是有流民會守在官道旁邊, 遇上善心的達官貴人, 說不定能得到點吃食。
聽他娘說, 皇爺爺有相應的政令下達。
年初就讓各處州縣重新統計戶籍人口, 流民可以就地入籍, 官府也要鼓勵并支持開荒,開出的田地都歸百姓所有。
除此之外也不是沒有優點,大明百姓勤勤懇懇, 路過田地時常看見農夫忙碌身影。官吏也很勤快,田間地頭也能掃見催耕助農的人。
就是有些大片大片的田地,聽說是本地豪族的。
朱高熾還記得,小堂哥跟他說皇爺爺也下令統計測量全國田地,方便收稅什么的。他看著那些豪族的土地,嘖嘖心想,這可是大明的納稅大戶啊。
如今朱高熾母子三人落腳的城鎮,是北邊一小縣城。入城第二天,縣令夫人就登門
求見。徐妙云休息一晚,精神好了不少,就接見了縣令夫人。
朱高熾看著朱二寶蹣跚學步,到中午已經能靠自己走上五六步,那結實有力的下肢力量,真是令人羨慕。
想到自己快五歲,扎個馬步還堅持不到半個時辰,一盞茶就開始搖搖晃晃。
再看牛犢子一樣的朱二寶,朱高熾小手一背,仰天嘆氣,果然人跟人的天賦是有差距的。
二寶跟夢里的‘二寶’一樣,天生是個武學好苗子。
朱高熾只是感嘆,也沒有失望,他練武是個興趣,也沒想當個高手。就是想到他爹爹平日里夸來夸去,搞得他差點生出自己是武學天才的錯覺。
哎——
來自親爹的夸獎果然水分很重。
還好他醒悟得及時,不然一頭扎人迷之自信中該如何是好。
但朱高熾不知道的是,他最愛的爹爹不止喜歡當面吹捧他,還喜歡跟親兄弟炫耀他。
就藩太原后,晉王一開始還有些郁郁不樂,但很快就有種‘壓著他的大山遠在天邊’的自由感覺。
自由的空氣,令人著迷。
晉王就有些得意忘形,忘過頭了,連晉王妃謝氏的話都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謝氏見他如此,也懶得多費唇色,就等他自討苦吃。
一旁朱濟喜看父王猶如脫韁的野狗不,是脫韁的野馬,整日在外面浪蕩,和人喝酒聽曲,好一派紈绔作風,他猶豫再猶豫,還是忍不住了。
“母妃,真的不管一管嗎?”
謝氏把太原晉王府打理得很雅致,她喜歡花,尤愛木蘭。如今晉王府種植了很多花卉,一年四季開花的都有。
此時謝氏就蹲在花壇邊上,也不嫌泥臟,親手種花,聽見兒子的話她頭也不抬地說:“現在管沒用,你父王正在興頭上,你越管他,他越來勁兒。”
朱濟喜:“”
可也不能就任由他浪下去吧。
您的話,父王還是聽的啊。
不過看看神情冷淡的母妃,朱濟喜小臉一猶豫,到底還是嘆口氣沒再多說。還不是父王,不聽母妃的勸,不過是一道菜不合胃口,居然把皇祖父賜給他的廚子給打了一頓。
想來等消息傳回應天,要不了多久皇祖父就要下令責罰了,這個責罰,當然是罰他父王了。
果然,朱濟喜沒等多久,應天府的圣旨就來了。看著被傳旨太監罵得狗血淋頭,面有戚戚的父王,朱濟喜嘆氣。
但皇祖父不是簡單罵一頓就消氣了,他還命太監替他抽晉王三鞭子,那鞭子都是皇祖父隨身攜帶的長鞭。
晉王一看熟悉的長鞭,腿就軟了軟,太監揚手就是一鞭子落下,打得晉王呱呱大叫,立馬起身逃跑。
執法的太監:“”
慢一拍捂住自己眼睛的朱濟喜:“”
最終這三鞭也就意思了一下,晉王實在逃得太快。但朱元璋放話了,讓晉王好好反省,否則,就關他禁閉,只給水喝不給飯吃,讓他深刻認識到‘飯有多難吃’。
不過一個廚子,晉王也沒想到老爹會生這么大氣,他覺得委屈,嚶嚶嚶地去找晉王妃要安慰。
謝氏正在給花枝擦葉子,根本不看某個眼巴巴蹲在地上的人。
被冷落的晉王:“”
好一會兒,晉王才癟癟嘴,小心翼翼地挪到謝氏腳邊,抱著她的腿不放,“夫人,我錯了,我不惹你生氣了。”
也就是朱濟喜沒看見,不然要再次為他父王臉皮感嘆。
早知如此您何必當初呢。
謝氏才沒那么好哄,不理人,直到晉王急得跟她跪下了,謝氏才放下帕子,洗了洗手,坐在一旁椅子上,看著跪在她腿邊的人。
晉王討好地笑。
謝氏也笑了,就是笑意不達眼底,“王爺最近很開心啊。”
晉王猛地搖頭,不開心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
“酒好喝嗎?曲兒好聽吧?”謝氏語調一冷,幽幽地看著他,“美人兒也好看吧?”
晉王只覺危機襲來,他立馬舉起右手,“本王發誓,本王連她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
就是趁著醉意,旁邊人起哄,他不小心親了一口香嫩的小臉蛋。
其它的,他拿老朱家的名譽發誓,他沒干。
謝氏就盯著他,不笑不語,晉王眼珠子一轉,挺直胸膛信誓旦旦道:“本王就是初來乍到,要和本地大族富貴人家多點來往,了解了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本王就藩太原,節制山西,肩負戍衛邊塞、屯田練兵的重任,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本王也要和這些人打好交道才是。”
聽著晉王滿口冠冕堂皇,謝氏也不戳破他,只淡淡一頷首道:“王爺還記得自己責任就好,父皇這次下旨只是警告,您再胡來,下次就不是說說嚇你了。”
朱元璋什么脾氣,晉王這個親兒子當然最了解。
但如今天高皇帝遠的,再說了,老爹真生氣,還有母后和大哥勸著,晉王面上老實笑笑,心中卻不以為然。
頂多是再被訓斥幾句。
謝氏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沒聽進去,不過,事到臨頭他總會吃點教訓,就是這教訓他能吃多久
謝氏搖頭,對自家王爺的狗性也不抱希望。
不過這次朱元璋下旨訓斥,又打了三鞭警告,晉王總算沒那么得意忘形,不再整日出去瞎混,開始接觸太原軍中雜務。
晉王雖然混,看著也不著調,但他本事還是有的。
在家人面前,他沒皮沒臉,到了下屬跟前,晉王就變了一張臉,跟他爹朱元璋一樣,冷酷嚴厲。
誰敢不按他的來,先打,打個半死再問,還倔不倔了?
除了傅友德這種大將,其他人,晉王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敢跟他蹦跶,找死。
晉王可不怕弄死一兩個,他老爹還會治他罪什么的。老爹讓他過來,不就是管理壓制這些人的嘛。
不聽話,就該收拾。
而除了手段狠辣震懾軍伍之人,晉王和當地大族豪強關系處得還算不錯,這也多虧一開始這些人就帶著晉王吃吃喝喝,打下了良好基礎。
如此一來,晉王倒是逐漸把山西軍政掌握在手,與本地大族也相安無事。一時間倒是就藩的幾兄弟里,最先掌控好當地事態的人。
也就在晉王忙中偷閑,聽聽小曲,喝喝小酒,小日子還算開心之際,他收到了朱老四的來信。
晉王:“?”
晉王:“!”
晉王就掏掏耳朵,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貼身宦官,“你說啥?本王沒聽清。”
他寧愿相信大哥給他寫信慰問,也不相信朱老四給他寫信。
除非
朱老四哪根筋搭錯了。
青年宦官嘴角一抽,重復一遍道:“這是燕王殿下從北平捎來的信,專門寫給王爺您的,剛才王妃命侍女送來的。”
晉王連小酒都不喝了,一個起身坐直了,讓捶腿的小丫頭下去,招手,“快,拿過來本王看看。”
晉王很好奇,接過信就迫不及待拆開,他在想,朱老四是不是剛到北平就藩,施展不開拳腳,所以跑來找他這個哥哥取經的啊。
嘿嘿嘿~
想象讓晉王下意識露出了猥/瑣的笑。
直到他拿出信,看完幾篇內容。
晉王:“”
一旁的青年宦官就很好奇,燕王究竟寫了啥,他家王爺神情能如此扭曲,好想看看啊。
晉王好半晌才從一片不可置信中回神,然后整個人就扭曲了。
你朱老四剛剛就藩閑得慌?
北平這么沒事可干?
居然專門給他寫幾大篇夸兒子炫耀兒子的話?扎個馬步很稀奇嗎?小木刀甩來甩去很厲害嗎?你兒長胖了兩斤是很值得炫耀的事嗎?
你朱老四是不是有病啊。
這些都不說,還有那些所謂的
‘信件原文摘抄’簡直簡直是
晉王頭頂冒黑氣,又低頭看了一眼,再次被酸到扭頭,大吐氣。
你父子膩膩歪歪關老子屁事!
就你有兒子啊,老子兒子也三個了,比你還多一個呢,老子還有女兒呢,你朱老四有嗎。
老子兒子也很貼心,前段時間還來勸老子少出去喝酒鬼混呢。
但是氣歸氣,等晉王從衙門回府,他沒第一時間跑去煩自家王妃,而是直奔長子朱濟喜讀書的書房。
小身板挺直,坐在書案后認真臨摹字帖的朱濟喜,忍了又忍,終于受不了某道炙熱無比的視線。
“父王,你到底想干啥?”
晉王看著親兒子,想到朱老四信中所寫,語氣酸溜溜道:“兒子,你怎么也不給父王寫寫信啥的。”
朱濟喜:“”
好了,我父王又發病了。
這些朱高熾還不知道,朱棣也是臨時起意給晉王、周王還有楚王寫信‘說說他的近況’,也沒想炫耀啥,就是開心,想寫。
這么一個臨時起意,朱棣也沒打算就這樣發展下去,只是后面多年,一發不可收拾的發展后續,他自己當下也是沒料到的。
上午朱二寶練習走路太辛苦,吃過午飯就睡了,朱高熾也小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就帶上崔膳出門閑逛去了。
小縣城還是很有北方特色的。
第58章 第58章 大明,我有點熟悉
小縣城不大, 更談不上什么繁華。除了入城那條主道人多些,旁的倒也沒啥熱鬧可看,見前邊有人排隊買餅子,朱高熾也拉著崔膳去排隊。
是小肉餅, 爐子上烤的表皮焦脆的厚餅子裹上炒過的豬肉, 聞著很香。買了餅子不少人就蹲街邊大口吃, 朱高熾買了兩個,和崔膳一人一個。
他左右一掃, 也拉著崔膳到街邊蹲下,然后捧著肉餅嗷嗚一口咬下去。餅皮比他想象的要有嚼勁兒,不是焦脆軟綿的口感,第一口咬太大嚼著還有些費勁兒。
不過餅子麥香味很濃, 就是口感還有些粗糙, 朱高熾低頭看看,感覺里面應該不全是白面粉。
對了, 現在有玉米了嗎?
朱高熾挺喜歡啃玉米的, 烤著吃煮著吃,做玉米餅子吃都可以。
這么一想, 燕王府也沒見過玉米。
說起來他前世也看過古代電視劇, 如今能想起一些來, 電視劇嘛, 和現實還是不一樣的。
大明, 這個朝代他在歷史課上有聽說過, 就是具體點的內容還想不起來, 模模糊糊像一團迷霧。
朱高熾搖搖頭,又咬下一大口肉餅。
想不起來就慢慢想,他最近想起前世的記憶漸漸多了, 應該要不了多久了吧。
吃著餅子,旁邊還有人在聊天,說的話帶著方言味,朱高熾一開始有點聽不懂,聽著聽著,倒也能琢磨點意思來。
一個說的嫁女的事兒,一個說的家里多了個小孫子的事。
都是喜事,但兩人說著說著,嗓門變大,臉色也沒那么好看了。朱高熾正要細聽,忽有人叫一聲。
“下雨了。”
春季的雨還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氣,要是衣服穿少了,被風一吹,冷得直打哆嗦。崔膳第一時間擋在朱高熾身前,沒吃完的餅子往胸口一塞,雙手做遮擋,給朱高熾擋雨。
朱高熾抬頭,就見一陣風吹過,崔膳哆嗦了一下,細瘦身板瞧著挺虛。
“世子,奴婢去買一把傘吧。”
朱高熾往后退了退,街邊屋檐能擋雨,拉著崔膳也站進來,“沒事,一點小雨,你出去一趟就淋濕了。”
崔膳還有些猶豫,但他習慣聽朱高熾的話了。
剛才蹲街邊的一哄而散,大都四散跑開了,像是還有事要做。躲在屋檐下的人沒幾個,肉餅攤鋪有遮擋,有的人就擠進了小小的鋪子,反正挨著人還暖和。
朱高熾幾口把剩下的餅子吃完,擦擦嘴角,這才把小手一揣,站在屋檐下等著外面的小雨停。
但小雨下著下著還變大了,屋頂、路面還有乒乒乓乓的細碎聲,有人就說,下小冰坨子了。
朱高熾也瞧見了,夾在雨里的碎冰。
他出門逛穿得還算保暖,也不覺得冷,倒是崔膳穿得薄,朱高熾怕他著涼,想讓他往身后站,但崔膳怎么敢讓主子給他擋風。
朱高熾就讓他蹲下,然后自己擠進崔膳懷里,讓他抱住。崔膳就跟抱住一個小暖爐子似的。
“雖然我比不上二寶,但還是有點暖氣的。”
看著扭頭朝他笑的世子,崔膳眼神呆呆的,喉嚨發澀,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差點凍死那次。
朱高熾笑完就扭頭看向街邊,也沒注意崔膳微微發怔的眼神。
雨夾冰落下,不知道路邊那些剛剛種下的糧食會不會受影響,只希望這冰坨子能快點結束。
朱高熾望著天邊雨簾,微出神,就在這時,一道素靜的身影倏地闖入他視野,來人撐著一把竹骨傘,傘面一端還是破的,步伐不緊不慢,穿著僧袍,草鞋,待走近一點,傘微一抬露出一張很平易近人的臉。
這人五官不算出眾,嘴角不笑也含著一點慈悲,看起來就很有佛相,像是被佛法普照過的。
街邊有人認出來,喊他,靜安大師。
和尚看起來三十出頭,但氣質實在素靜,比一些年長和尚更能讓人感到歲月的沉穩。
朱高熾就見他把那破傘給了一位婦人,餅鋪老板把一張剛出爐的熱餅子給他,沒裹肉的,和尚接過,嘴角微動,似乎念了一聲佛號,然后轉身朝遮雨的屋檐下走來。
一步一個濕漉漉的腳印,草鞋很臟,能看出他走了不少路。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這邊空間大,和尚就直直走到了朱高熾旁邊,僅隔著一丈距離,他拿著熱餅子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
餅子嚼勁兒十足,朱高熾就見他腮幫子用了點力,吃了兩口,和尚就直接探頭出去,接著空中飄落的雨水喝。
等到潤了潤他干得起皮的嘴唇,和尚這才把頭收回來,一張臉也被雨水弄得更濕了。
似乎是察覺到朱高熾視線,和尚吃餅的動作一頓,偏頭垂眸,一雙顏色很深的眼眸對上朱高熾清澈明亮的眼眸。
和尚微微一笑,更顯得慈悲了,“小施主有禮。”
朱高熾點點頭,“大師有禮。”
似乎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問候一聲,和尚說完也繼續吃他的餅,直到餅子吃完,外面的雨還在下,不過比剛才小一些,冰渣子也停了。
和尚微仰下頜,看了一眼,隨后低頭朝朱高熾一笑,“貧僧先走一步。”
朱高熾眨眨眼,剛要說話,和尚又說:“小施主是有福之人。”
隨著一聲佛號落下,配上和尚慈悲為懷的表情,朱高熾:“”
就在他差點以為和尚要掏出一串木珠子,說是被佛法熏陶過,只賣九九九的時候,和尚卻收回視線,那一雙很深很靜的眼眸望著遠處,很快就抬腳走出屋檐,沒入絲絲雨簾中。
待到和尚身影變淡,朱高熾才嘀咕一聲,“奇奇怪怪的和尚。”
又等了會兒,雨徹底停了,朱高熾就帶著崔膳回去了。朱二寶見了哥哥,蹣跚著大步朝他撲來,朱高熾嚇一跳,趕緊伸手接住。
朱二寶小眉毛很用勁兒,眼睛也用力看著他哥,“啊啊~啊啊~”
像是在抗議他哥這么晚才回來。
朱高熾就抬起小胖手摸摸自家二寶的光頭,“乖,等你大一點了哥哥再帶你出去玩。”
“啊啊~”
“哥哥不騙你的。”
“啊~”
“行,一言為定。”
看著兩兒子雞同鴨講的徐妙云:“”
母子三人在小縣城停留了五天,這才收拾行囊再次上路。剩下路程不多,慢慢
走反而磨人,徐妙云下令加快速度,盡快趕到北平,終于,又過了三天,母子三人見到了北平城外墻。
北平的燕王府早打理妥當,大婢女采青和后院管家是跟著朱棣一起過來的。徐妙云休息一夜,疲憊散去,開始了解北平燕王府雜事。
朱棣沒在府上,他前幾日才跟著大軍出塞。
年初殘元侵擾明朝邊境,搶了一波就逃,明顯不想和明朝軍隊正面對上。但朱元璋脾氣不小,你敢搶我老朱家,我就弄你!
一聽說徐達領兵出塞了,主犯平章乃兒不花就收起帳篷連夜跑路,跑太快,還落下一部分人。
被拋下的幾個小部落:“”
草原上也很不太平,除了要面對大明軍隊時不時的出塞‘剿匪’,逃到草原的殘元內部爭斗也不斷,如今殘元還沒徹底滅國,皇族最后一點力量躲在草原茍延殘喘,但底下擁護的部落卻分歧漸深。
威懾四海的元帝國早沒了昔日輝煌,傳說的黃金家族也成了敗家犬,藏來躲去,有野心有實力的部下自然要生小心思了。
不過現在還不是好時機,殘元貴族部落還是草原上最富有的,大家要過點好日子,還得靠他們。
徐達領著大軍出塞,平章乃兒不花跑路了,但徐達可不打算空手而歸,他派斥候探路,誰撞上,誰倒霉。
就在這時,還有人想渾水摸魚,趁徐達大軍出擊,悄默默想摸到明朝另一邊搶一波,結果剛好撞上沐英的大部隊,輸得褲衩子都不剩。
就在沐英這邊傳出好消息時,徐達的大部隊也找到了一個倒霉的家伙,上去二話不說就干,對方邊逃邊罵。
他們最近打谷草都沒敢靠近明朝邊境,干啥弄他們。
明朝邊軍門揮舞大刀呵呵一笑,那就是以前去過了?你居然敢去我大明邊境打谷草,你是不是找死。
大明邊軍彪悍狂吼,追著四散奔逃的草原殘兵而去。
很快第一戰結束,徐達和湯和、傅友德等人圍著戰利品一看,三位同時搖頭,這么點東西,給老朱塞牙縫都不夠。
找,繼續找下一個冤大頭。
要知道大軍出塞一次不容易,你以為糧草不要時間準備啊,那么多糧草不便宜啊。出來打一次仗,不撈夠本,他們都無顏面對老朱。
初次上戰場的愣頭青朱棣:“”
看著被大明士兵圈起來的馬牛羊,他眼睛爆亮,握緊腰間大刀。
好啊,搶東西,我朱老四喜歡啊。
徐達下令追擊,一時草原各部聞風而逃,除了一些頭鐵膽子大的,不愿給大元威風抹黑,轉頭就帶著幾百騎兵嗷嗷叫著沖殺過來。
徐達一看,挑眉。
湯和騎在馬上,樂了。
傅友德瞇了瞇眼,剛要抬手命令一支騎兵出去,那邊一聲‘狼嚎’響起,接著朱棣就主動請命。
“徐元帥,讓我去迎敵吧。”
看著兩眼精光大亮的燕王,傅友德一只手放了回去,徐達點點頭,命他帶一支騎兵擊殺敵軍。
朱棣在前面沖殺,這算是他正兒八經的初上戰場,小時候旁觀的那些都不算,手中長刀不停收割人頭,鮮血染紅了視線,他不覺得害怕,只有種內心深處的熱血被點燃的可怕感覺,燒得他骨血都疼了,讓他心臟都在不停鼓動。
湯和看了一會兒,嘖嘖道:“燕王殿下名不虛傳啊,是一彪悍猛將。”
傅友德也點頭,撫著胡須說:“我看著很有曹國公的風范。”
“朱棣這小子小時候就喜歡跟在李文忠身后,從他身上學了不少。”徐達說,眼睛盯在朱棣身上。
“還是需要多實戰,積累經驗,不然這北平不放心交他身上。”
徐達話音一落,身旁兩人就對視一眼,沒有多言。
對于朱元璋的用意,他們幾人都明白。
這些藩王手握軍權,節制邊塞儲將,同時也是監視,他們這些兒子,將成為老朱分散在各地的眼睛。
湯和咂咂嘴,他年紀大了,再有幾年也想解甲歸田了。權勢什么的,沒有人能抗拒,但他不想拿命去抓。
他是跟著老朱從一個山窩子里走出來的,要說最了解老朱性情的是誰,他湯和說第二,徐達都不敢說第一。
自古帝王多疑,朱元璋更甚,他還摳門小心眼,愛記仇,想當年他不過酒后一些胡話就被老朱記了多年,后面還被敲打數次。
只有聽話順從的,才能讓老朱多善待幾分。
想想惡補的那些史書常識,不知多少放不下軍權的將軍被皇帝砍了,湯和征戰幾十年,也無法輕易放下,不過呢,他更惜命,也希望子孫后代有個好前程。
湯和不由朝身邊兩人看去一眼。
徐達這老東西不用擔心,地位穩著呢,而且年紀也不小了,加上近些年傷病時常復發,怕是還沒他能撐得久,早早就要上書解甲歸田了。
至于傅友德,如今倒是隱隱冒尖,又正是當打之年,再征戰十數年不是問題。對朱元璋忠心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以后
湯和眼光一閃,心中嘆氣,希望他以后好運吧。
運氣好等到太子朱標上位,大家多半都能得個善終
徐達帶兵出塞,四處搜尋草原部落身影,一路打打殺殺,終于在一個多月后,他看了眼剛收獲的一批戰利品,心中默算一下,差不多夠了。
于是大手一揮,帶上幾個俘虜,打完收兵。
只是這次還是有些遺憾,徐達蹙了蹙眉,斥候并沒發現殘元皇族的大部落身影,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大部隊轉身往回走,朱棣騎在高頭大馬上,回首遙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他握緊馬韁,眼神幽深,一簇小火苗在深處靜靜燃燒。
遲早有一天,他要蕩平草原上所有的威脅。
朱高熾來到北平府快兩月了,終于,這天親兵傳信,朱棣跟著凱旋的大軍回來了。
父子兩許久沒見面,朱高熾想爹了,他讓人抱著朱二寶,兄弟兩一起在府門前等朱棣。
等啊等,一個時辰都過去了,還沒看到朱棣身影,直到一隊親兵快速騎馬過來,領頭的親兵見到府門前兩道小身影,立馬減緩馬速。
隔著一點距離就下了馬,大步走過來,朝朱高熾行禮,“卑下見過世子殿下,見過二殿下。”
朱高熾抬手免禮,“我爹爹呢?”
親兵起身,彎腰低頭道:“回途中徐元帥舊疾復發,到北平府人已經陷入昏迷,王爺先帶人去徐府了,命卑下回來告知王妃一聲。”
朱高熾:“!”
第59章 第59章 兒子你別嚇爹啊
徐達這是舊傷, 他征戰沙場數十年,從一個大頭兵跟著朱元璋一起打下大明這天下,一身傷痛不少。
近兩年,府上大夫勸他多休養, 可徐達還丟不開手上的擔子。身為大明第一元帥, 徐達知道, 朱元璋也還想他多撐幾年。
至少
醒過來的徐達,看著守在床邊的兒女, 嘆氣。
“都是老毛病了,你們無須擔心,養幾日就能下床,到時候又活潑亂跳的。”徐達語氣豁達, 哪怕舊傷發作很痛, 他也沒露出忍痛表情。
如果不是臉色過于蒼白的話,朱高熾還真以為他感覺輕松。
“外祖父別不當回事, 還是不能太勞累, 要多聽醫囑。”朱高熾一張包子臉格外嚴肅。
到了北平后,他做夢的頻次多了, 每次醒來殘留的畫面也多了一些。那些并不是前世記憶, 他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前世看過的什么影視畫面。
總之, 心頭一直籠罩著不好的預感, 讓他整日興致也不高。
到了北平后, 徐妙云也發現大兒子狀態不對, 有些悶悶不樂的, 但她以為是兒子太想念朱棣了,畢竟大兒子從小就粘爹娘,她就讓二寶多陪著玩, 分散一下注意力。
徐達摸摸大外孫的頭,笑道:“好,外祖父聽你的。”
朱高熾擰著小眉頭,站在一旁聽大舅舅和娘親叮囑外祖父好生休息,過了一會兒,徐達精力不濟想睡覺了,眾人才一起出去。
走到院子里,徐妙云眉間擔憂,看向身旁的弟弟徐輝祖,“父親舊傷的事多久了?你怎么不告訴我?”
察覺姐弟氣氛不對,朱棣就拉著兒子的手安靜走去另一邊,朱高熾小眉頭一直緊擰著,也沒注意就被朱棣牽著走遠了。
那邊徐妙云還在和徐輝祖說話,徐輝祖低著頭。
縱橫沙場的武將,或多或少都受過傷,一些老將自然就有堆積的舊傷。他老丈人徐達就是如此,不過前些年聽說的還沒這般嚴重。
這次回途中,徐達突發舊傷,更是直接暈死過去,朱棣也嚇了一跳。
“爹,我不太放心。”朱高熾忽然說:“你再去尋一些大夫來給外祖父看看。”
兒子的聲音拉回朱棣神思,低頭一看,他兒子皺著一張包子臉格外嚴肅,朱棣就伸手替他撫平小眉頭,“放心,爹爹已經吩咐人去辦了。”
但其實朱棣抱的希望不大,當年在南京他老爹也派了太醫給老丈人看舊傷的。
治愈的可能性不大,陳年舊患,只能靠調理。
徐妙云不放心親爹徐達,徐府又沒個正兒八經的女主人照看,她就想留在徐府一段時間照看徐達,不過徐達醒來就催她回去,他身邊有親兵也有丫鬟,大兒子也在,哪用得上她。
最終徐妙云拗不過固執的老爹,還是回了燕王府,只是每日都會去徐府看一看徐達。
也帶了燕王府的大夫給徐達看傷,不過燕王府的大夫把完脈跟徐府大夫說的一樣。
朱高熾想了想,還是提筆給應天府的皇爺爺寫信。
他現在已經能自己寫字了,就是算不上多好看,現在偶爾還會臨摹字帖練字,在讀書學習一道,徐妙云對他不算嚴格。
徐妙云知道兒子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雖然看著軟綿綿黏糊糊的,但從小就很有主見。
讀書這一方面,從啟蒙開始就沒怎么讓她太操心。
有個省心省事的兒子,徐妙云也樂得輕松。
朱高熾寫信是想讓皇爺爺派太醫過來給外祖父看病,如果可以的話,讓外祖父卸下職務休養一段時間更好。
寫完信,朱高熾吹了吹,等到墨跡干了,他才把信紙疊好裝入信封,交給崔膳,讓他拿給親兵送回應天府。
做完這些,朱高熾就仰頭望向微沉的天空,看起來像是要下雨了。他娘去了徐府,還沒回來,爹爹也去軍營了,到了北平軍務繁雜,比在應天府的時候要忙很多,也可能是外祖父突然病倒,軍中暫時只能交由他爹來管理。
“二寶睡了?”朱高熾問。
“二殿下喝完奶就睡下了。”一個內侍垂首恭敬道。
最近朱高煦對練習走路的熱情很高,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練習走路,從他的房間搖搖晃晃走到朱高熾的房間。
每日三趟,早中晚。
別說,還真的越走越穩,結實的小短腿很有勁兒,就是年紀太小,平衡性還是差了些,經常會摔個大馬趴。
換個別的小奶娃,摔了個狗啃泥,就是不哭也要哼唧兩聲,但朱高煦不,他很生氣,也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啥,小拳拳捶地面,小眉頭倒豎,更像一頭威風凜凜的小老虎崽子了。
奶娘要扶他起來他還不讓,揮開奶娘的手,雙手撐地撅著個小屁股,就要靠自己爬起來。
朱高熾親眼見證過好幾次,也再次認識到,自家二寶是個脾氣多倔的虎崽子。一開始他還覺得好玩,會在朱高煦小屁股撅起時故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小奶團子就再次趴地上了。
朱高煦愣愣抬頭,豎起的小眉毛在對上一臉無辜的親哥時,茫然了一下,剎那間炸毛的小虎崽就變成了順毛小奶貓,還朝他哥呲著個牙笑笑。
笑完正要靠自己再次爬起來,小屁股又高高撅起,卻不料他親哥又無情地伸出一根小胖手指。
朱高煦如此反復好幾次,小臉都用力到漲紅了,總算從地上站起來了,小虎崽子抖了抖一身毛發,特別神氣的樣子,絲毫不記得這個過程有多艱難,又是因為誰才這么艱難的。
奶團子朱高煦一點不介意,倒是旁邊奶娘的幽怨眼神時不時就要往這邊飄。
朱高熾摸摸小鼻子,感覺自己是個良心大大滴壞的哥哥。
但這也就是剛到北平那幾天才會發生的事兒,后面朱高熾做‘噩夢’多了,沒了逗弟弟玩的心情,整日悶悶不樂的。
朱高煦雖然長得虎頭虎腦的,一看就不像是心思細膩敏感的小奶娃,脾氣也是直來直往的,但他居然也察覺到哥哥心情不好了。
有次,他突然啊一下摔在地上,這一摔把奶娘都給摔懵了。
不對呀,小殿下走得好好的啊,怎么會摔啊。
奶娘懵了,聽到聲音的朱高熾無力地掀了下眼皮看過來,朱二寶小手撐地,小屁股蛋兒高高撅起,撅半天,一直沒動靜。
奶娘:“?”
朱高熾:“?”
直到憋得小臉通紅的朱二寶看向他哥,一雙懵懂的小虎眼閃過疑惑,啊了一聲。
好像在問:哥你咋不推了?
朱高熾:“”
奶娘:“”
想到這些,朱高熾一張小臉就閃過無奈笑意,他搖搖腦袋轉身進屋,這段日子,二寶還真給他帶來很多快樂。
這個倔脾氣一上來誰的話都不聽的小家伙,倒是很黏他。
朱高熾洗漱完躺在床上,小手枕著后腦勺,不由就想起夢中雜亂的畫面,想著想著,腦瓜子都暈乎乎了,他才嘆一聲氣,閉上眼睛疲憊地睡去。
他又做夢了。
夢里畫面是清晰的,就像是一部高清影片,閃過一幕幕仿佛是他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場景。
但朱高熾覺得奇怪,這不是他經歷過的東西,更像是在看旁人的人生。
從小時候有記憶開始,溫柔但嚴厲的娘親,威嚴又挑剔的父親,畫面很亂很雜,像是小時候的東西本就記不清晰。
后來,家中有了弟弟妹妹。
不愛讀書喜歡舞刀弄槍的二弟,啊,長得跟他家二寶一模一樣,就是同樣虎頭虎腦,但二寶眉眼間少了幾許戾氣。
那個二弟很霸道,又很煩,老是逃學,被夫子罰,他也不吃教訓,最后鬧到娘親跟爹爹面前,沒辦法了,他只能幫著求情,希望弟弟被罰輕一點。
但是那個二弟一把推到他,不講理又兇橫,罵他告狀精。
睡夢中的朱高熾蹙了蹙眉,小手捏緊成拳,夢里的畫面還在繼續‘播放’。
小時候,少年時,青年時
畫面太多太繁雜,就像是要一股腦塞進他意識中,朱高熾本能地抗拒,但他又覺得自己好像錯漏了什么,剛才那么多的畫面里,他錯過了什么。
朱高熾緊閉雙眼,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他小臉微微泛白,像是在忍受痛苦。很快腦中播放的畫面被按了暫停鍵,開始往回倒。
整個過程似乎很難受,比剛才要一股腦兒接受這些東西還難受。
終于,朱高熾像是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畫面。
畫面里氣氛不對,濃濃的哀傷甚至透過夢的牽引傳入了朱高熾的心頭,他看見自己被牽著走入一處寬敞的大殿,殿內停留著豪華棺槨,不似尋常人家能用的。
大殿內哭泣聲一陣一陣的,還有僧人念經,掛著的素麻陰帆隨風飄蕩,那些字看不太清,但他聽見有人大哭著喊母后。
很快朱高熾‘聽’見,哭聲越來越多。
皇后娘娘——
有人在悲戚哭喊。
皇后?
馬皇后?
是皇奶奶嗎?
朱高熾眉心緊皺,皺得有些發疼了,終于他‘眼前’畫面又清晰了一點,是娘親和爹爹,他則是站在柱子后面,那兩人好像沒看見柱子后面有人。
“母后身體也不算太突然要不是雄英突然病逝也許母后還能”
夢里的娘親擦了擦眼淚,語氣哀傷,“活著也不全是享福,走了也好,能安寧些。”
“噓!禍從口出,你說什么胡話!”
“胡話?母后怕是也早就活累了。”
“行了,這些話關起門來也不適合多說,你收拾收拾心情,等再過一段日子我們就回北平。”
夢中父母談話逐漸遠去,
朱高熾腦袋像是被一錘子重重鑿了幾下,疼得他渾身冒虛汗,臉色煞白,沒了絲毫血色。
不知過去多久,夢早就消失,就像是影片播完后陷入一片黑暗中。
迷迷糊糊的,朱高熾耳邊聽到熟悉的溫柔的聲音。
“都怪我,這幾日忙得沒了精神,一時疏忽,都沒發現大寶身體不舒服。”徐妙云看著燒得小臉通紅的兒子,眼中布滿擔憂,仔細看還有害怕。
她又想起之前朱高熾發燒那次了。
那時候人差點就沒了。
朱棣昨晚沒回,得到消息急忙從軍營趕回來的,見徐妙云擦著眼角,神情憂慮,他上前攬著人肩膀,輕拍安撫道:“沒事的,大夫都看過,說是夜里受了寒氣侵襲才導致的發燒,喝幾服藥,出了汗就好了。”
看著緊皺眉頭,因為不適抿緊小嘴的兒子,朱棣同樣心疼,他一手抓住兒子發燙的小手,嗓音微沉道:“你別忘了,慈安那老和尚都說過,咱兒子是小福星投胎,會長命百歲的。”
等到一種很苦的液體順著喉嚨進入胃部,朱高熾緊擰的小眉頭也緩緩松開,他的意識再次陷入昏暗中。
這一覺他像是睡了很久,久到,他想起了很多事。
而朱高熾睡得沉,高燒也退了,但他就是不醒,這可把徐妙云和朱棣都嚇一跳,但大夫把過脈,都說沒問題。
朱棣一聽,火氣上頭,就要怒喝,還是徐妙云拉住他,看向被朱棣氣勢嚇得顫抖的兩位大夫,問:“既然沒事,那我兒怎么不醒?”
“這”
兩個大夫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也找不到原因。
徐妙云忍著心中焦躁,最后招招手,讓采青去請北平府有名氣的大夫上門來看看。很快,不止北平府開醫館的大夫來了,就是徐府也來了大夫。
徐輝祖看著床上的小團子也眉眼一緊,朝朱棣二人點頭:“姐姐,姐夫。”
幾個大夫一起上前給朱高熾把脈看診,最后,幾個大夫也是一頭霧水,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由徐府的一個老大夫起身,朝屋內幾位貴人道:“小世子身體已無大礙,可能是折騰一場,精力不濟,所以需要睡覺還補充元氣。”
“睡著了?”徐妙云問。
老大夫撫著灰白長須點點頭,“應該是睡著了。”
這位老大夫是跟在徐達身邊多年的大夫了,徐達幾次死里逃生都是從他手下活下來的。
老大夫醫術還是有保障的。
聞言,徐妙云看一眼朱棣、徐輝祖,三人也沒法子,只能聽老大夫的話再等等看。怕徐達擔心,徐妙云就讓徐輝祖先回去,告知一聲。
徐輝祖把大夫留下了,只說等朱高熾醒了再回徐府,反正徐達那邊沒啥大事了,就是舊傷引起的,好生養著就是。
不把人留下,徐達也不放心,徐妙云也就點點頭。
而朱高熾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日頭曬屁股了,床上的小人眼睫輕輕扇動幾下。
還沒睜開眼睛,忽然臉頰邊湊來一溫熱軟嫩的東西,伴隨著一股奶香味。
朱高熾唰一下睜眼,眼中還有一瞬間的茫然,他偏頭,正好和一雙純凈無垢的黑眼睛對上。
朱二寶抓著他哥哥的手,“啊啊~哥~啊啊~”
另一邊趴著打盹的朱棣聽到動靜,一下驚醒,轉頭就見二兒子不知啥時候爬到小床上去了,他蹙眉,上前幾大步就要把人抱下來,嘴里還不滿喝道。
“朱二寶,爹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打擾你哥睡——”
朱棣愣住,他睜大眼睛和床上醒了的兒子對視上,緊隨而來的就是驚喜,剛要咧開嘴,下一秒就聽到兒子說。
【啊,對了,這是我爹來著。】
朱棣:“!”
不會吧,兒子高燒一場差點不記得爹了?
朱高熾蹙了蹙小眉頭,他想起很多事,腦海中還有很多不屬于他的畫面,一時太多太混雜,可能需要點時間才能理清楚。
這也就是腦子發蒙狀態下,下意識的心聲。
【朱棣,大明的永樂帝。】
【啊。】
【造反的皇帝啊。】
【嘖,情況不太妙啊。】
朱棣:“!!!!”
朱二寶本來都做出防御手勢了,他坐在哥哥身邊,眼看他討厭的那個爹要來把自己抱下去,結果,那個爹定住不動了。
朱二寶眨眨眼。
突然,那個爹一屁股摔地上,砰一聲,很痛的樣子。
朱二寶歪歪腦袋,緩緩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個爹,好傻。
是想逗哥哥笑嗎?
朱高熾也一臉懵逼地看過來,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摔了,不過這一摔,倒是讓他暫時沒空想別的,下意識擔憂問出口:“爹爹你沒事吧?”
朱棣滿臉的驚悚,也同時失聲問道:“兒子你瞎說什么呢?”
父子兩一個茫然一個驚恐,還有朱二寶在那拍小手,徐妙云推開房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奇奇怪怪的場面。
第60章 第60章 一步步
這一個多月, 朱高熾都在梳理消化中,不管是記起來的前世記憶,還是多出來的不屬于他的畫面記憶。
可能是每天要想的東西太多,朱高熾有時候小腦袋都是悶漲漲的, 偶爾還會尖銳刺痛一下, 仿佛是承受不了這么多東西。
大概是身體發育沒跟上, 想太多就會這樣。
但朱高熾還是從懵懂無知的五歲孩童狀態,變成一個提前知道很多事情, 心智有所變化的五歲孩童。
為了不讓大腦過載,造成損傷,朱高熾還是盡量不去想一些東西。而如今,比起徹底消化腦子里的東西, 他還有更棘手的問題。
大明歷史上的皇長孫殿下朱雄英是夭折了的。
就在今年!
不知是生病還是出了什么意外。
在這個感冒都能要人命的時代, 身為大明皇長孫,一般小病肯定是要不了命的。如果是病逝, 多半是現今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癥。那他更沒法子了, 他不是什么華佗在世,也不是什么醫學圣手, 頂多知道些小常識。
至于出意外這個就更無法確定了。按理來說被保護得好好的人是很難出意外的, 但誰知道這個意外會不會是人為呢。
自古權勢爭奪就是殘酷冷血的, 尤其皇權之爭, 沒有父子兄弟, 只有最高處的那把椅子。再加上朝堂水深, 背后會發生什么真的很難預料。
然而這些統統都只是他的猜測, 沒有一個能防備的具體方向。
一個月前他就寫信回京,囑咐小堂哥每月多找太醫把一把平安脈。宮中本來每個月都會給未成年的皇子龍孫把一把平安脈。
小堂哥回信了,說他一切安好。怕他不放心又做噩夢, 還把太醫把脈說的話都寫上了,反正就是健健康康的。
但朱雄英其實看書忘了時辰,有點小風寒,怕朱高熾知道了更大驚小怪,哪敢告訴他。
能做的實在太少,朱高熾難免急躁,他無法說出提前知道的這些東西,說出來別人信不信是一回事,可能還會把他當妖邪給處理了。
要知道,這個時代還有很多鬼神上身之類的迷信。
朱高熾蹙起小眉頭,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感覺他爹最近看他的眼神就是怪怪的。
朱棣能不奇怪嘛!
他兒的心聲最近特別豐富,但有的他能聽見,有的干脆直接化作一道尖銳的嗶——
像是有什么是不該他聽見的。
但朱棣不懂,還有什么是比兒子說他造反還更刺激,更不能聽的?
由于早早地發生了能聽到兒子心聲這種詭事,朱棣對兒子高燒一場激發了什么奇怪本事,再做點稀奇古怪
的夢,夢中也許預見什么總之,朱棣不算很奇怪,也不覺得兒子是妖魔附體了。
是不是他的兒子,他當爹的還能不清楚嘛。
但要說是預知夢吧,朱棣表情很痛苦,他根本就沒有造反的打算啊。
除非
朱棣以防萬一,認認真真地坐著想了想。
如果未來有一天他真要造反的話。
苦思冥想半天,朱棣臉色越來越痛苦,眉頭都快打結了。
一想到造反,他就頭疼。
那可不是像他老爹,手拿一個破碗就敢跟著加入造反隊伍的情況啊。
他朱老四堂堂一親王,就藩北平,手掌一地軍政大權(雖然現在還沒完全掌住),想起了沒事就去草原溜達溜達,為大明邊防事業做出一份貢獻,有妻有子,小日子不說多好,那也相當安逸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何道理要去造反尋死。
沒錯,在朱棣眼中,造反無疑就是找死。
即便他未來牢牢掌控北平一地的軍政大權,手上能調動的兵卒十多萬,他也不敢輕言造反。
和朝廷兵馬比起來,十幾萬算個屁啊。
再說,還有那么多赫赫有名的大將,朱棣是自信,從不認為自己差什么,但是他也沒自信過頭,認為自己能碾壓那么多大將,帶著那么點人馬就造反成功。
除非老天爺偏要他當那個皇帝,把皇位喂到他嘴邊。
否則造反就是妥妥找死啊。
但如果明知找死,偏要獨行,那就只能是他不造反也是任人宰割死路一條,那他朱棣肯定不會窩囊等死,死之前也要伸開兩腿掙扎一下。
他老爹朱元璋雖然手段兇殘,但也不至于要親兒子的命啊,況且,只要老爹在,就是下旨要他自絕,他也不敢造反。
那么就是大哥了
朱棣猛地搖頭,那更不可能了,老爹哪天殺瘋了想要親兒子的命都更可信些。大哥當了皇帝,即便是有奸臣進讒言,他也不會下狠手的。
那萬一大哥當皇帝后變得昏庸了呢
朱棣:“”
感覺比他造反還不可能。
那就只能是見他在北平權勢太大,或是他未來變得驕縱蠻橫,讓大哥覺得他不受管制了。
可這種結局怎么看都更像是朱老二、朱老三要遭遇的啊。
他朱棣早早就沒那么大夢想了,只想老實做個大明的邊防王爺,為大明邊防事業添磚加瓦。
即便是驕縱不法,只要不是謀逆犯上,大哥應該都不會下狠手。
朱棣擰眉深思,一臉苦大仇深,旁邊路過的徐妙云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搖頭走開了。
兒子發高燒一次,朱棣就不正常一次,上次如此,這次也是,不過,這回是兒子跟爹都奇奇怪怪。
雖然朱高熾和朱棣都沒說啥,徐妙云身為他們的家人,最親近的人,自然察覺到兩人古怪。
一個莫名焦躁,一個愁眉苦臉。
仿佛是要大禍臨頭了。
徐妙云出于擔心也找大兒子談過話,聽到的就是大兒子高燒時做了噩夢,夢里雄英好像出事了。
小孩子嘛,總會做些噩夢,更何況她兒子常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夢,還會當真。
但徐妙云不忍兒子因一個噩夢茶飯不思,整日焦心,她就給馬皇后寫了一封信。當然信上沒說是朱高熾做噩夢啥的,就說她在前往北平的路上遇到一老道士,看著有點神神叨叨,卻說她家這一年不太平,要注意家中人身體。
又說,原本她不信這些,偏偏到了北平沒多久,她爹徐達就舊傷復發了,大寶還發了次高燒。
徐妙云是朱家媳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徐妙云不放心,囑咐馬皇后在應天府多注意身子,還有雄英這幾個小的,也要更上心,小孩子身子骨弱,很容易遭風邪入侵。
馬皇后收到信后,并沒有一笑置之。相反,徐妙云說的那老道士還挺讓她在意,比起朱元璋,馬皇后還是要信些神佛的,她當即就下一道懿旨,讓太醫給老朱家大大小小都看一看。
沒病當然最好,就當預防一下,看個安心。
太醫院的人都行動起來,后宮有些人還慌了一下,以為發生了什么事,結果一打聽才知是馬皇后突發奇想,漸漸地有宮人泄露口風,說是馬皇后做了個不太好的夢,干脆就讓太醫給大家都看看。
于是一場虛驚又漸漸平復下去。
還有一些真的生病卻無法買藥看病的宮人,因著這次太醫院大活動,被馬皇后知道了,馬皇后就讓太醫院派人專門給生病的宮人看一看。
應天府這邊的事,隔了一段時間也傳入北平燕王府中。
徐妙云收起信,看向她兒朱高熾,無奈道:“現在放心了吧?你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不要太當回事,自己嚇自己。”
聽到宮中安排,還有皇奶奶的重視,朱高熾是放心一些,但他還不能完全放心。朝徐妙云笑笑,又說自己不會再胡思亂想,哄完他娘,朱高熾就噔噔噔跑去找他爹了。
朱棣還沒回府,這段時間比之前更忙了,有時候都沒空回府上休息直接宿在軍營。
休養了一個多月,徐達重回崗位,顯然沒把大夫醫囑當回事。徐妙云和徐輝祖勸說也沒用,老頭子固執得很。
只說自己有分寸,不會胡來。
徐達確實沒胡來,他把干活的事兒都交給朱棣了,自己就把一把大關。正好,有徐達坐鎮,之前一些老將仗著資歷明里暗里給朱棣找事兒,各種不配合,如今也老實很多。
他們當然不敢太過分,畢竟朱棣是藩王,是洪武帝親派過來的。但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潛規則,官場如此,軍中同樣如此。
要想讓他們服氣,親王身份不管用,有本事在戰場上見真招。
本來一些暗中看形勢的人,以為那幾個刺頭將士會激怒燕王,被燕王狠狠收拾,眾所周知,燕王朱棣的脾氣可不好。
秦王就藩西安,晉王就藩太原,兩邊都有消息傳來,兩位王爺對有意見,不服從的將士下手狠辣。
尤其晉王離他們不算太遠,聽到晉王把那些不聽話的打得奄奄一息,吊著最后一口氣,掛在軍營桿子上震懾其他人,認錯就放下來,不認錯就關起來讓大夫醫治,差不多快好了又打。
有人當然也寫折子上告了,朱元璋看完,斥責了晉王幾句,但他同時也說了這么一句:我家老三呢,手段是過激了點,但你們也不要看他年輕就擺架子找事。
好了,老朱那意思還不明顯嗎。
北平這邊有徐達在,大家當然不敢做的太過分,只是,小小的不配合,小小的不服氣,既不到惹禍上身的地步,又著實給初來乍到的朱棣找了不痛快。
反正,大家也不是不聽你的話,就是下面動作慢了一點,大家也不主動和你走得近,從氣氛上排擠你就是了。
不過朱棣居然也沒有發脾氣,再狠狠收拾一番,讓旁邊看好戲的人有點驚訝和疑惑。
這位燕王殿下瞧著整日笑嘻嘻,渾身兵痞氣息,沒有一點皇族子弟的傲慢。
如今雖說和部分武將關系一般,但卻意外地很受基層軍官和士兵歡迎,早早就混入底層士兵堆里,一起吃一起訓練,興致一來光著膀子就和普通大兵切磋,乍一看,不像王爺,更像個性情直爽的江湖豪俠。
難不成,傳聞有誤?
一時間不少人有點看不懂朱棣了,當然也有人猜測,朱棣是不是在憋大招。
總之底下的暗潮涌動,面上大家心照不宣,尤其是徐達回來后,大家和燕王面上還能談談笑笑,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朱棣也像是不記得前些時候的事了,你跟他談笑,他能跟你搭肩膀,整個一哥倆好的模樣,搞得一些武將嘴角直抽抽。
你倒也不用這么配合就是了。
不管如何,朱棣這么一來,倒是也讓一部分武將刮目相看,有的心中少了些許排斥。
對于這些變化,朱棣面上笑嘻嘻,跟個不拘小節的爽快漢子似的,卻沒人知道,他朱老四全都看在眼中,記在心上。
他不介意有些人挑刺,有些仗著資歷在那擺架子,但凡事要有個度。
那種冥頑不靈、故意針對找事的,他朱老四從不慣著,全都記在了小本本上。
老朱家的人,就沒幾個心眼寬闊的。
這些人很明顯還認識得不夠深刻,有幾人甚至還被朱棣豪爽一面給打動了,漸漸地還真和朱棣搭肩勾
背,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朱棣現在不算混得很開,把北平牢牢掌控在手上,但也沒有一開始的左右受阻了。徐達似乎是有意放縱,睜只眼閉只眼,就想讓朱棣自個兒解決麻煩。
老丈人的心思,朱棣還是懂的,沒有辜負他一片苦心。
朱棣忙,朱高熾也知道,一般不打擾他,不過這次接到兒子的傳信,朱棣忙完就回了燕王府。
最近他多訓練累了就直接睡在軍營。
朱高熾剛要說話就被他爹一把舉起,朱棣一身訓練完的汗臭味,呲著個牙,笑得像個土匪青年。
“兒砸,想爹爹了?”
朱高熾:“嗯,想了。”
【爹你好臭哦。】
朱棣:“”
兒砸你心里不是這么說的。
朱高熾就發現他爹有點不開心,他歪一歪腦袋,小手圈住他爹脖子,“爹爹?”
最近總覺得他爹看他的眼神古古怪怪。
像是
【能看穿我的心一樣。】
【莫非】
朱棣有些心虛,正要移開小眼神,就聽他兒子說。
【這就是親父子間的血脈默契?】
【我一撅屁股,我爹就知我要拉屎還是撒尿?】
朱棣:“”
你爹倒也沒那么厲害。
朱棣抱著兒子一起去洗澡,天氣漸漸熱了,父子兩在一個大澡盆,朱高熾小手抓著洗澡布給他爹擦背,哼哧哼哧,挺賣力。
朱棣就放松地趴在木沿,瞇著眼享受。
過了會兒,朱高熾就說:“爹爹,等會兒你給太子大伯寫信,讓他最近多關心一下小堂哥,少給他派功課任務,孩子還小,要勞逸結合。”
聞言,朱棣樂了,“兒子你瞎操什么心。”
朱高熾小手一頓,“我也是擔心小堂哥年紀小,壓力太大受不住,再是皇長孫,也要一步步來嘛,拔苗助長是會弄壞小苗苗的。”
朱棣微瞇的眼睛睜開,神色一沉,他想起兒子‘說過’,雄英似乎要出事了。
這到底是夢,還是真的預知。
“行,洗完澡我就去給大哥寫信,讓他對雄英多上心,少嚴苛。”朱棣轉回身把兒子按在懷里,“好了,該爹爹給你擦背了。”
父子兩互相擦完背這才起身擦干凈水,朱高熾穿上干凈家居服,看著朱棣寫完信又命親兵快速送到京城,他心中懸著的心稍微落下一點。
他目前能做的都做的,只希望事情不會如夢中畫面那般。
而應天府這邊,朱標收到朱老四的信之前,他正在考慮一件事。入夏后,南邊江州生出水患,臨近好幾個州縣也受到波及,百姓受災情況嚴重,朝廷及時派了官員去各地賑災治水,如今水患倒是止住了,但災后重建沒那么簡單。
朱元璋撥了一筆賑災錢糧過去,嚴令禁止官員貪污,派了都察院御史監督工作,他還不放心,準備讓朱標親自去督辦。
朱標沒少替朱元璋巡察各地,他也很憂心受災區的百姓,自然愿意前往。有他在,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太放肆。
只不過這次有東宮官署建議讓皇長孫跟著一塊去體察民情,朱標一聽就有些意動。養在金貴窩里的崽子是無法體會民間疾苦的,多看看,也能讓雄英明白,他身上擔負的重量到底是什么,千千萬萬的大明百姓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君主。
朱標覺得可以,不過他還是去問了問長子意愿,朱雄英聽了父親的詢問,他沒有猶豫,堅定表示自己想去。
“父親,我也想親眼看看。”朱雄英也聽說了此次水災嚴重,好幾個州縣百姓都家園受損。
“我想為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朱標看著兒子青澀臉龐,有些欣慰地摸摸他的腦袋,“好,你既然想去,為父就帶你一塊去。”
但這個消息一傳出,就遭到了馬皇后的反對。
“災區重建雜務繁多,容易多生事故,你忙不過來,誰來看著雄英。”馬皇后覺得不妥,“雄英才七歲,就算你想他多可了解民生實事,也能再等兩年啊。”
朱標無奈笑笑,說:“母后,我六歲就跟著老師去戰后荒城了,而且,老二老三老四幾個,誰不是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
“母后,孩子不能養在金絲籠里。”朱標眼神微深,“光讀書是不夠的。”
馬皇后一愣,嘆氣:“我沒說不讓他去,我是覺得過兩年也不晚。”
“母后你放心,就是我沒空,還有那么多太監宮女,護衛也會保護雄英安危。”朱標搖頭笑,“再說,我也不會讓雄英真去危險災區,就是讓他在外圍看看。”
聽他這般說,馬皇后猶豫一下還是同意了。
出發的日子很快定下,朱雄英走之前寫了一封信送往北平燕王府。
而朱高熾收到信的時候,朱雄英早就跟著他父親抵達受災州縣了,朱雄英確實沒有深入災區,在鄰近州縣住了下來,但也足夠他通過逃難的災民猜想到災區慘狀了。
朱雄英看著城外衣衫襤褸、病弱老少,眼中閃過沉沉憂色,他小手背負在身后,站在城墻眺望遠方,這一刻,他更明白了父親帶他過來的用意。
突然,朱雄英眼神一頓,他低頭看著城外受災的流民堆里,一個素衣草鞋,頭頂點了戒疤的和尚,隔著一定距離也能看到那和尚一臉慈悲,正抱著一脆弱的小嬰兒,低聲念著什么。
旁邊婦人終于崩潰大哭。
朱雄英:“!”
他默默垂眸,兩小手緊握成拳。
這時,城下忽然射來一道目光,朱雄英若有所覺地睫毛輕顫,抬眼就和底下流民群一人目光對上。
是那和尚。
嘴角不笑也像含著三分悲天憫人。
和尚微一頷首,嘴唇動了,好似念了一聲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