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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1. 421(二更+加更) 四面合圍……

    審配的確不是張寶,要論謀劃方略的頭腦,就算有三個張寶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他一個能耐,可他面對的局面甚至還不如當時的張寶。

    身為巨鹿人士的張寶彼時有著周遭為黃巾道所說動的民眾擁躉,有那會兒身在廣宗曲周的兄弟遙相呼應,若非朝廷大軍壓境之快超乎了他的想象,且打了個繞行后路的路子,他這下曲陽之地本是張角為其三兄弟所選的退居之地。

    而審配此時卻是將下曲陽作為了攔截北部兵馬的堡壘要沖,后方的魏郡鄴城也在面對著莫大的威脅,根本無法給他做出足夠的援助。

    他也并不難發覺,在他的下轄軍隊之中早已出現了一些人心浮動的聲音。

    此前的渤海郡一敗,早已讓這些士卒心中的厭戰情緒幾乎攀升到了頂峰。

    是啊,誰想面對這樣的對手呢?

    但凡這還是一場相對勢均力敵的戰斗,這些士卒都不會感到如此絕望。

    他們就算能夠贏下眼前的這一場,所面對的也不過是緊隨其后的十一州兵力填補。

    甚至于在先前的那一戰中,他們所遇上的太史慈和甘寧還不是喬琰麾下能叫得上名號的主力。

    太史慈的神臂弓營的確有在數百步外直中目標的可怕射力,甘寧的水軍在他駐扎于幽州期間也誠然有在拒馬河、易水與白洋淀縱橫的能力,但這二人都沒有“將軍”號,也還沒有獨領一軍的名位。

    對評判標準最為樸素的士卒來說,這就是其實力次之的表現。

    那么倘若他們隨后遇上喬琰的主力部隊,豈不是更加難以招架。

    而另一種人心浮動則來自于下曲陽的百姓。

    身為冀州子民,在這等外敵入侵的局勢下本當也投身軍旅之中,為保家衛國而戰。此刻大漢之名已到窮途末路之時,更當有為寸土而拼死一戰的信念。

    但此刻……

    審配登上了這下曲陽的城頭。

    從遠處的鼓城山到下曲陽縣城的周遭,因秋收而轉為金黃的田地已是經由過收割采摘的狀態,在這曠野之地已看不到尤在田壟之間勞作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一種說法悄無聲息地在此地的軍民之中傳開了。

    說那位身在冀州之外的大雍天子是在等待著冀州的民眾完成秋收,將各自田地之中難得取下的收成都給拾掇妥當,這才開始進攻冀州。

    或許是不知道在何處經行過此地的行腳商人帶來的消息,又或者是因為接連幾場戰事中冀州的失利讓人產生了這樣的猜測,總之——

    這個已然在此地難以止住的謠言,令審配感到的壓力,絲毫也不遜色于無法振奮起士氣所帶來的威脅。

    在這出流言所造成的認知之中,大雍陛下明明手握利刃強兵,卻還對著他們這些負隅頑抗的前朝遺民心存一份善待之心,給他們留下一份生存的希望,那么這些行將過境的大雍將士,又當真會對他們做出什么傷害嗎?

    大概是不會的。

    不止不會,只要他們能盡快順應這百川歸海的時勢,投身入新朝治下,他們就該當能夠享受到其他各州之中所能享有的待遇。

    審配無法對這出流言做出有效的遏制,只因他沒法給出一個恰當的解釋為何喬琰真是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時間來作戰。

    就好像……這可能真的是個事實。

    想到這種可能性,審配心中越是茫然。

    到底何處才是他們的出路呢?

    若從河北世家和漢臣的雙重立場上來說,他都應當在這坐鎮下曲陽之時早早抱有一番死戰到底的信念,可若是以他的良知和理智來回答這個問題,他也難免覺得,對一個躬耕于黃土之間的百姓來說,投入喬琰麾下可能真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結果。

    他也是曾經見過并州景象的。

    只是當時的他是代表著剛成立的鄴城朝廷發起對喬琰的拉攏,也并未想到,當年那出被太多人不看好的出兵涼州居然會取得這樣的戰果。

    罷了!現在多想這些也無有益處。

    審配很清楚,他甚至不該在此時將太多的精力放在揣測鄴城局勢上,而應當以全部的精力留神北部之變。

    可他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妙預感。

    鄴城之中的抉擇其實并未傳入他的耳中,所以他還并不知道,袁紹已經如此果斷地將郭圖逢紀斬殺,作為了此地用來“穩定”人心的棋子。

    他只是覺得,哨騎久久未曾前來探報,實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算這下曲陽周遭的壕溝還是早年間張寶駐扎在此地的時候挖掘而成的,在城中也還囤積著不少多年未曾消耗過的鐵蒺藜、鹿角木之物,恰好能在此刻的守城之中派上用場,但倘若北方軍隊大舉來攻,能將其擋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畢竟……只是一座縣城。

    “先生?”跟隨他巡視城頭的下屬見他朝著下方望去的目光之中似有幾分悵然與疲憊之色,連忙開口說道:“眼下既然還未有消息,您還是先尋個機會好好休整一番吧,否則只會給敵方趁虛而入的機會。”

    下屬都忍不住感慨,若是還能有將領與審配合作,接替這道防線,審配也不必殫精竭慮到這個地步。

    他雖是頂替的辛毗位置前來的北部防線,但其數年間在冀州地界上的處事之風和自接任后的剛烈表現,都讓下屬深覺審配當真對得起那河北名士之稱,不由對其心存幾分敬佩之心。

    可惜他們的處境著實不好,也根本沒給審配以從中斡旋發揮的余地。

    “你說的不錯……不錯,”審配喃喃道,“敵軍未至,我還不能讓自己先熬壞了精神。”

    他又折身叮囑了一番守城的士卒千萬莫要在此刻大意,這才折返回去休息。

    但他又哪里能想到,哨騎在此刻的未曾回援,可并不是北面尚未出現異動。

    那些將趨利避害幾乎寫在行事準則之中的商人,絕不會錯過這個對他們來說最后的立功機會,早將自北平縣到無極縣之間的地域間布置了不知凡幾的人手。

    這份商戶人脈本是袁紹自己拉不下臉皮去拉攏的,便想以替二兒子選擇繼室的由頭來操作,卻在此時成了反制審配麾下哨騎最合適的人選。

    敵軍突如其來的攻城之聲將審配從睡夢之中驚起,哪怕明知道敵方再如何神兵天降也不可能在半刻鐘內將下曲陽城給攻破,審配在腳步匆匆之間依然難免帶上了幾分急切。

    “為何到此時才發覺北面兵馬南下?就算沒有深入中山境內的哨騎探報,也該當有鼓城山上的哨兵遠望才對。”審配快速整裝而出,正見下屬急奔到他的面前,便當即問道。

    下屬滿臉失措,“不只是北面的兵馬抵達,還有西面!”

    “我等無法看清具體的情形,在發覺是常山那頭的兵馬抵達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西面的常山?

    審配的腳步一頓。

    如若是常山方向的來犯,只有可能是從并州方向來的兵馬!

    可從袁熙那頭并未在此前有任何的消息傳來。

    身為袁紹的兒子,袁熙就算曾經有過前往長安的經歷,也絕不可能做出投敵的選擇,只有可能是敵我雙方的實力相差過大,令袁熙根本沒能來得及將消息傳遞出去!

    這對于本就已經局勢不妙的審配來說,更是個天大的壞消息。

    當下曲陽的守軍與西面那一路來敵交手的那一刻,這個敵方實力強勁的判斷更是再清楚不過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北面來的呂布呂令雎等人到底還是更加擅長于弓馬騎射之術,在這出攻城之中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還是以大量的弓弩襲擾城頭。

    西面來的卻有著大量的重甲步卒,還未等審配抵達城頭督戰,他們便已從北面軍中接手過去了攻城車與攻城錘,在一批精悍士卒已朝著城上攀援而來之時,另外一批也已頂著箭矢如雨直沖城門而來。

    無有甕城的下曲陽,其環繞城外的壕溝被人以異常嫻熟的方式填平,隨后便是那攻城車越過,在撞擊上城門的那一刻發出了一聲令人只覺牙酸的聲響。

    這道聲響在白日里出現便已夠讓守城之人感到恐懼,在這等夜色中也就越發帶著一種誓不罷休的肅殺之氣。

    借著下頭為了襲城便利而逐漸點起的火把,審配在下屬的掩護中清楚地看到,在下方負責攻城的部將,所穿著的甲胄遠比尋常的鎧甲要精良得多!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審配將能抵達此地的將領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后只得出了一個結論——征東中郎將,麴義。

    而顯然,在西路前來的并不只有麴義。

    在更遠的位置還有另外一路為之壓陣的人馬,只能隱約看到還有一位地位不低的將領駐馬在此。

    “去將滾水、金水還有城中的滾木滾石都搬上城頭。”審配厲聲喝道:“起碼先支撐到天明,也即刻去告知各家各戶,令其務必前來協助守城。”

    西門遭到的進攻最為猛烈,但那些不擅攻城的北方騎兵對其余各面依然虎視眈眈,讓審配不敢去冒這個風險將四方守城的士卒做出一番調動,只能依靠于這些城中的百姓。

    可令他幾乎失望透頂的是,在他那些前去征兵的士卒歸來之時,后方跟著的人手甚至可以輕易數清。

    “……先生,他們說,他們不想打。”接到指令前去找人的下屬吞吞吐吐地回道,“他們說,我等不過只有半個冀州與半個青州,合起來的地方不足敵方的十分之一,那位大雍天子手中還有漢室天子交接的傳國玉璽,他們為何非要做此等無謂的犧牲。”

    “今日既然王師已到,您又未曾提前做出足夠的準備,或許也是冀州合該歸順的征兆。”

    審配一聽這話,只覺眼前一黑。

    雖因此前的流言他已經猜到了,在當真遇到攻城之戰的時候,他可能會遇上城中民眾抗拒作戰的情況,然而在當真遇到這等回應的那一刻,他還是有種最后的僥幸被人強行打破的絕望。

    “糊涂啊,他們……”

    望著城外幢幢黑影里秩序嚴整的攻城隊伍,審配又忽然止住了話茬。

    這些不愿作戰而是寧可躲藏在家中等待著外頭軍隊打進來的百姓,他們真的應當被稱之為糊涂嗎?

    或許,不是的。

    但還沒等審配得出一個答案,城門便在此刻,因攔阻之人無法對重甲士卒做出有效殺傷,隨著一次次地撞擊,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響聲,而后便垮塌了下去。

    多年間把守并州陘口,從未讓麴義這位涼州出身的將領疏于對士卒本領的打熬。

    此前喬琰對西平麴氏的官職平衡也讓他知道,要想讓麴氏子弟的官職不再僅限于此,他這位作為領頭者的,也就必須立下更大的戰功才好!

    自跨越太行山進入冀州地界的每一場攻城之戰,都是他麾下的精兵連帶著他本人升遷的希望。

    在昏昧的光線之中,向來不少吃喝的大雍士卒依然保持著目光如炬的狀態,也在那扇城門被撞開的那一刻,根本沒給守城士卒將那城門重新推回的機會,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有若潮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那些游走在外圍的騎兵更是緊隨其后地殺入了城關。

    大雍這方的兩路并進,原本就讓審配這方處在人數劣勢的狀態,在此刻城關防守不復存在的時候,這種人數上的劣勢也就更是明顯。

    他們必須在此時盡快離開!

    在城中的這等交戰,就算被轉入巷道之中,占據優勢的也絕不可能會是他們的這一方。

    與其在城池告破之時還將精力空耗在此,不如選擇盡快轉移陣地,看看這下曲陽之南是否還有能攔截住敵軍腳步的地方。

    可這一次,他的運氣就不如此前在渤海那戰之中要好了。

    被士卒簇擁著意圖從城南逃離的審配還未能行出多遠,便已見后方左右都有來去如風的騎兵緊追而來,不過須臾就已將他們牢牢地困鎖在了其中。

    前方的火把將審配的視線映照成了一片灼目的通紅之色,讓他一時之間難以看清對面之人的樣貌,只聽到了自那為首之人方向傳來的聲音:“常山趙云在此,請審正南先生下馬就擒。”

    常山……趙子龍。

    常山!

    審配忽然明白他們到底是如何突入到此地的了!

    但在這等時候明白,顯然已經太遲了。

    他明白的又何止是敵軍如何殺到的下曲陽城下,還有在這場攻城戰中徹底坐實了的眾望所歸、大局已定!

    審配掌權統兵的強勢慷慨無法改變下曲陽百姓的想法,而倘若連對大雍治下的情形不過一知半解的冀州子民,都在此時展現出了這等表現,真正承蒙喬琰恩惠多年的關中民眾……理當更是如此!

    大漢的皇位會在司隸完成這出傳遞,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是諸位贏了。”

    審配沉默良久,極為艱難地從口中吐出了這五個字。

    但當他昂著頭朝著火把光亮之中的趙云看去之時,神容依舊是一片肅然之色,“但大漢還未輸。”

    可大漢是否當真沒輸,哪里是審配在這里固執己見的嘴硬所能決定的。

    趙云顯然沒有要跟他在此刻爭辯出個高低的意思,只是當即令人將他給拿下,隨后押解回到了下曲陽的方向。

    審配本還覺得,倘若趙云麴義等人的攻城對這下曲陽城中的民眾造成了損傷,他便有了立足的理由,以自己所堅持的大漢立場,痛斥對方乃是不折不扣的反賊。

    可偏偏,當他們回返到城中的時候,此地的殘兵早因審配的出城而再無繼續戰斗的意志,已是被盡數擒拿了下來。

    而這城中的百姓因各自藏匿在家中不敢外出,也恰恰避免了在這大雍兵馬的入城之中與之產生什么不必要的爭端。

    明明是剛經歷了一番城池歸屬的易主,卻在此刻并無多少嘈雜之聲。

    入主城中的麴義和趙云下屬已將四面城墻的歸屬權給搶奪了過去,開始有秩序地清掃城頭戰場。

    重新緊鎖的城門也顯然不可能令城中的漏網之魚破城而出,那么等到白天再行搜捕也不遲。

    他們當然不必發出多少聲響。

    或許唯獨能算是這片有條不紊場面中一出鬧劇的,便是呂令雎在此刻和呂布爭執兩人的下屬在方才的繞城襲擾中到底是誰的功勞更大。

    要不是趙云更快一步地追上了審配的腳步,這兩人倒是還能用誰先拿下這位主帥來決定高下。

    現在只能先憑嘴皮子工夫了。

    該說不說,這也得怪此前在北平縣外擒獲的高順到此時還像是個悶葫蘆一般,并沒有因其敗在他們手中便投降的意思,兩人又都是惜才之人沒忍心將其砍了算了,只能將這多余的精力放在父女爭功之上。

    趙云頗為無奈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并未留意到后方被擒獲的審配臉上閃過的的一抹異樣神色。

    他已在這呂家父女的說話之間插了一句:“兩位還是盡快休整吧,我等明日還有其他任務呢,到時候再分出個高下也不遲。”

    這一大一小兩人提著兵器朝著對方又挑釁地看了一眼,這才各自離去。

    趙云說得倒也不錯,他們明日還有不輕的任務。

    因這緊隨其后的行動同樣是一出戰功,他們還真有從中再分長短的機會。

    次日里,趙云留下了一支把守下曲陽的隊伍,以確保此地不會因他們的離開而失控,也在確認了城中再無藏匿在民戶之中的兵卒后,當即合兵出城而去。

    這突破了審配防守的兩路兵馬并未直接南下,而是按照趙云等人自并州發兵之時戲志才給出的建議,在以這等奇襲速攻的方式先解決了更為麻煩的審配之后,忽而掉頭襲向了袁熙。

    不錯,正是在此時還未曾收到趙云等人自牛飲山入境消息的袁熙。

    他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兩處更為易于行軍的陘口之上。

    也說不準還因為袁尚此前被擒,讓袁熙不得不將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南面,等待著身在鄴城的袁紹對他做出什么調度。

    與他同在此地的高覽,則是因為此前被呂布所俘獲,又被袁紹將其和高順鎮守的位置做出了置換,頗有幾分心氣受挫之態,反沒了先前統兵作戰之中的銳氣。

    袁熙將其看在眼里,卻也當真不知該當用何種話去勸說高覽才好。

    只覺所幸他們處在的這個位置并不容易被作為頭號進攻的目標,高覽此刻的這種狀態應當影響不到大局。

    但怎么說呢,他們確實沒有被作為當先受到打擊的目標,卻因其到底是一路兵馬,在這番清掃作戰中勢必要被這一記回馬槍給掃到。

    當審配被擒、大軍來犯的消息相繼抵達之時,那頭的大軍也到面前了。

    袁熙終于在后知后覺之間意識到,喬琰令并州方向的軍隊將太行山兩道陘口的路徑給封鎖住,并不是要提防他們越界而入,侵入到并州境內,對她的大本營做出何種攻擊,而是要提防他在此刻還能帶領著士卒退居山中,經由那些穿行于二州之間的陘口逃遁!

    前方是攜大勝之勢而來的大雍兵馬,后方是脫逃不易的茫茫山嶺,這簡直是個前狼后虎的抉擇!

    他更是眼睜睜地看著呂布在這出已突破城關的交鋒之中,一戟將意圖找回場子的高覽給拍在了馬下,令這位河北庭柱之將身殞此地。

    他倒是和審配一般落了個被“請”跟隨行動的待遇,但到了這等城破被俘的局面下,他好像并沒有必要因為保住了性命而覺慶幸。

    眼見這支戰意高昂的軍隊意圖稍事休整后便即刻南下,穿過冀州趙國境內兵進鄴城,袁熙更覺得自己的口中一陣發苦。

    父親此時的局勢簡直已經壞到家了。

    常山易主,中山易主,河間郡與渤海郡都未能憑借著沮授的智謀守住,意味著冀州到此時是真正的只剩下了一半。

    偏偏他們這些做兒子的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這等權柄的交接。

    袁尚先因貿然發兵而被曹操等人擒獲,他袁熙又因未能發現趙云等人的進軍而慘遭圍攻,同樣落入敵手。

    這么一看,現在父親的子嗣里,還能對他發起支援的,也只有大哥袁譚了!

    但袁譚的處境,真有袁熙所以為的那么好嗎?

    東萊、北海的兵變令袁譚和辛評直接處在了異常被動的局面之中。

    緊隨其后的賈詡北上更是讓他們驚覺,這老狐貍可不只是在當年為董卓出謀劃策,在徐州周轉戰事之中甚有本事,在這對峙濰水的戰事中,更是一面穩定住了東萊方向反撲的勢力,一面將張任嚴顏馬超這些將領用在了小范圍的突擊渡河之戰中。

    袁譚手中但凡能有幾個能打的將領,或許還能對賈詡的這出干擾襲擊做出應對,奈何他的手中只有一個蔣奇而已。

    甚至就連這唯一的一個也在馬超夜渡濰水的放火襲營之中被斬殺在了當場。

    徐州北上填入青州的將領,就差沒將“協助青州刺史建功立業”這幾個大字寫在臉上。

    在這般威懾之下,袁譚和辛評只能棄卒保車做出一個決定——

    放棄自那個位處于黃河以南的部分,保有天險之阻,再圖謀反擊。

    也憑借著將士卒撤離渡河,給袁紹保全更多的有生力量。

    但讓袁譚未曾料到的是,他渡河之前,身在兗州的郭嘉已令徐晃、樂進等人北上清河郡,轉道青州,正當袁譚渡河未半,便對其發起了強勢的進攻。

    清河郡的兵力不足還是因為袁譚以袁紹之劍為信物調撥入青州支援的,可青州地界上的戰況沒能因為這部分增補的兵力而有所改善,反倒是袁譚他自己被這調兵之后的清河空虛而狠狠地坑了一把。

    他們怎么能忽略掉,身在兗州的郭嘉曾經是喬琰的大司馬府長史,若要論起對戰局的洞徹,他可一點都不在旁人之下。

    他也根本沒有必要在河內郡兵馬盛極的情況下還朝著那地方會合,倒不如在此時成為切斷冀州和青州聯系的一把利刃!

    半渡而擊向來是對一支軍隊最為有效的打擊。

    在這樣的一出襲擊面前,便是換成袁紹在這里,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有效的應對,更何況身在此地的只是袁譚!

    他甚至顧不上后方壓陣的辛評,便已倉皇在下屬的援助之下北上逃遁而走。

    這支本來應當回返冀州的士卒,或是死在了徐晃樂進等人的強勢進攻之下,或是隨同彼時還在河中渡船之上的辛評選擇了投降。

    “真是可惜,沒能將那位袁大公子給擒獲。”徐晃遺憾至極。

    好在,憑借著他們經由此戰俘獲的敵軍,外加上一個活著被拿下的辛評,他們總算是能跟郭嘉、也能跟喬琰有個交代了。

    不過,袁譚其實也沒能脫逃。

    冀州北部的交戰情形,袁譚是知道一些的。

    他也知道此刻沮授正駐扎在滹沱河以南的樂成境內。

    心知自己丟掉了青州,倘若直接回返鄴城或許會遭到父親嚴厲的斥責,又或者是還沒回到魏郡就已經在半道上被人給攔截下來了,袁譚思前想后還是覺得,既然如此他不如先去和沮授會合,若能在此地因為協助作戰而立下什么戰功,說不定還能將功折罪。

    但他剛進入樂成縣中與沮授會合,便聽沮授的下屬送來了戰報。

    張遼統兵萬余人,南下而來!

    這位幽州刺史,在此前的兩年里幾乎讓呂布搶占了其全部的風頭,可當他以主將身份出征的那一刻,誰也不當忘記他曾經和公孫瓚對峙數年,是他先一步設伏擊潰了公孫瓚與軻比能和蹋頓的三方聯軍,也是他將劉虞從濱海道救援回來,更是他將公孫瓚給一步步逼迫到了絕路之上,乃是個毋庸置疑的領兵奇才!

    更何況,此番南下襲往樂成的又何止是張遼的這一路而已!

    此前在渤海郡出兵的甘寧和太史慈,在收到了張遼的調撥指令之后,自漳水乘坐船隊西行而下,轉入滹沱河上,與張遼合兵的那一刻,直接以水軍渡河打斷了沮授意圖做出的攔截。

    神臂弓營突如其來的遠程發難,更是在這交鋒初開之時射殺了城樓之上掌控弩機的士卒。

    當徐徐而來的幽州兵馬簇擁于這樂成縣城墻之下的那一刻,眼見這一幕的袁譚徹底煞白了面容。

    他以為自己是逃過了徐州、兗州方向來襲兵馬的進攻,也先給自己找了個相對靠譜的保護傘,卻實則只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外的一個火坑之中,現在只能在這出無路可躲的追擊中看到自己的結局。

    沮授多年間在河北地界上擔任騎都尉的經歷,確實是讓他的下屬對他的歸屬感更為強烈,也讓這座縣城據守的時間比之審配的下曲陽多了幾日,可這座城池作為冀州中部之地,從不被列入戍防要塞的行列,積存的弓箭本就要比尋常地方少得多,總還是會有用盡的那一刻。

    半月后,張遼與郭嘉在清河郡會師之時,后方的囚車之中已多了沮授和袁譚二人。

    算起來,張遼郭嘉兩人雖都是喬琰還在并州之時便已跟隨的舊部,也有多年未見了。

    可惜此刻不是敘舊之時。

    身在青州的賈詡以其“一把老骨頭,不便多跑”為由,只令馬超等人率眾前來。

    這三路兵馬當即帶著沮授、袁譚和辛評三人趕赴魏郡而去。

    趙云呂布的這一路則帶著審配、袁熙和高順三人來到了魏郡以北。

    與此同時,身在河內郡的喬琰也未曾閑著。

    當八月中旬的夏風吹過河內土地的那一刻,由曹操統領著的兵馬在她的準允之下殺奔對面的高干而去。

    高干是個人物,但也得看看到底是與誰對比的!

    袁紹再如何對他寄予厚望其實也很清楚,他絕不可能有這個本事將喬琰據守在魏郡之外。

    但饒是如今,他也完全沒想到,在鄴城周遭急報一封接著一封朝著這處“帝都”發來的時候,他聽到的會是這等配合默契的大舉入侵。

    好像在一夕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根本連一點緩沖的余地都沒有給他留下。

    魏郡的北部、南部、東部三路兵馬齊聚,還各自帶著他的一個兒子作為人質。

    西面過去乃是太行山脈,根本不必當成是個退路。

    而他僅剩的武將謀臣,更是已在這半個月里全部被擒拿在了敵手,或者干脆就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他還剩什么?

    剩下一群根本無法作為鄴城屏障的烏合之眾,一個根本無法承擔起天子重任的漢室子孫,還有一個搖搖欲墜的希望。

    袁紹強撐著一口氣登上了鄴城的城墻,距離他最近的那路正是已迫近鄴城的喬琰兵馬,那一面面大雍王旗和代表著喬琰御駕親征的“喬”字旗幟,正在風中招展成了越發張揚的模樣!

    他幾乎要再度嘔出一口血來。

    這才是真正的——

    四面合圍,兵臨城下。

    422. 422(一更) 攻城之箭

    鄴城周遭的河北世家私兵,在這等合圍攻勢之下,甚至連與之抗衡的勇氣都沒有,便已在對方的前軍飛箭威脅之下或是被殺或是遁逃,以至于當喬琰所統帥的各路兵馬抵達鄴城城下數百步之時,在其與鄴城之間已再沒有任何一路從中攔阻的隊伍。

    唯二還能作為屏障的,一個是鄴城的城墻,一個便是鄴城之中的甲兵。

    而在對面的旌旗蔽空場面跟前,這簡直像是一出隨時可以被推翻的玩笑!

    路大軍開拔,鋒芒直指鄴城,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能猜出,此刻青州與冀州北部的各方兵馬到底是何種結果。

    更別說,喬琰根本就沒有隱瞞著鄴城中人的意思。

    那是前軍哨騎手執信號旗幟抵達城下高呼而出的信號,與遠處人群之中的冀州俘兵形成了彼此的呼應,讓人確信,這并非只是個想要用來讓鄴城之中的漢室余孽投降的作偽之言!

    被押解到陣前的袁譚、袁熙、袁尚人,更是讓袁紹本就已不存多少的臉面,在此刻被這千軍萬馬踐踏到了泥地之中。

    可對于這些守城的士卒來說,他們大概并不會將更多的目光放在這位先后落網的袁氏公子身上。

    他們難以避免地看向那為首的燙金旗幡,哪怕看不清那下方華蓋之下的景象,他們也能猜到,這只怕正是那位大雍陛下的所在!

    以她為中心所展開的這支虎狼之師,每當朝著鄴城更為前進一步,便有因甲胄和戰馬所發出響動而制造出的悶雷之聲,只令人的心臟也隨著這一道道炸響而惶恐。

    當這面大軍停下腳步之時,也根本未曾令人因聲音的平息而稍定心神。

    只因后方的攻城車、瞭望巢車和那在河內郡戰事中便已展現其威能的霹靂車,都在這一刻慢慢在敵方的軍伍之中現出身影,一架架床弩自河內方向的推進中被送到陣前,落地組裝就位,后方的戰車也隨之抵達了陣前。

    明明距離他們還有著一段推進的距離,這等不疾不徐的做派已險些讓人握不住武器了。

    路大軍啊!

    在兵馬的人數本就不容易被輕易做出估量的時候,就算喬琰沒有對她麾下部從做出什么“數十萬大軍”的虛假宣傳,身在鄴城之中的士卒也只覺那必然是十萬人之眾所形成的合圍。

    倘使鄴城周遭還有能與他們互為犄角支援之地,這份身陷孤城的絕望還不會到今日這樣的程度,可偏偏沒有。

    一處也沒有!

    “為何會如此之快?”劉辯在大殿之中來回走動。

    誰都能聽得出來,當這位陛下開口說話的時候,語氣中都已有了幾分顫抖。

    他還自我安慰地覺得,以沮授、高干、審配、袁譚、袁熙各自駐扎于一路的情形,起碼也能再堅持過去一個月。

    這幾方可沒有任何一方會如同袁尚那個不著調的貨色一般,在完全沒有看清敵我雙方實力差距的情況下,就做出貿然動手的行徑!

    可那又如何?

    他們尚屬理智之人,在絕對的實力威懾面前也沒能敵方攔截在防線之外。

    擅長于趨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何止是那些冀州中山的商人,還有這冀州境內的其余守城之人。

    這些并沒有袁紹直系兵將駐扎的城市,在眼下的這等局面中,能愿意為鄴城漢廷付出生命的,勢必少之又少。

    在喬琰的兵力已陸續匯總,呈現出眼前這等掃蕩之勢的時候,更不可能還為之守住立場,或者是奮起反抗。

    劉辯并不曾親自統兵,都不難做出這樣的一個判斷。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眼前的現狀,完全是另一回事!

    袁紹剛自那鄴城城頭遭到這樣的一出幾乎全軍覆沒的打擊,在來到劉辯面前的時候便遭到了他厲聲的質問,“大將軍不是說,以我等在各方籌措的兵馬起碼還能將戰局拖延半月以上,等到冀州民眾各自豐收在手,再行擴軍之舉,總能再有一番新兵入伍!”

    “也是大將軍所說,以河北世家與我等同仇敵愾立場,勢必竭盡全力地阻攔喬琰兵馬進駐鄴城之下,讓我等還能有一番加固城防,籌措反擊的機會!”

    “但現在呢?”

    現在對方的推進讓劉辯越發感到,自己根本不該對于袁紹給出的種種愿景報以相信的態度,只因他根本沒有這個能被稱為大將軍的能力!

    袁紹面色陰沉得像是積蓄著一片風暴。

    沉浸在惶恐情緒之中的劉辯根本未曾在意,此刻袁紹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分明有著一番怨懟之色。

    以袁紹看來,劉辯簡直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典型代表。

    他們合作了七年的時間,劉辯卻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面對著董卓殺入洛陽便惶恐萬分的存在。

    不,準確的說在他的身上還有何氏典型的色厲內荏、優柔寡斷和與漢靈帝一脈相承的荒唐!

    他有何資格在此時對他袁紹做出指摘?

    奈何此刻他們二人還是被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與其放任自己對劉辯的痛恨占據上風,還不如……繼續將他作為這個漢室尤存最后的標桿!

    這已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

    “陛下。”袁紹開口的兩字讓劉辯不由一個激靈,但當他往袁紹臉上看去之時,又覺對方好像只是在以盡可能沉穩的方式讓他盡快鎮定下來,“請按照原本的計劃行事吧。”

    喬琰的大軍壓境以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規模襲來,讓他們更加清楚地看到,在這等山河動搖之中,他們已再不可能通過什么尋常的方式來將喬琰擊敗,唯獨有可能在此時改變敗局的,只有可能是非常規的手段。

    就像袁紹和劉辯所說的,大雍朝廷的立足時間未久,大雍皇室的人口組成也過分簡單了一些,而時至今日能讓人臣服敬佩,有這個底氣坐在皇位上的,也不過只有喬琰一人而已。

    只要她死了,這鄴城的合圍總還有能夠從中化解的機會。

    就算她的下屬真要替君主報仇,憑借著這一瞬的混亂,袁紹也有這個自信能在下屬的庇護下脫逃出一條生路,屆時尋找機會卷土重來就是!

    袁紹相信,劉辯固然膽怯,在此刻這等決定他是生是死的處境中,他并不會做出一個錯誤的選擇。

    果然,他像是一個試圖讓自己攥緊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掙扎著給出了答案,“按大將軍說的去做。”

    ——————

    比起袁紹這頭的絕望,喬琰望向鄴城方向的目光便要沉穩從容太多。

    她本以為,當這場該當稱作冀州攻伐收官之戰的戰事到來的那一刻,她會因為行將達成的天下一統而心中激蕩不已。

    那將意味著,她所一手創立的大雍徹底結束了兩朝分立的局面,成為了大一統王朝。

    可很奇怪的是,她此刻最覺精神振奮的并不是這漢室終究要徹底作為覆滅的前朝而存在,也不是多年前便給她添堵的袁紹終于要在此刻走向末路,而是這出鄴城之圍前,她這各方下屬各顯神通的表現。

    北路的呂布呂令雎趙云麴義等人拿下了中山和常山,又在擒拿下了審配和袁熙后兵進魏郡以北的趙郡,將此地的沿線數城盡數攻克,背后有著戲志才、司馬懿、荀攸等人的謀劃。

    東路抵達的張遼太史慈甘寧馬超徐晃等人攻破了沮授和袁譚的兩路隊伍,剪除了袁紹麾下堪稱作為強勁的兩支羽翼,郭嘉也已自這一路隊伍中先行離開,前來與喬琰會合,賈詡則還依然坐鎮于青州之地。

    南路便是她與曹操曹昂魏延等人的這一線。

    兵過洛陽之時,她已再一次于此地感受到了洛陽民眾的熱情,也在自河內征討入魏郡的一路上看到了她麾下關中士卒枕戈待旦多年的奮起之力。

    這份高昂激烈的戰意絕不會隨著袁紹勢力、鄴城朝廷的覆亡而消失,而勢必在對內穩定局勢對外奮進擴張之中持續發揮其深遠的影響力。

    袁紹哪里會是能讓他們全力以對的目標呢?

    “將今日的這出都如實地記錄下來,以讓后人看到,這只是我大雍朝廷真正崛起的第一步。”喬琰策馬而立,遙遙望著那方城頭的漢旗,開口說道。

    聽聞她此言的任鴻并未回話,卻以一種鄭重點頭的舉動詮釋了她的態度。

    以隨軍太史令記載下來的今日戰況,將注定成為后世流傳的天下歸一之戰里的史料證明。

    她當然要將其中每一個大雍子民的光輝都給記錄在冊,以讓后人看到,這片群星閃耀的平臺正是被托舉在她們這位陛下的手中。

    而再如何群星熒熒,璨然生輝,也絕不會奪去她的半分光彩。

    這便是為她們締造未來之人!

    周遭的呼喝聲所形成的氣浪里,那依然還有著嚴密防守的鄴城竟好像已成了這片驚濤駭浪之中的小舟,隨時都可能徹底傾覆過去。

    數年前任鴻方從洛陽動亂之中逃離出來,踏上進入并州之路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還能見到今日的景象。

    但當這種“不可能”在喬琰的手中已然變成一個事實的時候,她想做的,是讓更多的人也能得見這樣的一幕!也有更多人能如她今日一般身在此地。

    這份或許還需要五年十年來陸續推進的事業,的確是如喬琰所說,在今日成為一個,而不是因鄴城的覆滅而成為一個終點!

    任鴻剛想到這里,忽見有一匹快馬疾馳朝著中軍方向而來,前頭的隊伍因這出急報而相繼退讓開了一段距離,令其得以順利地抵達了近處。

    隨后便見他飛快地翻身下馬,幾步快走行到了她的面前,伏地報道:“陛下,鄴城那邊有人想要求見!”

    “求見?”喬琰將目光從來人的身上收回,又遠遠朝著那遠處的鄴城城墻看去,問道:“怎么,是袁本初可憐他那個兒子在此時做著人質,想要用自己來以身相代,還是楊文先要來戰場上見一見兒子,也為大漢之延續求情?又或者是那位弘農王自知罪孽深重,意圖陣前求和?”

    來人回道:“都不是,是鄴城守軍押解著陳孔璋來尋陛下。”

    “尋我作甚?”

    “說是弘農王不知漢雍興替已是名正言順,尤為佞臣所惑,又有討賊檄文在前慷慨陳詞,不得不與陛下為敵。今日鄴城末路之時,懇請陛下先準允他們將亂臣送交而來,再商談開城投降之事。”

    喬琰都要被對面想出來的這套說辭給整笑了。

    劉辯無辜得很,只是因為有人在他這里進讒言,蠱惑他繼續做這個大漢天子,又有人寫出了那樣一份討賊檄文,才讓他將其作為了號召漢室抵抗大雍入侵的宣言。

    現在喬琰兵臨城下,讓他看到了這其中的實力差分,他便又知道自己不是做天子的貨色了,急于從喬琰的手中求得一條生路來。

    讓他自己出城請降是萬萬不能的,但讓陳琳這個筆桿子先被丟出來,作為送給喬琰的請罪禮物,總還是可以的。

    “陳琳文采華章之才我頗為欣賞,若是換個場合我甚至該當對其禮待、為其松綁才好。”喬琰冷笑了一聲說道。

    郭嘉在旁問道:“那么此刻陛下是何想法?”

    “求饒的誠意未見多少,笑話倒是見了一籮筐。”

    喬琰回道:“既是袁本初的筆桿子到了,讓仲宣將其接待下來就是,手下敗將之人正好在此時向勝者請教請教。”

    而下一刻,她便將手中的長槍遙遙指向了那城關的方向,喝道:“弘農王為后漢先帝子嗣,不思遵循先父遺詔,為其盡孝,反另立朝廷于鄴,無有保境安民之才,唯有盤剝民膏之舉。今我大雍討伐平亂,民心在望,當唯進不退!且將此城攻破,再細論其罪!”

    她眉眼間的肅殺之色,在這一剎宛然攀登到了頂峰。

    這出進軍的信號,更是霎時間變成了全軍進發的鼓聲。

    身在鄴城城頭的袁紹等著的本是那些押解陳琳的死士,趁著喬琰多年間未曾改過的“禮賢下士”之舉,又或者是趁著對方傲然來見之際,趁亂對其行刺,卻只見一道道由床弩射出的重型弩箭疾奔城頭而來,作為對他們這一出“請降”的回應!

    若說這太快的反擊和對面毫無亂象的隊列已讓袁紹感到一陣迎面而來的絕望,那么這片狂轟亂炸,便更是擊碎他最后一點體面的重錘!

    那何止是昔年擊殺龐德的重型床弩。

    在這片破空而至的重箭之中,更有一抹不容忽視的火星,昭示著其中數支的不同尋常。

    當其登臨鄴城城頭的那一刻,也恰恰是炸藥的引線燒到了盡頭之時。

    火光與雷/鳴頓時響在了鄴城之上!

    423. 423(二更+加更) 王朝末路……

    炸藥的威力這東西,已有了三四次用于實際之中的傳言,但袁紹還是在此刻,方才正兒八經地見識到此物的殺傷力。

    這片爆炸聲中,城頭的夯土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就被炸開了一個個豁口。

    就算這還遠不能跟后世的火炮相比,但這些戍守鄴城之人見過刀劍見過弓/弩箭矢,卻何曾見過這樣的武器!

    為喬琰所推行的《昌言》,的確已將天理人事之說做出了一番解釋,但那其中也未曾將炸藥的原理也給盡數交代個明白。

    這方今時節,也還正是會將此等神異之物當做天降雷火的大環境。

    以至于在轟鳴聲響起的一瞬間門,原本就已被周遭的強兵來襲給驚破了膽子的鄴城守軍,只恨不得自己能多比別人長上兩條腿,用最快的速度朝著城下奔逃而走。

    袁紹一個疏忽,便險些被人給推搡到了地上,得虧是被身旁的士卒給盡快攙扶了一把,這才未曾出現直接摔倒在地的情形。

    可喬琰那方,卻是一點都不給他解釋其中花招的機會,已讓緊隨著那輪轟炸之后的攻擊毫無遲疑地發作了出來。

    床弩在樂平科學院的改造后,若是不必刻意精準于瞄準,射程比之當年進攻涼州之時還長進了不少,也一改此前易于被巨大的張拉力道所破壞的劣勢,在第一輪火藥的投擲之后,還在以穩定的頻率朝著鄴城城頭射擊。

    弩機的驚人穿透力,尤以一支扎穿了城頭望樓的重箭為最。

    身在望樓之中的士卒也連帶著遭了殃。

    以至于誰也無法在此時確認,大雍那方的床弩到底在洞穿敵方的命中精準度上有著多高的水準。

    那些未曾命中的到底是因間門隔太遠沒能擊中目標,還是僅僅想要進行大范圍的打擊制造恐慌。

    袁紹在讓人支撐起盾牌的同時便也留意到,鄴城城頭上還在城頭弩機之前待命的士卒已不知覺地少掉了大半。

    因雷火轟鳴而造成的影響里,袁紹哪能輕易遏住這些人四散奔逃之勢。

    他一把抽出了身邊的佩劍,扎進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逃兵的胸膛。

    似乎是意識到了這位大將軍的意圖,與他達成協定的守城將領當即放聲高喝道:“肅靜!后退者死!”

    這句一出,加上當真有逃兵被斬殺,讓這些士卒后退的趨勢微微一滯。

    可也幾乎就是在同時,大雍那方的軍隊已朝著前方推進而來,根本沒有留給他們以什么整頓軍備的機會。

    先行的戰車庇護著后方的霹靂車,在行到距離城頭二百來步的位置,頓時將一塊塊石頭與滾球都朝著城頭拋擲了過來。

    這霹靂車本就因拋擲滾石有若霹靂而得名,在今日的這出遠距離投擲襲擊城關上,更是表現出了其遠勝于此前在野外交手之時的本領。

    而同時在此時被砸在城頭上又當即碎裂開來的滾球則是,被灌注了特殊東西的……木球!

    “大將軍當心!”

    袁紹被身旁的士卒一拽,這才勉強避開了一片彈飛出來的滾球木片,但衣擺上還是被澆上了一點球中所裝的液體。

    空氣中迸濺開來的氣味讓他神情不由一變。

    糟糕,是油!

    滾油大多被用在守城之中,可因其在今時的昂貴,無論是守城還是攻城的一方都甚少將其派上用場,可在這等本就是要用來展現大雍戰力的最后一戰中,喬琰絕不會在此事上有所吝嗇。

    火油火箭的結合利用,在當年呂令雎等人進攻遼東沓氏之時曾經被用上過,今日也不妨在鄴城再逞一次威風!

    突如其來的木球飛落,油水四濺,在倉促之間門根本不可能被清理個干凈。

    也正是在城頭的應對慌亂之中,被喬琰征調到了正面戰場的神臂弓營統領太史慈和頗有冒險爭功精神的魏延,已是各自領著弓/弩手沖殺上前,將栓系著油布的火箭朝著城頭飛射了出去。

    箭矢的高拋落地,在這等不為命中敵人只為點火的行動中,并未造成多少實質性的人員傷亡,可地面浸潤的油隨著火箭的落地已在一瞬間門燃燒了起來。

    袁紹想要讓這些守軍半步不退,可他自己都無法在此刻站定在火中,已是倉皇地撕掉了那處沾染油污的衣角,以盡快的速度撤到了城頭之下。

    饒是他已算行動足夠快的了,那些迸濺開來的火星和依然在被霹靂車砸出的石土碎屑,還是難以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臉上,讓他在好容易站定的時候,也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哪里還有最開始登上城頭時候的大將軍氣度。

    “愣著做什么,還不去打水滅火!”

    但袁紹這一退,那些因受到了威脅而不敢撤離的士卒,為了確保自己能在這番亂象之中保住性命,已是快速地朝著兩側逃奔而走。

    這可不是一件保命之事。

    城上的守軍若不能給城下造成足夠壓制力的話……

    只有可能迎來城下更為迅猛的進攻!

    徐晃的先登營原本就是為了此時而存在的,麴義的重甲軍也絕不會在此時退讓分毫,而同在此地的樂進也早因跟徐晃在攔截袁譚那一戰中混了個熟,一并跟了上去。

    從喬琰的視線中看去,那鄴城城頭的火光背景下,正是一片蜂擁而上腳步堅定的步兵護送著攻城車直奔城下而去。

    未得準允出兵號令的騎兵則在此時個個都做出了蓄勢待發之態。

    但他們的存在比起攻城,更大的意義顯然還是在收攏包圍圈上。

    鄴城的周遭已隨著指令下達,被徹底包圍成了一塊令人插翅難飛的鐵桶。

    位居鄴城四角的馬超呂布呂令雎和曹昂四方人手,隨時可以對嘗試突圍脫逃之人做出最為精準的捕捉攔截。

    雖然曹操怎么看都覺得,把曹昂混到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但想到這到底也是在給子脩一個混出戰功的機會,又將本還想要出口的話給收了回去。

    何況,在這番攻城的勢如破竹、局勢萬變面前,曹操也沒這個多余的精力對著這個調派指令做出什么辯駁。

    好像也僅僅是很短的那么一點時間門里未曾朝著城下看去,那頭的先登部隊就已經接近到了城下百余步的位置。

    也不知是否是因為河北士族已和漢室的利益綁定在了一處,或者說是被袁紹綁上了這條賊船,于是不得不在此時做出拼死反擊,隨著城頭火光稍熄,在其上又已有弓箭手對著城下進攻的兵卒做出了攔阻。

    但在這個距離之下,那些霹靂車已不再高拋滾石,而是將那些炸藥再度朝著城頭轟炸了過去。

    城頭陸續發出的炸響,讓攻城車以全速沖向了城門發出的重擊,都被完全遮蓋在了下頭,但這因鑿井車而受到改良啟發的攻城車所造成的破壞力,卻絕沒有任何一點削弱的意思!

    與此同時,遠道而來推進的云梯終于抵達了鄴城的下方。

    并不只是在由喬琰所率的關中兵馬主力進攻的一面,而是三面!

    城門處的地動山搖在攻城車的一次次撞擊后變得越發分明,也讓袁紹那本覺鄴城能死守幾日的希冀,徹底變成了一種奢望。

    接收到他命令的士卒連忙前去試圖將那城門給堵住,但就算堵住了下頭的城門,又要如何防著上頭憑借火海掩護而完成的攀援呢?

    顧此失彼的無奈中,袁紹根本無法憑借著肉體凡軀做出逆轉局面之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在遠處的城門之上在側面的銜接處出現了一陣難以負重的聲響。

    就算這道門扇還沒有被立刻轟開,這也已經是個極度不祥的信號!

    而在城頭之上傳來的慘呼,更是讓袁紹驚覺,通過云梯攀援而上的隊伍在進度上很可能要比轟開城門的這一路還要快得多。

    也不知道是由城外的攻城兵馬拋擲出來的,還是由那后頭的霹靂車砸進來的,一枚引線還未徹底燃盡的炸藥忽然在此時滾到了袁紹的腳邊。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袁紹也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爆發力,讓其本因之前的數次受氣而虛弱了不少的身體,都有了迅疾撲向附近屏障的速度。

    他剛來得及讓自己躲藏在這掩體之后,便聽到了一陣令他耳膜險些給震開的聲響。

    但他躲過了那轟炸的主體,卻沒能躲過后續的影響。

    一道磚石碎片橫飛而出,直接扎在了他的腿上。

    劇烈的疼痛讓他此時不需要再有下屬對他做出什么小心的提醒,都能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

    這鄴城的城墻看似堅固,實則在大雍兵馬的強勢來犯面前,根本就是脆弱不堪到了極致。

    他能怎么辦?

    在這樣劣勢到極致的處境下,他只能選擇逃亡。

    無論城外的包圍是否難以突破,他若是繼續選擇守在這城墻之下,只會成為在敵方攻城之時的第一個犧牲品!

    眼看已無遲疑的時間門,袁紹甚至顧不得跟戍守于此地的士卒做出一星半點的解釋,便已拖著那條受傷的腿翻身上馬,朝著那鄴城之內單獨建出的宮城方向疾奔而去。

    外城是保不住了,宮城倒是還能作為短暫攔截的屏障。

    何況,如非必要的話,袁紹還不打算丟掉劉辯這個再好不過的棋子。

    然而讓袁紹格外頭疼且煩躁的是,當他以這等狼狽的姿態出現在劉辯面前的時候,對方直接拔出了天子劍,便朝著他砍了過來。

    但劉辯在深宮之中多年,未有什么歷練身手的機會,又哪里有可能在這樣的一出中對袁紹造成什么損傷。

    反倒是因袁紹那把尤自染血的長劍格擋,令劉辯當即往后踉蹌退出了一步,險些直接摔倒在地。

    “陛下——”袁紹一字一頓地開口,目光中帶上了一份冷意,“您這是在做什么?”

    “我這是在做什么?這不是如你所見嗎?”劉辯昂著脖子回道,“朕恨你欺我太甚!眼下竟落到了這般田地。”

    劉辯的神情因頭冠之上的十二旒遮擋,令人一時之間門難以看個分明,但他語氣之中的憤懣倒是能讓袁紹聽個清楚。

    這鄴城周遭的城防情況必然已經有人告知到了劉辯這里。

    被送去敵軍之中的刺殺之人到底有無得手也已不必說了。

    最后的反擊機會被人輕松壓滅,劉辯的天子之路也便走到了盡頭,所以他當然要怨!

    怨恨袁紹為何無法令他擺脫眼下的處境,反而加劇了他此刻的性命之危。

    可他心中苦悶,還有傷勢在身的袁紹同樣苦悶!

    他只覺自己腦海之中的最后一根弦,都快要因為劉辯這突如其來的行徑給崩裂開來了。

    他怒喝道:“我騙你?若非念及陛下昔年在董卓面前戰戰兢兢,毫無一點皇室風度,我又何必擔心讓您去行這等刺殺舉動之時會露餡在喬琰面前,轉而讓死士押解著陳琳去見她?”

    此時鄴城將破,袁紹應付劉辯的最后一點耐心也已經徹底告罄。

    眼見劉辯還要問責于他,將難以抗衡喬琰的過錯推諉到他的身上,袁紹還應付他做什么!

    “又若非陛下并無治國之才,何必將冀青二州政事處理與士人招募之事都交托在我手中!這大漢天子的臉面難道真的是由喬琰給踐踏下去的嗎?”

    “你!”劉辯的臉色頓時漲紅了起來。

    可數年身居皇位卻并無過多實權的經歷,讓他的心性在這數年之間門并未有太多的成長。

    面對著袁紹在此刻對他這出劈頭蓋臉的指責,他竟然在一時之間門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當做出何種回復。

    那把本是他打算用來斬殺袁紹以泄憤的長劍,在他又往后退出了一步之時松手落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當啷的響聲,也讓他如夢初醒一般神情一變。

    他忽然急沖上前了兩步,意圖握住袁紹的手,眼見袁紹躲了過去,他連忙問道:“大將軍,這已不是我們互相追究的時候了,現在鄴城將破,我等到底該當如何應付?”

    喬琰攻入城中之時,誰知會不會就是他的身死時刻。

    但劉辯登基是比喬琰早了七年,他的年紀卻比喬琰還小兩歲。

    這還正是大好年華的時候,他絕舍不得就這么死去!

    可袁紹已在劉辯方才的表現中判斷出,就算他此刻帶著劉辯一并離開,他們也絕不可能再做到困境之中相互扶持,圖謀再起。

    這位大漢的皇帝只會成為拖累他的存在。

    那么,與其讓劉辯再因哪一出打擊而在背后捅他一刀,還不如再不管什么漢室或是大雍,直接帶著自己的下屬殺出城去,奔走至于邊陲之地,起碼先保全自己的性命再說!

    袁紹是這么想的,也當即將其付諸了行動。

    他只是在轉身快步離去的時候又朝著劉辯丟下了一句話,“陛下還是盡快尋個地方藏起來吧,記得將冠冕朝服都給脫了,說不定還能趁著混亂的局面逃出去。臣就此告退了!”

    這最后一句話說出的時候,音量已到了幾不可聞的狀態。

    袁紹的近衛甚至還對著劉辯攔了一攔,這才快步追上了袁紹的腳步。

    劉辯臉上頓時浮現出了一抹惶恐之色。

    他被袁紹給放棄了?

    那現在到底還有誰能對他做出什么有效的庇護?

    為他傳遞消息的小黃門更是在此時朝著他送來了一個天塌地陷的消息。

    鄴城的外城墻被攻破了!

    那么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的騎兵當即沖入了城中。

    “陛下!他們在城中喊著,入城之后嚴禁燒殺搶掠之舉,盡快擒拿所有反賊……”

    顧慮劉辯聽到反賊二字是否會有什么不快的情緒,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那小黃門焦慮萬分地說道:“他們還說,搜捕到陛下和袁大將軍的便是首功!”

    “首功……”劉辯在原地踱步了一圈,只恨不得自己能在此刻生出一雙翅膀,直接飛到鄴城之外,可恨他想得挺美,人卻依然還在原地。

    他不知道袁紹方才匆匆離去后到底能否逃亡成功,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他一把拽住了這小黃門,說道:“快,協助朕一道躲藏起來。”

    當皇帝當到了他這個份上,已實屬是個可悲之事。

    但保命的想法占據了他的全部頭腦,讓他暫時無暇顧及此事。

    他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庇護之所。

    而當這位漢室皇帝用最為窩囊的方式藏匿起來的時候,另一頭的大雍天子也在近衛的護持之下策馬入城。

    城頭點燃的烈火因油被燒盡的情況,已是漸漸熄滅了下去。

    當喬琰抬頭看去,便見那本還得算是王都的城門之上一片斑駁。

    一抹殘灰自那鄴城二字的牌匾之上吹落了下來,正落在了她下意識攤開的掌心之上,仿佛是這漢室的星火終究在此刻只剩下了一點殘骸。

    也正是覆亡在她的手中。

    但這份對漢室末路的同情早在她選擇登基之前就已徹底消退了下去,此時也著實不必多說。

    還是先將劉辯和袁紹捉拿到手再說。

    不過當她行入城中不久便聽后頭有人策馬疾馳而來,喊出的正是“陛下留步”四字。

    她轉頭就見王粲一臉嚴肅地趕來,在行到近處之時緩了口氣,方才說道:“微臣有一事要啟奏。”

    喬琰挑了挑眉頭。

    這好像不會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這位頗得喬琰信任的才子,在投效于她麾下的這幾年里,沒少替她處理文書之職,也算是見慣了風雨的。

    想想就連那封申討鄴城朝廷的檄文都是出自于王粲之手,他也就更不像是會因為等閑之事而急眼之人。

    喬琰與他退到一邊,避開了周遭的耳目,便聽王粲說道:“陛下先前未曾紆尊降貴前去見陳孔璋,乃是對的。”

    他方才得了喬琰的命令去見陳琳之時,發覺那幾位鄴城來使的表現不對。

    王粲是何其敏銳之人,他清楚地看到,來人眼見是他前來而非喬琰之時,臉上暗藏的失落之色里赫然夾雜著幾分兇戾之氣,出于警覺的想法,當即讓人將他們擒拿了下來。

    這一抓還真抓出了問題來!

    “這些人的身上都在靠近我軍之時被搜尋過,并未藏匿有武器,可那捆綁著陳孔璋的繩索之中和他的發簪卻是帶毒的利器,實是用心險惡至極!”

    王粲簡直要被鄴城的這群人給氣死了。

    他們懷揣著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倘若陛下真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是出于對人才的看重這才來見這被作為獻禮的才子,卻在這等情形下遭到了突如其來的刺殺,那會是何等以怨報德之事!

    更何況,在這天下行將一統,王業將定,百姓也能得以安居樂業的重要關頭,倘若喬琰出現了什么意外,誰知道這天下之間門是否會重新陷入動亂的局面!

    涼州的羌人、塞北的鮮卑、遼東的烏桓所臣服的也都是由喬琰所統領的大雍,而不是那所謂有著四百年積威的大漢,要是這些四境邊陲之地再行叛逆,無疑是要讓眼下的局勢更加火上澆油。

    他們此前連冀州青州內部都未必能夠治理妥當,甚至一度讓亂賊重新打著黃巾余黨的名義復起,憑什么認為,他們能夠肩挑天下之重?

    所謂的守衛漢室、尊奉正統,在他們眼里也不過是個用來確保自己手中能握持有足夠權柄的理由罷了,是他們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上位者的幌子,絕非當真有這等心念萬民,效仿文景光武之風的覺悟!

    幸好……

    幸好陛下深知眼下的輕重緩急,根本未曾和袁紹那頭的花招正面較量。

    否則,就算憑借著陛下的身手能將這等東西給躲避過去,若是說出去,還顯得有點掉價呢!

    喬琰看了看王粲這個比她看起來還要憤慨的樣子,不由笑道:“行了,總歸沒出什么事就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在走出兩步后又忽然停下,朝著王粲問道:“說起來,陳孔璋參與到這出刺殺舉動之中了嗎?”

    “應該……沒有吧。”王粲回道,“我去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剛被打暈醒來的狀態,似乎是對袁紹選擇將他在此時作為犧牲品大覺悲憤,在被搜出了那些毒針之后他更是當場痛罵袁紹此人盡用些小人行徑,累他陳琳筆下操守不保也便罷了,竟還做出今日這番舉動。這漢室基業若能興復在他這種人的手里,那才是這天下一等一的笑話。”

    “陛下的意思是?”

    喬琰擺擺手,“那就將他先帶下去吧,陳孔璋出口成章,當日那篇檄文之中,本也令人覺得他用筆多有收斂之處,未曾在批駁之言上下重詞,若真將其殺了,還難免覺得可惜。”

    “等此番鄴城平定后,我還要借他筆桿子一用!”

    眼見喬琰似乎并未被此插曲影響心情,王粲不由松了一口氣。

    但他還是不免忿忿不平地想著,陳琳可以被放過,但陛下可千萬別因為袁紹這出身便對他有所放過啊!

    這出殺招都即將落在頭上了,別管這是否得算是人贓并獲,都該當對想出這等齷齪伎倆的始作俑者給從嚴處理才是!

    王粲這人吧,文章寫得挺好,隱藏自己的心思卻顯然不大成。

    種種想法就差沒直接寫在臉上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喬琰將其看了個清楚,再度開口說道,“如何處置袁紹和那位偽朝天子,我心中有數。”

    她怎么會對如何處理袁紹有什么猶豫呢?

    在這場冀州攻伐之戰前她對世家先行削弱一番的舉動,又以陳郡袁氏這路本家取代汝南袁氏的地位,本就是要為今日對著汝南袁氏發起清算而做準備。

    兗州世家在參與進了阻攔曹操向她投誠的行動中后遵照著族譜抓人,這些簇擁在漢天子劉辯周遭的河北世家同樣別想逃脫懲處!

    在冀州乃是“叛逆賊子聚集之地”的情況下,這出清剿,哪怕是殺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憑靠著她在冀州地界上所能調動的兵力,都絕無一人敢對她說出攔阻之言。

    更何況,她還有另外的一個法子來處理此事。

    一個,實在很有意思,又同樣有理有據的法子。

    被王粲攔住告知刺殺之事的這點時間門,倒是讓她的下屬有了這個時間門在死守鄴城四周的情況下入城搜捕清場。

    懸殊的人數,讓袁紹這些身在鄴城之中的叛賊絕無一點僥幸脫逃的可能。

    就算真有什么藏匿起來的舉動,在城中的兵卒挨家挨戶的搜尋之中,也相繼被找了出來。

    何況,鄴城朝堂之上的官員還有不少人早已不想跟袁紹同流合污了,對于喬琰以大雍代替大漢的舉動,也并無那么多排斥的情緒,在這最后一隅的攻占之中,也恰恰是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

    喬琰踏足這鄴城朝廷所在之地的時候,劉辯已被人從這皇宮枯井之中搜捕了出來,袁紹也被人自民戶中捉拿到手,被相繼押解了過來。

    反倒是楊彪因楊修的緣故,還被小心地保護了起來,簡直像是這群家伙生怕有人會在這最后關頭狗急跳墻。

    這兩方人在鄴城的朝會大殿之上站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列,看起來著實是很有意思。

    而眼見喬琰親自到來,劉辯和袁紹等人最后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正主到了。

    手握重兵的大雍天子,若是要想在這座已然歸屬于她的鄴城之中裁決什么人的生死,根本不是什么難事。

    哪怕劉辯在名義上有著大漢天子的名頭,袁紹則是背靠著四世三公的人脈,也并不能改變這個可怕的事實。

    不過是在他們愣神的短短時間門內,喬琰已毫不避諱地坐在了上首,也便是那個原本屬于劉辯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在下方的眾人臉上掃視了過去,令人不由自主地避讓開了她的視線。

    數年不見,喬琰的面容原本已經在袁紹的記憶之中有些模糊了,可在這一刻,七年前的洛陽她朝著他這邊射出了一箭的場景,又重新變得異常清晰,也和他現在所面臨的處境重合在了一起。

    唯獨有些區別的是,當年她還是州牧是將領的豪情,今日卻當真是天下之主的風范威儀!

    “六月之時,我已讓人送交國書至于鄴城,書信中直言,天下號令不當出自兩朝,漢室余孽殘存之地,百姓依然難以豐收自足,反在數年之間門多有民生慘淡之事,今日王師破城而入,自當將此事逐一分說。”

    她一開口,便是一句論罪之言!

    誰都聽得出喬琰在話中所蘊藏的潛臺詞。

    這已顯然不可能是一出和平交接了。

    “漢室余孽”與“民生慘淡”這八個字,赫然是要將這鄴城朝廷給釘死在恥辱柱上。

    不過,讓在場眾人始料未及的是,喬琰的下一句話是:“既是要論罪,那就由私事到國事由小到大來算吧。”

    喬琰這話一出,袁紹無端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私事?什么私事?

    如今鄴城朝廷的所有伎倆都已在喬琰面前折戟,再不剩任何一點回轉的余地。

    鄴城朝廷這邊是投降也好,伏誅也罷,她此刻頭號要事本當是直接宣判漢室統治的徹底敗亡,令大雍在名義上徹底掃平天下,實不該還將多余的時間門來上一出所謂的由小到大之言。

    喬琰話音剛落,他又已看到有人將數個糧袋抬入了殿中。

    她開口問道:“袁本初,倘若朕未曾記錯的話,七年之前的六月你曾經向我借了五萬石的糧食?”

    袁紹本就已經極不好看的臉色,在她這話說出的時候徹底難看了下去。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出借糧之事!

    當年他還覺得,這不過是他用來從喬琰身上盤剝利益的舉動,甚至也并不妨礙他用來和一并參與到董卓之亂中的其余勢力賣個好,卻不想,當年的那出借條之上被喬琰挖出了這樣的一個大坑,到了讓他再無有機會償還的地步。

    那出利息難還的情況甚至被喬琰給登載在了樂平月報之上,讓他成為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她此時再提起此事,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早已該當算是一出陳年舊事了。

    喬琰也不是沒從當年的月報刊登之中獲利。

    何況,袁紹再如何不通于術算之事,早在當年許攸自長安回返之后他也總能在下屬的幫助之下算出其欠債了。時至今年,那已是個將天下糧倉匯聚到一處,也絕無可能將其還清的數字!

    喬琰卻好像絲毫也沒覺得,自己在此時翻舊賬是什么沒必要的行為。

    她的指尖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語氣肅然:“欠債還錢之事天經地義,你袁本初不拿這五萬石糧食當回事,我卻要同你算個明白——”

    “當年的五萬石糧可令七百戶之民活命一年,這數年間門災禍橫行多有饑年,民多難以飽食,若精打細算來用,甚至可令千戶之民僥幸存活。”

    “糧或有價,可以借取,可以商談利息,人命卻絕無價碼可言!”

    幾乎就是在這話以擲地有聲的方式說完之際,一個糧袋被喬琰的下屬丟到了袁紹的面前。

    糧袋落地砸下,在這因喬琰發難而無人膽敢出聲的大殿內發出了一聲響聲,簡直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了袁紹的胸口。

    只聽得喬琰冷聲說道:“其余諸事姑且不論。”

    袁紹那出荒唐可笑的刺殺,她甚至懶得將其放在臺面上掰扯,反正汝南袁氏的笑話已經不差這一個了。

    但這筆賬,她卻要跟袁紹說個明白,絕不給他以在此時渾水摸魚的機會。

    “袁本初,這頭一件私事便是,今日,你要么便將這筆糧食連本帶利地親自數出來交到我的手中,要么——”

    “就以你袁氏子弟和這些河北士族的性命來抵吧!”

    424. 424(一更) 袁紹數麥

    連本帶利地將那筆糧食還回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七年又兩個月——

    這是距離喬琰當年的那筆借糧發生的時間。

    就算去掉約定之中不必算取利息的一年,那剩下的也有六年又兩個月的時間。

    都不用說六年了!

    兩個月!兩個月就可以讓這筆欠債變成以億來計算的數量,還不像是原本的約定一般乃是以粒來數,而是石!

    整個冀州青州境內的府庫加在了一處,都沒有這個數量的糧食!

    那還何談什么“要么將糧食連本帶利奉還,要么用命來還”?

    她明明可以直接用攻破鄴城的理由將他袁紹給殺了,卻偏偏還要用這種舊賬重提的方式來說,若不是要再打壓一輪汝南袁氏的臉面,簡直沒有別的可能。

    反正在鄴城城破之時,他便已經做好了身死的準備,在沒能成功從此地逃離之時,心中也已經有了一番了然的覺悟,大不了便是殺頭論處好了。

    但袁紹沒答話,總會有別人坐不住的。

    在這份質問袁紹做出抉擇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人出列問道:“敢問大雍陛下,袁紹欠您的債務令其歸還便是,為何還要我等河北士族以命相償?”

    “我等昔年為擁躉漢室基業奔赴鄴城,未知大雍治下是何等面貌,為袁紹所誆騙以至于與您刀劍相向,今日若因城破之故而殞命,也算我等識人不清招致,然我等未曾為禍鄉里,反多有幫扶,陛下若以此等罪責予以連坐,難服河北子民!”

    喬琰抬眸朝著對方看去。

    這句“難服河北子民”從對方的口中說出,倒是義正辭嚴得很,大約不算是個假話。

    不過到底是因為他們幫扶鄉里,才讓喬琰對河北世家連坐難以服眾,還是因為他們早已深入冀青一州盤根錯節的勢力,那可當真不好說。

    她開口問道:“足下何人?”

    那人回道:“巨鹿耿氏耿苞。”

    巨鹿宋子縣耿氏……

    自光武帝起,一門列侯四人,兩千石九人,有從鄧禹西征戰死云陽者,有為輔威將軍者,有為代郡太守者,雖因時局變遷而逐漸衰敗,但也依然稱得上是冀州名門之家。

    倒是有這個身在堂上發出質問的資格。

    他這話一出也當即迎來了另外一方的響應。

    “不錯,陛下要問責于袁紹,為何要將河北世家盡數牽連!”

    這算是什么連坐之法?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說話之人自覺自己比起耿苞,還要有這個開口的資格,從他此刻身居堂上卻并未遭到任何的限制,還是一身武將打扮,便能看出些端倪了。

    只因在鄴城被攻破之時,他因自己乃是審配侄子的緣故駐守在一方城門,在發覺無力守城后,當即以識時務的表現選擇了朝著喬琰這方投誠,把還未曾撞開的城門給直接打開了。

    若只是如此也便罷了。

    那躲藏入民戶之家的袁紹,其實也是此人給找出來的,算起來還得給他算一份不小的功勛。

    不過,審配為袁紹守城死戰,他的侄子卻有這等快速倒戈的本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也得算是個好笑之事。

    審榮怎么看都覺得,自己既有這等果斷棄暗投明的抉擇,又有抓獲袁紹的重要功勞,就算不能借此在大雍朝廷中領到一份出挑的戰功,有了借此升遷的機會,也合該能將自己在袁紹麾下為將的負面影響給一筆抹消。

    可若是先算私事后算公事,豈不是要先因袁紹無力償還債務給一并拉下水了?

    這可不成!

    他們陰安審氏也并不只有審配那個固執之人,雖說此前對于袁紹有著這樣的一番支持,現在解綁也不遲!

    喬琰回問道:“袁本初若非董卓之亂間的表現,料來也不會被你等河北世家看中,協助他拿下冀州青州大權。還是說,你們看中的是他在何進面前諫言董卓可用、是他聯手其弟袁術火燒洛陽宮室,又或者是他為迫走盧植便給予董卓進京的機會?”

    后面的三件都在許攸的那篇據實記錄之中說道了個明白,也有著天下之人作為人證,就連袁紹自己都不可能對其做出狡辯,更何況是這些河北世家。

    此刻聽喬琰如此發問,審榮連忙回道:“自然不是后者。”

    他若是應了下來,便實在不必說自己對漢室有多少忠誠之人。

    然而他話剛開口,便聽喬琰緊追其后問道:“可袁紹在平董卓之亂中有何種表現?”

    審榮:“……”

    糟了,掉坑里了。

    喬琰根本沒給他一點從中插話的余地,已接著說道:“是他在那虎牢關外不顧叔父身在董卓刀兵脅迫之下,遲遲未曾進軍,還是他未能抗衡胡軫華雄聯軍,令彼時的東郡太守喪命成皋,還是他憑借著盟軍攻破了虎牢關卻還是遲到了數日才抵達洛陽,以至于董卓有機會挾持漢帝外逃于長安?”

    審榮:“……”

    他當然也不能在此時說個“是”字,否則只會顯得他們河北世家枉稱世代為官、家學淵源,竟會被袁紹的這等難看表現所折服,支持了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人。

    “以朕看來,袁紹在彼時那出征戰之中唯獨稱得上可圈可點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件事了。他知道自己軍中糧草不足勇于承認,總好過死鴨子嘴硬讓士卒餓死,甚至將這五萬石糧食的債務盡數扛在自己的身上,這汝南袁氏門庭還算有幾分擔當。”

    “可惜你等寄托厚望于他,令此人膽魄橫生,拒不還賬,以至到了今日之債務,我將此私債連帶著你等一并算進去,有何不妥!”

    這……這簡直就是在無理取鬧!

    可對于此刻手握兵權的喬琰來說,她就算是將河北世家全砍了個干凈,隨后便說這是她在攻伐鄴城之時不慎殺光的,以大雍其余各州眼下的情形,難道她便會面對什么麻煩不成?

    只怕不會的。

    可審榮實在是不想死啊!

    若不是因為不想死,他何必在城破之前就在偏門做出了這等抉擇,成了個開城獻降之人。

    一想到這筆債務實是因為袁紹的愚蠢和傲慢,才演化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他在回頭朝著袁紹看去之時,臉上便不免多出了一份勃然怒火。

    他們真是要被袁紹給害死了!

    若是早在喬琰登基之時,他們便順水推舟地承認漢室已亡,既然身在長安的劉虞退了位他,他們這鄴城朝廷也當不復存在,順應百姓之望承認大雍才是正統,又哪里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啊……

    審榮不得不將自己的腦子在此刻飛速地運轉了起來,只恨不得自己還能在此時憑借著什么東西手握一份功勛,將這死難災劫給抵擋過去。

    可惜他是個武將,可沒有審配那等頭腦。

    反倒是站在他不遠處的另外一人忽然走出了隊列,朝著喬琰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陛下,是否由袁紹親自數出糧食償還債務,我等便都能活命了?”

    他沒有像是審榮、耿苞一般去跟喬琰申辯,為何要因袁紹之事將河北士人都給拉下水,無疑是個正確的決定。

    對方此刻這個尚算冷靜的表現,也不免令喬琰高看他一眼。

    眼見喬琰示意他說下去,這年輕人接話道:“陛下攻伐鄴城已定,冀州青州均為大雍疆土,疆土之內所出便均為陛下所有,河北世家余財不必多提。然我等若為陛下躬耕勞作、辦事效力,當有所得,或為米糧或為錢資,若將其盡數交托于袁紹之手,令其仔細計數,直到還清陛下欠債之時,未知可否?”

    袁紹所欠下的債務,還不還得清這件事,但凡是有那么幾分術算能力的人都不會看不明白,但這出還債是可以鉆空子的!

    不錯,債務是還不清,但一直在做出還債的舉動,是不是可行呢?

    袁紹陡然一驚,朝著這開口的年輕人看去,厲聲問道:“沮鵠,你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沮鵠的確是袁紹手下沮授之子,但他廣平沮氏人口何其之眾,光是此刻同在朝堂之上的,便還有他的叔叔沮宗。

    父親已因袁紹的緣故被喬琰的部將擒獲,此刻還是生死未知的狀態,已算是他廣平沮氏對于袁紹仁至義盡了,為何非要讓他們為袁紹陪葬!

    “我等,甚至你汝南袁氏的其余子弟,都可以在陛下的手下辦事。若陛下以為我等眼力不佳,誤信袁紹,不堪擔負重任,那便令我等前去軍屯之中耕作便是,只要還能有那石米的產出,如此多的河北世家子弟,必定能夠令袁紹親手來數。數米未停,便是我等尚在償還其虧欠陛下之債務,并無拒不還債之意。”

    他伏地朝著喬琰叩首又行了一禮,“請陛下開恩,準允我等以此法還債,保住性命!”

    在這等還債之法中,他們這些河北世家就算暫時失去了家產,也不得不將他們的勞動所得,都上交到喬琰的手中,但數代的世家培養,絕不會讓他們在頃刻之間泯然于眾人。

    鄴城被破,天下歸一,何其多的地方還有著人手空缺,倘若光是依靠著樂平書院培養出的人手,還是遠遠不夠的,那么他們這些把柄和性命都在喬琰手中的河北世家,是否正是她最為合適的委任人選呢?

    他們之中但凡能有一個領上百石千石的俸祿,交到袁紹的手中來計數之時,便能拖延上不少的時間了!

    再如若陛下終有一日有了放過他們的想法,在他們尚都保住了性命的情況下,也還有從中回旋的余地。

    要是現在就死了,那才是當真不能挽回了!

    這個法子之中唯獨有些可憐的,大概就是袁紹了。

    他原本還是這鄴城之中高高在上,威勢有甚于天子的大將軍,卻在一夕之間,非但要成為階下囚,還要不斷地用他那雙養尊處優的手來計算麥子的多少。

    但比起所有人都要因他的愚蠢而喪命,這已經是一個最好的結局了。

    只是……喬琰會同意這個想法嗎?

    若是她鐵了心要將袁紹和對她做出反對舉動的河北世家全部斬殺,那么他沮鵠此時的諫言便是在往喬琰的底線上踐踏,或許非但不能讓自己保住性命,反而要讓全家都因此而遭到更為酷烈的打擊。

    可伸頭也是死,縮頭也是死,他自父親教導之中養成的脾氣絕不容許他在此時因怯懦而猶豫,還不如嘗試一搏,拼出一條生路來!

    在他抬頭之時,他小心地朝著那位端坐上首的帝王看去。

    三軍合圍鄴城的壯闊聲勢,讓他無法不對其天然存有一份敬畏之心,想想她是如何走到今日這一步的傳奇經歷,沮鵠更有幾分不敢對其直視的念頭。

    可他敏銳地看到,在他提出了這個解決之法后,在喬琰臉上浮現出的并非慍怒,反倒是一抹極其細微的笑容。

    的確是笑容!

    下一刻,他便聽到喬琰開口問道:“袁本初,你以為如何?”

    將汝南袁氏與河北涉事世家一并罰沒為勞工,犧牲他袁紹一個,往后每日負責數糧食還債,換來其中的大多數人保全性命,他袁紹以為如何?

    要不要接下這個保命之法?

    這簡直是個對袁紹來說艱難到了極點的選擇。

    以他當年為士人所簇擁,高官厚祿在手,聲威遍及兩州的情況,這個結果對他來說還不如死了!

    起碼在外人的流傳之中還能說,袁紹袁本初乃是與漢室共存亡,而被大雍天子所誅殺的,并不是像個螻蟻一般為求茍活而數著麥粒。

    但他并未忘記,在喬琰兵臨鄴城之時,他那三個兒子也都被活生生地作為俘虜帶到了鄴城的城下,倘若真能有沮鵠所說的這條生路,那他們或許也能被保全下來,最不濟也就是和他一并數米還債。

    這是讓汝南袁氏尤有一息尚存之法啊!

    被馬倫帶走前往樂平的兩個兒子早早就和汝南袁氏劃開了界限,剩下的汝南袁氏子弟也早隨著袁術之死而投效到了他的麾下。

    若是因傾力相助鄴城而自此湮沒消亡,他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與父親祖父交代!

    在他面前的這口糧袋已經在他的面前被人解開了繩索,露出了里面一顆顆麥子。

    這是袁紹原本從不在乎的東西,卻在此時沉甸甸地負載著不知多少人的生命,也直接壓在了他的心口。

    他……他忽然朝前伸手抓住了一把,一如他此前在兗州遁逃之時從河流中抓住了那一縷生機。

    “若大雍陛下準允,袁紹愿循此法……還債!”

    425. 425(二更+加更) 大漢落幕……

    這一句話說出,對袁紹來說遠比讓他現在就去死還要難受得多。

    多年間,他就算明知喬琰手握著何種戰績,也從未真將自己的位置放在喬琰之下。

    直到她建立大雍登臨天下至高之位,袁紹才勉強承認,無論是在能力還是魄力上,他都差了喬琰太多。

    可即便如此,面對著大雍兵馬的入境進攻,袁紹依然抱有一種能在最后翻盤的僥幸心理。

    他不愿意相信當真有人能以這等穩健的心態贏到最后,更不愿意相信,喬琰能憑借著女子之身走到這最后一步。

    只是到了現在,他何止要接受這樣的結果,也不得不將自己那等憑借著家世與履歷所編織而成的高貴,全都給打碎在這個已然易主的朝堂之上。

    他身上背負著的并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還有汝南袁氏總有一日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難道他要將這等希望寄托在早就成為喬琰下屬的袁耀身上嗎?

    不,當然不行!

    可在他心中一念轉圜過了喬琰的種種表現后,這份希望又好像渺茫到令他絕望。

    更絕望的顯然是,當沮鵠提出了這個化解河北世家死局的方略之后,袁紹他雖然并未朝著四周看去,卻隱約覺得有無數雙眼睛正在此時盯著他的后背。

    他到底愿不愿意答應這樣的條件,只怕并不是頭號要緊之事,總之,這些想要活命之人一定會押著他答應的,也絕不會給他自尋死路的機會。

    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還要讓袁紹清楚地意識到,他此前自以為的高高在上、眾人敬仰、從屬效力,原來是這么一番空中樓閣一般的存在。

    現在這座高樓被喬琰的強兵鐵騎撞碎了根基,當即垮塌了下去,也就浮現出了其本來的面目。

    他像是剛剛被人從夢境之中喚醒一般,又喃喃地說了一句:“愿循此法。”

    “好!”喬琰合掌一拍,回道:“倘若河北世家和你袁本初都沒有這個異議,那便按照這等法子來辦。”

    “方才你等已說了,冀州本為叛逆,朕領兵來平,世家資財盡為大雍所有,理當不再歸屬于你等,我這便讓人前去查抄。”

    “余者勞作所得交與汝南袁氏計數上繳,直到能將那筆糧食償還完畢為止。”

    她忽然抬眸朝著在場眾人的后方看去,說道:“沮公與和審正南為河北名士之冠,理當為其余眾人做好表率才對?”

    眾人連忙隨之回頭望去,這才看到,在這大殿之外不知道何時已多出了數人,或許已在殿外看著里頭的情景有一段時間了,其中正包括了早前就被俘虜的沮授審配等人,連帶著身在此地的,還有……袁紹的三個兒子。

    袁紹手中握住的那一把麥子忽然落了下去。

    再沒有比眼前這出還要尷尬的處境了。

    哪怕明知道他選擇應允這等交易籌碼,乃是為汝南袁氏留下活命的有生力量,在被一貫以來都被他俯視的兒子這般看著,他幾乎要將自己的后槽牙給咬碎在當場。

    然而身處于喬琰這方的大勝之勢威脅之下,就算是他都沒有這個反抗的余地,更何況是他的那幾個兒子。

    反倒是沮授一把推開了身邊鉗制住他的人手,走到了袁紹的跟前,在將他攙扶起來后朝著喬琰說道:“士可殺不可辱,大雍陛下若是想要折辱我河北士人,便是看錯了我等甘與漢室共存亡之心。”

    “昔年您也曾經說過,蠹蟲生于桃李,實難幸免,怎能將沮鵠、審榮小兒之言當真!既今日您為勝者,我等為魚肉,領死而已,何來什么茍全求生之事!”

    這出突如其來的辯駁,讓在場的河北士人臉色具是一變。

    沮授要做此為國捐軀之事無妨,可為何非要拉上他們!

    所幸,喬琰似乎并未因沮授這突如其來的質問而生出什么不悅的表現,反而在此時饒有興致地觀望了一番在他說出這番言語之后在場眾人各自迥異的神情,這才開口問道:“審正南也是這個想法?”

    審配沉默地站在原地了有一會兒。

    這個問題,倘若將其往前推上半個月來對他發問,他或許會給出和沮授一樣的答案。

    甚至若是偏激一些的話,他可能會對附和這等保命之舉的審榮扇過去一巴掌。

    可當它在此刻被拋到他的面前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始猶豫了。

    他親眼看到了大雍的將士展現出的是何種精神面貌,也見到了這些人在攻入冀州之后對各地民眾是如何的。這份足夠嚴整的軍紀在袁紹的麾下只有若干支隊伍有可能做到,而他們統一的特點便是能拿到充足的俸祿。

    在下曲陽被俘之后審配一路跟著對方的進軍行來,聽到過不少士卒聊起并州聊起關中的話語,也看到了與之相對的袁紹軍中的情況。

    當他被押解入鄴城,看到這些被裹挾入交戰之中的士卒尸體之時,當他聽聞早在半月多前,郭圖和逢紀就已經被袁紹出于振奮士氣的用意給斬殺了的時候,他心中的那桿秤早就已經在無形之中發生了偏移。

    那么,他是要選擇成全袁紹的名聲,與之一道走上滅亡,將他們陰安審氏也給一并拖下水去,還是選擇倒戈,以一種從頭來過的方式求活?

    在沮授看向他的目光中,審配最終還是給出了這個答案,“公與,我們做得已經夠多了。”

    從中平六年漢靈帝駕崩到如今,他們已經將自己七年有余的時間都用在了幫扶袁紹、幫扶鄴城朝廷在冀州青州站穩腳跟上,最終以自己也被俘虜,為這段生涯畫上一段句號。

    就算是最為挑剔之人也絕不能說,他們在作為袁紹屬臣之時有任何一點懈怠之處!

    可顯然,袁紹并未給他們以放手一搏的信任,也沒有逐鹿天下之人的能力和氣度,隨著這位天命所歸之人的到來,被一步步逼到了原形畢露。

    “袁公寧可相信,殺郭公則與逢元圖能用來拉攏河北世家,也不愿意相信,打從我等愿意投效在你門下之時便付出了我等的忠誠,再如何官高權重也絕無意圖越權于你的意思。”

    審配的語氣越發堅定,“公與,抱歉了,我無法在此時和你站在一路。何況,你愿意求死以全袁氏臉面,為大漢殉葬,你的這位明公當真愿意嗎?”

    袁紹只怕是不愿意的。

    在沮授跳出來為他來上一出維護聲名之舉的時候,袁紹還一度閃過了一個念頭,喬琰為了成全這份君臣之誼的佳話,會否收回此前的那出折辱之舉。

    可他又陡然對上了喬琰的目光。

    在那雙眼睛里,毫無任何一點要被人以這等方式挾制的神情,就像她也不必因為什么善待名士的名聲在戰前接見陳琳!

    沮授的這份質問,極有可能非但不能改善眼前的局勢,反而會令河北士族連帶著汝南袁氏招到更為酷烈的打擊。

    比起終日數著麥子數量茍延殘喘地活著,袁紹更不能接受他這袁氏的名聲會在樂平月報上會以更加不堪的方式傳揚,又或者是如同當年的何苗一般,在董卓的號令之下得了個死無全尸的結局!

    他慢慢地松開了沮授的手,握住了指縫間方才未曾全數落下的那一顆麥粒,回道:“多謝公與為我聲援,但我愿意接受這個決定。”

    “明……”沮授剛想再喊出一句明公,卻已意識到,此刻的袁紹心氣已喪,再難承載起這樣的一份重負,這個荒唐又窩囊的結局是他自己自己做出的選擇,不必再由別人做出置喙。

    沮授心中復雜不已,卻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可袁紹做出了這個選擇,又置漢室于何地,置他們這些下屬于何地呢?

    作為此刻掌控局面之人的喬琰顯然不會顧及他的這份心情。

    她開口道:“行了,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強求。這私仇的還糧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面我們來算算國事吧。”

    眼見下方的諸人一個個像是石樁一般呆滯在了當場,喬琰補了一句,“怎么,難道諸位覺得,我此番進攻冀州是專程來索要這筆欠債的不成?”

    她看起來好像當真是這么想的!

    誰讓袁紹所欠下的那筆天價債務和喬琰所提出的歸還方式,都半點沒有給人以私事的意味!

    更別說,這出債務最終的解決之法,竟是要將參與到守城之中的河北世家抄家之后沒為勞工,袁紹則親自數麥子到死為止。

    誰還能覺得這是一出私事?

    那分明就是喬琰對河北世家此前抉擇有誤而做出的打壓。

    然而當她說出這“國事”二字的時候,話中是絕不容任何人錯認的認真!

    眾人這才后知后覺地撇開了袁紹欠債這件事,重新看回到這進攻冀州青州之舉上來,也當即想到了六月里喬琰送來的那封國書。

    從始至終,那句“令不當出自兩朝”,才是她作為大雍天子值此登基不久之時御駕親征的緣由。

    重點在劉辯這位漢室天子的存在,不在于袁紹!

    糟了!沮鵠心中暗叫了一聲。

    他們這些河北世家的過錯何止是對袁紹發起了支援,還有以劉辯為漢室正統,為之沖鋒陷陣這一點。

    倘若他此前不要自作聰明地為了保全他們的性命,先對著喬琰做出了這樣一番讓步,甚至得到了在場有著相似身份之人的認可,他們原本可以兩罪并罰,或者逐級削減,而不像是此刻一般……

    為了解決那出私事,他們已自愿上交財產,甚至成為喬琰麾下軍屯之中的勞工,也便是個一窮二白的存在,可現在還要對“國事”再行議定懲罰,他們能拿出來的,只有自己的命而已!

    偏偏先前為了保命的種種舉動都是由他們自己主動提出的,并非喬琰給他們做出了什么誤導,這事情能怪得了誰?

    喬琰已在上首開了口:“何為國事?偽朝立于鄴城,不能保境安民,令流民四起;不能富國強兵,令饑荒中人各相食之事尤有發生;不能教民開化,只有種種愚民手段推行!朕承襲漢室之交托、民眾之厚望,方有今日,何能見二州子民居于水火之中!”

    她的目光已先一步轉向了劉辯。

    帝王威嚴在這一出對視之中有了何其分明的體現。

    劉辯本就已因鄴城城破而惶恐萬分,現在又看到了喬琰一點沒有要跟他念舊情的意思,在驚懼之下連連后退,若非身邊的侍衛攙扶了一把,險些直接跌坐到地上。

    他方站定,便怒道:“你要做什么?我是大漢天子!”

    “不……”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調說道,“就算你以這方鄴城朝廷為偽朝,你也該當記得,是我父親對你有一番知遇之恩才能令你有了青云直上的機會,我縱非天子也是大漢的弘農王。你不能殺我!”

    “弘農王?”喬琰搖了搖頭,氣定神閑地回道:”你這話說得不對,后漢宗室后裔里,能得我承認享有禮待的,不過一個山陽公和一個安邑公而已,哪里有什么弘農王?你總不能因為當年我對你送出了年節禮物,便以為你我之間可算是有交情吧?”

    “可你也不看看,我以漢靈皇帝墳頭黃土請你念及盡孝之心,未得你回應,想來是有和他劃開界限的想法,那便不必與我提及什么人情之說!”

    “我又以早年間進學手札贈送于你,希望你博聞廣記,修養己身,也未曾得你研討回信,唯見你識人不清,用人不明,貪戀皇位權柄,為禍冀青二州。何敢與我言說什么不能如何待你!”

    喬琰這話說的,讓劉辯一點從中反駁的余地都沒有。

    他確實曾經從喬琰那里接收到過這兩件禮物。

    劉宏的墳前黃土被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甚至還覺得,這大概是喬琰對他做出的什么影射嘲諷之舉。

    她所送來的手札筆記再怎么被人覺得是重要之物,在劉辯看來,反正鄴城之中也有教授他學問之人,同樣沒有什么大用。

    他又哪里會想到,這兩件年禮會在此時被喬琰以翻舊賬的方式提了出來,也成為了他不堪教導、不配為大漢子孫的證明!

    她話中語氣依然透著勝券在握的穩重,卻分明已真正展現出了對他的殺機,也讓他的腿腳徹底發軟了。

    只聽得喬琰接著說道:“偽朝頭領劉辯,故漢靈皇帝不孝之子孫,另起新都于鄴,冒領百姓賦稅七年,徭役征兵賦稅無一不重,今大雍克之,當以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警告那些還分散于四海的漢室子孫,他們若是如劉協劉虞一般上道,縱然無法享受到那等領取封地食邑的待遇,卻也絕不會再被她做出什么興兵剿滅之事。

    可若是他們之中非要有人這般想不開,效仿劉備參與到刺殺她的舉動中,又或者是效仿劉辯,以為漢室之名還能令其卷土重來,以天子位自居,對她的大雍做出什么討伐的舉動……

    那真是抱歉了,只能殺之了事,斬首示眾!

    這就是她給劉辯選擇的結果。

    她也根本沒給劉辯以再行狡辯正名的機會,在她抬手示意之間,當即有人上前,與方才那位攙扶他站定的侍從一道,將他給拖拽了下去。

    此前為了尋找到一個地方躲藏起來,免于被攻入鄴城的大雍兵馬發現,劉辯不得不摘掉了他代表天子身份的十二旒冕和龍袍,而后躲入的枯井之中,以至于當他被押解下去的時候,身上再無任何一點能代表他天子身份的東西,看起來更像是個被擒拿住的叛軍首領。

    不,若是和漢末數位自稱皇帝將軍的叛軍首領相比,劉辯可能還少了幾分氣勢。

    但無論他到底是何種表現,他都已暫時消失在了喬琰的面前,也消失在了在場眾人的面前。

    沮鵠還來不及為劉辯這突遭裁決的厄運所感慨,便已見喬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他的面色不由一白。

    對于冀青二州子民來說到底也曾有過漢室天子之名的劉辯,在這出對于“國事”的宣判面前,尚且被她直接推向了理當處死的結果,他們這些人,又該當迎來何種宣判?

    說白了,劉辯也不過是被袁紹推上了臺前的傀儡,最為符合這世家與皇權共治天下的目標,這才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

    或許這其中確實是有一拍即合的成分,但劉辯所面對的那些“治理青冀二州無能”“對百姓加諸苛捐雜稅之苦”“多行征兵之舉”之類的指控,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卻該當是這以袁紹為首的政治集團!

    “諸位本為漢臣。”喬琰再度開了口,也只說了這六個字。

    但這六個字,在這已落針可聞的大殿之中,卻像是一塊砸入了靜湖之中的巨石,帶著掀起狂瀾驚濤之力。

    她忽然拍案而起,以一種更加凜然的語氣說道:“我麾下也有漢臣,太尉皇甫義真,為漢室奔走,先有平定黃巾之亂,后有出征涼州邊陲,兢兢業業為將數十年,不墮其皇甫氏之名。再如盧公、荀公之流,更是身奉漢室之命,有舍己忘身之態。”

    “然漢室衰微,民心在我,漢臣也可為大雍之臣,所為不過一句海清河晏而已。這天下到底是姓劉還是姓喬,在他們這里從來沒有那么重要。”

    “可對諸位來說,這王權更迭之事,倒像是給你們累積權柄的契機罷了!”

    “敢問一句,平心而論,這鄴城到底為何要守?”

    這僅剩彈丸之地的鄴城,難道真是漢室精神之所系,明君圣主居于內廷,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折服嗎?

    還是說,他們在此刻抱殘守缺的不過是他們所謂的體面和權力,根本不在意,在那鄴城朝廷的治下,那些百姓到底已經比其余各州晚走出了多少步。

    “我也想再問一句,我與那劉辯到底誰堪配這皇位,竟令你袁本初聯手這河北世家子弟,在狗急跳墻之時還能拿出刺殺的戲碼!”

    沮授聞言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還真是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也著實是個齷齪且不上臺面之事。

    他本就不覺得喬琰在此時還有什么必要做出污蔑的舉動,當他看向袁紹的神情和動作之事更能確定,這還真是個屬實之舉。

    雖然喬琰好像根本未曾在意于此事一般直接往下說了下去,但這一意外消息,當真是令沮授對于袁紹的明公濾鏡再度破碎了一層。

    “河北世家——”

    喬琰冷笑了一聲,“自我麾下大軍于幽州南下,于并州東進,于兗州北來,于徐州西出,更有關中兵馬直抵河內,最終匯聚于鄴城的路上,所見塢堡重樓之多,遠勝于他處。怎么你冀州地界上是要取代幽州成為邊陲固守之地不成?”

    這當然沒有這個可能。

    這些塢堡的存在與其說的為了作為必要時候的躲藏避禍之地,不如說,這就是在袁紹的放任之下,河北世家用于掌控周邊的核心指揮之所。

    “于你等而言財富可以輕言放棄,只因你們很清楚,只要給了你們再度起勢的機會,這些財富都可以快速以其他方式攥取到手。”

    “你們何止是欠我那五萬石軍糧可以養活的民眾,更欠我那些因你等治理不當、過度募兵導致的黎民傷亡!”

    “還有,今日這守城之中,并非死于我方攻城,卻是死于你方勒令不可后退的,到底有幾人!”

    幾人……這可實在不是個容易在倉促之間得出結論的問題。

    就連袁紹這位本該只動動口作為領袖的,都在今日的這場交戰之中拔劍殺人,更何況是那些聽命于他的。

    喬琰徐徐接道:“既是要談國事,百姓便為國之根本,我就與諸位來談談這一筆賬。”

    “沮小將軍,先前對于那筆私債的解決方案乃是由你所提出,我很滿意,不知現在這一出,你又有何妙招?”

    沮鵠只恨不得自己先前從未給出過那樣的答案。

    現在的這個問題……就算他并未參與到這守城之戰中也著實不好回答。

    若要重罰,在喬琰的話中,他還依稀能聽出那等一命償一命的意味,可這數年間死于災害與兵禍的民眾何其之多,哪里是用他們這些士族子弟的命就能換完的!

    只怕還得將他們之中一些人的腦袋給多砍上幾塊。

    他也絕不能說出這等得罪人的話來,將這河北士族全送上死路。

    而若是將這個“妙招”說得太輕,只怕也會令喬琰不滿,那同樣是讓他好不容易自救回來的小命再度丟掉的絕境。

    他的額前幾乎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浮現出了一層冷汗。

    但正在他遲疑于自己該當如何回答之時,有一個人先站在了他的前頭。

    沮授朝著喬琰行了一禮,說道:“請陛下效昔年涼州與徐州之事吧。”

    涼州之事,便是以民眾狀告之法,處決漢陽四姓之中的當死之人。

    徐州之事,則是劉備在百姓的求情之下保全性命。

    這確實是最公平,也最能給冀州百姓一個交代的法子。

    當這句話是從沮授的口中說出之時,也就更有了一番執行起來的名正言順。

    此時已不必多問,沮授到底是出于對兒子尤有一份保全之心,還是他終于因看透了此刻的時局而愿意對喬琰做出幾分配合,總之這對她來說是個好消息。

    效力于她麾下的崔氏與田氏,以崔烈崔鈞和田豐為代表,其實也隸屬于河北世家的行列,若是對其當真奉行斬盡殺絕之道,也是令內部取禍生亂。

    倒不如,殺一批,留一批。

    而這些留下的,卻還要因那出“私事”為她打工效力,直到袁紹數完這還債米糧為止!

    ——————

    身在鄴城的百姓早在此前都城封鎖之時就已感到了莫大的壓力,生怕即將到來的戰禍會將他們也給卷進去。

    當聽聞大雍兵馬到底有多少之數的時候,他們更是早已做好了要被調撥入守城隊伍之中的準備。

    戰事無情乃是常態,大概他們是難以存活了。

    然而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大雍軍隊攻破城關的速度會有如此之快,根本沒有給鄴城守軍以增兵擴張的機會。當他們一個個瑟縮在屋中生怕迎來滅頂之災的時候,卻又從這些入主此地的兵卒這里得到了一個令他們異常寬心的消息——

    軍馬入城,不得有冒犯城中民眾之舉,違者以軍令論處。

    在袁紹這些躲藏入街巷之中的“叛軍”被擒獲之后,他們更是獲得了一份暫時的寧靜。

    但更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他們會在三日后聽到這樣的消息。

    當街巷之間的銅鑼響起之時,他們便聽聞,這鄴城朝廷的皇帝,因其并非循禮法而立,又未有治民之能,由大雍陛下議定,將其當眾出斬,以示天下再不分二朝,唯有大雍才是這正統國號。

    處死前朝天子之事,對于這些鄴城百姓來說,簡直是頭一次聽到的奇聞異事!

    但顯然還不只是如此。

    這鄴城之中原本發號施令的大將軍被困于囚牢之中,每日除卻兩餐飯食和入睡之外,將以數米為業,以示粒粒辛苦,入庫不易。

    而這冀青二州地界上的世家子弟連帶著汝南袁氏族人,將于劉辯被處斬之地,為期一月,接受二州百姓指證控訴或是求情得免。

    若行事無端,便將其壓赴刑臺處死,步上劉辯的后塵,去與那位偽朝天子作伴。

    而若是其確有其才,便先為大雍軍屯勞工三年,以贖其罪責。

    “以此法行事,總會有人介于當殺與不當殺之間,就此蒙混過關的吧?”郭嘉望著遠處的這片人群簇擁而來的情形,不由摸了摸下巴感慨道。

    喬琰負手而立,也正看向那個方向,回道:“水至清則無魚,這也無妨。就算真是如你所說的蒙混過關,在經由軍屯三年的打磨中,也該是另外一番面貌了。何況——”

    “三年的時間,已足夠讓他們在重新走回外界的時候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局之中,他們但凡有一點落后,便會徹底掉隊。而這天下之間的聰明人,也并不只是會從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之中被挖掘出來的。”

    郭嘉頷首:“這話說得倒是也對,那么我便提前恭喜于陛下了。”

    三年之后的沮授審配之流到底能否成為喬琰的下屬,在此刻大雍的人才濟濟之中并不那么重要,可以預見到的是,河北地界上的勢力,將遭遇一場暴風雨一般的大洗牌了。

    而在這番風浪中處在弱勢的河北世家,為了能減輕還糧的壓力,必須緊隨著喬琰的腳步,成為她麾下的可用之才。

    偏偏,這無論是協助于袁紹還債還是依照喬琰舊例行事,都是出自他們自己人之口。

    多么荒唐可笑!

    但或許,眼前場景里更為可笑的,是劉辯被推上刑臺之時,已然是一副半瘋半癲的狀態。

    他好像還沉浸在自己尤為天子的夢境之中,在看到臺下前來圍觀的好事之人時,還以為那些是聽從他號令的下屬,竟身著囚衣朝著他們做出了個平身的舉動。

    但很快,他就被押解他的士卒給扣押回到了他該當去的刑臺之上,被牢牢地捆縛在了那里。

    對他的身不由己,喬琰或許有過幾分同情,可惜,他和劉協劉虞不同。

    若是讓他活著,遲早要惹出麻煩來的。

    更不必說,比起劉辯,更值得同情的,顯然是那些直到此刻也不知天地幾何的黔首。

    午時的日光已在此時以一種異常灼灼的姿態,映照在了這片鄴城的土地上。

    當刀斧落下的那一刻,郭嘉聽到喬琰用一句話作為了對劉辯之死的總結——

    “這是大漢徹底落幕了。”

    426. 426(一更) 行將班師

    雖說在喬琰登基之時,便已是漢雍二朝交接,乃是屬于她的時代徹底到來,但在鄴城朝廷徹底覆亡之前,這天下到底還會存有幾分不同的聲音。

    漢朝屢次的力挽狂瀾,總還會讓人留存有什么絕地翻盤的希望,而劉辯的處境,也無疑要比光武帝早年起事之時的局勢好上不少。

    誰又知道他會不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呢?

    不對,若是按照現在的時間,還沒有東山再起這個詞,就算后世再有謝安,也絕不會是出自于東晉的謝安了。

    當喬琰此刻總攝天下之權后,她也絕不會讓五胡亂華,永嘉南渡之事發生了。

    “令人去將劉辯的尸體下葬了吧。”

    在她方才于朝堂之上的話中,她不承認劉辯這個弘農王的身份,只認為她所冊封出來的山陽公和安邑公,但當她已經徹底踩滅了大漢的最后火種后,給對方一個體面也無妨。

    再不往回收一點,那些還正在等待審判的河北世家子弟,只怕都要以為她是董卓了。

    但對于戰敗的一方來說,河北世家受到的待遇實已不能說是太壞。

    早年間便選對了人,任職在她麾下的河北世家代表里——

    崔琰早在她為并州牧之時便為并州督郵,以其“有青松之操”的品行來督導并州民眾與官吏,隨著喬琰成為天子,崔琰一面繼續跟隨鄭玄潛心學問,一面也領了尚書臺的官職,作為天子近臣之一。

    崔烈在并州養老,其子崔鈞則出任了豫州刺史的官職。

    田豐本在協助幽州定計作戰之事,現如今也能憑借著這份對峙袁紹的戰功升遷了。

    而此番攻伐鄴城的一路上,倒戈夠快的中山甄氏同樣獲得了不少好處。

    甄氏早年間可不是依靠商業發家的,甚至若是將其追溯到王莽篡政時期,漢太保甄邯曾官拜大司馬,甄豐也曾官拜大司空,只是因東漢建立,才逐漸衰頹了下去,到了甄宓的父親那一輩,只是做到上蔡令而已,又以早逝之故,無法對甄氏提供何種支持。

    但因他們這番極有眼光的投誠,并由甄儼總領中山勢力向呂布等人大開明路,令其能及時與趙云等人會合,成功混上了大雍的戰車。

    甄儼自己成為了下曲陽的一縣長官,他那個本當在明年成為袁熙續弦的妹妹則被送往了樂平書院就讀,頗有一番能以大雍嫡系官員流程培養的架勢。

    那么,那些站在袁紹那頭的亂臣賊子被以秉公辦理的方式處置,能有什么問題呢?

    大雍天子御駕親征,大雍兵馬全線入侵,總不能是來招安的吧!

    “不過,雖然明白這是去濁取優的必由之路,真要面對這等場面,還是令人不覺有些……唏噓。”剛趕到冀州的崔烈正好遇上了這第二日開始的河北世家審判論罪之事,開口說道。

    算起來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早在當年他耗費五百萬錢買下三公之中的司徒位置時候,便應當被稱為晚節不保,到了如今更是有些心力不濟。

    好在他比任何人都要幸運的是,他被漢靈帝在當年選作了用于鎮壓并保護喬琰的人選,也在喬琰出任并州牧之時并未被從并州調離,以至于今日卻是憑借著一份早年間的“教導”還能勉強以帝師自居。

    時至今日,崔烈當然還不至于有這等昏昧舉動,去利用這份交情來給河北世家謀求什么優待,但讓分屬同宗的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都在此番冀青二州交接里保全下來,總還是無妨的。

    二崔多出清流名士,除卻他這個一步走錯的“銅臭之人”外,舉家家風更近乎于陳郡袁氏,其實就算崔烈不親自來求,這份災厄也不會落到他們的頭上。

    畢竟,喬琰何止是承了崔烈的人情,也承了崔寔那份撰寫《四民月令》農書的人情。

    但崔烈的親自到來,確實要比這些所謂的官職委任事實,更有一番令河北未曾涉事世家不必惶惶終日的效果。

    喬琰朝著崔烈回道:“做出抉擇的主動權原本是在他們這里的,也沒人逼著他們,袁本初為了拉攏河北世家,不惜殺郭圖逢紀以示起決心,可見他們的地位。都說為政以德,既已無德,何必為政!”

    崔烈悵然道:“誠如陛下所說,既是咎由自取,必當殺其首腦以儆效尤。事實上,陛下已經留情了。”

    要不是喬琰沒有將那番刺殺放在臺面上來說,就連將其作為對袁紹的斥責都不過是一句帶過,河北世家遭到的血洗勢必要比今日還要可怕得多。

    那可是行刺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哪里是什么隨便說說的事情。

    就算喬琰不打算對一場并未得手的可笑刺殺投以多少目光,她的下屬之中能忍受有人居然懷揣著此等想法的,都絕不可能會有幾個!

    尤其是最將喬琰當做偶像的呂令雎,直接提著她那把長槍就跑去找那位始作俑者算賬去了。

    所幸她還沒沖動到把袁紹的腦袋給當場敲開花,而是在看著袁紹數了半個時辰的麥子之后轉頭離開。

    崔烈原本還以為,這是呂令雎覺得袁紹從原本的大將軍變成今日這等囚徒模樣已經夠慘了,還是不做這等落井下石之事了,結果沒過兩個時辰,在袁紹的囚牢不遠處就多出了兩個人。

    這兩人都從呂令雎這里領了辦事的工錢。

    前者負責在袁紹只能吃牢中伙食的時候在他對面吃席,另一個則負責在袁紹的對面數大豆——數出聲的那種。

    崔烈一問之下才知道,第二個是呂令雎問了司馬懿之后從他這里得到的建議。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應該可憐一下,袁紹本就不怎么樣的處境,還要在此時再雪上加霜一層,還是應該感慨,喬琰所栽培出來的下一代接班人真是……本事驚人。

    而這些其實在他這里還能算是孩子的二代官員,雖說手段如此,卻也從未有打擾喬琰計劃令其難辦的舉動,在分寸感上表現得并不差。

    反正也正如喬琰所說,對于有些人而言,活著看到大雍的蒸蒸日上,活著遭受這種種磨礪,遠比死了更為折磨。

    何況,袁紹想要借此保全他的三個兒子,難道真能如他所愿嗎?

    能如沮授審配一般身處高位卻還頗得名望的著實不多!

    在短短半月之間,先后殞命的冀青二州名流已令這鄴城長街上的行刑之地幾乎為血色浸透。起先,那些聞訊趕來的民眾還有些猶豫,不知喬琰所提出的這等舉措是否只是在作秀。

    但大約是劉辯之死給了他們以舉報的底氣,又有第一個被殺的罪臣為例,一條條申訴上報的罪狀都陸續呈遞到了喬琰的面前,也隨著她的下屬陸續接掌冀青二州卷宗予以驗證。

    很是不巧,這論罪當斬之人里就包括了袁尚。

    最得袁紹喜愛的袁尚能在被曹操擒獲之時說出想要冰來降溫,已不難讓人猜到,他平日里所能得到的寵眷優渥到了何種地步!

    表面上看他誠然是袁紹最喜歡的那種樣子,相貌俊秀,親近長輩,言辭動聽,可背地里的欺男霸女、侵占土地之事他是一點都沒少做。

    在被推上刑臺的那一刻,他再有多少失態恐慌,也顯然已經沒有什么用處了。

    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父親前來將他保下來,只能看到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周遭的百姓都做出了一番拍手叫好的舉動。

    袁尚的死訊被喬琰帶到了袁紹的面前。

    這位曾經的風云人物已又看起來年老了幾歲,其衰老的狀態也顯然并不只是表現在臉色和發色之上,還有他此刻稍顯佝僂的脊背,以及他在將麥粒從指尖撥過的時候表現出的一剎停頓。

    但當他聽到袁熙袁譚得以存活下來,又成為了勞工之中的一員,手上的節奏重新加快了起來。

    這份數糧食的工作當然不可能給他以渾水摸魚的機會,一旦他的速度變慢,就會有人“督促”他加快速度的。

    他的目光沒有朝著喬琰的方向看,生怕在看到對方這等徹底成為天下共主之時的樣子,他會將自己認命的決定收回去,做出什么愚昧到讓袁氏徹底消亡的行徑。更怕他會忍不住在喬琰此刻的戰果之中越發難以忍受這等枯燥的折磨,選擇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只是在此時看著自己手中流過去的麥粒,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片歷史的流沙,正在以不能由他干涉的方式流淌過去。

    在聽到喬琰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的時候,這袋麥子正好數到了最后一顆,而這也是他唯一能夠經手的東西了。

    此后冀州如何,與他再沒有任何的關系。

    “說起來,陛下打算以何人接手冀州刺史的位置?”曹操從喬琰這里聽到了袁紹的結局,嘆了口氣后這才開口問道。

    青州刺史的位置,早在青州還未曾被收復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賈詡的囊中之物了。

    他這趟沒往鄴城前來會師,雖是有那么一點犯懶的意思,但也可以說是在著手恢復青州地界上的政務。

    那么空缺的,也就只剩下一個冀州刺史的位置了。

    鄴城朝廷的影響力勢必還有相當長的時間會留存在冀州,冀青二州也正如喬琰所說,若是算起此地的情形,不知比其余各地落后了多少年,真要派人前來治理的話,必然得是喬琰的心腹,還得在行事上有著足夠的魄力和能力,有著肅清戰后秩序的底氣。

    喬琰幾乎并未猶豫地便回道:“我有意令子脩接任漢中太守的位置,將徐元直調回接掌冀州。”

    “此外,幽州方面此前留了太多的人手,本就是為攻破冀州而準備的,今日正好再行進行一番調度。”

    諸葛亮、司馬懿和陸議全都放在一州地界上培養,外加上還有個荀攸在那里,實在是浪費了,司馬懿已是預備放在豫州去協助崔鈞了,正該將其余三人分去三州境內。

    包括將領的調度,在回返長安后也當進行一出調整。

    令徐庶擔任冀州刺史,其實不算讓曹操感到意外。

    這位是當真符合這嫡系官員、忠心耿耿、實力與資歷具備的條件。

    不過讓曹昂擔任漢中太守,卻著實讓曹操有點意外了。

    可當他對上喬琰目光的那一刻,他又清楚地看到她在做出這番委任之中的坦然。

    她既敢對曹操做出車騎將軍的委任,也為何不敢放手用曹昂為官呢?

    漢中之北的長安乃是她的龍興之地,漢中以北的益州已經隨著南蠻平定而再非隔絕世外之地,位處中間的漢中絕不會因委任了什么人在此便被奪走權柄。

    這是一位實權帝王的自信!

    她又以閑談一般的口吻接著上頭的那一句說道:“說到人手太多,還有個有趣之事。前幾日青州那頭給我送來了消息,說是交州定期在八月里送來的扶南大艦抵達了東萊郡的港口,結果東萊郡早就已經被孫觀蔣欽等人給拿下了,根本沒將其派上用場。把那同來的交州士家子弟可給急哭了。”

    “我只能回信說,大海廣闊,除卻海上夷洲琉球等地外,還有不知多少領地,更不知有多少物種在外,或許便能有更多畝產千斤不懼旱蝗災害的作物在那重洋之外,這些大艦,總會派上用場的。”

    “孟德,你說是不是?”

    天下固然已定,但她的征程還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曹操也不免隨著她這話的說出而生出了一份豪情,“看來,陛下這逢戰之時才設立的將軍位置,可能沒這么快撤下去了?”

    喬琰沒直接對此做出回答,只是回道:“那就要看孟德的表現了。”

    總之,現在是他們行將班師還朝的時候了!

    讓喬琰有點意外的是,在他們即將離開冀州的時候,任鴻找上了她,所為的還是個頗有意思的事情。

    “前幾日狀告安平縣大戶之人里有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我正巧遇上了,又見她天資聰穎,便打算將其收下為弟子一并帶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想到當年她見到任鴻的時候,她還是因為洛陽宮變之后被馬倫收為弟子一并帶往并州,剛剛開始窺見一點改變自己命運的道路,也尚還未覺自己真能實現那“鴻羽不低飛”的展望,今日卻已是自己收下一名弟子了,倒是讓人頗有一番眼見青苗長成的滿足感。

    “她的表字有些特別。”任鴻回道,“這姑娘名為郭照,她父親曾是漢末的南郡太守,因奇她早慧便為她取字為女王,意為這是我家女中之王。”

    所以將姓與表字連在一處,便是——

    郭女王。

    “你是想問,她這個名字是否有僭越之嫌?”喬琰見任鴻面露遲疑之色,便接話問道。

    未等任鴻回話,她已旋即朗然一笑:“何必擔心這么多呢?她若真有這等躋身上位,力爭為王的本事,那就來試試,這三公九卿之位里,能否在數年后再多一女子!”

    427. 427(二更+加更) 洛陽論功……

    她此番親征冀州將漢室徹底滅亡的舉動,已是意味著大雍女帝坐有天下,實為不可阻擋之勢。

    對外如此,對內理當更是如此。

    如果說此前還在私底下有些閑言碎語,對她將四位女官提拔到九卿的位置上有些微詞,只是懾于她才登基不久正需要幾把用來立威的火,這才沒敢在臺面上說出來,那么隨著這場冀州青州的收復戰事以這等掃蕩一般的方式達成,他們也將更不敢有什么風言風語。

    到了此時再觸怒她,可不必指望著,還能有什么意圖興復漢室的勢力能趁機再起,又或者是世家勢力能擰成一股繩索對著喬琰做出什么制衡。

    若他們真這么做了,可以考慮一下,是要選擇去跟袁紹作伴一并數麥子去,還是跟河北世家一般,統統被拉上一決生死的審判。

    兵權與民心都在喬琰的手中,他們唯獨能做的是順應眼下的時局,而不是對她提出什么沒有作用的斥責。

    這樣一來,女官陸續登上朝堂的大環境,便已隨著硝煙落定而逐漸成型了。

    倘若真有封侯封王之才,何須避諱什么名字之說,上這臺前來一展身手便是!

    或許培養出一批女將女兵,放眼天下十三州中,能有這個條件的還只有益州、涼州這等地方,但文官之中,卻已可以先出一批得力之人了。

    想到此番自河北地界上得到的三位女官人選,喬琰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滿意之色。

    甄宓不必再先與袁熙捆綁在一起,后又成為后世風聞之中徘徊在曹丕與曹植之間的紅顏禍水。

    郭照不必只能在替曹丕爭奪繼承人之位上發揮才智,也不必擔負著害死甄宓的疑似罪名。

    第三人,便在辛毗此時已經得獲自由的家人之中,乃是他今年只有六歲的女兒辛憲英。

    在喬琰等待河北世家的懲處落定之前,于鄴城之中和這個孩子見過一面。

    辛毗的驟然投敵,給他的家人帶來的壓力不小,但當喬琰見到辛憲英的時候,這孩子卻早以一番“袁紹不敢擅動,鄴城將有不保”的說辭勸家人從容處事,瞧著這作風,實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倒是當得起那句“至于辛憲英者,度魏祚之不長,知曹爽之必敗,算無遺策,言必依正”“當是第一流人物”的評價。1

    可惜,年紀小了一點。

    但如今也正是喬嵐、喬亭、任鴻、蔡昭姬、黃月英這些年輕姑娘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的時候,這些后起之秀還有著足夠的成長時間。

    不過比起尚且年幼的辛憲英,更可惜的應當是另一個人了。

    孔融那位因他被捕即將抄家、說出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女兒,還沒出生呢,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這個機會出現在世上。

    青州有變之時,鄴城接到了袁譚令人急報送回的求援信件,令孔融倉促回返,可惜才抵達青州不久,他就隨著袁譚戰敗、辛評被擒而失去了用武之地。

    不過他到底是在北海地界上經營了數年之久,在青州有不少與之交好的友人,在其逃亡之中也得到了一番收容庇護。

    就是不太巧地遇上了賈詡這個老狐貍罷了。

    故而在河北世家的各方處置幾乎完畢收工的時候,孔融也被押解到了鄴城。

    大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和“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同樣深入人心,這就讓既是孔子后裔又有“讓梨”美談的孔融絕不適合在此時被處決,但要是將其輕拿輕放更為不妥!

    劉辯以陳琳所寫的檄文發起對喬琰的聲討,向著四方募集支持的時候,孔融可以說是頭號對其再度做出一番響應的。他更是在劉辯意圖迎戰喬琰的時候給出了一番建議。

    若是將其直接放了過去,她給劉辯扣上的“反賊”說辭將因這區別對待而站不住腳跟!

    所以,孔融必須遭到處罰,還必須是極為嚴重的處罰。

    按照大雍所承襲的律令五刑,喬琰最終決定,對孔融執行杖三十,流放夷洲的決定,在名義上說便是——

    身在夷洲的吳郡四姓多年間與中原隔閡,少有接受德行操守的教導,孔融既承襲孔氏家風,理當以教化四姓子弟為己任。若是尤有閑暇,不妨將島上的土著也給一并教了,以示其“有教無類”之傳承。

    至于其不辨是非,聲援劉辯之事,倒是可以同那吳郡四姓教學相長,一道反思反思立場。

    以夷洲地形和條件,加上上頭還有顧雍這位夷洲太守從中監管,能讓孔融與吳郡四姓聯合起來,甚至反攻揚州的可能性,應當說是微乎其微了。

    不過為了防止孔氏子弟能說會道,且還有興復漢室之念,真與那島上囚徒來上了一出一拍即合,喬琰想了想,又為孔融選擇了一位同行之人。

    這家伙算起來還是個對喬琰來說的熟人。

    因統帥先登營立功的麴義聽聞了喬琰的這道指令,難以避免地動作停頓了一瞬。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韓馥!

    當年他憑借著汝南袁氏門生的身份拿下了度遼將軍的位置,連帶著麴義一道跟隨他來到了并州地界,卻因并未配合于喬琰的行動而被扣押在囚牢之中。

    麴義早早完成了從屬上的轉換,韓馥則過了幾年的牢獄生活這才被送回到了鄴城來。

    對于給韓馥敲定官職,袁紹可算是廢了不少腦筋,他甚至一度琢磨著想要讓韓馥去劉表那里做個說客,以彰顯與喬琰合作絕無什么好處可言,然而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給韓馥在鄴城中找了個不接觸到兵權的閑散職務。

    要說這官職對韓馥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有了身在并州的那段經歷作為心理陰影,韓馥是真不大想要帶兵。

    可當鄴城之外被大雍兵馬四面合圍之時,他卻不得不被趕鴨子上架,負責看守一路城門。

    憑借他的本事顯然不可能對喬琰的部下做出何種攔阻,也算他的運氣不錯,并未在這出守城之中丟掉性命,但不管是默認接受還是毅然站位,他都得算是袁紹這頭的人,那就正好在此時給他安排上這樣一出職務作為懲戒。

    為何選韓馥?因為他沒有這個與孔融聯手抗衡喬琰的膽子。

    當麴義決定親自去送這位曾經的上司一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從韓馥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對這番委任的滿意神情。

    畢竟,按照韓馥的理解,孔融不會被喬琰暗中處決的話,他這個跟隨前往夷洲的人當然也是安全的,唯獨需要注意的也不過是身在海外的處事之道而已。

    這他明白啊。

    經歷了這一番職位變化后,他除非是吃飽了撐的,又或者是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多一條,不然為什么要跟喬琰對著干。

    要說此刻韓馥最為羨慕的是什么人,排在頭名的便是崔烈。

    大家都是河北名士出身,也都被派遣去了并州擔任了個要職,怎么就你崔烈能一邊養老,一邊看著兒子在喬琰的手底下高升?

    這人與人之間的處境差別也未免過于明顯了。

    而排在第二名的大概就是袁耀了。

    早前曹操進攻豫州、袁術死在亂軍之中的時候,誰都覺得,這對于袁耀這等全靠父親地位才能挺起腰板的人來說,簡直可以說是滅頂之災了。

    然而先有喬琰親自馳援潁川,后有袁耀突然出任南陽太守,沒有一件是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他的這個官職到底是因早前喬琰與王允等人的權力博弈,還是因為喬琰有令人屯兵在側鉗制劉表的需求,都并不那么重要,總歸能讓袁耀在喬琰登基之后依然坐穩這南陽太守位置的,大概不會是他在治理一郡之地上表現出的天賦,而是他這大智若愚的站位方略。

    眼下汝南袁氏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因投靠在袁紹的麾下而遭到了清算,以袁紹眼下的處境最為悲慘,反倒是袁耀還過著令人艷羨的平靜生活,當真是令人只覺命理無常。

    韓馥也不指望自己能像是袁耀、崔烈一般享有如此地位了,只是想要個平靜的日子,總不能算是什么奢求吧?

    這么一想,他便打定了主意,必定要與孔融一道嚴守喬琰的規矩,等到完成了教化吳郡四姓子弟的任務,他就離開夷洲功成身退。

    反正比起已經被安排在冀州新開辟出的軍屯中種植越冬糧食的河北世家,比起還不知那等重復性工作要持續到何時的袁紹,他的結果已算是從對比中感覺到滿足感了。

    這也讓他在重新見到麴義之時,比起因當年下屬在這平定鄴城之戰中建功升遷而覺憤恨,還不如干脆放平心態。

    麴義將韓馥的這番表現和說辭帶到了喬琰的面前。

    喬琰回道:“能有這等激流勇退的覺悟,總還是不晚的。”

    歸根到底,韓馥也并未給她造成什么麻煩,甚至還該算是給她提供了一員虎將,那么等夷洲事畢,就讓韓馥尋個安生地方去做個閑職吧。

    不過說起來,在這出鄴城的易主中,有此等急流勇退想法的,倒不止是韓馥一人。

    還有楊彪。

    在劉辯被處死之前,楊修的父親楊彪就已經來找過她一次。

    喬琰原本還以為楊彪是想為劉辯來求個情,將其從處死的結局改換為尋個放逐之地將其看守起來,起碼也能保住性命,倒是沒想到,楊彪是來向她告老還鄉的。

    以此前曹操、許攸、辛毗、張郃等人都在喬琰手下得到了新委任的情況看,喬琰其實并不介意于對此前任職于鄴城朝廷之人重新起用,只要并未在正面戰場的交手中給她帶來不可挽回的麻煩,且的確有可用之處,便能順利地完成這出陣營上的轉換。

    楊彪在鄴城中早已不被重用了,雖還掛著個三公的名頭,卻和被挾制在此地的人質差不多,要不是大雍這方攻破城關及時,可難保他會不會被袁紹用來作為商談之物,這么一看,他要從漢民變成大雍子民更非難事。

    更不必說還有楊修的這層關系在。

    但楊彪在思忖一番后還是決定,自此告老還鄉,回返弘農頤養天年,或是前往樂平書院,與蔡邕等人為伴。

    對喬琰以長安朝廷之名對他發起的入職邀約,楊彪給出的婉拒理由倒也不難理解。

    當年他還身處洛陽之時,險些因為八關之外的各方舉兵抗擊董卓而被牽連身死,不過是僥幸得脫而已。彼時的楊修便同他打過一個賭,說的正是誰能先入洛陽。倘若是由喬琰先進城,楊彪便必須準允楊修能前往并州任職。

    “或許當年未能有勝過小兒眼力之時,我就該當有這等退出官場的覺悟了。”

    然而彼時的鄴城急需三公坐鎮,對著楊彪伸出的橄欖枝讓人難以拒絕。汝南袁氏和弘農楊氏之間又畢竟有著姻親關系,楊彪更不好拒絕袁紹的“好意”。

    但以今日情形來看,他當年做出的實在是個錯誤決定,險些給弘農楊氏都帶來滅頂之災。

    好在,楊修并不只是完全受到了他的影響長大,更是因那出鼎中觀辯論緊追著喬琰的腳步,養出了一副政見上的理智頭腦,也讓這本將傾覆的世家得以懸崖勒馬。

    楊彪又道,即便忽略掉這等對自我能力的認知,他也不適合再前往長安任職了。

    個中的道理,就算他不說,其實喬琰自己也明白。

    喬琰對世家的打壓頗有一番打一棒子給一甜棗的意味,在眼下所表現出的情形里,像是要讓世家子弟和被她的文化普及栽培出的人才,放在同一個環境之中競爭。

    可楊彪怎么看都覺得,正是因為這出最為明顯的舉動,讓人忽略掉了她對于朝堂之上做出另外一番變革的動作。

    她在同時削弱三公、九卿和尚書臺所能執掌的權力!

    太尉皇甫嵩幾乎沒有實際的兵權在手,衛尉和光祿勛都是直接聽從于喬琰指揮的。

    司空黃琬下轄的宗正、大司農、少府分別由喬嵐、秦俞和蔡昭姬所領,幾乎已經被架空了,不過是在名義上還頂著三公名號而已。

    程昱的司徒倒是要比原本坐在司徒位置上的王允有實權得多,但歸根到底,這不是因為這個官職賦予了其此等地位,而是因為他為喬琰效力多年從無二心。

    九卿看似變動不大,但弘農楊氏的官場傳承,讓楊彪不難在想,喬琰這個將少府之中的一部分職權分出來,成立了那個尤為特殊的工部,到底真是為了讓蔡昭姬以這個年紀接掌九卿之一的位置更有說服力,還是她有對官職體系做出一番改動的想法?

    是后者的可能性極大。

    尚書臺就更不必說了,到如今為止,尚書令的位置上還未曾有人坐上去。

    要說這也沒什么錯。

    就算在王莽篡政的短短十余年間,他也曾經對官職體系做出一番調整,甚至給少府取名叫共工,將大司農叫羲和,連帶著水衡都尉都以“予虞”之名列入了九卿行列。

    喬琰既已建立大雍朝廷,對官職體系做出改動,才是正常帝王的舉動。

    她自身實力過硬,希望更加明確各方的分工,也因其性別的緣故,更需要在這等洗牌之中先確保皇權穩穩凌懾于相權之上,都是能解釋得通的。

    但也正是因為這番改動可能造成的波瀾,楊彪決定,還是由他退出政治舞臺,由從未站錯過立場的楊修躋身其中,更能確保弘農楊氏的利益。

    雖說這份變革大概率不會在天下初定的三兩年間就揭開序幕,但早一步退出漩渦,他還能少掉一點操心的頭發。

    喬琰看了看他這數年間焦慮的后果,很難不覺得這句話里的可信度極高。

    也不知道華佗和張機在將域外傳入境內的疾病和中原地界上的傷寒病癥都研究透徹之后,能不能考慮一下養發方子,以便她的朝堂之上看起來年輕一點。

    但想到她前幾日還在和曹操說的扶南大艦出海之事,她又難免覺得,還是先讓這兩位神醫將工作重點放在海航疾病上為好,其余的……

    難道偌大一個池陽醫學院,居然不能再培養出幾個高端的醫學人才嗎?

    那說出去可太不像話了!

    她一邊想著這些還有些漫無邊際的事情,一邊令人將鄴城朝廷中庫存的典籍、府庫、卷宗盡數打包裝車。雖說這數年間鄴城朝廷是何種實力,天下人都看得明白,卻也難保有些偏門的學識,可以成為她們這頭參考的信息。

    而那些原本是用來將糧食從關中運往洛陽的糧車,也恰恰在此時重新被派上了用場。

    徐庶也在這期間接到了喬琰的命令,在曹昂快馬加鞭趕往漢中后前來了鄴城,于是,這出交接也便以越發穩妥的方式進行了下去。

    “在你來前我已讓人先做了一件事,”喬琰伸手示意徐庶入座,開口說道,“我令各方郡縣之中將此前我方對檄文的回應宣讀了下去。”

    當然,準確的說,不是禰衡那出對袁紹麾下勢力的毒舌打擊,而是王粲的那出答冀州老農問。

    這出回應因為袁紹刻意限制的緣故,要大規模流入冀州著實有些不易,尤其是一些相對偏遠的區域,更是難以清楚地知道這出兩朝博弈到底是何種狀態。

    而當王粲的檄文以這等通俗易懂的方式傳遞下去后,因其中還有互動故事,或許還能以口口相傳的方式進一步擴大傳播的范圍。

    冀州的百姓此前或許聽過其余各州的情況,或許沒有,但他們必定會因這等改朝換代之事而覺忐忑,但……

    “現在先有河北世家被以這等平息民怨的方式做出懲處,后有這出答復冀州老農之問,令冀州百姓知曉陛下心中有對他們懷有牽念,只要接掌冀州之人能盡快將亂局穩定下來,使得各方周轉進入從容有序之態,那么對他們來說,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人到底是誰,國號到底是漢還是雍,都并不是他們該當考慮之事。”徐庶已敏銳從喬琰的舉動之中聽出了她的潛臺詞,當即接話回道。

    “但這可不意味著你的任務會因此而容易多少。”喬琰鄭重地開口,“冀州的缺漏看似可以經由三兩年彌補回來,可一旦其中遭逢災年,你的壓力會比任何一州的長官都要大得多,我也不會因為你是初為刺史就對你降低要求。”

    “冀青二州乃是最后回到大雍治下的,若真有禍亂發生,甚至可能因為此地世家勢力被削弱而更容易掀起狂瀾,倘若出了什么問題——”

    徐庶斬釘截鐵地回道:“那我便提頭來見!”

    該說不說,徐庶畢竟是由程昱教導出來的,在這作風之中還真有幾分對方的影子,如今他們一者在朝中一者在州郡,倒是令喬琰省了不少心。

    她朝著徐庶說道:“有你這句承諾我便放心了。”

    在她已決定將諸葛亮于隨后自幽州調撥進冀州后,應當還能再加一層保障。

    更何況,冀州青州的情況完全就是一個整體,一旦冀州有變,青州也難以幸免。

    就賈詡那個面面俱到且格外老辣的脾性,大概不會對徐庶這個鄰居的處事缺漏視而不見。

    不過喬琰想了想還是決定再加一層保障。

    之前為了激發王允等人對她出手的決心,她還曾經讓李儒往齊周的面前晃悠了一番,又在特定的時候將李儒給調回了并州。

    這位如今也得算是“老當益壯”的狀態,想想此刻正是朝里朝外都缺人的時候,他還在并州賦閑,也不太合適吧?

    倘若他不想有個官職牽絆住手腳的話,就當個冀州刺史府中的顧問也不賴。

    遠在并州的李儒若是收到喬琰的這出委任,也不知道會是何種想法,反正對徐庶來說,在重建冀州秩序之中多一個有用的幫手,總歸是一件好事。

    如此一來,再在冀州境內留下麴義和樂進戍守,若真有局部的武裝沖突,料來也是無妨了。

    喬琰也能放心啟程而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先不必直接回返幽州去?”正好同喬琰遇上的呂令雎聽聞這個消息頓時一愣。

    這會兒可不像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了,并無什么可以讓她協助喬琰并肩作戰的機會。

    按理來說,鄴城朝廷既已不復存在,她便該當盡快返回遼東,將督轄烏桓人的權柄從閻柔的手中收回,以防大雍兵馬對邊境的震懾力度不足,令烏桓人重新生出什么不當有的想法。

    將天下一統的消息借著她這位護烏桓中郎將之口朝著公孫度說出,也能徹底打消他的一些念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憑借著這出消息來和同僚磨合關系。

    “這個消息由你來說還是由別人去說都沒什么區別,還是說,你覺得你在遼東的種種表現還不足以讓公孫度看到我大雍兵馬的能力?”喬琰笑了笑,調侃道。

    公孫度的膨脹之心是建立在大漢四分五裂,處在兵荒馬亂之中的,可如今的喬琰和其麾下謀臣武將所展現出的,分明是一番雖遠必誅之態。

    他有何膽量在袁紹都已走向這等結局、劉辯也被絲毫不留情面地誅殺后,還敢做出這樣的舉動?

    他當然不敢!

    別說公孫度不敢,這出冀青歸附的消息既已能送達到身在漢中的徐庶手中,也就當然已在此刻送到了益州刺史吳懿和荊州刺史劉表那里,他們也都因此交戰之速而出了一身冷汗。

    吳懿原本還覺得喬琰將他提拔為益州刺史,多少有幾分需要依賴于東州士勢力的意思,趙昂這位牂牁郡太守要平定南蠻勢力,也多需他從中牽線搭橋。

    可隨著孟獲等勢力倒戈,交州向著喬琰投誠,現在又是天下統一的霸業畫上了最后一個圓滿的句號,他要是再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在找死!

    劉表倒是已經陸續在喬琰給出的驚嚇中習慣了,也深知他能頂著大漢宗室的身份依然處在一州刺史的位置上,簡直像是個奇跡。

    當大漢殘留勢力徹底滅亡的消息傳到荊州之時,他和蔡瑁的相互對視之間,都看到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公孫度當然也不會例外。

    他甚至在喬琰和呂令雎的這番對話之前,就已經主動切斷了和扶余以及高句麗之間的任何往來,以防被喬琰誤認為他有什么不臣的舉動。

    那塊形狀肖似于漢宣帝冠石的吉石,更是早已被公孫度令人給摧毀了。

    喬琰就算沒親眼看到這一幕,也能猜到他的表現。

    于是她又對著呂令雎補了一句,“我對你的期望可不在鉗制公孫度,他沒有這個資格成為你長期的對手。”

    “先同我去看一出盛會吧。”

    盛會?

    呂令雎的臉上閃過了一抹驚訝。

    但她陡然意識到,是該當有一場盛會的!

    別看她們攻破鄴城、收復冀州青州的舉動,在袁紹那頭抗衡的徒勞無功面前,好像只是大雍朝廷對外展現出自己鋒利的爪牙,但事實上,誰都不應當忽略掉,這是名副其實的平定天下!

    自七年半前天下有了“東邊一個漢,西邊一個漢”的兩朝并立,自百年前的羌人為禍涼州,自漢桓帝之時檀石槐問鼎彈汗山,屢屢南侵,自益州在劉焉的掌控之下獨立割據,自交州在當地豪強的統轄下遠離中原政權的插手,到如今——

    這一處又一處的地方都已經重新回到了天子治下,朝著她們大雍的這位陛下俯首稱臣,成為大雍版圖之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們當然要以一場盛會來慶賀這天下歸一!

    果然,她下一刻便聽到喬琰說道:“此前登基大典開始的突然,有不少跟隨我多年的屬官都未能前來,如今一戰掃平鄴城朝廷,本該對文臣武將論功行賞,也正好將此番封賞典禮舉辦得再盛大些,也算是彌補今年三月的遺憾了。”

    “為令此番各方勢力都能抵達,將其定在十月初一吧。”

    “你還有什么問題想問的?”

    問題倒是還真有幾個。

    當然,不是關于這論功行賞之說的。

    呂令雎很清楚,自己這個因奪取北平縣拿到的護烏桓中郎將升遷,已經算是一出有些破格的提升了,大概是不可能因為隨后的南下進攻再得到額外的嘉獎。

    以她的年紀,在這個位置上多坐兩年磨礪磨礪都無妨,總歸對遼東的扶余和高句麗還有能一拼戰功的地方,不必急于一時。

    何況,陛下是何種性情的人物,她們這些跟隨她多年的下屬難道還會不清楚嗎?

    在這場論功行賞之中,陛下勢必還會有其他東西獎勵與她。

    現在問,可就沒有拿到驚喜的感覺了。

    她才不干這么蠢的事。

    比起在意這個,呂令雎倒是更想問問別的問題,比如說打完這場收復天下的戰事之后,她那個無事忙便覺筋骨不舒坦的父親,君侯預備將他安頓在何處。萬一讓他太悠閑了,甚至讓他考慮起要給女兒找個什么女婿的事情,那就糟糕透了。

    再比如說,這場慶功既代表著天下統一,是否該當再出個什么紀念品,好讓她再領上一份旁人沒有的東西。等到后面幾批樂平書院的學子畢業后,這東西便又能變成區別她和后來者的標志了!

    不過敬仰之人在面前,行動還是要稍微收斂一下的。

    呂小將軍把自己有點出汗的手往衣服后擺蹭了蹭,最后開口的話便已成了——“這個典禮……陛下預備放在何處舉辦?”

    喬琰直覺,這可能不是呂令雎原本想要問出的問題。

    但她還是并未猶豫地給出了這個答案:“洛陽。”

    她那樂平侯的位置徹底不再有轉圜,聲名開始在士林之中傳揚,便是從洛陽開始的,那么今日這出敬告天下重歸一統放在此地,也未嘗不是一出有始有終。

    若是還要再給出一個理由的話,讓參與此戰的將領抵達洛陽隨后各自散去,總是要比前去長安容易得多了。

    就定在洛陽!

    428. 428(一更) 萬事俱備

    “光和七年,黃巾起義平定之后朕初入洛陽,到如今算起來,竟已有十二年多的時間了。”

    十二年……

    從彼時的初來此間,到今日在攻破了鄴城朝廷后的君臨十三州,這條路看似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卻又何嘗不是風雨險阻。

    但凡有片刻的差池,她都有可能會在這出霸業爭鋒之中殞命!

    好在,不管是當年要極力博取漢靈帝的信任,是將并州涼州的兵權收攏到自己的手里,是四方征伐威克九州,還是最終憑借著數年累積民心所向登臨天子之位,又或是這出作為天下統一收官的鄴城之戰,她都成功熬到了最后。

    無論是她的對手還是盟友,無論能否親眼看到這出盛會,這有別于當年的登基典禮,作為四海平定標志的慶功之會,都必將于萬眾矚目之下舉辦。

    說來也是有趣,當年的接引之人里有畢嵐這位宦官,徒有一身手藝卻只被人作為閹豎賊子的同黨,而今對方的治水之才自那龍骨翻車開始,到如今已成江海之間大顯身手的存在。

    因兗、冀、青州的到手,黃河水利的修繕行將于下游著手,他正好身在洛陽,與伏壽一道正在商榷十里水門的加固疏浚之事,也正好能趕上這出慶典。

    當年同來洛陽的人里還有袁紹這位名門子弟,但今日的他與當年相比,處境實在是相差太多了。

    作為此刻還應當在繼續那計數工作的囚徒,他當然無緣得見這一幕。

    “可惜四方還是需要留有駐扎之人,以防在這籌備慶典的半月一月之間出現什么缺漏,不可能所有人到場了。”任鴻有些遺憾地說道。

    若是人皆到齊,令人得見陛下麾下有何其之多的能臣干將,儼然一派濟濟一堂的恢弘場面,記載在史官筆墨之中,實是一番驚心動魄的場面。

    但可惜,該無法前來的還是不能來。

    比如此時已帶著虞翻和那于吉左慈回返涼州的陸苑,因其坐鎮邊陲,行將謀劃西域都護府的重任,自然不能又因這出慶典而折回。

    邊地的一去一回間耽擱的時間,在域外正值戰事之時,誰也無法確定會否出現錯過天賜良機的情況。

    再比如說目前留守在幽州的荀攸。

    諸葛亮可以因其調任冀州的緣故南下而來,荀攸卻需擔負起將冀青二州平定的消息傳遞到幽州各處的責任,以防出現什么小范圍的動亂,造成這橫跨千里的幽州之地有東西禍起不及應對的情況。

    此外無法趕回的,大概就是賈詡了吧。

    不過對他來說,這等人多的場合沒多少參與的必要,反而說不定會因為有人上前來同他這位青州刺史搭話,被人連帶著聊起當年長安城里給董卓謀劃的那番舊事。

    那還不如接著和青州各郡的官員打打交道、摸清他們的老底算了。

    至于能出席此會的人中,表現得最為醒目的,大概就是呂布了。

    剛被任鴻帶在身邊的郭照其實起先也不認識呂布,可在這趟從鄴城往洛陽的路上,這位的得意之色尤其溢于言表,讓她想當做沒看見也不成。

    她忍不住小聲地朝著任鴻問道:“月滿則虧的道理,以陛下的明智總當是知道的,卻為何要放任這位呂將軍這般……張揚?”

    任鴻搖了搖頭,“這是陛下御下的智慧了。對世家子弟出身的楊德祖之流,陛下當挫其銳氣,令其沉穩處事,對呂奉先這等將領,只要他們征伐四方之時始終牢記上頭還有陛下這位真正的領袖,他們作為利刃便只會扎向別人,何況你看,他得意的是什么呢?”

    呂布這等直性子,顯然不是在因這場南下冀州的作戰中建功而得意,畢竟在北平縣攻破高順兵馬的時候,還是呂令雎先搶下了這份戰功,他怎么看還得算是輸了一籌。

    他得意的是,他在早前錯過了陛下的登基典禮,現在總算是沒錯過這場論功行賞了。

    當郭照有意放慢了些速度行到呂布所率那支騎兵附近的時候,便聽到他同下屬在說,“當年我見陛下與親衛自固陽塞外回返,人人高頭大馬,上懸休屠各胡頭顱,當真是威風八面景象,我就在人群之中說,大丈夫當有此等壯舉。”

    “如今再想,我呂布果真好眼光。”

    呂布并非項王,他并無稱霸天下的雄心,至多不過是一把需用比他更強的勇武將其鎮服的絕世兵刃,當其恰好遇上明主之時,便是一員再合適不過的虎將。

    而在喬琰麾下,能以這等恰如其分方式得到委派的將領謀士,又何止是一個呂布呢?

    能得楊彪放心,代表弘農楊氏立足朝堂的楊修就顯然是一個。

    此刻尤在益州大展拳腳的褚燕和姚嫦同樣該當算。

    那將本事用來氣對手的禰衡或許能算半個。

    ……

    再有便是當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抵達洛陽之時,以司隸校尉之職出城迎接的荀彧。

    他在喬琰相繼征伐涼州、關中期間的遲疑,在她以大司馬之位總攝朝綱時候的按部就班,在喬琰行將更進一步之時他作為世家典范最終做出的抉擇,都在此時變成了對這位帝王的拜服。

    他的治世王佐之才,或許當真不是為令漢室之名還能重新崛起,而是為令大雍的一方疆土得以民生康泰,萬事順遂。

    當那列兵馬進駐洛陽北郊大營之時,自邙山往洛陽的這片郊野之地著實匯聚了不少洛陽的民眾,以在荀彧看來該當叫做殷切期盼的目光朝著他們看去。

    這讓荀彧難免想到,在此前袁紹派出張郃辛毗進攻孟津之時,這些洛陽百姓分明也是以這等不加猶豫的方式,意圖協助扼守洛陽關隘,將袁紹的兵馬阻攔在外頭。

    這份直白的聲援遠比在方今這個時局之下,遠比早前的“漢民”二字,更有直擊心肺的威力。

    什么是眾望所歸,這才是!

    去歲的天象流言中他們的反應,今歲長安有變之時他們的聲援,征兵應戰之時的響應,兗州世家囚車過境之時的紛紛議論,都在這一刻變成了他與喬琰那番對話之中,從喬琰口中說出的那句“我不放心”的回應。

    也正是因為她不放心將這些好不容易從苦難中掙脫出來的民眾交到別人的手中,她治下的這些子民也對她懷有了這樣一番熱切關照之心。

    十月的天氣里,在今時的氣候之中已有幾分涼意了,但這些隨著喬琰的抵達而攀升到頂峰的聲音,卻像是一團熱烈的氣浪將這座洛陽城給包裹了起來。

    荀彧朝著這支凱旋的隊伍行了一個大禮。

    這是自上次的“明主忠臣”之說后最為正式的臣服之禮。

    ——————

    洛陽因這出慶典的緊鑼密鼓籌備而正式熱鬧了起來。

    可惜此時的劉協已經和養父暫時去往了樂平,在喬琰的“協助”之下,讓他繼續得以扮演一個有幸得到楊修賞識故而可以前往書院就讀的普通少年,否則他還能看到他曾經的鄰居在這幾日里有多忙忙碌碌。

    洛陽南北宮都曾經被火燒過,算起來還挺不吉利的,實是因為洛陽民眾齊心抗敵,才在此時能取代喬琰的發家地樂平和她登基的都城長安,成為這出慶功之地。

    那他們當然不能再在這形象上拖后腿。

    “可惜洛陽城里不像是長安一般有那條水泥澆灌的新路,陛下的重甲騎兵儀仗大概是不能隨便在城中走了,估計要放在城外。”

    說話之人剛嘀咕了這么一句,腦袋上就忽然挨了一下。

    “你要是想因為這個原因就不好好清掃房屋,看看你怎么和左鄰右舍交代。”

    男人左右看了看,便發覺同在清理房外污垢的不少人都在此時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連忙抬手解釋道:“我冤枉啊各位,我只是在想,這城外的各項事務還缺不缺人幫忙。這洛陽形象翻新之事我當然不可能偷懶,陛下不是也說了嘛,冬日將近,原本就是要監督著我們清掃內外,以防疫癥突來的。”

    “陛下此番還帶著關中兵馬回來的,哪里用得著你去操心城外的情況。”鄰人笑道。

    他們不必操心的何止是這些慶典之中的建造情況。

    關中的糧食和北地的肉食都在以一種依然平穩的方式運送到洛陽。

    今年天時帶來的豐收,在扣除了這一部分行軍的消耗之后尤有不少節余,足以支撐起明年喬琰意圖推行的減免稅賦一年的舉措。

    雖說這個指令大約會在明年元月再宣讀下去,而不是趁著此時,但這數萬兵馬進駐京畿卻并未對民眾的生活造成擾亂,糧價也并未因此而攀升,對他們來說,已該當算是個好消息了。

    甚至又有一批新的棉花因秋收的緣故,恰好和這些兵馬在前后腳之間抵達了洛陽,能讓他們趕在冬日之前,以依然相對低廉的價格置辦起過冬衣物。

    這男人低頭就見自家的孩子摸著身上的新衣,朝著他問道:“阿爹,這洛陽的慶典上會有報紙上說的禮花火炮嗎?”

    應該會的吧。

    那可是只有長安城中的百姓有緣得見,而其他地方的人只能從旁人的記敘和繪畫中看到的東西。

    現在則輪到他們見了。

    見父親點頭,她便又問道:“那天上的火星會落到新衣服上嗎?”

    “怎么會呢?”她剛問出這個問題,就聽見一個打馬路過的女將軍朝著她回道:“陛下有庇護萬民之意,那這煙花當然也得繞著人放。”

    小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就是她不太明白,為什么跟這個女將軍同行的女官一聽這話臉就黑了,在她們往遠處行去的時候還傳來了幾聲抬高了音調的交談。

    “你不要這么帶壞小孩子行不行……”黃月英無奈地扶了扶額,“萬一她真的相信你說的煙花會自己讓開人群結果湊上去了,鬧出點什么安全問題,這麻煩可就大了。”

    別小看孩子的好奇心啊!

    呂令雎難得認真地回道:“你這就多慮了。我等遵從陛下行軍指令,在攻破敵方營壘的時候如此,在守衛這出慶典安全的時候仍舊如此。要是真讓這孩子接近到能受傷的距離,那我們也好趁早別干了。”

    “再說了,你看到那個孩子問話的時候還在用手摸著新衣服嗎?”她原本跳脫的目光都在此時顯示出了幾分追憶過去的悵然,雖只是稍縱即逝的一抹神色,但黃月英覺得這應當并非是她的錯看,“你放心吧,她不會湊太近的。”

    “你與其擔心這個,還不如想想這出在洛陽城里的煙花能不能比起當時在長安城中的更加氣派,再想想那紡織的機器還能不能再進行一番改良或者擴大生產,讓她們再多一件置換的衣服呢,對吧?”

    黃月英剛想夸呂令雎這幾年間成長不少,又忽聽她話鋒一轉,“不過你說到衣服,我倒是想起來一個問題,這出慶典上,陛下是預備穿甲胄還是天子冠冕?”

    黃月英:“……你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呂令雎回道:“誰讓陛下說的,這是這場平定冀青二州的戰事論功行賞,算起來陛下自己還是主帥呢,自長安號召出兵之時她身上穿的便是甲胄,按說今日這么穿也沒錯。”

    “但這又是昭告四海歸一的慶典,好像還是穿天子冠冕華服更合適一點?”

    “要不頭頂十二旒冕,身上穿甲胄?”

    黃月英已經無話可說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在此時有所失態,問道:“你覺得這好看嗎?”

    她敢保證,要是呂令雎敢將這個提議在喬琰的面前說出來,大概是要找打的……

    反正陛下自有自己的算盤,這種事情就不用在此時拿出來問了。

    但說不定,這等缺心眼的表現還挺得陛下青眼的?

    黃月英思忖了片刻,決定不對此做出評價。

    反正到底要穿著何種服飾來舉辦這場慶典,絕非是這出洛陽之會中的重點。

    她想到在兩個月前陛下便已交付于工部來做的東西,臉上不免閃過了一抹笑意。

    那是一份尤其特殊的“戰功簿”。

    像是荀彧諸葛亮一般在內政上立功,像郭嘉司馬懿一般在戰略上著手,像是趙云呂令雎一般征戰沙場,像是陸苑王異一般坐鎮邊地,又或者像是昭姬一樣緊握文化的傳播媒介,都不是她所能走的路。

    但她也能憑借著自己的頭腦和一雙手,將自己的名字鐫刻于其上,這便是她今日身在此地的意義。

    也是——

    這場洛陽論功慶典的意義!

    429. 429(二更+加更) 軒轅之刻……

    十月初一的洛陽恰逢晴日。

    按照太史令的說法就是,天時也沒有這般不講道理的,總該在這等大喜的好日子里讓她們將這出論功慶典給圓滿地舉辦成功。

    要不然這也太對不住各方官員除卻必要的留守之人外都已陸續趕來。

    也對不住洛陽的民眾因今日的這出慶典梳理打扮得格外重視,正要他們的大雍陛下知道,選擇將這出慶典放在洛陽而非長安,的確是個正確的選擇。

    此番遠道而來的官員的確不少,最遠的大概就是身在交州的士燮。

    此前在張津犯上作亂進攻荊州后,士燮在法正的勸說之下,代表交州勢力對著喬琰做出了投誠的舉動。

    但無論是他將交州的誠意送往洛陽還是將扶南大艦送往青州幽州,都是由下屬來做的。

    雖說他的身體是出了名的健碩,然而這畢竟是交通還不發達的古代,要從現代的廣西位置來到河南,總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隨著鄴城朝廷土崩瓦解的消息傳到交州,士燮再有多少作為地頭蛇的傲慢,都不得不在此時盡快表現出自己更近一步的誠意,以防交州這塊只由陸康作為朝廷代表監管的地方,會在這等大好時節中遭到一出雷霆打擊。

    他絕不能讓自己的晚年迎來這樣的結果。

    在士燮看來,這絕對是他做出的最優解。

    當他抵達洛陽之時,已是九月之末,險些沒能趕上這出集會,好在還是提前兩日到了這里,也正見洛陽平城門以南,到洛河之上的橋梁之上均是赤金旗幟招展,兩側的守備軍隊都已更換成了喬琰麾下的重甲士卒。

    那洛河之南的橋梁本為浮橋,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修繕的,已在此時替換成了實打實的橋梁。

    想來也對,此前在傳聞之中設為浮橋,乃是為了提防有賊子攻入洛陽城中,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將其以最快的速度拆除,然而此刻的洛陽,實為天下最為安全之地!

    那既是天子臨時移駕之地,又是這剛隨同她出征鄴城的精兵駐扎之所。

    當士燮自北上的馬車中走下,經行過這片赤金旗幡與寒鐵精兵之時,清楚地看到了這兩列將士身上的甲胄有著何等精妙的鎖子連環工藝,足以用最為嚴密的防守攔截住射向他們的箭矢。

    這些經由過嚴格訓練,又能享受著吃飽穿暖待遇的將士更是散發著一番無可匹敵的氣場,但讓士燮在心中不由為之驚動的,是他們的身上還有著一派國富民強的自信。

    大漢之兵馬已有多少年不曾有這般風貌了?

    六十年的人生,讓士燮就算少有離開交州,都能看到中原大地上所發生的種種變遷,而現在眼見這樣的一幕,他也越發明白,為何大漢終究要如同落日西沉一般消亡下去,被喬琰一手創立的大雍所取代。

    這等如日中天景象,絕不是他們這偏安一隅的交州士家能去碰一碰的!

    當他行入洛陽城中的時候,這座曾經先后被靈帝之末的士人宦官之斗和董卓之亂破壞過的皇城,好像已完全看不出在流傳到南方的傳聞中那被火焚毀的傳聞。

    固然南北二宮依然是并不對外開放的狀態,但整座洛陽城分明是一派熱烈喧鬧的場面,像是將此前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間的頹唐之氣都給一掃而空。

    而如果說在城南橋上與那入平城門官道路上的守軍已能稱得上是精神奕奕,那么這城中儀仗,便是將精兵之中的精兵擢拔在了此地。

    重甲士卒的執戈過境,帶起一陣整齊到如同一人在行走所發出的聲響,那立足于南宮宮墻之上的士卒更是有著一番遠望之間都覺其身姿卓然的風貌,更別說是率領騎兵衛隊在城中大街巡查的隊伍,看起來已是從軍備到皮相都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這位陛下是看臉選擇將領士卒的嗎?”士燮忍不住朝著與他作伴同來的法正問道。

    法正:“……”

    他應該如何跟士燮解釋,這只不過是因為在他從平城門到洛陽北宮之前的這一路上,先后遇上了張遼、呂布、呂令雎、馬超、趙云等人所率領的巡查隊伍。

    總的來說這不能叫喬琰看臉選拔士卒,應該叫他看到的隊伍剛好都有著一個外表拿得出手的統帥。

    在洛陽這邊提前給他知會的消息里,這番騎兵步兵的城中巡查同樣是大雍強兵展示的其中一個部分,按照陛下的說法,這應當叫做“活動預熱”,也便恰好出現在了士燮的面前。

    但怎么說呢,就當這是個美好的誤會好了。

    他理直氣壯地朝著士燮回道:“人之外貌多由精氣神所決定。陛下所統之精兵,自中平年間至今無有不勝,令匈奴鮮卑臣服,更令董卓袁紹等人俯首,自然有著非同于常人的氣勢。您只觀其隊列奔行之間鋒芒畢露,便是先看其神后看其形,自然有這等相貌頗佳之印象。”

    士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覺得或許真是法正的這番說辭。

    但也正是在此時,他眼見一派兇神惡煞氣場的典韋領著一隊重甲兵快步過境,接替了洛陽北宮外圍的戍防。

    法正眼皮都沒跳一下,說道:“那是陛下的牙門將軍,非只是陛下的近衛統領,更有驅鬼辟邪之用,令天子所在之地,堪稱鬼神難入,全憑其戰場上多取敵首所帶血氣。”

    士燮:“……”

    那要按這么說的話,好像……好像是有那么點道理。

    負責接待來賓的多為樂平書院中臨近畢業的學子,典韋的兒子典滿也在其中,忽然聽到這么一句,他的腳步險些蹌踉了一瞬。

    得虧他雖然并未像是呂令雎、諸葛亮等人早早步入朝堂戰局之中,總還是經過書院中的數年研讀養出了一番穩重的脾性,才沒在此刻將法正的話給當場揭穿。

    但當將士燮送入行館之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法孝直,你這一說,是真不怕謠言傳開,民間以我父親為樣本繪制驅邪門神啊?”

    到時候要是典韋提著武器去找法正算賬,他是絕對不會去阻攔的。

    法正攤了攤手,“這也不算是一件壞事吧。”

    典韋的官職已經在喬琰登基后便做出了調整,此番論功行賞,基本是對這進兵幽州青州的將領謀臣做出相對應的嘉獎,典韋自然是不在其中的。

    那么因為另外的情況得到一番意外收獲,誰說不是好事呢?

    但讓法正未曾想到的是,在這十月初一的封賞之會上,喬琰當先開口便是一句話,“昔年漢光武帝麾下諸將咸能感會風云,奮其智勇,方有成就天下霸業之望,后漢明帝于永明年,于洛陽南宮云臺閣為二十八將領繪制畫像,是為云臺二十八將。今朕收復各州,承繼民望,繼位于今未滿期年,已有天下一統,實為諸將與朕共勉之故,當同以此法,令將臣立名!”

    “十州間百萬里之地,非各方將領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今日得有天下,克成遠業,以酒先敬諸君!”

    這座建立原本西郊大營閱兵之處的集會高臺上,身著華服冠冕的帝王朝著下方列陣齊整的兵馬與遠處的洛陽民眾遙遙舉杯。

    隊伍之中早已安排好的傳令兵卒,當即將喬琰的這番話以一種聲浪排空的方式朝著后方的將士所在之地傳遞而去。

    那些只能遠遠看見那個舉杯身影之人縱然并不能親耳聽到喬琰的聲音,卻在這等傳音之中好像還能辨認出她落字鏗鏘之意。

    呂令雎此前還有點遺憾,喬琰并未如她所希望的那般,在帝王十二旒冕之下身著甲胄,將陛下這文治武功兼備的特質在衣著上也表現出一二來,但當她身在臺下最近處聽到那番話的時候,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遺憾早就被她給拋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了,要是真按照尋常的嘉獎之法,這趟冀州青州之戰里能憑借戰功升遷的當真不多。

    像是甘寧這等原本就是得到喬琰批準,能從樓船校尉升任樓船將軍的當然得算。

    太史慈領著神臂弓營卻未有得到對應的官職,該當給個校尉或者將軍號的。

    再譬如原本還是隸屬于曹操麾下的樂進、于禁等人,在奇襲青州之中立下戰功的孫觀、蔣欽、馬超等人,該當做出相應的封賞。

    可像是呂布、張遼、趙云、麴義和呂令雎,都暫時不便再往上升遷太多,尤其是已屬九卿行列的趙云,在他這個光祿勛的位置能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人接替之前,陛下應當不會將他放到更高的驃騎將軍等位置上。

    但若是如同云臺二十八將一般封賞,那么今日的這出嘉獎,所能覆蓋的范圍便太廣了。

    誰不想認下這樣一個特殊的位置呢?

    云臺二十八將的畫像早已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不清,又因南宮大火徹底不復存在,可任何一人提起那開國帝王之時,都絕不會忘記那些曾經跟隨他開疆拓土、蕩平天下的將領。

    倘若喬琰要效仿漢明帝之舉,在她剛剛平定天下之時將貢獻最大的二十八人羅列出來予以封賞,他們的名字也將永遠和喬琰的名字綁定出現。

    這遠比他們此刻得到什么將軍之名還要算是一份天大的殊榮。

    的確,也只有這樣的一出才值得喬琰放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提出!

    洛陽百姓匯聚于外,關中兵卒列隊于內,四方州郡的文臣武將陸續趕來,正站在她的面前,剩下的那些缺席也絕不當叫做缺席,不過是處在備受喬琰倚重的位置上而已。

    那甲胄生光,金鱗曜日的景象之下,無論是樂平月報的撰稿人還是靈臺史官,都正在奮筆疾書地將今日的情形給盡數記錄下來,唯恐漏掉了其中的任何一處細節。

    不過,當這大將提名說出口的時候,在場眾臣在激動之余也不免有了幾分忐忑。

    倘若真要以二十八將來計數的話,只怕是不夠將在場將領都包含在內的。

    自喬琰起兵于并州,光以將領來看,就實在不少,趙云、典韋、褚燕、呂布、張遼、張楊、徐晃、傅干、麴義等人各有其用,而隨后征討涼州,又有馬騰父子與姚嫦這些羌人代表跟隨于她,后繼投來的甘寧太史慈魏延臧霸,連帶著曹操和其大批從屬,都絕非是戰將庸才。

    更別說是四方派遣以定民生的文臣了。倘若只論“將領”的話,是否會讓在喬琰還是并州牧之前就跟隨于她的程昱、戲志才、郭嘉等人寒心呢?

    從喬琰那句“非各方將領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已不難看出,她傾向于將文臣武將給一并排入。

    可這樣一來,這出論功便顯得有些危險了,一旦在這論資排輩之中稍有不公,便極有可能要令手下將臣生出不滿的情緒來。

    而后繼投效而來的將領,若是因今日這一出而覺自己永無可能超越“前輩”在喬琰心中的地位,對這大雍朝堂同樣不是什么好事!

    也難怪在劉秀在世之時并無什么云臺二十八將之名,而是由漢明帝以追憶父皇昔年征討天下、重興漢室的名義才羅列而成的。

    可當這些將領文臣懷著這份擔憂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卻見他們這位陛下的臉上絕無這等遲疑猶豫之色。

    她已旋即開了口,“中平五年月,我與眾將北擊鮮卑,勒石記功于賽音山達,那一年,朕十五歲。”

    在她話音剛起的那一刻,在她身前有士卒掣著一塊白布而過,上頭所拓印的碑文石刻,正是喬琰當時憑借著一手書法落筆在那里的。

    其上寫著的,便是那“有漢并州牧樂平侯喬琰,與武猛從事張遼、雁門郡從事張楊、雁門郡兵曹掾呂布,述職巡御,北擊鮮卑。萬騎并行,逐陵白道,斬鮮卑大將扶羅韓于此,又復北上,逐單于于野”之言。

    這官職,和這石刻,對在場的眾人來說好像都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就連親自參與此事的呂布都有一瞬的怔楞方才想起來,當年他還將這番話給背誦下來過。

    但有這等時過境遷之感實不奇怪,畢竟,喬琰在大司馬的位置上都還坐了四年之久。

    四年之間瞬息萬變的風云,讓人回想董卓之亂被平定的那一年都需要遲緩一步的思考,更何況是喬琰還是并州牧、張遼還是武猛從事的時候。

    當這封勒石記功的書卷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他們好像至多也就是因自己沒能如呂布張遼一般早早投靠到喬琰麾下博取戰功而覺有幾分遺憾。

    然而喬琰顯然不是要以這石刻來定論張遼呂布張楊人的功績,而是已接著說了下去,“今日四海平定,九州一統,朕二十歲。”

    臺下的士燮眼皮一跳。

    這十五歲和二十歲之言,對于他這等依靠著年齡優勢方才走到今日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出格外有效的打擊。

    一位二十歲的開國帝王,甚至是大一統王朝的帝王!

    喬琰朗聲之言猶如在他的耳畔響起:

    “八年之間,朕自并州坐有天下,朕之下屬也自一腔孤勇成長為能鎮守一方之股肱,這未來大雍之疆土實有無限可能,何敢在今日便說——”

    “全朕在位一朝,只二十八將當為后人所銘記,二十八臣子將爭先在案!”

    是了,他們的這位陛下太過年輕,正如她所說,還有著無限的可能。

    二十歲的年紀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還是青年鼎盛之時,說是人生還在起步之時都不為過,那么今日已有十州,明日又當真止步于此嗎。

    窮盡后漢之力也沒能平定的涼州已在她的手中重新煥發出了生機,這天下沃土更因田產的增多而可以支撐起更多的人口。

    那么,他們這些將領就還遠不到休息的時候,陛下麾下的臣子也還有更為廣闊的用武之地。

    喬琰已在他們心中這番思量之間接著說了下去:“塞北之草原,遼東之黑土,西疆之都護,南越之蠻荒,均有列入我大雍疆土之可能,凡有開疆拓土之功,與這收復九州土地者,何必分其高下,均當為后世所銘記。”

    這位揮斥方遒的帝王手中酒樽依然高舉,長風之中實是天下第一流人物的意氣風發。

    倘若這話是從一位四五十歲的帝王口中說出,絕沒有從她這里說出的時候,給人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信服力。

    大雍此刻的疆土邊際,明明是早已印刻在他們的腦海之中的,卻都在此刻,因那句“塞北之草原,遼東之黑土,西疆之都護,南越之蠻荒”而盡數虛化成了向外延展的姿態。

    尤其是那些覺得在平定冀州青州之戰中沒能出到多少力的,更是不免因心中的熱血沸騰而不自覺地開始了摩拳擦掌。

    喬琰話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她還年輕,她的大雍和她本人一樣都還有著太多可能。

    今日固然只能將一部分有功之臣像是云臺二十八將一般銘刻功勛,但這后方絕不止于此,而這些后來者與前者并無什么區別,均是成就這大雍偉業的股肱之臣。

    “多年之間,陛下的語言藝術真是一點沒變啊。”戲志才忍不住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

    他不由想到了當年喬琰讓他代筆的請罪書。

    彼時尚且年幼的陛下在這封請罪書上,以畫龍點睛之筆,寫下了那句為自己取字為“燁舒”,以示為舍予之火的含義。

    當時她不會在話中出錯,今日也不會!

    這已在創立之時就被賦予了無限可能的功臣標志,絕不會有那等引發臣子不滿的可能了。

    在眾人殷切期許的目光之中,喬琰接著說道:

    “朕有意于洛陽靈臺故地起高臺,名為軒轅,上列有功之臣。”

    “今次雖以二十八為限,然高閣之中,何止二十八人,當待后來者填補其缺。”

    洛陽軒轅閣!

    “何為軒轅?黃帝征討東夷、定我華夏、廣播草木、促成農耕、制作衣冠、開創醫學,方有人文之萌芽。”

    “今日軒轅閣中,也不當只有將領留名,合該以武將文臣、士農工商,凡有功勛于我大雍基業者,均留名于上。”

    在喬琰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在這高臺四方,正位于喬琰所站之處下方一層位置的一塊塊幕簾都盡數滑落了下去。

    那足有兩人高度的“屏風木架”居然并不是屏風,而是一扇扇版刻銅雕!

    在每一塊雕版之上都是一個人物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那長安的畫院之中繪畫技術水準在這幾年之間越發有突飛猛進之勢,又或許是因為隨著雕版印刷的推行,那些負責鏤刻的工匠技藝也越發嫻熟,以至于當這些圖案躍然于眾人面前之時,誰也不會將其上的人物錯認。

    文臣之中,司徒程昱、并州刺史戲志才、兗州刺史郭嘉赫然正在前的位置。

    “其實我覺得,陛下不必將酒也給畫在上面,讓后人都覺得我是個酒鬼對吧……”郭嘉扶額長嘆,“但不得不說,這衣袂帶風的動態倒是有幾分瀟灑風采了。”

    “難道我應該說我這里沒有酒壇子是好事嗎?”一旁的戲志才接話道。

    他發誓他沒看錯,在那版畫之上代表著他的那一張上居然還有一個湯盅和一沓書信,陛下要是沒在其中內涵什么東西,他絕不相信!

    反倒是程昱的那副再正經不過了,正是案牘之間為她多年間勞心后方的模樣。

    而武將之中,實不令人意外的是以典韋、趙云、張遼、呂布四人在先。

    但讓人有些沒想到的是——

    呂令雎定定地看著后方的一副銅版畫像,眨了眨眼睛,險些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可當她凝神定睛看去的時候又發覺,那并非是她看錯,而是實實在在地有這樣一副女將陣斬烏桓的圖卷位居其中。

    “為何要覺得自己不配位列其中呢?”太史慈和呂令雎也算有一番師徒之緣,聽見她的喃喃出聲,插話回道,“先有奪取遼東、掃平烏桓、平定公孫瓚之戰功,后有突圍易水、攻破陷陣、奪取北平之壯舉,比之其余眾人,你唯獨有落后也不過是年齡而已。”

    可年齡算什么呢?

    在陛下或許還能坐鎮江山五六十年的漫長歷程之中,呂令雎的人生也還并不止于此而已。

    那么她當然可以在上頭。

    甚至可以將更多的戰功銘刻在這銅雕之上!

    這一塊板,便比什么統一天下的紀念幣,對她來說有意義太多了。

    更讓她心中激蕩不已的,是當她朝著周遭看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對她能身在此間懷有什么質疑的想法,只有對她先登此位的祝福和欽佩。

    而令在場眾人大覺訝然的是,喬琰說軒轅之意在于“征討東夷、定我華夏、廣播草木、促成農耕、制作衣冠、開創醫學”,實非一句虛言!

    因“廣播草木、促成農耕”而位列其中的正有大司農秦俞,還有兩個讓人驚掉了眼球的名字——

    徐榮和馬騰。

    重啟域外絲綢之路,將糧種重新帶回中原,尤其是棉花種子的引入,挽救了各州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他們當然該當身處其間!

    難道要因為他們是武將便忽略掉這份天大的功勞嗎?

    馬騰站在人群之中,險些因此而落下淚來。

    最開始的出兵域外,掠奪戰馬,交易物種,其實更像是對他這西涼反賊的懲處。

    因馬超日漸嶄露頭角,為保全馬氏,馬騰也自請調度回朝。

    現在這份知情識趣竟應在了此地。

    只要他不做出什么謀逆的舉動,這等銘刻身份于其上的嘉獎,等同于是一塊免死金牌,足以讓他安度晚年了。

    徐榮曾為董卓部將,對喬琰來說并非嫡系,也同樣得到了這份功勛,也無疑是令在場自曹操和袁紹處投效而來的文臣武將都在心中多了一份入列的底氣。

    “制作衣冠”所對應的,正是馬鈞和黃月英。

    “開創醫學”所對應的,乃是華佗與張仲景。

    又有“啟迪民智”的蔡昭姬。

    有“興修水利”的畢嵐和伏壽。

    有“教化弟子”的鄭玄……

    還有……

    這二十八張銅版雕刻,像是一張貫徹了喬琰自光和七年到如今這十年的履歷表,每一位臣子在其中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令整張圖卷,自此熠熠生輝。

    這座高臺之下的銅版甚至是被掛在一條能轉動的紐帶之上,當每一張圖卷都清晰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后,像是走馬燈一般緩緩轉動了起來,仿佛是這其中并無什么前后之分。

    而喬琰的下一句話,更是將臺下眾人想要躋身其中的熱情推向了頂峰。

    “二十八位首批入閣之功臣,當以關內侯爵位加封,圣旨隨后將由專人宣讀。”

    “銅版雕畫有書籍大小的另版,作為元昭元年軒轅閣內功臣圖印制。”

    “也望——諸位勿要因此松懈,當與朕攜手建我大雍!”

    在話音落定的那一刻,她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以示這份君臣共勉。

    漢靈帝給出的關內侯還令人感到金錢交易的降格,喬琰所給出的二十八人封侯之舉卻是實打實的功勛與名分并具!

    而銅版比紙長久,當那二十八張版畫往后入住那軒轅閣后,將以更加難以被破壞的方式保存下來,顯示陛下對他們的銘記。

    她甚至對此還不滿足,要以印刷的方式讓更多人記住這些有功之臣的名字。

    當這一句句話在這等場合之下說出的時候,誰能不為之動容呢?

    這便是他們這位大雍天子的氣度!

    在這份開場的驚喜面前,隨后對冀青二州平亂中諸將給出的戰功,都讓人感到有些索然無味了。

    在場眾人甚至不知那一個個上臺領取封賞的過程是如何過去的,天色好像就已經忽然昏暗了下來,進入了日暮之后的夜色。

    也便是在此時,隨著喬琰的身影踏足高臺而下,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一束束凌空而綻的煙花頓時取代了暗沉的天幕。

    那實是遠比喬琰登基之時還要更大片的煙花,在一瞬間鋪滿了所有人的視野。

    流光星火,映亮長夜,仿佛正代表著大雍的橫空出世,勢必要成為這破除漢末昏昏景象。

    但又或許,這就是個慶典之中顯示熱鬧氣氛的助興之物。

    總之,這是曾經為長安民眾看到過的景象,也是對在場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從未能夠有緣得見的東西,代表著這場論功行賞走到了尾聲。

    而在這片絢爛的煙火之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依然望著高臺之上的那片浮雕板。

    那是遠比稍縱即逝的煙火更為長久的東西。

    更將成為天下民眾都為之銘記,甚至貫徹整個大雍王朝的存在。

    當這份功勛紀念并不只是將戰將文臣記錄于其上,甚至有醫者百工之時,所點燃起的便是一片更為廣闊的熱情。

    即便他們此時還可能籍籍無名,但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在某一日將名字和事跡都刻畫在其上,成為旁人艷羨的目標呢?

    “阿蒙,走了。張府君已往前去了。”

    站在人群之中的呂蒙聽到了姐夫的這句話,這才艱難地將自己的目光從臺上轉開。

    他和姐夫鄧當都是跟隨揚州刺史張昭來到此地的,作為護衛張昭這一路抵達洛陽的護衛,但此刻,眼見今日這出論功封賞的景象,他的心中實難避免地生出了一番豪情壯志!

    在挪開腳步朝著張昭離去的方向追去之時,鄧當忽見呂蒙伸手朝著臺上指去,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終有一日,我也會將姓名留于其上!”

    430. 430(一更) 婚姻法令

    有這等想法的又何止是呂蒙一人。

    便如此番在河內郡與冀州交戰之處的作戰中接連立功的魏延,雖已因功升遷為鷹揚校尉,其進取向上的野心卻絕不允許他只滿足于此,而是寄望于在往后的作戰之中一展身手,讓自己也能在終有一日之時登上這個位置。

    再如行將前往豫州協助于崔鈞的司馬懿,深知要憑借著行事敦厚的兄長得到這個位列軒轅閣的位置大約有些艱難,還是得看他在豫州政務之中的表現。

    再譬如誰也未曾料到,在這士農工商之中作為最次一等的“商”,在此番竟然也會以麋竺這位東海巨商入列。

    但他能躋身其中的理由實在是太立得住腳了。

    鄭玄這位當世大儒能被安全送到樂平書院之中,仰賴于東海麋氏的護送。

    自喬琰進取涼州開始,眾位將領身上的鎖子甲,就出自于麋竺所贈工匠之技藝。

    再如這馬蹄鐵,雖是喬琰做出的提議,但最開始能掌握這等為馬安蹄鐵工藝的工匠,同樣是麋竺的進獻。

    而自喬琰還在樂平到如今的十年之間,麋竺幾乎是從未有過斷絕對這位潛力股的投資,也無怪他能得到這等潑天富貴的回饋。

    在陛下起于微末之時的相助,并未止步于當年在棉布出現之時的嘉獎,而是在今日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正名!

    天下商人之典范,簡直莫過于此了。

    本就以投機倒把知名的商賈之中,因此而生出奮起直追想法的不知凡幾。

    不過這二十八位入閣之人,都各自有著旁人難以相比的戰功,他們要想入內,顯然不可能如同當年的漢靈帝在位之時一般能用錢來解決。

    只能憑功勞了!

    正如喬琰所說,大雍治下十三州的確已是基本平定的狀態,可這四海九州之外,能有機會開疆拓土之地仍不在少數,若能就此一搏,機會仍舊不小。

    只不過……

    “你能做什么?”聽到呂蒙的這句展望之言,鄧當開口調侃道:“陛下的確是說,以她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三歲的年紀,有生之年能執掌的土地許能抵達那更為寬廣的地界,可你比起她麾下的其余將領優勢在何處?”

    “那車騎將軍因投效得晚未能入列,卻實為文治武功之才,鷹揚校尉有搏命出奇之能,樓船將軍長于水師之道,再如那此時合兵至于一處的重甲、先登與陷陣營,實為重步兵之魁首,你卻還只會在前兩年間偷偷混在我身后一并作戰,征得你阿母的同意之后方才入伍不久,要憑何勝過他們呢?”

    呂蒙:“……”

    他聽得出來,姐夫并不是真要將他的積極性給徹底打壓殆盡,而是要讓他想想他出口之言說得果斷,卻是否真是將目標給定得過于遠大了。

    他咬了咬牙,回道:“我可以讀書,做個明白事理的將領。”

    若說此前他還沒有這樣的機會,那么如今的揚州已是在喬琰的治下,自關中印制而成的書籍也早被陸續送至揚州傾銷。

    若是在這等讀書成本降低大半的情況下,他還不能從書中獲益,給自己爭取那軒轅閣上位置積攢一份底氣,他也該趁早收回那句遠大志向之言了!

    鄧當回道:“成,那就讀書!但你要是再在這里耽誤時間,讓我二人被張府君扣了俸祿,那便買不起什么書了。”

    聽鄧當這般說,呂蒙這下哪里還敢耽擱,連忙和鄧當一道趕了上去。

    至于呂蒙能否實現那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非復吳下阿蒙”的目標,那便只有交給時間來決定了。

    對喬琰來說,這出洛陽論功最重要的目的,已隨著那二十八張銅版雕像的現世而達成,第二日的街巷之間更是已經出現了那印制的功勛小像,作為第一批軒轅閣名單的表彰宣揚。

    改洛陽為都城還不急于一時,她在送走了陸續回返到駐扎之地的下屬后,便應當回返長安而去了。

    在回關中之后,還有另一件事需要由她來做。

    “去歲伯覦找上我的時候,你雖在權衡之后答應了與衛仲道之間的婚事,但還同我說,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如今倒可算是天下平定了?”

    喬琰朝著蔡昭姬看去,對著這個由自己看護長大的姑娘,不免在語氣間少了幾分公事公辦的意味。

    這“天下未定,何以家為”之言,自這個從事文職的姑娘口中說出,也尤有一番鏗鏘烈性之態,加之衛仲道因昭姬的官職緣故主動提出了入贅,喬琰倒是不必太擔心她成婚之后的情況。

    但在昭姬回說將要籌備婚事之時,喬琰又說道:“我有意對婚姻律令做出一番改變,借你成婚之時將其推行,你看如何?”

    昭姬正了正臉色,敏銳意識到喬琰所說的絕不是簡單的改變,當即回道:“陛下但說無妨。”

    喬琰道:“自西周以來,婚姻律法之中的七出三不去便未曾改過,更未有言及,倘若女子想要離開丈夫該當以何種方式實現。又倘若丈夫休妻,妻子除卻帶走自己嫁入門戶之中的妝奩之外,沒有任何可以帶走之物。今我為天子,又有四海歸一之績在手,若還不敢對其做出一番更正之舉,又有誰人能做出這樣的創舉!”

    古代女子在婚姻律法和禮制之中,乃是毋庸置疑的弱勢群體。

    西周開始推行的作為解除婚姻關系限制、保護女方而“三不去”,歸根到底也僅僅是將妻子作為丈夫的附庸而已,何況真能履行的也未必就有幾人。

    妻子已無娘家可以依靠,若是休妻會令其無家可歸,不可去。

    妻子與丈夫一并為公婆守孝三年,在禮法上已盡孝道,不可去。

    夫妻共同經歷了貧困,隨后家境趨于富貴,不可去。

    但正如喬琰所說,倘若是因丈夫的緣故,妻子不堪忍受,想要脫離開丈夫的掌控,是沒有明文律法對其做出保障的。

    “和離”這等因夫妻雙方感情破裂而雙向自愿離婚規定,得等到唐代才會出現。

    更別說是對夫妻分開之后,將家中的共同財產做出一番劃分!

    到了漢唐之后的明清時期,連妻子嫁入進門所帶的妝奩都不能帶走了,只能凈身出戶。

    這對經歷了現代法律熏陶的喬琰來說,是何其可怕的陋習。

    倘若她還未曾將天下重歸一統,在主次問題的考量之下,當先要解決的,的確是剿滅鄴城朝廷,將袁紹和劉辯給拿下,但在此時,她卻必須站在為治下女性謀求利益的角度上,對這些陳陋的婚姻制度做出一番調整。

    隨著各方工坊自喬琰還在并州任職開始便從未少過女工的招募,隨著棉田漸多紡織業發展,隨著樂平書院之中畢業的學生日漸增多,隨著早年間跟隨馬倫從事天文計數的女官逐漸再不滿足于只做個敲打算盤之人,隨著女子可支配的收益進項日漸攀升,她也確實有了這個將婚姻財產劃定明白的機會!

    蔡昭姬或許因衛仲道乃是入贅的緣故,加之其此時就任的九卿少府之位,又有喬琰在背后撐腰,絕不會面對這等妻子凈身出戶的難堪處境,可這天下之間以為男尊女卑的風氣哪里會因喬琰貴為天子便在頃刻之間發生轉變,那些至今還未能得到啟蒙開化機會的女子,若無法令明文的庇護,憑什么爭取到足夠的權利?

    天下初定,軒轅閣令臣屬為之踴躍一爭,恰恰是新法令推行的最佳時機。

    倘若昭姬不介意的話,便正好選擇這一場關中地界上備受矚目的婚事,將其徹底敲定。

    喬琰接著說道:“西周之禮若不能在倉促之間盡數廢除,有些規矩總是該當改改的,這七出之中的無子之由,難道真是因為妻子之過嗎?”

    《唐律》之中對于無子休妻做出了一番限制,需要等到妻子超過了五十歲依然無子,這才能滿足這個休妻的規定,可若這個無子不是因為妻子而是因為丈夫,卻并未做出明言之說。

    “所以池陽醫學院中的兒科內我想增設一個內容,正為查驗此事。倘若是因丈夫的緣故,妻子同樣有與丈夫和離的權力。”

    “不敬公婆、離間親屬、嫉妒兇悍這三項,也不當只由丈夫做出什么空口白牙的指摘便將其納入休妻的緣由之中。令廷尉司下專門成立一項部門處理此事。”

    喬亭既為宗室又為廷尉還是女官,不怕做這等得罪人之事,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此外,”喬琰的語氣堅決,在說出隨后兩句話的時候,帶著一抹異常斬釘截鐵的態勢,“從古至今,只有丈夫將妻子休棄的,卻無妻子將丈夫給休了的,但今時已有女官女將羅列朝堂,女工女商街市可見,為何不可有此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似遵循六禮而婚,但若夫妻雙方脾性不合互生齟齬,與其鬧到不可開交刀劍相向的程度,還不如雙方和離各自安好。”

    “妻子經營門戶教養子弟,也絕非完全仰賴于丈夫而活,為何雙方之資財在休妻之時分毫不能給予妻子,甚至連其嫁妝妝奩都多有被吞沒之事,也合該有律令從中庇護。”

    “昭姬,我所望者,乃是這天下之間再無將什么丈夫納妾引為常態之事,是婚姻之中妻子再非被動附庸,生死由人,只是——”

    “要想走到這一步,我等仍舊任重道遠啊。”

    蔡昭姬重重點了點頭,“請陛下盡快將此事落實下去吧,將其在我和仲道的婚禮之前宣讀,正是時候。樂平月報之上,我也會盡快撰稿的。”

    法令推行和月報宣傳的雙管齊下,足以借著那軒轅閣建立的余威,以最快的速度深入到千家萬戶之中。

    軒轅閣上女子留名,夫妻婚姻為妻助勢,這二者恰為相輔相成之事。

    原本負責制定五刑的陳群和荀悅,連帶著喬亭和蔡昭姬,以最快的速度聯合加入了這場對于婚姻法令的改革之中,又由喬琰親自以后世的角度再做出種種調整。

    但即便已有了此前的種種鋪墊,又恰好趕上了大雍朝廷統一天下的好時候,當其當真借由昭姬和衛仲道成婚前日推出的那一刻,當先接到這消息的關中還是掀起了一番軒然大波。

    “好在先前陛下先對著那些關中世家做出了一番整飭之舉,這才讓他們先表現出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狀態。”蔡昭姬一邊籌備著婚事,一邊倒也沒忘記和喬琰報備這暗流涌動的情況。

    她笑了笑,說道:“也是挺有意思的,他們不敢到陛下的面前來說出抗議的說辭,先跑去找了仲道。”

    河東衛氏到底也是世家勢力,衛覬也在喬琰麾下頗得重用,和其胞弟的關系也是出了名的好。

    這些人名為送禮,卻實則指望著衛覬能為了兄弟爭一爭權利,在喬琰面前說道一二。

    “結果他們被這兩兄弟各一句話堵了回去。”

    蔡昭姬道:“仲道說,他是入贅進去的,原本就要指望著別被夫人休了,再說了,沒這等想將妻子凈身出戶的想法,考慮這等后果問題干什么?”

    “伯覦就更有意思了,他說他自陛下征討白波賊之時便已主動投誠,卻還是沒能憑借著功勛立足于那二十八人之中,可見在功勞上還是差了那么一口氣,這些人要找誰出頭都別來找他,要是耽擱了他躋身上位的事業,他怎么都要找諸位算個賬的。”

    喬琰輕咳了一聲,對于衛覬兄弟二人的上道暗暗點了個贊。

    對蔡昭姬和衛仲道的這份婚事,她更是毫不吝嗇地給出了足夠的賞賜,又以天子親臨為這對新人祝福,壓下了這長安城中的流言蜚語。

    更何況,這些人很快也沒這個機會關心于此事了。

    他們不是想要爭取那位列軒轅閣的戰功嗎?

    新的挑戰已在面前了。

    陸苑所主持的西域都護府收回之事是一出,而另外的一出——

    在蔡昭姬的婚事完畢后不久,喬琰便將隨同班師隊伍一并來到長安,而非回返幽州的甘寧給征召到了面前,對他做出了一番新的委派。

    甘寧的水師如今已不需在江河之間面對什么對手,正該將其用到更加廣闊的天地之中了。

    她朝著甘寧說道:“卿既為樓船將軍,該當橫波水上,引樓船萬千,為朕揚威才對,我欲擴軍扶南大艦,組建海上水師,并將其交托于你,你看如何?”

    她早覬覦著海外的高產作物和礦產。

    而這出海尋“寶”的計劃,在天下一統之后,也該當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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