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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1. 411(二更) 檄文集錦

    這天下間的識文斷字之人若真能在十人之中有一個,政令的推行將遠比今日要不知容易上多少倍。而這些認字之人里能將字組合成文章的,又要打上一番折扣。

    當將區域縮小到關中地界的時候,這個人數固然因為喬琰推行識字之事有所增長,也還絕不到能隨便將檄文堆滿兩個倉庫的地步。

    這已不是必須要依靠竹簡來記載書籍的年代了,改良版的紙張讓這些人投遞文章完全可以通過紙張的方式來實現。

    那么要想裝滿兩個倉庫,需要多少份文書送到樂平月報的校稿處?

    袁紹本還覺得,這只怕是喬琰想要借此給他們這頭再一次施壓,故而對此夸大其詞,可當袁紹揮退了下屬,目光落在面前那份樂平月報的三月增刊之時,他又陡然意識到,在喬琰甚至敢將陳琳所寫的檄文刊載在報紙之上的時候,她根本不必再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造勢!

    或許……長安城所出現的踴躍投稿、堆積庫房是個現實。

    他袁紹和彼時王允所扮演的角色何其相似!

    王允行刺喬琰,讓這位本應當是大漢大司馬的存在得到了民眾不忍見其處在絕境的擁躉,甚至將其送到了天子的位置上。

    而他和劉辯發出的這封檄文聲討再一次激起了長安百姓對她的聲援,于是無論這些人到底是否有這個落筆成文章的本事,都要在早已價格低廉的紙張上書寫幾筆,以便讓她看到——

    無論這天下是否當真還有忠于大漢之人,又是否還有人覺得她這個皇位來路不正,在他們的心中,她都已經是毋庸置疑的天下之主!

    事實上袁紹還真沒猜錯。

    當喬琰從蔡昭姬這里收到對于這些征文投稿的時候,真見到其中有不少只寫了只言片語,甚至是一兩句打油詩的文稿。

    它們以一種異常樸素的姿態表達了對于那封討伐檄文的抗議、對袁紹劉辯的不滿和對她的支持,也讓她無端想到了一個東西。

    “和那個風箏很像。”喬琰喃喃出聲。

    蔡昭姬沒有在此時搭話,打斷她在此刻的思緒。

    她知道喬琰所說的是哪個風箏。

    彼時她還并未成為并州牧,而是以挾持張懿的方式奪取了并州的權柄便于下達指令平定蝗災,當崔烈接手并州刺史位置,她也將要前往樂平去面對那兩年禁足的刑罰之時,她在并州州府的院墻上“撿”到了一只風箏。

    那上頭寫滿了“謝”字,卻并非全部出自于識字之人的手筆,而有相當多是以臨摹的方式完成的。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寫成缺胳膊少腿樣子的。

    這份樸實的謝禮在后來被和書畫一般裝裱了起來,隨后放在了并州的州府之中。

    而此刻這些送來的“檄文”,真是與那風箏有著同樣的意義。

    “將這些遴選出來單獨編纂成冊送到我這里來。余下的……”

    喬琰的目光在蔡昭姬已和屬官一道加班加點篩選過一輪的文稿上掃過,接著回道:“以仲宣的那篇為頭名,其余的由你令人排版入四月刊中吧。這期的售價不變,頁數翻倍。”

    蔡昭姬輕咳了一聲,努力憋住了自己想要發笑的沖動。

    這句“頁數翻倍”的特殊待遇,絕對是為鄴城朝廷準備的。沒有第二種可能。

    要不是每一塊用于印刷的雕版總還是需要時間的,倘若再多增設,這期月刊的發行可能會遭到延誤,她毫不懷疑,陛下可能會想要直接人手一本發放出去。

    “少府執掌著天子府庫,不缺這個錢。”喬琰隨手翻了兩頁面前的文稿,又道:“總得讓袁本初感受一下長安民眾的熱情,不是嗎?”

    袁紹可能是感受不到這種東西的。

    三月增補刊物之中同時出現的武將招募和檄文征集,已清楚明白地將喬琰打算趁勢吞并冀、青二州的意愿給展現在了袁紹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危機感讓袁紹不得不憑借著劉辯此前的誓師動員,自二州地界上廣泛征兵,繼續加強各方關隘的戍守。

    偏偏輿論上的對峙還沒結束,北面的戰事又起。

    上一次呂布就進攻得令人猝不及防,這一次,僅僅是在距離他上次出兵的半個月后,他便再度以異常蠻橫的攻勢殺入了河間郡內。

    因其上一次的長驅直入危害不小,袁紹在沮授的建議下,給高順升了職,并給了他更高的調兵權限。

    然而這一回,呂布居然一改其用兵直來直往、恨不得直接殺穿敵陣的作風,正是在高順的士卒發現他的一瞬間,他便帶著與他一道出來作戰的士卒一道退回了幽州境內。

    而且,他還真就不出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處讓袁紹無法不懷疑,這很可能是北方兵馬意圖大規模南下的前兆,接連兩日都為這出有始無終的出兵而臥不安寢。

    但袁紹又哪里會知道,這僅僅是因為呂布在此行抽簽中抽中了被發現便回返的選項而已。

    也就是在這樣一份對四方戰局的不知所措之中,袁紹收到了下屬為他快馬加鞭送來的樂平月報四月刊。

    在本就已經足夠憋悶的處境里他好像是不應該再給自己找不痛快的,但一想到倘若其中寫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他總得看到了,才能做出合適的應變,袁紹又打消了將其視而不見的想法。

    他的手在空中定格了有好一瞬,這才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將其接了過去。

    而這一展開,他便見到了這月報卷首上斗大的“檄文征集精選”六個大字。

    袁紹:“……”

    這還真是有夠明目張膽的。

    正常的征文哪里會以這等征集的方式來寫,偏偏喬琰絲毫不在意于這些文章獲取的來路,恨不得將她得到了多少聲援都給盡數展現在標題之中。

    共計七千余份文稿,最終遴選出其中最為切合實際,少有妄言,針砭時弊,氣勢凜然的二十份,刊載在樂平月報之上,以圖久存于世。

    他的視線下移,便見到了這列于標題之下那篇喜獲頭名的文章。

    書寫此文之人,名為王粲。

    王粲王仲宣!

    袁紹記得這個名字。

    他父親王謙曾經是何大將軍的長史,與袁紹和許攸都得算是舊相識。

    但讓袁紹真正記得王粲的,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

    如今雖沒有這個建安七子的名頭,也理所當然地不會給他評出個建安七子之首的名號,但自建安元年王粲以一篇神女送征賦聞名長安,袁紹便將此人的名字給記在了心中。

    不過彼時在袁紹看來,他至多也不過就是個借著寫長安新路實則為喬琰造勢的“阿諛之人”,如今……

    如今卻是此人將聲討他袁紹的檄文寫在了那樂平月報上,還被以這般醒目的方式放在了頭版!

    想到當年他那一番奇思妙想的文賦寫法,就算袁紹還未曾正式去看這是一篇何種文章,已下意識地在心中直覺不妙。

    當他看到這檄文的內容,也當真是覺得眼前一黑。

    這不是一篇以正經檄文格式所寫的聲討。

    這篇文章,名為《答冀州老農問袁大將軍》。

    這乍聽起來和檄文沒有半枚五銖錢的關系,但打從這開篇數句之中,便已可見,王粲此人將文名起得如此接地氣,在打擊袁紹的態度上卻絕沒有任何一點收斂的意思。

    只因他寫道——

    【朝發白馬,暮至鄴都,有昊天豐澤,百卉葳蕤。路與老農同行,言今春正值耕作,或與去年光景不同,忽有車馬徒眾過境,非權勢滔天之人不可有,然將至城關即四散而去,金玉奢華景象不復,唯輕車簡從入城。

    問老農此何人也,答曰后漢大將軍袁紹是也。

    吾聞聲而笑,言其虛偽如故,是效昔年舊事也。】

    袁紹臉色一變。

    何為效昔年舊事?

    便是他在早年間還在擔任濮陽令的時候,因許劭此人身在汝南,袁紹生怕從他這里得到了一個不佳的評價,影響了他“養望”的目的,故而有意在到家前將自己的車馬仆從都給遣散了開來,以一種看起來簡樸的派頭回到了汝南。

    而在王粲的描述中,他在鄴城周遭也有這樣的舉動,和當年沒什么區別的虛偽。

    袁紹當然沒有在鄴城干出這種舉動。

    可他有沒有做這件事不重要,王粲所指代的虛偽也未必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出削減排場的行為,就像他也不是當真來到了鄴城的附近,也見到了這樣的一位老農。

    這可以是他此前一直不敢給自己求大將軍位置的代指,也可以是他拉上了劉辯這位天子作為己方遮羞布的另類表述,總之——

    袁紹不是個君子,而是個虛偽的小人。

    有此等態度作為基調在此,那鄴城老農身為漢民自然該當發問,那袁紹袁大將軍乃是扶持大漢天子登基最重要的功臣之一,也始終在為漢室興復而四方奔走、調兵遣將,其家世、地位和功勛更是在鄴城的達官貴胄之中的頭一份,王粲卻為何要這般評價于他呢?

    王粲便回道,“虛偽者必有其惡,而袁紹之惡尤甚。”

    【北海孔融奔走以赴袁紹之邀,令世人均知,漢室尤在,尊儒重典之風尚存。】

    【然儒家五常,袁紹無一能符!】

    【縱觀袁氏掌權冀州,可謂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財入公輔,上下貪賄,以至州郡遭災而不能免,難民起義而至于鄴,此為不仁!】

    喬琰的治下為何就從來沒有出現過什么黃巾余黨的復起,只有張牛角、梁仲寧這樣曾經有過賊黨經歷的也都能尋到個借此上進的崗位,更遑論是對這數年間種種災變的處理。這當然得算是不仁。

    至于這“殘賊奸佞”之人是袁紹的親眷還是許攸郭圖這些人,就由著他們自己考慮好了。

    反正這種事情向來都是只看結果不看過程。

    【酸棗合盟,紹不能據賊,致東郡太守身亡于此;兗州之變,紹但求獨活,致下屬受戮被捕者眾,此為不義!】

    酸棗會盟中袁紹意圖拖延進入洛陽的時間,在對抗華雄胡軫等人的行動上便多有安排不妥之處,喬瑁因之而死。

    許攸也早已在上一份月報中明言,若非袁紹只想著自己求生,他也不會在失去坐騎的情況下被捉。

    那么對盟友下屬來說,袁紹當然是無義小人!

    【長兄病弱,為之苛待,族弟莽烈,淪亡豫州,紹之三子,長幼亂序,似有重蹈禍端之象,此為無禮!】

    袁基的病逝一度被袁術指責乃是遭了袁紹的毒手,這話是由他們汝南袁氏的人說出來的,王粲在此刻再用上一次也無妨。而袁術早年間和袁紹撕破了臉皮后的彼此攻伐,都是人所共見的東西,那么固然袁術該當算是死在曹操的部下手中,也實則與袁紹有關。

    這上一輩的三兄弟落到僅剩一人的結局,而到了下一輩里,因袁紹對幼子的偏愛,又已隱約出現了三子爭嗣的局面,這難道是符合宗族之禮的嗎?

    袁紹令陳琳寫出那封檄文不要緊,可檄文之中何敢指責于喬琰對兗州喬氏的苛待?

    他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那筆糊涂賬呢!

    【公孫不臣,袁紹友之,曹氏在漢,袁紹伐之,董卓為惡,袁紹薦之,弘農無才,袁紹輔之,此為不智!】

    自漢靈帝駕崩至今的數年間,袁紹看似從未讓冀州和青州脫離出他的掌控,甚至一度讓幽州、豫州、兗州和徐州,還有那沒什么存在感的交州都遵從于鄴城朝廷的指令,但當他真正所能掌控的地盤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任何一點改變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已經是失敗了。

    公孫瓚是什么樣的人,董卓是什么樣的人,真正有遠見卓識的人都應當看得出來,可袁紹與前者結盟,將后者引薦給了何進,分明是將“識人不明”四個字給頂在了自己的頭上。

    都不必說他在那些更為細枝末節處的錯誤判斷了,最能表現他不明智的,不就是他將弘農王給扶持上天子之位嗎?

    【中平六年,袁紹借糧,未曾償還,時已七年,息不可數,或有兆億之數,此為不信!】

    袁紹有沒有其他不誠信的舉動,王粲或許不知道。

    但袁紹還虧欠著大雍天子一筆堪稱天價的債務,卻是但凡曾經閱讀過樂平月報的人都絕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么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他竟沒有一個符合的!

    偏偏他又要在此時將孔融來鄴之事大肆宣揚,以示漢統傳承在望,不是虛偽至極的表現嗎?

    孔子若知自己的名頭是被這樣使用的,只怕都要來找袁紹算個賬了。

    這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輩,卻竊居世家冠冕之首,何敢?

    看到此地,袁紹胸口的氣血已然沸騰了起來。

    王粲給他扣下的指摘,遠比尋常言辭要毒辣得多。

    甚至是正對著袁紹才勉強找回了幾分自信之事發起的打擊。

    而寫到此地,還遠不是王粲所要說的全部。

    在他的故事里,與他同行的老農讓他在鄴城境內千萬莫要說出這樣的話來給自己招惹麻煩,打算將他重新送回到大河對岸去。

    先以馬騾載之南下,又尋舟楫渡江,當二者分別之時,王粲又對著那老農說道。

    袁紹求變而不求其解,欲以馬騾載重卻不問年限,只得將其付諸農事,欲以浸取之法以得烈酒卻不知其有新法,糟踐酒水者甚多。

    別人可不會知道,這些都是喬琰在暗中給袁紹挖下的坑,只會看到其中正如王粲所說,乃是對于物資的極大浪費,讓本就僅有兩州之地的處境越發窘迫。

    【此可謂杼軸其空,日損千金之費。頭會箕斂,逆折十年之租。倘使其驅策長久,父母難保赤子,夫妻相棄匡床,是大禍也。】1

    【試看今日之關中,倉廩豐足,民生安泰,戰馬集群,文業昌泰,何曾因烈酒驢騾而平添災劫?】

    【信天命而輕人事,天未與之,信人事而循天理,人自勝之。】

    【故而漢室之亡,罪不在大雍天子,實在袁本初也。】

    王粲在這一番評點后又隨即問那老農,何不與他同入大雍,得保晚年。

    然而老農并未接受王粲的邀約,而是重新回到了大河之北,只在臨別之前苦笑不語。

    王粲本已行至虎牢關去,卻還是擔心那老農的處境,于是折返了回去。

    可當他循著先前老農告知的地方而去,卻已再不見老農的身影了。

    留在此地的一對年輕夫妻告知,袁紹欲征兵補缺,每戶必出一人,老農精神尚佳,仍可算壯丁,便填補上了這個空缺。

    此時這征兵的隊伍早已不知開赴何處去了。

    王粲不是鄴城朝廷之人,無法將其從這等命運之中解救出來,只能在此時選擇離開。

    可他又如何能保持著平靜的心緒離開呢?

    【鄴城亂象,豺虎遘患,路有饑婦,顧聞號泣。】

    【有歌曰: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吾驅馬棄去,不忍卒聽。】2

    【歸去大雍,以問天子,天子曰:“必將伐之。”】

    讀到此處,袁紹的臉色早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在這一段平靜卻實有力量的收尾之中,絕沒有人會再去在意王粲到底是不是當真往鄴城來走了一趟,這才完成了這一篇辭賦。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最后的四個字上。

    這輕描淡寫的“必將伐之”四個字,比任何一個宣稱其坐擁多少疆土多少甲兵,號令從屬一并攻伐鄴城的口號還要令人如臨寒冬!

    他近乎于逃避地將這樂平月報翻去了下一頁,便見到了后面一頁中那并列兩面的文章。

    比起王粲這以講故事的方式發出的征伐聲討,這一頁上的便顯得直白太多了。

    左邊是黃月英斥責他為何不將棉布脫了,非要做這衣冠禽獸,右邊則是禰衡說他勉強可以憑借著臉長得好去迎賓接客,也難怪會對大雍陛下有那等不符實際的指控。

    聲聲句句,都帶著一股逼人的銳利之意,竟是在將他最后的一點落腳地都給鏟除了個干凈。

    以至于在這一刻,這些明明還眼熟至極的文字都像是一片顛倒錯亂的符號朝著他襲擊而來。

    【何故棉衣加身,作衣冠禽獸之象……】

    【袁紹有姿容,可使迎賓待客……】

    【……山川景物,盡在胸臆,袁公腹中,一舟不容……】

    【余者庸庸碌碌,不過如此。】

    這的確是一出再成功不過的檄文集錦!

    袁紹那本就因為兗州之戰并未完全好透的身體,再難以讓他站穩在原地。

    他忽然一口血噴了出來,在下屬驚懼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大將軍!”

    412. 412(一更) 長安之邀

    袁紹絕沒有比哪一刻比此時還要清楚地意識到,喬琰的這等步步緊逼之勢已經緊追到了他的面前。

    她此前在長安登基的場面到底是何種萬民擁躉的樣子,在方今并無直播錄制的場面,也沒有畫手能予以復刻其中神容的情況下,傳遞到鄴城的文字總還是讓人少了幾分真實感。

    可這等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卻是徹底將其呈現了出來。

    那已不是簡單的記錄性文字,而是一把把站在大雍朝廷的立場上對著袁紹發出的尖刀,在王粲做出的“仁義禮智信無一相符”的評論面前,將袁紹多年間加身的錦衣華冠都給捅破了個徹底。

    此前的三月加刊能以這等效率和數量發行,讓回應大漢這方檄文的文稿填塞長安府庫,那么今日的這一出合集推行,豈不正是萬民狂歡,圖謀冀州!

    一步錯,步步錯。

    從一開始就累積下來的差距,在此時于大雍和大漢之間劃出了一道深淵溝壑,也將袁紹給推搡而下,用以填補這道朝代更迭的縫隙。

    當連汝南袁氏的名頭都因為那句評說兄弟鬩墻的指責而大打折扣的時候,他還能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早已經陸續離開他的下屬,是他相繼陣亡的將士,還是那位時至今日也未曾展現出什么天子氣象的漢帝呢?

    袁紹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無法在這樣直白的質問面前挺過去。

    從在收到那三謝與河內也易主的消息開始就郁結在心中的一口血,終究還是沒能被他繼續吞咽下去。

    “我此前就已經說過了!以大將軍現在的身體,實在是不能再讓他受氣了。”太醫令被緊急拖到袁紹的病床前頭,眼見他那一眾下屬和兒子都以殷切非常的目光牢牢地盯著他,著實無奈地說道。

    病號不遵循醫囑這種事情確實不少見,以袁紹的地位也顯然很難在此時有一個足夠安靜的清修環境,但這種大起大伏的情緒傷身,為難的是他們這些醫者啊。

    “你少在這里危言聳聽,還不是因為你們本事不夠,才讓我父親此前奔波勞累的病癥沒能及時根治。”袁尚還沒等那人說完便已打斷了對方的話,厲聲喝道。

    “……”太醫令都聽得有點不想干了。

    這天下間但凡是從事此道的誰不知道,最好的醫者自然是在那長安以北的池陽醫學院之中的,他們鄴城這邊的確實有些不如。

    因看診病人的局限,加上早年間在董卓之亂里的醫書醫案丟,他們的水平長進也很有限。

    但另請高明,也得能將人請得來再說吧?

    看看如今這兩邊的敵對情景就知道,袁紹能請到的醫者也就是他們了。

    “行了,你能不能少說兩句。”袁熙難得強勢地朝著袁尚喝道,“父親眼下這個情況你以為是我們愿意看到的嗎?倘若再因為這等爭執拖延了時間,到時候誰來負責!”

    袁尚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卻還是在走到一邊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就你會做好人”。

    太醫令對父親診斷的急火攻心結果,讓他很難不感到一陣迫在眉睫的危機感。

    誰也無法確定,父親在面對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后,還能不能恢復到此前的身體康泰模樣,那么到時候,他們這些做兒子的該當何去何從呢?

    袁尚深知自己在本事上是不如父親的,連父親都應付起來如此吃力的對手,他更不可能是對方一合之敵,一旦頭頂上的庇護傘消失,他除了遠走他鄉只怕沒有別的辦法。

    而倘若真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當然得給自己籌備到足夠的武裝力量保護才好。

    最好就是能繼承父親的下屬。

    要知道,他的大哥袁譚是已經被父親出繼給了過世的長兄袁基了,在法理上沒有和他相爭的資本,在他面前唯一的對手——

    只有袁熙!

    大概在場之人,除了或多或少知曉袁尚心思的郭圖發覺了袁尚此刻的算盤,都沒有想到,在袁紹處在此等危急處境之中的時候,袁尚還在考慮著鏟除異己,憑借著自己在袁紹這里的地位謀求到更多的好處。

    就連在隨后收到了太醫令回返而來稟報的劉辯都在此時問的是,“以卿看來,袁大將軍可還能指揮戰事,督理政務?”

    劉辯可不關心袁紹家中的矛盾,更不在乎在樂平月報上刊載的檄文中對于袁紹的種種罪過做出了何種指摘。

    他更恐慌的是,倘若袁紹因為這一出而落到個病體難愈,甚至是被氣死的結果,他這位大漢天子到底要用何種手段才能抵抗住大雍洶洶來襲的迫近?

    有袁紹在前,頂替著他這位天子發號施令,還能將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這才有了今日這出檄文批駁重點都在袁紹身上的結果。

    有袁紹為他分憂解難,也還可以讓他暫時忘記敵軍隨時可能攻陷鄴都的事實,暫時讓那些各方隘口的交戰軍報都還放在別人的案頭。

    可袁紹若是倒了下去……

    劉辯簡直不敢想象這樣的場面。

    太醫令面對著劉辯意態急切的追問,深知這位陛下也未必就是真出于對下屬的關切才問出這樣的問題,極力讓自己的額上沒因緊張而泛出冷汗,回道:“起碼一兩個月內不能吧?”

    一兩個月?

    一聽到這個答案,劉辯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炸開了。

    起先那份樂平月報確實只送到了袁紹的手里,但到了此刻,這又哪里可能不被獲知消息的劉辯問起,最終抵達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難體會到袁紹此刻的心情。

    但能體會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看看先前的一兩個月內都發生了什么吧。

    先是喬琰登基,后是袁紹在豫州兗州吃了大虧,何止是丟掉了地盤,就連曹操都被推到了喬琰的那頭,再便是河內的丟失,王匡叛逃張郃辛毗投敵,而后的那出檄文也全然沒起到袁紹曾經和他信誓旦旦保證的結果,反而迎來了對方狂風驟雨的打擊。

    倘若再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是否這大漢的最后兩州也要易主了。

    兩個月,夠讓喬琰做太多的事了!

    劉辯倒是也知道,在此刻對袁紹逼迫太緊沒有任何的好處,倘若真將其逼上了絕路,反而是他的麻煩,于是他一邊倉促離席而起,以圖緩解自己此刻手腳無處安放的緊張,一邊讓人將孔融和郭圖都給找到了他的面前。

    劉辯能信任在此刻不會投敵的下屬實在不多,還能給他以建議的又篩掉了一輪。

    在他看來,會因為他此前的那封討賊檄文投效過來的,應當不會在倉促之間就改變自己的立場。

    孔融的表現也顯然不是因為袁紹有什么對抗喬琰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劉辯乃是大漢的天子。

    那么袁紹是否符合儒家五常,也就同樣不是孔融需要在意的事情。

    一度擔任著北海太守的孔融,何止在身上背負著孔氏子弟的高名,有著在黨錮之禍中藏匿張儉的美名,有和黃巾軍斡旋的戰績,也有治理一方的經驗,若非袁紹才是真正把持住這鄴城朝綱之人,劉辯都恨不得將孔融更進一步地給提拔上來。

    現在袁紹倒了下去,劉辯便難以避免地想到了對方。

    但他也當然不能在此時做出什么卸磨殺驢的舉動,袁紹那邊,他不止要關照病情,也要對他的下屬和兒子做出請教之舉。

    在沮授辛評等人俱不在鄴城的情況下,劉辯只能先將郭圖給請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有湊巧,當孔融和郭圖抵達的時候,恰好在宮門之外便先遇上了。

    郭圖眼見孔融對他頗有幾分不假辭色的模樣,仿佛潛藏著幾分嫌棄,頓覺不妙。

    果然當聽到劉辯詢問在袁大將軍病重期間可由誰來接掌其麾下事務的時候,郭圖便聽到孔融回道:“方今之時,貿然改換大將軍府對各方的布置,反為取禍之道。臨陣換將,更是天下之大忌。故而以我看來,不如由大將軍之子接掌事務,協調各方指令,居中坐鎮指揮。”

    “長幼有序,古禮如此。既大將軍長子尚還身在青州,南據徐州之兵將,便該當由二公子暫代軍務才是。”

    郭圖不由眼皮一跳。

    早在此前他就已因為袁紹更親近于袁尚的緣故,等同于擇選了立場,這才屢次和袁尚接觸。倘若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遭,袁熙這位二公子要因此掌權,進而名正言順地將袁紹的勢力給一點點接掌過去,就算袁熙向來都給人以好脾氣且待人公正的印象,也無法讓郭圖在此時有任何的放心。

    孔融這話說得是不錯,想想他幼年的讓梨傳聞,更不難理解他為何會說出此言來,可這句話在此時出現,著實是讓郭圖對他心中暗恨。

    “公則先生怎么看這個決定?”

    聽劉辯忽然在此時轉向了他,問出了這個問題,郭圖連忙回道:“以我看來,只二公子掌權不妥。當年大將軍令二公子前往長安探知消息,二公子年少無知,竟為喬琰與田豐聯手所騙,令大將軍憑白投入不菲卻無有一項所獲,竟成今日對方回敬檄文之中所批駁之事。以二公子的閱歷與眼力,倘若貿然讓其暫代大將軍職務,難保不會再度為之所誆騙。”

    劉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話說得也不無道理。

    郭圖又接著說道,“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那月報之上指摘汝南袁氏先有大將軍同輩三兄弟相爭,后有大將軍之子鬩墻,我等何不令其三人各鎮一方,既能令謠言不攻自破,將聲勢挽回一程,也能令任何一方倘若迎來攻伐之戰,都可盡快轉圜布置、全力迎敵?”

    “眼下北面有沮公與主持,不必過多擔心,但西面太行山以北的并州軍虎視眈眈,南面的河內與兗州也是大軍將至,正該各有一人為主將督戰才對。”

    “二公子心細,料來能防住各方隘口,三公子大膽,或能以正面交鋒之氣勢震懾敵方。”

    郭圖當然不是隨便提出的這等安排。

    戍防于南面一線的主將勢必距離鄴城更近,倘若當真出現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不,現在倒是還不到想此事的時候。

    總之,先令權勢莫要只倒向一方總是沒錯的。

    孔融皺了皺眉頭,但他說出的倒不是對郭圖建議的駁斥,而是——

    “回應的檄文又是怎么回事?”

    郭圖:“……”

    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讓更多人看到那份將袁紹的面子剝落了個干凈的東西。

    但孔融這里,顯然是瞞不過去了。

    ——————

    在鄴城朝廷這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袁紹倒下后的亂局,并試圖限制那些樂平月報通過各種手段流入境內的時候,喬琰則已經從容地開始下達隨后的指令了。

    “陛下不急著借助此時的優勢強攻冀州?”被喬琰征召議事的三公收到了她的這個安排,都不免為之一驚。

    “消息的傳播速度諸位也是知道的,樂平月報的四月刊在長安甫一發出便令民眾千般響應,可在冀州青州境內,他們依然自知自己乃是大漢子民,而非我大雍之人。”

    “既王朝覆亡之時的絕地反擊勢必最為驚人,何妨再等上幾月的信息發酵和水滴石穿呢?”

    喬琰嘆了口氣,“再有仲宣在《答老農問》中寫,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此景并非只因戰亂而致,還有建安三年與建安四年的旱災引發。今歲難得的好天時,更不可辜負。”

    交戰之中,再怎么對進攻的路線有著優越的規劃,也很難完全避開這些百姓的田畝。一旦造成摧折,便不是今年能補救得回來的了。

    新入手的兗州豫州本也還需要個數月的時間來進行治理,以免在什么地方出現反對之聲引發動亂。

    所以她當然可以等!

    別看這么幾個月的等候有可能會讓袁紹的身體康復過來,那些早已經越來越顯著的差距,絕不可能在這樣的一段時間內被彌補回來。

    比對她和袁紹的年紀,等不起的那個人也從來不是她。

    “我非窮兵黷武之人,不必讓士卒片刻不歇。”

    但她話到此又忽然神情一凜,“不過,不在此時進攻,并不意味著我們什么都不做。”

    “北部幽州戰線,我預備讓呂奉先繼續按照此前的計劃行事。北下交州督辦扶南大艦完工的人手也已就位,或能在八月之前便將其打造完工,北上幽州。”

    “我也已令人送信于賈文和,令其籌措攻伐青州之事。”

    當然準確的來說,喬琰給賈詡寫的那封信上其實是這樣的。

    郭嘉的兗州刺史已經從一個虛名變成了名位相符的職務,賈詡的這個青州刺史是不是也應當有所動作了?

    賈詡收到這種鞭策下屬的信件是何種想法姑且不論,原本屯兵在徐州境內為北上青州做準備的隊伍大概不會還能坐得住。

    “另有各州農耕之事絕不可松懈,自朝中下派的督查人員將會秉公嚴查,如有渾水摸魚之人,正好立一立我大雍的規矩。”

    “此外——”

    喬琰的頓了頓,這才開口說道:“請豫州、荊州和司隸的世家各派代表,都往長安來一趟吧。”

    涼州兗州揚州世家都已被她清算了一輪,并州從未脫離她的掌控,徐州有陳登的效忠在便已暫時不必擔心,交州益州幽州這些地方真正能稱為世家的少之又少,那么唯獨剩下的,就是豫州荊州和司隸!

    在臨近天下一統的局勢面前,在已經給出了若干個殺雞儆猴參照的面前——

    這些人,不能再只給她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了!

    413. 413(二更+中秋節加更) 敬獻隱戶……

    在這場匪夷所思的檄文征集活動面前,正面迎接風浪的袁紹落了個吐血昏厥的結果,那些并不是被攻擊目標的世家,又何嘗不會覺得心驚膽戰呢?

    前有兗州世家因為“正當”的理由被清算,但誰都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因為其與袁紹聯手對曹操發起進攻,又有多少是因為他們對大雍天子的反對。

    后有袁紹以這等站在喬琰對立面的世家代表身份,遭到了這樣一出群情激奮的打擊。

    這二者均是殺雞儆猴!

    區別不過在于,后者以其四世三公的家世背景,該當算是一只更為健壯的雞而已。

    而現在,雞已經是死的死,傷的傷,猴——

    是該有點表現了。

    倘若他們還將那些不滿的心思藏匿在表面的服從之下,而不是站在明確支持的立場上,誰知道當喬琰結束了對那鄴城朝廷的攻伐之戰,真能將手給騰出來后,下一個遭殃的會不會就是他們呢?

    這場檄文的征集對于袁紹來說只有成果,對于他們來說卻還能看到過程。

    他們看得到長安民眾那等樸素卻踴躍的回應方式,看得到樂平月報發行中的勢不可擋,更看得到關中民眾對于這場時事的密切關注,看到一種明明單獨存在還顯得異常微弱的聲音在匯聚到一起之后卻表現的力量。

    而這距離她正式開啟民智的開化普及到如今,才只有幾年的時間!

    只是這樣短的時間,先頭效忠于她的文官力量和這些漸漸成長起來的幼苗,就已經足夠掀起這等可怕的風暴了。

    她甚至并不必在意他們有可能在此時發起的抱團回擊,只因她手中這副傳遞信號的橋梁——

    早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扎根入激流深處了!

    “其實早在她登上天子位的時候,這種征兆就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此前的限酒會上她要以醬油作為讓利,在仲長統推行昌言之時,還打著一層自保的旗號,甚至還能給各家一個將其駁倒的機會,到了今日……”

    到了今日她不需要給出一個所謂的解釋或者是一個讓彼此都有個臺階可下的和緩局面,只是來索要一個答案而已。

    當收到這封前往長安的邀約之時,就像是有一張無形的契約展開在了他們的面前,只等著他們抵達后做出簽字畫押的舉動。

    倘若他們不想在袁紹之后步入這樣的一條路,當然只能來!

    蔡瑁不無唏噓地與同上長安去的蒯越感慨道。“今日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他想了想,忽又問道:“說起來,樂平月報是何時推行的?”

    蒯越回他:“光熹元年吧?”

    距離如今六年半的時間。

    這個原本還像是她在對并州以及隨后攻入的涼州傳遞執政者舉措、連帶著介紹生存新技巧的報紙,在當年發行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其能起到這樣大的作用,更能憑借著印刷術的出現,成了今日的模樣。

    只要她還手握著這條渠道,她就有了一把最為鋒利的武器。

    不到人亡政息之時,絕不會給人以可乘之機。

    但這種機會之說騙騙自己也就算了,怎么有可能實現呢?

    她才只有二十三歲而已!

    或許用十年的時間還能讓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依然抱有僥幸心理,想著終有一日還能去攔截她意圖讓天下黔首都成為自己人才庫存的計劃,希冀于她會突然之間被什么人的反抗所勸服,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

    倘若她還能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培養出一個執行那長久計劃的接班人,他們所做出的反抗便將如蚍蜉撼樹一般可笑。

    還不如效仿于潁川荀氏,在族中子弟的栽培上多下一點苦工,反倒是在新的時代潮流中還能繼續保持競爭力的上佳手段。

    蔡瑁想到這里,忍不住朝著蒯越又嘆了口氣:“我們果然還是在荊州這地方閉塞久了,連眼界也被限制住了不少。”

    在樂平月報剛發行的時候,還沒有人留意到并州地界上的這一出新花招,就像也沒有人會想到,當時連借道涼州進攻關中的計劃都充滿未知性的喬琰會一步步走到今日這地步。

    蔡瑁原本還覺得,劉表作為膽敢向漢靈帝上奏單騎入荊州的大漢宗室,就算不能在漢室有變之時割據荊州稱霸一方,總能夠保住一份長久的富貴。

    蔡氏將宗族之女嫁給劉表作為續弦,便是與之合作的表示。

    但即便如此,他們作為荊州世家也依然有著一份獨有的傲慢。

    這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傲然,讓他在最開始的時候不能理解劉表對喬琰的種種示好舉動,對于他自請將州牧降職為刺史,其實也尚存幾分未曾明說的不滿,但事實證明,劉表的判斷實在沒有出錯。

    也不過是在他帶著劉表的投誠之說前往長安表奏天子后歸來不久,他們所見的大雍局勢就在以這樣可怕的速度往前發展。

    如此一來,荊州的蔡氏和蒯氏當然是必須往長安走一趟的。

    為顯示他們對于喬琰此番相邀的重視,則由蔡瑁和蒯越親自前往了。

    好在,蔡瑁總算還是有個保命符的。

    當他抵達長安的時候,負責接應他到落腳之處的還是黃月英。

    “舅舅想問什么便問,不必在這里遮遮掩掩的。”黃月英趕著從工部散值之后才來見的蔡瑁,便見對方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現,開口說道。

    黃月英的母親乃是蔡瑁父親蔡諷的長女,蔡瑁的姐姐,算起來是該稱呼一聲舅舅的,也比楊修和袁紹這個舅甥關系稍微牢固那么一點。

    見蒯越知情識趣地先告辭離去,蔡瑁小聲問道:“容舅舅問個問題,你覺得陛下此番可有再向我們問責的意思?”

    雖說他們并不像是兗州世家一般干出了那等出格之事,但慢一步的代價也未必是他們能夠承擔得起的。

    黃月英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回問道:“現在是讓敵人見血的時候,您說是嗎?”

    那么,他想要做讓當今陛下的敵人嗎?

    他既然已經親自前來,便當然不可能會有這等愚蠢的抉擇。

    他連忙回道:“不錯,眼下的頭號大敵乃是袁紹那等不仁不義厚顏無恥之人,并非我等愿意謹遵陛下旨意的。”

    “我若是舅舅的話,還會再明智一點。”黃月英一邊領著蔡瑁往這落腳處的堂屋之中走去一邊說道,“荊州未曾經歷攻伐之戰,陛下又新將鐘繇鐘元常派遣到了此地來,是何用意?”

    蔡瑁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后回道:“荊南宗賊平定之中的繳獲所得,我會勸說劉景升以相助陛下掃平二州為由送來,襄陽蔡氏也會協助鐘元常在荊南立足。”

    這樣一來,他們荊州地界便被劃分成了三塊。

    上頭是袁耀所在的南陽,下頭是鐘繇所督轄的南部,中間才是劉表和他們這些襄陽世家所掌握的南郡等地。

    這等上下制衡手段過后,大漢絕不可能在劉表這位漢室宗親處興復,無論是對誰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舅舅果然是個聰明人,”黃月英停住了腳步,又回頭朝著蔡瑁說道:“您若是不介意的話,在此行長安面見陛下后暫且多留兩日,我父親正接母親一道北上而來,往后定居長安,正好也能一見。”

    有這句敘舊之言,蔡瑁本還懸著的心已經放下了大半。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當年劉表拿出了“單騎入荊州”的方案,惡意競價掉了那些意圖從漢靈帝手中得到荊州牧位置的人,今日便成了他這位劉表的得力干將面對這等競價局面了。

    頭一個做出這等舉動的,便是楊修!

    上一次楊修作為喬琰的使者,將參與到論酒會中做出交易的各家都走訪了一輪,以喬琰釀造烈酒需要人手為由,挖走了不少在名義上應當算是隱戶的存在。

    而經由彼時的那一遭,楊修對于這些人家中還有多少未曾釋放出來的人口都可以說是心知肚明。

    于是在這出司隸、荊州與豫州的世家重聚之中,他直接以弘農楊氏率先作為表率整頓為由,提出了個上報的說法。

    他會自宗族之中清理出若干數目的隱戶,送交就近官府造冊登記。

    以楊修還未正式成為弘農楊氏領頭人的身份,這個隱戶的藏匿是可能存在的,且大概率是他的長輩所為。于是現在,他憑借著喬琰登基抬高的身價,當先就是對著自家來了一刀。

    而當楊修那雙清明的目光朝著周遭掃視的時候,饒是蔡瑁和他沒什么此前的交情,都不免覺得,那里面好像潛藏著一個信號——

    他已做了個開頭,諸位也理當不能落后才對。

    你們各家有什么實力,他既知道了,陛下也應當是知道的。

    蔡瑁的眼皮不由一跳。

    他可能還得再額外多出一點血了。

    今日的這出邀約會面并未再如彼時的論酒會一般放在那長安郊野,而是放在了弘文館的會客之地,又因天子的到來而在周遭由金吾衛戍防成了鐵桶一般。

    這周遭的明堂燈火將喬琰扶杯端坐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明光虛影之中,一時之間令人難以分辨出她的神情,卻直覺那不會是什么和藹可親的樣子。

    倘若那些金吾衛的存在并不是要保衛喬琰的安全,而是要對他們這些人刀斧加身的話,也不是一件說不通的事情。

    畢竟,這位天子是能憑借著一桿槍一匹馬殺出禁宮的存在,哪里需要擔心他們這些人能對她做出什么威脅的舉動。

    獻出人口還是不獻?

    在場眾人在這一刻都并不難得出一個答案,或者說他們原本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只能交!

    不僅要交,還要交得心甘情愿。

    兗州世家的反抗讓其中沒被論以死罪的都被流放到了交州日南郡內,若是讓他們也步上后塵的話,對他們來說可要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日南郡的未開化程度,簡直可以和蠻人相比,對飽讀詩書的世家來說,堪稱是噩夢一般的不毛之地。

    既然能在中原過安生日子,何必讓自己被丟到那樣的處境之中?

    于是當即有人順著楊修的話說了下去,“弘農楊氏累世清名,楊文先受困于鄴城,有其子明曉是非,決斷黑白,也得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既然楊氏做出了此等表率,我譙縣戴氏也愿從之。”

    這人說便說吧,在蔡瑁本就已盤算起了按照襄陽蔡氏的身份需要拿出多少人丁的下一刻,又聽到他說道:“陛下昔年尤為大司馬之時便已興辦起樂平書院,如今既為天子,合該在長安重建太學才是,戴氏不才,聊有家資,也愿助力于陛下廣開民智之意,此外我家中有《施氏易》,乃是自前漢孝平皇帝在位之時由劉桓公傳與先祖的,想獻與書院中貯存,懇請陛下準允。”

    樂平書院中有鄭玄這等在易學上精研的名士,又有荀爽留下的同習此道弟子,再將另外一門易學注解送入其中用于勘誤校正之用,實在能算得上是一出聰明的送禮。

    可這出響應楊修之言同時做出的送禮,可把在場的其余各方給坑慘了。

    后一個開口的到底是應當就按照楊修所說的繼續報人數,還是應當在這位戴氏子弟的加碼之下順勢也將自家的傳承典籍拿出呢?又或者是再多增補些東西,讓這出已經打開了口子的獻禮求和越發名副其實?

    他們如何舍得啊!

    多年來的世家身份讓他們享受著遠比尋常人要高出太多的待遇,甚至哪怕其中有只在前漢出仕有官員的,到如今依然成為了地方上難以忽略掉的一股力量。

    除卻黨錮之禍中他們不得不為生存所計而收斂鋒芒,便如那長平殷氏一般,由彼時的諫議大夫殷封所帶領,棄官舉家奔逃至于曲阿,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們并不需要以這等獻媚之舉委屈自己。

    但當一想到他們今日所面對的是一位足夠有手段和魄力的帝王,他們正在求索的也是家族的生存之道,方今天下又無一處可留給他們躲避后,其中算明白這筆賬目的已經站了起來。

    蔡瑁剛準備出聲,便見先他一步站起來的,正是蒯越。

    蒯氏選擇由蒯越而不是蒯良前來,絕不是沒有考慮的。

    蒯越在劉表到任荊州之后的誘殺宗賊頭目舉動,簡直將他性格之中果毅堅決的一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固然不像是蔡瑁一般,能提前從黃月英這里得到喬琰的態度,可眼看楊修的表現,他也能猜出個大概了。

    這份送出的東西或許未必能像是彼時的論酒會一般給他們拿到對應的好處,只因喬琰身為大雍陛下已不必再對著誰做出低頭之舉,卻勢必能將他們反應遲鈍的過錯給一筆抹消。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若還不能給自己爭出個未來,到底還有何底氣說自己是數世名門之家?

    不過是人、書、財而已。

    在這大雍朝堂日新月異的上升之勢面前,人留在手中只會是他們的負累和隱患,書留在手中可能只會是過時之物,財若能買命便絕不算虧了!

    他拱手朝著喬琰行了一禮后說道:“蒯氏不比弘農楊氏積累深厚,愿以折半之數上敬天子,蒯氏承荊南之望,愿助陛下收集荊襄典籍編纂入學宮。”

    “自黨錮之禍至于如今,荊州少逢戰事,南下避禍者不計其數,蒯氏也愿出資,助力于其重歸故土。”

    喬琰遙遙朝著他舉了舉杯,“那朕——便先多謝異度先生高義了。”

    這一句多謝二字直接擊碎了在場眾人最后的一點疑慮。

    蔡瑁仿佛生怕別人還能搶先在他的前頭一般,當即接著蒯越的話說了下去。

    反正是一并來的,就不必還分作兩次說話了!

    ……

    作為喬琰扈從的典韋還從未見過這些有著世家名門之稱的存在,居然會以這等物品賤賣一般的口吻將東西送出來,還生怕自己送的少了會落在別人的后頭,再轉頭看向喬琰,見她臉上還是一派波瀾不驚的平靜,不由有些咋舌。

    照這么看起來,這些人和他們這些賣力氣干活的人其實也沒太多區別。

    雖不知道這一出送禮算不算是情緒上頭之下的表現,在隨后會生出反悔的想法,可起碼在此時,陛下發起這出邀約會見的目的就已可以算是徹底達成了。

    有了這一出“失”,方能有后頭的“得”嘛。

    不過典韋并不知道的是,喬琰的表現看似平靜,其實也并非對于所有的事情都有著了然于胸的掌控。

    當這些世家代表在侍從的領路之下退去后,喬琰看著面前的空座,忽然朝著楊修問道:“此前我讓你在大雍朝堂上擔任官職,而不是繼續擔任大司馬府屬官,被你給拒絕了,堅持暫時仍以那空位自居,所為的便是今日這一出?”

    在喬琰登基稱帝之前,楊修乃是她那大司馬府中的主簿,可當大司馬的官職也不再存在后,這個大司馬府主簿也就已然名存實亡。

    所以若說官職,楊修是沒有的。

    假使他有官職在身,這出將世家隱戶獻上的舉動里,便或多或少摻雜了一些特殊的意味,譬如說賄賂君主之類的。

    恰恰是這個鉆空子的舉動,讓他發起此事變得尤為順理成章。

    聽喬琰發問,楊修回道:“斷尾求生,壁虎山鼠之流尚且有這樣的智慧,人難道就沒有嗎?”

    楊修聰明至極,也就絕不會不知道,他做出的這個舉動在短期內給弘農楊氏帶來的損傷遠大于可能獲得的利益,甚至那些因為他的一番話而不得不同樣做出這個舉動的世家,甚至有可能將這筆損失的賬記在他的頭上。

    可世家啊——

    王朝更替之間的新舊沉浮,隨著喬琰還有意圖掀起更大變革的舉動面前,從來不缺作為奠基的犧牲品!

    他看似是在朝著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階層揮出一刀,卻又何嘗不是在極力給他們指點出一條更為本質的求生之路呢。

    在馬鈞和黃月英劃分出工部,弘農館考核選拔即將于半月后開始的兩件事里,楊修除卻看到了喬琰這個不拘一格用人的擢拔外,還看到了一點意圖對官職制度做出改變的影子。

    那么與其讓這些世家因為手中的隱戶人手而野心尤存,在下一波變革面前成為被梟首的出頭之人,還不如奉行求生之道先遵照著喬琰的意愿往前走一步。

    喬琰看了看對方的臉色,對楊修可能懷揣著的小算盤沒報以什么想法,只是轉而說道,“眼下各方人手送至,你這閑散日子是過不了了,去尚書臺領尚書仆射的位置去。”

    楊修拱了拱手:“遵陛下之命。”

    尚書仆射乃是尚書令的屬官,別看其只有六百石的官職,但位卑而權重在這個位置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因尚書令還處在空缺的狀態,這個尚書仆射的位置可以代為處理尚書臺之事,各方官吏的考績都匯總在此,可以說是目前的內朝要員。

    至于這到底是因為楊修的資歷本就應當被放在這樣的一個位置上,還是因為他今日的這番表現在喬琰這里備受認可,故而做出了一番嘉獎,那就留待這些與會之人去猜測了。

    總之,這群人的大出血犧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是也沒白費。

    楊修走馬上任之后,當即展開了對各方出人出力的督促,在四月到六月之間,不止是那三州的人口吐出了個蔚為可觀的數字,就連并州涼州和益州這等距離近的也都主動配合了他的行動。

    以至于當六月刊的樂平月報比眼線送來的消息還要快地抵達鄴城之時,接下這份報刊的郭圖便看到其上寫著的正是各州世家與袁紹形成了鮮明對比,為各地屯田儲糧做出了重要貢獻。

    這份堪稱正能量的宣傳,對于一直處在濃重壓力之下的鄴城朝廷來說,簡直是和一記抽冷子的尖刀沒有什么區別!

    袁紹的身體似乎是因為那次吐血徹底傷到了根基,在這三個月中始終處在反復的狀態,要不是因為天氣已自春入夏,在鄴城這地方不是個容易感染病癥的時候,郭圖時常擔心他會不會因為額外發作的一場小疾病而被打入藥石無醫的狀態。

    就算他已經悄無聲息地在袁紹的下一輩中選擇了袁尚作為他扶持的對象,看中的便是袁尚好拿捏的脾性與能力,當他真切地看到袁紹的身體衰敗下去、甚至已隱約喪失了斗志的那一刻,郭圖還是不免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面對長安那頭步步緊逼的恐慌。

    而現在的這條消息,在以樂平月報這種渠道發出之后,又意味著他們再度被斬斷了一路潛在的助力。

    郭圖下意識地咬緊了后槽牙,極力收拾起了自己面容之上的慌亂,這才朝著大將軍府走了進去。

    當他在府中花園內見到依然精神不濟的袁紹之時,對方正坐在那具長安送來的輪椅之上。

    兩個月前長安的工部推出了一系列為戰場上的傷病士卒所用的器物,其中就包括這輪椅,也顯然是出于喬琰的有意為之,將其中一具送到了袁紹的面前。

    讓郭圖有點意外的是,袁紹并未因此而勃然動怒,反而是讓人將這份禮物給收了起來,甚至因難以長期久站,便將其派上了用場。

    他在聽聞樂平月報在四月內滲透入冀州的數量依然得以萬來計數后,又當機立斷地暫停了對各方郡縣內征兵的舉動,以防引發這余下兩州境內的民眾叛逃。

    聽聞郭圖向劉辯建議的三子分權而守,他也沒做出任何反對的建議。

    好像在突然之間,袁紹有了一種超乎以往的冷靜。

    可這種冷靜若是能配上一副能策馬提槍作戰的身體還好,若是不能,便顯然只會讓他更加煎熬。

    自喬琰登基到如今,也就是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原本在外表上還正當盛年的袁紹竟已幾乎是頭發花白的慘淡模樣,讓人很難相信他也不過是才四十多歲而已。

    聽見郭圖靠近的動靜,袁紹并未將目光從面前的那株植物上挪開,只是開口問道:“除了北面還沒有其余進攻的消息?”

    要說袁紹現在對誰恨得最牙癢癢,頭名是沒有例外了,但第二名必定是呂布。

    他都快將進攻冀州當做是什么每隔半月必定要做一次的事情了。

    起先他還會被高順給攔截住,后來,根據他們在涿郡的探子來報,司馬懿和田豐輪流給呂布制定進攻路線,就為了能讓他在下一次深入到冀州更遠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每當他和冀州兵發生交戰后一旦出現人員傷亡,或者是意識到再不退回去就會出現什么不可預知的情況,他就會以飛快的速度撤兵。

    按說這也不算是什么大問題,偏偏袁紹還對著四面坐鎮之人都下達了命令,四方軍情無論大小務必告知于他,也就讓他對呂布越發痛恨。

    每一次,他都做好了聽到喬琰大舉入侵的消息等著那軍報,卻收到的只是呂布來而復走的消息,擱在誰身上能受得了?

    以至于當聽到徐州那頭把馬超給換到了作戰前線的時候,袁紹還毫不猶豫地給袁譚下達了指令,一旦見到此人帶兵殺入務必不計代價下死手,否則兩面襲擾的戰報絕對能把他給逼瘋。

    所以這次發問之中他學乖了,直接把呂布排除在了外頭。

    郭圖在心中遲疑了一瞬到底是否要將新刊載在月報上的消息告知于袁紹,最終還是以盡量含蓄的語氣說了出來。

    見袁紹臉色難看,他便又添了一句,“這消息雖壞,總也好過對方正式發起進攻。一面來說,大將軍的三位公子各居一方,磨礪長進,又有周密籌備的機會,或許就能有翻盤的機會。另一面的話……她遲遲不動,難保不是因為登基得太過倉促,被內部的其他矛盾牽絆住了手腳。”

    但郭圖尚未說完,便聽袁紹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是真這么想的話,你也可以趁早引咎辭職了。未免太小看喬燁舒了些。”

    “什么被其他事務牽絆住手腳,他們分明就是在溫水煮青蛙,等著我們在重壓之下做出投降的舉動!”

    可他袁紹偏不想遂了她的意,讓她將碾滅大漢最后一點余暉的過程也有著一番和平演化之態。

    他非要再做出一次嘗試!

    “傳訊顯思,讓他將青州的指揮權暫時交給辛仲治,即刻回返鄴城一趟。我有些安排想要交托給他!”

    414. 414(一更) 風云不定

    讓袁譚回鄴城?

    袁紹的這一出指令完全出乎了郭圖的預料。

    因他和孔融各執一詞的緣故,袁紹的二子和三子已經各自在這戍防戰線上領了一份職務,意圖掙出個表現來,偏偏在此時,袁紹將自己已經出繼的長子又給征調了回來,這又算是個怎么回事?

    不過郭圖雖然有些迷茫,還是在此刻回道:“以明公看來,將青州的權柄交到辛仲治的手里,當真無妨嗎?”

    辛評的確能力高超,起碼比郭圖逢紀之流要強出不少,甚至在這兩月間協助于袁譚布防的準備都并沒有什么缺漏之處,可別忘了,辛評畢竟有個已經投敵了的兄弟辛毗,倘若在此時還將一州之重任交托到他的手中,誰知道青州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之間便落入敵手了。

    青州是因為和冀州聯結為一體,有冀州作為陸路的北部屏障,才稍顯好防守不少,但其橫向極寬,縱深不足的特質讓其極容易被從徐州方向突破。

    又因此番兗州的丟失,經由兗州東北角同樣可以入侵青州境內。

    在這樣一個腹背受敵的處境之中,不談增兵之事,反而讓作為青州主帥的袁譚回返,留下一個疑似叛徒的存在,是不是過于草率了?

    然而郭圖剛問出這個問題,便對上了袁紹冷得出奇的目光,也讓郭圖陡然意識到,他所以為的袁紹已經失去了斗志,很有可能只是他一個錯誤的判斷!

    這是袁紹在下達指令,而不是他!

    “青州還有將領在,何時是由辛仲治一人拿決定了?”袁紹開口說道,“將人召回的同時,將這封密信也交給顯思。”

    在極有可能因稍遲一步便面臨亡國危境的情況下,無論袁紹是否已因喬琰的屢次刺激處在了近乎喪失理智的狀態,他的這條指令都被以極快的速度傳達了下去。

    何況,他此刻的身體狀態欠佳,想要讓自己的長子回返,前來見一見自己,也并非是什么說不通的事情。

    大漢以孝治天下,就算劉辯覺得此舉會令青州空虛,也并未對其做出攔阻。

    這封自鄴城送出的信件和將其召回的指令,以極快的速度送到了袁譚的手中。

    他雖然訝然于父親的決定,還是將身在此地協同駐守的蔣奇和辛評各自喊到了面前交代了兩句,這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冀州。

    因密信中所言,哪怕他抵達鄴城之時尤是夜半,袁譚還是并未停留地直奔袁紹所住的院落而去。

    他和袁紹之間有了一出簡短卻顯然意義不小的對話,在小半個時辰之后,袁譚便從袁紹這里離開,在府中小憩了兩個時辰,又在天明之時倉促趕回青州。

    凡是與這位袁氏大公子有過短暫會面的人都能看到,他雖因行路而稍顯疲憊,卻也在面容上顯示出了一番志在必得之色。

    他甚至在離開鄴城之前,帶走了袁紹隨身佩戴的寶劍,儼然是袁紹給了他不小的權柄。

    這副突如其來的委以重任,在袁紹已有兩三月未曾親自露面的情況下,似乎有些別樣的意義。

    “袁本初的這個舉動倒是很聰明。”喬琰收到了鄴城方向的急報來信后若有所思。

    “諸子爭嗣的情形在仲宣對他的指摘之中作為了一項理由,不過他這么一折騰,卻是在變廢為寶了。”程昱在旁回道。

    “你應該說,他在以己度人。”

    袁紹在兗州的脫困表現充分說明了一個事實,人在當真面對不可挽回的劣勢處境之時,為了擺脫死局能爆發出絕大的潛力。

    那么,他是如此,他的兒子是不是如此呢?

    袁紹倒不可能將他的兒子給致于死地,但若是讓他們處在一種爭相上位的競爭環境之中,恐怕真能讓他們發揮出更大的本事!

    持有袁紹佩劍和密令的袁譚雖然在名義上來說是袁基在宗族禮法上的兒子,已經被袁紹過繼了出去,但同為袁氏嫡系,他這個嫡長的名頭依然在。

    這份突如其來的扶持或者是對其給出許諾,一面勢必會讓袁譚戰意大增,一面又必定會令他的另外兩個兒子生出一份危機感。

    相比于回去鄴城在父親面前以“盡孝”的方式博取好感,他們當然只能在戍守冀州邊境的表現中壓過兄弟一頭,才有可能借此穎脫而出!

    急中生智倒的確是袁氏子弟的特點,可袁紹在此時才有這等變廢為寶的覺悟,利用他這幾個兒子的競爭穩固邊防已經是遲了!

    只要他無法做出足夠有效的反攻,冀州內部的資源補給哪里是能和喬琰動用十一州之力和他對抗的條件相比的!

    所以——

    “他必定還有另外的一條指令給袁顯思。”喬琰和程昱幾乎是同時做出了這個判斷。

    但身在徐州的是什么人?

    徐州刺史周瑜文武兼備,被喬琰提前委任的青州刺史賈詡更是個老狐貍的典范。

    別人并不知道他當年身在董卓麾下的經歷乃是因臥底的任務,喬琰這位始作俑者卻清楚。

    她也更知道,在她于數月前對著賈詡做出令他行動的去信之時,他回的卻是,陛下既有意于一戰平天下,何妨以不變應萬變呢?

    當賈詡和周瑜,連帶著身在此地的魯肅龐統等人已將此地規劃成鐵板一塊的時候,后發制人并不會令他們失去主動性。

    早前因徐州南北對峙所形成的戰禍影響,也早已被從這片土地上被消弭了下去,尤其是在笮融敗亡后佛教那點殘存的影響力,到如今更是已經不復存在。

    唯獨剩下的,大約是彼時為劉備的人格魅力和興復民生本事所折服的徐州北部民眾,作為徐州境內為數不多的不穩定因素之一。

    可這絕不是有可能被袁紹做出利用的一點!

    他們雖對劉備尤存一份感念之心,卻也因其乃是行刺大司馬被定論死罪,再沒有什么可以為之求情的地方。

    又因喬琰登基稱帝,這份對漢室的維護和對劉備的維護也只能被他們藏在了心中。

    更不必說,周瑜自就任徐州刺史到如今已有一年有余的時間了,他在徐州境內的種種舉措都已在日漸生根發芽。

    而對那些真正忙于生計的徐州民眾來說,今年他們哪里還有心思關注什么其他的事情!

    將他們的田地種植得當,以圖今年能有個好收成,才是他們最應當在意之事。

    這條對袁譚的指令,只有可能在行軍的計劃上。

    這便有點意思了。

    喬琰說道:“且看看袁紹的絕地反擊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

    袁紹突如其來地不按計劃出牌,讓她無論是在河內郡的布置還是在幽冀邊境上所安排的戲碼都有可能落空。

    但這并未讓喬琰感到失望。

    這等一步步收攏的合圍之中,袁紹進退之間走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到陷阱之中,誰知那會不會是一條真正可行的求生之路。

    鄴城朝廷沒選擇在那討伐檄文的轟炸之下投降,而是依然在此時激發了全線的負隅頑抗,對喬琰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打,當然得打!

    她需要一場全面展現軍備實力的戰爭來彰顯大雍威風。

    需要一場真正的交戰讓下屬作為大雍的臣子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也需要……

    一場昭示天下一統的勝利!

    “傳朕旨意。”

    “令護烏桓校尉自遼東前往涿郡,與虎牙將軍合兵。令幽州武猛從事屯兵泉州。”

    “令征東中郎將填塞滏口陘與井陘要道。”

    “令……洛陽象兵北進河內!”

    無論袁紹對青州地界上到底是何安排,她都已又往前再多走出三步了,袁紹該當如何應對呢?

    這三條指令以極快的速度被下達了下去。

    六月里的各地民眾還在看著田壟中生長旺盛的田苗,期待著兩三月后的秋收,便見他們所處地界上的大雍兵卒各自有了動作。

    護烏桓校尉呂令雎年紀雖輕,卻有著斬殺烏桓蹋頓的戰績在手,又因協助于大雍天子自長安宮城之中的那出刺殺間脫困,等同于是有著一份從龍之功!

    她的這路軍隊隨同其軍師陸議一道與其父呂布提前于原本的八月計劃會合,宛然有著一派對冀州的虎視眈眈之態。

    而冀州渤海國北側的水域原本就有甘寧這位樓船校尉的坐鎮,眼下又于泉州方向再添一路將領。

    這番調動尚未盡數落成之時,這冀州幽州邊境上便已有了一番一觸即發的緊繃。

    總算是因沮授高順等人已和北面交手數次,這才鎮壓住了士卒內部生出的恐慌情緒。

    可相比于北面的應對得體,坐鎮南面的袁尚便要慌亂得多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憑借著父親的寵愛看重,這平步青云之路無論如何也要走得比兩位兄長順遂得多。

    然而先是西面的漢室朝廷為大雍所取代,大漢再非在名號上唯一的天下之主,又是鄴城朝廷接連出現的丟地失人之況,再便是父親因檄文的刺激而病倒,難以在此時承擔起全部的朝堂重任。

    所幸還有郭圖等人對他做出了支持,在他和袁熙的二選一之中選擇了他,并為他選擇了一個隨時可以回返鄴城的坐鎮之地。

    按照袁尚剛到黎陽之后的想法,兗州新定,兵卒也因此前的內斗而損失慘重,倘若在此時發起北上的進攻,對誰來說都沒有好處,而河內方向的曹操在喬琰的盤剝之下也該當算是“損兵折將”,誰知道是不是對他暗中提防,或許也不會給他這等建功立業的機會。

    他所在的位置最為安全,且最有可能尋到機會奪回兗州!

    倘若他真能做成此事,父親的繼承人將舍他其誰!

    但袁尚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以為已經被父親放棄了的袁譚居然會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候被急召還朝,并對他委以重任。

    即便下屬都告知于他,父親的喜惡應當不會在須臾之間發生這樣大的變化,只要他表現并無不妥,他依然是父親最為倚重的兒子,他的擔憂也并未在此時有任何的削減。

    偏偏就在此時,袁尚收到了這樣的兩條敵方戰報。

    他在營帳之中往復走動,試圖平抑住自己此刻的不安,卻還是難免在下屬面前說道:“太行八陘之中最適合用于進攻冀州的,便是井陘和滏口陘。現在這兩處要道被堵塞,并州那邊打不進來是不錯,但我冀州也絕不可能再通過這兩條路線進攻并州,以求謀奪出一條生路了。對他們來說利大于弊。”

    “可這樣一來,那位征東中郎將便可以削減在并州駐扎的兵卒,將其往河內方向調撥了!”

    喬琰的第三條指令對袁尚來說更是個令人恐懼的信號。

    固然先有劉表在交州刺史張津的手下象兵那里吃了個大虧,按說知道此物存在的人都會對其做出一番防備,但知道要防守和知道如何防守那完全就是兩回事!

    當身在河內的將領中還有一位是曾經協助劉表攻破象兵的魏延之時,這份兵卒的調動在袁尚這里的威懾力也便更上升了幾分!

    將那第二條和第三條指令合并在一起看好像是在說——

    此前在冀州北部的試探和西面的山中蓄勢,都不過是他們在此前做出的假象。

    既然天子身在司隸,那么自司隸補充兵力入河內,同時從并州增補兵力入河內,一舉攻入冀州,好像才是對他們來說的最優解!

    兗州的初定根本不能影響到他們在此刻做出的這番抉擇,只因河內背靠著的洛陽和洛陽以西的長安對于喬琰的擁躉甚至到了能將她推上天子寶座的地步!

    袁尚在得出這個判斷的那一刻甚至怨懟起了父親的偏心。

    否則為何他會默許郭圖將他給安排到冀州南部鎮守的位置上,又為何要在這等時候對大哥青睞有加。

    “我得做點什么來挽回局面……不能坐以待斃!”袁尚在軍帳中又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走了一圈,忽然頓住了腳步,在臉色的一頓急變后做出了決斷。

    “對,不能等到河內軍隊全部抵達后被動挨打!”

    到了那個時候,他是比曾經被喬琰擊敗的哪一位多長了兩個腦袋四只手臂,竟能將其阻擋下來不成?

    所以他必須先行一步快棋,打亂對方的安排!

    但袁尚依然沒想到的是,他因心中到底存有幾分對喬琰發憷的情緒,稍稍遲疑了一瞬,這冀州青州與其相鄰地界上的勢力交鋒中,居然是青州方向先有了動作。

    不是袁譚在袁紹的教導選擇先一步對著徐州這等一馬平川之地出手,加大青州地界的防守進深,而是——

    自臧霸被調度到揚州定山越之亂后,依然帶著一小股泰山賊勢力的孫觀,聯同其現在的上司蔣欽,自瑯琊郡朝著青州北海國侵入!

    這是……徐州那頭先出手了?

    415. 415(二更) 東萊之變……

    的確是徐州出兵!

    倘若說袁尚只是因為這個消息驚疑不定的話,那么袁譚此刻便該當算是面沉如水的凝重。

    北海太守孔融剛因為此前向鄴城方向天子表忠心的緣故往鄴城走了一趟,因鄴城天子對這位標桿人物的倚重,便將其暫時留在了鄴城境內。可轉頭徐州兵便自北海國攻入了進來。

    甚至恰恰便在父親對他給出了那道囑托,還沒真正來得及將其實施起來的時候!

    當他啟程前往鄴城之前,袁紹對他給出的第一道指令是,令蔣奇對辛評做出監視的舉動,倘若辛評因為辛毗的投敵,選擇在袁譚暫離青州之時,做出放開青州戍防令敵方攻入之事,以便與他那兄弟都能自此在大雍朝堂立足,不必有任何的猶豫,當即將其斬殺便是。

    而若是辛評能在此期間穩守陣腳,維系著青州對徐州的戍防,那便可以進行他們的下一步行動了。

    被征調回鄴城的袁譚自父親的口中聽到了對他數年間鎮守青州行動的肯定,并直言將他出繼給袁基的舉動絕不會影響到他繼承自己的勢力,他們三兄弟誰能上位,權且看各自的手段。

    眼下鄴城朝廷正在風雨飄搖之際,他要是能憑借著手中掌握著的青州發起對喬琰的反擊,那么憑此建立的功勛足以讓他建立起在所有人面前的威信!

    袁紹建議,等他回返青州,便與辛評聯手,以辛評有意投敵為由,將徐州兵引入青州境內,將其引入包圍之中伏殺,削弱徐州的勢力。

    要知道,徐州方向意圖建功立業的將領并不在少數。

    涼州出身的馬超相繼輾轉征伐各地,卻始終缺一個足夠醒目的戰績。

    泰山賊出身的孫觀若是不想同其前上司臧霸一般被調派到揚州這等窮山惡水之地,同樣需要一份借此立足的戰功。

    自揚州被調派而來徐州的周瑜、黃蓋、蔣欽等人,自益州派遣過來的嚴顏、張任等人,也都并不介意在徐州已定后憑借著奪取青州的戰績為自己再添一份履歷。

    部曲將領的組成復雜或許就能令他們從中找到可乘之機。

    但現在,對方是來了,來的還是其中可作為短板被先行擊破的蔣欽孫觀——

    可他們還沒撐起陷阱有什么用!

    在對方突如其來的搶攻面前,他們的防守直接被撕開了一條線,以至于當袁譚在東平陵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再去驅策東萊與齊國守軍合圍已然遲了。

    “高密守軍因鄭玄弟子孫乾隨同孫觀等人出戰直接倒戈,那原本就是我父親都不讓我插手的地方,反而成了這群賊子的屯兵之所,臨近高密的夷安也已落入了他們手中,一旦其北上膠東、當利等地,我等與東萊郡之間的聯系便算是徹底切斷了,北海國也未必可保。仲治先生,我等此刻該當如何應變?”

    這出變故面前,袁譚哪里還敢再去考慮什么誘敵深入的法子,唯獨能想的也不過是,他到底要以何手段才能穩住自己在青州的掌控權。

    辛評眼看著袁譚對比前幾日的意氣風發頓顯頹喪的樣子,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

    身在鄴城的大將軍,此時真是界于冷靜和瘋狂之間。

    冷靜的是他還知道要節制征兵的規模,以防那份答老農問在冀州地界上發揮出其更加深遠的影響。

    是他還知道,除非青州易主,否則他辛評絕不會投降到敵方那里去。

    也是,他知道憑借自己此刻的能力已無法將冀青二州以一個整體的方式在他的指揮下調動,利用三子競爭的關系反而是他還唯獨能用來拼死一搏的辦法。

    但瘋狂又在,有些辦法,放在敵我雙方實力相當的情況下或許可行,放在這等懸殊的對比之下,只會成為旁人的笑柄!

    不過此時再去對袁紹的這個抉擇討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反正這也只是一個并未實施的計劃而已。

    “大公子眼下不能動,一旦我等為將這一路出兵攔截在青州境內便投入了十分的注意力,倘有兗州徐州兵馬自平原、濟南而來,將我等與冀州之間的聯系斷開,那才是叫天不應。”

    辛評嚴厲的語氣讓袁譚不由一怔,也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是,是如此。”

    就算真出現最壞的情況沒了東萊和北海,他們也還可以退回冀州,但要是青州西部有失,他將再無回天之力,甚至連自己的命都要留在青州的土地上。

    對,現在還不能動!

    “令蔣奇去……”

    “不,由我去。”辛評打斷了袁譚的話,“由我前去北海國,決定于由何處切斷蔣欽孫觀二人的后路,任憑其深入青州腹地也無妨,只要他們回不去,我們便能將其慢慢圍殺!”

    “此外,以最快的速度傳訊鄴城,令孔北海即刻回返,憑借其在北海境內的聲望號召民眾發起反擊。”

    “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大公子速速去做。”

    袁譚此時深知,他與其擔憂辛評有可能在這次領兵之中趁勢倒戈,還不如相信他在此時做出的種種安排。連忙回道:“請仲治先生說來,我立刻去辦。”

    “明公將佩劍交由大公子,原本應當是代表您在青州境內可隨時代表他的青州刺史身份行事,但眼下情勢危急,不得不對其另作安排。”

    “請大公子即刻令人手持佩劍前往冀州清河郡借兵,協助青州方向作戰。”

    袁譚有一瞬的遲疑,“這……”

    這先斬后奏和青州先一步局勢有變會否讓他在父親心中的形象一降再降,也讓父親將他提回來與另外兩位兄弟放在同一水平線上競爭的情況再度改變?

    可若不能保住青州,別說這什么先斬后奏了!

    他又立馬改口道:“我立刻讓人前去。”

    北面的渤海郡還要面對幽州方向的威脅,最合適于在此刻借兵的的確是清河郡。

    然而他們這一番安排快速分派下去的時候,他們的對手卻沒打算跟他們玩什么一城一地的攻伐之戰。

    賈詡這老狐貍深知喬琰沒打算在秋收前過度消耗人力的盤算,故而在她寫信以激將法的方式慫恿他對青州出手的時候,盤算起的也是今日的這一出而已。

    北上的孫觀和蔣欽,放在留守徐州的各位將領中并不能算是出彩,也正因為如此,他們配合著孫乾這位一度加入過喬琰所籌辦情報組織的鄭玄弟子一道發兵,極難在那道守備線上為人所留意到。

    可這支隊伍擔負起的,卻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作用。

    孫觀和蔣欽奪取高密后拆開了賈詡交給他們的錦囊,便看到其中寫道,攻下夷安后,佯裝要依然按照此等方式繼續北上,在青州中部劃開一條界限,實則在隨后再不攻城,而是直走東萊大營。

    不必擔憂他們攻下的高密和夷安,在他們的戰報送回徐州的那一刻,會有人北上接應于此地戍防的。

    “東萊大營?”蔣欽狐疑地念出了這個目的地。

    “位于長廣的東萊大營!”孫觀目光一亮。

    因他遠比蔣欽熟悉徐州北部和青州的這一帶,他當即朝著蔣欽解釋道:

    “光熹年間,冀州青州境內黃巾復起,以于毒、白饒、眭固等人為首的一路進攻向冀州魏郡,為沮公與所破,一部分被其所吞并,另一部分則南下流竄到了兗州,成為兗州曹將軍的部曲。”

    “以管亥為首的這一路則攻伐于北海,在屢次和袁紹部從激戰后,一部分兵卒流亡到徐州境內,在陶恭祖的授意之下為我和宣高所攔截,一部分北上越過渤海境內,與冀州的其余殘部一道抵達了幽州境內,或為公孫瓚所殺,或成為了他的部曲。”

    “而管亥本身的情況最為特殊,他領著愿意跟隨他脫離青州地界的人挾持著鄭康成前往并州樂平去了。”

    “隨后北海地界上的黃巾殘部,則被袁紹以其曾做叛軍為由,一并安插在了長廣為之驅策。長廣附近水澤河流兼備,等同于一處軍屯所在。”

    蔣欽恍然:“那么文和先生的意思是,這一批人是有可能被我方招募到手的?”

    孫觀回道:“可以試試!文和先生未請陛下將管亥自并州調度而來,恐怕也是擔心這兩方見面尷尬,倒不如由我等自徐州發兵,令軍中曾為青州黃巾賊子的前來說降。”

    “別看我等效力于陛下麾下的時間不久,但這十一州內的種種情形,也已能與對方說道個明白了。”

    孫觀的“泰山賊”之名和其麾下的黃巾舊部,在此時要用作說降的確是個合適的身份,遠比此前著手襲擾青州邊境的馬超合適得多。

    他也誠然有借此立功的想法,于是因在此刻明確了賈詡的想法,也不由表現出了一派摩拳擦掌之意。

    不過孫觀并不知道的是,賈詡并未向喬琰申請將管亥調來,不過是因為在喬琰原本的計劃中,為防賈詡奪取東萊不易,她是考慮自幽州以艦隊遠渡而來的,可賈詡琢磨著自己麾下的可用之人,卻覺他們也不妨做出另外一個嘗試。

    用孫觀!

    這是一個極有可能被喬琰有些忽略的將領,卻被賈詡因身在徐州謀劃而看在了眼里。

    忠誠上的問題更是不必擔心。

    自臧霸在魯肅和龐統的勸說之下投靠到喬琰麾下,和徐州南面的援軍一道夾擊劉備從屬后,孫觀便無比慶幸于臧霸做出了這個選擇。

    他孫觀因協助龐統阻擊陳登成功而立功,憑此戰功在徐州內有了一份瑯琊都尉的官職,也再不必擔心以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之間的實力懸殊,他會否需要擔心自己在哪一日突然落個交戰中身死的下場,又隨著喬琰自大司馬成為天子,而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從龍之臣。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也足夠孫觀看清喬琰治下,或者說是如今的大雍治下到底是何種風貌。

    而此刻,孫觀心中對于自己能否說降東萊守軍中的黃巾余黨還有另外的一番想法。

    像是他們這種人,原本若是能有活命的機會,誰會想要成為賊呢?

    以己度人,在眼下這再清楚不過強弱局勢的現狀面前,冀州青州境內真的沒有想要給自己謀求一條出路的人嗎?

    人人都看得出來,喬琰并未在那番檄文對峙后便倉促發起進攻,并不是因為她不能打,而是因為她想等待一個更好的進攻時機。

    也或許她是在等待著更多人先自己做出一番抉擇。

    那些絕不能投降于她的人大多是如袁紹一般有著立場利益糾紛的,可民眾不是啊。

    他們難道想要成為強弓勁弩之下的犧牲品嗎?

    當然不是!

    他們都是想要求活的,倘若在她的治下還能活得更好,活得更像是個人,那簡直再好也沒有了。

    他們此前不能動,不能跟隨管亥冒險走這樣一段長途跋涉的旅程前往并州,是因為這批起義的青州黃巾大多拖家帶口,若是經由這樣一出沒有保障的遷移,難免會有大規模的死傷,甚至會在經由兗州境內的時候就被攔截下來。

    但現在,他們的求生希望和他們的援兵就在南面不遠處的徐州,又有和他們處境遭遇相似的人前來照應,簡直堪稱一出天賜良機。

    他們所需要做的只是南下徐州瑯琊或者協助孫觀蔣欽守住東萊郡數月,當然可以降!

    不過孫觀剛想到這里,便聽到蔣欽說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錯,但東萊地界上畢竟不是只有當年的黃巾余黨,還有袁紹的守軍,我等此時不宜上來就行勸降之舉。最好先以此刻這勢如破竹之力擊破東萊一支官軍,再行說服之舉。”

    畢竟他們也沒有魯肅那等看破人心的本事和口才,也并不知道這支被放在此地的隊伍里是否還有被新選出的領頭之人,可以在先行被他們說降后,成為率領余眾棄暗投明的存在。

    他們必須先打出大雍軍隊的名聲!

    別看孫觀只是泰山賊中的二把手,蔣欽此前在孫策麾下也還未曾經歷過太久的戰事磨礪,但此前在高密的一戰,已讓他們看到了青州守軍無形潰敗的士氣,想來在東萊也不會有太多的例外。

    “若是這么說的話,我有一個建議。”孫乾聽著這二位對于賈詡這道指令的分析,開口說道。

    “我等拿下高密與夷安的消息必定已經傳到青州各處了。東萊守軍無論能否收到袁顯思的指令都必定要出兵來援,以防被我等截斷去路后被慢慢吞并。而這部分出兵的人馬,必定不會是這些黃巾舊部。”

    孫乾朝西而指,說道:“我等自夷安抵沽水,等一等這路援兵!”

    這些東萊守軍只怕覺得他們的頭號行動該當是一路揮兵北上,又或者是攔截住袁譚的援軍,卻絕想不到,他們先盯上的根本不是地,而是人!

    那么這等半渡而擊的經典戲碼,在這青州地界上依然可以一試!

    這群和袁譚已共事多時的東萊守軍的確未曾想到,他們所遇上的這群徐州兵根本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因孫乾這位北海人士的帶領,在抵達沽水的一路上他們又有意和經行的農田做出了避讓,以至于這出蟄伏明明是由外來者發起,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前通知到這些東萊守軍的面前。

    當孫觀和蔣欽率領兵卒殺出的那一刻,這兩隊伏擊者分處于河東河西,悍然將這支本應當作為援軍的隊伍徹底切割作了兩半。

    兩位將領身上的一番匪氣,在優勢誠然處在他們這一方的時候,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

    那東萊的守軍本就不知袁譚在徐州出兵之舉面前要如何應對,領兵西進的時候心中還有幾分忐忑的情緒,在這等倉促交戰的狼狽中,更是感到了一種無邊迫壓而來的絕望感。

    可還沒等他喊出已經到了喉嚨口的那句“我等愿降,且先住手”,便已先被蔣欽的長刀斬落在了馬下。

    而這場沽水交戰的勝利,讓孫觀等人直撲東萊大營勸降的舉動,遠比他們上來就打感情牌來得容易太多。

    這些東萊守軍中最受苛待的人群朝著這支宛如神兵天降的隊伍看去,眼見其中依稀還有那么幾個熟悉的面孔,卻在此時顯現出的是一番意氣風發之態,雖還依然攥著手中的武器,也還是相繼怔楞在了原地。

    當聽到大雍天子已預備在今年內結束這場持續多年的東西對峙之際,他們的臉上起先還是一片迷茫,又很快在孫觀的聲音中轉為了驚喜。

    投誠……嗎?

    他們之中也有稍識得那么幾個字的人,也曾因為賈詡令人朝著青州滲透的途徑獲得那么一兩份樂平月報。

    青州境內的行商之人也有過打那關中地界或者是徐州方向來的,在同他們做些貿易的時候會說起外頭的情況。

    他們的腳步無法走出這片將他們困縛住的土地,腦海之中的想象卻早已經無數次飛到了外頭。

    而此刻,這一份邀約突然以這等堂而皇之的方式出現在了他們了面前,不再需要他們冒著性命之危跋山涉水而過,便有機會完成這出改換立場的行動?

    在孫觀朗聲說起他們先定高密,后渡沽水的戰事推進之中,不知道是何處突然發出了一個人的聲音,“孫將軍,你不必說了,說說倘若我等愿降,該當做些什么!”

    孫觀和孫乾蔣欽對視了一眼,說道:“且先不顧東萊沿海數郡,令人攔截觀望即可,將周遭愿降大雍之人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此地,選出其中善戰之人,我等西進膠東,務必將袁氏大軍逼退到濰水以西!”

    若是他們真如敵軍所猜測的那樣一步步攻城而走,絕沒有眼下這樣的效率。

    而此刻的情況大不相同。

    且不說沽水一戰中消滅的,原本就是東萊地界上最服從于袁氏指揮的隊伍,也隨著此戰的士卒外逃而產生了擴散的影響力,就說這些北海東萊人士居多的士卒要想打開城關,本就要比他們徐州守軍容易得多。

    雖此刻他們還身在長廣,尚需幾日的時間來將這些新歸附的士卒和人口安排妥當,也需等候賈詡將援軍派出,使得這青州地界上的人手周轉更為便捷,但這青州東面的戰事發展,儼然已經有了優勢的傾向了。

    “濰水啊……”孫乾嘀咕了一句這個在前來長廣之前便已商榷出的分界線,眼中閃過了一縷有些微妙的神色。

    “濰水有何不妥嗎?”蔣欽問道。

    在他們早前便描繪出的青州地圖上,濰水是最合適于他們作為暫時和袁譚作為屯兵界限的地方,只因濰水正在高密以西的地方,自徐州的箕屋山發源,一路向北流淌,橫貫青州,直到流入渤海灣之中,在地理條件上正是一道能夠完全攔截住袁譚東進的屏障。

    “昔年楚漢相爭,濰水這地方發生了一場戰事,韓信便是在此地擊敗的齊楚聯軍,擊殺楚將龍且,俘虜了齊王田廣,也是楚漢戰役之中尤為重要的一戰。”

    “彼時韓信就在現在袁顯思所在的濰水以西,齊王和龍且呢就在我們所在的濰水以東,最后韓信以囊土壅水之法擊破的敵軍,成功迂回到西楚后方。因這一戰的重要性,這濰水也便被后人稱為興漢之水。”

    蔣欽:“……現在正是咱們剛率先一步得地得人的時候,不適合說這等不吉利的話吧?”

    孫乾笑道:“你想什么呢!興漢之水也能在此刻變成覆漢之地,我都說了囊土壅水了,難道還會被袁顯思和辛仲治被這等方法擊敗不成?”

    “再說了,就算我不是辛仲治的對手,難道文和先生和陛下會看著我等在先后攻占這三處城池后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況嗎?”

    蔣欽撓了撓頭,意識到自己多少是有點杞人憂天了,又見孫乾自后方緩行半日抵達的車駕中取出了兩個籠子,在籠中各養著三只灰色的信鴿,以極為小心的方式將它們取了出來。

    尤其是第二個籠子之中的三只,蔣欽只覺孫乾看著它們的眼神與看著數百兩的黃金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前者是送往長安給陛下的,后者是送往幽州的。后面的那一批豢養不易,也是經由海上送抵徐州的,運送之中所冒的風險不小。”

    “但現在,為讓我等此番奪取之地不會重歸漢土,令這些相信我等能盡快攻克青冀二州之人失望,能用便用了!”

    當孫乾給它們一一裝上了信筒令其掠空而去的那一刻,這六道灰影撲騰翅膀的聲響被淹沒在那下方的人聲之中,以一種異常樸素的方式發出了對外的捷報。

    可在那灰影消失的那一刻,蔣欽卻陡然在心中升騰起了一派遠比此前沽水一戰還要濃烈的戰意!

    什么興漢之水,漢運之水!

    如今天命正在大雍,民心也在陛下,他們絕不能在這青州對峙之中有任何一點錯漏,令辛評和袁譚尋到反制的機會!

    ——————

    與此同時的幽州地界上,收到喬琰調兵指令的呂令雎將遼東守軍調度的權柄交給了陸議和閻柔后,率領著手下一并趕赴涿郡而去,在此時已和呂布完成了會合。

    呂布對女兒能親自參與到陛下的登基典禮之中是挺羨慕嫉妒的,但他這等死要面子的性格,可不會在當著女兒面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反而以異常從容且驕傲的口吻說起了他這三個多月以來憑借著那六七次的南下進攻,給袁紹他們造成的心理陰影。

    呂令雎:“……”

    袁紹有沒有心理陰影不好說,呂布看起來是玩得挺開心的。

    她一邊翻身下馬,隨著呂布一道往營寨中走,一邊回道:“你要是真如你所說已經將那頭的袁氏守軍都嚇得魂飛魄散了,此時就應當已經仗著這份威名殺到鄴城跟前去了,哪里還會把營寨扎在這里。”

    呂布挑了挑眉頭:“對面在矮個子里拔高個子總還是能出那么幾個人物的。袁紹那家伙總算也還有那么點運氣,遇上了個忠誠于他的老頭和一個認死理守城的將軍,這兩人倒還真有點本事。”

    呂令雎腳步一頓。

    她覺得這大概不是她的錯覺,在呂布說到那“認死理守城的將軍”之時,在他向來傲慢的語氣里居然也有那么幾分敬佩之意。

    不過這等敬佩,和他對陛下的敬重,以及他自早年間開始敗于張遼的統兵之下后對他的敬重,都有那么幾分不太一樣。

    更像是那等打出來的英雄惜英雄。

    能讓呂布這等直性子的家伙承認,又將他攔截住這么久,對面這位有點本事啊。

    呂令雎眼珠子一轉,忽然開口說道:“你都這么說了,那我還真得見識見識。”

    一聽呂令雎這話,呂布連忙提醒道:“你可別忘了陛下的命令。”

    呂令雎確實是被提早調派了過來,但在喬琰給出明確的出兵指令之前,他們應當還不到正式發兵南下的時候。

    別看她是有那一份救駕從龍之功,可軍令如山的道理,就算呂布行事不羈,也絕不會忘記。這不是依靠著獨有的軍功可以抵消掉的東西。

    貿然行事也對她這位年紀輕輕就已身居高位的將領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她還有著更長遠的路要走。

    呂令雎一笑,“我當然知道,陛下說讓你遇到傷亡就退,沒說我們不能在傷亡出現的同時將人劫走吧?”

    眼見司馬懿正在營中走過,呂令雎忽然揚聲喝道:“仲達!有沒有法子,讓我們這次再劫一個高將軍回來?”

    上一次是高覽,這一次是高順,都是高將軍嘛。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是肯定不會還給袁紹的了!

    416. 416(一更) 北平突襲

    司馬懿真是頭疼得很。

    要說他在這冀州幽州邊境的時間也不短了,對面那高順是何種脾性何種本事他都看得清楚。

    眼下受到袁紹倚重的將領之中,高順的作風尤其特別。

    他不喝酒,正是為了防止因為飲酒而造成戰情的貽誤和戰況上的誤判。

    他也不大規模擴增兵卒,真正被他訓練出的精兵,幾乎就是那七百到一千人。

    做主將的是這等模樣,下頭的士卒是何種軍紀嚴整的樣子也就不用多說了。

    沮授當年本是為了給袁術的造謠生事做出一個回應,卻意外得到了這樣的一方助力,簡直可以說是因禍得福。

    要想將高順給擒獲下來何其不易!

    “這位高將軍雖然屢次對呂將軍做出攔截,但他稍占上風之時也從未做出過孤軍深入的舉動,顯然是很清楚,就算他能在冀州境內穩占優勢,也絕不可能在幽州境內逞兇。”

    “何況,對方也不是憑借著個人武力來作戰的……”

    司馬懿瞥了一眼呂布,意思很明顯。

    呂布還可能因為打上頭了,出現這等被他們用那等誘敵深入的法子給拿下,高順卻沒這個可能。

    “陛下的指令只是讓你趕到此地而非正式發起對冀州的戰事,我等便還不能不顧損耗憑借人多的優勢用上合圍之法。”

    呂令雎點了點頭:“這是當然。”

    她一沒有非要出這點風頭的意思,二沒有枉顧己方士卒性命的想法。

    既然她選擇咨詢于司馬懿,而不是因為她領著烏桓騎兵到來便直接與呂布兩路合擊,自然是要一個更傾向于以智取勝的方法。

    “以沮公與的眼力,也絕不必考慮什么離間之法了,我看袁本初到了此時也不會相信這等伎倆的。詐敗、詐投也絕不必考慮。”

    呂令雎翻了個白眼,“這種法子我都想得出來,還用你來幫我出這個主意?再者說來,我等攻伐冀州不過是水到渠成而已,再用這等手段,說出去何止是丟我們這些樂平書院學子的臉,也是墮了陛下的威名,當然不干這等事情。”

    “行吧,在戰術上下工夫。”

    司馬懿覺得這任務頭疼不錯,但他也沒打算拒絕。

    臨近天下統一之時,還能留給他們建立大功的機會已然不多。

    他很清楚,他父親自那河南尹的位置上退下去,乃是給他和給兄長司馬朗讓路,他決不能因為自己在此地的資歷不足,上頭還有荀攸、田豐等人便做出任何的退讓!

    這番謀劃若是當真能成事,令他再斷袁紹的一方臂膀,無疑是決定了他隨后能否升遷的履歷。

    呂令雎看似沒心沒肺,但這份爭功之心,絕不在她父親呂布之下。

    陛下或許也正是看中了她的這份野心,這才對她如此欣賞。

    那么他當然也不能落在后頭!

    于是當第二日田豐在軍營的飯堂見到司馬懿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夜半未眠的疲憊姿態。

    “你這是?”

    司馬懿將一份作戰計劃放到了田豐的面前,“元皓先生是冀州人士,有些細枝末節之處我還想向您請教一二。”

    田豐摸了摸胡子,眼見司馬懿眼中的認真之色,不由在心中感慨,大雍的強盛在這些年輕人的實力和面貌上,已和大漢呈現出了何其明顯的差異。

    這份王朝延續的底氣讓人越發期待于看到,當天下一統之后的大雍又會是何種面貌。

    不過這話在此時就不必說了。

    他信手翻開了面前的文稿,眼見司馬懿將他所選定的交戰地點寫在了首頁。

    “北平?”

    司馬懿果斷回道:“對,這場交戰,我想放在北平。

    是北平縣而不是北平郡。

    地處冀州中山國的北平縣和幽州的右北平郡雖都名為北平,但還相距著有一段距離。

    不過北平倒是這冀州中山國內距離幽州最近的一個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取名之間倒是也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系。

    此城瀕臨徐水而建,徐水交匯入易水,也正是冀州幽州戰線上的第二道河流屏障。

    “此前我們都未曾考慮過將北平作為進攻目標的緣由你是清楚的,徐水上游便是太行山,太行山東西兩側各自分布著我方與鄴城朝廷的眼線,一旦這個方向有所動作,發現的速度會比我等像此前一般進攻易縣等地更容易被發現。”

    “我知道,”司馬懿的神情雖然尤有幾分倦怠,在回答這話的時候語調卻很是堅定,“此外,北平因周遭礦脈和水流的緣故,也是漢皇所設鐵官之地,鐵官守軍向來數量不少,我等面對的必然是易守難攻的局面。”

    田豐問道:“那你還做此決定?”

    司馬懿回道:“我們要的既不是鐵官歸屬,那就不必顧慮守軍多寡。再者說來,我們還有一個優勢,我方知道陛下何故有意將戰事拖延到八月,袁本初那邊可未必會知道。”

    田豐認真地看著這少年人好一會兒,又將他寫下的這份計劃書翻閱了兩遍,這才回道:“可以一試。”

    為令鄴城再斷一路強援,令他們揮兵南下中軍勢浩蕩,這趟出兵確實可以一試!

    當數日后青州北海、東萊交戰情形傳入他們的耳中后,他們更是意識到,他們能成功的可能性將再往上攀升一層。

    呂布摸著自己面前的兩個紙團,隨手一取,打開便見上頭寫著的不是被敵方發現后就回返,而是等到出現傷亡再行退兵。

    “看來連天意都站在咱們這頭!”他頓時一樂,“走,行動!”

    不過他沒看見的是,留在原地的另外一個紙團被呂令雎給悄無聲息地收進了袖子里。

    眼見司馬懿一副無語的表情朝著她看過來,呂令雎抬了抬下巴,“有什么好看的,圖個好兆頭而已,這不是給你發揮的機會嗎?”

    司馬懿:“……”

    田豐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小軍師,你也該跟上了。這位呂小將軍懂變通之道,會有個好前途的。”

    司馬懿很難評價。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呂令雎是把陛下當做自己的學習對象的,那她這作風怎么學出來的,真是令人頭大。

    而且倘若他沒聽錯的話,田豐這家伙終于擺脫了元封的身份后,多少是少了點好欺負的感覺,此時分明還有幾分對于冀州將領謀臣即將跟他團聚的……期待?

    他開口說了句“承您吉言了”,便當即翻身上馬,緊追呂布等人的腳步而去。

    這不是一出急行軍,作戰計劃也是在他的手中制定的,他當然要確保這出擒拿陷陣營主將的行動萬無一失!

    ——————

    坐鎮于高陽的沮授還真沒想到,在喬琰的兵卒于泉州方向也有調度,他急令審配前往渤海方向坐鎮之后,先一步出現異動的居然不是那頭,也不是呂令雎與呂布合兵之后直接揮兵南下,而是他們自范陽將大批沙土袋往西南方向搬到了易水河岸。

    所去的方向不是河間郡,而是中山國!

    中山已于孝靈皇帝之時便廢國改郡,不過或許是因為三百多年間的稱呼習慣,讓人還是更愿意將其稱為中山國。

    但眼下這稱呼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北面士卒做出的表現。

    “數千只沙土袋的數量,在這兩年間流水不豐的情況下足以短暫地阻斷河流之勢。”沮授的臉色凝重了起來,“倘若北平易主,他們在易水和徐水上游的行動將再難受到我等的限制。”

    這是壅沙之術!

    東萊郡戰報抵達之時,沮授還在感慨,辛評就算出兵應對及時,在對方直接選擇勸反青州黃巾殘部的那一刻,他的處境都會相當被動,辛評也到底不是韓信,難以重現昔年濰水之戰的風光。

    青州被這一出沒有多少傷亡和波及范圍的戰事奪走一半,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怎么這囊土壅水之事倒是要出現在冀州地界上!

    沮授一點也不敢因這份巧合而感到什么好笑的想法。

    讓幽州的大雍兵馬得到易水、徐水上游的主導權,便意味著他們可以投入更多的沙袋等物,給大批量的士卒南下提供渡河的坦途。

    這大為不妙!

    眼下他們還能守得住這兩條邊界,不過是因為還能仰仗著地理屏障的阻攔,令幽州突騎與并州鐵騎難以大規模調度。

    可倘若天塹被破,就算有高順麾下那支以精兵為鐵壁的陷陣營,在絕對的人力優勢面前,他們憑什么來抗爭這片席卷的浪潮?

    顯然不能!

    “這數月間呂奉先屢次以傷亡即退或是避不交鋒的方式侵入我冀州境內,幾乎已讓我等習慣于他這作風了,”高順接到通傳來到沮授的面前后,便聽到沮授說道,“但這等習慣其實要不得!”

    “眼下一面是護烏桓校尉與呂奉先會合,一面是青州方向的東萊與半個北海行將易主,這場戰事再非玩鬧,已到了隨時發作的時候。”

    沮授也一度想過,呂布這等囂張的作風,是否有可能能如當年辛毗意圖做的那樣,將其先捧得再高些,從中圖謀出個將其拿下的機會。

    可倘若時間充裕,大將軍也還不曾因為兗豫二州的丟失以及那出檄文聲討落到今日這個狀態,他們還有從中一試的可能,現在卻只能先考慮將這份滅頂之災能攔住多久是多久。

    “公與先生希望我做什么?”高順問道。

    沮授回道:“高陽北部防線我會親自督防,絕不會在這幾日間出錯,我要你即刻前往北平,調度銅官守軍與你合兵,在那兩位呂將軍抵達徐水之前,將他們攔截下來!”

    喬琰部將在數年之間的攻城之快,讓沮授完全不敢抱有任何一點僥幸的心理。

    倘若隨著青州方面的動手已然拉開這場最后的決戰,河對岸的幽州兵馬多年籌謀正為此戰,他憑什么能保證,北平守軍便能守住那城關呢?

    必須讓高順走一趟,讓對面的自兩河上流斷水決堤的計劃被攔截在尚未開始的時候!

    高順雖直覺有些不對,但沮授的判斷他還是相信的。

    他當即率領手下的兵卒直奔中山國而去。

    因高陽往北平的路程比起范陽往北平更遠,不過是少了河道的阻攔才讓他稍稍占著一點優勢而已,高順在這出行路中根本不敢做出任何的停頓,只恨不得自己能在頃刻之間便抵達北平。

    好在,當他進入北平城關之時,此地的守軍告知于他,對面大約是被那些用以斷流渡河的沙袋拖緩了行軍的步調,在此時方才度過易水不久。

    為讓后軍盡數趕上,也為讓搬運著沙袋的將士能將消耗的體力給彌補回來,他們此刻在易水南岸重新設立了另外的一處大營,只以一種緩步推進的方式讓身居北平的守軍感到了一種濃重的壓力。

    “對面還未徹底渡河的時候,我等便已嘗試對其前軍做出攔阻了,但他們的騎兵尤其之多,我等實在是沒有辦法。”

    突擊襲擾之中騎兵的表現尤佳,更別說還是呂布和呂令雎麾下的騎兵。

    高順深知這不能怪北平這頭的守軍無能。

    他們能及時發現對面的行動,將訊息送到沮授的面前,也能做出攔截敵軍的嘗試,已經算是稱職了。

    所幸,北平在徐水以南,他們還有最后的一次機會。

    而對方先行渡河的兵卒,高順自信自己也有這個將其正面攔阻的本事!

    只要北平不失,他們就還有這個穩守的底氣!

    但幾乎是在高順抵達北平的同時,呂令雎也已經整頓起了隊伍,按照司馬懿所安排的那樣,在易水之南的營地吸引住了中山境內守軍的視線后,帶著他們連夜朝著易水上游的方向而去。

    在這已近易水發源地的位置,她悄無聲息地橫渡徐水而過,隨后等待起了那個進攻的時機。

    這是一支很特別的隊伍。

    在涉水而過的軍隊整頓之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腰間。

    除卻她手中的長槍之外,在那里還掛著另外一件副手兵器。

    這支鐵制兵刃約莫四尺多長,并不像是尋常的刀劍一般形制,而像是一根細長的竹節,有著四棱的外緣,也便是個方形的斷面。

    雖其并未開刃,但在早前測試這武器在近身破甲的表現中,呂令雎早已清楚地知道此物的本事,那是身懷大力的騎兵能在將其揮動之時將人隔著盔甲砸死的存在!

    早前因旱災中鑿井費鐵的緣故,并未將其大規模打造,如今卻可以!此物也早在去歲并州鐵官陸續恢復生產兵刃之時制造出了一批,送往了各地。

    但真正能沖到他們的騎兵面前的隊伍又有幾支呢?能用馬槊長槍解決的情況下,多帶這樣一支負重反而是對士卒體力的浪費。

    可在此刻,面對著這場必破陷陣營的交手,此物也該當登場了。

    它叫锏。

    417. 417(二更+63w營養液加更) 鐵……

    因锏這武器的長度和其從未出現在戰場上的緣故,就算真有人發覺這是一把副手武器,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這也該當是一把劍或者是刀。

    可當它是锏的時候,所能起到的用處便與刀劍大不相同。

    八斤的重量看似不多,然而將其在縱馬馳騁之間揮動的時候,便勢必會如同一把鋼鞭甩在人的身上。

    “哨崗巡查——”新武器的登場和參與到這又一出要害戰事之中所帶來的心緒沸騰,在呂令雎發號施令的過程中至多也就是表現出了幾分昂揚向上的語氣而已,她朝著周遭環視了一圈,說道:“其余人等!就地用飯。”

    她自己沒有翻身下馬,而是借著這依然居高臨下的狀態朝著周遭看去,確認這風吹草動俱是尋常,并沒有出現什么行軍途中的意外,這才接著說道:“諸位雖然都已在鐵锏分發下來的時候演練過此物,但切莫將實戰之中多出這八斤看作是什么小事。”

    八斤,跑動中多了這個負重,在越是長時間的行動中,造成的影響也就越大,在交戰之中也是同樣的。

    固然他們所要面對的這場交戰因其規模的緣故注定了不可能太久,他們也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我對諸位還是有些信心的!”

    “雖說若要比弓馬嫻熟,諸位放在那范陽大營之中絕非最為得力的存在,但諸位隨我征討遼東烏桓,陣斬蹋頓,隨我清剿公孫瓚余部殘將,曾馳行數百里不息,明日一戰,正要我等一鼓作氣,上下合力,實比那虎牙將軍帳下的勞什子精兵強得多了,是也不是?”

    一聽呂令雎這副將自己父親也一本正經地稱呼為虎牙將軍的情況,和她在此刻的這番言辭,在場眾人頓時笑了出來,“不錯!”

    呂令雎又道:“連司馬仲達那位軍師都被我以無法跟上我等進攻之勢的緣由給留在虎牙將軍營中了,我等更不能被他小瞧了,可是如此?”

    “是!”

    這個異口同聲的回答再度從這片徐水上游之地傳了出來。

    “那就都給我吃飽些,誰若是在揮動鐵锏的時候少了那幾分力氣……”

    她將自己手中的那一把凌空揮動了兩下,便聽得這呼嘯之聲著實驚人。

    這份“有聲”的威脅讓在場的士卒頓時又應了一句“將軍放心”,又都不覺在相顧而望之間再添了一份笑意。

    有這樣一位力爭上游又還有那么幾分活寶脾性的將軍,可當真是他們的福分。

    何況她人雖有些跳脫,就像這個意圖將高順給擒獲的決定好像是在突如其來之間產生的,卻也是實打實地在為他們謀求著一份戰功,也并未因為己方的優勢便有任何的松懈。

    當向著周遭巡查的士卒回返后,呂令雎這才翻身下馬,將又經由了一番改良的流水線餐包自馬鞍邊上的佩囊中取出,快速地用了個飯,隨后則自馬背邊的竹筒里打了點水,擦拭了一把稍有倦意的面容。

    他們渡河之時雖已近黃昏,但因她先一步分兵出去的緣故,此刻呂布那頭應當正在朝著徐水方向緩步推進,她還有一晚上的時間來修整,倒是也不必趁夜趕路。

    在附近的隱蔽處她尋了個將士卒安頓下來的地方,安排好了交替守夜之事,這才抱著自己的武器小睡了半夜。

    天色將明之際,這支隊伍朝著徐水下游進發而去。

    目標——北平縣!

    ——————

    此時的北平地界上,高順也同樣在仔細查驗著他們這一方的籌備情況。

    這并不是因為此刻的這一戰尤其要緊,在面對著渡河而來的敵方之時他們有且只有一次嘗試的機會。

    而是,這原本就是他在每次遭逢戰事之時便必須要做的事。

    他所統領的陷陣營,在軍隊遷移之時當然還是一支騎兵,但在用于攔截敵方,令其深陷陣中絕難掙脫之時,卻是一支實打實的重裝步兵!

    打造這樣一支重裝隊伍的造價原本就堪稱不菲,更別說其中為了維系甲胄防護的后繼費用。

    而高順更需要確保的是,隊伍之中的每一個人都處在作戰意志高昂的狀態,否則這一支重甲之軍若是在其中一個運轉的樞紐上有了缺損,便絕不可能再成為敵方的噩夢。

    這支八百人上下的隊伍,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隨著高順在軍中的查驗而游走,直到眼看這位統帥以和往日并無差別的語氣說出了一個“走!”字,他們也像是在這一刻全數處在了十足清醒的狀態之下,以一種凜然非常的方式跟上了他的腳步。

    高順沒有對他們做出什么囑托,只因這些在交戰之中必須要注意著的事項,早在每一日的磨合之中都已經被交代完畢了。

    他也沒有用什么額外的口號來激勵下屬的士氣,只因當他邁著足夠堅定的腳步走出的那一刻,他的下屬就已知道其中的潛臺詞了。

    唯戰而已!

    他們也有著不得不贏下這場戰事的理由!

    那就沒有什么好多說的。【公眾號:驚鴻帶你看小說】

    “高將軍!”北平縣的守軍將領一見高順出現連忙迎了上去,連忙問道:“您需要多少北平城中的將領隨同您一道行動?”

    在沮授給高順的調兵指令里,有一句說的是,讓北平和其銅官守軍都聽從高順的指令行事,但以高順的表現來看,除卻將北平城中的戍防做出了一番調整之外,他好像并沒有要領軍行動的意思?

    “不必了,”高順回道,“你等駐守城關,倘若有漏網之魚來到了城下,那便以城頭弓/弩將其射殺。”

    帶上這些城中守軍,看似能讓他在面對呂布威脅之時多出一份助力,卻也何嘗不是多出一份艱險。

    呂布是何種人物,無論是其斬殺董卓還是追擊公孫瓚得手,又或者是這數年之間他和冀州之間的交手戰況,都足夠讓高順看個分明。

    他的這一支精兵在對上呂布的時候,或許還能憑借著彼此的默契和甲胄的防御,將其所統領的并州精騎的沖撞給攔阻下來,這些罕逢戰事的北平守軍,卻絕不可能!

    倘若他們在這一個照面之間便被呂布當做了突圍之中抓住的弱點,在北方鐵騎那等氣勢驚人的沖撞面前難以站穩腳跟,甚至因友軍的陣亡而失措逃竄,反倒是要讓陷陣營所形成的那道屏障破裂開來。

    那么與其如此,還不如是這兵在精不在多的狀態,用絕對的精銳對上呂布等人蓄勢待發的來攻!

    但讓高順著實未曾想到的是,在對面的進軍之中,為了能在徐水對岸站穩腳跟,先自那河流淺灣踏水而來的的確是由呂布所率領的騎兵,卻并不像是高順所以為的那般要以足夠迅猛強勁的攻勢擊破他們的攔截。

    呂布一改此前那等一經相遇便意圖殺穿敵陣的氣勢,隨同他所率領的騎兵一道游弋在河岸這側,朝著高順所在的方向彎弓搭箭襲擾。

    也便是在他那石弓的殺傷所造成的片刻遲滯里,緊隨在他后頭的士卒便已急奔而來。

    這好像怎么看都不是呂布的作風!

    只因那隨著高順的號令奔襲在最前頭,意圖阻遏住敵軍渡河之勢的陷陣營將士,他于持盾阻擋箭雨,又抽刀朝著敵方砍去的那一刻,刀刃撞上的乃是一面盾。

    比他手中的那一副還要結實的盾!

    而在這眾多陷陣營將士一并迎上的進攻中,這等刀盾相擊的聲音并不少見。

    這哪里是他此前遇上的那支來去如風的隊伍,而分明是一支以防衛為主的盾兵。

    后方的長矛兵還未在此刻補上,以至于他們表現出的便是一派完完全全的防守姿態。

    大雍在甲胄上的投入從不在少數,在此刻的這出交戰中更是展現得淋漓盡致。

    縱然陷陣營的這位將領憑借著其訓導之法,已讓其下屬在面對敵方之時無論是行動還是變陣都有一種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就連呂布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實力上的差距——

    大雍的兵馬依然因為軍備上的齊整有著其獨到的優勢!

    當他們甚至放棄了進攻,減少了有可能露出的破綻之時,這等頑固據守于河岸的情況也就越發難以改變。

    高順著實不明白呂布到底在想著什么。

    就算前軍的盾兵形成了一條暫時未曾被陷陣營擊破的人墻,但他們后方的兵卒還站在水中,并未在河岸上落腳。

    這樣的情況下,可不是個能發起沖擊的樣子。

    只要他們守城的這一方能讓對方不得寸進,進攻一方消耗的體力也勢必要遠遠超過他們,到了那個時候,難道還能給他們以繼續拉鋸僵持的機會嗎?

    當然不可能!

    呂布此刻最應該做的,其實是憑借著己方的盾兵形成的小規模對峙,以最快的速度將更多的騎兵調度到前列,寧可頂著騎兵死傷的情況,也要從高順這里換出一個借機攻入的口子。

    不管這樣的進攻是否有可能對高順做出有效的擊穿,起碼都要好過此刻這個僵持到最后還可能一無所獲的狀態。

    但當他遙遙朝著那退到后方的呂布看去之時,卻絲毫也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的煩躁情緒,而是只見他不斷征調著士卒投擲沙袋于河中,將這片淺水區域能供給士卒過河的地帶再拓寬一些。

    要不是其最先發出的那一支強弓悍然自他這頭的盾牌縫隙中穿過,將他的一名下屬給射殺在了當場,高順幾乎要以為身在此地的并不是呂布,僅僅是一個和他長得格外相似的人而已。

    但這當然是呂布。

    他只是記著在他進攻之前司馬懿與他說的話而已!

    “我等此番是同來進攻的,那么呂小將軍的戰功和您的戰功是一體的,所以與其先和那位高將軍在精兵的交鋒中碰個兩敗俱傷,還不如放棄爭奪一些沒有必要的功勞。”

    “那位高將軍的陷陣營之所以強悍,是因為其軍令如山,甲胄精良,士卒舍生忘死,而這樣的特質,不是尋常的兵卒能做到的,所以渡河之戰會攔截在我們前頭的只會是陷陣營,不會給您以攻伐薄弱之處的機會,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們來做這把結實的盾,將其拖住,由呂小將軍來做那把最尖銳的矛。”

    讓呂布忍住動手的攻伐之勢,真是別提有多難受了。

    可一想到他沒能被陛下準允參與到那場應對刺殺的戰斗中,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只知進攻的毛病,再一想到這份平定天下的戰功里他也絕不甘心留下一個污點,呂布決定暫時忍住這等不適。

    何況他的這等不痛快也并未持續多久。

    在他的眼前,他這方渡河而過的甲兵已又多形成了一排,抵住了前方行將倒下的那一批,形成了一張越發堅實的盾牌。

    這張盾牌中的前列在面對著陷陣營甲士的反擊中雖有兩分頹勢,卻還不到能分出勝負的時候,而也正是在這張頗有背水一戰之勢的“盾”扛住了陷陣營攔阻的時候,呂布領袖騎兵多年間并未隨著年齡增長而削弱的耳力里,一片踢踏的馬蹄之聲已出現了。

    那是他們這一路的“矛”!

    當他朝著西面看去的時候,果真已看到了一片疾馳之間揚起的沙塵。

    為首之人,不是呂令雎又是誰!

    當然,在交戰之中眼觀六路的高順同樣不會忽略掉這片馬蹄之聲。

    即便他將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呂布的身上,當那支騎兵出現的那一刻,他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意識到了對方的到來。

    甚至于就是在呂令雎的身影由遠及近的戰馬行進中,這應對著渡河軍隊的陷陣營已隨著高順的調派而發生了陣型的轉換。

    明明只有不到千人的數量,卻在此刻令人只覺面對的是四五倍于其人數才能表現出的戰斗力。

    更別說,這支特殊的隊伍又有著面對騎兵的充沛經驗。

    可呂布在此時有著迥異于平日的表現,以這等突如其來的方式殺出的呂令雎,又如何有可能是什么尋常的騎兵呢?

    外表上的一如往常降低了這些陷陣營守軍的戒心。

    然而,他們由遠及近將長槍長槊劈砍而來,在未能得手之際被這些重甲士卒拉近了距離,意圖將他們自馬背上掃落下來的那一刻,前列的騎兵竟隨著呂令雎的一句“動手”信號,驟然自身邊抽出了那一把把鐵锏。

    直接朝著就近的陷陣營士卒便拍了下去。

    或許,將其稱之為掄要更合適得多。

    這些陷陣營的甲士有著一套躲避長兵的技法,能讓他們在瓦解騎兵攻勢的時候有著遠勝尋常士卒的熟稔,可也恰恰是這一份行動之中的熟練,令他們在發覺敵方的副手武器并不是劍的那一刻,已是太遲了!

    身著重甲的陷陣營士卒在同時做出了前進動作的那一刻,后退本就不易,那重甲帶來的負重影響更是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著另外一個拖延動作的因素,然而鐵锏揮落的動作卻是絲毫也不給人留下任何的余地。

    不是所有的甲胄庇護之處都如明光鎧的“明光鏡”處,能起到這等更為有效的防守,大多數的甲胄防的是的刀兵,是弓箭流矢,而不是在這一刻令人猝不及防的鐵鞭震蕩。

    借用著馬匹行進之中的力量,這份沖擊更是于剎那間形成了一種難以抵擋的可怕力量。

    便如此刻呂令雎揮落的這一擊,其下的甲胄甚至發出了一種近乎扭曲的聲音,另有一種碎裂之聲傳出,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甲胄出現的聲音,而是鐵锏的擊打力道徑直穿透了鐵甲,襲擊到了那下方的人體,造成了一種絕對的破壞力!

    那本應當是重甲步兵占據優勢的遭遇戰。

    就算這批騎兵不知道為何出現在了河流的這一邊陡然發起了沖鋒,也并不會影響這個屢次試驗出的結果,可在此時呈現在在場眾人面前的,卻是這為首的數十人交手里,以這出神兵天降的騎兵取得了全線的勝利。

    而那最為年輕的女將更是在風馳電掣之間自那后方還沒來得及填補上的空隙之中殺入,直奔——

    高順所在的位置而去。

    她甚至在行將遭到阻攔的那一刻,一把將手中的鐵锏甩飛了出去。

    被甩飛的鐵锏,或者叫做撒手锏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在這一刻已不需多說了。

    這一道同樣迅猛甚至更加難以防備的攻擊蠻橫地砸開了她面前之人的頭甲,讓那士卒當即倒了下去,根本無法及時與他的長官做出行動上的配合,而呂令雎則已操持著那把長兵直奔到了高順的面前。

    身后跟著的正是隨同她自徐水上游而來的那些騎兵。

    幾乎是在同時,呂布再不需要壓制自己先前那攻伐之念,眼見陷陣營的隊伍因側翼的死傷和高順的遇襲而稍有混亂,他也一把提起了長戟殺奔了過去。

    不過大概還是距離近的那個有優勢,當呂布趕到的時候,正聽見了呂令雎的一聲:

    “高將軍,得罪了。”

    ——————

    “明公?”

    隨著這個聲音的發出,一盞被端在手中的茶盞顫抖了一瞬,險些將其中的茶水給潑灑出來。

    要不是這一剎那間的變化被郭圖看了個清楚,他幾乎要以為袁紹真能在這兩個消息面前保持住沉穩的心態。

    但這無論是對誰來說都是一件著實難以達成之事。

    青州方向的辛評倒是并未因為辛毗投敵的緣故也做出背叛袁紹的舉動,其潁川士人的出身也讓其堅守住了陣線,也在徐州有所異動之時對袁譚給出了行之有效的建議。

    可青州的變故偏偏發起在他們最不在意的黃巾余黨群體之中。

    這些青州黃巾當年就在袁紹猝不及防之間給他捅了一刀,讓他想將鄭玄延請來鄴城執教、開辦太學的美夢化為了泡影。

    現在那群當時未能跟著管亥離開的,又在此時為喬琰麾下的泰山賊說動,為他們攻伐北海與東萊,將袁譚和辛評的救援給阻擋在了當場。

    倘若袁紹這邊沒有面對其余各地的發兵威脅,他或許還能對北海增兵,隨著孔融回返北海后再度回升的士氣,將這丟掉的小半個青州給重新奪回來,可偏偏他不能!

    就連袁譚在辛評的建議之下前往清河郡借兵的行動,都已經是對他而言的極限了。

    徐州的兵力增補卻勢必會讓已經身在濰水以東的大雍將領越發站穩腳跟。

    而如果說青州這邊的情況還勉強在袁紹的預料之中,畢竟就算喬琰的部將不從徐州方向進軍,也有極大的概率會從遼東破境而入,橫跨渤海而來,那么冀州北部戰線的情況就完全超出了袁紹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那極有可能就是沮授來信說,呂布那個混賬又一次按照他此前的半月來襲計劃侵入冀州河間郡,而后再度被沮授或者高順給驅逐出去,再不然就是喬琰的泉州調兵在沮授所派出的眼線觀望之下有了些發現。

    卻怎么都沒想到,在這一次的來信中,沮授居然會讓人送來這樣的一出消息。

    高順為幽州護烏桓校尉呂令雎以及虎牙將軍呂布的聯手所擒獲,冀州中山國北平縣為大雍將領所占據,易水、徐水上游正陸續有浮橋搭建,形成了從范陽到北平的兵力運送戰線。

    沮授所面臨的情況在此時只有兩種可能了。

    要么,由這些兵卒堵截這兩處河道,使得河間郡以北的易水河道逐漸斷流,隨后大軍徹底壓境。

    要么,在沮授嘗試越界進攻之前,他們就已經經由中山國直接南下!

    總之在北平易主的這一刻,袁紹他們這一方在冀州最北部戰線上的防守已經幾乎失敗了。

    甚至是在短短的兩日內,沮授倉促回退兵力往南撤離,重新在河間郡中部布設防線的時候,又有了兩條對袁紹來說極壞的消息到了他們的面前。

    泉州這地方此前被公孫瓚積攢了不少軍資,卻因其行動隱秘而甚少為外人所知曉,以至于當太史慈駐扎在此地的時候,身在南岸的審配還估量著對方起碼還需要運送不少糧草抵達此地,卻萬萬沒想到,太史慈缺少的可能是兵力,卻絕不可能是物資!

    于是也正是在呂布呂令雎得手的消息經由快馬加鞭送抵泉州之時,太史慈與甘寧聯手經由渤海郡北部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審配的營地。

    這等出兵時機實在是應當算做千載難逢,就算還不到全線進攻之時,這兩位也一拍即合,毫不猶豫地動了手。

    要不是審配的部從救援及時,只怕他也要同高順一般,成為這冀州北部一戰中的俘虜。

    可即便如此,隨著北平縣戰事的失敗,連帶著審配這一路也遭到襲擊,沮授這個戰線南移的決定已經不再只是個權宜之計,而是勢在必行之舉。

    這是第一條壞消息。

    另一條則是,中山北部的這出異動在傳遞到沮授手中之前,就已經先被中山地界上的各方大戶所知曉。

    中山巨商是一種何等精明的生物啊。

    多年前便曾經有出自中山的馬商看中了劉備的潛力對其做出援助。

    他們之中也自然有將生意做到關中去的,如何會看不出來,此時的冀州治下與大雍天子的統轄之地間,到底已經拉開了多大的差距。

    若非在方今這個時代下,越是在本地有著盤根錯節勢力之人,越是難以脫離出自己所處的環境,只怕他們之中早就有人想做出轉投舉動了。

    想想最早做出投誠的東海麋氏在喬琰的助力之下非但得以在徐州的權勢交接中得以保全,還能在此前憑借著棉布衣物的銷售再多打開一條生路,甚至隨著喬琰的登基而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商,其中眼熱的便不在少數。

    而現在,他們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袁紹和其所歸屬的漢廷可不能怪他們在此時做出這樣的選擇,畢竟,大雍的兵馬已經抵達中山國了。

    于是在呂令雎等人駐扎入那北平縣不久,就收到了來自中山商人的犒軍慰問。

    那等陣仗真是把呂布他們都給嚇了一跳。

    若不是對方先一步派人來給他們做出了一番解釋,那等浩蕩的隊形還真要被人以為,他們不是來犒軍投降的,而是由民間勢力所組成的攻城隊伍。

    當然,在獲知了他們的身份后,對已經以最小的損失切入冀州的大雍兵馬來說,是一件好事,對于袁紹來說,那便是又一出打擊。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叫做恥辱。

    只因這批前來犒軍之人里,有一個人名叫甄堯,出自冀州中山無極縣。

    如果這還不夠說清楚情況的話,那么再詳細一些,甄堯有一個妹妹,名為甄宓,乃是袁紹為其子袁熙所選定的續弦,本應當要在明年成親的。

    但現在算怎么回事?

    這門親事還沒有正式落成,做親家的就已經先一步果斷投敵了,這無異于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袁紹的臉上。

    可在此刻袁紹難道還能分出什么多余的心力來管中山甄氏是什么情況嗎?

    此前的月報檄文,也不過是一出挑釁宣言一般的存在,他極力讓自己還強打起精神坐在此地,不過是因為——

    在正面的交鋒之中他還有最后那一搏的機會。

    但現在接連兩處戰事的失利仿佛是在以一種再直白不過的方式告訴他,這便是大勢已定!

    他那大兒子無法在青州地界上力挽狂瀾,他的二兒子面對的是一道被堵塞了去路的太行山脈,他的小兒子居然在此時不先想著防守,而是何其大膽地想要先一步進攻河內。

    方在當下的一無所獲甚至是丟掉地盤,都讓這出子外派中的競爭看起來就像是個笑話!

    而最大的笑話,就是他袁紹本人。

    一個連區區冀青二州都無法掌握在手中的大將軍,到底有何種底氣抱著這搖搖欲墜的王朝意圖與大雍相抗呢?

    在這等心緒慘淡之中,他甚至只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而非是那等再度想要一口血噴出的憤怒。

    四面逐漸升騰起來的暑熱也像是一道提前出現的牢籠,將他先一步困鎖在了其中。

    在這囚籠之外,正是一雙雙對著他這個獵物虎視眈眈的眼睛!

    袁紹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讓自己幾乎要失控的心態重新收攏回去。

    也恰是在此時,忽有一個小黃門疾奔而來,一見到他便倉皇地一骨碌摔在了地上,好不容易重新坐了起來,仰頭朝著他說道:“大將軍——陛下,陛下急召您前往!”

    這個月里,劉辯其實也知道袁紹面對著的是何種壓力,大概是生怕將袁紹給逼迫得太急,直接讓其投降了,所以甚少找到他的面前。

    可眼下,勢必是有什么對劉辯來說格外麻煩的事情發生了,讓他不得不在此時求助于袁紹,根本顧不得他這位大將軍是否還坐在輪椅之上了。

    沒等袁紹發問,那小黃門便已經說道:“那位……大雍的那位,給陛下送了一封國書。”

    不是尋常由信使送來的書信,不是什么附著在樂平月報上的檄文,更不是什么簡單的字條。

    而是國與國之間。

    大雍對著大漢發起的國書!

    當袁紹抵達鄴城皇宮之時,便見劉辯到了此時已經是徹底顧不得形象,如同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疾步走到了袁紹的面前。

    他何止是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也顧不得自己此前還對袁紹有著一番怎樣的懷疑,又是在此前兗州豫州丟失的時候如何腹誹袁紹的無能。

    在此刻袁紹還愿意和他站在同一立場上,而不是盡快帶著自己僅存的下屬突破北部防線遠遁于草原,又或者是帶著他劉辯的人頭去向大雍求和,將所有的罪責都給推到大漢天子的身上,就已經足夠讓劉辯對于袁紹還心存幾分感激了。

    他欲言又止,不知自己是不是該當在此時問出,事到如今,他們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有和平的方式保全性命,又覺這問題在他已然念出了那份討賊檄文的情況下,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還不如不要在此刻自取其辱了。

    他訥訥說道:“大將軍來看此書吧。”

    這出國書的儀式和形制都要遠比之前的樂平月報回應不知正式上多少倍,偏偏這其中只有極其簡短的兩句話。

    喬琰在其上寫道:

    【民心在我,不在于漢,天下數州,不當令出兩朝。】

    【八月秋收之時,盼會于鄴城,一見故人,以辨君臣之分。】

    ——————

    話雖簡單,這卻是遠比此前那句“必將伐之”還要明確的決勝信號!

    418. 418(一更) 袁尚被擒

    這國書之中歸根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

    八月秋收之時,不當令出兩朝!

    她當親自前來鄴城,完成這出天下一統的大業。

    而此刻距離八月,也僅僅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劉辯甚至還不知道青州和冀州北部的具體戰況,便已經慌亂無措到了這個地步,這讓袁紹無法想象,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現在所面對的真正危局,會不會直接效仿秦王子嬰直接開城投降。

    不,不對。

    他還無法效仿子嬰。

    他的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已經將傳國玉璽以那等方式送到了喬琰的手中,宣告著漢室江山以一種無比正統的方式傳遞到了大雍天子的手中。

    他這令不當出于兩朝之中的另外一朝,實當算是個偽朝!

    那么喬琰完全沒有必要接受他的開城投降!

    畢竟,因為劉虞和劉協的緣故,大漢傳遞到她的手中已經有了一出再正當不過的理由,不必再給自己添上這一出威逼凌迫其“投降”的罪名。

    只需要憑借著此刻的民心在我,攜此等大勝之勢,將那河內、洛陽、乃至于是長安的兵馬直接開赴入鄴城之中,將偽朝皇帝與百官盡數拿下便可。

    “大將軍,我等該當如何辦?”

    怎么辦?

    若是青州未失其半,易水也還繼續充當著這冀州屏障的地位,袁紹或許還能給劉辯說出那么應對的五條方略來,別管到底能否實施,這垂死掙扎之際,總該先將那個作為傀儡的天子給蒙騙過去,讓其安分地充當著鄴城朝廷尚且存在的標志。

    可在此刻……此刻這等對方僅僅是因顧慮農田有傷這才并未發兵的情況下,袁紹自己都已覺四面楚歌再無去路,他已沒什么話可以說了。

    或許唯獨可以與劉辯說的是,他彼時念出的那封檄文之上所寫的“金章紫綬,華蓋朱輪”,好像已要成為一種再不可能實現的“茍富貴”許諾。

    他剛想和劉辯糊弄兩句“等他和下屬商議一番決定”,便聽到劉辯難得敏銳地問道:“大將軍是否也已無力回天了?”

    這位多年間從未當個實權天子的漢室皇帝,好像到此刻才意識到,他所以為的四百年漢室積威早已不在民眾的心中還殘留多少了,而他所以為的一呼百應,有可能應在那位中興漢室力挽狂瀾的漢光武帝身上,卻絕不可能應在他的身上。

    袁紹所能賴以支撐門庭的世家底氣,也在天理人事的論斷、在民意沸騰之中同樣像是被刨開了一道崩塌的縫隙,終究要在大勢所趨之下崩塌徹底。

    能在這等秩序重建之中活下來的世家,是尚能立身持正,學識通達者,而非袁紹之流。

    就比如在此刻的長安,喬琰并未在意于她所送出的那份國書到底能在那頭掀起多少波瀾,而是轉而在公議事之中商量起了另外的一件事——

    能否以陳郡袁氏直接取代后起的汝南袁氏,令其重回本支的位置。

    “陛下是希望以此對袁本初再行一份打壓?”

    “不全然是,”喬琰回道,“多年間樂平月報上便從未少過對于州郡榜樣的記錄,倡導民眾效仿其行,如今因兗州之變和昌言之論,以致世家惶恐,倒是令其將此幾乎遺忘了,然凡事過猶不及的道理從未有變,天下讀書人借啟蒙書典后繼而上也尚需時間,正當令世家之中的清流得名。”

    “故司徒袁公熙持陳郡袁氏之望,純素寡欲,雖權柄極盛之時,也終不言人之短,其子袁曜卿承襲父輩遺風,此前任潁川太守之時便有克己奉公,禮待豫州子民,今至兗州數月間,未有辜負朕之期待,與昔年汝南袁氏貴寵於世,富奢甚焉之態截然不同。”

    “所謂世家,當效當年潁川陳氏真人東行之景,效荀氏八龍之望,效陳郡袁氏清正之行,不當坐斂財資,握藏私兵隱戶數千,一朝亂起,即割據一方,自以身負重任,發號施令,反使政令紊亂,民生多艱。”

    “天下門生,悉出于公,而非門庭之私,此為朕之所愿。”

    在場之人并不難聽出,這句“天下門生,悉出于公”,只怕才是她最想要達成之事。

    哪怕青州冀州先后交戰,在這元昭元年的六月里,弘文館中被喬琰命名為“科舉”的選拔終究還是并未延期地展開。

    今歲乃是大雍天子登基的頭年,各地官吏都因此前數年的戰禍等事處在了相對空缺的狀態,也正因為是這等盡快填補閑職的需求,這場籌備已久的考校從嚴,篩選出的官吏人數卻要比往年多。

    因弘文館乃是喬琰在尚為大司馬之時提議創辦,又因此番閱卷之中的第二輪面試乃是由她親自主持,這些經由考校選拔出的官吏的確可以稱之為天子門生。

    而這顯然不會是唯一的一場。

    只因在經由此番考校選拔出的官吏動身前往上任之所的時候,這些參與進第一次科舉之中的幸運兒便收到了一個消息——

    因天下未曾歸一,這出弘文取士才在其細則尚未徹底完善之時先篩選出一批可用之人。

    但一年之后,還將再度進行第二輪考核,到了那時,他們會否被后進之人頂替,就要看看他們在各自任上能否做到保境安民,盡職盡責了。

    月里對世家的威懾讓這出取士之中少有人膽敢去試探喬琰的底線,意圖給家中子弟力爭上游,但當天下平定之后,此等局面會否發生,甚至會否出現科舉舞弊的情形,喬琰也不敢打個包票,所以她此時唯獨能做的,是一面將汝南袁氏作為反面典型,隨著攻伐鄴城之舉給打壓進地里,一面,將以陳郡袁氏為代表的清流名士給拉拽到前臺。

    而倘若以十年樹人為期,她那樂平書院之中也不當只有那些天資稟賦最為優越的站到臺前,到明年當有更多人投身到這場考核中去,進一步替她維護這出“規則”。

    在此之前,先行任職于她麾下的那幾位,也當已然憑借著攻破冀州青州而領受功勛升遷了。

    不過說到青冀二州的戰況……

    在她先后接到了青州濰水之東得手和由呂令雎呂布等人攻破北平縣的消息之時,固然這并非如同她此前的預料一般,卻更讓她感到了一種料想之外的喜悅。

    作為大雍陛下,她所需要做的從不是將所有的條條框框都給規劃完畢,就像在這出還有些草率的科舉之后,負責于此事的辛毗等人都已各自出具了一份建議書遞交到了她的面前,也就像是這兩州戰況之中給她拿出的驚喜。

    這些才華橫溢的下屬有其自己的方式將勝利給帶到她的面前。

    這是日積月累后在今日水到渠成的收獲!

    他們也未曾違背喬琰指令之中提到的減少對秋收影響的限制。

    那青州軍中曾經出自于黃巾軍的底層百姓遠比任何人都要珍視東萊、北海地界上的田畝收成。

    冀州邊境之上的交鋒也隨著北平的快速攻占,泉州方向的雷霆出手,形成了一種近乎壓倒性的優勢。

    在這樣的兩場大勝面前,令她倍感欣慰的便絕不只是高順像是順應了某種歷史軌跡一般重新到了“呂將軍”的手里,袁紹手下也已又少了一位得力干將,而是這出開國團隊正在朝著她展現出一種越發欣欣向榮的面貌。

    這遠比鄴城的袁紹和劉辯已到黔驢技窮之時,只能等到八月領死,還要讓她感到生機重新盈灌大地之感。

    鄴城收到那封國書之時,冀州邊境上也收到了一份由她寫出的敕令。

    升護烏桓校尉呂令雎為護烏桓中郎將,升涿郡丞司馬懿為豫州治中從事,等冀州戰事平定之后再行前往豫州,協助崔鈞在豫州的治理。

    這便是她以樂平書院學子樹立的標桿!

    至于呂布嘛……

    他原本就有個平北中郎將之名,還加了虎牙將軍的名號,只能先以財物嘉獎了,等冀州平定之后再與他算個總功勞吧。

    想到他最開始只是因為她領著下屬掃平休屠各胡歸來的景象格外有排場,這才效力在了她的麾下,而現在在這南征北討之間也慢慢學會了和其余各方將領的配合,好像也同樣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

    而有這等成長的,又何止是呂布一人呢?

    有這樣大的一片廣袤天地令人發揮,誰又能還將心胸閉塞在方寸之間!

    形成鮮明對照的大概就是身在黎陽的袁尚了。

    也不知道是應該說他實在太蠢,還是應該說他比他那父親還要有自信。

    當青州的戰況傳到他耳中的時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再丟半州令他們勢必要更進一步削弱的氣勢,也不是他的部下中是否會出現不愿再為漢室或為袁氏而戰之人,反而是——

    有了這樣的一出敗績,他的兄長真是浪費了父親將其急召回去的信托,浪費了父親將隨身佩劍都交到他手里所給出的重任!

    如此一來,袁譚更是不可能與他爭奪袁氏繼承人的身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袁紹多年間給袁尚灌注的四世公想法混淆了袁尚的判斷,又或者是因其相貌優越父親喜愛便迎來的各方吹捧,早已在這幾年間讓他空前膨脹,再加上袁紹已從此前那等被氣吐血后半死不活的狀態下稍稍恢復了過來,以至于袁尚又重新燃起了進攻河內建功立業的盤算。

    袁紹此前從下屬那里獲知的消息,連帶著冀州北部的慘敗,讓他倉促送信給袁尚,意圖將這個不著調的小兒子從這南面防線上給撤回,卻還是晚了一步!

    在曹操對外傳出與自薦上崗的魏延潘璋二人磨合不足的消息后,袁尚“當機立斷”,領兵攻入了河內。

    于是也就是在此地,他遭到了一場敵方派遣出的兵卒人數最少,他這邊卻傷亡最為慘重的戰事。

    他聽過炸藥之名嗎?聽過。

    他聽過從洛陽調撥進河內的象兵之名嗎?也聽過。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在他越界而入的那一刻,他會遭到這樣的一出攻擊。

    河內郡的守軍中甚至還有大半在軍屯之中忙碌,以確保這新歸順入大雍治下的地方能趕在今年儲存上些糧食,不必依賴于關中的救濟,在河內與魏郡的交界線上,炸藥以投石機的方式被砸進了進攻的隊伍中,連帶著同時彈發石塊的霹靂車也在朝著他們發出了迅猛的反擊。

    也正是在那一出出雷鳴一般的聲響還未消失,正驚動著袁尚這頭的馬群四下動亂逃竄之際,那支早被訓練出習慣了此聲響的象兵便像是一塊塊行進在地上的巨石一般朝著他們碾壓了過來。

    在這真正面對戰場血肉橫飛景象的場面里,袁尚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這出沒頭腦的進攻,到底是一個多么錯誤的決定。

    但他在此時才因此后悔顯然已經沒什么用了。

    他一邊手腳冰涼地意圖讓自己所騎乘的戰馬安定下來,一邊倉皇讓人發出鳴金收兵的聲響,卻只見得在他們順利退回到魏郡之前,有兩支騎兵隊伍已緊隨著那象兵撞開的豁口,以同樣蠻橫兇悍的方式沖殺了進來,直撲他所在的方向而來!

    誰讓這人群之中最顯眼的,的確是他這位袁紹的公子!

    然而他再怎么將希望寄托在將士對他舍命相互,庇護他重回安全的處境之中,都沒能讓這兵敗如山倒的陣仗里魏延所率領的那一路騎兵根本沒遭到多少攔阻就已經抵達了他的面前,一刀背將他給拍下了馬去。

    隨后,這位袁公子便被五花大綁地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來的時候對先拿曹操開刀為父親報兗州逃亡之仇有著多少雄心壯志,在此刻他便有多么狼狽。

    面前的曹操哪里有一點被魏延等后起之秀鉗制住手腳的樣子,更不像是因為喬琰對他尤有不信任的態度,因下屬相繼被剝離出他的隊伍而懊惱,只有面對袁尚之時的氣定神閑。

    這份威風凜然的姿態讓袁尚根本不敢在此時控訴曹操,到底為何要對他的父親做出背叛之舉。

    六月之末的熱浪將他此刻被迫趴伏著的地面都被炙烤到了近乎滾燙的狀態,再加上此刻的性命危急,更是讓他的額上后背全是汗水。

    眼見周遭的視線朝著他看來,像是在評估他的身價幾何,袁尚更覺萬分緊張。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此刻說了些什么,只下意識地開口:“天熱甚……可否給我幾塊冰驅驅熱氣?”

    419. 419(二更+64w營養液加更) 御……

    饒是曹操自覺自己已能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在聽到袁尚的這個回答之時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天氣太熱,需要來點冰給他降降溫?

    他下意識地朝著同在此地的魏延曹昂等人看去,從在場眾人全都有些茫然的神情里,曹操完全可以確定,他應該沒有出現什么耳背的情況。

    他所聽到的,也就是袁尚所說的。

    反應過來這一點,曹操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袁尚臉上的那一刻,都不免帶上了幾分微妙的……同情。

    不是同情袁尚居然要在“小小年紀”面臨為敵方所擒獲,甚至是國破家亡的可悲局面,而是同情袁紹居然會培養出這么個兒子,甚至還在眼下的情形中因無人可用,而不得不將他派遣到了外頭,將臉丟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不能為汝南袁氏爭出個臉面來,在這等兩軍相爭之間表現出足夠的膽魄和智謀,又或者是在被擒獲后表現出幾分氣節來也就算了,居然以這樣一句荒謬絕倫的話來作為這河內一戰的落幕,曹操都不知道該當以什么話來作為對袁尚的回應了。

    這實在是一句遠比直接求饒還要讓人愕然的話。

    要不是親眼看到袁尚在這兩軍交鋒之中得到的是何種保護,也憑借著望遠鏡的幫助,讓曹操自巢車之上看到了袁尚是如何被魏延所擒獲的,他都要懷疑一下,他們是不是不小心抓錯了人,讓一個并非袁紹兒子的存在給頂包了。

    說起來,袁紹在袁尚這個年紀都在做什么來著?

    雖說這些世家子弟多少都有那么一段稍顯荒唐的過往,但袁紹本就是汝南袁氏往黨人領袖方向培養的人才,早已學會了那套養名蓄望的法子,起碼在外表現出的都是一派人模人樣,哪里像是此刻的袁尚……

    只怕這一句“熱甚求冰”,就算曹操不為其刻意宣傳,也會在這冀州青州漢室政權行將覆滅的關頭,成為天下盛傳的笑料。

    “昔年平黃巾之亂時,我還聽孫文臺和傅南容說過,生子當如喬燁舒,如今看來,我等沒因彼時汝南袁氏尤是氣焰盛極之態,袁本初袁公路橫行過市,便將其作為典范,大約是眼力頗佳的表現了。”

    等袁尚被人押解了下去,手握戰功的魏延也心滿意足地退了下去,曹昂便聽到父親這般說道。

    “父親現在應當沒有這般遠大的目標吧?”或許是因為他們此刻的立場已由危轉安,曹昂也有了那么幾分閑情逸致調侃問道。

    還別說,若說以前,這句“生子當如喬燁舒”還可以說是讓傅干、孫策等人向著喬琰學習,就算是此前喬琰還在大司馬位置上的時候,這話也還勉強可以說說,但當喬琰君臨天下之時,這句話若是當真說出來,便難免有那么幾分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說這話的人想做什么?生個改朝換代之人出來嗎?

    曹操搖頭失笑:“也對,是該改改了,或許會變成……不重生男重生女吧。”

    喬琰對九卿做出提拔的舉動,尤其是其中有女子占據四個席位的情況,早已在三個月的發酵之中傳遞到了各方。

    陸苑、姚嫦、呂令雎、任鴻這些不在九卿位置上卻也各自身居要職的存在,也盡數令人看到了這位天子重用女官的傾向。

    雖說當今天子選賢舉能看的是才干與人品,但這份特殊的信號總還是會讓人看到女官擴招的機會。他們一面擔心著自己的官職會否被后起追上的女官所頂替,一面又覺得自家后嗣之中女兒或許會比兒子更有潛質在天子面前出頭,成為替家族謀求富貴與權勢之人。

    這份傾向的變革到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曹操也不能確定。

    總之,眼下他已經面對著這份改變帶來的影響了。

    想到他剛入長安不久的夫人便已因此前坐鎮濮陽的表現而走馬上任,協助少府做事去了,曹操就有種一個頭兩個大的感覺。

    “算了,不提此事了,”還是想點開心的吧,反正頂多就是要跟夫人同朝為官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方才那袁顯甫的情況你看到了吧?”

    “父親還想說什么?”

    曹操想了想說道:“替我給袁本初送一封信吧,就說我昔年還懷疑袁公路所說的那句紹非袁氏子或許還真有其事,但今日一見袁顯甫的表現我方知道,袁本初擅粉飾己身,他兒子還是太年輕了些,故而沒有這個本事,現在顯出了真格,頗有昔年路中悍鬼之勢。這么一看,公路當年必是氣話,本初也算是靠著兒子洗脫嫌疑了,甚好!”

    曹昂:“……”

    這話送到鄴城,再配合上袁尚在被擒獲之后的表現,和那出檄文轟炸竟也一時之間讓人難以分辨出來,到底哪一個對于袁紹造成的刺激更大一點。

    曹昂現在方知,父親這人其實還是記仇的,也總要找個機會給還上。

    此前的兗州之變里,袁紹明明還算跟曹操是舊相識,彼時也還并未真正分道揚鑣,卻依然毫不猶豫地在能將曹操置于死地并將兗州給收回去的當口,選擇親自趕赴兗州來補上這一刀,對曹操來說當然得算是仇。

    現在不過是以這等并不見血的方式報復了回去而已嘛。

    曹昂沉默了一瞬,還是朝著曹操回道:“我這便去寫,倘若袁本初有意將兒子給換回去,也正好在此時給出個說法。”

    雖說袁紹的敗相已現,冀州地界上的東西遲早會變成他們那位大雍陛下的所有物,但想來,陛下也不會介意于先問問袁紹,愿不愿意在秋收之前再出一回血,再鬧一場笑話,再失一次冀州民心的!

    曹昂剛要告退離開,又聽曹操說道:“隨信再加一句吧,如今看來,將家中小兒早日送往樂平就讀,也并非是讓其去做人質的,就算只成一粗通文墨之人,總也好過出口名言如袁顯甫者。”

    早年間便被曹操送到樂平書院就讀的曹丕,今年也已十歲了,跟隨著蔡邕就學還未到畢業之時。

    若是此前曹操和喬琰還在兩頭對立之時,他或許還要擔心一下曹丕的情況,幻想一下將來可能出現的父子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現在卻是不必有這等擔憂。

    而相比于諸葛亮司馬懿等人已在遼東和冀北戰事中取得遠超同齡人的戰功,曹丕卻還在與他那位同齡人好友陸績在潛心精讀,曹操也沒覺得有什么好遺憾的。

    家族之中走為將路線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尤其是當他們已然效忠于一位馬上定天下的帝王之時。

    便如同現在這樣就好。

    今年只有五歲的曹植也已在曹操的膝下表現出了其非同一般的文學天賦,跟他兄長作伴去正妙。

    有曹昂這位家中晚輩里的領頭人在,曹操也不擔心這幾個兒子鬧騰出袁紹那頭的爭嗣局面。

    這封自河內送出的信,與袁尚戰敗被擒的消息幾乎是前后腳抵達的鄴城。

    袁紹死死地盯著面前的戰報和回擊信件,簡直難以置信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居然會在此時給自己這樣的一份驚喜!

    眼見收到消息的夫人跑到他面前來哭天搶地地希望他盡快救回兒子,想到此刻這出鬧劇都是袁尚這混賬玩意自作主張發兵惹出來的,袁紹便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出什么憐憫之心,唯獨剩下了聽到袁尚惹出此等禍事又葬送了他的一路援軍、還將丟人的表現放到了外人面前的怒火高漲。

    “哭什么哭!他是覺得他比我能耐了是不是?覺得依靠著自己手底下的這些人馬便能夠擊敗曹操。就算曹阿瞞他被搶走了不少下屬,也卸掉了一半的兵權,他也依然是對面的車騎將軍!”

    “他袁顯甫是什么?”

    袁尚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是因為他能如曹昂一般協助曹操督轄軍事,僅僅是因為——他是他袁紹的兒子。

    袁紹本就因為北部戰線的推進無法給劉辯一個交代而頭疼欲裂,劉夫人的哭聲更是在此時讓他心亂,袁紹不由怒道:“你有這為他而哭的時間,還不如先為我等準備陪葬之物!都說慈母多敗兒,果真如此!”

    “慈母多敗兒?”劉夫人哭聲一止,怒道:“尚兒還身在鄴城之時便將其帶在身邊令其旁聽你與下屬商談的是誰?因其生病而留連病床之前生怕其出事的是誰?”

    是袁紹!

    “屢次將他和長兄二兄對比,覺得最為肖似自己的是誰?給了其地位權柄,以為其有力挽狂瀾之能的又是誰?”

    還是袁紹!

    “今日尚兒會有此難,還不是你這個做父親的一手栽培出來的。就算我也有錯,但這識人不明的罪名你也得擔上一份!”

    她話畢便拂袖而去,深知想要從袁紹這里求得其救回袁尚已是絕無可能之事,徒留袁紹留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是啊,識人不明吶!

    他以為袁尚是品貌俱佳、肖似自己的奇才,卻從未看清就連自己也不過是個志大才疏之人。

    他又何止是在從兒子中選擇出一個作為繼承人這件事上識人不明,犯了喜好看人外在的毛病,在對下屬的提拔任免上又何嘗不是如此!

    逢紀郭圖之流如何媲美那些算無遺策、長于治理之人,顏良文丑等人放在那些頂尖的將領面前又能走過幾合?

    眼下他手中將領謀士稀缺到了這個地步,簡直可悲至極,可放眼青州冀州這偌大一片地盤上,難道當真是缺人才缺到了這個地步嗎?

    若非他招攬人才從來不愿俯身下看,做到兼聽則明,只覺憑借著他四世三公的身份便能讓源源不斷的人才送到他的面前,絕不會到今日這個只能坐于鄴城之中等死的局面。

    然而此時才意識到這個事實,便如袁尚在看到火藥爆炸與象兵沖鋒之時才感到恐懼,實在是沒有什么區別。

    他早已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郭圖因其潁川世家的出身,在袁紹難以顧及他行動的情況下,已然在嘗試為自己尋求一條跳出鄴城囚籠的路子,逢紀也不是北方人而是南陽人士,同樣開始暗中聯絡后路了。

    在這鄴城之中有他們這等行為的,早在數月前或許就有了,可到了這兩日,這些人已將其表現得越發明顯,甚至并不在意將其暴露在他袁紹的面前。

    袁紹卻不能在此時對這些人之中的“某些”,做出殺雞儆猴的懲罰舉措,只能放任他們在此刻有這等意圖撬開國門的行動。

    反倒是多年間備受他猜忌的沮授審配這些河北名士,明明可以有一條因被俘而投敵的路子,卻并未在此時對喬琰做出任何的退讓,而是一者退守下曲陽,以防攻入北平縣的那一路士卒南下,在中山巨商的協助下突破到安平境內,一者退守滹沱河以南,重新建立起以地勢屏障而成的界限,攔截自渤海與河間郡南下的敵軍。

    這道防線到底還能支撐多久,袁紹也不知道,或許……

    也便是在袁紹想到這里的時候,他又收到了小黃門倉促來報的消息,陛下請他進宮議事。

    在這一刻,袁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在洛陽時候的樣子,但彼時的大將軍是何進而不是他,彼時的漢室天子也還是劉宏而非劉辯,那場邀約入宮城成了斷送何進性命之事,今日倒也未嘗不能效仿當年舊事。

    但袁紹又很快自嘲一笑,劉辯可沒有這等破釜沉舟的勇氣。

    扶持劉辯上這皇帝位置之前,他便已看清了劉辯的性情本質。

    他的確不如劉協像先帝,起碼在這份決斷力上就不像!

    而劉辯也應當很清楚,他在此時對著袁紹下手也絕無可能有向著喬琰請罪的機會。

    她已善待劉協和劉虞了,不需要再多一個用來彰顯仁慈的標志。

    “大將軍?”那小黃門見袁紹停下了一瞬,連忙發問道。

    “走吧,既然是陛下有要事相商,我當然該當去見見。”

    袁紹動身跟上了他的腳步。

    雖還有些行動上的不便,但在這等又已休養了一陣的情況下,他并不需要非得依托輪椅行動,在出現于劉辯面前的時候,竟還隱約能看出幾分早年間的氣勢。

    但當劉辯開口的那一刻,袁紹的臉色還是不由一變,“這鄴城是不能待了,朕想遷都!不……”

    “這可能也不能叫做遷都,總之朕要離開此地!現在就走!”

    眼見劉辯似乎只是想要通知他而已,在下一刻便要動身離開,袁紹一把扼住了對方的肩膀,“陛下,您冷靜一些!”

    “冷靜?你要我怎么冷靜?”劉辯忽然抬高了音調,以近乎于質問的口吻朝著袁紹問道,“我不是聾子也不是個瞎子,黎陽、朝歌那一片的戰況距離鄴城才只有多少距離?那不過是在沾水之南的地方發生的交戰而已!”

    “大將軍!”劉辯一字一句地說道,“倘若你是曹操,在取下了這等勝利后,若能憑借著這份勝果得到河北世家的聲援,他若要抵達鄴城,能否朝發夕至?”

    能。

    的確可以。

    曹操所在的河內郡,與鄴城所在的魏郡之間是完全貼鄰的狀態,就算河內郡之中沾水以北的一片隨著劉辯在鄴城稱帝,也劃歸進了魏郡的范疇,作為京畿屏障,但就算多出這片緩沖地帶,也并沒有多出多少距離。

    倘若司隸大軍當真想要長驅直入,在袁尚所屬的部從已然四分五裂的情況下,他是可以做到的。

    或許鄴城周遭的兵力和加固過的城關能讓此地變成一座需要數月的時間才能被攻破的地方,但當鄴城的羽翼被一步步鏟除的時候,就連河北世家也絕不可能會站在他們的這一頭。

    城破而亡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你看,你默認了。”劉辯的臉色頓時一片頹唐。

    自喬琰登基開始他就無數次后悔,自己到底為何要坐上這大漢天子之位。

    也不過是因為袁紹的屢次勸說和他的僥幸心理,才讓他覺得還有回天之力,可他等到的卻是今日的這一出。

    鄴城南部的守軍幾乎被打了個全軍覆沒,而對面這一路出兵的主將正是被他們給逼迫到對面的曹操!

    “大將軍,你現在還覺得不該遷都嗎?”

    起碼先往北面退出一段距離,有那么一段和對手交戰的地界啊。

    再不然他們就一直往北,或者往東北方向,從渤海灣出海,尋到另外一處避禍之地,總好過在這里坐以待斃吧?

    甚至他們也可以在抵達高句麗的地界后與之結盟,拉攏周遭的扶余,趁著對面的護烏桓校尉從遼東郡撤離,公孫度又可能還有獨立在外的想法,在那幽州的最東面搶占出一片新的地盤來,再慢慢地圖謀中原。

    然而面對著劉辯希冀中透著絕望的眼神,袁紹給出的卻是一個異常篤定的答復,“不,我們不能走。”

    “陛下,您若是退了,這大漢宗室的顏面就徹底不復存在了,”袁紹的神情凝重,就連語速也陡然加快了不少,令劉辯幾乎被震懾在了當場,“今日您可以從鄴城退到曲梁,明日可以從曲梁退到巨鹿,后日又可以從巨鹿退到渤海灣去,直接將一寸寸的大漢疆土不必經由交戰就直接送到了喬琰的手里。”

    “這和正中她的下懷到底有什么區別!”

    袁紹慘然一笑,“陛下,您以為她和我們會見于八月是因為她到彼時才能有充裕的糧草發起最后的進攻嗎?您信不信,若是您今日一退,明日的消息便會是她下達全線進攻的指令!”

    劉辯遲疑著開口,“那……那我們眼下該當如何?”

    袁紹回道:“召集河北世家代表,死守鄴城!”

    他不知道喬琰到底是如何說服的治下世家,在三月到六月里對著她做出了種種讓步,但缺少對大雍認知的河北世家勢必會覺得,這其中有太多威逼利誘的成分,他們同樣是到了生死存亡之時。

    沮授和審配在此時的抉擇,或許也有這因素的影響。

    總之,他們此刻依然是被綁在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此外,請陛下下令,以通敵叛國之罪,斬……郭圖逢紀!”袁紹咬牙說出了第二句決斷。

    劉辯險些因這話當場失態。

    他怎么會忘記,郭圖逢紀乃是頗得袁紹倚重的下之一,怎么在此刻卻成了要被袁紹用來祭旗的存在。

    可袁紹并未同劉辯解釋,無論是鄴城朝堂上的官員還是河北名流都絕不適合在此時用來殺人立威,唯獨有兩人可以擔負起這個責任,正是逢紀和郭圖二人。

    也大可以將袁尚領兵出征進而戰敗的罪過全部推到郭圖的身上,只說是他在袁紹抱病之時提出的建議就是。

    劉辯在此時也沒有這個多余的心力去計較袁紹此舉的用意了。

    他讓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些許,開口問道:“只這兩項舉措,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大將軍當真覺得,我等憑借于此便能抗衡對面的大雍?”

    只怕……不能吧?

    袁紹給出的回答也是那個“不能”二字。

    但還未等劉辯回話,袁紹已接著說道:“喬琰無有子嗣,其同宗之人不是被她流放交州,就是還未有服眾之能的。倘若我等死守鄴城,這八月之會她又將親自前來……”

    “陛下,大雍今日之繁華也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

    “她得罪了太多曾為大漢王朝奠基的勢力,除非她能平安地活著,活到有一個能繼承她意志和能力的子嗣出現,接下她手中的重任,否則漢室四百年積威終將有復起之時。”

    “而若是她能死在冀州,豈不正是證明了漢室尤為天命正統,而陛下這皇位仍為天命所歸?”

    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

    無論是以何種方式來完成這出刺殺行動,袁紹都必須要促成這個結果,否則他還不如就同意了劉辯那一步一退的想法,帶著這大漢最后一任帝王跳到那渤海之中去。

    也正是因為此舉艱難,他才要一面加固鄴城的城關,一面將河北世家都給盡數發動起來。

    在這最后的一個多月時間里,他要做這拼死一搏。

    當郭圖和逢紀被人堵住了嘴拖拽下去,押解到那鬧市之中處死的那一刻,袁紹的身形隱藏在這暮色的陰影之中,像是一塊已無有什么生命跡象的石雕。

    身在鄴城之中的人都已察覺到了這等風雨欲來之勢,讓此地安靜得完全不像是那天子腳下的帝都,而像是一座死氣沉沉的靜謐之城。

    直到一聲天子急召臣子議事的晚鐘響起在這夜色將至的時候,這份令人恐懼的沉寂才忽然被打破。

    所有人又重新開始往前走動,就好像他們并未看到兩個幸臣在今日丟掉了性命。

    在這等沉沉壓力之下,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當歡喜于今年的豐收,又應不應當盡快逃離開鄴城而去。

    而這些根本無法知曉這出朝堂博弈的人只知道,在數日之后鄴城的周遭又增派了不少兵卒,將這座都城圍成了鐵桶一般。

    其中的一批由袁紹的侄子高干率領,南下開赴袁尚曾經駐扎的地方而去。

    好像一切都還沒有太大的變化。

    但又好像已經有了什么天翻地覆……

    ——————

    “若論垂死掙扎的本事,董卓是真應當向袁本初學習一二的。”喬琰收到消息之后不由唏噓。

    董卓在無力對外擴張只能等著喬琰打進來的時候,任由自己失去了上進的動力,就窩居在這關中長安,以至于因為其志氣已喪而被下屬發覺了奪權的機會。

    可袁紹呢?

    這家伙的心志或許是被打擊得慘不忍睹,卻還重新將其拼拼湊湊,以至于在此時拿出了意圖絕地反擊的底氣。

    董卓都沒對跟隨自己多年的西涼部將做出什么斬盡殺絕的舉動,袁紹倒是果斷得很,直接拿了郭圖逢紀開刀。

    照這個對比來看,袁紹能活得比董卓更久也實在是很應當的。

    不過這么一來,再去掉暫時被形同軟禁的荀諶,袁紹的謀士也就只剩了沮授審配辛評三人,叫得上名號的將領也就只剩了高干高覽蔣奇三人。

    “四面漏風的地盤,下屬背叛的處境……袁本初啊袁本初,你還能拿出的花招,也不過只剩下了那么一兩個而已啊。”

    可袁紹又不是連天象都鐘愛的劉秀!

    他憑什么覺得自己能有這等氣運!

    當六月的尾聲在辛評和賈詡在青州的交手中過去后,七月的時間也以一種飛快的速度流逝。

    七月的中旬,關中守軍都接到了一條指令——

    每五人之中選拔出一人,擇優錄取,于長安城南點兵!

    幾乎不需要在這條指令之中做出什么更多的解釋,聽到這條消息的人都不難猜到,這正是要選出隨同天子御駕親征的隊伍!

    此時已是秋收之前最后的等待,這些參與到軍屯耕作之中的士卒本也回到了演兵的狀態,此刻正在蓄勢待發之時,忽然聞聽這樣的一條消息,頓時以最快的速度投身到了選拔之中。

    自建安元年開始的長安盛景盡出自于當今陛下之手,關中守軍之中又不乏隨同她自涼州入關中,甚至是隨同她參與到漢中之戰的,怎么會甘愿錯過這場平定天下的最終一戰中。

    但兵力的限制切實存在,五日之后抵達長安城南點兵臺下的,只有其中五分之一的幸運兒。

    并州方向太行山脈兩條重要隘口的截道、益州平定南蠻勢力的行動順利,以及荊州地界上的戰局和緩,讓這三州之地都省出了不少甲胄,早在七月之初就已陸續被送到了關中。并州北部的鐵礦礦脈和制作戰甲的工坊也將剩余的存貨都給一并送了過來。

    于是當喬琰并未身著龍袍而是穿著戰甲登上這點兵臺的時候,朝著臺下看去,正見這下方的數千士卒盡著精良鐵甲,在這升騰而起的日光之下,宛然一派甲光向日金鱗開的宏大景象。

    這與她在登基典禮之上手捧玉璽朝著下方黔首看去之時的樣子完全不同。

    在下方的軍容肅穆無聲之中,潛藏著的是一份直逼長空而去的銳利戰意。

    雖不是彼時擁躉登基的熱切,卻也自有一派以另一種形式呈現的心血沸騰。

    她幾乎是難以遏制地去想這樣的一個問題,上一次她以這等方式點齊兵將行將出兵是什么時候了?

    以這等高臺點兵的方式,甚至可能要追溯到那場北擊鮮卑,兵出白道川的戰事。

    不過現在,她已不是那生死尚不由人的并州牧,而是這天下僅存二州未得的霸主!

    當她手持那把跟隨她多年的兩截三駁槍登臺而望的那一刻,下方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加諸于她的身上。

    更隨著一聲昭示信號的鼓聲,這些執戈而立的士卒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喝之聲。

    那正是對她的響應和敬重。

    而當她手中長槍舉起的那一刻,這有若雷動的聲響又忽而歸于沉寂。

    沒有人在此刻發出任何一點多余的聲音。

    只因他們能出現在此地就已是一種有別于旁人的殊榮,便絕不甘愿將其拱手讓人。

    若在這出點兵之中都已不能聽從陛下的號令,那么誰能保證,在他們即將開拔的作戰之中,他們不會犯下這樣的大錯!

    在這片曠野之間,夏日的熱浪自甲兵之間穿行,都好像被凝固在了當場,被凍結在了這片兵戈林立之地。

    也不知道是因為喬琰的聲音當真有此等穿透之力,還是因為他們此刻的屏氣凝神讓他們有了這樣的心理作用,他們好像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緊隨著喬琰手中長槍槍桿著地之聲響起。

    “諸位均為關中精銳,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正當隨朕東征,平定天下!”

    420. 420(一更) 劍指鄴城

    越是簡短的口號在這等發兵之時也便越是顯得有力。

    而這平定天下的目標也比那等“必勝”之說更有一番氣吞山河之勢。

    當這列整軍完畢的軍隊自長安南郊往潼關方向而去的時候,沿著官道兩側不乏在此地圍觀送行的民眾。

    只是這一次,他們不是在目送為他們所擁躉的君主登臨天子之位,而是在看著她踏上這收復山河的最后一戰!

    今歲三月里的那場慶賀改朝換代的煙花,是令人難以描摹出的繁盛之景象,那是因為顏色實多。

    而這七月里的發兵,明明是一片將士著甲的寒鐵之色,卻也同樣讓人感到一種并非圖卷所能刻畫之景象。

    日光曜然,兵甲生輝。

    而他們的那位天子甲胄在身,好像比之此前的天子華服更有一番震懾天下之感。

    “我暫離長安之后,凡需我定奪之事便送交洛陽,轉抵河內,待天下平定之后我本就有意于將都城設立在洛陽,而今也算是先行過度一二。”

    喬琰騎于馬上,朝著身旁的喬嵐說道:“其余事務,便由你與仲德等人商議定奪便是。若只將事務交托三公,值此登基不久之時,難免引人非議,你以宗正之職、宗室身份從旁督轄,也不算越權之事。”

    “三公之中,皇甫將軍于我有提攜之恩,我待之如長輩,也當敬之,仲德多年間為我坐鎮后方,從未有于庶務上失當之處,也不必疑其忠心,可以信之,至于黃司徒……兗州世家之事已對其有所震懾,他若還敢掀起什么風浪,那便是真不想活命了,你心中有數便好。”

    “此外,冀青二州并非日可平,掃平后又當坐鎮于東面,掃平漢室余威,十月之前難返長安,關中秋收一應要事都以常例進行便是,不必過問于我,我已與大司農有過交代。”

    喬嵐回道:“我明白。”

    她明白的并不只是喬琰做出的這番臨別交托,也是明白,值此長安無主之時,她也正好要看看她的宗室臂膀能否在此時為她擔負起重任。

    喬嵐看向喬琰的目光中自有一番溫柔的堅定之色,仿佛是在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做出了回答。

    為何不可呢?

    若非喬琰給她們姐妹倆謀劃了一條與旁人有別的成長路子,她們即便有當年放手一搏地投奔喬琰而來,也絕不可能能像是今日這般面對這等上層風云,而極有可能還在樂平書院之中就讀。

    人不去逼一逼自己,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不去看看那片更廣闊的天地,便不知道自己也能推動時局之變。

    而現在,她既因喬琰的賞識而成為了樂平喬氏的宗室一員,也合該為她在此刻分憂。

    天子御駕親征,宗室協理朝堂,謹防此刻有人趁虛而入,這便是她此刻該當做的。

    見喬嵐明白她的這份囑托,喬琰的目光便收回到了眼前的隊伍之中。

    因軍備物資中早有不少,早在她下達選拔兵卒指令的時候就已經由專人往洛陽方向運送了過去,眼前這隊列中仍是以作戰士卒居多,而非大車小車相隨,這才看起來更有了一番行將作戰的威風凜凜。

    她便又朝著喬嵐叮囑了一句,“后續作戰所用糧食物資,我已令田子泰協助調撥,凡有批文,再令人校對一番便是,不必多加過問。衛尉督辦押送之事我也已交托完畢。此二人雖為安邑公舊部,用之無妨。”

    喬嵐回道:“陛下此舉意在征討偽朝之時表現漢雍交接正統,我心中有數。”

    田疇和鮮于輔的確曾經為劉虞舊部,但前者多年間在大司農下屬為官,甚少插手到朝政事務之中,而是只將心力放在關中屯田之上,后者并未參與到王允等人的謀劃之中,反而應當算是其中的受害者,也因劉虞退位后能得善待,對喬琰心存一份感恩之心,的確是“用之無妨”的兩人。

    將他二人在此時放在長安與洛陽交接的紐帶之上,也正如喬嵐所說,是為在征伐冀州之前放出一個信號。

    “其余之事我便不再多言了。”那些官職的變革、科舉制度的優化、生產的進一步發展,都該當先等到這天下徹底只剩下一個發號施令的聲音之后再行考慮,不必急于在她正當親征袁紹之時便先給出一個答案。

    且等十三州歸一之時再見分曉吧!

    當她說完這話后,便當即揚鞭策馬朝前行出,在建安年間經歷過一番加固的潼關在這列萬余精兵的面前開啟,后方的崤函道在頭頂的烈日之下飛揚起了一片沙塵,但這列隊伍卻像是此地那行將與黃河交匯的渭水一般浩浩湯湯而去,只有堅決往前而去的奔流之勢。

    數日行軍之后,身在河內郡的曹操迎來了喬琰所統率的大軍。

    算上洛陽守軍、負責押送糧草之人,連帶著還有此刻在河內駐扎的兵馬,以及經由河東調撥至此的人手,合計在五萬人上下,而那些此前面對袁紹來犯孟津的洛陽民眾,也絕不懼于再一次參與到這場戰事之中!

    更莫要忘了,這還只是其中的一路而已。

    這片旌旗招展的赫赫聲勢之中,喬琰朝著東面的冀州魏郡方向看去,順著曹操伸手指向的方向,正能看到新近抵達此地的高干與河北兵馬。

    “高元才有才志弘邈、文武秀出之名,倒是和先前為孟德所擒獲的袁顯甫大不相同。”

    曹操回道:“可惜他所調派的兵將未必能聽從他的號令,在此等勝負強弱已定的情況下,光憑借著他高元才,也難改袁本初敗亡局勢。”

    喬琰笑道:“那便勞駕孟德在半月后為我拿下這場勝利了。”

    這場闊別多年后的協同作戰,固然已是經歷了一番人事變化的物是人非,又即便已是在身份與主次上有了一番變化,卻也未嘗不能算是離亂混戰之后的幸事了。

    不過,這正式發動八月之戰的第一槍,她不打算在河內與魏郡的邊界上打響。

    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合適的地方。

    但她只是屯兵于此,并未有什么多余的動作,只是“喬琰出兵”這四個字,便已足夠令鄴城朝堂之上一派烏云密布了。

    誰能在此刻保持著一份平常心,不因此而感到緊張呢?

    河北世家在與劉辯一番交涉后,確實是暫時達成的誓死守城約定,可并不代表著身在鄴城的所有官員都有這等與大漢共存亡的覺悟。

    也因生怕他們之中會有想要投敵之人干擾計劃,劉辯和袁紹都根本不打算將他們意圖刺殺喬琰這件事告知于眾人。

    甚至此刻在這朝堂之上還少了幾個人。

    典型代表便是本當以三公身份站在隊列之首的楊彪。

    劉辯不敢在這等關頭得罪同樣門生滿天下的弘農楊氏,自然也就不會將其如同郭圖逢紀一般處死,但他也怕楊彪平日里的萬事不問在此等緊要關頭會變成和楊修的里應外合,那還不如先讓他以“告病”的方式暫時處在被扣押的狀態。

    倘若他們的計劃能成功,楊彪便是他們聯通長安朝廷的橋梁。

    他應當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選擇。

    倘若他們的計劃失敗,或許楊彪還能以漢室老臣的身份為他們求個情。

    畢竟若非漢室之恩,楊彪何來這等四世三公的背景!

    但想的時候是進退均有一番手段,是漢室數百年間起落均能轉危為安,在聽到果真遵照了那封國書之中所說御駕親征的消息之時,劉辯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強忍住了再一次提出遷都而走的想法,對著袁紹問道:“以大將軍看來,我等是否還需向黎陽方向增兵?”

    高干的確是個人才,也是袁紹子侄輩之中少見的能扛事之人,可他面對的是什么人?

    是喬琰!

    十多年里她便未曾在指揮戰事之中有失利之處,反觀高干此人,唯獨能用來說道的戰績,都是配合著沮授完成的。

    就算他們尚有河流險阻可作為攔截之用,但當年身在洛陽的董卓憑借著洛陽險關都沒能攔住她的進攻腳步,高干的存在是否只能讓對方再獲一將助長氣勢?

    若真如此,連一點都無法拖住喬琰這方的腳步,他們要如何與之拉鋸,尋到刺殺的機會?

    袁紹的目光沉沉,開口回道:“不必多增兵了,并無堅城固守的情況下,面對這五萬有余的隊伍,元才就是再多萬人也難改結果。”

    “既是相會于鄴城,那便將我等所能調派的全部人力都放在此地!”

    與其兩頭都想要,反而落個不倫不類的結果,還不如在此刻孤注一擲地押在這個決勝之地。

    “若是陛下非要增兵的話,我建議令其北上。”

    將這部分兵馬加在沮授和審配那頭,讓他們還能攔截住南下的幽州兵馬!

    ——————

    可會從北面抵達冀州魏郡,與喬琰這頭形成南北夾擊鄴城之勢的,難道真的只有幽州的這支隊伍嗎?

    在張遼將幽州要務交托給了諸葛亮等人,領兵南下統籌呂布呂令雎和太史慈甘寧兩路人馬的同時,還有一支隊伍也在此時有了行動。

    趙云并未跟隨喬琰在此刻的行軍之中自長安前往河內,而是在關中守軍選拔之前,便已自秦直道回返了并州,與征東中郎將麴義會合,由戲志才坐鎮并州的同時督轄滏口陘與井陘方向的戰況,以防袁紹真做出了什么狗急跳墻侵入并州的舉動,趙云與麴義則自井陘以北、飛狐陘以南的牛飲山白陘口出兵。

    此地正是流入冀州的滋水發源之地,雖仍是太行山脈之中的山高谷深之地,卻也有路可走,更重要的是,當經由此路翻越太行山抵達冀州后所到之處便是常山!

    趙云的家鄉——常山!

    這一路橫空殺出的隊伍正于八月之初順滋水而下,越過房山直撲靈壽縣而去。

    袁紹的二公子袁熙倒是在此時身在常山,可他所駐扎的乃是井陘聯通的上艾,就連袁紹都沒將注意力放在冀州的西北角,袁熙也難免將其忽視了過去。

    以至于靈壽的陷落來得格外猝不及防。

    麴義和趙云手中的兵馬都不算多,但二人統兵的軍紀嚴整,就算是去和高順比一比也不顯遜色,在這等冀州軍心不穩之時,更能拿出遠勝過尋常的戰斗力。

    這支隊伍甚至并未在靈壽縣停留,而是一面讓人前往中山國給呂布那頭報信,一面快速拿下了下一處縣城。

    在此地補足了軍備軍糧又經由了一番休整之后,這支精銳鐵騎繼續東進,劍指常山真定。

    當年趙云找上喬琰,還是為了真定甚至是常山的父老不受太行山賊的襲擾,在正式任職于喬琰麾下之前也曾經回返家鄉一趟告知情形。

    對這些常山民眾來說,他們并不會在意于趙云此舉是否叛漢,他們只知道,當年民不能活,便遁入太行山中成為賊寇,險些令他們遭到劫掠之災,而這一份生機,正是趙云找對了人后由喬琰給予的。

    今日大雍兵馬入境,即將抵達的真定,又有趙云令人告知,他會對軍隊做出約束令其秋毫無犯,他們又為何要替那不知所謂的漢天子劉辯做出負隅頑抗之舉呢?

    并州的消息,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不斷地經由山中隘口傳遞到常山地界上來,讓他們在此等改換陣營之時,更不難做出這個決斷。

    真定的易主遠比趙云和麴義所想象的容易,而另一頭為中山富商支持的呂布這一路,從北平縣南下中山國的無極縣同樣并非難事。

    這兩路兵馬一者西來,一者北至,統一的目的地,正是那作為交匯之地的下曲陽,也是——

    審配此刻正屯兵所在的地方。

    ——————

    “下曲陽啊……這可不是一個吉利的地方。”

    喬琰坐在河內郡的軍帳之中,一邊謀劃著各地動兵的速度和出兵時間,一邊落筆在紙上勾勒出了一條條線路的進攻軌跡。

    雖然各地行軍的軍報在此時已不那么方便送到她的手中,但無論是趙云麴義還是張遼那一路,她都有著足夠的信心,相信他們在此時為己爭功也為大雍立功之中絕不會有所懈怠失誤。

    就算真出現了什么麻煩,這等兩廂呼應的行軍也勢必能相互彌補。

    此刻,身在下曲陽的審配大概已經收到兵禍將至的消息了。

    下曲陽確實不那么吉利。

    那是昔日黃巾之亂中,作為黃巾軍中地公將軍的張寶被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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