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 401(二更) 四方混戰
“我還當袁紹會在此時老老實實地待在冀州,盡快想想如何平抑住鄴城內部的人心浮動。想不到他會選擇直接往兗州走一趟。”
別看鄴城處在觀望狀態的人不在少數,但這也并不代表著他們還能心情平順地充當著被袁大將軍統轄的下屬。
鄴城朝堂上的一番風起云涌,以喬琰的眼線倒是沒法探聽到,但大致的情況總還是能猜出個七八分來的。
劉辯這位天子、袁紹這位出自四世三公之家的大將軍、有著轉投長安想法的朝臣、以及無論是出于個人利益還是漢室興衰想法意圖和漢室共存亡的朝臣,各自都有著自己的想法。
就像是喬琰暫時不會選擇御駕親征一樣,袁紹離開鄴城,其實是一個很危險的選擇。
可若是想想兗州那頭的局勢,他這親自前往也不算是個錯誤的舉動。
他無法判斷曹操能否還繼續站在他的這頭,也不能冒從四州變成僅剩兩州的風險,因此唯獨能做的,就是在此時前來確認這個結果。
倘若因為喬琰的登基,加上此前在面對喬琰的種種行動中的碰壁,讓他覺得自家下屬在辦事上不夠靠譜,他會親自前來也就更有了可信度。
不過……
“他這么做,可不是做上司的有行動力,而是讓下屬心寒了。”喬琰又開口補充了一句。
袁紹的下屬之中從來都不缺有本事的人。
沮授這位個中翹楚,領著冀州境內二把手的位置,當年能以孤軍深入的方式打上袁術一個措手不及,甚至文武兼備地替袁紹打理內政,實可全是個全才。
審配田豐這些河北士人,當年沒少在袁紹初入冀州之時為他撥攏關系,在評判局勢的眼光上也都各有其長處可言。
張郃高覽那些將領,在冀青二州上的黃巾賊黨復起之時屢屢替袁紹出兵平叛,若非這些人的戍守,喬琰早不需有何種損失,便能將大軍攻入冀州境內了。
被沮授帶入冀州、目前效力于袁紹麾下的高順,也實在稱得上是一員讓喬琰頗為眼饞的良將。
鄴城朝廷的朝堂上,更有不知多少當年并未前往長安護持劉協之人,其中有真材實料的也不在少數。
只可惜……
沮授權柄過盛難免招到袁紹的懷疑。
河北系與潁川系的士人在袁紹這里相互制衡,難有真正出頭的機會。
良將猛士在袁紹手中也難以發揮出什么攻堅掠地的效果。
更不用說,在此時這等本已屬危亡的局面下,袁紹本該當做的是群策群力商議各方戰線上的布置,而不是隨意調度了一番謀臣武將的安排之后,便和許攸以這等方式往兗州境內來了。
這簡直是以一種無聲的臺詞在朝著自己的下屬說——我不相信你們的能力,也不相信你們的忠心。
誰愿意遭到這樣的質疑?起碼辛毗就不樂意!
說來也是好笑,袁紹對許攸能持有這樣的信任,或許并不只是因為許攸和袁紹在早年間的交情讓他更敢說話,而是因為許攸有著顯而易見的毛病暴露在袁紹面前。
他夠貪。
這種毛病對于有些人來說,或許是會將其排除在核心團隊之外的存在,可對于袁紹來說,卻恰恰是他可以放心用許攸的緣由,只因他隨時可以將許攸重新打落塵埃之中。
見喬琰的臉上露出幾分唏噓之色,程昱接話道:“陛下何必為袁本初感到可惜,人才在他的手中無法得到重用,便合該成為協助陛下建設大雍的一員。”
“眼下的朝堂正如陛下所言尚是百廢待興之時,新一任的弘文館考核選拔出題還在籌備之中,若能直接從兗豫冀青四州獲取人手,還能免于數年栽培。”
喬琰忍不住笑道:“仲德先生多年間對我的信心真是一如既往,不過這所謂人盡其才的恭維話就先不必說了,考核之事也容我隨后與尚書臺商榷,還是先說說兗州的情況吧。”
她原本只當這兗州世家的倒戈,尤其是陳宮和張邈的聯手,是將曹操迫入司隸,倒戈向她的最好機會,但袁紹這一出現,倒是多了點意思。
“辛佐治沒必要刻意在此事上給我們以錯誤的信號。”
——畢竟就算真知道了袁紹抵達,喬琰也暫時只打算以操盤者的身份觀望這出局勢。
喬琰指尖的黑子在面前的棋盤上叩擊了兩下,在忽而停住的聲響里,她朝著程昱問道:“仲德先生,你怎么看?”
程昱回道:“若是由陳公臺憑借陳留的兵力和世家的名號來發起對曹操的反叛,在曹孟德已然做出應變的情況下,絕不可能再掀起隨后的波瀾了。所謂捉賊拿贓,便是這個道理。”
喬琰此時收到的最新消息,還是郭嘉在從虎牢關出兵兗州后朝著長安方向送過來的——
曹操已然脫離營地北上,暫不知其下落,曹昂與曹洪等人穩守營寨,與張超臧洪等人對抗。
無論曹操此刻是否處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中,有郭嘉徐晃在旁策應,隨時可以從虎牢關出兵,又有郭嘉往潁川方向送出的信,令袁渙與黃忠北上陳留作戰,兗州世家想要通過這反叛一戰直接奪取兗州的愿景其實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你說的不錯,”喬琰回道:“兗州世家中一定會有人在此時充當起墻頭草的角色,先行觀望曹操的直系軍隊和張邈張超兄弟之間的交手。若是這場兗州戰事的持續時間夠久,說不定還能將其中的一部分再釣出來,但我沒有這個等待的時間。”
“我們不可能放任這份平定兗州的功勞全部交在曹孟德手中,否則兗州黎民到底是認我這位陛下還是認曹孟德那位兗州牧,就著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該講權柄的時候,便不必去討論什么交情,跟曹操這種能人更是如此。
“出于民眾生計的考慮,我們同樣不可能讓兗州地界上的動亂持續太久。”
再耽誤下去,今年好不容易在天時上比起前兩年好上不少,也要被浪費了。
程昱接道:“那么袁本初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他勢必會是一枚足夠有分量的魚餌。”
袁紹親自來到兗州,會否被喬琰的下屬擒獲,成為正面擊破鄴城朝廷的契機,倒是未必能下一個定論。
畢竟,袁紹此人若是當真一點沒給自己留有逃遁后路地就來到兗州地界上,那喬琰真是要懷疑一下他的智商問題了。
但袁紹的出現,卻無疑能將有些遲疑于是否入局的世家拉拽下場。
陳宮的分量不夠的話,汝南袁氏夠了嗎?
就算不完全足夠的話,當袁紹親眼看到這兗州境內的風起云涌,眼見曹操、張邈以及喬琰麾下的勢力在陳留地界上混戰成一鍋粥,他怎么可能坐得住,不在其中試圖分一杯羹?
當他也朝著此地伸出手的時候,總是該當拿出一點籌碼來的。
袁紹的出現,讓那條“負隅頑抗者死”的詔令,越發有了實現的機會!
“讓我們靜觀其變吧,”喬琰笑了笑,“當然,我說的只是我們。”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和程昱,“就像你說的,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奉孝身在兗州總得履行好他這個兗州刺史的職位,可不能做出什么靜觀其變的舉動來。”
“將袁本初身在兗州的消息送給他吧,我想他會知道該當如何做的。”
遠在兗州的袁紹忽然打了個噴嚏。
他抬頭看了眼后方,確定不是方才途徑的夏侯淵部從將他給辨認了出來,只當是這冬春交際之時稍有些不適而已。
“曹阿瞞真是就差沒將反心寫在臉上了!”等到周遭已徹底沒有旁人在,袁紹這才開口憤憤不平地說道,“你看看他這是做出了何種安排,將夏侯妙才調度到了東武陽駐扎,還擺出了一副提防我冀州兵馬南下的樣子,這算什么意思?”
許攸無聲地望了望天。
他很想說袁紹自己本人都來兗州了,顯然是有對此地圖謀意思的,那么按照曹操對袁紹的了解,提前做出這等駐防準備,其實也不算是什么有問題的舉動。
袁紹也不必這等他可負人,人不可負我的狀態。
但當他開口的時候還是說道:“所幸明公并未真以兵馬南下,而是先以這等冒險的方式深入兗州境內。總歸我等已在此地了,抓那曹孟德的錯處也好,親自與之商談以顯示我等的誠意也罷,都已是令那夏侯妙才的北望冀州舉措無用。”
袁紹的臉色稍霽,又聽許攸接著說道:“何況以曹孟德在兗州地界上的兵馬數量,又多分出一支在東武陽,可以說是越發分散了,倘若真到了兩軍對壘之時,我等甚至可以不必自冀州出兵,那河內郡的王公節手里還有一批人馬,青州軍也可自泰山郡直抵兗州,都可越過東武陽防線。”
這便是此番深入兗州、早一點知道局勢的好處了。
許攸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此外,動兵于外,何如興兵在內呢?”
“不錯,正是如此!”袁紹臉上先前還有的幾分不虞,已在此時徹底消失殆盡。
去年十月那赤氣貫紫宮的流言在長安興起之時,他還一度讓人在那里推波助瀾,意圖讓長安朝廷在內部生亂,可惜王允和劉揚這幾個廢物,除了讓喬琰越發明確地得到民眾的擁躉,甚至是直接登上了天子之位外,簡直沒有起到一點作用。
但他無法通過干涉內部事務的情況讓喬琰所掌握的政權崩塌,用來對付曹操,總是可以的吧?
當年兗州世家聯名寫成的那封狀告曹操的書信,可還在他的手里放著呢!
也果然如袁紹所猜測的那樣,當他抵達壽張王氏自報家門的那一刻,這個迎接他的年輕人眼中爆發出了近乎狂熱的光。
對方更是忙不迭地將袁紹給迎了進去,請他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袁紹起先還因踏足兗州后便見夏侯淵布防的不快心情,都在此刻暫時擱置了。
不過他很快就留意到,在壽張王氏的宅邸之外隱約傳來了人員的聚集之聲。
他的眉頭剛一皺起,就聽對方解釋道:“請大將軍切莫見怪,實是那兗州牧曹孟德欺人太甚,竟有投敵于長安朝廷的想法,這次就連他麾下的謀主陳公臺都看不下去了,意圖趁著他尚在陳留地界上,聯手陳留的張太守將其拿下。”
“為防我方軍隊人手不足,在面對曹氏和夏侯氏散布各地的軍隊之時吃虧,這才將我等所能動用的私兵勢力也給動用起來。”
袁紹聞言大驚,可這大驚之中又分明是大喜。
去歲他尋上曹操意圖和對方聯盟的時候,還曾經被曹操以要赴喬琰發起的虎牢關之約給推遲了,他本想留曹昂在鄴城為官,甚至是將袁氏女嫁給曹昂的計劃也沒能成功,當時前來言說這個推遲之事的就是陳宮。
在袁紹看來,陳宮不會背叛曹操,就跟許攸不會背叛他袁紹是一樣的。
所以饒是他在前來兗州之前有想過,這兗州地界上的局勢他還是可以做出一二干涉的,卻怎么也沒想到,今日能聽到這等意料之外的喜事!
陳宮叛曹,甚至是和張邈一起背叛曹操!
這些在兗州地界上并無多少實權在手的世家到底能夠征調起多少兵卒,在此刻完全是一件不太要緊的事情。
只因有陳宮和張邈這兩個重要人物在此時拿出這等決絕的態度,兗州內亂已經是一件板上釘釘之事。
“眼下陳留那邊的情形如何了?”袁紹連忙發問道。
但當他發出此問的時候,眼見這壽張王氏的年輕人在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局促的神情,他又陡然意識到,這問題實在不應該用來問他。
既然此事是由陳宮和張邈主導,這些兗州世家只能算是被拉上戰車的存在,那么整個局勢的主動權便不可能會在壽張王氏的手里。
他們至多就是聽從陳宮的指令行事罷了。
問他們也問不出什么答案來。
說不定還是他親自前往陳留所能得到的消息更為詳實一些。
可當袁紹聽著壽張王氏的致歉之時,他又陡然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陳宮和張邈聯手對曹操的背刺,固然有可能在猝不及防之間讓曹操面臨莫大的損失,甚至是直接丟掉性命,但……
陳宮才氣縱橫,張邈麾下的臧洪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倘若讓這幾人在得手之后重新抱團,執掌住了兗州地界上的權柄,那和先前由曹操掌控兗州的時候到底有什么區別呢?
或許充其量也就是,他們不會朝著喬琰投降而已。
這與袁紹在行過冀州和兗州邊界線之時的想法完全不符。
他要的是對兗州人力財力更進一步的職權,不是一個在名義上稱呼他為大將軍的兗州牧!
在暫時于此地安頓下來后,袁紹便朝著許攸問道:“子遠,以你看來,倘若我等陸續游說東平、濟陰等地的世家,組成一支規模龐大的隊伍,再加入到這場兗州內亂之中,是否有可能拿下此地?”
雖說有夏侯淵的存在,讓袁紹若是想要在當下通過直接調度冀州的兵馬南下、加入到這場混戰之中,變得稍有幾分難處,但他也不是沒有優勢!
兗州世家對他的態度是一方面,張邈此人的性格則是另一方面。
他可為一郡太守,卻還遠不到能接掌州牧位置的地步。
換句話說,要說服他在權力上稍有退讓,遠比說服曹操容易得多。
“我覺得可行,”許攸篤定回道,“明公應當聽到今日王氏之人交相傳達的想法了,他們絕不愿意接受由喬琰拿到兗州地界上的主動權,并不只是因為他們和對方以及曹操之間有些舊怨,也因為喬琰所推行的種種舉動完全不符合這些兗州世家對于領袖之人的期許!”
許攸的下一句話更是讓袁紹徹底振作起來了精神,“這簡直是明公整頓兗豫二州的天賜良機!倘若陳公臺等人的內亂讓喬琰有了插手此地的想法,那我們便先靜觀這三方勢力交手,利用喬琰在虎牢關的守軍來消耗陳公臺張孟卓等人的兵力好了!”
曹操令夏侯淵把守邊界又有何用,難道不知道這世上最有威脅性的,還是禍起蕭墻之事嗎?
袁紹拊掌一拍,“都依子遠所言,我這趟兗州之行,可得算是來對了。”
拉攏兗州世家的舉動顯得他有點跌份又如何?
在能借機拿下兗州的這些實際利益面前,這些都不重要!
袁紹甚至在這個對他而言陌生的落腳地睡了個安穩覺,卻渾然不知,在他看來可以做一個傀儡兗州牧的張邈,已經被曹操以“要去鄴城買三公自證清白”這樣的荒唐理由給直接騙出了軍營,又在滿寵發起對曹操的援助之時被擊殺在了當場。
在他和壽張王氏看來都得算是此番行動發起者的陳宮,早在計劃還沒開展的時候就被曹操給砸暈了過去,到此刻已經五花大綁地度過了兩日的時間。
在曹昂兵渡濮水撤退到封丘的時候也沒忘記將他給帶上,嚴防他能做出什么影響戰局的行動。
前九江太守、現兗州名士的邊讓已經在黑燈瞎火之中被曹操的部將樂進所殺。
而陳留守軍此刻的指揮者張超,則是和臧洪一道,在以為會遇到曹操南下救援兵卒的攔截作戰中,遇上的卻是從虎牢關發兵的郭嘉和徐晃。
這哪里是一支等閑水準的隊伍!
哪怕此刻是雙方勢力的正面交鋒,沒有什么偷襲埋伏搶占先機的情況,在這兩軍對壘的一瞬間,張超還是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雙方之間的差距。
他甚至不需要有多么敏銳的帶兵意識,都能直白地感受到這一點!
己方的士卒在昨夜的火燒驚嚇后看似已經無虞,卻實際上還處在一種士氣低迷的狀態。
倘若遇上了一支能讓他們占據進攻優勢的隊伍,這士氣或許還能盡快回升回來,可偏偏……
他們遇上的這支隊伍,是以一種并未透支體力的方式從虎牢關中行出,并在此地已然經過了大半夜的以逸待勞,就等著他們的到來!
先頭的甲兵頂著箭雨的沖擊,卻依然以一種無比矯健的姿態攻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畢竟是喬琰訓練起來用在攻城作戰上的隊伍,就算是面對城頭上的亂矢如雨,都不會讓他們有任何一點恐懼退卻的想法,又怎么會懼怕這平地上的攔阻。
這數年間讓他們唯一逞威風的時候,便是在半月前將曹操從虎牢關下驅逐而走,他們正在意圖再展一番厚積薄發的姿態,若論起士氣更是對面的數倍。
郭嘉對大軍的指揮和徐晃對于攻堅隊伍的統領,更是以一種利刃穿刺的方式直撲張超而來,險些讓他以為,那是凌晨的災禍又將重演了!
這番對強敵的恐懼里是否還有混雜著對于那位大雍天子的敬畏,在這倉促間的應變里不得而知。
交戰之中的雙方唯獨能知道的,只是在這一刻,張超做出了一個決斷——
撤軍!
我方士氣的潰散在張超的眼中顯示得不要太清楚。
倘若繼續任由對方以這等方式鑿穿隊伍,甚至拿出那先登的氣勢將他這位統帥給擊殺,他們便徹底回天無力了。
他們要是能有一個呂布一般勇猛的武將,能在這等敗勢之中直搗敵方中軍,將郭嘉給斬殺,或許還能有轉圜的余地。
可惜他們沒有。
在場的,只有一個先前就險些喪命在樂進刀下的張超,和一個還未曾從進攻曹昂營地里回過氣來的臧洪。
撤軍的確是他們此刻最好的打算。
可尋常的撤軍或許還能通過不同方向的撤退迷惑敵軍,讓士卒盡可能分散而行以圖保全,他們的撤軍卻只有一條路可走!
北面不成,且不說郭嘉徐晃他們就是從北面而來的,曹操的援軍也有可能緊隨其后。
南面有樂進與曹昂曹洪會合之后形成的隊伍,難保不會趁機對他們發起攔截。
所以他們只能往東面走,退到平丘、推到濟陽,甚至是退出陳留郡進入濟陰郡的地界上去!
在這樣的退兵中,張超和臧洪再怎么意圖讓士卒跟上他們的步伐,也難以改變他們的后軍在被敵方的緊追不舍里只能選擇割舍下去。
以至于當他們的后方已不再有追兵趕來的時候,再看他們的隊伍,已損失了十之七八了。
張超望見這等狼狽異常的畫面,不由悲從中來。
想到兄長的安危也到此刻都還沒能為他所獲知,他也就越發在心中焦躁不安。
可此時沒有多余的時間給他悲秋傷春。
在他暫時于平丘駐扎,將周遭的城墻布防妥當后,他便當即令人南下前往陳留郡的南部。
也即在曹昂所駐扎的封丘更往南的地方。
因張邈的陳留太守位置,他們兄弟在雍丘等地還有為數不少的士卒,倘若能將這樣的一支兵卒繞行送到他所在之處,他們或許還能有絕地反擊的機會。
這里是陳留,是他們的主場地盤,怎能被人逼迫到這等地步!
但當前去調兵的臧洪抵達雍丘之時,還未抵達那方城下,他便已遠遠看到了幾面熟悉的旗幟。
在撞上郭嘉的隊伍之時他看到過這幾面大雍王旗,而現在它們又出現在了眼前。
雍丘出現“大雍”的旗幟真是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
更別說,與那些旗幟同時出現在城頭的,還有幾面寫有“袁”字的旗幟。
臧洪陡然意識到了這些旗幟的歸屬。
潁川太守袁渙袁曜卿!
他的兵馬確實也可以在此時因兩地的相鄰直接開赴陳留郡內。
但他也來得太快了!
在這雍丘易主的消息面前,臧洪已不必懷疑,他們的另外一條退路也被喬琰的下屬給無情切斷了。
唯獨剩下的,便是繼續往東撤離。
可當臧洪回返到平丘的同時,張超派遣往東面調查情況的士卒又給他帶回來了一個極壞的消息。
原本應當身在濮陽的曹仁不知何故,已經駐扎在了濟陰郡的定陶縣內,就像是一尊攔截在他張超和那些蠢蠢欲動的兗州世家之間的攔路虎!
他已處在了一座天羅地網之內。
這座天羅地網要抓捕的其實并不是他們兩人,但此刻置身于包圍圈中央的確實是他們不錯。
甚至于此刻南下而來的曹操也正盤算著要如何將張超等人擊敗,將陳留郡的號令權奪回來。
他帶著這些河內郡的守軍,在渡過了大河后朝著酸棗的方向迎了過去,在胙縣遇上了駐扎于此的棗祗。
當從他這里聽到了這個暫緩進軍的消息是出自曹昂的傳訊,令他當心張超部從的半道攔截之時,曹操本還緊繃著的面色上都不由閃過了一絲會心的笑意。
舊友和謀主的背叛,的確讓他傷心,但這危難當頭里卻讓他看到了曹昂立起來的希望,怎能不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感到動容。
“走,將你我兩方的軍隊合并,我等即刻南下,去同子脩會合!”
張超沒能在援軍到達之前將曹昂擊敗,已經注定了他的失敗。
現在他的軍隊人多又有什么用?
他現在正處在要被兩面夾擊的窘境之中。
但還沒等曹操抵達酸棗,他便已遇上了一片大軍列陣于前的場面。
也同樣是因為那些在和風之中招展的旗幟,讓曹操陡然明曉了對方的身份。
或許唯獨讓他顯得和張超的待遇不大相同的是,那支軍容齊整的隊伍并沒有要往前進軍的意思,反而是保持著不動如山的狀態。
只有那帥旗之下的郭嘉在此刻策馬出列,朝著曹操所在的方向靠近了一段距離。
在對方似乎并無惡意的情況下,曹操也同樣抬手示意下屬不必做出進攻的舉動,策御戰馬緩行,抵達了距離郭嘉五六十步遠的位置。
這位跟隨喬琰將近十年的謀士好像不如戲志才程昱等人資歷深厚,也不如賈詡李儒這般有著異常老辣的手段,但在對方這份看似漫不經心的行動和神情中,卻依然有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底氣。
他已當先一步開了口:“曹兗州,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上一次曹操見到郭嘉是什么時候來著?
好像都要追溯到袁紹借糧的時候了。
當時的郭嘉還問了一句,那袁中郎的術算能力,是否一直以來就是這么差,真是讓曹操不明就里。
到了后來袁紹的那出欠條內容廣告四方,曹操才明白郭嘉彼時那句話中的意思。
算是來,的確是多年未見了。
不過算起來他們兩個此前都不能算是身處一方勢力,這疆土遼闊,沒見面才是正常的。
但還沒等曹操開口,郭嘉已又補充了一句異常扎心的話,“抱歉,我說錯了,陛下有旨,令我郭嘉為大雍的兗州刺史,這曹兗州的稱呼便有些不對了。”
曹操的目光下意識地便朝著郭嘉的后方看去,發覺在他后方的散部人馬里,竟出現了些衣著熟悉的家伙。
那分明就是張邈的舊部。
敏銳如他怎么會看不出,他這先往河內郡從王匡這里做了個無本買賣的借兵,固然是個高明的舉動,但這天下間的聰明人可不只是他曹孟德。
郭嘉攔住的也不只是他曹操。
他搶先一步到來擊退了張超和臧洪,也就順理成章地霸占了這些侵吞下來的部從。
而喬琰對郭嘉提前給出的兗州刺史職務,則給了他名正言順進軍此地的理由!
這還真是好一出勝券在握的打招呼!
曹操按住了韁繩,朗聲問道:“郭兗州攔住我的去路就是想告知于我此事的?”
郭嘉回道:“自然不是,還有一句話,陛下希望我帶給你——”
在這后半句話出口的那一刻,從郭嘉口中傳達出的意思里絕無任何一點上位者的憐憫施恩,只有始終不改的英雄惜英雄。
“陛下說,你曹孟德若愿意歸降,這征西之名什么時候都不晚!”
402. 402(一更) 袁紹出兵
征西征西,自中平四年此言便已從曹操的口中說出,又在昔年沈亭會見之時被喬琰調侃,言及涼州已然平定,這征西之名不如改為征東。
但無論是征西還是征東,都已在此時成為了一種代指。
這句“征西不晚”無疑是在說,曹操倘若愿意歸降,在何時都可以于長安朝廷之中謀求到一個開疆拓土的職位。
在喬琰自己尚且還是個臣子的時候,這句話便已經允諾出口,而今她君臨九州,也并未變過。
在他本就有被世家的抉擇逼上倒戈之路的時候,這句話的分量已不必多說。
這是喬琰以故友的身份做出的承諾。
即便曹操曾在虎牢關下質問于她,是否已有韓信之心,即便從這多年間的歸屬權來看,喬琰和曹操始終分列兩方,也并未改變她的初心。
這份對友人的初心,或許也同樣會是她面對天下人的初心。
在他絕無可能自立門戶的情況下,喬琰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只是……
忽然平白地被人搶了個功勞,怎么說都覺得有點憋屈啊。
郭嘉問道:“曹將軍真的覺得憋屈?”
曹操倒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性格,也沒打算搞出什么收編的擺譜,只是在兩軍收兵聚攏在一處的時候朝著郭嘉調侃一般地說道。
但郭嘉這人,跟喬琰和戲志才這些人插科打諢慣了,哪里會讓人在口頭上占到便宜。
他指了指曹操那頭的隊伍,說道:“曹將軍倒是挺有意思,把別人的隊伍在此時據為己有,但若是要用來威懾張孟高這等才遭了火燒襲營的還好說,要是真與我等對壘,不是一般的吃虧吧。”
曹操語氣從容,“可這樣一來倒是和我向著王公節借兵的時候說用的說辭吻合了。我與他說,我非要他出兵,乃是因為兗州遭到了你們自虎牢關方向發起的進攻,倘若不能及時做出支援,這兗州易主,他也必須擔負起責任。王公節哪里敢擔上這樣的罪名,除了借兵也沒有別的選擇,總得給他一個交代吧?”
要說此刻最為茫然的,可不是棗祗滿寵這些已經猜出曹操想法的人。
他的這個臨陣倒戈看似是快,卻可算是一場從去歲的虎牢關會見到如今的漫長拉鋸戰,直到今日的這一句征西之約,方才讓這最后的決斷水落石出。
并不是真因為郭嘉的攔路便有何種畏縮避戰的想法。
真正還在此時云里霧里的,是那些跟隨曹操從河內郡渡河而來的將士。
他們本可以隨同王匡一道在朝歌駐扎,卻因為王匡的調令前來兗州助戰。
但以眼下的情形看,他們好像何止是更換了一個作戰的地點,還要將頭頂上的天子也給一并更換了?
這天下何來這等奇怪的事情!
“交代自然是會有的,兗州若定,洛陽方向便不需再多往虎牢關方向送出援軍,大可將多余的人力盡數投入到孟津小平津的作戰中,河東郡數年間對河內郡人口的吸納,也早讓這兩地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這么一看,若要完成對河內郡的進攻收編,本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司隸校尉部乃是一個整體,何能只缺著河內郡的這一角?這些士卒既早晚都要到陛下的治下,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么區別呢?”
郭嘉說到這里攤了攤手,“曹將軍既然都得算是自己人了,有些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您向王公節借用兵卒的時候,當真沒有想過,這是在讓河內郡越發空虛嗎?”
曹操當然想過,甚至還將其放在自己的投名狀中。
但在河內易主之前便被郭嘉給拆穿……
他不由搖頭失笑,“郭奉孝啊郭奉孝,難怪你在燁……陛下登基之前能坐在大司馬府長史的位置上,論起揣摩心意,你的本事當真不小。”
曹操的這句夸獎并未出錯,郭嘉隨后的行動同樣證明了這一點。
在與曹操正式達成合作之后,他沒有選擇直接北上濮陽,通過曹操這個兗州牧的身份,居于州府中央做出號令兗州全境的決斷,而是暫時瞞下了曹操已然脫困的消息,暫時屯兵在酸棗境內。
隨后一面探聽著兗州中部的消息,一面自酸棗與雍丘,分別自西北和南面,朝著平丘所在的方向推進,在兩日后徹底完成了對張超臧洪等人的圍城。
也便是在這合圍達成之時,一封急報自洛陽方向飛馳過虎牢關,一路送到了郭嘉的手中。
在其上寫著兩個尤為重要的消息。
“曹將軍你看,我所說的并未出錯,河內郡遲早能被我等拿下。”
郭嘉將手中的信報并未做出遮掩地便交到了曹操的手中,讓他還覺得頗有幾分不自在。
但當曹操看到這信上的消息之時,不由眼皮一跳。
袁紹麾下的謀士辛毗有投誠之心,甚至向著長安朝廷發出了一封密信,而辛毗此時就坐鎮在河內郡進攻洛陽的前線,這的確是河內戰況行將有變的征兆!
喬琰手底下的潁川士人以戲志才、郭嘉、荀氏叔侄、陳氏父子為典型,早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視的力量,那么辛毗的投誠或許是因為已看出袁紹不是能長久之相,也大有可能是因為潁川系謀臣的待遇,總之其中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倘若說辛毗的轉投已經夠讓人意外的,那么辛毗提及的消息,就不能不讓曹操重視起來——
袁紹身在兗州!
“我原本還在想,為何陳公臺早已經被擒獲,陛下在兗州的耳目依然留意到,東平濟陰梁國等地的世家在以一種爭相聯絡的方式聚攏。這等聚集,光是憑借著陳公臺遺留下來的指令,憑借著壽張王氏已然衰頹的名聲,只怕是做不到的。”
曹操接道:“但倘若是袁本初親自抵達兗州,將這些人給說服的話,就不難解釋了。”
想到自他認識袁紹以來的二十年里,對方仰仗著家世背景,幾乎從未做過這等紆尊降貴之事,曹操也說不上來他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何種復雜的心情。
或許就如同他在此刻從郭嘉的口中聽到陳宮的名字的那一刻,居然已經沒有此前那般悵然一樣,至多也就是感到了幾分物是人非的變遷。
郭嘉已接著說了下去,“兗州地界上的情況,以你曹將軍在這幾日間所經歷的那樣,乃是腐肉生于臂膀,發覺了創傷在何處,只將其上藥包裹,遲早還會有重新發作的一日,必須將其剜肉割瘡,去其余毒,方有徹底根治的機會。”
“這些腐肉,有的早已與好肉長在一處,根本無法將其徹底分離出來,袁本初這一到,卻是成為了一貼藥引了。”
曹操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郭嘉指了指他和曹操面前的地圖。
在這張繪制著兗州境內各郡的簡單圖示里,標識著此時各個郡縣中的守軍歸屬。
其中有些位置在這兩日內又有了改變,比如說曹昂已從封丘轉道北來,和曹操父子相會,不必再以這等據濮水而守的方式,來確保己方所掌握的這支軍隊安全無虞。
再比如說,在留下了一小隊兵馬坐鎮雍丘后,自潁川方向出兵的袁渙和黃忠,也已經前來和他們會合了。
這兩路兵馬的抵達,既可算是讓他們圍城平丘的勢力越發壯大,也讓郭嘉在可支配的兵力上依然保持著多于曹操的狀態,繼續掌握著此次平定兗州之亂中的行動主導權。
他回道:“我要打一個信息差,來上一出請君入甕。”
信息差這個詞,還是喬琰在屢次搶先一步得手后提及的。
而在此時的兗州,雖是一州地界上的事情,并非是彼時揚州有變這樣遠距離的情形,卻也未嘗不能算是一種信息差!
袁紹和兗州世家還并未得到陳宮的計劃早早敗露的消息,尚在等著對方給出一個發起進攻的指令,殊不知局勢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獵物與獵手的身份也早因涉足其中的勢力增多而產生了轉變。
正是讓他們發起圍獵的機會。
滿寵對曹仁做出的駐兵濟陰定陶決定,更是提前一步截斷了陳留之外的其余各家和臧洪張超等人之間的聯系,讓曹操和郭嘉已然聯手的消息依然被束縛在了陳留境內。
夏侯淵坐鎮東武陽的安排,則讓王匡借兵于曹操后朝著鄴城朝廷上表書信的消息,也沒能及時地抵達袁紹所在的地方。
看似被人兵臨城下的是臧洪等人,真正已經落入陷阱包圍里的,實是袁紹!
只需要一道引子,便能將這出世家倒戈的戲碼激化到頂峰!
“不知曹將軍可有什么合適的人選,可以用于前往壽張博取袁本初的信任,讓其將那些被他所說服的世家勢力連帶著他們的私兵一道,都往這陳留郡來自投羅網?”
這個人最好是有著世家的出身,又已看明了時局,決意于站定在長安朝廷的這一頭。
“有,有這樣的人選!”曹操當即回道,“請鐘元常往東平走一趟吧。”
鐘元常,鐘繇!
昔年的長社之戰,鐘繇便曾經與曹操并肩作戰,但在曹操剛擔任兗州牧位置的時候,鐘繇還身在豫州并未出仕,
直到兩年前,曹操兵進豫州、意圖將袁術給攻克之前,鐘繇才突然北上投奔,以袁術不堪與謀為由,效力在了他的麾下。
曹操對其堪稱委以重任,在他征伐于豫州之時,鐘繇在兗州境內便是坐鎮一方的存在。
不過這次的陳留內亂發生之前,鐘繇恰好因有要事回返長社祖宅一趟,故而并未出現在濮陽城中,而是在留意到了潁川地界上不尋常的調兵舉動后,倉促北上來尋曹操,這才遲到一步地聽到了這一連串的變故。
這幾日間曹操和鐘繇交談了許久,無論是關于他為何做出這等抉擇,還是轉投后的世家去路,都有了一番詳細的陳說。
都說字如其人,在鐘繇這里也是如此。
他并不在意于書籍廣步天下對世家的影響力,只對曹操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倘若曹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便不必再有任何反復的舉動了,這才是求取上進之道。
他也會在親自到了大雍治下后,自行判斷喬琰的萬民請托是否真有其事。
而現在,他愿意因為對曹操的信任而為平定兗州盡一份力。
因此,當曹操對他在隨后說及了這個前往壽張誘導袁紹出兵的任務后,鐘繇毫不猶豫地將其接了過去。
他甚至在離開平丘城下的大營之前,將陳宮數年間的手書一一端詳了過去后,仿造出了一份與其筆跡異常相似,對袁紹和兗州世家來說足可以以假亂真的書信。
在鐘繇一刻不停地趕赴壽張后,這封信很快便先抵達了壽張王氏的族老手中,隨后送到了袁紹的手里。
袁紹將信件一目十行地看過去,臉上不由浮現出了幾分凝重之色。
這不是一封簡單的號召信件。
在信中寫道,喬琰安插在潁川境內的兵卒忽而北上,虎牢關方向的郭嘉也派出了一支隊伍與之合兵,意圖在曹操此前于虎牢關下敗退的情況下反攻兗州。
曹操將濮陽兵力調度南下與之激戰,仍未能將其盡數鏟除,以至于潁川來兵在雍丘成功立足。
這出突如其來的交戰,雖是給了他們從背后向曹操捅刀的機會,卻也讓他有些猶豫,曹操到底是否真要投奔長安而去。
畢竟這番交手乃是真實存在的。
但張邈在此戰之中喪生,唯剩張超與臧洪掌控陳留郡守軍,又讓他疑心這出交手乃是曹操為了收回陳留而表演出的戲碼。
故而在他的邀請下,鐘繇以回鄉探親之由暫時離開濮陽,又在此時替他將這封信送到此地,希望他們能在此時引私兵開赴雍丘,進攻喬琰麾下兵馬,一觀曹操的反應。
一旦曹操真有棄兗州而投喬琰的決定,他們即刻調轉方向,里應外合拿下曹操,再將喬琰部從徹底自兗州境內驅逐出去!
這一封書信之中的真真假假,在陳留地界上的種種兵變消息都被阻斷在了定陶以西的情況下,根本無法被他們辨別出來。
他們能知道的也不過是——
潁川突如其來的進攻確實有可能出現。
陳宮的猶豫也是人之常情。
作為送信之人的鐘繇也是和他們理該站在同一隊伍之中的存在,應當不會對他們做出什么欺瞞的舉動才對。
而對于袁紹來說,這封信件中的消息更顯真實,只是對他不完全是個好消息。
張邈身死,已經超過了他此前想要對他做出一二打壓的范疇,倘若張超不能取代他兄長的位置,那么他要拿下曹操的難度將比之前不知高出多少倍。
所以他必須趁著張邈之死過去沒多久,盡快與陳宮和張超等人合兵!
曹操到底是不是真已倒向了喬琰,在此時已變得不那么重要。
既然能將其拉下臺去,讓兗州完全被他所掌控,不必再經由第二個人傳遞消息,他就必須是這個叛徒!
陳宮在猶豫于這個決定的話,那就由他來做好了。
反正他所要的只是達成這個目的,并不需要在意在這個過程中是否又出現了什么攪局的發展。
“大將軍以為,我等是否應當出兵?”已在壽張匯聚的幾家領頭人見袁紹已看完了信,連忙開口問道。
眼下的局面好像和他們原本想要見到的有了些變化,并非是袁紹在昨日還同他們說的,令曹操與張邈交手在先,倘若還有喬琰部將橫插一腳,他們從后方發起支援,正能在其中占到首功。
而是他們的計劃有了宣告結束的可能。
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催促著他們在走向一條更加未知的道路。
然而下一刻,他們便看到袁紹拍了板,“出兵,當然要出兵!以我來看,諸位心系漢室,此番必能成事!”
403. 403(二更+62w營養液加更) 破……
心系漢室故而必能成事的說法,是袁紹瞎扯的。
但在此時,出兵無疑要比暫緩出兵更符合袁紹的利益訴求。
雖然此刻的局面并不符合他的預期,但時不我與的道理,在他陸續因為喬琰的插手而丟地失人后,已成了他近乎根深蒂固的認知。
再耽誤下去,誰也無法保證潁川方向或者是虎牢關方向不會有其他兵卒增補到兗州境內,還不如當先一步做出決斷。
總歸兗州世家的態度,已經在這幾日他們和袁紹的交談中表露無疑。
許攸也在側面為袁紹做出了從旁的觀察考證,確定他們將袁紹視為居中主持的救命稻草,的確是出自本心。
現在又有鐘繇來替陳宮傳書,甚至在驚見袁紹在此后表現出了異常友善的態度……
這讓袁紹進一步同時看到了汝潁世家對他的態度。
無論是喬琰還是曹操都沒有他袁紹這等滿足世家利益的立場,也恰恰成為了他此時扭轉局勢至關重要的一環。
那么此番出兵,當然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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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情況像不像是當年的酸棗會盟了?”郭嘉坐在營帳之中,開口問道。
曹操剛想問郭嘉為何會有這般聯想,便陡然意識到,這還真是有幾分相似可言。
當年的酸棗會盟,乃是為了對抗身在洛陽城中的董卓,按說是以盧植為會盟盟主的,但袁紹那四世公的背景給他拉攏起了一票聚攏在他身邊的隊伍,就連那朝著喬琰借糧的荒唐舉動,也是由他提出來的。
而現在則再一次由他串聯起來了這些在兗州地界上匯集的各家隊伍,由他畫出一個利益可觀的前景未來,以一種并沒有多少實際戰斗力的方式登場在人前。
郭嘉笑道:“更有意思的是,當年的酸棗會盟,故東郡太守寧愿遵從于袁本初的指派,也不愿意向著他的同宗發起聯手邀約,如今也是同樣的情況。”
故東郡太守不是別人,正是喬琰的同宗,喬玄的族子喬瑁,他彼時跟隨著袁紹征戰,卻在虎牢關下命喪胡軫與華雄之手。
而今日,在袁紹行將前往雍丘一戰的隊伍里,梁國喬氏便赫然在列。
曹操本還不知此事,但郭嘉已將“袁紹會盟”的各家人員都掌握在手,自然也轉告給了他。
現在聽到這個類比,他都不由生出了幾分怒其不爭的情緒。
喬氏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
喬琰固然已經在就任大司馬后不久,便已與他們分宗劃界,但只要兗州歸于長安朝廷的治下,就算喬琰對他們不聞不問,當喬氏子弟憑借著自身才學站在朝堂上的時候,難道會有人會給他們穿小鞋不成?
更別說,喬蕤和喬瑁的女兒從原本的梁國睢陽喬氏變成了樂平喬氏,難道不是已經在傳遞著一個信號了嗎?
這等宗族歸屬之事,歸根到底還是看喬琰的態度。
當年他們可以因為行事倨傲而不被準允與喬琰之間存有親緣瓜葛,如今也完全可以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將這個位置給爭回來。
可今日他們以為袁紹能成為這個替他們討還身份地位的救世主,與徹底斷絕這份關聯沒有了任何區別。
曹操這么一想,只覺自己在親戚關系上省心太多了。
在此番險些為人所挾制的處境里,他更是眼見夏侯淵和曹仁聽從了滿寵那有理有據的安排,曹昂和曹洪則拼力守住營寨,對比梁國喬氏的蠢鈍,不知明智上了多少倍。
不過這種炫耀的話就不必在此時說出來了,畢竟宗族的龐大對于降臣來說,可能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怕等兗州地界上的諸事落定,他們會被拆分到九州,不,應該說是十一州的各處去,這才符合喬琰把控局面的要求。
曹操只是在接話間問道:“說起來,陛下對他們的安排是如何想的?”
郭嘉回道:“陛下有言在先,負隅頑抗者死。”
這句定論的說辭里,可沒有對梁國喬氏有任何一句補充的優待。
可這也實在不能怪喬琰無情。
但凡是換一家人出現這樣一個領袖群倫的人物,還已然在漢室傾頹的時局中登上了天子寶座,只怕都做不出與她以這等方式反過來劃清界限的舉動。
現在這兗州的局勢里既已不得不用這樣交戰的方式來平定亂局,又何必對其專門劃定出來心存憐憫呢?
曹操會意,回道:“那便秉公處理吧。”
在鐘繇被派遣出去的第日,身在定陶的曹仁朝著東面派出的哨騎便已留意到了袁紹那頭的進軍。
袁紹難得表現出的行動力可能都表現在了這里。
在確認了要朝著雍丘進軍后,袁紹便當即統領著這些世家子弟,自壽張越過大野澤,途徑巨野后抵達了山陽的昌邑。
昌邑距離定陶實在不算遠。
此地和定陶可經由濟水相連,倘若袁紹要圖進軍之便利,勢必會經由定陶而過,隨后進軍陳留直走雍丘。
但曹仁并未做出任何的舉動。
在當晚黢黑的夜色之中,他遠遠望著袁紹那頭的行軍,臉上露出了一抹沉靜中透著肅殺的神色。
現在還不到他動手的時候。
在此時歸于袁紹麾下的兗州世家的確已是基本就位了,但憑借著他駐扎在此地的士卒人數,就算真能打袁紹一個措手不及,也還遠不到能將其一網打盡的地步。
必須將他更進一步地誘騙入陷阱之中,徹底身陷在四面合圍的牢籠里。
在郭嘉送往此地的敕令中,對曹仁給出了一個有些特殊的安排——
他不必裝作是什么已經被兗州世家收買的守軍將領,對袁紹這支魚龍混雜的隊伍做出招待,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繼續把守住城關,保持閉門不出的狀態。
他甚至不需要告知于袁紹守城者乃是何人,也不必樹起任何一個佯裝身份的旗幟。
“真是神了。”曹仁望著已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的隊伍,口中喃喃道,“袁紹居然當真沒有前來攻城,以確保沿途的城鎮都在他能夠掌控的范疇之中。
可袁紹會有此等舉動一點也不奇怪。
若是讓郭嘉來給他解釋的話,他大概會告訴曹仁,最高明的引誘敵方入套,絕不是給他開上一路的綠燈,讓他明明身在敵方的地盤上也能保持著長驅直入的狀態。
以袁紹多疑的性格,難免會對其產生懷疑的。
所以,在半道上讓他頓上一頓,反而是用上了巧力。
此前袁紹所途徑的巨野和昌邑地界,因兗州世家的協助,雖說還不到簞食壺漿相迎的地步,但守城的官吏都已被人給提前打通了關竅,對于他們自府庫中取用軍糧的舉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簡直就差沒將迎接新主這四個字寫在頭上。
定陶則像是個截然不同的意外。
城門緊閉的定陶,若不是還有城頭的守軍在往復走動,幾乎要被人懷疑是一座死城。
眼見袁紹收到此消息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幾分不快之色,隊伍之中當即有人開口說道:“兗州世家子弟大多不居于濟陰,這濟陰地界上乘氏、句陽、定陶諸地豪強盛行,士族不屑與之為伍,這定陶縣中是何種情況我等還當真不知。”
“倘若大將軍對其有所不滿,認為我等還是進一地攻一城為好,不若由我等連夜進取此地。反正那定陶位處兗豫二州腹地之內,駐防絕不可能多,要想奪取城關理當不難。”
但讓說話之人有點意外的是,他收到的卻是袁紹的否定答復。
甚至當他再往袁紹臉上看去的時候,又哪里還能從中看出什么不悅的模樣。
袁紹說道:“不必了,我等連夜越過此地就是。”
袁紹本就覺得這些士族私兵組成的軍隊能力不足,在前有陳留高氏這方親眷的對比之下更是如此,若是在這進攻定陶之時便先惹出了什么禍端,反而令本就有些猶豫的陳宮在此時做出了選擇曹操的舉動,到時候的麻煩可就大了。
以袁紹看來,定陶的守軍只是合攏城關,并未對他們做出什么攔阻的行動,也沒準允他們的人入城自報身家,其實不算是個壞事。
在兗州地界上的勢力拉鋸中,總不可能人人都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樣一聽他的身份便倒頭就拜,更不可能人人都覺得,兗州世家在此時的發兵是要為曹操分憂,而非是個挑釁兗州牧權柄的舉動。
未經州牧準允的發兵,在實際上便是僭越!
那么有人依然忠于曹操,有人選擇聽憑兗州世家的調度統籌,也有人寧愿在此時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上,對此時這出古怪的進軍視而不見,只想等局勢平定后聽從“兗州牧”的指令,難道是什么不能理解的行為嗎?
當然不是!
反正等到塵埃落定之時,他們就算有什么盡忠職守的想法,也沒法做出什么違抗大勢的行動了。
而在他途徑的各個縣城中唯一有這等特殊表現的也就是定陶一處,已昭示著曹操對于兗州地界上的大半地方已然失去了掌控權,或許真正能完全聽由他指揮的,也只有一個東郡而已,那就更不是什么壞消息了。
前方的陳留更是在多年間都隸屬于張邈的掌控之下,同樣不可能歸曹操所有,他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這番思緒轉圜間,袁紹在定陶這里吃到的閉門羹非但沒有讓他生出了什么打退堂鼓的想法,反而越發堅定了他前往陳留一戰的信念!
在越過了定陶縣后,這隊于夜色中趕路的兵卒總算看起來少了幾分士族私兵的各自為政,有了點軍隊的風范,在定陶以西的一座小城中短暫地做出了一番休整停留后,朝著陳宮在目標中所說的雍丘而去。
不過,此前一度的連夜趕路并不意味著這會是一場很快的進軍。
袁紹甚至在順著濟水往西的途中,又在濟陽周遭稍事停留了一陣。
“我等不速攻雍丘嗎?”袁紹的這等緩行策略并未逃過鐘繇的眼睛,他也當即發出了質疑,“請大將軍切莫忘了,兗州地界上的權柄交替絕不能給了長安朝廷以可乘之機,否則倘若兗州不保,我等的行動還有什么意義?”
見袁紹給自己使了個眼色,許攸連忙上前擋在了鐘繇的前頭,“元常先生切莫動怒,且先容我問你兩個問題。”
“以元常先生的眼力看來,我等若是想要攻破那雍丘的城關需要多少時日?我是說……以這些士卒的本事。”
鐘繇的眉頭皺了皺,在朝著周遭士卒打量的目光中,他的神情越發有幾分郁卒。
他顯然也很清楚,這些臨時拼湊出來的人手至多是用來充當填補人力的空缺,哪里能真在攻城略地的作戰中起到什么顯著的作用。
或許此刻雍丘的潁川兵已然北上,和曹操正處交鋒之時,于雍丘駐扎的人手并不太多,但若此地還有一搏之力,這支穿過了小半個兗州抵達陳留的軍隊,是否會因這等正面交鋒而反而成為了敵方用來振奮士氣的戰利品呢。
“還有一句話,我想元常先生應當聽過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倘若陳公臺的猜測并未出錯,曹孟德當真是同那偽朝軍馬聯手,將張孟卓給坑害了,我等欲要令兗州不失,自然要先將叛徒給清理出去。”
“只需我等將這等行軍的速度放慢少許,令這支援兵的消息傳到曹孟德的耳中,便已經足夠讓陳公臺做出一個判斷了,不是嗎?”
鐘繇遲疑了片刻后回道:“那便先按照此計劃行事吧。”
只是讓袁紹和許攸有些郁悶的是,他們甚至在從濟陽往雍丘方向推進的半路上,先行屯兵駐扎在了外黃半日,也未曾等到陳宮的下一步安排。
眼見袁紹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急躁之色,鐘繇忍不住開口說道:“或許是因為洛陽那頭往虎牢關做出了增兵,讓他們已無暇再留意于這頭的舉動,不如由我即刻往那里走一趟,探個虛實?”
袁紹思忖了一瞬,還是同意了鐘繇的這個建議。
他行軍之慢并不意味著他想要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曹操給拉下馬去。
若不能盡快確定此地的情況,他看似主動對著曹操發起了進攻,卻實則是處在了一個依然被動的處境里。
“那就有勞元常先生了。不過此地眼下勢力混雜,又有喬琰麾下的兵馬在這片地界上行動,為元常先生的安危著想,還是多帶上些人手吧。”
此番與鐘繇同行的,還有那壽張王氏的子弟。
與其說是要護送鐘繇前往曹操和陳宮所在之處,不如說,那是袁紹對鐘繇還存有幾分懷疑的想法,希望有人能代為觀察一二情況。
鐘繇仿佛并不在意于這份“盯梢”,當即帶著人往西北方向而去。
但在短短的一日后,那壽張王氏子弟便以一種異常魂不守舍的姿態奔逃回到了袁紹的面前。
“出……出事了!”
他臉上的驚魂未定之色已不需用任何言語來形容,頂著袁紹等人朝著他看過來的目光,這年輕人又吞咽了一口唾沫這才說道,“曹孟德只怕是當真要投降于長安那頭了,我與元常先生北上平丘便見此地已是圍城之態。”
“圍城?”
“不錯,曹孟德身在城外,張孟高與臧子源身在城內,曹孟德無法速勝攻城,張將軍似乎也無法出城,局勢陷入了僵持。因這二位將軍都出現在了那平丘的城頭之上,我才看了個清楚。”
袁紹連忙追問道:“那么陳公臺身在何處?”
一聽到袁紹問出這個問題,這年輕人的臉上越發呈現出了一片惶恐之色,“我不知道,但元常先生說讓我先不必進入軍營之中,由他進去探聽個情況,倘若他還能出來,那便說明陳公臺還無事,到時如何安排他也會告知于我,可他若是沒能出來,那便大概是被扣押起來了,請我速速報信于大將軍。”
“隨后,我見他過了許久還未出現,便急忙回返了。”
“只是如此?”袁紹冷聲問道。
鐘繇的消失在此時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不只是如此,我等行至半路便見有一架棺木正要往浚儀縣而去,盡是兗州駐軍的打扮,想著我等的人數更多,便將其攔截了下來。”
“攔截了才知,那棺材里躺的,是那陳留名士邊讓邊文禮!”
這年輕人的唇角都因為恐懼有些發抖了,他怎么都沒想到,他們本以為應當是穩操勝券的局勢居然會在無聲無息之間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
邊讓的身份注定了他在軍伍之中是被庇護起來的存在,除非當真遇到了極為特殊的情況,怎么會讓他上了戰場還讓他喪命。
能殺了他的,只有可能是曹操!
“文禮先生喜好酒宴,我曾經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絕不會錯認,在令幾人繼續將他送回浚儀后便趕緊趕回了。”
他已不敢再多想了。
邊讓已死的情況下,陳宮呢?剛剛回到那軍營之中的鐘繇呢?
現在被困于平丘城中的張超和臧洪,又能夠支撐多少時間呢?
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同樣打了袁紹一個措手不及。
他若是此時身在鄴城,驚聞了這樣的消息,該當做的是一面以冀州兵馬南下,一面以鄴城朝廷的名號對著曹操發出問責,可偏偏他此時身在這陳留地界,手下也是一群由世家私兵組成的隊伍。
這要讓他如何以尋常的方式應對這場變故?
他或許可以趁著曹操在圍城平丘之時直接選擇退去,起碼,在曹操未曾發覺他們到來的情況下,他們的離開也不會引發任何的動靜才對。
但袁紹也清楚,倘若他真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此刻這些還心向于他的兗州世家子弟何止是要對他失望,只怕明日,他的怯懦表現也要聞名于各州了。
按照喬琰那個動不動把事情往樂平月報上掛的表現,袁紹不必懷疑此事的傳播速度。
而這還不過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影響。
他真的能夠承受兗州和豫州都落入了喬琰手中的結果嗎?
不能,絕不能!
他尤其不能接受,在自己明明已經來到了兗州的情況下,還得到一個這樣的結果。
袁紹被屢次摧殘的驕傲,在眼下的這等困境中幾乎是完全被激發了出來。
在將那壽張王氏子弟暫時安頓了下去,嚴令他不得與其他人接觸后,他便朝著許攸說道:“我打算奇襲平丘城下。”
他說出的是自己的決斷,并不像是此前那樣對許攸做出問詢。
袁紹接著說道:“你我都很清楚,張孟高與臧子源若是此刻就已被困城中,等到曹孟德從東郡征調兵馬南下,他們將更不可能做出反擊,只能被困死在那里,或者是城破而亡。唯一的機會,就是此刻雙方的人手并未相差太多,有人能夠在此時襲擊城下,打開一條豁口,令城中之人有突圍的機會!”
倘若張超和臧洪乃是那等無能之人,袁紹或許還不會做出這個決斷。
但他們并不是,在已有張邈喪生,又有曹操對他們發起圍剿的情況,他們當真會對袁紹這份救援所給出的機會視而不見嗎?
袁紹能想明白這個道理,許攸也當然能想明白。
可不知道為何,當他想到從平丘方向帶回的那個消息之時,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
這讓他面對著袁紹意圖進軍的這個計劃,難免表現出了幾分抗拒。
但眼見袁紹對著他投來了一個警告的目光,顯然不希望他繼續保持著此等表現,許攸又將這個神情給收了回去,只說道:“明公若是真不打算變更這個計劃了倒也無妨,但這襲營之中,明公畢竟不是……請切莫沖在最前面。”
袁紹的臉色有一瞬的黑沉。
他怎么會聽不出許攸在此刻那句可疑的停頓中省略掉的是什么話。
許攸說的是,他畢竟不是喬琰。
只不過想到許攸陪同他來到兗州已冒著不小的風險,袁紹還是將本欲出口的指責給收了回去。
算了,在這一點上比不過就比不過了,等他將曹孟德給收拾了之后再見分曉!
而袁紹要說服在場的其余各方勢力,可要比說服許攸容易得多了。
袁紹還有退路可言,這些人卻沒有。
邊讓的死訊、張邈的死訊、張超和臧洪被圍困,都好像是他們的前路都已經被提前打出了一個樣板。除非他們能有什么移山填海、平地飛仙的本事,在須臾之間將家族都給直接搬遷到冀州境內去,否則他們必須面對這個現實。
他們還尚未出手,曹操已然對著兗州世家發起了清算!
若是真能通過進攻平丘城外的軍營,讓城中的守軍一并殺出,來上一個里應外合,將曹操給擊敗,就算真要為此付出不少人力的犧牲,那也總比所有人都一并死了要強。
袁紹這位大將軍在此時并未抽身離開,而是決意于和他們一道北上作戰,以圖一個絕地反擊的機會,更是讓他們在心中多了幾分信心。
在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們便抵達了平丘城的附近,在周遭的一處山坳里躲藏了起來。
先行一步前往探查的隊伍所帶回來的消息,與那壽張王氏子弟所帶回的,幾乎沒有什么區別。
曹操兵臨平丘城下,平丘城中的守軍也難以突破周遭的防守而出。
好在,曹操此刻手中的人手也并不太多,其中甚至有些不知道從何處弄來濫竽充數的,這才形成了這等狀似龐大的隊伍。
“曹孟德能攔截住兩位將軍的突圍,與這部分兵卒的人數優勢密不可分。但身在城頭的兩位將軍看不出其中的殊異之處,我們在城下窺伺卻還能看出一二。”
許攸在面前的地圖上寫寫畫畫,從他們此刻的位置,朝著那平丘城門指示出了一條路線來,“天明之前,軍營防守最為薄弱的時候,便是我等動手之時,就從此地!”
曹操似乎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平丘守軍的身上,甚至沒有朝著周遭發起任何一點查探,或許是覺得在這陳留地界上,在張邈邊讓已死、張超臧洪又受困的情況下,已再沒有人能對他做出任何的攔阻。
但以袁紹看來,這份傲慢立刻就會給他帶來一個深刻的教訓,也讓他知道,何為勝利就在眼前卻一朝喪盡!
當這天明前的熹微光亮到來之際,袁紹坐于馬上,朝著許攸選定作為突破口的方向指去,喝道:“出發!”
他若是還記得公孫瓚一度遭到的教訓他便應當知道,這等所謂勝券在握的襲營未必能如他所想的那般順利。
可他印象里的幽州已只剩了曾經將高覽給劫掠走的呂布等人,又哪里還能記得公孫瓚和蹋頓他們曾經在與張遼的對峙中遭逢的那場戰事。
他的全部心神也都已集中在了眼前。
那已是距離曹操軍營并不算太遠的位置。
當這場奔襲的動靜將凌晨的軍營給驚動起來的時候,袁紹這邊的先頭騎兵已沖到了那營寨外圍。
他總算還是從軍中選出了幾個在騎術上拿得出手,武力也尚可的好苗子,令他們在這沖鋒的頭陣中拿出足夠有沖擊力的表現。
世家私兵在武器上的精良也并未辜負袁紹對他們所寄托的期待。
他們已仰仗著這份先決的優勢沖破那外圍的屏障,一舉攻入了這營地之中。
那些在許攸判斷來看乃是充數的士卒,在這突如其來的襲營面前,簡直是要多慌亂有多慌亂,甚至當這一路沖殺而入的騎兵在這營中點起了火,以圖讓那城頭的守軍看見此地異動的時候,他們竟然也只是拽著自己的武器狼狽奔走。
在后方的騎兵手握長刀即將落到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便摔進了那周遭的營帳里,借著這還未大亮的天光給自己尋求一方庇護。
混亂的交戰里袁紹無法判斷他的那些士卒到底砍殺了多少敵人,他只是在先頭部隊點火得手的那一刻,對著后方的其余兵卒下達了一個進攻的指令。
這些與人交手經驗并不豐厚的私兵眼見前鋒的得手,倒是在這等直面戰場的氣氛中生出了萬丈豪情,也一個個都不甘于落后地朝著那營盤之中沖殺了進去。
臧洪本就和張超輪流守夜,以防出現突然攻城的情況,此刻就站在城頭,絕不會忽略掉這一出動靜。
自平丘城頭看去,那一道著火的軌跡簡直像是將下方黑壓壓的營盤撕扯出了一個鮮明的裂口,并在以一種格外迅疾的方式朝著兩側擴散。
眼見這樣的一幕,他一把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下頭的兵戈交擊之聲,更是讓他本就不多的困意徹底被驅散了開來。
這絕不會是曹操為了將他們逼迫出城所拿出的戲碼。
他和張超的守城局面,遠比袁紹他們觀望到的要差得多。
曹操確實沒有了陳宮這個軍師,卻又有了那本應在虎牢關的郭嘉與他一道策劃這場戰事。
在本已勝利將至的局面里,他們何必讓自己的下屬遭到這等平白的損失。
那應當是早前陳宮聯絡的兗州世家,因在此時發覺了陳留地界上的情況,前來此地做出了支援。
這份支援……
來得當真是太及時了!
倘若他們能抓住這個機會出城,就算不能將曹操反制,起碼也有了脫離束縛的可能。
他匆匆走下了城頭,對著城中的守軍做出了調度,便見張超也已聞聲趕了過來。
聽臧洪快速地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張超頷首回道:“我信你,我等一道殺出城去!”
若不能成功突圍,他們遲早要被曹操拿下,只有死路一條。
倘若外頭的變故乃是曹操玩出的戲碼,他們貿然出城,也是死路一條。
反正橫豎都是死,那么為何不選擇一個尚有一線生機的方式呢?
隨著這兩位決策者的下令,平丘城的城門頓時打開了其中的一扇,城中守軍呼應著袁紹領兵來援的方向,朝著曹操的營盤做出了沖擊。
這本該是人們還在昏昏欲睡的時候。
平丘城下卻已因又一方勢力的入場,變成了一出越發熱火朝天的交戰。
火勢隨著袁紹的兵馬入內而越發旺盛,更為熾烈的無疑是由臧洪所率領的部從心中的求生之火。
他們用著遠比平日里更快的速度沖向了這片火光,意圖從這露出一線的縫隙里掙脫出去。
周遭晃動的人影和光暗交界中不太分明的視線,都沒有阻礙他們的腳步。
他們必須比敵方的速度更快才行。
作為他們對手的那一方,也已有人影搖動,攔截在了他們的前面。
這或許不是交戰的最佳時機,卻是他們不得不動的時候!
倘若有人能從這一片交鋒膠著之地的上空看去的話,便會看到這樣一片滾水油鍋的場面。
在這片好像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的目的行動起來的畫面里,唯獨沒有動作的只剩下了一個人。
但他并不是簡單的靜止。
他已經在這軍營的巢車之上待了一夜。
這種有若雕像一般的狀態,到了讓人以為這上頭無人的地步。
當潮水一般的兵卒從那平丘城中涌出,灌入這軍營之中的時候,他才終于在這并不分明的光亮中慢慢地搭弓上弦,挽箭在手,遙遙指向了其中的一個方向。
六年之前的荊州,他發出的一支箭矢將意圖北上的孫堅給擊殺在了當場。
而今日,他久未正式參與戰事的手因為平日里的訓練,依然穩當得驚人。
緊繃的弓弦有一瞬間像是處在了完全定格的狀態。
可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都在黃忠的手中活了過來。
人是活的,弓是活的,他手中放出去的那支箭更是活的!
在這亂軍交鋒的箭雨橫飛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那支箭的軌跡,也知道那絕不會有落空的結果。
這支箭以雷霆貫徹的速度與力道貫穿了臧洪的咽喉。
這位兗州將領捂住了脖頸,卻沒能阻礙那支箭矢奪命的殺招。
他甚至還未曾與袁紹等人的軍隊合兵在一處,便已經摔下了馬去,斷絕了生機。
也就是在他墜地的那一刻,周遭驟然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的鼓聲。
袁紹驚愕地朝著周遭看去,正見這片被他們點起的火海被兩道涇渭分明的界限與其他各處隔斷了開來。
那些本還在半明半暗光線里的營帳周遭,一支支火把像是無數雙眼睛一般亮了起來。
每一雙都像是在看著他所在的方向。
他此刻哪里還有這個多余的心情去在乎臧洪的死活。
一個可怕的念頭已經徹底占據了他的腦海——
糟了,中計了!
404. 404(一更) 師出有名
這哪里是什么給他留下的里應外合機會,分明是身在此地的曹操和郭嘉聯手,將他和臧洪都給騙入了這處陷阱之中。
他無法確定臧洪和張超到底是何時被困入的城中,雙方之間又到底有著多么懸殊的實力差距,但他能看到那些平丘城中的守軍在此刻所表現出的樣子,那絕不是彼此相持中找到了突破口,而是在絕對的困境中孤注一擲地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當臧洪身死的那一刻,這根救命稻草已在中間被攔腰斬斷了一截。
緊隨其后的,是曹操的騎兵已更為強橫的姿態沖入了這一道豁口之中,哪里還有先前為人所魚肉的樣子!
那些在躲避之中看似狼狽的士卒,其實全是由曹操在等候袁紹入套之時篩選出來的精兵,在以軍帳為遮掩的逃竄后,他們已在此反擊之時操持著近距離進攻的弩機,朝著識別出的袁紹下屬發出了致命的攻擊。
袁紹倉促后退,退入了那群世家私兵的重重保護之中,這才稍稍緩過一口氣來。
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慶幸,在許攸建議他不要沖到最前面的時候,他沒有因為自己的什么自尊心便對此置若罔聞,而是讓自己符合身份地處在庇護之中。
否則被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射殺的,就絕不會是臧洪,而是他袁紹!
不,此時再多想這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危機無益,他要想成功脫困,可遠比那方才的一箭射出所面對的更多。
他也已聽到了一個耳熟的聲音正在高呼著什么,隨后,這些士卒便像是唯恐袁紹聽不見一般,將這一句話給齊聲呼喝了出來,傳入了袁紹的耳中。
袁紹臉色一變。
他們喊什么“進攻”也就罷了,偏偏他們喊的是“恭迎袁大將軍蒞臨兗州”!
他差點一口氣沒有續上,從那坐騎之上摔跌下去。
周遭的混亂場面中,他無法確定說出這句話的始作俑者身在何處,只感到現在有無數道看似恭敬實則嘲諷的目光盡數落到了他的臉上。
想到鐘繇在此前脫身,袁紹實不難知道他們為何會喊出這樣的話來。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直面這份“尊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入城!”許攸忽然出聲,打斷了袁紹在此刻的怒極情緒。
在眼前無端顯得光怪陸離的光線里,袁紹甚至懷疑許攸是瘋了,要不然為什么會提出這等入城的建議。
別看平丘城內有城墻作為阻攔,但先前臧洪和張超沒能突圍而出,再加上他們的這一支隊伍,難道就能在局勢上有所反轉嗎?
“明公若是此時撤兵而逃,難道就能逃脫嗎?”許攸急促發問,“我等敗績已現,對方卻是有備而來,一旦撤兵,秩序紊亂,反有大禍。請明公即刻護持臧子源尸身沖回平丘城中!”
袁紹的目光未曾脫離許攸的面容,也就并未錯過,當他說出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一瞬朝著周遭看去,頗有幾分嫌棄的意味。
他陡然意識到,許攸讓他入城或許并不是入城,而是給他更換一批護持逃離的下屬。
這才是真正的逃生之法!
袁紹不再猶豫,當即做出了決定。
在他身邊本就有一批此前以商旅形式偽裝的近身護衛,在此刻依然還有著精兵的風范。當袁紹下達了命令后,這些以死士方式培養的護衛一面劃開人群,一面朝著臧洪倒下的方向而去。
而那些早被眼前真刀真槍場面嚇傻了的世家子弟,此時早就是六神無主的狀態,一見袁紹這位大將軍有了動作,連忙跟了上去,生怕自己落后了半步,便要成為此戰中的犧牲品。
這等一個連帶著一個的行動,竟讓以袁紹為首的逆流入城并沒有顯得有多醒目。
當袁紹接近城下的時候,臧洪在士卒之中非同尋常的威信,讓護持著他尸身回返城中的袁紹得到了異常周到的保護。
那是士卒對一位將軍最后的敬重。
但袁紹顯然沒有對此懷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在周遭總算不再傳來箭矢貫穿士卒身體,刀劍交擊造成死傷的聲響之時,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隨后他便聽到許攸對他做出了第二道建議。
命在旦夕的情況,讓袁紹根本不敢在此時有任何一點行動上的遲滯,他當即在士卒的指路下找到了同樣撤回城中的張超,厲聲說道:“開啟四面的城門,我等各擇一路沖出去。現在城外之人都當我等想要嘗試據城而守,曹阿瞞的精銳也就聚集在了方才那處,反而其余各處是防守最為松懈的時候,正是我等的機會。”
“可是……”張超直覺這計劃并不太對。
這樣的分散奔逃或許是他們將一部分人給送出去的法子,卻必然要犧牲其中的大多數人。
但他剛開了個頭便已聽到袁紹打斷了他的話:“張孟高,你眼下還有別的法子可用嗎?我所帶來的已是兗州境內最后一支能前來發起支援的隊伍,臧子源又已因突圍喪生,能有一條求活之路,總好過我們所有人都死在此地吧!”
張超的威望不及兄長,才智不及臧洪,在他二人都喪命后雖不敢將這等惶惑情緒暴露在士卒面前,在心中卻還是難免有那么幾分焦躁。
以至于在袁紹的疾言厲色面前,他只是稍一猶豫,便已被袁紹搶奪過去主動權了。
在此刻還有誰能質疑袁紹的決定?
一句“就憑他是當朝大將軍”就已經足夠這些損兵折將的隊伍只能聽從他安排。
這出軍隊的調動并未經由多少時間,袁紹本也不是想要讓他們在這出四面奔逃中全都得到安全,于是當曹操策馬抵達那由袁紹選定的突入之地的時候,這平丘城的城門忽然盡數開啟,城中守軍和袁紹所帶來的士卒都在這一刻全數涌出了城去。
此刻已從那凌晨的昏沉光線轉向了紅日初升,但當這些士卒四下奔逃、意圖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這一片光照并不能讓人分辨出其中袁紹在何處,張超又在何處。
或許是因為白日里更能看得清周遭的情況,也清楚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這些士卒表現出了令人為之咋舌的沖勁,甚至讓人有一瞬間覺得,他們表現出的能力已絕非是陳留守軍或者士族私兵的狀態。
面對著這樣的一出,曹操都不由擰著眉頭,發出了一句感慨,“還是小看袁本初的應變能力了。”
“不,你應該說,他身邊到底還是有能人在的。”郭嘉接話道。
袁紹或許會失去分寸,在他麾下的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卻不會。
越是危險的處境里,這等慣有急智的謀士也就能發揮出越大的效果。
在兩人交談之際,合圍的隊伍已朝著這些意圖突圍的將士射出了一片箭矢,先頭沖鋒的那一批根本無法在這樣來勢不減的阻攔中站住腳跟。
郭嘉眼尖地看到,其中倒下的其中一人還有些眼熟,好像正是曾經來過長安的兗州喬氏一員。
無論是因為弓箭入體,還是在這戰場上倒下后勢必面對的踩踏,他都不可能有活命的機會了。
但郭嘉可以確定,那是跟隨袁紹的世家子弟會出現的結果,不是袁紹!
以袁紹對自己小命的看重,又有許攸在他的身邊出謀劃策,他絕不可能出現在這一批隊伍之中。
這些朝著四面奔走,用以分辨出何處的防衛最弱的士卒,正是袁紹用來讓自己逃生的探路犧牲品。
果然隨后他們便聽到下屬來報,有數隊騎兵在此時朝著東面突破了營防,逃奔了出去。
因他們出現得太過突然,加之同時還有一隊騎兵北上而逃,東面的那一路竟沒能被成功攔截。
當北面的那一路被曹洪拿下押送到曹操面前的時候,他和郭嘉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的猜測——
袁紹大概就在那往東遁逃的騎兵之中。
只因此刻被押解過來的,正是張超。
那么成功脫逃的就是袁紹了。
一度在洛陽城中擔任虎賁中郎將的袁紹,無論其在決策上曾經有多少失當,都不會改變他在騎射上絕非短板的事實。數年間的養尊處優也并未影響到他在這等處境下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更是在許攸的先后判斷確實幫了他大忙的情況下,完全遵照著對方的指揮,從軍營戍守存在的縫隙之中沖了出去。
直接往北逃回冀州,絕不是他們此刻的首選。
反倒是東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不過他們還沒安全。
郭嘉等人從虎牢關方向進入兗州的騎兵,所用的馬匹多為汗血寶馬和并州名駒所產后裔,當袁紹等人殺出一條血路后便死死地攀咬在了后頭。
袁紹根本不敢回頭,只能仗著他和許攸以及自己的近身侍從馬匹更為優良,將與他們這一路同行的其余人等都拋在了后頭,依靠著這些人的阻擋讓自己慢慢甩脫掉后方的追兵。
險死還生的壓迫中,他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膛中蹦出來,就連呼吸也已變得急促了起來,但他清楚地知道,現在還不是他能停下的時候。
在前方隱約出現城市輪廓的時候,袁紹甚至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沖動。
可他陡然意識到,這不是曾經在途徑之中對他表達了歡迎態度的昌邑和巨野,是那城門緊鎖的定陶。
但定陶也有定陶的好處。
他們能對著自己的進軍陳留視而不見,會不會也能對他此刻的逃遁,報以漠然無視的態度呢?
更何況,在從曹操等人的圍困陷阱里殺出去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顯得遠比來時臟污得多,頭盔也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丟了,一點都看不出來時的樣子,或許他們也就更不會將他看成什么要緊人物,只當他是個逃竄之中的騎兵而已。
說不定便能安然度過此地。
但還沒等袁紹越過這定陶城下,忽然自那城頭射出了一片箭雨,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籠罩而來。
他忙不迭地扯過韁繩,令馬匹朝著遠離城頭的方向奔逃而去,卻還是沒能阻止他的坐騎先一步被箭矢射中,將他自馬背上摔了下來。
落地間與砂石的撞擊讓袁紹險些因劇烈的疼痛而暈厥過去,但另外一個聲音卻在此刻已一種更加清晰的方式傳遞到了他的耳中。
那是身在城頭的定陶守軍將領從北面開啟的城門中沖殺而出,口中高呼著一句“袁紹休走!”
這電光石火之間的抬眸,足夠讓袁紹辨認出對方的身份。
在討伐董卓的作戰中他曾經在曹操的身邊見過那人。
不是曹操的從弟曹仁又是誰。
他或許是早就已經出現在了這里,在此前以緊閉城關的方式對他做出了一番誤導,又或者是在鐘繇朝著曹操報信之后被派遣到了這里,作為又一道防止袁紹脫困的攔路虎,總之在袁紹本已接近于絕路的處境中,曹仁的出現讓他的心又往下一沉。
袁紹死死地咬緊著牙關。
騎兵自城中奔襲而來,根本不需多久便能出現在他的面前!
也許不用三兩息的工夫就能將他擒獲。
可他好不容易才從那平丘城下逃離,怎么會愿意又在此地折戟。
在生與死的抉擇之中,袁紹一把將意圖將他扶起同乘而走的許攸給拽下了馬,翻身躍上了馬背,仗著曹仁出城間弓箭停息的縫隙,毫無一點猶豫地揮鞭策馬往北面而走。
這定陶瀕臨濟水,在十二年前還曾經被喬琰斬波才于此,敬告喬氏夫婦的亡魂。
因今歲的旱災不若往年那般嚴重,濟水之中的水流甚至還因春日陣雨剛過顯得有些湍急。
袁紹清楚地知道,倘若他嘗試繼續逃竄,以他騎兵奔馬的勞累,絕不可能與曹仁這支守株待兔的隊伍相比。
所以他脫困的唯一機會,就是即刻越過那濟水之上的浮橋,而后一刀將浮橋砍斷,借著水流的掩護攔截,將曹仁阻擋在對岸!
這份生機不需要許攸告知于他,便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腦袋里,所以他也不需要對方的存在繼續拖累他的腳步!
他沒有回頭去看曹仁的部下是如何將許攸給按倒在地抓獲的,只一刻不停地奔上了浮橋,用著馬匹所能奔行的最快速度朝著對岸而去。
但追擊在后的曹仁又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燈!
浮橋上的搖晃,風力的作祟,和袁紹在倉皇而走里的左右擺動,都讓箭矢要想扎中他絕非易事。
然而縱馬馳行的曹仁根本顧不了這么多。
他一把抽出了手邊的弓箭,在馬速不減的同時,三箭連出地朝著袁紹射了過去。
其中的兩支一支射空,一支貫穿了袁紹身邊扈從的后心,而那最后一支正扎在了袁紹騎乘那匹奔馬的腿上。
更換騎乘之人本就讓這匹駿馬處在了一種焦躁異常的狀態下,自平丘往定陶的一路奔行未歇,更是讓它已是強弩之末,在箭矢命中的那一刻,固然其并非是致命的傷害,這馬匹還是因為一瞬的驚厥而翻倒了出去,連帶著將袁紹直接甩進了濟水之中。
盔甲在身的后果便是這位袁大將軍當即沉了下去。
曹仁:“……”
這好像跟他預想的情況不太一樣。
但有點差別也無妨,反正袁紹已經處在了這等窮途末路的局面中。
他當即扯住了韁繩,朝著袁紹落水的方向伸手一指,“來人,速將此賊給我打撈上來。”
不趁著此時痛打落水狗,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可當曹操和郭嘉等人趕到此地的時候,見到的卻是曹仁一副負荊請罪的姿態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在他的面前放著兩個東西。
五花大綁的許攸,和,袁紹身上的甲胄。
曹操好笑又好氣地問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曹仁這個負荊請罪還真給自己背上了不少荊條,那是一點沒帶打折扣。
曹仁低垂著腦袋,回道:“我沒想到袁紹那廝還能在這種情形下逃走,沒能將其阻攔下來。”
汝南袁氏地處水網縱橫之地,袁紹會鳧水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而袁紹的梟雄特質也總算是在此刻徹底爆發了出來,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果斷地舍棄掉了自己身上的甲胄,趁著曹仁等人未曾發覺他的行動,直接朝著濟水的上游而不是下游的方向游去。
濟水的上游正是他先前所在的平丘方向,以尋常人的想法忖度,他又怎么會在此時自投羅網呢?
可袁紹又不是真要重新回到曹操的面前,他要的只是避開曹仁在河中的搜捕,尋找到一個登岸的地點罷了。
在曹仁想到反方向而走的時候,袁紹早已經從河流的一側登岸了。
而后便徹底消失在了這些抓捕之人的視線里。
只剩下袁紹一人,甚至沒有坐騎傍身,倘若他還能尋到個地方換上一身平民裝束,在這兗州地界上他將會顯得越發不起眼。
曹仁簡直要后悔死了。
他就不應該想著活捉袁紹,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就是,現在卻給了他這個逃走的機會。
倘若袁紹在回返鄴城后給他們制造出了什么麻煩,罪責全在于他。
“不……”郭嘉忽然打斷了曹仁的請罪,“袁本初活著,要比他死了更有用。”
這場兗州世家的內亂,必須要有一個更有地位的主導之人。
沒有人比袁紹更合適于這個位置。
而天下災荒二年,今歲局勢稍好,這促成兗州內亂之人,便更應當被聲討了!
這不正是大雍征討鄴城朝廷——
又一條師出有名的罪狀嗎!
405. 405(二更) 識時務者
不過在給袁紹定罪之前,他們還是該當先對眼下這局勢做出一番收尾。
袁紹是有這等也不知道應該叫做求生欲還是應該叫做好運氣的東西,支撐著他從此地脫逃,其他人就沒有這樣的本事了。
尤其是那些參與了此番來援陳留行動的兗州世家,在平丘城下的兩軍,或者說是三軍交鋒中,可著實稱得上是損失慘重。
死了的那些便不提了,郭嘉看了一圈這些僥幸存活下來的,又見這些人在兵敗的畏懼之余還殘存著幾分對曹操的不服輸,不由感慨道:“曹將軍對兗州的掌控看來還是差了些火候。”
能讓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聯手,對任何一位掌權者來說都是一種悲哀。
但曹操這會兒早就已經從最開始發覺陳宮背叛之時的情緒里掙脫了出來,對于世家和他之間不可調和的利益訴求有著格外清醒的認知,還不至于被郭嘉這等言論刺激到。
他從容回道:“他們反對的到底是我還是身在長安的陛下,郭兗州會看不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郭嘉笑了笑,“所以曹將軍應該不會介意我盡快插手于兗州內政,遵照陛下之命,將他們之中的所有涉事人員連根拔起才對?”
曹操:“……”
行,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他。
在搶功勞這件事上,郭嘉偶爾懶散歸懶散,卻怎么說都是跟他那些上進的同僚同臺競技后練出來的,話術上的本事還是技高一籌。
但曹操想了想自己和同宗子弟的安排,最后還是沒再做出什么爭取。
他只是朝著郭嘉說道:“敢問,豫州那邊,陛下是如何考慮的?”
郭嘉回道:“以目前的情況來看,由曹將軍配合,將豫州地界上的政務暫時挪交給袁曜卿吧,等這些涉案人員被送往長安之后,再由陛下對兗豫二州的情況重新調配就是了。”
袁渙乃是豫州人士,做潁川太守還好說,當豫州刺史卻顯然不符合這個籍貫要求。
具體如何決斷此地的官員人選,的確要由喬琰來決定。
而眼下曹操需要做的,是對駐扎在豫州的夏侯惇和曹純等人,對駐扎在泰山郡的李乾于禁等人都做出一番交代,將當下所發生之事的原委都朝著兗豫二州的各地傳達出去,也讓他們配合起郭嘉的行動。
在袁紹所接收到的消息之中,是曹操有意投降于大雍,故而舉刀向內,率先對著張邈等人做出了進攻,可事實上,若是按照曹操這番經歷,他可著實是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
陳宮率先聯絡了各方勢力,在他并未決定投敵之時便打算聯手將他這位兗州牧給解決了,要不是曹操當先一步脫身,身在濮陽的滿寵也做出了一番足夠合格的應變,又有郭嘉自虎牢關出兵抵達陳留境內,在勸降曹操后與之做出了一番配合,此刻身為階下囚,甚至是已然授首的,必定是曹操。
無論是曹操麾下的士卒,還是被曹操從河內郡“借”來的士卒,又或者是陳宮張邈等人掌握的兵卒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就連袁紹都插手到了這次的行動之中,成為聯絡各方針對曹操勢力的魁首人物,那么曹操在這樣的情況下倒戈,實在是受害者為時局所逼迫,不得不投誠于大雍以圖生存,哪里是什么早有叛漢之心呢?
固然曹操能成為兗州牧,和以陳宮為首的兗州世家支持,和張邈以陳留太守身份上書,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但這數年之間他和棗祗等人所做出的屯田利民舉動,卻不是因為空口白牙之言便能達成的。
在這份切實可見的政績面前,兗州牧的由來已顯得不那么重要。
而當這份的確有說服力的陳說之詞在曹操的筆下落成之后,郭嘉將其接過來看了看,對于將兗州盡數掌握在手,更是有了信心。
他令人將這封手稿快速送往洛陽完成印刷,而后便轉頭朝著黃忠和徐晃叮囑道,“徐將軍和黃將軍往東平等地抓人的時候學著點陛下的做法,務必按族譜抓人,凡是涉事其中的一個都別放過。”
因不必負荊請罪而對郭嘉頗有幾分好感的曹仁驟然聽到這么一句,直接愣在了當場。
不是……你們大雍的作風都是這么干脆的嗎!
郭嘉的下一句更是干脆得很,“袁本初等人行路途中經過的昌邑、巨野等地,對其做出接納的官員也一并清算一輪,兗州地界上關押不下無妨,還能喘氣的統統檻車入長安,長安的監獄在陛下登基后才修繕過一次,絕不會住不下人的。”
曹仁:“……”
雖然從道理上來說他也知道,這顯然是大雍那位陛下要來上一出殺雞儆猴的舉動,跟他們曹氏也沒多大關系,反而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但被郭嘉用這種表達方式說出來——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擔心一下自己日后該當如何行事了。
而此番檻車入長安的,何止是這些瀆職的官員。
那些參與此事的世家,本以為他們不日之內便能迎來曹操的死訊,隨后由袁紹接掌兗州事務,而他們這些人也該當因為站對了立場,在地位和職權上水漲船高,卻哪里想到,他們迎來的居然是一場這般雷厲風行的打擊。
還能喘氣的也都被盡數打包上了囚車,朝著長安的方向押送了過去。
按照郭嘉所說,這些人倒是算不上在陛下指令之中所說的“負隅頑抗者”,但也該當算作是進攻兗州之戰中到手的“戰利品”,如何處置正好由長安官員一道見證,由陛下圣裁。
兗州的百姓是何種反應姑且不論,洛陽的這些百姓卻是先見到了一副大場面。
一副……浩浩蕩蕩的囚車從虎牢關方向而來,穿過洛陽后繼續往西而去,而后行入那崤函道中前往長安的大場面。
自喬琰登基以來,這些洛陽的民眾不必擔心她因王允等人的坑害而遭遇不測,在已有駐兵陸續補充到洛陽境內,兼有荀彧調兵權限更為自由后,他們也不必繼續投身于洛陽八關的戍防之中,便更有了一份觀望于此刻這番意外情況的心情。
“這是什么情況?”晚到一些的便朝著前排之人問道。
或許是因為此前這些洛陽民眾的同仇敵愾,前方先到的便耐心解釋道:“兗州世家不滿于那位曹將軍和陛下都有推行書籍的決定,以為兩人有合謀的打算,便先下手為強,打算將曹將軍給拿下。”
“誰知道沒能得手,還被曹將軍聯手郭刺史將他們全給拿下了,送到長安交由陛下處置。聽說這些世家子弟難得親自上戰場,想著一展身手,卻在交戰中死了不少。”
說話之人不無感慨地搖了搖頭,“你說說他們都圖的什么,反倒是將本還站在他們這邊的曹將軍給逼反到陛下這里來了。”
這后來者回道:“要按這么說的話,曹將軍這也算是棄暗投明了,能在不與陛下發生激烈相爭的情況下便歸順麾下,總是件好事。”
洛陽八關之外的地界,譬如說河南尹中的一部分區域,此前因喬琰無法接觸到,是歸屬于曹操治下的。因洛陽的重建以及住民招募,才讓處在這片區域內的一部分人口涌入了洛陽。
這些人中也有不少一度得到過曹操的恩惠,自然不愿意見到這兩方正式交手。
如今這事態,便正是朝著眾人都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了。
這么一看,誰還有多余的心情去顧及這些押解入長安的世家子弟的心情呢?
“等等!”這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問道:“按照這樣說的話,我們大雍這九州版圖又多一州了?”
“何止啊,”一旁有人回道:“你可別忘了,原本在曹將軍的手上還有個豫州呢。”
那么曹操的歸降也就意味著,九州版圖多出的是兩州之地。
這原本就已經是九州對四州的懸殊差距,在此時又因為兗州世家的一出鬧劇,變成了十一州對二州。
誰看了不得說一句——
“這是天下一統在望啊!”
就算大漢的余暉還沒有徹底從他們腳下的土地上消失,就算鄴城朝廷能憑借著他們所占據的兩州多一郡的地盤做出竭盡全力的反擊,這場朝代變更的潮流也已經在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呈現在了世人的面前。
“也不知道那位袁大將軍是個何種想法。”那后來者不由嘀咕道。
最后的一個靠譜盟友因這樣的一出鬧劇而失去,只怕他要郁悶到家了。
這人話剛說出,眼見周圍的人朝著他看過來的目光,連忙找補道:“你們放心,我可沒有憐憫他的意思,也不是要轉投鄴城,就是感慨一下罷了。”
“你看你來得晚就是這壞處,”早到一步的人中有人回道:“我們不是在說你這話的態度有問題,是說你少知道了個內幕消息。說是此次兗州變故里,那位袁大將軍沒少插手,就連本人也親自到了。”
“后者是真是假不好說,但前者嘛……”這好事之人伸手朝著前方指了指,“你看到那輛囚車了嗎?”
這人踮著腳尖往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因周遭的圍觀之人實在太多,并不能看清他所指示的具體是哪一處,只能含糊地表示自己看到了。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說話之人本也沒覺得能讓人看清那頭的情況,見他應和,便已接著說了下去,“那是鄴城袁大將軍的謀士許攸許子遠,聽說當年陛下得許子將評價的時候他還在場呢。”
“你想想,什么樣的情況,會讓他也在被囚在此地?”
這些能在此地交談起這些內容的,或多或少對于這天下局勢有些了解。
鄴城距離洛陽不算太遠,也難免會有些消息傳遞到他們的耳中。
許攸這個人,若是算起在鄴城朝廷之中的地位,或許不如沮授,論起實權就更不能相比了,但倘若有人問起,在袁紹麾下的謀士里誰最得到袁紹的信任,那必然是許攸!
袁紹當年那出意圖通過還糧來拉攏喬琰的舉動,就是由許攸前往長安實施的。
這幾年間,許攸也幾乎不離開鄴城,始終作為袁紹的心腹參謀存在。
除非是袁紹親自對他做出了什么委任,不然他沒有任何一點必要前往兗州。
只怕這兗州風云的背后真有袁紹的授意。
可這份授意絲毫也沒讓他從中拿下兗豫二州的掌控權,反而讓本已慘淡的局面又挨上了重重一刀!
袁紹是什么想法?
郁悶之余,更多的必定是懊悔!
許攸聽著這些沿途民眾做出的種種猜測,有些暗沉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譏誚的笑意,又抱著膝蓋往這檻車的角落里縮了縮。
以他看來,袁紹哪里會有什么懊悔的情緒,只怕他此刻只有憤怒而已。
憤怒于陳宮張邈等人的計劃為何會提前一步泄露給了曹操知曉,以至于給了曹操和郭嘉將他聯手坑害入局的機會;憤怒于那些兗州世家居然如此無能,不能在與張超臧洪的合兵中對著曹操的隊伍發起足夠有效的進攻;更憤怒于,曹操為何不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在發覺他袁紹親自來到兗州境內的時候,選擇交出執掌兗州的權柄,而是要做出這樣有效的反擊。
他希望人人都能聽從于他的安排,誓死效忠于他,也看在汝南袁氏如今只剩下了他這么一個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繼承人的份上,對他多有幾分優待,卻從未想過,這士為知己者死的前提,是做主公之人當真將下屬當做知己啊!
這世間何來這樣的明公,在下屬已為他極力謀劃出一條逃生之路的時候,不說來上一出生死與共的戲碼了,居然直接將下屬當做自己的墊腳石來踐踏!
許攸一度覺得自己其實很懂袁紹,這才能在袁紹的麾下混得這般如魚得水。
但當彼時袁紹將他拉拽下馬,自己奪馬而逃的那一刻,許攸可以確信,自己一點也不懂袁紹。
最不懂的,就是他居然可以有這等冷情刻薄的心腸。
再一對比他隨后聽聞的兗州真實戰況里曹操和下屬的相互成就,對比此前便聽聞的徐州之戰里劉備從未放棄過張飛的救援舉動,對比已然過世的孫策那副闊達聽受的性情,便覺袁紹能有今日地位,實在是和這當今時代里對世家名門子弟的擁躉分不開關系!
也不必說去和喬琰相比了。
她此刻已為大雍之天子,哪里還跟袁紹是處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
許攸想到這里,不由有些恍惚。
他好像隱約知道,喬琰為何要廣開民智,對世家做出一番潛在打壓的舉動了。
那絕不只是因為她要讓世家之中有些依然陳陋的“女子不可為帝王”的聲音,再不能以一種理直氣壯的方式出現在她的面前。
也不是因為她要對跟隨她南征北討的下屬做出一番回應,讓他們能壓過世家處在更高的位置上。
而是因為,她要試圖杜絕這等三公代代相傳,世家填塞朝堂的現狀,讓如袁紹這般的傲慢薄情之人再不能以大漢末年的情形,躋身在那樣一個高位上。
頭頂的日光因春日的漸盛,已有了幾分溫度,許攸坐在這等并沒有遮蓋的檻車中,甚至覺得它有點刺眼。
但當他想明白了他之前的謬誤之后,他又忽覺這日光順眼了些,甚至將他以名士身份落到今日地步的寒心都給驅散開來了幾分。
也便是在此時,他忽然聽到后方距離他不算太遠的囚車中鬧出了點動靜來。
許攸回頭朝著聲音發出方向看去,就見那囚車之中的囚徒似乎是無法忍受自己居然會落到這個地步,在此時發起了瘋來。
當聽清楚對方在說著什么后,饒是許攸之前并不認識對方,現在也得分辨出對方身份了。
只因那人一把攥住了檻車的欄桿,厲聲問道:“你們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若按照輩分算,你們那位陛下還該當稱我為族叔。我乃是大雍天子的皇叔!你們怎敢以這等方式對我!”
許攸:“……”
這位真是好能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見過厚顏無恥的,但當真沒見過能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的!
那不是梁國喬氏之人又是誰?
平丘城下,梁國喬氏子弟里也有罹難送命的,剩下了那些腿腳不便、不易參與到交戰之中的,便隨同郭嘉對兗州境內做出人員清算,同樣被扣押了起來。
在眾人匯聚于東平壽張的時候,梁國喬氏的無知還沒有這么明顯,可在眼下這等單獨將他們拎出來看的時候,他們的種種舉措便著實稱得上是蠢鈍不堪。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在意圖巴結上袁紹的時候,好像一點都想不起來,他們還有那樣一門靠譜且權勢極高的親戚,在計劃失敗的時候,又毫無一點廉恥之心地將這門親戚關系給重新提了起來,意圖從中得到一道保全性命的圣旨。
個中反復,簡直是愚笨到了極點。
倘若許攸是喬琰的話,只怕恨不得這些人徹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哪里會讓他們之中的某些人還在這里叫囂道:“沒聽明白我的話嗎?我是陛下的親戚,以這等方式侮辱于我,便是在侮辱陛下的……”
“你閉嘴吧你!”不知道是從哪里砸過來了一塊菜葉,因這梁國喬氏之人正在張牙舞爪,竟恰恰好好地塞到了他的嘴里,“誰不知道陛下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單獨分宗立戶出去了,何來你們這種磕磣親戚。”
“不錯,”當即有人響應道,“你等既然以這等方式被扣押著,那就是已經觸犯了律法,該當依照法令處置才對,扯著陛下做什么?”
“誰說不是呢,要是當真有心的話,既已身在兗州地界上,本該為陛下排憂解難,以圖早日將此地給收復回去,他們倒好,看樣子是參與到鄴城朝廷收回兗州主導權的行動里去了。”
到了這等性命攸關的時候才將喬琰搬出來算怎么回事?
要不是喬琰自己就已經將這些便宜親戚給踢出門外了,只怕他們在場的眾人都要程昱上身,來上一出為了維護陛下臉面而不得不做的暴力舉動了。
“……喂,把那菜葉子還回來,萬一你半路死了,還要說我們是出自陛下授意,將你給毒死了。”
這最后一句話的殺傷力屬實是太大了,那方才還在試圖給自己找保命符的梁國喬氏族老直接一口氣沒接上來,當場昏厥了過去。
“快快快,去找醫者來看看……不用找喬科長過來了,到時候還讓他們再多一個可以攀附的親戚,那可不成了!”
“也不知道這梁國喬氏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本事的,一個個往外推,沒本事的這些還沒有眼力……”
“誰說不是呢。算了算了別耽擱了,要是真被氣死了傳出去名頭不好聽。”
“……”
許攸原本的心情還挺低落的,現在都要因為見到了個比他凄慘的對照組而覺心情舒暢了。
他將目光慢慢地轉了回來,正見前車的陳宮也正回頭朝著后方看去。
但在對方的臉上,許攸并未看到任何立場轉圜的意思,只有對于有些人并非同道的失望而已
可陳宮意圖殉葬的“道”,又真是在千百年間變遷里所形成的必然真理嗎?
許攸懷揣著這重歸于沉重的心情,在抵達長安后不久便被征召面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在洛陽的所見所聞,又或者是經由了袁紹的那番背刺之后,他的心情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他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無端有幾分恍惚。
喬琰卻已當先開了口,“數年不見,子遠先生貴人多忘事,已將我給忘了不成?”
許攸連忙定了定心神回道:“陛下說的這是什么話,我只是……”
他只是沒想到,喬琰會對他表現出這樣重視的態度。
喬琰麾下不缺謀士。
起碼比起袁紹此刻的局面,喬琰手底下能有明辨之才的謀士,在人數規模上已到了讓袁紹望塵莫及的地步。
實力的差距也已經讓她不必需要從他許攸這里得到什么信報,大可以憑借著硬實力,一步步將鄴城朝廷的勢力給吞下去
許攸實在想不到,他對于喬琰還能有什么用。
在這樣的情形下,喬琰就算是將他給拿下誅殺,再挫一挫鄴城那邊的銳氣,也是一件大有可為之事,更別說是如此刻這樣,還對他以“子遠先生”相稱。
他是這般想的,便也這般問了出來。
喬琰搖了搖頭,回道:“若讓我客觀地評價于你,我會說,你許子遠乃是貪而不智。貪在于撈騙財,不智在于錯信人。但謀士謀士,先在于謀,你許子遠自效忠于袁本初以來,屢有明斷,此番兗州之戰,更是助力于袁本初逃出生天,何必做此妄自菲薄的評價呢?”
如果說她這一出欲揚先抑的說辭已讓許攸緊繃的心神一松,那么她的后一句話便是讓許攸看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希望,“何況,我有兩件佳話需要你來幫我實現,就更不必覺得自己無有用處。”
“一件叫做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這個決斷何時都不晚。不過,我要這個明主庸主之間的差距更為明顯,而要達成此目的,非你許子遠不可。”
許攸在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頷首回道:“許攸愿為陛下效勞。”
天下十三州,已定大半,他在此時轉投,還有建功立業的機會,若是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他才以降臣敗將的身份出現在喬琰面前,他將再無出頭之日!
許攸不怕自己被扣上一個“貪而不智”的評價,卻怕自己會同那些個庸庸碌碌之人一般泯然于黔首之間。
喬琰既然愿意給他一個試刀的機會,許攸接下便是!
“另一個叫做,舊恩不忘。”
這舊恩不忘四個字從喬琰的口中聽不出太多的感念之意。
但此刻許攸絕不會在意于此事。
當他仰頭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正見這位即位不久的天子已于神容間盡顯帝王風范,他雖已聽出了喬琰所說乃是何事,卻絕不敢當真領下了這恩情之說。
這的確如喬琰所說,只是要借用他的存在來成全一段有始有終的佳話而已。
她接著說道:“昔年鼎中觀之會,親眼見證了許子將先生對我做出那句雛鳳有清聲評價的人里,子將先生本人以及韓元長都已于這兩年間病逝,再難重見洛陽長安盛景,陳元方就任大鴻臚之位,官居九卿,王仲宣代其父立足朝堂,為我代筆文書,邊文禮命喪兗州,我已令人前往浚儀將其厚葬,剩下的也就只有三人了——”
“河內郡太守王公節,那位大將軍府參軍陳孔璋,以及你許子遠。”
王匡、陳琳、許攸。
這就是當年參與過那鼎中觀之會的人里,還應當算是站在她對立面的人。
“請子遠先生為這二人做個表率吧。”
喬琰忽然語調一頓,“我忘了,王公節大概不必考慮了。”
許攸一愣。
什么叫做王公節不必考慮了?
這話到底是在說,王匡此人屢次對喬琰發起挑釁,就算真要念及舊恩,也不是念在這種人頭上的,還是在說,王匡所在的河內郡在兗州豫州的戰事已然告終之后,將會在隨后被喬琰派兵拿下?
喬琰并沒有對著許攸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
她只是讓人將許攸尋了個去處安頓了下來,隨后讓人給他提供了紙筆。
想到昔日喬琰讓人將田豐的家人給置換到手下來的舉動,許攸并未多想,立刻提筆寫了起來,以圖抓住這唯一的改換陣營機會,保住自己隨后幾十年里的富貴。
而便是在他奮筆疾書之時,喬琰在長安城中的朝堂之上丟下了一道驚雷。
“諸位何必此等神情,”喬琰的目光在堂上諸人的臉上一個個掃過,面容的平靜讓人完全無法和她方才說出的話聯系在一起,“兗州之變的情況我已與諸位說道明白了,兗州世家不遵法令,妄圖以私兵迫壓州牧,以這等方式攥取權柄在手,不殺之,難以令天下引以為戒!”
“昔日涼州四姓中未有觸犯法令、魚肉鄉里者可活,揚州四姓中并未參與謀刺者可活,兗州世家也是如此。然首惡必除,此為底線,還是說——”
“你等之中也有與其存有的同樣想法之人?”
什么想法?當然是絕不能讓喬琰進一步推行書籍教義于天下的想法!
在已然被喬琰掌握的各州之中當然有這樣的人,他們此前不敢將其說出來,那么她便要讓他們在她今日的這番舉動落成后,更不敢說出來!
“我將審訊之事交由廷尉司負責,此外,黃司空。”
黃琬突然被喬琰點了個名,錯愕地抬頭,便聽喬琰說道:“廷尉隸屬于司徒下轄,但程司徒乃是兗州人士,不當插手此案,就勞煩黃司空代為督辦了。”
黃琬很想說,要按這么說的話,擔任廷尉的喬亭也是兗州人士。
但他又陡然意識到,喬亭因宗族關系的變遷,記在樂平喬氏名下,那就得算是并州人士。
而當廷尉隸屬于皇族之時,這場對于兗州世家的審判,也就越發彰顯著天子的旨意。
喬琰真是非要一個三公坐鎮此間,為喬亭在背后把關嗎?
不……不是的!
她這分明是要借著他黃琬這個典型,看一看天下世家的態度!
兗州世家已經用碰壁了個頭破血流,證明了喬琰在政令的推行上絕無一點回轉余地。
再度將兩州收入囊中的舉動,更是讓人沒有任何的底氣來對這位陛下做出質疑。
他若要逆流而上,只怕只有死路一條!
黃琬心中掙扎了一瞬,還是躬身回禮道:“謹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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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頭,袁紹也堪堪結束了一場條件艱苦的跋涉。
他雖然僥幸憑借著自己的鳧水能力經由濟水逃脫,但他彼時已經沒有下屬在側,也沒有了坐騎,要想成功回到冀州談何容易!
他平日也沒有隨身攜帶五銖錢的習慣,在早前還是甲胄在身的應戰狀態下,更不可能在身上攜帶這樣的東西。
唯獨能作為值錢東西的,正是他脖頸上掛著的一塊玉墜。
可這樣的東西倘若拿出來換錢,只怕下一刻他就要被人辨認出來身份,而后讓曹操的追兵給逮回去。
他哪里敢做出這等冒險的事情。
所以他也沒有辦法給自己置辦坐騎,只能徒步走回去。
衣服是他從農戶晾曬出去的里面拿的,食物就是他在野外采摘捕撈的。
得虧此時并非旱季,否則他只怕要渴死在路上。
更讓袁紹感到慶幸的是,他開始這段跋涉路程之時所在的定陶往北橫跨半個濟陰郡,就是東郡了,大概誰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會在這等處境下還經由濮陽附近而過,隨后渡河北上進入魏郡。
當他望見黎陽城關之時,袁紹接連緊繃了十數天的精神頓時松了下來,若非他緊緊掐住了自己的胳膊,他差點當場暈厥過去。
好在他還是憑借著求生的意志站在了黎陽縣中長官的面前。
因此地距離鄴城已不遠了,對方曾經在前往鄴城述職的時候見過袁紹,可即便如此,當他看到這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之時,他也還是差點沒敢確認袁紹的身份。
養尊處優的大將軍怎么會是他面前這個比此前看起來老了十歲不止的樣子?
袁紹更應該在此刻坐鎮鄴城,而不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這里。
但無論是聲音還是語氣,那都分明是絕不容人隨意假扮的存在!
黎陽縣長一邊令人將袁紹給攙扶著入內,一邊茫然又小心地問道:“大將軍,我聽聞三日前那呂布再度襲擾幽冀二州邊境之地,您此時不該在鄴城嗎?”
驟然聞聽這個消息,袁紹本就蒼白的面色頓時又成了青紅交錯了一片。
兗州的戰事失利、兗豫二州的丟失,以及這出從未有過的狼狽跋涉,已經讓袁紹的精神幾乎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偏偏在這個時候,還有人在這里咄咄逼人,又從冀州北部發起了進攻。
他一把將手中剛被端上來的熱茶給砸了出去,暴怒喝道:“呂布賊子何敢再犯我冀州!”
他罵的是呂布嗎?當然不是。
他痛恨的分明是喬琰。
喬燁舒她簡直欺人太甚!
406. 406(一更) 河內到手
要說袁紹這也不算是怪錯了人,呂布能在此時發起對冀州的進攻,當然不可能是他這位虎牙將軍的擅自決斷,也并非出自幽州刺史張遼的號令。
這等橫跨州郡的襲擾作戰只有可能是出自喬琰的安排。
今年元月的洛陽述職之中,呂布從喬琰這里接下的第一條指令,便是從今年的三月開始,每隔半月對著冀州邊境發起一起進攻。如今正是三月里,也便是呂布開始執行這個計劃的時候。
要說呂布也挺郁悶的。
他怎么都沒想到,喬琰對著呂令雎發起的邀約,居然會是回返長安應對王允這些蠢貨的刺殺,而這一出刺殺演化到最后,竟是成了喬琰的登基典禮。
呂令雎所負責之事,等同于救駕,呂布沒參與上。
大雍天子的登基大典,呂布也沒參與上。
那出頭一遭呈現在世人面前的煙花場景,呂布還是沒看到。
雖說這等“沒參與”,在天下各州相距甚遠的地理位置和喬琰登基的猝不及防面前,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待遇,但怎么說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但呂布這人沒頭腦有沒頭腦的好處,這等因沒能搶占頭功的郁卒,在此時已盡數轉化為了對冀州的戰意!
不能參與登基儀式無妨,參與這天下一統的最后一戰也好!
總算讓呂布有點滿意的是,在他這趟出行之前,他按照喬琰對他做出的指令那樣,在荀攸的監督之下完成了此行方略的抽簽,抽中的不是“引起對方防守注意后立刻折返”,而是和對面交手直到出現人員傷亡再行回返。
能打!
當年跟隨呂布殺入高覽軍中的騎兵早在這兩年間越發熟悉于這幽州地形,在此番突入之際也便更有了一派橫沖直撞的底氣。
何況,他還湊巧選擇了一個最好的進攻時機。
兗州局勢有變,袁紹帶著許攸親自前往,完全沒有對身在北部防線的沮授做出任何的交代,這讓沮授不得不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觀望南面動向上。
喬琰剛登基不久,又是代漢而立,必定要先將一部分精力用在穩定內部局勢上,不會以這樣快的速度發起對冀州的進攻,也讓沮授難免對北部稍有輕忽,反而認為喬琰會先確保洛陽八關周遭戰事結束。
呂布的這出意在襲擾的行動甚至沒有多少調兵的動靜,也就讓他這突然來犯顯得更加難以估料。
若非高順時刻提防著北面,以一種近乎嚴苛的方式對自己的戍防做出了種種安排,呂布這一遭南下來犯,只怕是要折騰出大事。
但此刻剛剛回返冀州的袁紹并不知道北面交手的具體情形,在聽到呂布進攻消息的一瞬間,他便想到了當年他不得不用田豐的家人去將辛毗和高覽給換回來的憋屈。
他這一路走來的心中郁結,在這等怨怒交加的沖擊下,讓他直接便暈厥了過去。
黎陽縣的這位長官覺得自己簡直是遭了無妄之災。
他沒在袁紹并無下屬跟隨,還是這般狼狽樣子出現的時候,對他做出什么身份上的懷疑,都已經得算是他在眼力上有幾分本事的證明了,在袁紹暈倒后,他也立刻朝著鄴城做出了快馬飛報,同時以車馬將袁紹送了過去。
饒是如此,當他抵達鄴城,被匆匆趕來的袁尚將父親給接過去,還是遭到了一頓劈頭蓋臉的指責,氣得他差點想封官掛印而走算了。
袁紹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他的問題嗎?
兗州方向的囚車途徑洛陽,或多或少也會有些風言風語傳到他這頭。
他原本還覺得袁紹親自前往兗州參與到這事情中,多少有點像是無稽之談。但先有袁紹的這個狼狽形象,后有袁尚不問緣由的斥責,又希望他對此事守口如瓶,只怕并非是空穴來風。
他冷眼看著袁尚將袁紹給接了進去,想到隨著這位三公子的長大,袁紹在幾個兒子的待遇上已表現出了越發明顯的偏私,更覺眼下這鄴城在風雨飄搖的局勢里還有其他不安定的因素。
但將袁紹接進去的袁尚可無暇顧及對方在想什么。
眼見父親以這等奄奄一息的樣子出現,袁尚已慌亂到了極點,卻總算還憑借著他那張長相頗佳的臉,看起來尤有幾分鎮定之色,也連忙讓人去傳喚了太醫令。
在等待診治結果的時候,他也趕忙讓人將身在鄴城的郭圖等人給召集了過來,只求在這等無人居住主持的情況下能從他們這里求來些幫助。
辛毗督戰河內郡前線,辛評身在青州,沮授審配坐鎮北面,許攸……許攸被押送往了長安,田豐又早已經投靠到了敵人的那頭,荀諶因荀攸荀彧的緣故近來頗得袁紹的猜疑,唯獨剩下的也就只有郭圖逢紀了。
雖說早年間父親便曾經和他說過,郭圖等人的話在局勢尚可的時候聽聽也就算了,倘若時局危急,便不能對他們的話聽信多少。
但袁尚怎么想都覺得,再不能聽信,總也是要比他在這里拿主意強得多了。
“荒唐!作為父親的子嗣,眼下你該當做的是支撐大局,而不是先懷疑上了自己的本事。”袁熙匆匆趕到之時,便見郭圖也已經到了,他連忙拉過了袁尚到一邊說道。
“你別說我是因為郭圖為迎合父親喜好親近于你,在這里危言聳聽,我是怕你折了父親的威信。”
袁尚咬了咬牙,“人都已經到了,你現在再跟我說有什么用,為今之計也只能是盡快讓父親恢復康健,將這局勢給安定下來。”
兗州豫州的丟失早已經在幾日前傳到了冀州。
在郭嘉將兗州世家一個個全數捉拿后,因心知袁紹還未回返鄴城,直接將這等“兗州歸附大雍”的喜報給往外傳達了出去。
哨騎自距離東郡鄰近的縣城出發,越過黃河故道試圖查探消息,卻遭到了鎮守在東武陽的夏侯淵的攔截,證明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而此刻袁紹的不知所蹤,早讓鄴城內部越發處在了一種驚疑不定的氣氛里。
只有袁紹出現在人前,才有可能讓這等人心浮動的狀態有所改變。
就連天子劉辯對著朝臣和鄴城軍民做出了冀州無事的說辭,在天子權威屢屢削弱的情況下,也已沒有了任何用處。
袁熙冷眼看著郭圖此刻暗藏的小心思,又朝著袁尚警告了一句,“你最好是這樣!”
好在,前去為袁紹檢查身體狀況的太醫令對他們給出的是個好消息。
袁紹的身體底子還是在這里的,只是因為經歷了急行軍和缺衣少食的跋涉行路,有些疲累過度,又因為驟然聽到了另外一方戰場上出現了變故,在怒急攻心的情況下,這才出現了這樣的表現。
只需要調理進補上兩日便應當無妨了。
但最好是不要再在此時對他做出什么太大的刺激了。
可袁紹置身大將軍這樣的高位上,又是立足擁躉漢室抗衡喬琰的“頭號人物”,所承擔的那些責任哪里是他能說卸任就卸得下去的。
當袁紹好不容易在經由了一番調理清醒過來之后,他便聽到了下屬來報,天子親自前來探望他的病情。
其他人前來見他,都可以暫時由袁尚袁熙來代為接見,也在袁紹那些謀士的建議下做出合適的應對,可劉辯親自到來,他們卻不可能將其攔截在外面,用袁紹還在病中將其給搪塞過去。
天子親自問候臣子病情的情況,向來是很少出現的。
最近的一次,可能還是在故太尉喬玄行將病故的時候,漢靈帝劉宏總算是有點良心發作,前去見他一面。而這一出拜訪多少也有些因喬琰而起的緣故。
按說這還得算是臣子所接到的殊榮。
不過當劉辯踏足袁紹的居室,來到他這病床跟前的時候,剛醒過來不久的袁紹看著自己面前出現的劉辯,著實很難感受到這是何種與旁人有別的優待。
只因在見到袁紹此刻意識清醒的時候,劉辯揮退了左右行到袁紹面前,臉上的慌亂不帶有任何一點掩飾,在握住了袁紹雙手的那一刻,他喟然嘆道:“大將軍,何至于此啊!”
是啊,袁紹也很想知道,他們怎么就落到了這樣的一個地步了呢?
原本就只有四州領地的天子,在此時甚至只剩下了兩州的地盤,和身兼兩州州牧的位置也沒有什么區別,甚至還要將底下的權柄按照大漢朝堂的官職劃分給分派出去。
冗余的官員體系并不能在此時讓劉辯繼續保持著大漢天子的尊榮,只會因為地盤的又一次縮減而越發讓人感到了一陣日薄西山的絕望。
袁紹覺得這大概不是他的錯覺,在劉辯的身上已經越發難以感到什么王室貴胄的氣度。
他更像是個試圖攥住舊日榮華的小丑。
而在劉辯的眼中,袁紹隱約看到了他此刻的樣子。
險些將他擊潰的不是孤身行路的疲憊,而是他明明該當憑借著家世背景,打從一開始就走在所有人的前頭,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手扶搖而上,最終挾這等鯨吞四海的豪情將他一步步蠶食。
他明明在兗州地界上能得到這樣多的支持,卻好像這些支持與聲援都是可以被一擊即破的空中樓閣。
兗州是這樣,冀州呢?
當他聽到呂布進犯消息后的一瞬間,腦袋里充斥著的唯一念頭便是——
他當真還能憑借著這最后的兩州,做出什么力挽狂瀾的舉動嗎?
這讓他從外貌到心境都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卻在時局裹挾之中根本無法逆流而上。
也正是在他試圖從倒影里尋找到一點希望的時候,他聽到劉辯用仿佛在尋求救命稻草的聲音問道:“大將軍,我們眼下該當何去何從呢?”
除了青州以東的那片海域之外,他們所掌控著的地盤已經全部被喬琰所包圍。
而就算是渤海,也跟幽州的遼東隨時可以通過海上艦隊相連,并不是乘桴浮于海便能逃出生天的。
在喬琰曾經令船只自徐州出發北上遼東并且得手的戰績面前,劉辯哪里還敢抱有什么僥幸的心理。
他試圖在此刻從袁紹這里得到一個讓他稍稍安心的答案,比如說他們還是可以如先前所計劃的那樣,讓天下的漢臣響應起他們的號召,也可以通過進攻并州奪取喬琰發家的大本營,來給自己爭取到一塊重掌天下的跳板,又或者是還有什么其他的可行之策。
這讓他看起來越發不像是一位帝王。
可他從袁紹這里得到的只是這樣的一句話,“陛下先不能亂,這世上但凡還有一個漢臣,都會為陛下盡忠效命的。給臣兩日的時間休養妥當,便為陛下謹慎謀劃。”
劉辯看了看袁紹此刻蒼白的面色,深知這的確不是他強人所難的時候。
兩日便兩日吧。
兗州豫州的戰局收尾和權力交接,怎么說也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這兩日的時間他們應該等得起。
可在瞬息萬變的局勢里,袁紹合該一日都不能耽擱地加緊對各方隘口的戍防,又哪里還有什么兩日的時間可以用來給他逃避現實。
不錯,在袁熙看來,袁紹的這出表現就是在逃避。
奈何無論是他還是坐冷板凳的荀諶,在袁紹這里的話語權都不高,無法對他做出什么勸阻,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郭圖對袁尚做出了個建議,讓他迎合著袁紹的喜好做個孝順父親的好兒子,以這等方式讓袁紹振作起來。
“這等所謂的天倫之樂,與其說是在讓大將軍振作起來,還不如說,是在讓他越發覺得自己可以暫時躲避進這后宅之內,只記得自己是一個父親,而不是大漢的大將軍。”荀諶搖了搖頭,在心中感慨道。
世家的各方勢力買股,讓他在早年間投效在袁紹麾下。
但當荀彧荀攸荀悅,甚至是在喬琰登基前就已經過世的荀爽,都在她登臨天子位置前便做出了真正意義上的立場抉擇,這個買股早已經沒什么意義了。
可惜眼下還不是他能離開鄴城的時候,就像太尉楊彪其實也因為楊修的態度有了意圖卸任的想法,但袁紹逃避歸逃避,還是不會在此時將他們放走。
罷了,便再多看幾日好了。
但就連荀諶都沒想到,驚變會來得比他想得還要更快。
幾乎就是在袁紹醒來之后沒多久,洛陽守軍全線調度往北面戰線,自孟津渡河。
并州方向的駐軍與河東郡的守軍會合,同時東行入侵河內郡。
這是在喬琰的指令下發起的一出強勢進攻,要將這司隸校尉部缺漏的最后一角給奪取回來!
張郃于前線告急之間,一面讓人往鄴城方向送出了急報,希望盡快能得到兵力的增補支援,另一面又朝著朝歌的方向發出了調兵的指令,著令王匡將河內守軍全部推進到河內、河南尹與河東郡的混戰中心。
可當張郃的下屬帶著他的那封調令抵達朝歌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個要命的消息。
王匡跑了!
是直接丟了官印就逃跑,只連夜帶走了家人,連財貨輜重和下屬都一個沒帶的那種逃跑。
張郃本就因為這出來勢洶洶的進攻感到頭大如斗,結果后方還突然出現了這種驚變,簡直是個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窘境。
“他為何要這么做?”張郃難以置信地問道。
現在在前線抵達著的是他張郃又不是王匡。
也還沒有兗州的兵馬北上進攻,直接打到朝歌來。
倘若鄴城方向的兵力調撥足夠及時,他們有這個希望能抗衡住這等疾風驟雨的進攻。
但王匡這一走,直接切斷了張郃的一方助力,那就當真不好說了。
前往朝歌的下屬回道:“因為……朝歌的兵卒沒了。”
王匡能不跑嗎?
在將河內郡的守軍交到了曹操手里后,他便小心地留意著兗州的情況。
曹操彼時的信誓旦旦,甚至是將兗州丟失可能也會歸罪于他這樣的說辭都端了出來,讓王匡不借兵也不成,可東西送出去尚且要過問去向,確認何時能被歸還回來,更何況是人呢?
然而讓王匡始料未及的是,兗州的局勢簡直可以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總歸最后的結果就是——曹操轉投了!
曹操這么一投誠,王匡借出去的兵卒也就當然隨著曹操的立場轉換而變成了喬琰的下屬,要想讓曹操良心發現將其還回到河內郡來,簡直是不可能的。
甚至還沒等到洛陽與河東都對著河內發起進攻,王匡就已經打定了跑路的主意。
他是絕不敢將自己干的蠢事告知于袁紹的。
以往他做了點什么結黨營私之事,讓常林等人朝著并州方向遷移,那充其量也就是些小打小鬧的戲碼,但他是斷送了河內郡的一部分保命兵力,甚至等同于做出了個資敵的舉動,在大漢已然處在下風的局面里,誰知道袁紹會不會在得知此事之后將他給砍了用來祭旗?
說起來還有點振奮士氣的效果呢。
他這會兒也不想著自己還能擁有什么富貴了。
想到自己早年間將喬琰給得罪了個徹底,就算將河內郡獻給喬琰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處,還不如跑了算了。
這天下之大,總還是有他容身隱居之處的……吧?
既然要跑得突然,那他也就當然不可能與張郃、辛毗提前做出知會。
所以等張郃令人找上他調兵的時候,他早跑了有好幾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行下效的特質在官場上尤其明顯,王匡這一跑,早年間就跟著他做事的那些個下屬也一并跑了個徹底,生怕因為王匡的潛逃,這份錯誤的罪責就要被歸咎在他們的身上。
于是沒人跟身在前線的張郃提前通報一聲,也沒人跟鄴城那邊說起這情況。
等到張郃派人去借兵的時候,什么都已經遲了。
這要讓他怎么打?
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帶兵打仗之人也當然無法在手中沒有兵力的情況下做出反擊。
倘若能有河內郡守軍的支援,拖到魏郡方向調兵來援的時候,張郃還敢在這個糟透了的局面下再堅持一段時間。
現在……
張郃的眉頭緊皺在了一起,便聽辛毗在旁說道:“張將軍并非有背棄大將軍之意,實是天意使然,為令麾下將士得保平安,不得不做出了抉擇,想來世人言論中也不會說您一句軟骨頭,只會說您這是棄暗投明之舉而已。”
他冷然抬眸朝著對方看去,問道:“你是要讓我投敵?”
辛毗其實也沒料到,河內郡的局勢居然會因為曹操的橫插一腳而壞到這個地步,但因他早前就給喬琰送出的那封書信,他在面對著張郃質問的時候,堪稱氣定神閑。
他回道:“我說了,這是棄暗投明。”
張郃隱約從辛毗的語氣中聽出了些特殊的意味來。
辛毗可能不是在知道了王匡做出此種舉動,令他們在河內郡的戰況變成了眼下這等無力回天的狀態,這才做出了這個棄袁投喬的決定,而是早有了這樣的心思。
可想想這兩年間袁紹對辛毗做出的猜疑,甚至將他從北部戰線給調走,他會這般行事也不奇怪。
在外頭進攻的號角之聲越發響亮,而己方的營地內卻是一日比一日減少的兵卒現狀面前,張郃心知,自己也沒有猶豫的余地了。
“我等——投降大雍。”
——————
或許就算袁紹沒在家中休養這兩日,河內郡的戰況也還是無法被挽回了。
只因從鄴城方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聚攏起這樣多的人力,對著河內郡發起支援。
以兩州之力對抗天下其余各州何其艱難!
那勢必會出現窮兵黷武的情況。
今歲的天時好不容易能讓冀州青州的民眾期待一個好收成,在此時都已迫切地投身到了土地耕作之上,要在倉促之間發起征兵,很難不引發民怨。
不過還沒給袁紹這個征兵的機會,在他終于出現在朝堂上的時候,他便見到一封緊急軍報直接呈遞到了面前。
同時抵達的還有一位從洛陽前來此地的……使者。
都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可當此人開口之時,袁紹便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心,極力讓自己保持著清醒。
從對方出現開始就生出的不祥預感,在那一句句話說出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司隸校尉令我前來對袁將軍致以謝意。”
致謝?
這話聽起來可不像是荀彧會說的話,反而像是喬琰的促狹口吻。
說不定是因為她此時身為天子不便說這樣的俏皮話,干脆掛上了個荀彧的名頭。
“一謝袁將軍麾下的王太守將河內守軍借給了曹將軍,助力其平定兗州內亂,也令其無法對張儁乂將軍做出支援,選擇棄官而逃。”
“二謝袁將軍栽培下屬,令其通情達理,明斷時局。張儁乂將軍與辛佐治無有援軍,不得已轉投洛陽,自此河內郡重歸司隸校尉部統轄,不再與其他各郡有別。”
若說當袁紹聽到這里的時候,他的心中已然是一派氣血上涌,那么當最后一句話說出的那一刻,他幾乎要被氣吐血過去。
“三謝袁將軍為使漢室基業延續,保全性命逃回冀州,毅然舍棄了許子遠先生,令其落于我軍重圍之中,感念數年間袁將軍對其器重,他有長文一篇,印刻于樂平月報之上。”
“今日到訪中一并送上,請袁將軍品鑒。”
品鑒?什么品鑒。
這只怕是一篇能將他氣得七竅生煙,也將遮羞布全部揭下的東西!
407. 407(二更) 功過評說
如果說王匡逃走、河內易主的消息,已經在猝不及防間給了袁紹又一出直擊要害的打擊,那么許攸的這篇文章,就是直奔著雪上加霜而來的。
當年的許攸還曾經在鼎中觀里品評喬琰的那出《州牧封建論》的時候說,她的論點分析還算到位,痛斥于劉焉的用詞上卻著實不夠毒辣,可想而知他是個何種風格。
這篇文章還未出現在袁紹的面前,他都能想到,被他以那等方式舍棄的許攸,到底會用何等犀利的言辭來對他做出抨擊,以報他當日險些喪命、又被人押解到長安論罪之仇。
但讓袁紹有些驚疑不定的是,當他的手中拿到那份被使者分發出去的月刊樣稿之時,在由許攸撰寫的那一頁文章上赫然寫著幾個字。
【后漢大將軍袁紹功過小傳】
袁紹:“……”
后漢這種稱呼,儼然是站在了大漢覆亡的角度所產生的。
可明明鄴城朝廷尚在,這等稱謂的出現簡直像是喬琰那邊已然處在了勝券在握之中。
而所謂小傳,更應當在人死了之后才出現,偏偏出現在了這里!
許攸這混賬是沒寫什么與袁本初絕交書,或者是討袁氏檄,但他寫的這東西,在陰陽怪氣上簡直是更勝一籌。
更何況,想想看吧,樂平月報的三月刊上極盡所能地將喬琰登基的場面記載其中,于是這還未正式發行的四月刊上便將大漢指為前朝,這其中的諷刺之意簡直溢于言表。
饒是許攸在開篇之時先寫的是袁紹的出身家世,以“勢傾天下”來形容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以“有資貌威容”來形容袁紹本人,都沒能讓袁紹有任何一點放松戒備的意思。
果然在第二段中,許攸便寫到,袁紹早有天下將亂之明斷,故而以并州為汝南袁氏長保富貴之地,為張懿謀并州刺史之位。
可惜張懿此人在并州蝗災中辜負了袁紹對他的期待,被大雍陛下給拉下了馬去。
不過這出舉措上的失敗并沒有影響到袁紹致力于讓汝南袁氏穩坐高閣的決策。
趁著中平四年的度遼將軍選拔,袁紹將袁氏門生代表韓馥塞進了比試的隊列中,并助力于其脫穎而出。西園八校之中也多有類韓馥者。
【袁氏富貴無極,盡在謀劃之中。】
【及靈帝將崩,帝有誅大將軍何進之意,袁紹乃諫大將軍曰,可召四方猛將及諸豪杰,使并至京城,以脅天子。座中有陳琳、鄭泰等辯駁其言,袁紹尤固己見,云董卓實非叛逆,不過西涼一匹夫爾。何進然之。】
【……紹與其兄弟謀劃,以火燒洛陽北宮之舉迫宦官并皇子外逃,又會盧植領兵策應于京師,紹乃助于董卓入京握持北軍,盧植敗退外逃。然董卓為禍,袁紹亦逃。】
這些話說得誠然客觀,甚至讓袁紹都將彼時漢靈帝將要駕崩之時的洛陽境況給回憶了起來。
可這樣的一番“事實”,哪里是能以這等史書筆法記錄在報紙上的!
一想到喬琰治下的民眾因為急就篇的緣故多有啟蒙之人,一想到這份月報的發行數量已到了極為可觀的程度,袁紹就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在許攸的這番描述中,他看似沒對袁紹做出任何一點評價,可在許攸的筆下,袁紹對何進做出的建議和助力于董卓在洛陽站穩腳跟這兩件事,已經足夠他遺臭萬年了。
而這還只是許攸所寫的一個開頭而已。
那討董之戰中的拖延時機與向喬琰借糧,那奉迎天子于鄴城意圖號令天下群雄的謀算……
還有,那場失敗的兗州之戰。
對此許攸倒是沒有用什么夸張的筆墨來記載袁紹是如何給各方世家畫出大餅的,也沒對袁紹是如何做出的進攻決斷做一渲染,只是在其收尾之時以異常平靜卻犀利的筆調寫道——
【逃兵途徑定陶城下,有曹仁得命戍守于此,紹不敵,乃奪許攸坐騎而逃,遁入濟水,歸于鄴城。】
【往后之事,非我所見,不可妄言。】
【君有生路,我有前路,各不相欠,聊以此傳記敘往昔,無有歪曲事實之處,以供來者評說。】
以供來者評說……
什么來者?大約便是后世撰寫史書之人。
以樂平月報這等廣泛傳播的文字媒介,還真能作為史書參考的史料。
這一句話是真狠啊!
殺人不見血的文字,簡直莫過于許攸的這一出了。
當所有人看完這篇文章的時候,在場幾乎陷入了一種令人感到窒息的沉寂之中,就連吞咽唾沫的聲音都顯得無比的清晰。
他們也下意識地都將目光集中在了袁紹的臉上。
因袁紹從那使者的手中將報紙給接了回去,此時并不是站在隊首面朝天子的狀態,而恰恰是面對著他們,并不難讓人看清神情。
他本就不好看的面色已經徹底變成了鐵青一片,額角的青筋也有一瞬緊繃到突起。
要不是此刻身在這鄴城朝廷的朝堂之上,眾人簡直要懷疑,他會不會在強烈的憤怒之下將手中的這份樂平月報給撕成兩半。
可惜袁紹沒有喬琰那等印刷的手段,也沒有她在數年之間鋪設月報名頭的累積,以至于無論是當年的欠債還錢之事、田豐前往并州充當臥底之事,還是今日許攸的這出“紀實文學”,都無法用相似的方式做出還擊。
更可怕的是,許攸所寫的樁樁件件分明都是有其他人證的。
誰也沒想到,這位多年來對袁紹一心擁躉的謀士,會在此時發出這樣致命的一刀。
周遭的視線里除卻對袁紹到底要如何還擊的疑惑里,也難免摻雜上了幾分對這位大將軍的質疑。
袁紹不會看不到這種無聲的情緒。
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說兗州、豫州以及河內郡的丟失,是他要面對的正面戰場損失,那么樂平月報上單獨給出了一個版面的長文,就是側面戰場的交鋒。
他已經輸了前一場,絕不能再輸掉后一場了!
無論是他的尊嚴還是他所處的位置,又或者是他所代表的世家利益,都絕不允許他在這等已然弱勢的局面中收手!
當那份勃發的怒火逼近到嘴邊的時候,他忽然將其壓制了下去,轉頭朝著這位使者問道:“多謝足下將其告知于我等此文之存在,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在他這話說出的時候,袁紹的氣勢倒是無端地抬高了一個層次,令人陡然驚覺,他倒是還未曾將自己的體面和大將軍威風都徹底因對手的打擊而丟棄在后。
楊彪不由皺了皺眉,倘若他未曾聽錯的話,袁紹這話里的意思,倒像是要找這使者的麻煩,以間接來給喬琰那頭一個下馬威了。
但這個前來傳達消息的年輕人,卻仿佛渾然未覺袁紹此刻表現出的威逼凌迫之意,依然保持著不卑不亢的態度回道:“在下淮南劉子揚,敢問大將軍有何指教?”
這個名字說出的那一刻,袁紹的眸光頓時一凝。
劉子揚,劉曄?
怎么會是他?
喬琰派出其麾下的大多數人前來出使鄴城,袁紹都可以在大雍覆漢的罪名面前,不必顧忌以何種手段來對付對方,唯獨劉曄這一類的不行。
只因他也是個漢室宗親!
漢光武帝劉秀之子劉延的后代!
袁紹但凡還要捧著劉辯在天子的位置上,繼續打著遵從漢統的名號,他就不能擅動漢室血脈。
何況,劉曄還不是尋常的漢室宗親。
許劭在避禍南方之時曾經對他有過“佐世之才”的評價,絕不遜色于那王佐之才的說法。
縱然其在此前并未涉足于政壇,將許劭的這個評價落到實處,那也已讓他的身上籠上了一層名士的光環。
也讓他成為了一個袁紹更不能動的存在。
袁紹并不知道,劉曄的出現乃是因為喬琰在令人尋找許劭的時候正好遇上,將其帶往了洛陽,在荀彧收到喬琰指令讓人前去三謝袁紹的時候,劉曄主動請纓接下了這個任務。
他只知道,他本欲尋一途徑發泄的情緒再一次遭到了堵截,此刻心口一團長久不散的郁氣四下沖撞,幾乎讓他的喉嚨口都彌漫上了一層血腥味。
他費勁地讓自己用盡量平和的語調問道:“子揚乃是大漢宗室之后,為何效命于賊?”
劉曄回道:“袁公不予辯駁子遠先生所寫是真是假,反問我為何效命于賊,倘若并非是一出本末倒置之舉,這何人為賊,好像已然清楚了吧?”
他朝著上首的劉辯拱了拱手,“致謝已送到,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告辭。”
袁紹仿佛是個雕塑一般當即定格在了原地。
劉曄丟下的這句“何人為賊”簡直是扎人心肺得厲害。
他這一句話,很難不令袁紹手中那張樂平月報上許攸寫下的文字,又再度在他的腦海中快速閃過了一輪,以一種更加犀利的姿態將他批駁了個體無完膚。
以至于在這樣的審判之中,袁紹甚至沒能來得及讓人將劉曄給攔截下來。
直到散朝之后,在被人攙扶著回返到大將軍府的路上,袁紹才勉強從那稍有幾分恍惚的情緒里掙脫出來。
郭圖趁著此刻問道:“以明公所見,我等是否要將許攸此人的家眷鎖拿下獄,論其罪責?”
要說許攸的親戚里能被光明正大問罪的還真不在少數。
許攸他貪嘛,不僅僅是他貪,他的親戚也貪。
可袁紹哪里還有這個追究的心情!
人人也都會在此時看著他在收到許攸那張文字后的表現。
朝堂上他面對劉曄發問的啞口無言,并不代表著他會徹底認下這些罪狀。
可他若是在經由了許攸的背刺后當即將他的家人給拿下了,只怕人人都會覺得,這是他在被人揭開了短處后的惱羞成怒舉動。
他瞪了一眼郭圖,回道:“不必管許攸這混賬的家人,但也休想讓他來將家人接走,除非他自己親自前來!”
但許攸怎么會在徹底得罪死了袁紹之后,做出這等回返鄴城的送死舉動呢?
“還有那王公節……也別找了。”袁紹一字一頓地說道。
在今日之前,袁紹是真不知道,曹操兵臨平丘城下的兵卒里居然還有河內郡的人手,又因兗州的易主,讓王匡在驚懼之中選擇了遁逃。
可他到此時才知道這個消息還有什么用!
王匡的失職竟已令張郃與辛毗在孤立無援中不得不投敵求生!
也成為了劉曄作為使者羞辱于他袁紹的把柄!
再找王匡有什么用,難道要在將他找到后做出問責,以圖河內的丟失有罪人可論嗎?
放眼這雙方對峙的局面,此舉和自取其辱當真沒有什么區別!
與其做這種無謂的時候,還不如一面增派魏郡與河內郡交界線上的守軍,一面……
“告訴陳孔璋,我要的那篇檄文,三日之內必須出現在我的面前!”
早在喬琰登基的消息傳到鄴城之時,袁紹便已經給他下達了這條命令,甚至在劉辯的聚眾議事中說,必定讓劉辯能憑借著陳琳寫下的聲討喬琰之詞,有著更勝一籌的聲威氣勢。
但因他之前的兗州一行,便難免疏于關注此事。
現在卻不能在拖了!
“三日……”陳琳收到這條消息后喃喃道。
以陳琳這等錦繡文章盡在心中的才華,要寫下一篇檄文根本不需要三日。
他只是在此刻難以避免地想到許攸的那篇文章。
當年引四方軍閥入京的建議的確是由袁紹提出的,彼時他還以“即鹿無虞”之說提出了辯駁,可惜袁紹在何進心中的分量顯然是要比他們重得多,哪里能勸說得住他變更決定。
如今重敘舊事,倒是覺得這等自欺欺人的行事作風,早在當年便已有了征兆。
他剛想到這里,執筆的那只手便不由一抖。
一滴墨痕當即暈開在了他面前的紙張上。
“不,不能這么想了。”
他既然還站在袁紹的立場上,也相信漢室尤有興復的可能,就不該在這撰寫檄文之時有這樣的質疑。
若讓這等情緒干擾到他的書寫,他交出的會是一份何等不倫不類的答卷!
他伸手一把將面前的紙張團作了一團,丟在了一旁的紙簍之中。
望著面前那張重新歸于潔凈的紙張,他又停頓了良久,這才落下了手中的筆。
——————
而此刻的長安城中,比起陳琳那頭的落筆猶豫,喬琰在寫下那封對新近投誠而來之人的委任之時,便堪稱是落筆如飛。
無論是謀奪兗州,將曹操給勸降,還是拿下河內收復張郃,雖然這背后都有著若干意料之外的因素在其中干擾,讓其過程并不能完全為喬琰所預測到,但這等蕩平天下的進程中都已是時局之必然。
對曹操和其下屬謀士的安排,連帶著對張郃的安排,都已在她的心中有了一番思量。
昨日她還和程昱針對此事做出了一番商榷,最終將其敲定。
張郃曾為袁紹舊部的緣故,令其與舊主對敵難免不妥,這與當年令徐榮直接參與進討伐董卓的作戰中那個情況并不相同,便不必讓張郃參與進對峙袁紹的戰事之中了。
但對方投效于她,她又必須對其給出相應的委任,以顯示重用。
歷史上的張郃在官渡之戰中自袁紹麾下投至曹操處后,能躋身曹魏五子良將之一,絕非等閑將才。可惜袁紹沒能如歷史上一般雄踞四州,北征幽州,已是令張郃少了不少征戰的打磨,在他到了自己的手里后,可不能繼續埋沒了。
喬琰寫下的是兩道委任,由其任選其一。
一條是敕封其為定西校尉,因陸苑已得她委任重啟西域都護府,手下正缺將領,張郃正好填補上空缺。
說這是空缺,乃是因為此前就任張掖太守的馬騰,在求生欲上和荊州的劉表也著實不逞多讓了。
劉表在喬琰登基的消息傳來后,自請由荊州牧改任荊州刺史,以便與其他各州的情況統一,馬騰則自請卸任張掖太守的位置,入朝為京官養老。
在幾日前喬琰批復通過了這個決定,并令馬騰之侄馬岱繼續效力于徐榮麾下。
將張郃調度至此,補上馬騰離任后的武力空缺,顯然可行。
另外一條則是令其投身遼東戰場,待遼東郡與玄菟郡軍民一心后,動兵征伐高句麗與扶余。
公孫度就任遼東太守后與扶余和高句麗所達成的主從關系,在經由大漢換成了大雍的朝代變遷后,能否繼續維持下去,還應當說是一個未知數。
與其寄希望于他們能有這等和劉表、馬騰一樣的覺悟,還不如在恰當的時機做出武力征伐,將這片現代該當算是黑龍江、吉林以及內蒙古一部分的土地,給徹底收回到境內。
張郃為北方戰將,要適應起這樣的環境,顯然要比其他人容易。
這出二選一里的任何一項都伴隨著可以預見到的戰功,對張郃來說都不算苛待。
至于早已表達了臣服之意的辛毗,還是暫時留在長安為好。
辛毗是已投降了,可辛評還在袁紹麾下呢。
固然眼下的情形和田豐彼時的情況不同,袁紹遇此危局,也絕不能因辛毗的“被迫”投敵而對其做出懲處,讓自己本就在許攸這出打擊之下開始潰散的士氣再遭到一次重傷,辛毗也還是不要明目張膽地做個軍師為好。
反正長安城中弘文館選拔取士尤在籌備之中,辛毗這等與本為敵方謀士的存在,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合適于做個出題人。
等到天下歸于一統,四海之間尤有征戰之地,也不愁沒有他的用武之處。
而后便是曹操和他的下屬。
陳宮和那些兗州世家的罪名清算,都已在喬亭主理、黃琬督轄的情況下開展。陳宮既不愿意效忠于她,變更其對于道義君臣的認知,那喬琰也只能成全他以身殉道的想法。
總歸曹操和其宗族,以及滿寵、棗祗、樂進、鐘繇等下屬能順利被納入她的麾下,便已是一筆堪稱豐厚的財富。
棗祗這位在兗州地界上的屯田校尉,完全可以隨同田疇一并效力在秦俞這位大司農手下,為明年依然酷烈的天災提前做出籌備。
滿寵在此番兗州之變中表現出的決斷分析能力讓人尤為驚喜,因袁渙不適合出任豫州刺史的緣故,喬琰其實屬意于由滿寵擔任。
但滿寵的年齡和履歷難免讓人質疑他能否坐穩這個位置,故而先將其調入廷尉麾下作為屬官,再打磨上兩年后再行外派。
至于同屬文官的鐘繇,喬琰意在令其南下荊州協助于劉表整頓荊州境內事務,分薄荊州世家在其中的影響力。
而作為曹操族人的曹洪、曹仁、曹純、夏侯惇與夏侯淵,正如曹操此前所猜測的那般,將會被分派到各州補充戍防力量,余下的樂進于禁李乾李典等人,則協助郭嘉和改任兗州別駕的袁渙完成兗州的防衛之事。
最后,便是曹操的安排了。
喬琰提筆,在敕封詔書上寫下了末尾的一行字——
【以討逆事拜車騎將軍,非戰時除,屯兵河內,侯詔兵進冀州。】
不是她令郭嘉和曹操說的“征西不晚”里的征西將軍,也不是當年沈亭會見之中喬琰以玩笑的口吻所說的征東將軍,而是一如曹操在鄴城朝廷的那個官職。
車騎將軍!
對于降將來說,這是絕對的高位!
但這并不代表著,喬琰打算令鄴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能在轉投到她麾下之時沿襲其原本的職務,若當真如此的話,等到攻破鄴城的那一刻,朝堂上的情形可就要亂套了。
在那句“非戰時除”里,已暗藏了喬琰的第二重態度。
她對曹操是仍有一番考驗的。
車騎將軍主掌征伐背叛之事,若非漢末這等動亂的環境,本不是個常設的軍職,如今她也只是恢復了其原本的規則,在有具體戰事時候才做出委任罷了。
在非戰之時,具體將其安放在何種位置上,就看曹操的表現了。
程昱在聽聞她的這出安排后問詢于她,為何并不介意于將曹操安放在這攻伐冀州的位置上。
這份蕩平天下最后二州的戰功,無疑會令曹操的身上多出一份立足于大雍朝堂的資本。
對此喬琰是這么回復。
她有這個自信,兗州或許會是更傾向于曹操的兗州,但將她送上這天子寶座的大雍子民卻是心向于她喬琰的。
她若連放手令曹操出戰沙場的底氣都沒有,又何必讓郭嘉用這樣一句“英雄惜英雄”的話去說服曹操來投!
這天下一統的最終戰,她無懼于任何人的圍觀。
只因攻入鄴城王庭的第一步,必定由她親自邁出!
408. 408(一更) 委任后續
在三日之后的朝會上,喬琰便將這番委任給宣讀了出去。
對于曹操的安排,在場眾人中雖然還有些心存疑慮的,但想到曹操的這些下屬都已經被調度去了各處,能掀起的風浪相當有限,也都并未對此提出質疑。
唯獨有些特殊的是——
陛下屬意于在兗州權柄交接之間表現尤為優異的滿寵,在兩年后出任豫州刺史的身份,又因兗州已地處和鄴城朝廷之間的交戰前線,將袁渙給征調北上協助于郭嘉盡快平定兗州民生。
那么,豫州要交由誰來管理?
固然豫州已可算是處于腹地,也與司隸緊鄰,該有的主持政務長官總還是要設置的。
“以諸位看來,崔州平可能勝任此職務?”
崔州平,崔鈞?
喬琰朝著下方的眾臣看去,開口說道:“自四年前弘文館建立,崔州平位居其中選拔者行列,為使賢才合乎朝堂所需,于各項政令舉措均了然于胸,令其趕赴豫州,正可著手重塑秩序,推行我大雍政令,諸位以為如何?”
這理由的確可以服眾。
更何況,在崔鈞尚未來到長安之前,他還先于并州協助崔烈處理過一陣并州政務,還可算是喬琰的直系班底。
而在喬琰的未盡之詞中,眾人也不免看出另外一個信號。
就像是當年的弘文館四館主的人選定奪上需要考慮到各方士人的地域派系一般,在今日也是如此!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鈞出任豫州刺史這等高位,在喬琰行將兵進河北之時,正是對河北士人釋放出的又一個友善信號!
冀州將領,以張郃為代表行將被她委以重任。
冀州名士,以崔鈞、田豐為代表,或為一州長吏,或為謀士指揮。
這是恩。
而兗州地界上的恩賞重懲兼備,讓人不必懷疑喬琰會否在目標轉向鄴城之時有何種過于仁善的決定,她在此時對袁紹再不留有余地的打擊,也正是出于這等目的。
此外,崔鈞的士族出身,也無疑是對近日里長安風云的回應。
能自這等變更后的規矩里穎脫而出的,依然能在這位大雍天子的麾下平步青云,這便是當今的規矩!
是順勢而為還是非要抱殘守缺,便請各方自行斟酌了。
“這股反抗的潮流其實并不會因為兗州世家子弟作為這個典范而停止,只是會暫時隨同恩威并施的舉措被遏制下去,所以……”
“陛下還不能行差踏錯任何一步。”在喬琰身邊的蔡昭姬接話回道。
“是啊,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漢朝初年是如此,我們如今也是如此。”
喬琰負手慢慢地朝前走去。
桂宮在她登基前后只將此前被炸藥轟炸垮塌的宮門做出了修繕,并未對其中的宮闕做出何等加建翻修,比起洛陽那頭的皇城還少了些氣派。
這并非是長安朝廷出不起這筆修繕的費用,而是,雖說她在長安繼位,但在長安和洛陽之間,她還是更屬意于將都城選定在水網條件更為發達的洛陽,將長安作為控制西部咽喉的要害之地。
只不過兗州初定,冀州未下,天下也還未曾徹底接受大雍取代大漢的位置,貿然做出遷都的舉動未必是天子坐鎮于前線的魄力,反而會帶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連官員的委任都需要以這等方式精打細算,唯恐出現什么問題,更何況是更換都城這樣的大事。
且先不急吧。
“說起來,陛下打算以哪位武將駐扎于河內?”蔡昭姬好奇問道,令喬琰從關于往后都城遷移的思量。
對這些朝堂上的官員來說,這征伐天下的進程里喬琰要以何人來出戰,都應當自有一番自己的深思熟慮,本著術業有專攻的道理,他們著實不必多加置喙,反倒是有可能提出了什么不當的建議。
但昭姬眼看喬琰此刻因散朝的緣故,臉上多了幾分比之平日里輕快的神色,便順勢問了出來。
曹操的武將舊部中,與他有親屬關系的,只有曹純和曹昂最后被定在駐扎于河內郡,與他無有親屬關系的,幾乎都還留在兗州地界,應當還得配備幾位將領才是。
可惜此刻還能調度到此地的人手好像不多。
徐州、并州、幽州武將對冀州、青州正處虎視眈眈之時,益州正值內部平亂的尾聲,不會做出隨意的調度。
呂令雎已又按照喬琰此前的囑托回返了遼東,繼續與烏桓各方部落打交道,以侯喬琰對她的八月安排;趙云因光祿勛之位也暫時留于關中;徐晃則已隨同郭嘉進入兗州地界,平衡原本隸屬于兗州的將領和新增設的守軍將領權力……
這么一看,剩下能用的只剩了寥寥幾人。
讓蔡昭姬有點意外的是,她旋即聽到喬琰回道:“這件事你倒是說得巧,我昨日還在想,此事與你有些關系。”
“與我?”蔡昭姬一邊發問,一邊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自覺自己可沒有什么投筆從戎的天資,總不能是讓她以筆作刀便殺到那前線去了。
好在喬琰的下一句話便給她解了惑,“樂平月報的四月刊上,除卻許子遠所寫的袁本初傳記,留一個版面刊載一條消息吧,就說河內郡有將領之缺,有意于此職位者可前往光祿勛處毛遂自薦。”
“就當……這是一出武將的選拔好了。”
“在方今已不缺武將的情況下,我所要的已不是空有一身蠻力的莽夫,畢竟也不可能在這等勇武之能上超過呂奉先,我要的是于時勢有一番自己理解、起碼粗通一二文墨、也深知如何在此時抓住機遇之人。”
蔡昭姬敏銳地意識到,這很可能不會是喬琰唯一一次以這等方式選拔武將,而河內郡正處毗鄰冀州魏郡的作戰前線,卻勢必能讓她這第一次的選拔對著還未出頭的武將有著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陛下放心,這條招募的文書,我知道該當如何寫了。”
蔡昭姬也忍不住又笑了笑,說道:“我原本覺得,因陛下登基,我這樂平月報之上的種種用詞必得越發字斟句酌,壓力著實不小,現在看起來,已有三成的內容不必我親自來想了。”
喬琰嘀咕了句:“可能不止三成吧……”
她這話說得小聲了些,令蔡昭姬并未聽清她此刻在說的內容。
不過喬琰又已轉換了話題,讓她也暫時不必去管是否錯過了要緊的消息。
“我還有兩件事想交由你去辦。”
“其一便是,自昌言現世至今也已有半年的時間了,眼下的頭號大事雖是抗衡袁本初,但經傳典籍的發行關乎印刷產業的運轉,也不必為此停頓,這一次我不會給出一個標準的答案,由你擇選出三兩合適的書籍作為隨后發行之物。”
“這個書籍的選擇必要在朝堂之上以奏章的形式上呈,也是你就任少府之后的第一項考驗,不要讓我失望。”
蔡昭姬聞言重重地點了點頭。
為了讓她力排眾議地坐在這個少府的位置上為她效命,喬琰甚至對少府的官職做出了那番簡化,蔡昭姬便絕不會辜負這份良苦用心。
在造紙與書籍印刷的技術都還在以日新月異速度進展的時候,書籍刊印發行乃是一項長期的事務,不能每次都由喬琰來想何時出何書最能順應時勢。
“其二則是,我想給你找兩個幫手。”
和彼時推行山河錄的情況不同,這次喬琰可不是要讓伏壽憑借著其所負責的的治水之事,和蔡昭姬再次聯合編纂書籍。
“兩日前,曹孟德送了一封書信到我手中,自請將家人送入長安。這是否得算是送來為質姑且不論,正好子桓跟隨伯喈先生身在長安,還能與親人團聚。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昭姬不妨在空暇之余登門拜訪一番那位丁夫人吧。”
“兗州之亂中,滿伯寧建議丁、卞二位夫人在曹孟德未回之時坐鎮濮陽,二位夫人將濮陽大戶及孟德下屬震懾當場,令濮陽上下并未因四方調兵而生出動亂,實為巾幗不讓須眉之才。”
“不如先令她二人于少府領一屬官官職嘗試一二,若真為可用之人,再行擢拔就是。”
蔡昭姬:“……”
說實話,能有兩位眼力與行動力都不差的助手加入團隊,對眼看著就要面對接踵而至重任的她來說,絕對該當算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喬琰說出這話的同時,她想了想曹操此刻已算半個光桿司令的狀態,不由覺得有點好笑。
陛下甚至不滿足于只是從他身上扒走將領謀士,也并未止步于將曹丕完全按照樂平書院的培養體系栽培成才,甚至都把算盤打到他夫人身上了。
這等雁過拔毛的犀利手段,當真是……
不愧是陛下!
“陛下放心,借著我父親將子桓送上曹家門戶的機會,我會做出邀約的。”
九卿之中四位女子的委任,連帶著早先就在將領、刺史、太史令等位置上的女官,早已給長安乃至于天下發出了一個信號——有才學有魄力的,大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自門戶中走出,以圖一個躋身上位。
這等競爭上流的風尚甚至遠比秦漢初年之時還要自由得多。
只因此前的任何時候都不曾有帝王便是女子。
倘若,丁夫人和卞夫人真有喬琰所說的那般有本事,她們應當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那就有勞昭姬了。”喬琰總算交代完了事情,更不必端起什么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去陪朱檀消消食去。”
蔡昭姬腳步一頓,“陛下,您可以不必把自己想要出去騎馬遛彎說得這么迂回。”
朱檀乃是天子坐騎,照顧馬匹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它撐著。
但她話還未說完,面前又哪里還能看到喬琰的蹤影。
這位在馬背上奪取天下的帝王早跑了個沒影了。
喬琰一身勁裝奔行在這關中官道上的時候,這片夾在武關、潼關、散關等關隘之間的沃野平原上,渭水奔流的速度已因上流鳥鼠同穴山的堅冰消融而比此前快上了數倍。
這些關中地界上的民眾也都默契地選擇通過渭水或者渭水支流取水灌田,以便讓經由兩年開采的地下水源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大雍建立之時的新奇感,也已隨同春耕的開啟轉化為了這片土地上民眾振奮精神之態,而兗州豫州的易主更是讓這些距離天子最近的子民越發相信,他們彼時以那等萬民擁躉之法將喬琰送上帝王位置的決定并未出錯!
在這元昭元年里,便已然有了四海歸一的征兆。
而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在此時種下田地里的作物,以稅收供給這長安糧倉在今年秋收之時再添一筆進項。
去歲的長安三月里,這處“金城千里”的四塞之國還令人有種見日薄西山景象的錯覺,此刻倒是春風得意馬蹄輕快了。
在這風馳電掣的奔馬疾行之中,喬琰已越過了長安城郊的這片曠野,抵達了崤函道盡端的潼關之下。
作為長安的門戶,當喬琰駐足于路邊舉目朝著那方望去的時候,也見經由此地進入長安的民眾比之去歲似也多了幾分,而不再是早前那番多數人還是自南面武關而來的景象。
這同樣是一個好現象。
這些人里勢必有著經由兗州豫州進入洛陽,又隨即朝著長安而來的,而這其中,又還有多少潛在的人才呢?
喬琰剛想到這里,便見一隊人馬正要朝著長安城的方向行去,卻因忽然留意到了她的存在,用只有附近幾人能聽到的語氣說道:“陛下?”
喬琰回頭看去,就見這隊伍之中有個格外有將領氣質的也在此時朝著她看來,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打量之意。
不過這打量倒并不至于讓人覺得不快,反因其中還含著敬佩而讓人對其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見喬琰的這道目光,將她給辨認出來的那人連忙說道:“這位便是張郃張儁乂將軍,是尊奉了陛下之命前來長安聽侯安排的,后頭的那位便是辛毗辛佐治先生了。”
喬琰恍然。
原來是他們到了。
“此外還有一件事。”那人小心地端詳了一番喬琰的臉色,見她似乎因這趟出外的巡游,正在心情正好之時,本有些猶豫是否要將東西給拿出來。
但想到此事到底也該算是緊急軍情,若是隱瞞也沒什么好處,“我等動身前往長安之時途徑洛陽,恰有一封書信送至此地,荀司隸便令我等盡快帶來送交陛下。”
“是鄴城那邊送來的。”
這等目前只此一份的東西當然不可能通過飛鴿傳書的手段送到喬琰這里,反正他們這一路快馬加鞭而來,捎帶上正好。
“給我吧。”
喬琰接過了那封包裹嚴實的書信,展開便見其上的第一行寫著幾個字——
《為漢帝討偽朝檄》
寫下此信之人,正是陳琳!
409. 409(二更) 討喬氏檄
陳琳當然不可能只是以這等寫信的方式將檄文送到喬琰的治下。
從來沒有哪一方的檄文是以這樣溫吞的方式來呈現的。
那不過是一出先行的告知而已。
當那封檄文的信件抵達洛陽后的兩日,也便是這封檄文送到喬琰手上的時候,在那鄴城之外的高臺上,劉辯望著下方召集而來的兵將,望著那些組成了鄴城朝廷的官吏,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在這兩日里已默背下來的檄文在心中又過了一遍。
他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必須——
必須在此時將這振奮士氣的檄文投入全部的情感念出來!
倘若真能如袁紹所說,他可以憑借著這種方式將有忠于大漢之心的人都給拉攏到他的麾下,他們或許還有掙扎一搏的機會。
而當這份討賊檄文被他誦念出口后,天下各州境內由他們鄴城朝廷外派出去的人手,都會將在這幾日內抄錄完畢的檄文給張貼到各州的府衙門前。
這個行動或許會讓他們再無法回返鄴城,但按照袁紹所說,只要能讓更多人看到這份檄文,聽到這個大漢尤在求生的聲音,總不會徒勞無功。
也不知道此刻應當已拿到這份檄文的荀彧是何種想法。
作為潁川世家子弟的典范,他當真已不再掙扎,選擇徹底屈從于喬琰的威懾了嗎?
但劉辯并不知道的是,這封檄文此刻已經落在了喬琰的手中。
“雖然早就想到鄴城那頭有極大的可能會折騰出這樣的一出,真看到檄文到手還是覺得有點……微妙。”喬琰調侃一般地朝著系統說道,“說起來,這能算謀士成就嗎?”
系統忍無可忍:【你的下屬拿下了兗州豫州,又令曹操來投,這些給你算了也就罷了,你怎么連收到檄文討伐都想找我討要便宜。哪里有被人用檄文討伐的謀士?】
饒是早就已經接受了不是個正經謀士系統的事實,它還是難免覺得,被檄文討伐這事著實荒謬到家了。
偏偏它的宿主絲毫不覺得這是什么對它而言的刺激,回道:“不算便不算吧,就當這是個特殊的人生體驗算了。”
“說它微妙,實是因為這封檄文很難寫。”
“你看,隗囂討伐王莽的檄文里可以寫,【政令日變,官名月易,貨幣歲改,吏民昏亂】,控訴王莽新政之中的種種弊病,陳琳在歷史上替袁紹所寫的討伐曹操的檄文里可以寫曹操那從事摸金校尉之舉,痛斥其為【貪殘酷烈,于操為甚】,祖君彥為李密所寫的檄文里可以控訴隋煬帝開運河、大巡游、攻朝鮮的禍國殃民之舉。我做了什么?”1
“就連他書寫檄文的紙張都是我們這邊改良的。”
系統嘀咕道:【但是他還是寫了。】
喬琰笑道:“所以我才想知道,僅僅靠著漢室的情懷而非對手的兇惡,能否將鄴城朝廷的這份士氣給支撐起來。”
當劉辯在將這份檄文出口的那一刻,他心中也同樣存有這樣的疑慮。
但陳琳的言辭已算是極盡其所能地對喬琰發出控訴了,換成別人寫還未必能有這般排浪一般來襲的氣勢,他沒有資格去嫌棄這樣的一份檄文。
“曩者高祖斬蛇起義,誅滅暴秦,至于如今,已四百年,其間有產祿專權,絳侯興兵,王莽篡政,光武中興,莫不于危難間圖變,至于王道興隆。”
“然先帝去后天下崩亂,先有董賊侵官暴國,后有喬琰竊盜鼎司,以至漢室陵遲,綱維弛絕,圣朝股肱,垂頭搨翼,時人迫脅,莫敢正言。”
“昔日強秦弱主,趙高執柄,專/制朝權,威福由己,是以有秦之覆滅,二世而亡。喬琰為臣之時已是如此,今其僭越稱帝,傾覆重器,則大漢之禍近在眼前矣!”2
“朕每思忠義之佐,脅于竊居皇位之人,不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唯念自伏羲神農,至于堯舜禹湯,無不敬畏上玄,乾乾終日,從未有暴虐臨人,克終天位者。3”
“喬琰雖有一時之盛,勝負尤未可知,故將其罪狀宣告于天下,以募有識之士共襄盛舉,合力討賊!”
在喬琰收到的檄文之上,劉辯親自說出這番言論時候的“朕”字,全部被替換成了“漢帝”,似乎還比話由劉辯親自說出口的時候少了幾分氣勢。
不過大漢也確實是有這個底氣說出什么,在危境困境之中也要圖謀反擊。
畢竟就像陳琳所寫,呂產呂祿的專權,王莽的篡政,都有人能將其掰回正規,就像是大漢當真在背后有福祉庇佑一般,在跌宕起伏之中也能重臨王道興隆。
就連當年喬琰在討伐董卓的時候所寫的那篇檄文之中也是這么說的。
那么此時也便同樣還有一線希望。
但喬琰已篡漢自立,甚至占據了天下十一州,只給這大漢碩果僅存的勢力留下了兩州的地界,在劉辯并無漢光武帝之能的情況下,他當然也只能輾轉反側,涕淚橫流,總算有一條能拿出來振奮自己精神的理由。
喬琰并不敬畏上蒼,反而以這等暴戾征伐之道君臨天下,絕不可能長久。
這不又回到了那個人事和天命的問題之中嗎?
大概連陳琳都不知道應當替他們尋找何種說辭,這才在兜兜轉轉之后又回到了早年間的那一套。
劉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憑借著振動肺腑的發力,讓更多人能夠聽到,但想到隨后的那幾段話,他又不由想要咬緊牙關。
這等檄文之中大多要列舉被聲討之人的背景。
假若他們要討伐的是曹操的話,他們便可以說其祖父作為中常侍之時是何等大權在握的蠻橫,說其父親還曾經干過買賣三公官職的勾當,說曹操乃是“贅閹遺丑”。
可喬琰呢?
她的祖父喬玄在任期間從未有過,反于大漢邊陲內境均有大功,選賢舉能,廉潔奉公,其父喬羽死于黃巾之亂中,也算是為大漢效死了。而喬琰在稱帝之前,無論是平定并州的羌胡之亂,還是鎮壓董卓李傕等西涼賊子,都對得起當年漢靈帝對她的一番委任。
他們能說的是什么?
是她枉顧喬玄于宗族和睦上的期待,枉顧梁國喬氏在她幼年時期對她的關照,竟先——
【身居高位、執掌大權,便以蠻橫手段分宗立戶。
喬氏忠漢之心不改,喬琰卻有叛漢之念,此誠陌路殊途之分,致其屠戮本宗,倒行逆施。】
喬琰看到這里都不免笑了出來。
“陳孔璋的良心總算還沒壞到家,沒給我現編亂造出什么我這青云路上也有兗州喬氏相助之類的蠢話,只說還住在梁國的幼年時期。”
“不過這個屠戮本宗……還真是挺冤枉我的。”
梁國喬氏參與到謀奪兗州計劃里的,大概是因為騎射不精的緣故,都已死在了交戰之中。
剩下的便是那些留在梁國地界上等待消息的。
有點意思的是,兗州地界上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有些侵占良田為禍鄉里的舉動,甚至不少手中是有人命案子在的,都被喬琰叮囑喬亭秉公處理了,而梁國喬氏……怎么說呢?
當實力無法和野心匹配的時候,他們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就大幅度減小了。
最后得到的判決是流放交州的日南郡,也就是如今的老撾越南的地方,讓他們提前享受一把出國旅游的待遇。
這跟“屠戮本宗”真是沒法沾邊。
人都還好好地活著呢。
不能適應南邊氣候的話,可能要建議他們反思一下自己的體質。
畢竟在歷史上虞翻就是被孫權流放到那里還安然活到了七十歲的。
想到這里,她便沒打算再在兗州喬氏的事情上有過多的關注,反正早在她成功完成了分宗之事與之斷絕聯系后,他們就已不可能再對她造成什么牽絆桎梏了。
她的目光已朝著下頭接著看了下去。
鄴城的劉辯在念出這段話的時候,倒是氣場尤其充沛。
只因在他看來,這段指控實在沒有什么錯誤。
“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俊偉,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論不阿諂,然喬琰謀奪兗州,刀兵在彼,令其身首梟懸,不得善終。”
“故蕩寇將軍劉備,勤政愛民,忠義典范,故司徒王允,典歷二司,享國極位,然喬琰因緣眥睚,被以非罪,令其受灰滅之咎。”
“故陳留太守張邈,故交州刺史張津,故徐州牧陶謙,均有扶持漢室之心,卻各自死于非命。而琰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摧撓棟梁,孤弱漢室,除滅忠正,實可為患!”
“圣朝流涕,士民傷懷,惜乎難令忠良再生!”
別管張津之死是不是因為他當先一步錯估了自己的能力,朝著身在荊州的劉表發起了進攻,也別管徐州牧陶謙之死是不是因為他和野心日盛的笮融之間早就是只能存留下來一個的關系,同樣也不必考慮邊讓、張邈是否先一步發起了對曹操的行動,劉備、王允是否在扣押了劉虞的同時意圖行刺于喬琰——
當她因為代漢而立的事實,故而被陳琳扣上了她意圖“孤弱漢室,除滅忠正”的罪名之時,這些“漢室忠臣”之死,都可以是因為她的緣故!
要說陳琳的這番問罪言辭,在他看來是夸大罪責,在喬琰看來卻也未嘗不是對她所做之事的概述。
她連對著孫策告知她的所做所為都做得出來,又哪里會在乎陳琳的指控呢。
至于他在隨后寫的【設官分職,親親相舉】,控訴她將喬嵐、喬亭,以及既是臣子也是友人的蔡昭姬提拔到了九卿的位置上,寫【尊卑易位,陰陽紊亂】,控訴她以女子之身登臨天子高位,又屢次破格擢拔女官,打亂了朝堂的秩序,更不能激起她心中的任何一點波瀾。
這種控訴在她的大雍朝堂之上或許都有人曾經在無聲地發出,作為政敵那方的鄴城朝廷提出來,以讓那些認可此觀點的人和他們更加緊密地抱團,對她來說有什么壞處呢?
顯然沒有吧!
倘若能因此讓更多有才學有眼力、卻在此前不得不拘束在家門之內的女子能通過這一遭刺激走到她的面前,她反倒希望陳琳的這出檄文能傳播得更廣一些。
這些政客之間的博弈和她身為女帝便勢必要提拔女子地位的條條指摘里,沒有任何一條是對她治下的貨幣政策、法令、稅收、民生的指摘,反倒是成了一出對她的宣傳。
陳琳怎么敢瞎編亂造,寫出什么“窮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資財”之類的痛斥呢?
傳播甚廣的樂平月報早已將大雍百姓過的是何種日子清楚地呈現在眾人面前了。
唯獨能被陳琳作為這番為政舉措控訴收尾的,也不過是喬琰讓商人的地位過高了而已。
可這也恰恰是她與東海麋氏等早年間便看好于她之人的君臣相得。
別說喬琰看著這段檄文覺得殺傷力有限,極力將這段話通過語調渲染出氣勢的劉辯,都覺得這臺詞該當將喬琰描繪得再趨近于厲鬼一般。
但想到她能有執掌實權的機會,還多依靠于漢靈帝的“慧眼識才”,劉辯也只能見好就收了。
難道要讓他在此時的場合控訴父親的識人不清嗎?
不,顯然不能。
他不是那個有著傳位正統的繼承人,而是因為劉協被董卓挾持才被汝南袁氏扶持上天子寶座的替代品,甚至就連傳國玉璽也已經由劉協的手被交到了喬琰的手中。
所以他只能比任何人都要咬死漢靈帝的功績,憑借著身為劉宏嫡長子的身份繼續作為大漢的代表。
他已轉入了下一段話。
喬琰屠戮宗族、坑害忠良,坐擁大半天下,令大漢已如那將熄之燭火,可那又如何呢?
“朕豈能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4
他不能怕!
也不能投降!
就像袁紹在屢屢遭到打擊后也得整頓心情,讓自己切莫就這么倒了下去,繼續和喬琰的大雍朝廷抗衡。
“雖處窮途之勢,尤有杞梓良才在側,衣冠世胄擁戴,漢室興復之心不減,鷹揚振奮之意居高。請諸君效耿弇赴光武、蕭何奉高帝事,豈止金章紫綬,華蓋朱輪,必有富貴以重當年,忠貞以傳奕葉,豈不盛哉!”3
他還得對著這些此刻也對他不離不棄的臣子表示贊許,說他們是杞梓良才。
他也得對著這些共患難之人許諾,倘若他們、以及聽到這段檄文后愿意相助于他之人,能助力于他興復大漢、還于舊都,那么這些人的待遇便和開國功勛沒什么區別了。
在功成之時任何高官厚祿都不在話下。
這樣空泛的說辭,在他們剛丟了兗州豫州和司隸河內郡,而呂布又方自冀州北部做出了一番襲擾的情況下,到底能否達成劉辯所想要達成的效果,他心中也沒有一個底。
他只能先讓自己相信,這“金章紫綬,華蓋朱輪”確是能實現的未來,以誦念到了此刻也未降低分毫的音量說道:
“唯望黃河帶地,明余血淚之言;皎日麗天,知我興漢之意。”
“此檄文布告海內,咸使聞知!敬哉!”
當這最后一個字說出的時候,劉辯只覺得自己簡直像是經歷了一番要命的長途跋涉,總算是在此時走到了終點。
他的目光朝著周遭掃視了一輪,試圖從這些聆聽此言的士卒之中看到炎漢傳承至今的烙印和共鳴,然而他先聽到的,卻是袁紹當先發出的一句“誓死效忠陛下”,隨后才是這周遭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喝。
這一刻,劉辯的心中像是被人給潑了一盆冷水。
這明明是他在按著陳琳寫出的檄文,對著遠在長安的喬琰發起聲討,令其感受到大漢這殘余的二州勢力依然對她有著全力抗衡之心,卻為何是他的心中已先一步打起了鼓。
但他總算還有幾分希望,是在將這檄文傳遞到州郡各處的時候,能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
他也會牢牢記住這些張貼檄文之人所做出的犧牲的。
然而劉辯大概不會想到的是,長安城中的喬琰將最后兩句看完后,并未再從中翻找什么能從系統這里薅羊毛的憑據,而是將蔡昭姬找了過來。
“我給你兩日的時間,需要你提前發布三月下旬的增補刊物。”
蔡昭姬愕然:“提前?”
雖然她已將四月刊的大部分內容提前完成了籌備,以免在進入四月的時候來不及發售,但還有不少稿件的校正和遴選還需商榷一二。
尤其是當其中還有許攸的那篇袁紹紀實文學以及喬琰對外征聘武將的敕令之時,與之搭配的內容也就勢必會有些特殊。
但她這問題剛剛發出,便見喬琰將一封信遞交到了她的面前。
“看看這個吧,鄴城朝廷那邊送來的討伐于我的檄文。”
蔡昭姬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只覺對面的厚顏無恥已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過當她看到喬琰那張依然鎮定的面容后,又覺這等怒火實在沒有必要。
“陛下的意思是,要將這東西也放在樂平月報之上?”
“你不覺得會很有意思嗎?”喬琰拊掌一笑,“我們以足夠客觀公正的方式對袁紹的履歷做出了一番介紹,鄴城那頭回給我們的卻是這樣的一出檄文。而他們既然想要讓這檄文名揚天下,四海皆知,我們又為何不能坦蕩地成全他們一把!”
曹操能將陳琳的討賊檄文當做醫治頭風的良藥,武則天能對著駱賓王的檄文說出人才未得委以重用乃是宰相之過,她難道便沒有這等度量嗎?
何況,這可不是示敵以弱啊。
且不說二者放在一處到底是誰更丟臉,就說喬琰也沒打算只是將其張貼出去令各方品評,便當做是對袁紹的還擊。
“當年長安新路初成,曾有向四方征文之舉,今日袁紹令陳琳寫成此檄文辱我大雍,同樣向四方征集回應袁紹之文!”
“我要這樂平月報的四月刊上,鋪滿各方名士對那鄴城朝廷的聲討!”
它們可以不以檄文的方式存在,卻一定要讓袁紹感受一下大雍人民的“熱情”。
比文采,她麾下難道就沒有勝過陳琳的人了嗎?
比氣勢,憑借著她數年間積攢起的優勢,絕不可能遜色于對面。
論功過,她當然也不會輸給袁紹!
這增補的刊物,不過是為緊隨其后的四月刊蓄勢罷了!
——————
“為漢帝討偽朝檄……陳孔璋的名聲只怕都要因為這出檄文而大打折扣了。”禰衡看著手中新出爐的報紙感慨道。
眼見同在此地的好友楊修臉上正是一派義憤填膺之色,覺得自己也不必去問,他是不是打算參與到此次的檄文征文之中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聽到楊修說道:“我打算閉關兩日,非得將痛斥袁本初之言寫個透徹。”
禰衡忍住了沒去問,楊修這會兒是不是已經徹底忘記袁紹還得算他舅舅的事實,到時候真登上了月報必定萬分精彩。
他只是搖了搖頭,說道:“對付袁紹此賊,便如昔年袁公路所言紹非袁氏子的招數便夠了,何必搞那些個文質彬彬的辭賦,所謂殺雞焉用牛刀莫過于此!”
楊修:“……”
講道理,你寫鸚鵡賦的時候不是這么說的!
楊修一想到當年長安論酒之會上,禰衡寫出的那篇全是生僻字的辭賦,便覺得有些頭疼。
但禰衡這話好像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你不信?你不信我寫給你看看。”
他話音剛落便已自一旁抽出了一張紙來,在其上奮筆疾書。
未過多久,楊修便已見禰衡寫完了那紙上數行,丟到了楊修的面前。
楊修展開此信,便見其上赫然寫道——
【袁紹麾下人物,不過如此,譬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盲者摸象難窺全貌,故于大雍陛下有此等荒謬之言引為誓師之詞。
不如各去其職,方能物盡其用。
袁紹有姿容,可使迎賓待客,沮授有威嚴,可使關門閉戶,郭圖善口才,可使白詞念賦,高覽偉氣力,擊鼓鳴金可也,辛評可傳書送檄,陳琳可抄錄章句,高順可磨刀鑄劍,袁譚袁熙袁尚并以牧馬放騾之職相托……5
余者不過酒囊飯袋而已。
至于曩漢偽朝之天子,我聞其幼年曾學道于民間,惜乎不若五斗米教張天師,可稱無用也!】
楊修的手抖了一抖,差點沒將手中的這張紙給丟出去。
“我說錯了嗎?”禰衡漫不經心地回道:“那五斗米教的張魯還能以教義約束益州子民,令其修路建橋,以便蜀中米糧運抵關中,進而支援四方。這位名號上還有大漢二字的天子,還有什么?”
禰衡忽然冷笑了一聲:“忘了,他會在明知已是大勢所趨之下,還將陳孔璋的那封討賊檄文在鄴城念出來,給他再添一出笑料!”
“你看,我這回應如何?”
410. 410(一更) 文武競上
楊修:“……”
他果然還是太小看禰衡這家伙的膽子!
一句袁紹有姿容,可以令他迎賓待客,就已應當算是對鄴城方面的的嘲諷,將袁紹的理政治軍本事貶斥得一無是處,對沮授郭圖高覽等人的打擊更是無所遺漏。
甚至就連那位鄴城天子在他的口中,也不過是個徒有天子之名的存在,甚至還不如天師道的張魯能起到的用處更大。
漢室的余威在這位狂生這里果真是一點不存。
不過說起來……
禰衡這家伙看起來是對喬琰不假辭色,但無論是此前當街對著淳于嘉做出那等嘲諷,還是今日將對袁紹的痛斥信筆寫出,都不像是對她有任何一點不敬之意啊。
這等矛盾的心情,楊修還是不去深究了。
大雍天子治下的民眾反應,從來都是這世上最真實的東西。
不過讓楊修有點郁悶的是,他都已經和禰衡說,他要閉關兩日以便讓自己能寫出一篇言辭犀利,將袁紹等人給批駁個連頭到尾的檄文,卻在還未開始動筆之時就遭到了喬琰的通知。
此番征文募招,誰都可以參加,唯獨楊修不能。
“你父親還在袁本初那里,你若當真寫下了一篇痛斥其所為的檄文,豈不是陷他于危境?”
楊彪的情況和許攸家人的情況還是不同的。
許攸是以實情登報,倘若袁紹做出了什么過激的舉動,那便是在惱羞成怒。
可楊修所寫勢必有對袁紹的情緒化指摘,當其中還混雜著大雍與大漢之間的家國矛盾之時,誰也無法確定,袁紹會否拿楊彪開刀。
同樣是四世三公的地位,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之間又有聯姻關系,也并不能在此時確保楊彪不會因為夾在其中成為一個犧牲品。
喬琰望著楊修這遲到一步的恍然面容,問道:“何況,缺了你楊德祖的一份回應,難道我這長安地界上,甚至是來得及發出投稿的這片京畿之地,便會缺少填補月報空缺的文賦了嗎?”
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在方今士人的觀念里早已根深蒂固。
喬琰是以這等滿不在乎的方式將袁紹那頭送來的檄文給刊載在了樂平月報上,甚至將其當做是個可笑的存在,也并不打算親自對這份檄文做出回應,然而,面對其上提出的條條控訴,早有不知多少人坐不住了。
鄴城那頭無法忽略掉喬琰治下的政績,對她做出什么禍亂民生的指摘,便對她和兗州喬氏之間的恩怨,她和王允邊讓劉備等人之間的矛盾說事,對她任用女官顛倒陰陽提出批駁,又站在這早已敗落的大漢立場試圖站在道德制高點,簡直荒唐可笑至極!
若是放任他們能以這樣的方式斥責大雍統治天下的合理性,天知道今日能有一個陳琳,明日會不會還有旁人。
陛下懶得動手無妨,這不是還有他們嗎?
許攸都已經為他們將罵架中用以痛斥袁紹的素材都準備好了,這和給足了論證的命題作文便沒什么區別了,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寫不出能直戳袁紹肺管子的文賦,那就是他們的本事有問題。
更有膽大的,便如同禰衡此前給楊修示范的那樣,已然準備將矛頭指向了劉辯。
若這漢室江山的傳承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不妥,是喬琰一步步削弱漢臣的力量,以竊盜鼎司、謀奪神器的方式拿下了這個天子之位,那么——
真正有著明確繼承委任的劉協為何沒有對她做出任何的指摘,反而是站在了她治下平民的立場上,將代表天子身份的傳國玉璽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一度坐在天子位上的劉虞為何寧可處決自己的兒子,也不能讓喬琰遭到這等不公正的待遇,甚至在這萬民請命之中心甘情愿地將漢天子權柄放下。
曾經為護持大漢天子而來到長安為臣的盧植,明明有機會謀反卻選擇忠心于漢室的皇甫嵩,其實遠比那些在鄴城朝堂上的臣子符合漢臣的定位,卻為何他們都已接受了大漢終有敗落之時、大雍朝堂當立的事實,而不是如他們在檄文之中所說,效仿耿弇赴光武、蕭何奉高帝之事?
當劉辯將這封檄文宣之于口,用于鄴城之中動員的時候,它到底是不是出自于袁紹對陳琳的授意而寫,顯然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這位本就不是按照尋常方式繼承漢室基業的天子,顯然對于陳琳在口誅筆伐之中的種種說辭深信不疑,也渾然未曾親眼見過今日的其余各州都是何種面貌,那他憑什么還能守著那個漢室天子之名,享受著這樣一個特殊的位置呢?
在這出文人對峙的“盛宴”之中,他當然也只能做個被斥責的靶子!
反正,他也不過是個偽朝捧在臺面上的頭目罷了。
“再者說來,這又何嘗不是在我面前爭取一個表現的機會?”喬琰又朝著楊修問道。“比起弘文館今年選拔勢必從嚴,也需參與選拔之人對于各項學識要務都有廣泛涉獵,通過檄文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才華,明示自己的立場,也未嘗不是一條晉升之道。”
要是僥幸能被選拔通過,刊登在樂平月報上,再能因言辭犀利,將袁紹氣個半死,那就當真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了。
所以無論是已經效力在喬琰麾下的,還是正在長安謀求上進的,都在此時不約而同地提起了筆。
比如說,作為上一任征文頭名的王粲,一邊吐槽著陳琳此文有失水準,一邊磨好了墨,準備給袁紹來上一出劈頭蓋臉的打擊。
再比如說——
“我們是不是也得寫一篇檄文?”伏壽托著下巴,看著面前的蔡昭姬和黃月英等人。
別看陳琳這混賬就只是用“設官分職,親親相舉”和“尊卑易位,陰陽紊亂”這等稍顯輕描淡寫的筆法對喬琰選拔女官進入朝堂做出了指責,但那不過是因為他還不想讓雍、漢對立與女帝在位的主次之分出現顛倒而已,也不想在此事上再多落人口舌罷了。
倘若陛下在提拔女官的當日因黃琬的駁斥而后退一步,又或者是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在職位上有什么行差踏錯之處,伏壽毫不懷疑,這勢必會被陳琳在檄文之中大寫特寫。
連帶著陛下以女子身份登臨天子高位,也會又多出一項罪責。
可劉辯這皇帝,甚至是他父親劉宏,有何種本事去與喬琰相提并論?
她們若今日對著三言兩語視而不見,遲早有一天會有人將其作為舊賬翻出的。
所以她們當然也得寫,甚至要寫出水平來,讓這份站在聲援女帝女官視角上的文章,并不是因為其中的參與者有樂平月報的編纂者才被選拔上去的,而是因為其確然有這個水準!
蔡昭姬道:“我倒是想寫,但是……”
但是她的位置等同于是篩選各方文章的評委,將自己的文章塞進去,反而會有以權謀私之嫌。
伏壽卡殼了一瞬:“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你讓我參與進治水行動中還行,讓我寫這等文縐縐的東西是真不成。”
“何況……我也不會罵架啊?”
伏壽苦惱地拿腦袋撞了撞桌子。
她雖不是陽安長公主親生的,但長公主對她的禮儀培養那可真是一點不少,的確是從不讓她有什么言語失儀的表現。
“不,不用罵架。”黃月英忽然插話說道。
自喬琰將少府職務分出工部,又令黃月英在其中為官后,她的工作忙碌了不少。但因這個新部門的誕生和建設中的井井有條,她的目光之中自有一派成竹在胸的底氣。
見伏壽她們的目光轉向了她,她接著說道:“我們用事實說話。”
何為事實?
“以棉花為例,昔年徐將軍將其從域外帶回并州后,細致鉆研如何令其成活,督轄棉田的是女子。”
那是秦俞在得到了喬琰指令之下完成的。
一度由賈詡在旁看護,也是后頭的事情了。
“棉花的采摘、棉籽的剝離之中,我等所做的貢獻也不少。”
“棉花提取成絲線、紡織成布的改良,也是女子功勞。”
那棉布的紡織機器改良,正是出自黃月英的手筆。
她以罕見的凌厲口吻說道:“鄴城朝廷若是如此嫌棄于此等陰陽易位場面,倒不如先將他們身上的棉衣脫下,何必做那等衣冠禽獸!”
“說得好!”喬氏姐妹剛結束了今日的工作來到這里,就聽到了黃月英說出的這句話。“就按這么寫。”
誰說非要用那等文辭華美之言用來應答的?
陛下從未變過的務實態度,也合該在她們刊載在冊的文字里予以彰顯才對!
而在這因三月加刊的樂平月報而風起云涌的長安城中,正在行動的又何止是那些擅長筆墨的文人呢?
可莫要忘了,在月報之上還有另外的一條消息,便是喬琰對于武將的招募。
原本在袁紹的派遣之下坐鎮于河內郡的張郃,因河內守軍接續不能投降,又已在日前和喬琰的會面之中選擇了前往涼州。
正是該當有新人補入河內地界的時候。
在鄴城朝廷恰逢此時發出了討賊檄文的當口,他們是沒這個本事寫出能為陛下長臉的文字,卻可以給對面一個武力制裁啊!
經由了一番從武力到領軍能力的測試,在投稿如雪片一般抵達蔡昭姬那里的時候,這遴選出的將領名單也出現在了喬琰的面前。
位居頭名之人并未出乎喬琰的預料。
魏延。
在劉表自請降職為荊州刺史的同時,也一并被他送到長安來的魏延。
此前因他身上的莽烈之氣太盛,加上他作為劉表舉薦的將領也不適合快速提拔,暫時被喬琰給扣押了下來,放在了光祿勛麾下做個屬官。
但魏延去歲能以這等舍命冒險的方式為自己爭出個前程來,今日也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晉身之階。
他并不滿于只是在長安城的周遭做個巡防的百夫長,而是希望得到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反正這個自薦也沒有說不能是已經有官職在身的,他為何不能去試一試呢?
若成了,他便是駐扎在河內郡的守軍之一。
倘若陛下有御駕親征之意,有極大的可能會自河內發兵,直抵魏郡,他還能混到一份跟隨天子作戰的特別功勛。
他所猜測的倒是也沒錯,這一搏倒是讓此時并不那么缺將領的喬琰將對魏延的栽培又提了幾分重視。
當他成功以頭名的成績取勝之時,他便得到了個河內都尉的名頭,領著三千關中守軍趕赴河內,與曹操會合,聽憑車騎將軍調度。
與他同行的將領中還有個以第二名身份位居前列的,乃是兗州東郡人士,名為潘璋。
這位歷史上的江表虎臣之一并不出自于徐揚地界,而是北方人士。在這出兗州的立場轉變后,他當機立斷地前往了長安,又正巧遇上了這樣的一個機會,直接參與進了這場選拔之中。
“這兩人一個野心桀驁,一個性情狂縱,陛下可真是給曹孟德出了好大一個難題。”皇甫嵩擔任的此次選拔評委,將魏延和潘璋的長處短處都看得分明,便在將其送離長安起行之時和喬琰說道。
喬琰搖頭笑道:“難題歸難題,要是連這兩人都壓制不住,他也枉稱曹孟德了。”
何為人盡其才,這便是了。
總歸將這樣一路組合放在河內郡,頭疼的人只會是袁紹,可不會是她。
而將這最后一處缺口填上之后,她也可以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這場輿論征伐戰上了!
也不知道,袁紹發現那封檄文還被以這樣的方式宣傳出去,是何種心情?
樂平月報的存在,實在是已經給袁紹造成了格外深重的心理陰影,以至于當下屬著急忙慌地將這東西送到他面前的時候,要不是他們先告知了其上為何物,袁紹差點就想讓人立刻將其送出去。
當日劉辯將那檄文以這等激昂的語調宣讀出去的時候,袁紹是有收到直觀好處的。
比如那北海孔文舉便自青州直奔入鄴,對著劉辯流淚效忠,必定拼死護衛大漢的尊嚴,倘若需要他對著喬琰發出一張聲討檄文,他也可以為之動筆。
放在這支持漢統的名士圈子里,倒也可以算是一出佳話了。
再比如說,袁紹此前丟了兗州豫州與河內的敗仗和許攸對他發出的一場據實打擊,都暫時先被漢天子聲討大雍之事給壓了下去。
可還沒等袁紹因此慶幸多久,他便得到了這出驚聞。
他根本不必擔心在各地州郡的官員攔阻下,那封檄文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只因喬琰已將其當做了一個笑話一般刊登在了樂平月報上。
在驚人的印刷能力面前,這東西的發行數量甚至可以用十萬來計數。
可為什么,她好像絲毫也不介意于這東西會對她的權威產生影響,也一點都不擔心此物的存在會對她的統治做出動搖?
反倒像是在展示一張敵方送來的不痛不癢問候一般,就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了月報之上,而后,對著自己的治下發起了那出征集文稿和將領的活動。
這等可怕的自信讓袁紹本就搖搖欲墜的底氣,更是在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毀。
他死死地攥緊著手中的這份月報稿紙,朝著將其送來的人厲聲問道:“眼下各地是何種表現?”
“這份是我們從洛陽買到的。”來人回道:“聽聞,洛陽這頭的還是加印了份數才送到的,長安那邊……”
本著要做出針對袁紹的回應,便得先知道他寫了什么的緣故,樂平月報在長安已到了幾乎人手一份的狀態。
隨后——
“沒到兩天,投稿處都被迫多開辟了一間庫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