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 371(二更) 時代變了
誰能與之辯駁一二?
這少年人站定臺上,縱然在字字句句之間都沒有何種高深莫測的言語,卻已將一條條向他發(fā)出挑釁的路都給堵死了。
“身無青綸之命,竊取龍章之服”的世家子弟除卻敗壞世道綱常之外沒有一點作用,如何能與他評說治世之言?
被他當即指出的杜陵黃氏,或許因為其分家而出的酒泉黃氏在涼州行豪強割據(jù)之事而被喬琰追責,在其中顯得有些特殊,卻絕不是唯一要被以此種方式質(zhì)疑的存在。
而后便是洛陽種氏。
種拂的確不算那等德不配位的存在,但其先輩任職的履歷恰恰證明了仲長統(tǒng)所說之言誠有一番扎實的事實論據(jù),并不因其年少、并未真正在官場之中任職,就不能對其置喙點評。
那么誰也無法判斷,與種拂有著同樣相似身份的人,會不會原本還意圖站在他的對立面,卻反而變成了支持他言論的例證。
精通天文命理之說的上洛臺氏意圖憑借著易理的鉆研和淵源,對著仲長統(tǒng)發(fā)起對其“人事為先”論斷的譴責,卻在仲長統(tǒng)這兩句輕描淡寫的反駁中看到了一個尤為特殊的信號。
這人定勝天的理論早已隨著這兩年間喬琰以身作則地與民眾一道對抗蝗災,變成了一種何其深入人心的存在。
他們?nèi)羰窍胍獞{借著以偏概全的說法和在望氣占候之學上的地位,對仲長統(tǒng)的言論做出駁斥,那么也必須面對著民眾對于意圖掀翻他們認知之人的怒火!
這些曾經(jīng)被他們認為是愚民的存在,已隨著喬琰數(shù)年間的引領(lǐng)開化,成為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也成為了仲長統(tǒng)這本《昌言》能夠賴以生發(fā)的土地。
他的圖讖秘緯之說,與其再用來將何種天象與人事聯(lián)系在一起,還不如就此前往靈臺報道,將其用在對天文現(xiàn)象的記錄觀測之上算了。
連在此道上有著天然優(yōu)勢的臺氏都尚且如此,其他人何敢對他再做出什么辯駁。
至于滎陽鄭氏的鄭渾也不必多說了。
因循守舊之輩,在仲長統(tǒng)的面前得到了一句堪稱一針見血的回復。
在并沒有一個更能證明其可行性的方案能被提出前,不試一試就說其存有謬誤,實在是個最可笑不過的質(zhì)疑緣由。
或許唯獨還能對仲長統(tǒng)做出質(zhì)疑的,也便是天子和其后嗣了。
《昌言》之中對于天子取賢用士之道,對皇子皇孫的教養(yǎng)之說,上位者若對其有所質(zhì)疑評說,倒也能與之對峙。
可問題來了。
此番仲長統(tǒng)駁斥各方質(zhì)疑所在之地,乃是距離長安數(shù)百里之遙的洛陽,且不說天子所在之處距離他仍有些遙遠,就說那本也可以趕赴此地的皇子劉揚生怕暴露了自己言辭不精的事實,最終還是選擇了讓種拂等人前去。
他們又如何能在此刻阻攔仲長統(tǒng)將其言論宣揚廣大呢?
不過這位已接連將四人堵塞到啞口無言的少年,倒并不像是他所給人的恃才放曠初印象一般,在這得手之后還要對這些被他以言辭壓服的世家子弟、長輩做出什么趁勝追擊之事,而是在四下逡巡之間并未發(fā)覺有人要與他上前對峙后開口說道:
“天下之眾,逾越千戶,但使一戶之地能出一丁壯,便有千萬人之多,倘十人之中有一人識字,也有百萬人之眾,再十人之中有一人可成才,也有十萬人之多,然天下官吏之位并無如此之眾。”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仲長統(tǒng)不才,得君侯之命,而今以粗言陋語拋磚引玉,靜待諸位各抒己見、各展所長,以興我朝。”
劉協(xié)呆呆地望著臺上,只覺自己放在心口的那塊玉璽好像并不是因其乃是個燙手山芋,才在此刻燒灼得令人煩躁,而是因為另外一種沸騰之意從他自己的心中升騰而起,牽連著那塊突如其來到手的玉璽一并也在燃燒。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
物有不求,未有無物之歲。1
是啊,他們腳下所踩著的是一片何其地大物博,人才輩出之地。
向來只有沒有被發(fā)掘出的人才,沒有缺少人才的時候!
如喬琰此刻麾下人才濟濟的狀態(tài),就連這年歲不大的少年都在這辯駁場合中展現(xiàn)出了這等非同一般的能力,當真只是因為——
她比別人的運氣要好嗎?
不是的,當然不是!
她只是比誰都明白人盡其才的道理罷了。
也讓這一言驚起千重浪的舉動,在這位一戰(zhàn)成名的少年天才手中,發(fā)揮出了遠比《昌言》的言辭本身更為驚人的結(jié)果。
在周遭的叫好聲和各種交頭接耳的聲響里,這些前來此地圍觀這出辯論產(chǎn)生一個結(jié)果的好事之人,已相繼朝著洛陽的城郊和城中折返,唯獨劉協(xié)還因為心中的驚悸被滯留在原地,讓他看起來像是個扎根在逆流之間的頑石。
那站在臺上的少年好像因為他這有些特殊的舉動將目光朝著他投了過來。
在這視線交匯的那一刻,劉協(xié)只覺在對方的眼中透露出的并不是得勝后的傲然,而是一句雷霆震動之言——
時代變了。
這已不是那個非要對著身家履歷論資排輩的時代,不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便需有人為其讓道的時代。
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之下,民眾追隨著的不是風雅陳詞,而是能讓他們填飽肚子活命的救星。
在民眾的日益覺醒之中,被他們所期許著的是將他們放在眼中的君主,而不是一個“天子”。
天子未必真有天命所鐘,民眾也未必再如螻蟻一般庸庸碌碌。
可這種界限難道該當怪罪于喬琰嗎?
大概不能吧。
若非有人搶先一步將這位勤勉進取于平定天下大業(yè)的大司馬推向逆臣賊子的方向,將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牽扯到她的身上,她又何必非要在此刻推行出《昌言》!
在將她身上所遭到的質(zhì)疑揮退出去的同時,她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引來另外的一批敵人。
今日的種拂、鄭渾等人可以因為仲長統(tǒng)的言辭被迫閉嘴,明日他們卻也可以倒向與喬琰對抗之人的方向,讓她遭到各方的圍剿。
除非,她能用更快的速度讓更多的人理解昌言的內(nèi)涵,憑借著其中的治世之道讓更多民眾因此成為她的擁躉。
劉協(xié)剛想到這里,忽覺另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數(shù)年間唯恐被人發(fā)覺身份的警惕,讓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來,不再站定于原地,而是隨著人群一道朝著外頭走去。
“你在看什么?”禰衡朝著楊修問道。
楊修皺了皺眉頭,回道:“我好像看到了個熟人,但是不能確定是不是認錯了。或許是我眼花了吧。”
中平六年,楊修結(jié)束了為祖父的守孝后是先來到洛陽的,以他這身份要與當時還是皇子的劉協(xié)有上個數(shù)面之緣并不是難事。
距離如今雖已有六年之久,但楊修既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又并非臉盲之人,還能清楚地記得彼時劉協(xié)的面貌。
方才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那個少年人,分明和劉協(xié)有幾分相似!
可劉協(xié)早已失蹤四年了,他若真出現(xiàn)在了洛陽,也得知了君侯對他的搜尋,也該當直接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才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就好像是這圍觀群眾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員,很快消失在了楊修的視線之中。
楊修并不知道喬琰對于劉協(xié)的額外安排,在完成了一番自我說服之后,便將他方才疑似看到了劉協(xié)的情況給拋在腦后了。
應當是他看錯了才對。
比起關(guān)注這個疑似劉協(xié)卻大概率不是他的存在,倒不如想想,在今日仲長統(tǒng)對各方的辯駁得勝后,他要如何配合君侯將其宣揚出去。
不過……
為了破除這氣象說辭的影響,他們好像已經(jīng)處在了一種太過微妙的處境之中。
一種讓楊修直覺有些過界的處境。
置身于這等境地之中,喬琰已沒有了再往后退去的后路,只因希望將她打落塵埃置于死地的人,必定會在她稍有松懈的情形下緊追不放。
可一旦要進,在這個已然位極人臣位置的大司馬官職之前,她還能進到哪一步呢?
進到……非王即君。
他朝著臺上又看了一眼,見那少年人已并不在此地,大約是回去尋喬琰復命去了,便也并未繼續(xù)停留,和禰衡交流了兩句便也隨之回返洛陽城去了。
洛陽的民眾里大多不是光和七年的那一批了,昔年的洛陽太學也早已不復存在,倒是這因為城外這出盛事而爭相交談的場面還和當年如出一轍。
在行于那洛陽南城門之外長街上的時候,楊修不免覺出幾分印象交疊的恍惚。
但此刻居處于這洛陽中心的,已不是當年還能對喬琰這個后起之秀召之即來的漢靈帝,而是喬琰了。
楊修望著與當年相差無幾,只多了幾分風雨摧折之態(tài)的城門洛陽二字,忽然流露出了幾分嘆息之意。
禰衡忍不住在旁吐槽道:“這欲言又止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你楊德祖會做出來的事情。”
楊修將自己發(fā)散得有些過分的神思重新收了回來,回道:“我只是在想,時代的變化里,能跟上君侯腳步的到底有幾人。”
或者說,正如喬琰突如其來地對著河西四郡的酒泉黃氏動手,以至于還讓其變成了仲長統(tǒng)駁斥杜陵黃氏的針對打擊那樣,不能順應時代而前的世家注定會被拋棄。
又有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始終在將另外一批人從原本的泥沙之中打撈上來,讓世家再不是一種不可被替代的存在。
他或許該當問的是,能跟上喬琰腳步的到底有幾家呢?
但不論是否人人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他總不會讓自己掉隊的,否則——
可實在對不起他當年的一敗!
——————
也便是在楊修一番心緒復雜中,劉協(xié)已經(jīng)懷揣著玉璽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地方。
見養(yǎng)父還在后廚做晚飯,他連忙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將玉璽塞在了被褥之中,在外形上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的異常之處,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
今日發(fā)生的種種,沒有一樣是在他離開家門之前有預料的,說出去只怕都沒人相信能有如此之離奇。
他本以為也不過是去求證一二自己心中所想,卻完全沒想到他會先拿到了玉璽,而后聽到了這樣一番過招拆招。
他坐在床沿陷入了沉思。
若他只是個普通人,只是萬千從外地涌入洛陽的民眾中的一員便好了。
這樣他就可以成為被喬琰推動著尋找自然規(guī)律,與天時博弈的眾人中的一員。
可他并不是。
他雖以一種讓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猜到的方式擺脫了自己的身份困境,也大可以像是個最尋常的農(nóng)夫樵夫一般平平凡凡地結(jié)束一輩子,卻因這玉璽的存在而不得不記起,他身上還負擔著一份與尋常人大不相同的職責。
玉璽要送到何處去?
他本人又該當何去何從?
這兩個問題中的任何一個他都必須盡快想個明白。
或許留給他的時間已并不太多了。
仲長統(tǒng)的那一番言論可以橫空出世,其余的種種時代巨變也可能在他猝不及防之間快速到來。
但不知為何,因今日的種種,劉協(xié)已在心中打消了一個想法。
或許,這枚傳國玉璽不該被他尋機送到長安去,交到劉虞的手中。
光祿大夫種拂今日出現(xiàn)在這和仲長統(tǒng)當面對峙的高臺上,已代表著長安朝廷收復各州的進度固然喜人,在朝廷內(nèi)部并非鐵板一塊的跡象卻也已越發(fā)明顯。
劉協(xié)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捧著這塊宣告正統(tǒng)的傳國玉璽就站在這條裂縫的中央。
一端是正于那《昌言》種種言辭刻畫間有騰飛之象的新時代,一端是依然牽墜著舊日大漢的長安王庭。
從理法與親緣的關(guān)系他好像都應該選擇后者,但當他一度扎根在這片土地上,以一個黔首的身份而活的時候,他卻下意識地想要朝著另外的一個方向挪動腳步。
冥冥之中好像也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在此時,在這個旱災后水井干涸的時候重新接到這枚傳國玉璽,很可能也是一種另類的暗示。
他……
“小安,出來吃飯了!”
養(yǎng)父的聲音一出,頓時打斷了劉協(xié)的思緒。
他連忙收拾了一番神情走到了房外,見外頭的飯桌上已放上了菜飯,便努力讓自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生怕自己這個面臨兩難抉擇的模樣會讓和他相處多年的養(yǎng)父看出破綻來,劉協(xié)還是埋頭扒了兩口飯,以便讓自己將作為大漢天子的頭腦轉(zhuǎn)回到一個樵夫貧戶之家的孩子所該有的樣子。
不對,可能不應當叫做樵夫貧戶。
從他們抵達洛陽的十月到眼下的十二月初,因洛陽招工的安排幾乎落實到了每一個抵達長安的民眾,劉協(xié)的養(yǎng)父已在此地尋到了個務工的工作。
多年間劈柴販售的經(jīng)歷讓他在干起力氣活上無疑是一把好手,也很快拿到了按照他所說“轉(zhuǎn)正”的工資。
按照養(yǎng)父所說,就算他們不參與到洛陽周遭田地的劃分上,而是選擇依靠著務工為生,也足以讓他們在洛陽長住。若是劉協(xié)決定了的話,他們在年前便能將還留在漢中地界上的養(yǎng)母給接過來。
“我今日看你遲遲不回來,還有些擔心是那頭的人聚集得太多,以至于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后來想想,這等大場面需要的時間久一些也算尋常。”養(yǎng)父一邊將菜夾到了劉協(xié)的碗中一邊說道。“沒遇上什么麻煩吧?”
劉協(xié)一抬頭就對上了養(yǎng)父不加掩飾的擔憂神情。
這份原本是他為逃避災劫才締結(jié)的父子關(guān)系,在這數(shù)年間的陪伴里早成了難以抹消的羈絆真情。
他忽然覺得心中有些酸楚,又將目光重新轉(zhuǎn)了回去。
“我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哪里能遇上什么事。”劉協(xié)語氣從容地回道:“就是那仲長公理的有些話我沒聽懂,大概還要等樂平月報上的消息來解惑了。”
他那養(yǎng)父一聽這話就笑了出來,“早說了盡快將你送去進學,現(xiàn)在倒是知道差在何處了。”
“也對,像是這等大事,月報上總是會做出刊載的,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趕得上十二月刊了。”
當然趕不上。
就算是趕得上,喬琰也要讓它趕不上。
反正樂平月報的發(fā)行最遲也不會超過每月的十號,倘若月報的內(nèi)容都經(jīng)由了提前的編纂,以防在印刷刻板期間出現(xiàn)什么耽擱,沒能將仲長統(tǒng)在洛陽的表現(xiàn)盡快寫到月報上,也不是什么說不通的情況。
“再者說來,十二月已是年尾,今年無論是揚州的數(shù)場戰(zhàn)事、徐州的收復還是交州的倒戈這些交戰(zhàn),還是自今年春耕到秋收期間的種種民生災厄,都該當在這最后一份月刊上做出總結(jié),忽然調(diào)整內(nèi)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聽到喬琰這么說,被調(diào)到洛陽來的蔡昭姬笑了笑,“我看君侯是非要將有些驚世之言放到下一年之初來。”
“知我者莫若昭姬也。”喬琰將手中的昌言放了下來,接話回道。
想到今日為了盯梢劉協(xié)成功拿到玉璽,又做出一番隨后的安排,加上那鼎中觀的附近也沒有一處能讓她悄無聲息出現(xiàn)的地方,只能錯過了仲長統(tǒng)在那里的表現(xiàn),她也不免覺得有點遺憾。
但從下屬的轉(zhuǎn)述之中,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在抵達此地意圖發(fā)難的眾人爭相上臺之中,仲長統(tǒng)所拿出的表現(xiàn)的確如她所期待的那樣,何止是未曾墮了她的威名,也讓他的這出慷慨陳詞足以被以一種勛章一般的方式出現(xiàn)在建安五年的樂平月報一月刊上。
能寫出昌言是他的本事,能將喬琰交付到他手中的那些消息發(fā)揮到此等地步,便更是他的本事!
而他能掀起的,又何止是從天人感應到人定勝天的序幕呢?
只怕還有另外一件勢必會令長安震蕩、令天下驚動的大事。
不過此刻,這些謀劃也好、爭鋒也罷的東西,都還被藏匿在暗潮涌動之中。
她作為坐觀局勢變化的一方并不需要這么著急。
她甚至還有這個閑情逸致親自繪制了建安五年壓勝錢的圖案,在此時和昭姬將明年正月刊上的其他內(nèi)容商定完成,又轉(zhuǎn)入閑聊之中的時候,從書案上的紙張中取出,遞交到了她的手中。
昭姬一見到上頭的圖案便笑了出來。
那居然是一頭憨態(tài)可掬的小象,背上坐著一只嚙鐵獸。
“今年元月的鶴銜獨活草,是君侯想要表達自己對于下屬能夠長壽的美好祝愿,不知今年這個又是什么?”
“希望明年我們都能有著和象的表皮一樣厚的臉皮,以及和嚙鐵獸一樣的進攻性吧。”
蔡昭姬:“……”
喬琰在說個真話還是假話,她都與對方相識這么多年了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你就當是最后的童心吧。”喬琰又旋即接了一句。
沒等蔡昭姬對這句別有深意的話做出何種反應,她便已又聽到喬琰說道:“我聽說,你和你父親都已接受了河東衛(wèi)氏的求親?”
這突如其來的打岔讓蔡昭姬意識到,那新一年的壓勝錢圖案背后還有的深意,以喬琰的脾氣大概是不會再說出來了,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
蔡昭姬回道:“不錯,衛(wèi)仲道都將誠意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又何必拒絕呢?當然,此事也不全然是因為誠意。”
若只是因為衛(wèi)仲道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頗佳,便決定未來的伴侶,那也未免太低看于昭姬了。
但不得不說,他這等表現(xiàn)讓他在蔡邕那里的過關(guān)變得容易了許多。
蔡昭姬的姐姐蔡貞姬曾經(jīng)因婚姻的緣故被迫放棄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在蔡邕立足于樂平將他們夫妻二人接來后,也越發(fā)深刻地意識到了不能因庇護之恩便輕易擇婿的道理。
衛(wèi)仲道出自河東衛(wèi)氏,卻因考慮到昭姬的前景而選擇入贅,光是這一點上就讓蔡邕深覺自己得一良婿了。
見喬琰臉上露出了幾分真摯的喜悅之色,昭姬又道:“但這也不能算是好事將近,我還給他留下了另外的一道考驗。我說,他若是真心求親的話,便再等上我兩年。若是不能接受這條件,那便是我與他有緣無分。”
從喬琰得到的這基本談妥的消息來看,衛(wèi)仲道顯然是并未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條件。
只是……
喬琰問道:“為何是兩年呢?”
數(shù)年間被放在這樣一個落筆如動刀的位置上,讓此刻站在喬琰面前的女子于沉靜的文人氣質(zhì)之余,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銳利風姿。
而這種不遜色于將士的披堅執(zhí)銳氣度,在她出言回話之間更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霍驃騎昔日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無論是鮮卑還是匈奴都非君侯對手,更是或臣服或殲滅,這話便已暫時不必說了,那便得換一種說法了——天下未平,何以家為。”
“昔年君侯連推行印刷之術(shù)都需要遲疑不定,甚至不能讓我提前將與之相關(guān)的消息給透露出風聲來,如今卻已將其徹底變成了我等傳播意志的橋梁。”
“君侯曾經(jīng)所掌控的并州乃是天下皆知的邊陲荒涼之地,而今卻已天下十三州,九州在手。”
“說句實話吧,”蔡昭姬微微一頓,“在仲長公理的昌言現(xiàn)世之前,我曾經(jīng)以為君侯要效仿昔年高祖斬蛇起義之說圖謀天命,但如今看來,君侯所要的是民心歸于沛公后的那一句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你怕嗎?”喬琰認真地問道。
“我為何要怕!”蔡昭姬斬釘截鐵地回道。
“唯有君侯執(zhí)掌大權(quán),在方今困厄之間掙扎的黎庶才有活命之望,都說民心思漢,卻或許更是民心思安。”
“唯有君侯有此等魄力盡快吞并余下四州,令這天下疆土非但不會為周遭的外鄰所覬覦,令四方蠻夷不敢妄動。”
“也唯有君侯……已將不拘一格啟用人才表現(xiàn)在行動之間,而這不拘一格何止是不拘于身份,更是性別。”
蔡昭姬再清楚不過了。
就算那位荒唐至極的漢靈帝能對喬琰給出并州牧的位置,也因為一時之置氣將馬倫放在太史令的位置上,他卻絕不可能讓昭姬、任鴻、姚嫦這一個個女子都各有一展抱負的場所,甚至讓這天下間更多的女子有當家做主的機會。
這是唯有喬琰能做到的。
蔡昭姬說道:“我想親眼見到君侯走到這個位置上,就算這并非漢臣該當有的叛逆之想,但位置便在那里了。時至不迎,反受其殃,自古以來便是真理。”
“我曾見君侯在兩年前寫過一個四年的籌備計劃,所以……”
所以距離如今,正是還有兩年!
這便是為何她要讓衛(wèi)仲道再等上兩年。
在這方今的時局之下,絕沒有任何東西能影響到她參與到這場驚天的變革之中!
喬琰既覺這一字一句之間的袒露心跡讓人無比動容,又實在不免在聽到最后一句的時候有些哭笑不得。
那所謂的四年籌備計劃,分明是她為持續(xù)四年的旱災而準備的,又哪里是因為這篡位謀漢的舉動才劃定的時間界限。
可在蔡昭姬說出此話的時候她卻陡然意識到,這也未嘗不能是她給自己界定的時間!
還有什么能比平定天下后風調(diào)雨順,更能令國家初創(chuàng)之時局勢安定呢?
大概沒有了。
她如今的種種籌備都已行到了尾聲,在一處處引爆的連鎖反應中本就是摧枯拉朽之態(tài)。
今日的仲長統(tǒng)在鼎中觀中慷慨陳詞。
今日的蔡昭姬在她的面前說出了天下未定,何以家為。
那今日的喬琰又為何不能說出這樣的一句承諾——
“不錯,兩年足夠了!”
372. 372(一更) 劉虞病倒
十年磨一劍,以這兩年收尾雖還有些緊迫,卻也未嘗不可一試!
最大的問題甚至不在她要以何種方式取代大漢的皇位,不在她要如何擊破曹操和袁紹此刻達成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而在……
在她要如何確保隨著這一番急劇的變動,她的下屬中還心存漢室之人都能站在她的那頭,避免出現(xiàn)交接之中的混亂。
效忠于大司馬和效忠于代漢而立的新天子絕不是一回事。
自仲長統(tǒng)將《昌言》推行而出,喬琰便已收到了數(shù)封來信,信中雖未提及各方下屬的想法,卻都提及了年節(jié)前后是否要回到長安城或者洛陽述職之事。
尤其是鎮(zhèn)守在涼州和益州的幾位。
比起此前劉揚王允等人對她的針對,她此番做出真正意義上反擊的舉動,無疑是讓她的下屬看到了一個尤其特殊的信號。
一個極有可能翻天覆地的信號。
但就算心存疑惑,這些能發(fā)覺出端倪的下屬也不會有任何一個愚蠢到將這等問詢她是否有代漢之心的話寫在信件之中,嚴防他們做出的只是個不當?shù)拇y,反而因為這些信件的存在給喬琰招惹來了什么麻煩。
其中也勢必還有不會將這等立場問題問清楚的,就如同聽完了仲長統(tǒng)的那場鼎中觀辯論后向她告了個病假的荀彧。
要如何讓這些人能在真正意義上為她所用,并不會三言兩語間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甚至一旦讓其中的任何一支倒向了長安,對她而言都是一筆莫大的損失。
所以她還必須慎之又慎才對。
不過其中,好像還有一個例外。
等蔡昭姬回去著手撰寫仲長統(tǒng)之事登報刊載的初稿后,喬琰便翻看起了這兩日里送到她手中的信件,發(fā)覺其中倒是有一個最為特殊的,既不是像荀彧這樣持以觀望態(tài)度,又不是像徐庶這樣已知她的志向,只是在此時意圖向她表明立場。
寫來此信的乃是呂布。
這家伙問及是否能在元月回返述職竟然還列出了一二三條的理由。
其一便是夫人已有許久沒有見到女兒,若是他需要往洛陽走一趟的話,正好能將喬琰近來打算從遼東調(diào)度回返的呂令雎一道帶著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二便是冀州和幽州邊界線上的人都將他這個曾經(jīng)襲營將高覽劫持走的,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獸,張遼原本就在說,希望呂布先避出去一段時間,也給對面提供一點出手的機會。
其三便是,建安元年的元月他并不在長安城,倒是呂令雎在這里,結(jié)果他的壓勝錢便落到了女兒的手里,到現(xiàn)在還沒要回來。他覺得有必要杜絕一下這個從缺一變成缺二的情況。
喬琰都不知道是應該夸呂布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間的學習后居然還在表述上有條理了不少,還是應該說,她敢發(fā)誓,別人可能是用那一二三條理由來掩蓋回返的真正目的,唯獨呂布就是真的只有這三條理由。
但怎么說呢,對于這等武將來說,無知有的時候可能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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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可惜,對于政壇博弈的對手來說,無知便只是送命的緣由了!
“他將種司徒的往事拿出來說道,種穎伯便當即下臺,這……”劉揚聽到這里便已好懸沒被氣出個好歹來。
種拂的資歷、年齡連帶著執(zhí)政上的時間,都遠非尋常之人可比。
一旦三公之中有人退下來,種拂同樣是接替的候補人選之一。
事實上就算同為光祿大夫,劉揚也無法像是拉攏到淳于嘉一般,將種拂也給拉攏到自己的麾下來。
也就是因為此番仲長統(tǒng)所提出的一番言論的確有過于放肆的嫌疑,這才讓其有了和喬琰的部下對上的機會。
可很顯然,這一出告假前往洛陽的“出使”,并沒有達到劉揚所期待的結(jié)果。
“我原本以為,只要種潁伯能將那昌言之中關(guān)于政論的部分給駁倒,也就等于能將其全書之中標新立異的觀點都給盡數(shù)壓滅,自然也包括了這人事為本之說,誰知道唯一有機會做到這一點的,居然會被這樣的理由給送下場。”
劉揚咬緊了牙關(guān),原本或許還能算是有幾分俊俏的面容,早就因為這連日來的陰鷙,讓人絲毫也看不出這其中的宗室氣度。
“他可真是讓我失望!”
聽到劉揚的這句話,淳于嘉的臉上閃過了一縷異樣之色。
種拂的表現(xiàn)到底是不是讓人失望,淳于嘉也不好下達一個定論。
鼎中觀之會,仲長統(tǒng)這個年輕人分明就是有備而來。
他甚至能輕易地將登臺之人的身份和他們背景中存在的弱點給聯(lián)系在一起,明擺著提前做好了極為周到的準備。
有著這樣的籌謀,讓盧植去都未必能討得了好。
何況盧植還并未如他們所想的對劉揚表示了支持。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劉揚此刻的表現(xiàn)讓他失望至極。
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在前,本是他們在未曾得到多少擁躉的情況下拿到了一記輿論上的利器,是劉揚沒能發(fā)揮出他這個皇子身份的優(yōu)勢,將其作用擴大到極致,反而讓喬琰找到了這樣的一個反擊機會,他卻先一步將責任推卸到了和他們這番密謀并無瓜葛的種拂身上。
這樣的表現(xiàn)很難不讓淳于嘉擔心,倘若他們的下一步進展依然不順,劉揚會不會在還沒有落到一敗涂地結(jié)局之時,就已先將罪過盡數(shù)推給他了。
若非他在此時已沒有一個更好的選擇,淳于嘉覺得,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要跟劉揚完成一番界限的切割。
奈何,奈何……
他現(xiàn)在也只能回道:“種潁伯做出這種決定也無可厚非,昔年種司徒在世之時,的確是如同昌言之中所說的為官理政,若是換成羊興祖之子,或許還能打著為懸魚太守討還名聲公道的說法,與仲長公理對峙評說,既是種潁伯在那里,便是不該妄議父輩了。”
可羊續(xù)的兒子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呢?
羊續(xù)的二兒子羊衜就是蔡昭姬的姐夫,早在數(shù)年前便已跟隨蔡貞姬來到了樂平。
雖不能算得到了重用,但也算是放在了一個對他的本事來說匹配的位置上。
在羊衜和蔡貞姬于并州站穩(wěn)腳跟后,羊衜的兄長、幼弟、母親也都被接了過來。
其兄長和常林一道在上黨郡擔任職務,其幼弟則已在樂平書院就讀。
且不說仲長統(tǒng)在書中所說的是,因為世道的混亂,才不得不有人像是懸魚太守一樣做出這等清平標桿的作用,只是在如今的環(huán)境中并不那么合用而已——
就算他真對羊續(xù)的一些不合時宜舉動做出了指責,羊續(xù)之子也至多是將這等質(zhì)問發(fā)作在并州的地盤上,而不是來到洛陽親自質(zhì)問。
淳于嘉都不得不感慨,乍看起來仲長統(tǒng)的舉動是要在持著武器不顧防護的情況下,貿(mào)然對上天下世家之敵,實際上卻并沒有那么粗莽行事。
自建安元年的限酒令開始便在利益上與喬琰捆綁在一起的數(shù)家,因大多透露出的新政只在荒地上實施,考慮到眼下大范圍里還是地廣人稀的狀態(tài),并不會在此刻與她為敵。
利益捆綁沒有那么嚴密的,大多覺得只有喬琰完成了擊敗袁紹和曹操,才能讓他們的地位水漲船高,同樣不會在此時發(fā)聲。
而真正與喬琰和仲長統(tǒng)對上的人里,像是種拂這樣的,還被這等明貶實褒的說辭給勸了回來。
這讓他們想要借此拉攏起來一批人的計劃,幾乎不可能在此等局面之下實現(xiàn)了。
劉揚倒是總算從淳于嘉的語氣里聽出了點譴責的意思,深知自己還不能在此時失去這個盟友,起碼淳于嘉這等正兒八經(jīng)的官員總是要比被他招攬到手的左慈、于吉等人得用得多的,連忙回道:“我明白您說的意思,就是在想,我們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對他們做出限制了嗎?”
別看隨同洛陽那邊消息抵達長安的樂平月報上并沒有對于這鼎中觀之會提到只言片語,就好像此事從來不曾發(fā)生一般,而是只有對這建安四年中的種種做出總結(jié),劉揚卻直覺喬琰還憋著個大招,絕不會讓這個回應的舉措結(jié)束在十二月初的對答之后。
極有可能這個記載就會以一種更加來勢洶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建安五年的一月刊上!
若是讓喬琰知道劉揚此刻心中所想,或許還得夸一句,這家伙的腦子總算是在這會兒變得好用多了。
但他依然只知在此時和這幾個目光短淺的老家伙交流,已是完全斬斷了自己獲勝的希望。
他找上盧植的動作雖然隱秘,可樂平怎么說都是喬琰的大本營,那出失敗的拉攏早已被人將消息傳遞到了她的手中。
他試圖從并州的礦脈中得到炸藥的舉動,在喬琰的授意下成功了一半,也讓隨著張津身亡而轉(zhuǎn)投于劉揚手下的兩位道長有了可以發(fā)揮的平臺。
他將自己的武力支援寄托在鮮于銀、士孫瑞和袁耀的身上,也著實顯得有夠幼稚可笑的。
然而身困局中的劉揚還是覺得自己有著從中一爭的資本,在聽到淳于嘉說他身上畢竟還有皇權(quán)的余威在的時候,還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您說的不錯,無論如何,我眼下的身份就是我們最大的利器。”
對劉揚來說更像是個好消息的是,在這建安四年的尾聲,劉虞病倒了。
按說父親病倒,作為兒子的劉揚本不應該感到有多高興。
他畢竟只是個皇子而不是被名正言順確立的太子,這意味著他所有的榮耀、權(quán)柄都來自于他父親,而不是他本人建立的何種功勛。
不過此時的情況有些特殊。
這數(shù)月間劉揚就算再怎么人手稀缺,也都難免留意到了一件對他來說極為麻煩的大事。
劉虞在收集各方宗室的信息,甚至有趁著年節(jié)到來之時將他們征調(diào)到長安城□□聚的想法!
倘若真讓他將此事給辦成了,又讓他將其中的什么人給選定成了自己未來的接班人,那他現(xiàn)在因為皇子身份還能夠享受到的一點待遇,便會在頃刻之間煙消云散。
與其真要面對這樣的后果,還不如讓父親病倒,暫時沒有去做此事的心力算了!
他陰沉著面色踏入了長安的皇城,按照這幾日間例行的那樣去給劉虞請安。
還沒登上寢殿的臺階,便已聞到了從屋中飄出的濃重藥味。
鮮于輔這個劉虞近臣捧著一疊文件腳步匆匆地從殿中走出,和劉揚擦身而過,只在與他距離很近的時候小聲地問了個好,便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劉揚一面覺得對方這等表現(xiàn)顯然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務需要前去處理,一面又覺得,對方這等敷衍的問好明擺著就是沒有將他當做一回事。
他在心中暗將鮮于輔給記了一筆,甚至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既是來見劉虞的,便應當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父親的身體才是。
也便是坐在了劉虞的病床前頭,他才將視線和心神都集中在了劉虞身上。
劉虞的病絕不只是因為什么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導致的,畢竟現(xiàn)如今棉花的產(chǎn)量日益升高,他再怎么想要奉行簡樸的行事之道,從棉衣到棉被的全套防寒措施還是跟得上的,更別說是屋子的防風保暖設施。
在他慘淡的面色間所流露出的更像是一種心病淤積到最后所誘發(fā)的疾病。
劉揚也忍不住在看著對方的時候試圖去回憶起,他們剛來到長安的時候劉虞到底是何種樣子。
當時的劉虞也絕不能算是康健。
畢竟彼時的他才經(jīng)歷了那濱海道一敗不算太久,又失去了被他當做繼承人來培養(yǎng)的長子,還處在一種郁結(jié)于心的狀態(tài)中。
但若讓劉揚將四年前的父親和此刻相比,其中的變化依然醒目到了讓他不容忽視的地步。
就算后漢歷年來的天子中少有身體康健的,以劉虞的年齡也得算是其中高壽的,劉揚依然覺得,這實在是要歸“功”于喬琰。
什么天人感應乃是無稽之談,他是一個字都不相信!
要不是因為赤氣貫紫宮之中的赤氣沒能被壓制下去,這代表了帝王的紫微垣也不會受到這等顯著的影響。
固然劉虞的病倒在目前看來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劉揚也免不了在此刻憤憤不平地說道:“父親操持政務已是辛勞,大司馬不為父親分憂也就算了,還非要在此時弄出昌言這樣的東西引發(fā)動亂,要我說她就應當在此時卸下洛陽那邊的職務回到長安來向父親請罪才是!”
“閉嘴!”劉虞忽然打斷了劉揚的話。
因長久的身體不佳,加上此刻這出疾病的來襲,讓他這個閉嘴二字里怎么聽都少了幾分氣勢。
可劉揚本就對劉虞有幾分發(fā)憷的心態(tài),只覺這兩字竟宛如炸雷一般在他的耳邊響起。
“大司馬勤政為民,為行軍戍防之事嘔心瀝血,也是你可以做出指摘的?”
劉揚梗著脖子小聲反駁道,“可她若真當自己是父親的臣子,便不該弄出這樣的動靜。我不相信在她有這等舉動之前有對著父親做出提前的知會!什么勤政為民,分明就是……”
劉揚的聲音像是突然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只因在這一刻,劉虞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伸手握住了劉揚的手腕。
“分明就是什么?”劉虞一字一頓地問道。
在這并不算太過昏暗的寢殿內(nèi),還點著一片照明所用的蠟燭,日光和燭光混在一處,足以讓劉揚清楚地看到劉虞的眼睛。
連帶著這雙眼睛里沉悶到令人窒息的神色和其中的痛心失望之色,都一并被劉揚看了個清清楚楚。
“我猜得到你想說什么,但你最好將這種想法給我拋到腦后去。這長安城中能推動流言的人用兩只手都能數(shù)的清,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個就是你!”
“但流言是流言,行動是行動,你若此刻住手,讓我盡快將你送離此地,我還能當做這些事情都未曾發(fā)生過。你有何種權(quán)力對著平定天下的元勛動手,還意圖對其問責?”
劉揚囁嚅:“我……”
“沒有什么狡辯的說辭,答應我,絕不能和大司馬為敵!”
劉揚有一瞬間呆愣在了原地,可劉虞卻顯然不打算這樣輕易地放過他,又已在加重了手上力道的同時,將其中的三個字重復了一遍,“答應我!”
在這迫人的氣勢面前,劉揚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將自己的手從劉虞的手中掙脫出去。
當他意圖后退的動作里,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劉虞給捏碎了。
這樣的強勢幾乎從未出現(xiàn)在劉虞的身上。
無論是在他擔任著幽州牧位置還是成為天子的時候都不曾有過。
唯獨在此時,他將這個最為凌厲的語氣對著自己的兒子說了出來。
對著劉虞明明身在病中卻依舊有神且執(zhí)拗的眼神,劉揚意識到,他再說什么解釋都是沒有用的。
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從口中吐出了幾個字,“我……我答應你。”
話音落下的一瞬,劉虞終于滿意地松開了劉揚的手。
也或許是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力道也只能維系住這樣短的時間而已,讓他可以在這驟然間的發(fā)難里抓住對方的手,現(xiàn)在卻到了不得不松開的地步。
他回到了原本平躺的狀態(tài),口中喃喃了一句“答應便好”。
可在這等威逼之下的允諾,在劉揚看來又哪里有什么對他而言的約束可言。
當他走出這寢宮之時,他的心中便已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的父親已經(jīng)老糊涂了,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自己!
373. 373(二更+56w營養(yǎng)液加更) 衣……
“你瘋了嗎?”
淳于嘉怎么都沒想到,在劉揚見過了劉虞之后,居然會在將他們召集過來后,突如其來地便是一句,他想要軟禁天子,以天子詔令調(diào)喬琰入長安將其誅殺。
“你到底知不知道軟禁天子是多大的罪過?”
那可是謀逆啊!
然而當他朝著劉揚看去的時候卻意識到,劉揚在此時所說的,居然是一句認真的話!
如果說此前他對著喬琰的心態(tài)更傾向于那等幼稚的仇視,那么此刻他所表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破釜沉舟的信念感。
瘋了,當真是瘋了!
要不是王允還穩(wěn)當?shù)刈谀抢?淳于嘉都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走了。
一個王朝的繼承人昏庸無能不可怕,只要不是那等獨斷專行的存在,大不了便是將手中的事務交給旁人來處理,可若是他是個瘋子,還是個隨時可能將其他人也給拖下水的瘋子,那就徹底完蛋了。
“我沒有瘋。”劉揚語氣平靜地回道:“今日父皇將我找去后,讓我承諾絕不與大司馬為敵,絕不能對她有任何不友善的想法,我便知道,要想讓父皇意識到,喬燁舒她圖謀不軌,根本就不是他所能駕馭得住的臣子,只怕是沒有這個希望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著父皇的疾病還未好轉(zhuǎn),先將其軟禁,借用父皇的名義徹底將長安執(zhí)掌在手,變成一個能將喬燁舒困入其中的囚牢。”
劉揚語速一緊,“淳于大夫,但凡我有能通過什么表現(xiàn)獲取父皇的信任,進而通過正統(tǒng)除賊的名義對著她動手,我何必選擇這等危險的路子!”
他被迫劍走偏鋒,還不是因為除了這條路之外他已實在是無路可走了!
父親還依然記掛著喬琰當年對他的救命之恩,也將對方在這數(shù)年間積攢的戰(zhàn)功看得比大漢的未來還要重要,在病糊涂了之后更不是能被他輕易說服的,還迫使他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要劉揚看來,劉虞就是被自己這老好人的脾氣給限制住了手腳,也遲早要因為這樣的表現(xiàn)將大漢基業(yè)斷送在手中!
不過也無妨。
既然父親不能做,那就由他來代勞好了。
“我勸你還是三思而后行。”王允忽然開口插話道,“你不要忘了,去年還有個益州的反面例子在呢。”
也就是不到兩年之前,益州的劉璋在趙韙等人的支持之下,意圖謀奪劉焉留下的益州牧位置。
但還沒等他們的計劃得逞,將益州地界上的權(quán)柄趁著劉焉病危徹底奪取到手,就已經(jīng)迎來了喬琰經(jīng)由陰平道而來的神兵天降。
隨后的事情便不是他們能掌握的了。
劉焉病故,劉璋身死,整個益州與其說是重新落入了東州士的統(tǒng)轄之下,不如說是變成了喬琰的糧食產(chǎn)地。
劉揚意圖奪取劉虞的權(quán)柄,以圖提前拿到近乎于天子的位置,進而擁有和喬琰對抗的資本,和彼時的劉璋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
不對,還是有些區(qū)別的。
劉璋置身于消息閉塞的益州,且擁有益州本地人士對他的支持,尚且落到一個這樣的結(jié)果,劉揚的條件甚至還不如劉璋,畢竟這座長安城中支持喬琰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他又憑什么保證,他能夠比劉璋更加成功呢?
王允的這句警醒之言讓劉揚的面色有一瞬的驟變,但或許是因為今日劉虞讓他做出的保證已經(jīng)讓他徹底處在了后路斬斷的狀態(tài),又或者是因為在不成功便成仁的重壓之下他只有奮力一搏而已,他此刻的腦子難得處在了更為高速運轉(zhuǎn)的狀態(tài)。
他揚聲回道:“不!我和劉季玉的情況大不相同!”
“喬燁舒進攻蜀中,背后是有我父親的支持,代表著大漢正統(tǒng),而劉君郎又是我父親冊封的益州牧、大將軍,因此,劉季玉在其父病重之時擅自奪權(quán)、意圖割據(jù)而立,被喬燁舒征討,實是大漢王師清剿地方叛賊。”
“可我若是代行天子詔令意欲鏟除大司馬,只要速度足夠快,能將她的還擊說成是確然有謀逆之舉,屆時朝野上下凡有忠于漢室之心者均為我等之助力,但求除賊以平亂,足以拿下喬琰的部從。”
“王司徒為何會說,要將此等先例作為警戒呢?”
讓劉揚有點意外的是,在他一口氣說完了他這辯駁理由后,王允非但沒有對他這番言論給出什么駁斥之說,反而露出了個笑容,“殿下,您說的不錯,劉季玉是逆賊,而彼時手握天子在手的喬燁舒是奉詔討賊的忠臣,可如今,您才是那個正統(tǒng),而喬燁舒……”
“卻是從忠臣變成逆賊了。”
“請殿下牢牢地記住您手中的這一個優(yōu)勢,而這也是我們的底氣所在。”
王允此刻表現(xiàn)出的堅定立場讓劉揚頓時一喜。
他甚至都顧不得此刻淳于嘉不像是前幾日一般積極地為他出謀劃策,而是湊到了王允的面前問道:“那么王司徒是覺得我這計劃可行?”
王允畢竟身處在三公的位置上,無論喬琰是否想要獨掌長安城中的局勢,都絕不可能讓王允處在一個完全被架空的狀態(tài)。
一旦王允想要尋找到哪一位官員進行暗中的拉攏,直接以三公府議事的理由將人召集過來,也要遠比劉揚憑借皇子身份去做安全得多。
也正因為如此,王允沒在此時轉(zhuǎn)身離去,而是跟上了劉揚的腳步,在劉揚看來和雪中送炭實在是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若是要讓王允來說的話,他這其中出自私心的想法也不在少數(shù)。
喬琰倘若實有叛漢之心意圖自立,王允此刻在朝堂上的位置絕不可能被承襲到新朝去,個人的榮辱職權(quán)又與家族的興衰牢牢地捆綁在一起,讓他絕不能丟掉眼下的這個位置。
而早前印刷術(shù)被推行出來的時候,王允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世家正在失去其獨一無二的地位。
又有此番仲長統(tǒng)的昌言之說加劇了他的這種判斷。無論是從其能被印刷出來作為“經(jīng)典”還是其中的種種論調(diào),都讓王允隱約窺見了喬琰雖未明言卻已透露出的企圖。
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是劉揚突然異軍突起,表現(xiàn)出了什么能夠成為明君的潛質(zhì),實在是王允無法從喬琰的身上看到一個未來。
劉揚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又何嘗不是呢?
淳于嘉當然也沒有!
在王允做出了這個決斷的同時,他本有幾分的離開想法都被暫時按了下來,又聽著王允說道:“若是直接就說殿下的計劃可行,那也未免太過小覷了喬琰,將她這數(shù)年間無所不勝的戰(zhàn)績不放在眼里。”
聽到“無所不勝”,劉揚方才還越說越起勁的神情又不由為之一頓。
任何人都不想要面對這樣的一個對手,劉揚也絕不可能有例外。
可惜他們已注定為敵了!
他苦笑道:“王司徒應當不是想要用這句話來讓我打退堂鼓的才對。”
“當然不是,”王允回道:“我只是要與殿下分析一番,您手中到底有多少資源。”
“早前我將盧子干當做您的助力,實在是對他太過高看了,他既已老邁致仕,的確難以為我等所用,此番便只以最保守的方式來估量好了。”
見劉揚示意,王允接著說了下去,“我們甚至連袁子煦都可以姑且不列入考慮之中。荊州劉景升經(jīng)由過此前的交州張津突襲后,對這荊州地界上的種種風吹草動勢必更為留意,一旦袁子煦從南陽引兵入武關(guān),劉景升勢必發(fā)覺。”
劉揚心中郁悶不已,卻還是只能點了點頭,認同了王允的判斷。
在無憑無據(jù)的情況下,以喬琰歷年來的表現(xiàn),就算有了仲長統(tǒng)這一番對于天象的還擊,也并不能將喬琰直接打為逆臣,而后令劉表聽從劉揚的指令。
說不定劉表還會覺得,對他來說還有一個更有利的結(jié)果,那便是京城之中的劉揚算計喬琰,而他因倒戈向后者,成為取代劉虞坐在天子位上的那一個。
他又向來對著喬琰懷有一番敬畏之心,或許會在收到消息后的第一時間將他們的行動直接轉(zhuǎn)告到喬琰那里去。
告密之事,對他來說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呢?
自南陽往潁川再北上洛陽,也是一條通途,報信的速度堪稱快速,甚至極有可能搶在他們的算計前面。
如此一來,劉揚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王允看出了劉揚的憤懣之色,笑道:“殿下何必如此沮喪,我等的情形沒有這么糟糕。”
“三公之中的太尉皇甫義真有效忠漢室之心無需多說,雖其與喬燁舒卓有私交,但若在漢室與這位忘年交之間做出個選擇,他是不會選錯的。若他有叛逆之心,早在當年黃巾之亂后他被下屬勸說起兵反孝靈皇帝自立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可以有此舉動了。”
“而皇甫義真又是涼州出身,以關(guān)西家族地位,殿下要想將其說動也不難,甚至有可能在擒獲喬燁舒后令皇甫義真接掌涼州,盡快平定北地之亂。”
“司空黃子琰,與我交情頗佳,若殿下相信我王允還有幾分言辭工夫的話,大可將說服黃子琰為我方助力之事交托給我。”
黃琬和王允怎么能不算交情頗好呢。
那可是在四年前一道弄丟了劉協(xié)的交情啊。
不過此刻的劉揚顯然是不會留意這么多的,他只是心思都隨著王允的話走,滿腦子都只剩下了一個消息——
若是按照王允的說法,這三公都可以站在他的這一邊了!
他原本還有些擔心,倘若由他挾持父親發(fā)出詔令,所能調(diào)動到的人太少,會不會讓他手上的局勢隨時有可能失控。
尤其是,父親因病重而在日內(nèi)不理朝政,還是能勉強說得過去的情況,但若是消失在眾人面前的時間太長了,就必定會是個難以引喬琰入局的破綻。
可若是皇甫嵩、王允和黃琬都能站在他的這邊,莫要說只是設局將喬琰引回,就說是讓他代替父親處理政事,在劉虞身體恢復到康泰之前行使監(jiān)國的權(quán)柄,也著實不是什么難事!
他遲疑又滿含希冀之色地問道:“王司徒真有如此把握?”
他這會兒哪里還能想得起來被他寄予厚望的袁耀。
有皇甫嵩在的話,袁耀可不算什么東西!
王允回道:“起碼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但在我需要殿下開口的時候,您必須一口咬定,自己的確掌握了喬燁舒的一部分罪證,故而想要和她在長安城中當面對峙。”
他重復了一遍:“是對峙,而不是鏟除。這會讓他能統(tǒng)兵相助的機會大大增加。”
劉揚連忙記了下來,“此外呢?”
“此外便是殿下早已聯(lián)系上的鮮于都尉,請在必要的時候讓他說服金吾衛(wèi)為己用。事情已緊迫到此種地步,歸屬于陛下的鮮于兄弟到底是能在您的手底下得到重用,還是能在喬燁舒的手下步步高升,他們都該當在心中有一番考量才對。”
“不過倘若衛(wèi)尉不能為您所用,便令鮮于都尉即刻將其兄拿下,由其代為調(diào)動金吾衛(wèi)。”
劉揚咬了咬牙,回道:“倘若真有此等情況,便實為不得已之舉。”
鮮于輔和鮮于銀這對兄弟,要真說有幾分生死之交的情誼倒也未必。
劉虞登基之后鮮于輔位列九卿之一,官居衛(wèi)尉,甚至在手中執(zhí)掌著金吾衛(wèi)的隊伍,相比于其弟鮮于銀的地位何止是高出了一籌。
若令鮮于銀取而代之,他大概不會有什么意見。
王允:“右扶風如今也為殿下所驅(qū)策,遠比那南陽地界上的軍隊更易于讓殿下調(diào)度。”
在衛(wèi)覬跟隨喬琰前往右扶風后,這個位置被士孫瑞所接任,的確可以算是劉揚的勢力。
“若論武裝隊伍,還有一個人,我想在居于長安半年有余后已可以為殿下所用了。”
在王允勾勒出的藍圖中,上到皇甫嵩下到鮮于銀,內(nèi)有天子所屬金吾衛(wèi),外有士孫瑞在側(cè),已足以在有備而來的情況下拿出一支把握長安城的隊伍。
劉揚心中的底氣早比先前不知多了多少,忐忑的心也早落回到了實處,這會兒聽到王允說什么“居于長安半年有余”,他當即反應了過來。“您是說,劉玄德?”
早前淳于嘉就告知于劉揚,千萬不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便對著劉備發(fā)出拉攏的舉動。
彼時的徐州初定,劉備的身邊絕不可能缺少喬琰的眼線。
作為因為民眾求情才被押解到長安來的俘虜,他雖然已在宗正司領(lǐng)了個職務,按照身份來說已和尋常戰(zhàn)俘截然不同,但他也大概率不會因為劉揚的三言兩語就轉(zhuǎn)而為他效力。
可現(xiàn)在……
若按照王允的這個說法,他竟好像已經(jīng)可以被接觸了?
“這半年間劉玄德在宗正司的種種表現(xiàn)都沒有任何的可懷疑之處,眼下為宣揚那昌言之說,喬琰想必早將大半注意力放在了此事之上,就算真對長安的異動有所警醒,也該當是在我們這里,而非劉玄德。”
“陛下病重,大司馬的地位卻日益穩(wěn)固,態(tài)度也越發(fā)咄咄逼人,已是危急存亡之時。以我看來,劉玄德并非是茍全求生、枉顧大漢之人,若殿下訴之以情理大義,他必定能為殿下所用。”
“而最要緊的,是他身邊還有那位關(guān)云長。”
要王允看來,喬琰著實是過于傲慢了。
在將劉備送往長安來后的數(shù)月,她又以只這一將在側(cè),無法掀起什么風浪為由,將關(guān)羽從揚州送到了長安,只將關(guān)平送去了涼州作戰(zhàn),充當她手中的人質(zhì)。
但若是他們能做到直搗黃龍,將喬琰給鏟除,又哪里會在乎她這種手握人質(zhì)的方式呢?
“殿下手中有研究過半的火藥雛形在手,有金吾衛(wèi)的大批人手,若再有關(guān)云長這等當世虎將,何愁在請君入甕后不能將喬琰給鏟除!”
王允沉著地說道:“我有一策,可用于殿下接觸劉玄德,并試圖拉攏于他。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一試?”
劉揚雖覺得,關(guān)羽的本事再高,這等敗軍之將大概也高不到何處去,但聽著王允對他的本事如此看重,他又對王允的判斷信任有加,自然只有點頭稱好。
何況,在這等連親生父親都覺得他應當不能與喬琰為敵的處境下,他又怎么會嫌棄自己手下的人少呢?
當然是多多益善。
他連忙回道:“王司徒但說無妨,只要能達成目的,就算真是什么困難之事,我也必定一試。”
“那倒不用這么麻煩,”王允擺了擺手,“只是需要殿下去送幾份禮物而已,年節(jié)將至,正好是送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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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年節(jié)將至了。
仲長統(tǒng)會群才于鼎中觀的時候,便已是十二月之初,消息流傳到長安,讓劉揚和王允等人有了這樣一番對己方優(yōu)勢的分析,又已過了三四日。
北方的冬日固然因洛陽周遭的工廠務工之事和荒地開墾變得充實了起來,沒有這般容易快速過去,在民眾讀著月報上對于這一年的回憶追溯,對抗災醫(yī)病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中,這一年還是很快走到了盡頭。
建安四年的尾聲從洛陽上空飄動的煙火氣里倏忽溜過,轉(zhuǎn)眼之間,建安五年已至。
為防下屬回返洛陽到她面前述職之事全部湊到一處,讓各方邊陲有人趁機作亂,喬琰干脆讓上書申請回返一趟的,以三人為一組,在元月初七之后每隔十日陸續(xù)前來。
所以這元月初一的新年新朝,能在她面前的還是本就在洛陽辦事的眾人。
新一年的壓勝錢被郭嘉小心地放在了隨身的荷包之中,想著幸好洛陽這地方被喬琰讓荀彧和陳群整頓了一番法紀,否則他還真要擔心,他在從喬琰的辦事府邸先往街頭的酒館走上一遭,再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他這荷包之中的壓勝錢還能不能留著。
以喬琰的脾氣,她大概率是不支持后補的。
看看呂布的情況就知道了,對著喬琰哭訴四年了,也沒見君侯把偏到呂令雎身上的心往回挪一點到呂布身上。
想到等半月后的洛陽述職,大概率又能看到一幕雞飛狗跳的情況,郭嘉原本因為長安城里那群蠢蛋的舉動有點不快,現(xiàn)在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心情不錯?”喬琰朝著郭嘉看去,對著他招了招手,“那就陪我去掃個墓,正好少喝點酒,有利于延年益壽。”
郭嘉:“……”
不讓他喝酒也就算了,掃墓這等行動里他還得眼睜睜看著酒被倒到地里給別人喝,這就很氣人了。
但還沒等他跟喬琰說道一二,爭取一下新年的權(quán)利,他便陡然意識到,喬琰在此刻說要掃墓,絕不是什么正常的行為。
她能掃什么墓?
喬玄的墓地身在樂平,不在洛陽。她父母的衣冠冢在兗州,也不在。
和她有交情的荀爽、傅燮等人也同樣沒有人任何一個是安葬在洛陽地界的。
總不能是去祭拜張讓之流的。
那么唯獨剩下的,好像也就只有一個人了。
郭嘉試探地問道:“孝靈皇帝?”
“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嗎?”喬琰想都不想地回道,“距離此地最近的風水寶地,也便只有一個北邙山了。”
她挑了挑眉,“你去不去?”
“去!當然去。”郭嘉當即回道。
他又不是個傻子,怎么會看不出,喬琰要去給漢靈帝掃墓的舉動,絕不可能是去跟漢靈帝暢談對方在早年間對她的知遇提拔之恩的。
而是——
一出宣告,一出陳詞。
也是一出令她自己,和令郭嘉、蔡昭姬、趙云這些此刻在她身邊的下屬同心同德的誓師之舉!
對面的進攻號角還未吹響,喬琰卻必須在這尚且沉浸在年節(jié)氣氛之中的洛陽里,先一步開始打磨這劍指皇位的利刃!
“說到孝靈皇帝的墳塋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了,”郭嘉一邊隨喬琰一道往北邙山中走去,一邊說道,“有一年的元月里,君侯將這墳塋之上的一捧黃土送去了鄴城,作為送給弘農(nóng)王的年禮,說是說的要一解對方的思鄉(xiāng)之苦,實際上這促狹本事也是無人可及了。可惜今年君侯都懶得在此事上敷衍了,若不然我還挺想看看君侯能送出什么禮物來的。”
喬琰回道:“那太麻煩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不送個冀州守將的頭顱,實在是對不起年禮的分量,也難免被人懷疑我在先遭到了這天象流言的污蔑后有了轉(zhuǎn)投別處的想法。”
這對于她來說可沒有什么好處。
“奉孝若是想看戲,倒不如看看,那長安城里,劉揚這家伙可是往外送出去了不少年禮。不過據(jù)說是為了表示他那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各方的年禮都是一樣的。”
蔡昭姬聞言一笑,“他這腰帶的禮物選的好啊,請長安城中的各位官員切莫因為關(guān)中的太平日子便心寬體胖了,可得與民同甘共苦,勒著點褲腰帶過日子。”
喬琰嗆咳了一聲,很難說昭姬這等調(diào)侃之言是不是從她這里學來的。
不過想想劉揚這個送禮的舉動,她又不免在目光中閃過了幾分肅殺之氣。
這若只是個尋常的腰帶,別管這是劉揚在對著收禮的諸位承諾什么金印紫綬的將來,還是在遵循著劉虞的簡樸傳統(tǒng),便如昭姬所說的那樣,是要讓人勒著腰帶捏緊荷包,在新到來的一年之中減少財政支出,喬琰都沒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如果這不是,那便有點意思了。
劉備便是收到這腰帶禮物的其中一員。
剛在拆封的禮盒中見到其中的東西,劉備都愣住了一瞬。
作為當今天子唯一的兒子,在天子連日病體未愈的情況下,劉揚向著朝中眾人贈送禮物,怎么看都讓人覺得這個舉動稍有幾分微妙。
三四月里剛來長安的時候便已被劉備發(fā)覺的異常,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有增無減,也讓劉備本著明哲保身的想法,幾乎沒有和劉揚之間有任何的往來交情。
按理來說,他是不該在這送禮的范疇之內(nèi)的。
可關(guān)羽隨即告訴他,劉揚的廣撒網(wǎng)送禮簡直像是他新在長安城中開了一家腰帶服飾店一般,不必想那么多有的沒的。
要這么說的話,這又好像沒什么問題。
但當劉備將這根腰帶從禮盒中取出的時候,他卻陡然意識到,這腰帶的手感有些不對。
它過于厚實了!
尋常的腰帶,哪怕是在冬日使用的,也沒有必要將夾層給設置成這樣。
在這腰帶的內(nèi)側(cè),還有著絕不應該在皇子送出禮物中出現(xiàn)的脫線情況。
劉備的眼皮一跳。
眼前的情形甚至都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揣測了。
這腰帶之中分明另有玄機!
可現(xiàn)在再去將腰帶交還給劉揚已沒有任何意義了,到時候因為這個退還年禮的舉動,還得鬧個里外不是人,倒不如將這腰帶拆開,看看對方到底想要與他說些什么。
劉備連忙讓關(guān)羽先將這院落給牢牢地看守起來,而后取來了手邊的短刀,小心地挑開了這內(nèi)側(cè)的絲線。
不多時,他便將其中藏匿著的一張布帛給取了出來。
皓白的布帛還未展開,便已透出了一抹殷紅之色,讓劉備的眉頭下意識地緊緊皺起。
在外間的寂靜聲響中,他將布帛放置在了桌案上,而后緩緩鋪展了開來。
元月初一的暮色從關(guān)閉的窗扇上透出了一抹昏黃,暈染在他面前的桌案和布帛之上,布帛上的顏色便像是一團血污打碎在余照中,說不清是模糊還是清楚。
在看清面前之物的一瞬間,劉備的手已下意識地抖了一下。
這哪里是什么尋常往來的密信,而分明是一份血書!
一份控訴喬琰有謀逆之心,于是向他索求幫助的血書!
374. 374(一更) 以何身份
若這封信只是由劉揚所寫,劉備直接將其用火燒毀便是。
反正人人都知道,劉揚只是打著建安五年年禮的招牌,才將這份腰帶送到了他的手中,既然只是腰帶,那也無所謂什么求救之說。
劉備自己眼下是何種處境,他心知肚明。
他若能順應時局做好自己手中的職務,或許還能有重新被啟用的一日。
固然喬琰和劉虞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像是鄴城朝廷方向得到的信報一般和諧,反而是喬琰的強權(quán)完全壓制住了劉虞,但她既無犯上作亂之心,那充其量也不過是霍光攝政而已,終有還朝之日。
可他若是貿(mào)然攪和到長安城中的爭斗之內(nèi),那就萬事難料了。
就連劉虞都明擺著對于劉揚能否繼承大統(tǒng)持以懷疑的態(tài)度,那么劉備就更不應當讓自己深陷泥潭。
但這封信不太一樣。
以劉備和劉揚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中所見,憑借劉揚的氣度和文墨功夫,他是寫不出這樣一封信的。
要是讓劉揚寫這封信會變成何種樣子呢?
大約會將這番控訴當真說成是控訴,將拉攏劉備為己所用的口吻說得傲慢無比,若是有必要的話,還要在信中將張飛之死也要扯上兩句,意圖激發(fā)劉備心中的仇恨。
然而在劉備面前所呈現(xiàn)的血書之上所寫字句,分明是結(jié)合了劉虞的視角語氣和劉揚的請托一道來寫的。
在前篇之中提及數(shù)年前喬琰將他們父子從幽州救援回來,以大司馬之位平定四方動亂之時,字字句句間均有幾分平實的欣賞與感念。
這的確像是劉虞會說得出來的話。
若他對于喬琰無有感恩之心,而是個行事舉動之間雷厲風行的帝王,他早應當選擇利用自己的這個身份前來奪權(quán),哪里會是劉備所見到的那樣慘淡憔悴的模樣。
而在隨后他便提到,自己近來的身體越發(fā)不濟,實在難以避免地想到,若是他過世之后,他的后嗣,或者是這大漢基業(yè)會變成何種樣子。
喬琰對得起這漢家子民,卻極有可能有不臣之念,已不是她早前在朝堂之上前來請罪便能夠改變的事實。
若不對她的舉動做出遏制,極有可能會讓大漢江山毀于一旦。
可劉虞自己便是被喬琰給扶持上位的,這長安朝廷也是在喬琰的一手幫扶之下才能夠重新建立的,縱然喬琰此刻身在洛陽,并未長留于長安,對天子隨時威逼凌迫,劉虞也并不能確定,自己到底身邊還有幾個能真正信賴的存在。
他唯獨能相信的只剩下了兩種人。
一種,是隨同他從幽州來到?jīng)鲋莸闹毕迪聦伲退约旱挠H生子嗣,故而這封信由劉揚替他代筆而成。
另外一種,是大漢宗親之中確有報效國家之志的,便如同劉備這樣的存在,所以這封血書密信,被以這等夾于腰帶之中的方式送到了劉備的手中。
倘若連這樣的兩類人都不愿相助于他,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將喬琰拿下的決心中助他絕地反擊,那么他大概也當真距離死亡不遠了。
這大漢的江山又還能存活幾日呢?
如喬琰令仲長統(tǒng)在昌言中所說,天下豪杰中未有當天命者,不過是武力智計的爭斗而已,若按此等標準,能和喬琰相抗的更無幾人。
袁本初“金玉其外”,曹孟德“十里相送”,劉景升、士威彥一個送將,一個送象,接到此信的劉備更是早已成為了階下之囚,也不必多說了。
“一朝洛陽積蓄充沛,洶洶起兵,攜摧枯拉朽之勢直搗鄴城,以長安天子之名誅弘農(nóng)王以叛逆,徐徐回師,劍逼紫宮,雖白起韓信在世也難擋其威……”
劉備看著這兩行字,心中的遲疑糾結(jié)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昔年洛陽之亂,喬琰帶著漢靈帝的托孤詔書,乃是頭一個殺入京城的。
當年的盟軍之中在做實事的當真不多,更顯得她當年漢室孤臣之態(tài)盡顯。
今日卻忽然得到一封以天子口吻說出的聲討,讓劉備不由不為之失神。
被劉備在拆腰帶之前便著人去尋的簡雍早已抵達了他的面前,聽到劉備念出的這一句,便問道:“若真如此,您打算如何做?”
他真的要接受劉虞,或者是劉揚的邀請,投身到這意圖誅殺喬琰的行列之中嗎?
劉備顯然不是白起韓信。
比起統(tǒng)兵之將,他其實要更偏向于治理一方要務的大員。
若真是要在軍事上和喬琰來上個一較高下,徐州的戰(zhàn)況早已可以用來做個佐證了。
他實在不是喬琰的對手。
那么憑什么保證,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聽從他指令的軍隊之后,他便能夠在長安這地方一展身手,反敗為勝呢?
何況,這封書信雖然不像是劉揚所能拿出來的東西,很有一番劉虞令兒子代筆的意思,但其上并未加蓋玉璽,那么從本質(zhì)上來說,依然是一封私人文書,并不是具有天子詔令效力的合作邀約。
正因為如此,劉備若是想要將其視而不見,其實也沒有任何的一點問題。
但簡雍朝著劉備看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對方困擾間帶著幾分決斷的樣子。
從少年時期到如今的二十年間相識,已足夠讓簡雍輕易地對于劉備的想法做出一番判斷。
他這顯然不是要對這封信視而不見的狀態(tài)。
在將其視為陷他入套的誘餌,還是將其視為大漢不得已的自救之舉間,劉備其實已經(jīng)給出一個傾向性了。
劉備嘆了口氣說道:“憲和,這信中所言到底有幾多真假,我想等親眼見到這寫信之人再說。”
劉揚倒是也清楚劉備在此時還能拿出何種助力。
除了他自己的頭腦和他身邊的三兩個人外并無其他了。
要劉備看來,就連這個漢室宗親能有幾多威懾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長安城里認喬琰的,可要比認姓劉的更多。
或許,如果這個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不是劉虞這等心懷百姓的仁君,而是劉辯這等并沒有多少能力之人,劉備也不會在此時有這等抉擇的遲疑。
在回答完了簡雍后,劉備便將目光投向了這封信件的末尾。
這封“求救”,或者說是“求援”信件,并沒有要求劉備在拿到這封信后即刻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召集起一批人手揭竿而起,或者是尋找機會逃離長安,像是他當年能在袁術(shù)的地盤下占據(jù)豫州一角為根據(jù)地一般,在這已為喬琰所占據(jù)的九州之中尋找到一處落腳點,而后作為長安的外援,更沒有說要讓劉備以投誠喬琰的臥薪嘗膽,對她做出什么行刺之舉。
信中所寫,不過是讓他在收到信并做出抉擇后,趁著三公府議事政務之時,接下王允對他發(fā)起的邀請,隨后在這司徒府中與劉揚見上一面。
這種方式其實還是有些不保險的,但遠比什么前往皇宮見一見正在病中的劉虞,要不容易被以什么謀害陛下的借口拿下,也要比直接和劉揚接觸,更不容易直接被拉上同盟的戰(zhàn)車。
王允固然和喬琰之間有些矛盾,甚至在之前幽州之戰(zhàn)的戰(zhàn)后商定將領(lǐng)官職中,頗有幾分矛盾激化的意思,鬧出了喬琰當庭斥責王允的場面,但他的這個三公位置并不會在倉促之間就被撤換,起碼的主持長安政務還是能夠順遂進行的。
劉備參與其間,也只能算是尋常而已。
那么,先因這份血書去見一見人,總是無妨的吧?
建安五年的到來,讓關(guān)中地界上的繁雜事務不在少數(shù)。
荀彧、陳群、衛(wèi)覬被調(diào)往洛陽,都難免讓關(guān)中少了些可用的人手。
在元月初七,喬琰又將秦俞也從長安暫時調(diào)往了洛陽,為給洛陽地界上的官吏做個簡單的培訓,以應變?nèi)丝诩ぴ龅沫h(huán)境。
這份調(diào)令還有另一個緣由。
長居益州的徐庶因益州南蠻戰(zhàn)況和蜀中治理的種種情況都需要回返洛陽向喬琰述職,也正好可以在洛陽和母親團聚兩日。
少了這幾人在長安,王允、黃琬等人身上的負擔又更重了些。
又因天子在病中,大多事務還需要先經(jīng)由三公府商定,將與會地點定在王允府邸中,光是七日之內(nèi)便有兩次。
劉備將那封血書藏在了自己的被褥之中,將那條腰帶上被拆開的絲線給重新縫合了回去,隨后便等起了對他來說最合適的登門時間。
多年間所見所聞,和他經(jīng)歷過的種種戰(zhàn)事,讓他在踏入司徒府中,恰好遇上了同來此地議事的程昱,也能輕易地做到面不改色,就仿佛只是來參與討論的而已。
年節(jié)之后對漢室宗親和外戚的往來接待,都由宗正這邊負責,劉備作為內(nèi)官長,確實有相應的文書奏報,哪里能看得出是因為一份特殊的血書才來到此地的。
但在他入席就坐后,便開始留神起了他面前的每一處細節(jié)。
既是要同王允會面,且盡量不引發(fā)旁人的懷疑,絕不可能是由王允抓出他文書之中的錯漏之處,將他單獨留下談話,只有可能是以見縫插針之法與他搭話。
劉備轉(zhuǎn)了轉(zhuǎn)面前的記錄所用墨筆,便發(fā)覺在筆桿之上有著微不可見的刻字痕跡。
他神情未變地以手觸碰,努力辨認出其中所刻,乃是“井匽一會”四字。
這話說得文雅,但實則說的是讓他前往這司徒府中的廁所一見。
在議事進行到農(nóng)桑屯田之時,劉備便趁著眾人的視線絕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退出了廳堂,尋了門口恭候的仆從問詢了如廁方位,快步趕了過去。
他腳步雖快,卻并未露出什么急躁之態(tài),誰若見了也至多就是覺得,他這是因為冬日天寒,這才走得稍顯急促了些。
但在邁步進這避風之地的時候,他便見到了提前來到這里的劉揚。
這位皇子到底是如何來到王允府邸的,劉備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在二人四目相對后,這位大漢皇子便已沖到了劉備的面前,眼中含著一抹實不難分辨出的緊張和期許的情緒,甚至一把握住了劉備的手。“玄德肯來此地,我與父皇的這封信便并未白寫。”
劉備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劉揚的手上掃過,并未發(fā)現(xiàn)在他的手上有一點曾經(jīng)受傷過的痕跡,只有這數(shù)年間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狀態(tài)。
可還沒等劉備評判出劉揚書寫那封血書是否心有不誠,他便見到對方從袖中摸出了一塊玉玨,呈遞到了劉備的面前。
劉備頓時一怔。
這塊玉玨他是曾經(jīng)見過的。
在……老師盧植的身上。
而現(xiàn)在,這塊玉玨出現(xiàn)在了劉揚的手中,被他小心地托捧著,“玄德,眼下還忠于我大漢宗室之人實已是鳳毛麟角,若非盧公親口承諾你仍為漢臣,又有濟世救民之心,我與王司徒絕不敢將此等重任交托到你的手上。”
“天下劉姓子弟萬千,便是那荊州牧劉景升之子位列太仆卿之位,在我等出言試探之間都不敢與喬燁舒抗衡,誰知其中還有幾人心中有漢,而非只有富貴錦繡前途。”
“您此刻后悔,我等就當從未見過你,你今日只是與會而已,但我希望玄德能看在我父皇并非庸主的份上,助他一把!”
劉備的心中在一瞬間閃過了無數(shù)個想法。
在他被禁錮在長安城中為官期間,他無法和盧植達成什么暗中的聯(lián)絡,只知道對方此刻身在樂平書院教書。
在那個堪稱是喬琰大本營的地方,盧植的隨身玉玨若是不想交出去,絕沒有人能強迫他去做,想來以劉揚這皇子身份也不該做什么小偷小摸的舉動才是。
前有劉虞口吻的血書,后有盧植以玉玨傳遞的信號,再有他在與會前恰好看到的樂平月報元月刊,上頭對于仲長統(tǒng)的《昌言》和其在鼎中觀的論辯極盡溢美之詞……
劉備遲疑到最后,還是伸手將他面前的這枚玉玨給接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個太過草率的決定,但他很清楚一點,在喬琰習慣性進行的狂風驟雨打擊面前,任何的猶豫都極有可能給自己招來彌天大禍。
與其如此,還不如——
果斷一點!
眼見劉備的這個舉動,劉揚頓時一喜。
王允果然沒有騙他,按照這一整套流程,劉備就算不是因為他,只是因為岌岌可危的漢室,也勢必會站在他這一邊!
除卻這會面的地點實在是有點糟心之外,今日能有此等收獲,劉揚已是心花怒放了。
現(xiàn)在,就只等一個時機,在將父皇的行動限制起來的同時,對喬琰來上一出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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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長安的劉揚和劉備,在王允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這樣一場忍辱負重且迂回曲折的會面,身在洛陽的喬琰則在此時也迎來了一個上門的客人。
不過說這是客人倒也不太合適,當喬琰做出了準允對方入內(nèi)的回復后不久,她便透過窗扇,看到那衣冠如玉、風儀過人的荀文若在下屬的領(lǐng)路之下穿過堂前的折曲回廊,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而來。
冬日的堂前水池里可沒什么美景,旱禍也讓此地的水位只剩下了單薄伶仃的一層,頂多隨著凜冽的東風給人掛上幾分水汽寒霜而已,倒是也讓荀彧在經(jīng)行其中之間表現(xiàn)出了幾分遺世獨立之態(tài)。
在他坐在喬琰對面的時候,桌案上的茶湯正好在煮沸之時。
熱氣和冷氣在空中碰撞了一瞬,讓對方的面容隱現(xiàn)在霧氣間。
下一刻,喬琰便聽到荀彧問道:“君侯心意已決嗎?”
她慢條斯理地取下了茶壺,回問道:“文若是以何種身份來問的這個問題?尚書臺的侍中,協(xié)助我治理洛陽的洛陽令,潁川荀氏子弟,大漢子民,還是……”
“還是這天下民眾之中的一員?”
375. 375(二更+57w營養(yǎng)液加更) 荀……
以何種身份來問?
若是尚書臺的侍中,那便是以天子臣屬的身份發(fā)出質(zhì)問。
問的是她喬琰手握先帝給出的托孤旨意,卻為何要在此時行越權(quán)之舉。
若是以洛陽令的身份發(fā)出質(zhì)問,那問的就是喬琰此舉是否要令洛陽民眾成為她犯上作亂的棋子,從而為這些人爭取到他們生存的權(quán)益。
若是以潁川荀氏子弟,那問的是喬琰推行昌言的舉動,是否意味著她要開始堂而皇之地站在世家的對立面。
如果說,弘文館的選拔和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都讓培養(yǎng)人才上極有本事的潁川荀氏只見到強者愈強的機遇,那么昌言的出現(xiàn)卻讓他們看到了喬琰出手打壓世家的潛在征兆。
他不能不問上一問。
若是以大漢子民,他要問的便是這天下歸漢統(tǒng)的認知為何好像要在喬琰這里做出打破之變!
荀彧不是個傻子,甚至是個在政治上有著格外敏銳認知的“王佐之才”。
當年他可以覺得,他一度對喬琰的忠心用心做出懷疑的,實在是一件大為不妥之事。
畢竟從當時喬琰的種種表現(xiàn)中,誰也說不出她半個錯字。
可如今他也可以察覺,在這等對抗天象流言的沖突中,于暗潮洶涌間浮出水面的,并不是在被長安諸人逼迫到絕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擊,而是早有預謀的借機而上。
就算喬琰并沒有將自己在長安朝堂上的待遇提拔到劍履上殿,也就算她并沒有在原本的列侯爵位之上去爭取什么封王的待遇,也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她已不是當年荀彧初投長安之時的大司馬了。
大漢衰微,喬氏日盛。
就此滋生的取而代之野心不難理解。
天下動亂,大司馬治下獨安。
有那一句“豪杰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也”橫空出世,同樣不難解釋。
可理解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外的一回事。
荀彧垂眸看著被喬琰推到他面前的茶湯。
茶水清冽,幾乎不見茶葉渣滓。
世人皆知大司馬喜好清茶、烈酒、奶茶,今日以茶會客,正是接待君子之道。
他開口問道:“若是以這天下民眾之中的一員相問如何?”
喬琰回道:“今天下餓狼守庖廚,饑虎牧牢豚,于是有禍亂并起之事,白骨露野之景。去歲洛陽旱疫二災中你已有所見聞,雖有我等盡心竭力,然上有貴胄門閥盤根錯節(jié),劉姓宗室劃地為治,下有塢堡高墻蔭蔽強弩,隱戶私兵結(jié)隊成群,以致餓狼饑虎實難杜絕。敢問文若,以何治之?”
這依然是拋出了一個問題來對他做出回應。
但這遠比上一個問題難回答得多。
“餓狼守庖廚,饑虎牧牢豚”之言,對于方今的時局恰是最合適的比喻。
那些本已掌握了這社會之中絕大部分財富的存在,卻還在以最為貪狡的胃口意圖侵占更多的土地,庖廚之中的牢豚還未出鍋便已先一步被他們所分吃,留下的民眾能品嘗到的也不過是殘羹冷炙和余下的骨頭而已,甚至還要被逼迫著豢養(yǎng)牲畜,捕獵尋食,耕作得糧。
到了天災大疫之年,他們又變成了那些餓狼充饑的食物,又或者是渡河之間的墊腳石。
以何治之?
像是陳群等人所框定的法令秩序固然對于五刑有了更為嚴格的劃分,但若是無人先一步對著這樣的存在做出狀告,他們也顯然還能保持著先前的安穩(wěn)度日,根本不會站在被審判的位置上。
除非……
沒等荀彧做出一個答復,喬琰已先一步說了下去,“天象有變之前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一句話,我說無論要冒著不知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對,也必須先將其打破,才會有破繭重生的機會,我也說,眼下的水面還不夠平靜,我在其中沒有任性的資本,必須等到時局平定,才能有改換青天的機會。”
“但這出赤氣貫紫宮便能引發(fā)的波瀾已讓我明白,只要我還坐在這個位置上,代表著并不需要背靠家族的支持,便能成為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代表著下層的庶民黔首能執(zhí)掌自己的命數(shù),我便不可能安穩(wěn)地將這余下四州的土地收入囊中!”
“這世上怎么會有人在察覺危險臨門的時候坐以待斃呢?”
喬琰抿了口面前的清茶,言談依舊得體,但坐在她對面的荀彧,卻實在不難從她的臉上看出一派對數(shù)月前給流言推波助瀾之人的嘲諷,“潁川荀氏,一門八龍,陳氏三代,真人東行,但這世上的世家豪強并非人人都有荀氏和陳氏子弟的覺悟和樂享清貧。陛下恪守勤儉,劉玄德有民眾請命,然這大漢宗室更迭間卻也有荼毒庶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存在。”
她字字篤定地說道:“文若,我沒有選擇了。我不放心將被我一兵一卒奪回的疆土交到這些人的手中。”
在這“我不放心”的四字從喬琰口中說出來的那一刻,荀彧清楚地聽到了她話中絕不容轉(zhuǎn)圜的意味。
她何止是不放心將這些疆土交到那些餓狼饑虎的手中。
她是不放心那才從百年羌亂之中回過一口元氣來的涼州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羌人部落的彼此傾軋和對大漢官員的誓不服從變成那片土地上的主流。
不放心才因長安朝廷建立而回到沃野千里、渭水澤被的關(guān)中回到數(shù)年前蝗災侵襲,涼州兵卒進犯的狀態(tài)。
不放心并州、幽州因地處邊陲而為中央的世家貴胄所放棄,于是多年間常有關(guān)外胡虜進犯,頻頻面臨生死險境。
不放心揚州、交州重歸那等山越、南蠻內(nèi)亂的局面。
也不放心每一個眼下活過了天災之年的民眾重新被褫奪土地,像是牛馬一般為人所驅(qū)策,將她所教化引導的種種知識重新遺忘,成為每一場交戰(zhàn)每一筆賦稅中并不會被人記錄在案的存在!
既不放心旁人來做這個天下至高權(quán)柄的位置,那就只能由她來做了!
也唯有如此,當她意圖拉出一支能與世家相互制衡的隊伍之時,才能有著源源不絕的力量和人手作為后盾。
這是個多么容易明白的道理。
可也是個對大漢來說多么殘酷的道理。
荀彧若沒有見過民眾開化之后的場面,或許還不會如此遲疑,只怕當即便要將那一套君臣道理在喬琰面前厲聲陳說。
偏偏,去歲大疫之中洛陽內(nèi)外的景象對比,在他記憶力絕不可能差的頭腦中,還像是昨日發(fā)生的景象一般。
他忽覺自己的喉嚨有一瞬的梗塞,以至于在開口之時的聲音聽來竟像是某種狡辯,“大司馬可與大漢共治天下,不必……”
不必非要到刀劍相向的地步。
但還沒等他說出那后半句話,喬琰已先一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荀文若,你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還如此天真呢?”
“若這世間有所謂的共治天下,為何就連周公都要一度避禍于楚地,況且我非周公,皇子揚也非周成王!”
荀彧:“……”
喬琰突如其來的一句年齡攻擊讓荀彧不由一愣,可她這話中的含義卻著實沒有半分錯處。
她的下一句話更是讓荀彧啞然。
只聽得喬琰問道:“文若,恕我再問一句,你能接受的,到底是我與漢室共治天下,還是……世家與大漢共治天下呢?”
——————
“我還以為君侯會非要他給出一個回復才會放他離開的。”
喬琰望著荀彧離開的背影出神之時便聽到身側(cè)有人說道。
她轉(zhuǎn)頭便見徐庶已在荀彧方才坐著的位置落了座。
數(shù)年間身處漢中而后轉(zhuǎn)戰(zhàn)蜀地的經(jīng)歷,讓對方在這趟回返后越發(fā)表現(xiàn)出了一番獨當一面的姿態(tài)。
方才他來得比荀彧早些,只不過是因荀彧的登門這才退避到了屏風的后頭,便將二人的談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所以他也清楚地聽到,在喬琰問出了那句“世家與大漢共治天下”之言的時候,荀彧陷入了更加長久的靜默,只有喬琰和荀彧之間的桌案上那只沒有熄滅的茶爐,正在發(fā)出著烹煮滾水的聲響。
這實在是一個格外冷酷又直白的問題。
他執(zhí)著的是大漢,還是大漢世家所習慣了的階級關(guān)系,再配合上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呢?
在他出仕之前的數(shù)年里他居潁川,養(yǎng)聲名,在這種治學環(huán)境中積攢起了經(jīng)學知識和為政舊案,在戲志才和郭嘉相繼出任官職于并州、天下又因漢靈帝之死而局勢大變化后,他又四方行游體察民生。
可他所處在的階層和他年輕時候便已得到的王佐之才評價,早已經(jīng)將他放在了一個遠比尋常人要不知高出多少的位置上。
置身于這樣的位置,他注定會將一部分聲音從他的面前隔絕開來,也注定了……
有些過于理想化的東西不會是扎根在這苦難土地之上的。
倘若世家出身的子弟個個都有荀彧、陳群這樣的本事,其中的渣滓也能以一種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被清除出去,那么這種“共治”也未嘗不可行,大漢眼下的混亂也有王權(quán)削弱后重新立定的可能。
但人有私欲這個事實,足以讓這種可能被削弱到無限小,也讓荀彧的這等訴求變成一種說不上來是天真還是孤注一擲的東西。
所以喬琰在隨后對著荀彧說出了三句話。
“先前的餓狼饑虎比喻,文若已聽得很明白了。”
世家的胃口一旦養(yǎng)大,他們侵吞的何止是百姓的東西,也將是天家的東西。
荀彧可以給自己堅守住這個道德標準,卻無法將這樣的規(guī)矩推行到所有人的身上。
到了那個時候,他也勢必會成為那個背叛他所處階級的存在。
“我已與世家并非同道,至多是互利共贏,而不是交錯共生,請文若務必分清楚這個區(qū)別。”
喬琰確實出自世家,但或許打從她在并州地界上發(fā)展了一條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之時,她便已不能被當做世家子弟的代表,而應當被視為另外一個獨立的存在。
故而世家與大漢共治天下,或許是天下百年世家的訴求,卻絕不可能是喬琰的所求。
在仲長統(tǒng)的昌言,或者說是他的那一番對答之中,已將這等事實披露于外,也將喬琰的另外一項意志抒發(fā)其中——
她要的是千家萬戶的人才,而不是什么潁川系南陽系河北系士人的集團。
倘若世家不能跟上她的腳步,反而要抱著那些老舊的規(guī)矩意圖對她做出什么攔阻,在宣傳力度鋪天蓋地的印刷術(shù)面前,他們已絕不用再考慮能通過輿論的手段對她做出攔阻。
他們先前沒能對她的勢力擴張做出阻遏,現(xiàn)在更不可能。
“我說的正確與否,文若心中自有一番判斷,你的規(guī)劃可行與否,你也很清楚,所以——”
“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讓你想通,做出個抉擇。”
希望荀彧最后的選擇不會讓她失望。
她所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無論是長安城中那些避開眾人耳目的拉攏交涉和結(jié)盟,還是隨著樂平月報元月刊的發(fā)行而掀起的波瀾,都迫使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
而在這一場交鋒之前,她絕不允許能看清問題關(guān)鍵的人里,還有與她站在不同立場上的。
如程昱、戲志才、郭嘉和徐庶這些人,喬琰是不需要擔心的,麻煩的只是荀彧陳群等人。
陳群沒有如荀彧這般找上門來,可未必是他還被蒙在鼓里,還有可能是因為他在等著有人先一步做出立場上的表率。
這樣一來,荀彧的選擇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面對徐庶這個為何不讓荀彧當場給出回復的問題,喬琰笑了笑,“以荀文若的口才見聞,我方才說出的話他真是一句都說不出反駁嗎?”
“這世上永遠都是擺在面前的事實要比所謂的口頭承諾更為切中人心。”
荀彧所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兩年的關(guān)中生活,兩年的洛陽治理,讓荀彧遠比早年間游歷于外,甚至客居在徐州地界上的時候更加清楚地看到喬琰都做了什么,在喬琰的治下又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他也很清楚,喬琰所說的她與世家并非同道說辭,對于其中德行學識俱佳的存在并不是一道攔截,反倒是助力。
四百年大漢的傳承固然不會在一夕之間便從他的心中抹除,但在他親眼見到洛陽民眾能從識圖變成識字,在推行的政令之中展現(xiàn)出一派前所未有氣象后,作為一個足夠聰明也足夠有遠見的奇才,他當真只想著那條作繭自縛之道嗎?
喬琰繼續(xù)說道:“不瞞元直,倘若荀文若沒有臣服之心,我根本不會讓他活著離開此地,也不會讓他的選擇變成引領(lǐng)更多人與我對抗的潮流。我總能在讓他銷聲匿跡之后推出另外一個標桿的,比如出身弘農(nóng)楊氏的楊德祖。”
“這三日的時間,與其說是我在給他思考緩沖的余地,還不如說,我是在以另一種告知于他,我并非是會圍追堵截不留余地之人,真到了撕破臉皮的那一日,我也會給大漢留下足夠的體面。”
無論是此刻手持玉璽的劉協(xié),還是因兩難折磨而身在病中的劉虞,她都會給出善終的結(jié)果。
大漢的衰敗隕落,固然是日薄西山,起碼不會像是大秦敗亡得如此慘烈。
“君侯是仁善之人。”徐庶接話回道。
喬琰一聽這話便笑了出來,“我說元直,這種時候就不用對我做出什么恭維了吧。我到底是個野心家還是個慈善家,大家都看得明白。”
這個大家,當然不是說得那些至今還覺得她為天象流言所苦的民眾,而是已看到時局更迭必然性的明眼人,和長安朝廷中那些欲除掉她而后快的家伙。
徐庶搖了搖頭,“看一個人是否仁善,看的又不是這等勢力爭鋒。我自漢中來到洛陽,沒往長安去,而是先往荊州南陽、豫州潁川走了一趟。”
“按說南陽、潁川都是洛陽周遭,與洛陽這等已非都城的地方并不差多少,甚至還可能因為少有人口的壓力和戰(zhàn)亂的威脅更為宜居,但來到洛陽我才知道差別所在。若非君侯這等主心骨在此,絕無可能有今日。”
徐庶這話說得并無什么過譽吹捧之意。
他追隨喬琰至今十一年有余,遠比荀彧還要清楚地看到了這份從無到有的對比。
昔日的喬琰還需要面對著被流放的黃巾余黨,說出她還沒有這個同情他人資格的話,今日的喬琰卻已承載著九州之負重,甚至是未來的十三州了。
縱然負累如此,她也依然以足夠穩(wěn)健向前的姿態(tài),給她麾下之人充當著指路明燈。
早在荀彧前來拜訪之前,徐庶就已經(jīng)從喬琰那里得到了明確的“將有所動”答復,也不知是因為他這沿途所見的風物將這十一年間的種種經(jīng)歷都給盡數(shù)串聯(lián)在了一起,還是因為他早已有所明悟,在獲知這消息后,他非但沒有將要改天換地的惶恐,反而只有一種心思落定的平靜。
他看著面前依然在冒著熱氣的茶爐,看著坐在對面的喬琰,又開口說道:“眾望所歸的事情,說什么謀逆呢?”
徐庶相信,喬琰會處理好這些問題的。
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此刻將立場站定,而后將喬琰交托給他的任務都給盡數(shù)完成罷了。
他們眼下所面對的局勢,比起當年他頭一次意識到喬琰有這等爭鋒想法的時候,何止是好了數(shù)倍。
那時候的喬琰剛對他下達了前往武都郡的安排,領(lǐng)著他渡過黃河,在夜間極寒的烏鞘嶺上仰觀星空山月。
彼時的他們徒有鯨吞山河之豪情,卻還遠沒有馳騁天下的能力。
可如今,無論是時機還是硬條件,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
現(xiàn)在唯獨要等候的不過是那個后發(fā)制人的時機而已。
喬琰沒對他這個“眾望所歸”之說做出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復,這種說法反正也不能從她的人口中說出來,只是轉(zhuǎn)而說起了方才未曾和徐庶交流完畢的蜀中局勢。
法正在今年的交州張津作亂后不久,便尊奉著她的命令前往交州說服士燮來投,隨后便重新回返到了益州地界上。
可憐在面見士燮之時還給法正充當了一回護衛(wèi)的孟獲,到了此時才意識到,他被法正釋放的時候,牂牁郡的王異、姚嫦等人還沒和他這彝人部落分出勝負呢。
若是他彼時能夠不被法正故作從容的姿態(tài)所欺騙,用最快的速度回返到部落之中,說不定還能因為他這位首領(lǐng)的存在而爭取到翻盤的機會。
但此時再回的話,那就實在是太遲了。
法正從交州帶回來的可不只是成功說服士燮的游說功勞,還有士燮為了表示聯(lián)盟的誠意而派出的交趾郡士兵。
這些士兵長年間和九真郡、日南郡的未開化蠻人打交道,現(xiàn)在對上益州南蠻倒也算是一把好手。
更不用說,早在孟獲跟隨法正回到牂牁郡前,姚嫦便已在王異的指點下將孟獲的夫人給擒獲在手了。
姚嫦這位羌人可封中郎將的先例在前,王異又是個極擅長觀摩心理的軍師,這位名為阿措,也別號祝融夫人的彝女沒過多久便被說服。
她給出的回復是,一旦他們能確定,孟獲這位首領(lǐng)確實只是如他們所說被帶往交州地界上去增長見識去了,而不是被他們給暗中處決,他們便能轉(zhuǎn)投于對方。
孟獲都還沒來得及弄明白眼前的狀況,就已成為了促成彝族和牂牁郡守軍聯(lián)合的催化劑。
到了這個時候再說什么他是被法正忽悠了可沒轍,邊上還有交州兵虎視眈眈地看著呢。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將板楯蠻和雍闿給拿下,替自己找回一點面子了。
不過能不能搶先一步拿下這個功勞,大概要看他們這對本土夫妻檔和姚嫦王異的搭配到底是誰強誰弱了。
法正大概也會對他們的戰(zhàn)功做出幾分合理節(jié)制的,以防彝族勢力過分壯大。
“匈奴,鮮卑,羌人,南蠻,山越,烏桓……眼下我們手底下的異族勢力越來越多了,為防生亂,最好還是明確地規(guī)范出一套規(guī)章制度,以及漢人和外族之間的相處之道。河西走廊以西的西域勢力與河西四郡之間的交流也日益增多,總有繼續(xù)深入聯(lián)結(jié)的時候,同樣也得多加留意。”
“等過上一陣子條件允許的話,也單獨出一本書籍吧,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大概會有點多了。”
這句“過上一陣子”讓徐庶不由會心一笑,他便順勢問道:“那么不知接著那昌言印制的會是哪一本書籍?”
喬琰對這個問題早已有了考慮,此時并不需多想便已回道:“此前是不容妥協(xié)讓步,現(xiàn)在則是平衡中庸,不過,讓步也讓得很有限便是了。”
“我打算印制清河崔氏的崔子真所著《政論》和慈明先生的《漢語》。”
徐庶品了品喬琰話中所提到的兩本書,頓時明白了喬琰所說的“有讓步但不多”到底是何種意思。
清河崔氏的崔寔和潁川荀氏的荀爽都是世家出身,將他們的著作遍及天下,好像是喬琰在對世家先甩出了個巴掌后給出的甜棗,但再仔細一看又發(fā)覺,這棗的糖分摻水了。
崔寔和荀爽都已過世,讓逝者的名聲廣布,對于家族來說能夠獲得的利益相當有限。
更不用說,這兩本書的內(nèi)容都很微妙。
崔寔的確是世家子,但他是在極其貧寒的處境中過世的,死后甚至險些沒有余財讓其下葬,除卻《四民月令》這等農(nóng)業(yè)典籍之外,他在《政論》中傳遞出的一條重要想法便是以農(nóng)為本,和調(diào)整人口與耕地的比例,在對官員制度的考慮上,他和仲長統(tǒng)的有些觀點是很相似的。
而荀爽的《漢語》乃是漢朝歷史之中的成敗興衰典故,并非是標準的學術(shù)著作。
從理論上來說,喬琰的這兩項選擇都已在先前那本《昌言》的石破天驚狀態(tài)回退了一步,但從這兩本書的實際意義上來看,她這分明就是在更進一步。
可在她一步步扼緊的言論權(quán)柄面前,這個選擇只能被定義成“讓步”。
得到了這個回復,徐庶便已可以確認,長安那頭的種種應變絲毫也沒讓喬琰的一步步行動有任何的失措。
在大局上的定奪,她依然有著始終如一的冷靜。
即便,王允等人的“恩將仇報”依然讓人感到一種大廈將傾的悲哀。
但再怎么悲哀,過年還是要過的。
在向喬琰告辭后,徐庶便去見了母親,拿蔡昭姬的那套“天下未定,何以家為”的說法,把母親問詢他在漢中地界上有沒有遇到什么意中人的問題給搪塞了過去。
這么做的結(jié)果就是——
他原本來述職的同時還得到了小半個月的長假,現(xiàn)在卻因為秦俞覺得反正他單身,時間夠多,不如來幫她一道處理政務,在征得了喬琰的準允后直接把徐庶抓了壯丁。
徐庶簡直欲哭無淚,所幸趕上荀彧那思量三日后給出回復的契機,他還能打著替君侯再去補上兩句游說的幌子逃了出來。
荀彧可不知道徐庶和秦俞之間的這一番過招,喬琰說給他三日的思索時間他還真就閉門謝客了三日,在這三日之間將他這三十三年來的經(jīng)歷見聞、閱覽書籍和與長輩后生的交流通通在腦海中過了一輪,此刻心中已落定了答案,見徐庶找上門來,便先一步說道:“徐太守已不必多言,荀彧并非迂腐不可破之人,否則當年被迫迎娶宦官之女引來非議的時候,便已該當自戕以證清白了。”
“大司馬既有明主之心,荀彧又為何不能有忠臣之分呢?”
這一句明主忠臣,已算是個再明確不過的答復了。
徐庶拊掌一笑,“如此便好,有了這句話,奉孝和志才先生也都能松一口氣了。”
喬琰對荀彧立場的猜測既然沒錯,那么那句荀彧若不能為她所用,便讓其銷聲匿跡,顯然也不是一句隨便拿出來的說辭。
可荀彧到底是郭嘉和戲志才的朋友,是荀攸的叔叔,又有此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若真因這立場之分而丟了性命,實在是個遺憾。
好在,如今的結(jié)果可以讓人放心了。
兩人交談之間已行到了喬琰的府邸之外,不過還沒等他們到門前,荀彧便先一步在這長街的另一頭見到了三個熟悉的身影。
兩名武將并肩而行,雖還有些身量上的差距,但也已有了不分伯仲的威風氣勢。
就是這對父女在行路之中還有些針鋒相對的較勁姿態(tài),似乎還在爭吵著什么。
與他們同行的少年人頗有些無奈地望了望天色,在將目光轉(zhuǎn)回到前方的時候正好和荀彧的目光相對,因認出了遠處身影的身份,當即浮現(xiàn)出了幾分喜色,也難得沒那么沉穩(wěn)地加快了點腳步。
一見這一幕,荀彧的神情都不免柔和了幾分。
那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少年,不是諸葛亮又是誰?
至于那一大一小兩位武將,便是同樣從幽州回返的呂布和呂令雎了。
“說起來,”荀彧一邊走一邊開口問道:“我記得大司馬說,此番前來洛陽述職是以三人為一組,但眼下若再加上你的話,倒是一次性回來了四個了?”
這好像是和喬琰給出的規(guī)則有些不符了?
徐庶沉默了片刻,趁著那三人還未到眼前,小聲回道:“君侯說,此次申請回調(diào)述職的,到底是持有什么想法大家都心知肚明,唯獨兩位呂將軍,兩人加起來也湊不出一個心眼,所以……”
“先按一個人算也無妨。”
荀彧:“……”
這個理由,當真是……
當真是很符合喬琰的作風!
376. 376(一更) 作戰(zhàn)邀約
但荀彧也不得不承認,喬琰所說的其實也沒錯。
其他回洛陽的,就比如說徐庶這樣的存在,此刻是以臣子的身份,向著行將舉事顛覆大漢的明主做出最后的效忠宣言,所需要的是一個斟酌言辭的深入交流。
以便讓彼此都確信,可以在這最后一段路上相互扶持著走向最后。
確實不能一口氣回來的人太多了。
否則,若是因路途遠近而出現(xiàn)了回來先后的順序還好說,若沒有,這前后接見,是否也是一種親疏遠近的分別呢?
喬琰顯然是對此做過考量的。
在此時,她面對的所有壓力都只能來自于外部,而絕不能來自內(nèi)部。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此刻再不給荀彧考慮思量的時間,而是直接下達了令他必須做出決斷的最后通牒,以讓荀彧作為這個吸引世家內(nèi)部有識之士的標桿。
同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將昌言放出,除卻對民眾的回應之外,也作為特殊時期評判敵我的分水嶺。
奈何,在這等嚴肅到非生即死的氛圍里,呂布和呂令雎好像完全沒感覺到這其中有何種暗潮涌動、一觸即發(fā)。
他們也顯然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君侯正在朝著君主的方向邁出一步。
比起關(guān)心這個,他們關(guān)心的大概只有兩件事了。
一件便是此番親自在正月里來到喬琰的面前,可以直接將壓勝錢給拿到手,以防被某些人給提前截胡了。
另一件便是——
何時動兵。
諸葛亮、荀彧和徐庶三人在門外交談,讓呂布呂令雎父女先到了喬琰的面前。
這位子都還沒坐熱呢,呂布便已開口問道:“君侯打算何時對著冀州出手?”
喬琰朝著這兩個家伙瞥了一眼,無比確信一點,要想讓呂布在政治上能有什么特殊的覺悟,可能實在是對他來說有點難度,呂令雎在作戰(zhàn)的頭腦上比呂布稍好些,但也需要個稱職的軍師在旁對她做出補充校正,同樣沒察覺到此刻在政局上的博弈。
但怎么說呢,跟這等頭腦上相對簡單些又還壓得住的角色往來,對喬琰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和緩心情的好事。
而對這兩員將領(lǐng)來說,他們反正也對于轉(zhuǎn)換立場沒有什么意見,此刻的“無知”對他們來說也或許是一種幸福。
總不能人人都是這出棋局之中的知情者,若真如此的話,喬琰的戲就不必唱下去了。
呂布渾然不覺喬琰此刻心中所想,已接著說了下去,“君侯您可不能這般厚此薄彼,益州和幽州是前后腳打下來的,但現(xiàn)在益州地界上又有往南推進收攏南蠻勢力的戰(zhàn)事可打,又能聯(lián)結(jié)交州攻伐那前交州刺史張津,再多立下個功勞,聽聞君侯還有意讓趙太守和士太守著手與扶南國之間的往來,將此地的造船技術(shù)和物產(chǎn)引進中原,又有新事務可忙,幽州這邊就……”
就顯然沒有這么多可做的了。
烏桓內(nèi)部的部落林立是不錯,但烏桓蹋頓在與公孫瓚合盟后,對著支援老單于的勢力進行了一番血洗,甚至將烏桓三王之中的一支除族斬殺,故而當蹋頓落敗身死,呂令雎成為護烏桓校尉,閻柔成為她的副手后,烏桓內(nèi)部的整頓變得遠比他們想象得容易。
若非如此,喬琰也不能在此時讓閻柔暫代呂令雎的職務,給這小將軍一個回家探親,再往洛陽來一趟的機會。
烏桓已算是幽州境內(nèi)最為棘手的外族勢力,尚且是這樣的情況,其他的便更不用說了。
鮮卑支部的軻比能早在四年多前張遼與公孫瓚的交戰(zhàn)中身死,流亡在外的前鮮卑單于之子騫曼又在去年死于鮮卑支部的內(nèi)部攻伐之中。
喬琰下令,由步度根之兄扶羅韓長子泄歸泥接掌這一片鮮卑支部,并未讓這出權(quán)力交接產(chǎn)生何種動亂。
至于尚在域外的扶余和高句麗,眼下還不到著手處理的時候。
這么一看,幽州地界上就只剩下了和冀州之間的小范圍摩擦。
呂布在進攻公孫瓚的作戰(zhàn)中打了個痛快,本還想著趁勢進擊,南下冀州,誰知道也只是在對著高覽營地出手的那一次里讓他一展身手,隨后便偃旗息鼓了,可把他給郁悶得不輕。
“君侯,您看這幽州地界上又有文遠,又有荀軍師,還有您從袁紹那里挖來的田元皓先生,將帥謀士具備,水路陸路兵馬只要您一聲令下便可雙管齊下,保管讓袁紹左右支出無力招架。”
喬琰沒忍住笑了,“是左支右絀,呂奉先啊,你這多年之間怎么就沒點長進呢?”
呂布抓了抓腦袋,“也差不多就是這意思。君侯,咱們什么時候能打?”
呂布怎么想都覺得,他們在出兵的條件上已堪稱是萬事俱備了。
今年的中原地界雖有旱災,但從北疆送來的牛羊肉可不在少數(shù)。
若令士卒填飽肚子,揮兵進攻,怎么都要比袁紹那邊的條件好,若是讓對方從眼下的困境中緩過一口氣來,誰知道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好時機。
袁紹和曹操的結(jié)盟,早在去年的年中,也便是那大疫流行之前,就已被袁紹用一種相當高調(diào)的方式給宣揚了出去,為的便是讓喬琰有不得不同時面對兩方敵人聯(lián)合出擊的投鼠忌器。
不過,就呂布這等君侯第一他第二的脾性,什么投鼠忌器的顧慮,從來都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只要喬琰敢下令,他就敢進攻。
但坐在他面前的喬琰似乎并未因為他這等蓄勢待發(fā)的表現(xiàn),便給出個即刻出兵的準允,她只是回問道:“袁本初在年底對幽冀邊境做出了一番調(diào)兵之舉,以你看來,比起之前是好打了還是難打了。”
呂布不是個會在喬琰面前說謊的人,回道:“若君侯這么問的話,是難打了。”
徐州揚州之變后,辛評前往青州成為袁譚的軍師,尋找從青州方向進攻徐州的機會,可惜徐州方向的周瑜、龐統(tǒng)、魯肅,連帶著已提前掛上青州刺史虛名的賈詡,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讓這種可能性直接被斷絕了。
郭圖前往揚州的嘗試也被迫放棄,還帶回了喬琰手中另有一項神兵利器的消息。
這讓袁紹再不敢在北部防線上耽擱,最后還是完成了他先前便盤算起來的一項調(diào)動。
以審配取代辛毗的位置,以高順代替高覽。
為的,就是防止辛毗和高覽因早前曾經(jīng)被喬琰部下所俘虜?shù)那闆r,會再次落敗在同一人的手里。
臨陣換將確實是大忌,但呂布也得承認,那個審配到底有幾分本事不好說,高順卻著實是個罕見的奇才。
相比于高覽,高順的戍防讓呂布想要越境而入,遠不如先前容易。
但呂布還是呂布,這句“難打”的評價給出后,他像是生怕喬琰會將他這個出兵進攻的機會給收回去一般,立刻又補充了一句,“但幽州何止我一位將領(lǐng),我等勠力同心,就算是有十個高順也難以阻擋鐵蹄南下,君侯大可不必擔心此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這求戰(zhàn)心思有多急迫了。”喬琰抬了抬手,示意呂布不必再說,“不過還不是現(xiàn)在。”
呂布剛覺得有幾分沮喪的心情,就聽到喬琰緊接著說道:“最遲到年底,我會給你這個出兵的機會,但在此之前,我有幾件事需要你做。”
一聽這個“最遲年底”,以喬琰言出必行的做派,等同于是今年內(nèi)必定出兵的信號,呂布當即回到了神采飛揚的狀態(tài)。
在元月得知今年有動兵機會,簡直要比任何東西都合適于做這年節(jié)禮物。
他拍了拍胸脯回道:“君侯若有什么吩咐但說無妨。”
只要能讓他出兵,別說是幾件事,就算是十幾件事也無妨。
也不能怪呂布有這等焦急的想法。
這也不全然是他天性莽撞才引發(fā)的結(jié)果。
要知道他再有個兩年便到四十歲了。
文臣在這個年齡,還可以說正是黃金時期,就算是事業(yè)才起步都不算太晚,可對武將來說,這個年齡卻已經(jīng)要在體力上走下坡路了。
呂布在這上面有著格外清醒的認知。
倘若他是用的和張遼、周瑜一般的統(tǒng)兵方式,四十歲的年紀只會讓他在行軍布陣上更為老辣,但他最拿手的還是憑借著自己的一腔孤勇和振臂一呼讓下屬追隨他而戰(zhàn),這就意味著他能在戰(zhàn)場上有今日這等橫沖直撞的時間可能不會太長了。
他一面為女兒表現(xiàn)出的能力而覺欣慰又驕傲,一面也當真感覺到了那種年輕人緊追在后頭的緊迫感。
在前年他從敕封官職的使者那里接下這個虎牙將軍的官職,又從女兒那里聽來了這個封號的美好祝愿之后,他便已經(jīng)在心中告訴自己:比起效仿上一位虎牙將軍得到善終,位居那云臺二十八將之一,他倒是更愿意在他不能手執(zhí)方天畫戟左右沖殺之前,必定要將自己的每一分氣力都用在戰(zhàn)場上,以報答君侯對他的知遇之恩。
要是錯過了這場對冀州發(fā)起的進攻,無論他是如何得到善終,如何處在個安定的環(huán)境內(nèi),他都絕不可能甘心!
喬琰回道:“其一,我要你從今年的三月間開始,每隔半月對著冀州邊境發(fā)起一次進攻突圍嘗試,出行之前抽簽決定,這次是引起對面防守的注意就折返,還是和對面發(fā)起交手。但就算是交手也不得深入,在出現(xiàn)人員傷亡之前即刻回返。同時由甘興霸自水路尋找破綻之處突入冀州邊界,抵達最近的縣城城郊田地,干擾其農(nóng)耕后便回。”
“其二,呂校尉的部從在八月后從遼東折返與你會合,讓無論是那位被你頻頻襲擾的高將軍還是沮公與、審正南這等老狐貍都覺得,你有依靠著父女聯(lián)手,取代文遠在幽州指揮兵馬權(quán)限的可能。”
“其三,交州以西那扶南國的造船術(shù)中有一種船只名為扶南大舶,是用于往來海上操持東西方貿(mào)易的,按照士威彥對我的承諾,在九月會拿到第一批船只,我會將一些東西和人手送到幽州,但務必不能讓對面察覺,所以……”
遼東之戰(zhàn)后,袁紹對于海航之事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敏感。
青州駐扎的袁譚蔣奇等人也都時刻留意著海上。
也只有幽州地界上的僵持被激化,處在隨時可能引爆的狀態(tài),才有可能讓他們將關(guān)注的目光重新從海上放回到內(nèi)陸上來。
這就是最后一條指令。
呂布合掌一拍,“所以我要顯得越出挑越好。”
喬琰的這三條指令雖然讓呂布還有點困惑,沒完全理解她要在幽州境內(nèi)做出何種安排,才發(fā)動對冀州的全面攻擊,但他只要遵照著這等方法去辦便是了。
若真是按照這種方式執(zhí)行,呂布今年這一整年里都不愁事情可做了。
這樣說來,他剩下的問題也就只有一個了,“為何令雎是在八月里與我會合?前來洛陽的路上我有聽她說起和伯言在遼東的進展,我等對袁紹那廝的威逼越重,對烏桓內(nèi)部的分化統(tǒng)領(lǐng)之事進行得越順遂,遼東的公孫升濟也就越不敢有所異動。”
“距離君侯奪取幽州已有快兩年的時間了,按理來說在四五月里合兵也來得及。”
喬琰朝著呂令雎看去,問道:“令雎是怎么想的?”
呂令雎迎著喬琰的目光,回道:“我猜,君侯對我還有一個安排。”
她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就算對喬琰和保漢勢力之間的摩擦,因她從未接觸過此事的緣故多有不解,在遼東的局勢上還是因這兩年間的接觸而清清楚楚。
八月是個有點古怪的時間點。
若是要讓她和呂布會師,這個時間完全可以提早些或者延后到秋收之后。
以沮授和審配的眼力,若再無一個外力推動,他們很可能也并不會相信呂布有取代張遼的可能,呂令雎的會師是對呂布的極大助力。
所以,喬琰必定還有一個安排。
喬琰笑道:“不錯,你等到半年之后再回返遼東吧。這半年間由伯言、伯濟他們暫時替你接管職務,出不了什么岔子,但我這里卻有一件需要你協(xié)助的事情。”
遼東這邊烏桓有閻柔,遼東郡有陸議和郭淮,公孫度也已經(jīng)是被震懾打服的狀態(tài),呂令雎暫時的離開并不影響她這個護烏桓校尉的地位,也并不影響遼東郡的穩(wěn)定和同時在進行的樂浪、玄菟二郡收復之事。
反倒是喬琰這里……
她朝著這個年輕的女將伸出了手,問道:“令雎,你可愿隨我并肩作戰(zhàn)一次?”
377. 377(二更+58w營養(yǎng)液加更) 蓄……
愿意!
呂令雎如何有可能不愿意!
光是看她在遼東地界上作戰(zhàn)的種種表現(xiàn)就知道,呂令雎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喬琰的忠實粉絲了,在對外作戰(zhàn)的手段上都多有朝著喬琰學習效仿的。
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在立下戰(zhàn)功后能名正言順地得到喬琰的青睞,而不只是因為她是呂布的女兒。
如此一來,等到喬琰要親自出征的時候她便能跟隨在左右。
她本以為這樣的機會怎么都要等到她將遼東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才能有的,又或者是因喬琰此時已處在大司馬這種至關(guān)重要的位置上,有極大的概率并不會出現(xiàn),所以她只有表現(xiàn)得再優(yōu)秀些,拿到進攻冀州鄴城與袁紹終戰(zhàn)的參與資格了,誰知道會在此時有這樣的意外之喜。
呂布都來不及問,為何是帶上呂令雎而不是帶上他這個更能打的,就已見女兒絲毫沒有猶豫地搭上了喬琰的手,回道:“君侯放心,只要需要我保駕護航,我必定沖在您的前頭!”
君侯自己的武力不低怎么了!
哪有做統(tǒng)帥的不多準備幾個將領(lǐng)沖殺在前的?
現(xiàn)在正是她能被派上用場的時候!
不過說起來——
“君侯是打算進攻兗州還是豫州?”
呂令雎第一反應便是,喬琰這是要先從洛陽方向進攻兗豫二州了。
先將曹操給拿下,斷了袁紹的一條臂膀,到時候再以這誆騙之法讓袁紹以為呂布這支軍隊乃是個驕兵,正好來上個長驅(qū)直入。
要說這種猜測還真不是沒有可操作性。
喬琰和曹操的故交關(guān)系,讓她對這位兗州牧的行事作風勢必知道得相當清楚,要如何對他做出針對性的打擊,想來也非難事。
尤其容易出兵攻伐的便是豫州。
豫州地界上原本就有潁川這個跳板,現(xiàn)在還有東面的徐州可以隨時發(fā)兵做出策應,如有必要的話,荊州、揚州也隨時可以從南面提供支援。
一旦喬琰自己也從洛陽入豫州,曹操絕不可能在這全線的侵入中站穩(wěn)腳跟。
就算不能將其在兗州的基業(yè)也給趁機全部奪取,先啃下個豫州,讓袁紹曹操手中的四州變成三州,也是個大收獲。
但讓呂令雎有點意外的是,她看到喬琰搖了搖頭,“不是豫州,總之,眼下的情況也有些說不明白,你先作為我的隨身護衛(wèi)行動吧,在必要的時候,我會告知于你該當如何調(diào)兵。”
呂令雎一口答應了下來。
雖然她還有些不太明白,在有典韋這位隨身扈從存在的情況下,按理來說她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為何喬琰會有這樣的安排。
但能和偶像一道作戰(zhàn)的機會千載難逢,她問這么多做什么。
萬一這只是因為喬琰覺得她看著順眼,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還給不給君侯留點臉面了?
于是等到被從門外引入庭院中等候的三人重新見到呂布和呂令雎的時候,就見前者有些高興但不多,后者則已歡快地蹦跶了起來。
結(jié)果等荀彧入內(nèi)去見喬琰,徐庶和諸葛亮對著呂家父女做出詢問的時候,呂布只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一年都不會無事可做,但知道的內(nèi)容有限,呂令雎只知道喬琰對她發(fā)出了一道前往作戰(zhàn)的邀約,具體會在何種場合,那是一點不清楚。
徐庶看著這兩人頗有一種對著對方橫挑鼻子豎挑眼,打算尋個地方?jīng)Q斗一二的樣子,不由搖頭笑道:“這可能就是武將的幸福了。”
但真要說的話,武將里比起呂家父女還要不明就里,只管悶頭做事的,其實還不少。
比如說此刻還留在徐州協(xié)助周瑜龐統(tǒng)等人的張楊,比如說在益州作戰(zhàn)的馬超,再比如說,已經(jīng)差不多完全從一個山賊出身的武將轉(zhuǎn)戰(zhàn)成為后勤組的張牛角。
就算是憑借著頭腦作戰(zhàn)的武將,能像是荀彧和徐庶一般發(fā)覺喬琰意圖的,也未必有幾個。
以為君侯要穩(wěn)固人臣之極的位置,和以為君侯要成為天下之主之間,何止是一道鴻溝啊。
唯獨兩位找上喬琰的,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一個是趙云。
作為真正意義上來說第二個跟隨于她的武將,趙云的獨立出戰(zhàn)次數(shù)看似不多,卻始終被喬琰視為萬金油一般的存在,正是因為他足夠冷靜睿智,也比尋常的武將更多了幾分對時局的思考。
如今這種長處也同樣有其意義。
如果說在昌言被推行出去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喬琰的意圖,那么等到徐庶朝著洛陽回返,荀彧突如其來地和喬琰往來更密切,連帶著陳群等人都相繼尋喬琰商談的時候,他就算是將辦事的重點都放在隨時出兵支援豫州,對兗州方向做出戍防,此時也察覺出幾分異樣來了。
這絕不是什么尋常的年初商談,更像是風雨欲來的征兆!
在喬琰從城北的駐軍營地巡防歸來,短暫地站在洛陽北城墻上,朝著城北大營和再遠處的北邙山張望之時,眼見周遭巡防軍士并聽不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趙云便將這個問題朝著喬琰問了出來。
“子龍覺得,這代表著何種意思呢?”
喬琰朝著趙云看去,便見這早已有一番成熟氣度的將領(lǐng)同樣隨同著她先前的視線,朝著那遠處青山瞭望,眼中似有幾分迷茫。
聽得喬琰如此發(fā)問,趙云回道:“我最開始追隨君侯的時候,是為了擒拿那太行山中的賊寇,因君侯當年的教化山賊以定民生之念,這才留在樂平,追隨左右。中平二年的旱災中君侯不惜枉顧己身之安危,行箭射刺史之事,于是趙云就此誠心效力。”
“昔年君侯攻伐涼州,以盧水流域屯田,將武威郡中盧水羌與漢軍屯戶雜居一處,令涼州民有所依,我雖覺彼時君侯行事已不只像是在借道,但也從未做出過質(zhì)疑。”
喬琰問道:“那么今日呢?你要問我為政之道?”
“不,今日也不會。”趙云收回了朝著遠處看去的目光,轉(zhuǎn)回了喬琰的身上,在這脫口而出的“不會”二字里,分明有一番斬釘截鐵的意味,“君侯的有一點,從當年還在樂平時候徒有列侯之位卻無官職傍身的時候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當年您因民眾啃食樹皮為生而觸動,今日您眼中也有萬民之苦。我不在乎君侯說了什么,只在乎我看到的種種。”
眼下局勢中透露出的征兆,好像和趙云打小知道的人人當謹記自己為漢民的教導截然不同,但……那又如何呢?
在漢靈帝統(tǒng)轄之下的大漢一度生發(fā)出了黃巾之亂,縱然張角三兄弟掀起的波瀾很快被大漢的王師所撲滅,但其引發(fā)的后續(xù)影響里,盤踞在太行山上的黑山賊卻因游蕩大山兩側(cè)的劫掠之舉,隨時威脅著趙云老家常山的安危。
這賊寇并非是漢靈帝所鏟除,而是喬琰將其收攏在手,又以種植薯蕷之法將其馴化溫良,甚至為他們尋求到了一條謀生之法。
而在劉協(xié)為天子之時,他唯獨能做的也不過是作為董卓傀儡的同時,在天災面前為民眾乞求一個開倉賑災的機會。可他連自己的命數(shù)都是無法掌控在手的,又如何能讓這出放糧真正救濟到幾人。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正是彼時在涼州地界上將百年羌亂都以跨州交易給平定下來的喬琰。
至于劉虞——
趙云當年曾經(jīng)在喬琰的授意之下于關(guān)中地界上屯兵演武,誰若是覺得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對前來投軍之人進行軍事化的訓練,那也未免過于小看他了。
軍營行伍之中能數(shù)得上號的兵卒,趙云幾乎都能說清對方的履歷身家,甚至對這些人來說,即便趙云已經(jīng)在喬琰的安排下轉(zhuǎn)道前往了洛陽屯兵,他們依然將趙云視為自己的上官和尤為敬佩的將領(lǐng)。
于是當士孫瑞取代了衛(wèi)覬的位置后不久,便有人朝著趙云送了信。
雖說眼下看起來只是個尋常的調(diào)度,甚至都沒到需要向著喬琰匯報的地步,但士孫瑞的種種小動作都是在劉虞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的,他卻顯然不能對此做出任何的遏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這位天子的失敗。
可喬琰不同。
她雖將各地的軍權(quán)都交托給了自己麾下信任的將領(lǐng),但她早年間的戰(zhàn)績和她調(diào)度有方的指揮,連帶著早已經(jīng)鋪開的情報系統(tǒng),都讓她有這個資本始終在軍隊中保持著絕高的聲望,也能讓她隨時將兵權(quán)收回到自己的手中。
都說亂世用重典,但重典絕非治本之法,真正要緊的還是亂世有明君啊。
“子龍?”喬琰見他忽然停了下來,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陷入了沉思中。
趙云連忙回道:“我只是在想,如若我所猜不錯的話,君侯只怕要留意一番右扶風和長安地界上的異動了。”
董卓都有可能會因為李傕的奪權(quán)而險些陷入危亡的局面之中,喬琰若不對王允、士孫瑞等人做出提防,難保不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
聽到趙云這么說,喬琰不由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
他能這般提醒,便已是在護持大漢和隨同她犯上謀逆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了。
這樣的選擇,對于一個輕易不會表露自己想法的穩(wěn)健之人來說,絕不會再輕易變更。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再朝著趙云透露些消息。
迎著面前的青年有些憂慮的神情,喬琰回道:“我知道。”
“我知道王子師等人助力于那位皇子揚折騰出的那些小花招,也知道這些家伙此刻的想法無外乎就是殺我于后快,更知道因為他們沒有什么真正與我在正面上抗衡的本事,能做的也不過是用些私底下的陰招。”
雖然趙云已在那消息從長安傳到洛陽的時候做出了幾分猜測,但真正聽到喬琰承認了長安那頭對她的針對,他還是在一瞬間生出了一種出離的憤怒。
他們是怎么敢的!
在他們穩(wěn)坐于長安的時候,若非有喬琰的存在,他們早已經(jīng)成為董卓屠刀之下的犧牲品,或者是公孫瓚征伐幽州之后的戰(zhàn)利品。
就算不是在彼時便身亡的話,若無喬琰在長安的周遭建立起種種屏障,將這天下一州一郡的土地陸續(xù)收回到手中,他們隨即面對的就是涼州羌人遵循這百年間規(guī)則的寇略三輔,是那旱災當頭的饑荒民難,甚至是袁紹打到了那長安朝廷的跟前,將他們這些人扣押在囚牢之中,讓其再不能享受到此刻的富貴。
可他們所做的,卻是好一出恩將仇報的小人行徑!
“他們……”
“子龍也不必如此憤慨。”喬琰出聲打斷了趙云的開口,接著說道:“大司馬的位置原本就是一把雙刃劍,在掌握了凌駕于其他臣子之上的權(quán)柄之時,也勢必要面對著更為險惡的境遇。”
喬琰接著說道:“這世上足夠圣明且有能力的天子,并不需要有這樣的一位大司馬來將權(quán)柄凌駕于三公之上,讓其反過來對自己的權(quán)力做出限制,即便是麾下的部從在征伐天下之中建立了不世之戰(zhàn)功,也絕不會例外。就如光武帝在位的時候,便曾經(jīng)因為感慨前漢的滅亡乃是因為數(shù)代天子都將權(quán)柄交給了權(quán)臣,故而雖然設置了三公,政事還是大多移交給尚書臺處置。”
“我并不是說此法可取,隨后數(shù)代的演變中此法矯枉過正,反而變成了以外戚取代了權(quán)臣的大權(quán)獨攬,宦官勢力也同樣日益龐大,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我只是在說明這個道理。”
“圣明天子如此,昏庸天子其實也如此,后者同樣不想要一個近在咫尺的威脅,就像是已故的孝靈皇帝一般,當他在時日將近的時候,便想要以非常手段將大將軍何進給鏟除。”
“既然無論是圣明還是昏庸,最后都趨于一個選擇,那么這并非大漢叛我,而是當我已經(jīng)讓自己置身在這樣一個高位上的時候,我原本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可言了。”
雖然在今日的局面中,劉虞既不能屬于圣明或者昏庸,甚至他有極大的可能并沒有將自己放在天子的位置上,劉揚的確昏庸,但他還未上位就不能夠算作是天子,這最后的結(jié)局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既為權(quán)臣,就必須要承擔這權(quán)柄的負面威脅。
趙云擰了擰眉頭問道:“可若如君侯所說,這竟應當算是您在接掌大司馬位置的時候便已經(jīng)埋下了禍根,不能將其歸罪于王子師等人不成?”
“那也不盡然!”喬琰的語氣中陡然增添了幾分冷意。“另一個問題來了,我能不處在這個高位嗎?”
“他們?nèi)羰亲载摓橛凶R之士,大可憑借著四方建功之中積蓄力量,形成和我對峙的平衡,只要有所限制有所制衡,大司馬可以變成大將軍,也可以變成這三公九卿之中的尋常一員。但他們偏要用這等庸人方才會拿出在臺面上的本事,意圖以我一死換取權(quán)柄的易位,換取所謂的世道太平。”
“然而他們能做什么?數(shù)年宦海沉浮已證明了,他們能做的,僅僅是在太平治世做個并不拖后腿的臣子而已,在方今這時節(jié),比起如何讓民眾活下去,他們更擅長的甚至是如何讓身處長安的劉玄德成功被謀劃上他們的戰(zhàn)車。”
“若放任他們執(zhí)掌權(quán)柄,將那劉揚送上天子的位置,充其量也不過是讓孝靈皇帝末年的悲劇再一次重演罷了。所以——”
“我只能站上去!”
“大漢的衰頹絕不是因一個董卓禍亂洛陽而起,積重難返的種種弊病何止是難以容下一個大司馬四方征討,難以誕生一個力挽狂瀾的天子,也難以容納下一個試圖求生的民眾。”
“子龍,”喬琰忽然放緩了幾分語調(diào),以讓人聽來只覺字句出自肺腑的聲音說道:“即便這是時代的悲哀,我也并不打算主動退讓一步了!”
既然退一步唯有粉身碎骨一個結(jié)果,她又為何要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既然天下庶民所仰賴著的求生希望在她的手中,而非是這些只通玩弄權(quán)術(shù)之人的手里,她又為何不能振臂一呼,登臨高位!
“如你所說,長安周遭的士卒已經(jīng)在這些人的調(diào)令下進行著無聲的調(diào)度,一旦這種潛中進行的謀劃徹底浮現(xiàn)在水面上,便是撕破臉皮的時候,這就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事實證明,那些按照舊規(guī)矩來說應當處在高位的官員便是此等嘴臉,既無平亂也無有治世的本事,故而他們發(fā)起問責的理由是天象,發(fā)起聲討的時機是騙我入朝,想必料理這些余波的方式,也只是讓一個能為他們頂包的天子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
“可這樣的一個大漢,哪里是昔年得民心歸附的大漢呢?早就不是了!”
早在她能憑借著種種契機扶搖而上,甚至一舉坐上那個大司馬位置的時候就不是了。
喬琰問道:“子龍,如今你還會覺得心有負罪嗎?”
趙云的發(fā)問里原本是存有幾分保留的。
他選擇因為十多年風雨同舟的經(jīng)歷倒向喬琰,卻依然因為骨子里的真誠脾性,懷著幾分對漢室的愧疚。
但喬琰并不希望他還懷揣著這種情緒,就像劉虞這個老好人一般,在既定的未來面前妄自折磨。
她也不希望以趙云為典范的舊日漢臣,會還懷揣著某種不切實際的希冀,比如說,希望在將王允、淳于嘉、士孫瑞這些“佞臣”鏟除,便還能處在一個大司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中。
她更希望在這隨后的改朝換代間,那些真正直屬于她的人能心無旁騖地投身到這天下的平定和重建的大業(yè)之中,再無有任何一點后顧之憂!
聽她如此發(fā)問,趙云并未遲疑多久,便已答道:“不會了。”
喬琰已經(jīng)給出這個解釋了。
縱然不是大漢叛她,而是小人算計,但當她已在為民、為己坐到那個不該存在的位置上的時候,大漢本已就是藥石無醫(yī)的狀態(tài)。
積年而成的弊病或許是從光武帝的時候就埋下了禍根,不過是因為炎漢數(shù)百年的傳承才讓它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延續(xù)了下來。
可與其再讓它拖拽著眾人的信仰在沙石地上繼續(xù)茍延殘喘,讓種種為民施恩的政令推行還需要經(jīng)由過一道道批復,還不如打碎那輛搖搖欲墜的馬車,重新?lián)Q上一匹快馬出發(fā)。
所以,為何還要沉浸于這等“叛國”的負罪之中呢?
何不砥礪前行,將這場變革當中的風暴給竭盡全力地壓制下去!
在他和喬琰的面前,邙山蒼蒼在這日暮中只剩下了近處的斑駁,遠景已徹底成了模糊不可見的一片。
這暗淡的光影中,趙云其實也已不太能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她隨后說出的話,卻讓他好像能聽得出她的面上是何種表情,更令人不由不為之熱血沸騰,“子龍,我很喜歡一位賢人說過的話,他有一段橫渠四句我曾在雜書上見過,至今不敢忘記,他說,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
“若真能成就天翻地覆之偉業(yè),我希望能將此言與諸位共勉。”
趙云聞言靜默良久,而后朝著喬琰深深行了一禮,“趙云愿為君侯驅(qū)策,雖死無悔。”
這“雖死無悔”四字,遠比任何一句承諾都要重。
他不悔的何止是追隨喬琰推翻大漢的基業(yè),也是隨后的新政推行、與世家博弈、與地方割據(jù)勢力爭斗、與那些數(shù)百年間形成的固有規(guī)則抗爭中的——
百死不悔。
而這一句承諾也在半個月后出現(xiàn)在了另一人的口中。
不是別人,正是被喬琰判定會和趙云一般發(fā)覺局勢異常的武將。
平?jīng)鲋欣蓪⒏蹈伞?br />
兩年前的益州之戰(zhàn),為從陰平道進入益州地界的軍員數(shù)量充足,傅干及其所屬部將也被喬琰投入了其中。
不過因益州地界上兵員分配的情況,在完成了對益州的收復后,喬琰便先讓傅干北上長安報信,隨后在往并州走了一趟后又回到了涼州駐扎。
雖說像是涼州的金城郡有段煨長期把守,河西四郡又有徐榮、馬騰等人,但比起他們,喬琰顯然要更相信傅干。
無論是因為傅干自少年時期便在并州接受著教育,還是因為喬琰對于傅干來說有著為父報仇的恩情,又或者是因為傅干對于誰能還天下清平有著足夠明確的認知,都讓他坐鎮(zhèn)于涼州中部的時候,喬琰可以對涼州地界上的豪強勢力足夠放心。
“此番河西四郡的黃衍和其背后的黃氏被拿下,君侯對于涼州也該當更加放心了。”這便是傅干在抵達洛陽之后的開場白。
但喬琰抬眸朝著這匆匆趕路而來的青年看去,只是說道:“這不是你要回來述職該當說的話,而是涼州別駕已經(jīng)在奏報中跟我寫的。”
傅干正了正容色,回道:“當年我父親被涼州叛軍所圍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對他說過兩句話,一句話是,國家昏亂,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一句話是,大人不如徐至鄉(xiāng)里,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2
這兩句話,傅燮一句也沒有聽。
前者對于大漢的指摘,傅燮知道得很清楚,也知道他會在這樣一個巧合的時間點成為漢陽太守,面對的幾乎就是必死的局面,若不是朝堂昏聵,根本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但他回復傅干的,是他不能叛漢,而要效仿伯夷不食周粟而死。
既然前者已如此,后者這條輔佐“有道”的話,自然也就絕不可能實現(xiàn)了。
經(jīng)年累月過去,傅干依然遺憾于父親當年的選擇,也始終執(zhí)拗地相信,父親以死成全聲名并不能讓韓遂那些叛軍為之震懾,更不能讓高居廟堂的天子對他表現(xiàn)出什么愧疚之心,只有以傅干當年提出的那等舉措,方有撥亂反正的機會。
他接著說道:“我已見有道之人,愿從之舉事,百死不悔。”
當年的傅干還是個甘為喬琰馬前卒,只望能得到出戰(zhàn)歷練機會的少年人,此刻站在喬琰面前的,卻已是個在時事磨礪中越發(fā)顯露出其高瞻遠矚之見的出色將領(lǐng)。
涼州多年間在大漢朝堂上的難以啟用,促成了他對于大漢本就少了幾分的歸屬之心,傅燮之死又將其中僅剩的一點也給徹底抹除了。
這倒是個好事。
省了喬琰不少口舌。
而在傅燮身上,其實還有不少邊地將領(lǐng)的剪影,只不過其中的有一些并不像是他一般有這樣的認知罷了。
“彥材,你說錯了一句話。”喬琰開口回道,“我等并非揭竿而起的舉事,而是靜觀其變,見招拆招。”
“確如君侯所說。”傅干一哂,接話道:“我此來洛陽,既是從涼州來的,自然經(jīng)過了長安,在途徑此地的時候,正好見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見喬琰示意他說下去,傅干接著說道:“皇子揚因陛下數(shù)月間的病情不見好,便自請登華山,登高望月,以為父親祈福,為了顯示其對祈福的誠心,他還并未帶上幾個隨從。”
喬琰笑了笑,“他若真有此等孝心,早在從幽州來到關(guān)中后便該當克己修身,多學些真正有用的知識,而不是光有皇子的架子和排場,卻沒有皇子應有的表率作用。”
“入得深山密林之中,到底要做些何事,他心中有數(shù)。”
如今的華山可不是什么旅游勝地。
這年頭可沒幾個人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此地也不過是和秦嶺山中一般,是個足夠偏僻隱蔽的地方而已。
正適合用來做一項實驗。
一項對劉揚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實驗。
他看著那個由火藥堆壘而成的裝置被插入到了山石的縫隙之中,從原本他拿到之時只是個半成品的狀態(tài),變成了此刻這個和他曾經(jīng)看到的樣子有些相似的模樣。
長長的引線隨著左慈的動手而一點點牽引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可要親自點火?”左慈開口問道。
劉揚訕笑了一聲,一想到他在并州的礦脈上見到的一幕,他下意識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他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看到,在他面前的左慈于垂落的眸光中閃過了一抹嘲弄之色。
但對方開口的語氣里又從容得聽不出一點情緒,“那便由我來代勞吧。”
一聽左慈這話,劉揚連忙又朝著更遠的地方退出去了一段距離。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引線上著起了火,以飛快的速度朝著那火藥包蔓延。
在引線徹底從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刻,只見得一蓬絢爛的火花驟然迸發(fā)了開來,隨后便是一陣轟隆的聲響,隨同著山石被炸開的聲音一道朝著他沖了過來,重重地撞擊在了他的耳膜之上。
那支炸藥的一半只點著了火,但另一半?yún)s在劇烈的反應之中發(fā)出了驚人的沖撞力,直將其所扎根的山石給炸成了數(shù)塊。
眼見這樣的一幕,左慈搖了搖頭,有些不滿意地說道:“這炸藥的表現(xiàn)還是不太穩(wěn)定。”
“不……不!這已經(jīng)足夠了!”劉揚看著面前的一幕異彩連連。
山石尚且能夠被炸開成這個程度,難道人還能逃離開不成?
以他貧瘠的知識,他可以篤定,必定不能。
見到眼前的這一幕,劉揚在喜悅之余只覺無比慶幸。
他慶幸的是,去年在于吉和張津一道被押解到長安城來審判的時候,他聽從了虞翻對他做出的建議,悄無聲息地將于吉給保了下來,讓他消失在了監(jiān)牢之中。
他問虞翻為何要做出這樣舉動的時候,虞翻只是故弄玄虛地說了句自有用處。
但數(shù)日之后,劉揚便明白了。
因于吉和左慈之間的朋友關(guān)系,他的府上竟迎來了個以神異之法出現(xiàn)的道人。
左慈自稱是在張津戰(zhàn)敗之時自知無法力挽狂瀾,這才先行撤離,好在天命在漢,總有令他另行起復之法,正應在了劉揚的身上。
這樣的奇人異士投效到他的門下,讓劉揚格外驚喜。
這等神出鬼沒的手段,極有可能能作為行刺喬琰之法。
又因左慈那一手道家煉丹之法,他便擔負起了研究火藥的職責。
而比起于吉的醫(yī)術(shù)和養(yǎng)生學說,比起虞翻的易經(jīng)闡述和天理推斷,左慈給劉揚帶來的便是一出變廢為寶的奇跡,如何能不讓他覺得驚喜!
“聽聞先生去年在揚州地界上曾經(jīng)被喬燁舒以此等奇物震懾過,將你逼得轉(zhuǎn)走交州,近乎在您并未犯下任何錯處的情況下將您流放。”劉揚握著左慈的手說道:“如今憑借著這一出,足以讓您找回場子來了!”
這也足以讓他劉揚,將先前丟掉的臉面給全部找回來!
378. 378(一更) 征調(diào)入京
這可是火藥啊。
在喬琰于揚州地界上將此物拿出來前,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東西能夠取代人力,甚至是取代了她那鑿井車的裝置,便能在地面上在山石間發(fā)出這樣的威力。
“王司徒,就算這東西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還是有些問題,其中有一半的炸藥經(jīng)常啞火,靠著另外的一半應當也足夠了。”從華山回返后,劉揚便如同獻寶一般,將左慈交給他的另外一半炸藥都給遞交到了王允的手中。
無論是王允還是劉揚都并未對左慈的來歷做出任何的懷疑。
從孫策之死到其舊臣虞翻對喬琰心懷有怨,從虞翻到救出同出揚州的于吉,再從本應當和張津一道被處理的于吉到的確有神仙本事的左慈,好像沒有一點問題。
倘若這三人是聯(lián)袂登場,劉揚或許還要懷疑懷疑,這是不是喬琰那邊為了探聽他的虛實,朝著他送過來的臥底,但此刻,他何止是不會懷疑這三個相繼登場的得力之人,還滿心滿眼地都只剩下了這眼前的火藥。
“夠了。”王允聽完劉揚所說的火藥測試情況后回道,“但這所有的前提都是,我們絕不會讓喬燁舒逃出生天,有這放虎歸山的情況發(fā)生,務必一擊即中。否則,光是用火藥來作為襲擊她的工具,就已足夠讓我們備受詬病了。”
喬琰的臨危應變能力,早在數(shù)年之間都以各種方式得到了證明。
兗州的黃巾之亂,并州的旱蝗之災,洛陽的董卓之亂,揚州的孫策之死,沒有任何一個意外不能在她的手中變成讓她從中謀求到利益的機會。
一旦縱虎入山林,就算真讓劉虞親自登臺來承認喬琰的謀逆罪證,王允都毫不懷疑,喬琰必定能將她的口碑聲名給扭轉(zhuǎn)過來。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這些對她設置下陷阱的人會得到何種回饋呢?
說他們竟然如此利欲熏心,將大司馬用來攻伐袁紹曹操的武器裝備,以這等令人齒冷的方式用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他們絕不能在此事上失敗。
“您放心,有了火藥在手,我們得手的機會何止是攀升了數(shù)倍。”劉揚篤定地回道。
若是只有兵員的調(diào)動,劉揚對自己有多少本事還是心知肚明的。
誰也無法確認這些兵卒會不會忽然轉(zhuǎn)投向喬琰,又或者是被喬琰憑借著自己多年來的統(tǒng)御之能給殺出重圍。
而光是憑借著強弓勁弩也極有可能無法取走喬琰的性命。
畢竟早在她還只是統(tǒng)帥著并州軍之時,鎖子甲這等防備軍械就已經(jīng)成為了她麾下將領(lǐng)的常備之物,于隨后的數(shù)年之間讓她麾下的將領(lǐng)甚少出現(xiàn)什么人員上的傷亡。
但火藥不同。
這等只認使用它的人,又有著這等摧毀樓閣穿透力的東西,并不會因為喬琰的強勢行徑而做出退讓,只會一視同仁地讓它的敵人被炸毀在當場!
劉揚覺得,自己何止是要慶幸于左慈給他將到手的半成品給改良成了可用之物,還要感謝因為左慈的存在,才讓喬琰為了一勞永逸免遭打擾,將這樣的東西給提前暴露在了人前。
交州的交趾郡太守士燮到底是不是因為這東西的存在才選擇投誠的,并沒有那么重要,畢竟中原地界上能因為交州獲取到多少利益,實在是一件很難說的事情。
但喬琰若是能等到和袁紹之間的正式開戰(zhàn)中才拿出這樣的東西,勢必能給對面造成猝不及防的殺傷,或許就能讓她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天下的平定。
所幸,所幸啊……
她為了防止在左慈的面前被戲法耍弄,便讓此物以那等方式登場,既讓劉揚發(fā)覺了喬琰并非不可戰(zhàn)勝的事實,也讓他的手中多掌握了一項神兵利器。
聽得王允都承認其用處,只是讓他小心行事,確保萬無一失而已,劉揚的臉上也忍不住浮現(xiàn)出了一縷志在必得的笑容。
王允在旁對此頗覺無奈,但喬琰覺得此時局勢已再不能回頭,王允又如何不是如此覺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這便是眼下的實情。
他也已經(jīng)無法拋棄劉揚這個盟友,選擇另外的共事之人,只能為了防止他在動手之前就有什么過剩的傲然,開口打斷了劉揚的種種遐思,“殿下,不知鮮于都尉那頭的情況如何了?”
一聽這話,劉揚的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劉虞身在病中,又并沒有其他的兒子,按說他這個皇子便應當被作為唯一的繼承人看待。
可事實上呢,作為父皇身邊親衛(wèi)首領(lǐng),高居衛(wèi)尉位置的鮮于輔,對于劉揚到底有多少尊敬之情,在劉揚看來簡直是不消多說的事情。
從上一次他見父親時候偶遇對方時候,那家伙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里,就已經(jīng)能夠看出個所以然來了。
“他不愿意相助于我們。”在昨日劉揚回返長安后,自忖有了火藥在手,對于擊敗喬琰越發(fā)有了幾分信心,劉揚當即和鮮于銀密謀,將鮮于輔給說服。
士孫瑞手下的右扶風駐兵中有不少曾經(jīng)效命在趙云的麾下,比起金吾衛(wèi)中的幽州子弟兵來說,在不確定性上要大太多了。
若是能用后者,自然還是用他們。
可劉揚的信心在鮮于輔這里遭到了折戟。
一聽劉揚的那番擒殺逆臣的說辭,鮮于輔當即厲聲便問,劉揚此舉,是否是將劉虞讓他做出的承諾都給盡數(shù)拋在腦后了。
劉揚本以為,這所謂的承諾,也不過就是他對于病床上老糊涂了的父親說出的三兩句應付,哪里想到劉虞不止將其當真了,還將其告知了鮮于輔。
劉揚惱羞成怒,雖不敢將鮮于輔給直接處死,卻令鮮于銀動手,將其兄長給扣押了起來。
既然他不愿意配合他們的行動,那就直接不必管他了。
看不清時局的人合該被他們踢出局外。
劉揚朝著王允陳說了此事后問道:“王司徒,我們眼下該當如何做?”
如何做?
王允簡直要被劉揚分不清楚輕重緩急的舉動給氣出個好歹來了!
鮮于輔被他們給拿下的情況雖是個正確的選擇,絕不能讓其去給劉虞或者喬琰通風報信,但金吾衛(wèi)的首領(lǐng)被他們扣押這等情況,勢必伴隨著這支長安城中戍防隊伍的運轉(zhuǎn)失當,一旦情況持續(xù)太久,隨時有可能被目光敏銳的程昱等人發(fā)覺出其中的端倪。
他應當上來就先說此事,而不是先說什么火藥的進展,甚至自己就先得意上了!
但王允深知,此時來和劉揚說什么動手不妥的指責,完全沒有任何的意義,與其如此,還不如盡快對此做出補救。
他連忙說道:“即刻讓鮮于都尉接管金吾衛(wèi),如有人問起就說衛(wèi)尉病倒。不過這病倒總是有時限的,我們至多也就只有幾日的時間而已。”
鮮于輔這事一出,他們原本還有幾日的籌備時間,都在此時不復存在了。
一想到王允原本還預備對皇甫嵩做出拉攏的舉動,也因為劉揚而被迫少了個緩沖的時間,與其冒著先與皇甫嵩翻臉的風險,還不如干脆將對方給瞞在鼓里,等同于是又放棄了個強援,王允就在心中充斥著怒其不爭的情緒。
早先讓劉揚去說服盧植沒能得手,他還可以說服自己,是因為盧植和喬琰之間到底還有著一份師徒關(guān)系,讓他并不愿意相信喬琰會對著大漢江山露出什么不軌的企圖。
總歸憑借著仿造盧植的隨身玉玨,他們也將劉備給說服拉攏入伙。
可此次讓他們被迫提前行動,錯失了拉攏盟友的機會,便實在是劉揚的能力問題了!
“不能說是讓他暫時前往幽州……”
劉揚話說了一半就遭到了王允朝著他瞪過來的一記目光,連忙閉上了嘴。
“要途徑并州的行動,你覺得有可能避開喬燁舒的眼線完成嗎?你要如何解釋衛(wèi)尉有了這個飛天遁地的本事?”
劉揚:“……”好像還真不能。
“不能猶豫了,我立刻讓人給劉玄德送信,告知其行動的時間,你與鮮于都尉還有我這邊的人手,先立刻掌握皇宮,把天子印信拿到手。”
不是傳國玉璽,而是在劉虞登基之時候以玉石雕刻而成的那枚新玉璽。
關(guān)中四年間的種種政令發(fā)出都經(jīng)由這枚玉璽的印制,眾人早已習慣了此物取代掉傳國玉璽的地位,將其作為天子正統(tǒng)的代表。
劉揚問道:“隨后呢?”
“隨后,一面?zhèn)卧煸t書將喬燁舒從洛陽召回,一面將長安守軍徹底掌握在手中,并令士孫調(diào)兵回返,隨時截斷宮門所在。”
“切記,”王允鄭重其事地說道,“你此時最多只是個因父親病重六神無主之人,不是要將喬燁舒給拿下,而是要等著大司馬回返長安盡快平定局勢。殿下,您若再因魯莽行事而讓計劃有變,即便我方手握利器,也必定要被人給反擊壓制,再無翻身的余地!”
“聽明白了嗎!”
王允此刻的面色已嚴肅到讓劉揚只覺有一陣壓迫感的地步了。
他連忙應聲:“王司徒放心,我必定小心行事。”
劉虞后宮從格局到人員的簡單,都讓劉揚要想將皇宮給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沒有那么艱難。
他此時無比感謝于喬琰雖有對劉虞的種種舉措進行干擾,讓官職的委任都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卻并沒有真將劉虞給當成她手中的傀儡。
戍守于皇宮之中的幾乎都是效忠于劉虞的幽州扈從,又或者是后來由劉虞在長安地界上招募來的衛(wèi)兵。
沒有喬琰部下的精兵也就意味著,當這個看似尋常的午后,鮮于銀的親兵和王允的私兵偽裝成了金吾衛(wèi)的樣子前來交接班,劉揚又恰好打著前來探望父親旗號意圖進入宮門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會令人在這個猝不及防之間發(fā)難,也根本做不出什么有效的抵擋。
把守宮城的隊伍將布置在各處的人員都收攏了回來,正要接過面前這人遞交過去的令牌,卻忽見對方的袖中銀光一閃,一根袖中的弩箭便已命中了他的咽喉。
在同時動手的何止是這一人。
這些又不像是身居衛(wèi)尉之職的鮮于輔,不能被他們以這等犧牲品的方式干掉。
隨著劉揚的抬手下令,本以為能輪到離宮輪換休息的士卒都在一瞬間遭到了致命的打擊。
數(shù)月間進行的演練,讓那些動手接替之人足以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些被擊殺的士卒尸體拖拽到宮墻之內(nèi)的角落。
依然未出寒冬的天氣恰恰方便了他們將這些痕跡遮掩干凈,而這拱衛(wèi)皇城軍隊的人員篩選登記也能讓劉揚的另外一支人手將這些衛(wèi)兵的家人給通知到位,以防他們因為家人未歸而引發(fā)什么慌亂。
這支完全聽從于他,或者說是鮮于銀和王允的士兵很快便徹底掌控住了這大漢宮城。
雖從宮門之外的人看來,只是進行了一場尋常的交接,城墻上方的戍守兵卒也沒有任何的問題,但此刻行走在這宮城內(nèi)的劉揚卻清楚地知道,很快,這座宮城之內(nèi)就會變成五步之間陷阱重重的地方,尤其要害的便是那安放了炸藥的地方!
不過還不夠,他還需要如同王允所說,拿到那塊玉璽,將其他的布局接著做下去。
房門忽然被人推開的聲響,將躺在床上的劉虞都給驚醒了過來。
在他還未曾起身之時,他便看到劉揚的身影已經(jīng)疾步朝著那附近的書桌而去。
他并未對自己身在病中的父親做出任何一句關(guān)切的問詢,便直奔目標,將書桌之上的玉璽給牢牢地抓在了手中,又當即便要從此地離開,將其用作在此刻簽發(fā)詔書的工具。
眼見這樣的一幕,劉虞怎么都不會覺得,這是他這個好兒子想要在自己身體狀況不佳的時候為他分憂,只會覺得……
“混賬!你要做什么?”
玉璽是何種地位的東西,且不說劉揚還不是太子,就算他真的是的話也絕不能做出這等僭越的舉動。
這個不問自取即為賊的行徑里,從他的腳步匆匆間,劉虞還分明能看出幾分心虛的姿態(tài)。
他能用玉璽干好事才怪了。
本以為父親已服了藥睡下的劉揚被這一句質(zhì)問驚了一跳,差點將手中的玉璽給摔了下去,但他后退數(shù)步之間還是將這東西牢牢地攥緊在了自己的手中,頂著劉虞冷冽的目光回道:“我要去做一件父親本應該去做,卻總沒有這個膽子做的事情!”
劉虞只要不是個傻子,就不會聽不出劉揚的這句潛臺詞。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力氣,居然在這一刻強撐著下了床,意圖攔截劉揚的舉動。
在這朝著劉揚走去的動作中,他更是厲聲喝問道:“你瘋了不成?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答應過我什么東西!”
絕不能和喬琰為敵這句話,難道是劉虞對于喬琰的過分信賴和偏私嗎?
那分明是對劉揚做出的保護。
可對這個自恃火藥在手,又已經(jīng)掌握了宮城的青年來說,他此刻無比膨脹的信心,讓他只當劉虞說出的這句話是對他的打壓,而不是對他做出的何種勸導。
事已至此,他也絕不可能在此刻做出退回去的決定,必須也要將這出奪命圍殺給進行到底!
他會證明給劉虞看的。
喬燁舒并非不可鏟除,讓其消失,對于大漢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還沒等劉虞到他的面前,劉揚便已先一步仗著自己的腿腳靈便沖出了這間寢殿的大門,也立刻讓人將房門給合攏上鎖。
面對著寢殿之中劉虞憤怒地拍門之聲,劉揚面上的恐懼一閃而過,卻還是咬著牙將其壓制了下去。
“父皇,動氣傷身,您可千萬別做傻事。飯食我都會讓人來給您送過來的,絕不會有什么怠慢之處。”
“玉璽在手,我會告知眾位大臣暫時罷朝日幾日,也正好給您一個安心養(yǎng)病的機會。”
等到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等到劉虞能夠再次上朝的時候,便已是改換青天之時了。
到時候誰都會知道,他劉揚的判斷才是對的!
而現(xiàn)在,就差那個入局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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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即刻入京?”
喬琰朝著面前的鮮于銀看了過去,開口問道。
為了防止尋常的信使在喬琰的面前露怯,劉揚讓他前來充當了這個傳訊信使。
可即便如此,面對著喬琰平淡中透露著幾分質(zhì)疑的目光,鮮于銀自覺自己在長安城里也算見過不少風浪了,還是險些在下意識之間往后退出一步,生怕被喬琰在他的面色中看出什么不妥之處來。
逢戰(zhàn)必勝四個字,何止是讓劉揚對她又敬又怕,即便是在對她的算計中也從不敢對她稱呼以全名,而是以“喬燁舒”三字相稱,也何止是讓王允幾乎是在絞盡腦汁地設計出這一道道謀算,就怕讓喬琰從他們所設置的陷阱之中脫逃,到時候釀成大禍——
鮮于銀也對她畏懼有加。
他極力讓自己想想,倘若此番真能得手,他手握著從龍之功和除賊功勛,就算他的兄長被從此刻軟禁的狀態(tài)給放出來,他的地位也能在對方之上。
又倘若劉揚在登臨天子位上后對他做出了一番出兵征伐的委任,以此刻長安糧倉之中的庫存和關(guān)中地界上的兵員數(shù)量,要想攻克兗、豫、青、冀四州也不過是順理成章、摧枯拉朽之事而已,到了那時候,他必定躋身天下將領(lǐng)之中的首位!
金吾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又算得了什么!
在沸騰的野心之中,鮮于銀也從直面喬琰的恐懼之中和緩了下來,將手中的那份圣旨朝著喬琰的方向遞交了出去。
“不錯,天子有詔,請大司馬入朝議事。”
379. 379(二更) 長安面圣
等閑情況下,劉虞這位天子至多也就是在跟喬琰往來的書信之中交流些朝堂上的安排。
無論是因為他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了有些情況不是他所能掌控的,還是作為天子他要盡可能地讓喬琰這位征討四方的臣子有著絕對的主動權(quán),劉虞都很少干涉喬琰本人的去向問題。
在洛陽以東還有袁紹和曹操這兩位大敵的情況下,劉虞更不會做出這等愚蠢的決定!
只因在時局瞬息萬變之間,喬琰可以突如其來地駕臨揚州地界,隨后北上徐州,正式結(jié)束此地南北對峙的局勢,曹操和袁紹也同樣有可能趁著喬琰并不在洛陽,對著此地發(fā)動進攻。
趕路上耗費的時間看似不多,卻極有可能在關(guān)鍵時候成為致命的拖延。
劉虞已用自己的實際經(jīng)歷證明了,他誠然不是在軍事上的好手,所以不會做出這樣的橫加干涉。
可對于此刻手握那方玉璽的劉揚和意圖協(xié)助他鏟除喬琰的王允來說,這樣的問題不是他們要在此時考慮的,而是在將喬琰這個大司馬給鏟除之后再來斟酌的!
這便是差別所在。
在他們看來,幽州、并州、徐州、揚州、荊州的布置隨時都有可能對著曹操和袁紹的地盤做出威懾進攻,他們便怎么想都覺得,就算那兩位聯(lián)合在了一起,也絕不會趕巧在這建安五年的開端對外率先一步做出還擊。
也正是出于這種想法,他們在朝著這張偽造的證書上扣上玉璽印信的時候,那叫一個果斷堅決。
字,出自淳于嘉專程尋來的精通仿寫之人,按照尚書臺替陛下草擬圣旨之時的字跡。
印信,乃是劉揚從劉虞那里直接搶奪而來的,甚至沒有經(jīng)歷過偽造,更不存在什么問題。
這就是一封以喬琰的身份不得不接下的圣旨。
至于這圣旨下的是否妥當,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等喬琰到了長安再說也不遲。
可等到她真去了長安,身陷那囚牢之中,情況到底還能否由她來掌控,便實不好說了。
鮮于銀眼看著這封在從長安來到洛陽的路上被他翻閱過無數(shù)次的圣旨,即便明知喬琰絕不可能從中看出任何一點問題,他還是忍不住給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在這等緊張的情緒之中,他也理所當然地沒能看到,在喬琰的目光落到那“即刻回京”四個字上頭的時候,眸光中閃過的一瞬譏誚情緒,只聽到喬琰開口問道:
“陛下為何不將具體要商定之事在旨意中說個明白,也好讓我在回返長安的路上先行思忖一二。又或者是先讓我知道個大概情況,倘若洛陽這邊的事務更為緊急,便先將此地的事務處理妥當之后再行回返?”
“長安城中有皇甫太尉、王司徒、黃司空等人在側(cè),又有諸位為國盡忠的大臣,到底是何事有如此之要緊,還需我也一并回去?”
喬琰的這個反應并不算太讓鮮于銀意外,在他從長安出發(fā)的時候,王允便已經(jīng)同他說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極有可能會被喬琰給抬出來。
這還真未必是她將圣旨之中的問題和長安城中對她的布局給看了出來,而是因為——
當她身處在洛陽城中的時候,她何止是對于長安朝廷來說的大司馬,也是此地地位最高的長官,不必受到任何人的約束,可在長安城中,她卻必然要受到種種限制。
去歲虞翻還曾經(jīng)預言過,說喬琰和長安城相沖,若是留在此地,或許在兩年間就會面對身首異處的威脅。
在孫策身死之前虞翻曾經(jīng)做出過提醒的情況下,喬琰固然不相信天命之說,只相信人定勝天的道理,總也是需要對此小心一二的。
那么暫時不回長安,或許就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王允的提醒,鮮于銀并未說什么“此事等大司馬回到長安便能知曉”,或者是“大司馬如此發(fā)問莫非是不打算遵照天子旨意”這樣的話,只是小聲回道:“這也是情非得已之事。陛下的身體自去年十月間便始終不算太好,如今更是……有些話不大方便寫在征調(diào)大司馬還朝的旨意之中,只能先請您回去再說了。
一聽這話,喬琰當即皺了皺眉頭,“此話當真?”
“這哪里是我們敢造假胡編的。”鮮于銀回道:“陛下一向?qū)δ男袆由儆羞^問,如今卻一反常態(tài)地讓您回返議事,已是重之又重的情況了。張仲景先生早已在半月前就從隔三日的問診改成了常駐宮中,實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喬琰的目光緊緊鎖定著面前的鮮于銀。
在他的心臟都幾乎要蹦出來的時候,他這才聽到對方說道:“那好,我即刻趕回長安。”
要不是此時不合適,鮮于銀幾乎要因為這句回復長出一口氣。
不過他方才說的有一句話倒也不能完全算是扯謊。
在他從長安城中出發(fā)的時候,張仲景便被征調(diào)到了長安內(nèi)宮之中。
劉揚也不是不知道,他和王允密謀鏟除喬琰,固然能打出個為大漢基業(yè)著想的旗號,但當他們的行動中還混雜著一個將劉虞的人身自由給限制起來的時候,比起只是“可能奪權(quán)”的喬琰,他這才叫實打?qū)嵉呐涯妫?br />
正因為如此,他絕不能再給自己再多添上一個罪名。
劉虞絕不能因為他這搶奪玉璽的舉動而被氣死了!
想到父親的病癥原本就讓他的身體不太好,劉揚的腦子總算還是好用了一回,在利用玉璽將暫時罷朝以及將喬琰征調(diào)入長安的消息給下達下去后,便打著為父親身體著想的理由將張仲景給找了過去。
但與其說這是讓張仲景常駐宮中,還不如說,這是將這位神醫(yī)也給扣押在了那里。
劉虞簡直要因為劉揚這一連串的表現(xiàn)給氣暈過去。
當張仲景將那一根根針灸所用的長針從他身上取下來的時候,他才勉強回過兩口氣來,也當即怒罵了出聲:“逆子!我為何會生出此種逆子來!”
他以為劉揚至多也就是不學無術(shù),加上有那么點漢室宗親子弟常有的高傲毛病。
反正他早已表現(xiàn)出了態(tài)度,劉揚絕不適合成為他的繼承人接替皇位,想來這長安城中的官員里也沒有哪個很想不開的會押寶到他的身上。那么他至多也就是將劉虞給他劃分的財產(chǎn)田產(chǎn),以一種紈绔子弟的方式給揮霍出去而已,應當鬧不出什么大麻煩。
有了他對自己承諾的絕不與喬琰為敵,就算劉虞預想之中那個最壞的情況出現(xiàn)了,以喬琰的脾性也絕不會拿劉揚如何。
可劉虞怎么也沒想到,劉揚那與實力并不匹配的野心居然會真的得到什么人的支持,以至于他已先完成了掌握長安宮城,將他的父皇給囚禁起來的壯舉!
不錯,這絕不可能是劉揚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就能夠完成的行動。
一想到這不知道是何種身份的人團簇在劉揚的身邊,教唆著他這個心比天高的兒子即將做出爭權(quán)奪利之事,偏偏他又已處在了被軟禁的狀態(tài)中,劉虞便只覺心急如焚。
“這混賬到底是為何覺得,那是我沒有膽量去做的事情!”
這是無膽嗎?那是不能!
“陛下切莫如此動氣,您的病癥原本就是心病郁結(jié),若是還在此時難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只怕不是長久之象。”張仲景一邊替劉虞順著氣一邊說道,也讓這心中苦悶不已的老父親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張仲景的身上。
以天子的身份逼迫門外的士卒開門這條路子顯然是行不通了,把守在那里的都是劉揚的心腹,劉虞再在此事上耗費力氣也沒什么用處,反而正如張仲景所說,只是在摧殘自己的生命。
他強壓著心頭的郁氣坐了下來,嘆了口氣:“是我連累先生了。”
張仲景在池陽醫(yī)學院內(nèi),一天不知可以救治多少個病人,又或者是教導數(shù)十個學生,現(xiàn)在卻不得不和他一般作為困居在此處的人質(zhì),著實是讓劉虞大覺對不住他。
無論是劉揚的那等荒唐行徑能否成功,張仲景的處境都不安全,簡直是被無辜拉下水的。
張仲景卻搖了搖頭,“陛下不必如此說,醫(yī)者父母心,就算今日讓我上門看診,面對著危險處境的乃是那位皇子揚本人,我也會選擇前來的,更何況是陛下這位仁君。”
“仁君?”劉虞苦笑了一聲,“如果說我剛被扶持上天子位置的時候還覺得,仁君乃是穩(wěn)定關(guān)中民心的必需存在,那么今日我卻得承認,真正的仁君和我這等連朝野上下動向都難以察覺的人絕不是同一種。”
“你說我的疾病是心病郁結(jié),這話說的不錯,但心病尚且有破而后立的機會,蠹蟲入體、啃食枝干,卻只有大樹崩塌一個結(jié)果!”
見張仲景朝著他投來的目光中似有幾分不解之色,劉虞嘆道:“不懂我此刻在說什么也好,我現(xiàn)在只希望,倘若那玉璽真要被那混賬當做誘騙燁舒還朝的信物標志,燁舒千萬莫要回來。”
那明明是天下歸于安定的唯一希望,卻為何會遇上這樣一出橫空殺出的災劫!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朝著張仲景問道:“有何種病癥是需要到外頭抓藥的,能鬧出越大動靜越好的那種?或許我們還有將消息傳遞出去的機會!”
只要一切還能被阻止在并未發(fā)生的狀態(tài)之中,這長安城中便還能維系著粉飾太平的樣子。
起碼……起碼還不到喬琰和這大漢朝廷翻臉決裂的地步。
“陛下,”張仲景直覺劉虞此刻的情緒不對,連忙勸誡道:“您先不必如此悲觀,大司馬何其聰慧機智,如何會因皇子揚掌握了宮城,篡取了玉璽便被欺騙入套。若您在此時先在身體上出了什么岔子,那才真要不妙了。”
倘若劉虞真因為意圖傳遞消息而出了什么性命之危,那么在世人的眼中,將他逼迫到這等局面的劉揚勢必要遭到問責,喬琰這位大司馬也要擔負起一定的責任,這絕不是張仲景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大司馬來完成這項破局。
自他從南陽被喬琰請到長安來,又親眼在長安以北的池陽見到這醫(yī)學院的興辦和興盛,在張仲景的心目中,喬琰已是個頻頻創(chuàng)造奇跡的存在。
若是眼下的困境連她都無法破解,又有誰能為之呢?
畢竟,連數(shù)年前還處在地位低下狀態(tài)的醫(yī)者,在她的麾下都能得到這樣的事業(yè)進展!
聽到張仲景這個篤定的回復,劉虞面上的頹然之色稍稍緩解了幾分,卻并未徹底從他的面上消退。
張仲景說的沒錯,以喬琰的本事,就算劉揚當真是在后頭有高人相助,那也應當不能對她造成什么要命的打擊。
但他也同樣聽得出來,張仲景和他思慮的其實并不是同一件事。
劉虞朝著被封死的窗戶看去,外頭的日光經(jīng)由了一番阻擋投落在殿中,都被削減了幾分溫度,徒添了幾分慘淡之態(tài)。
他所擔心的,何止是喬琰的安危啊?
可他此時還能做什么呢?
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讓自己的心緒平定下來,撐到數(shù)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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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您覺不覺得那前來報信的咸魚都尉,看起來有點問題?”
呂令雎一面為喬琰在回返長安的時候?qū)⑺步o一并帶上而驕傲,一面也不免想到,喬琰此前跟她說的是,她打算帶著呂令雎跟她一道并肩作戰(zhàn)的,若是如此的話,這個回返長安的情況多少有點微妙。
懷抱著這等先入為主的想法,呂令雎打量鮮于銀的眼神里就多了幾分挑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這種直覺系的本能反應,她怎么看都覺得,這家伙有點不對。
太心虛了!
不錯,就是太心虛了!
“您看,若他真是為了陛下的身體情況擔憂而將您給請回長安的,他此時應當心急如焚地想著長安的情況,若我們還有這個余暇去看他,他也該當讓我們加快腳程才是,何必躲開我的目光呢?”
呂令雎越說越覺得真是這么回事,干脆從原本騎乘著的馬匹上跳了下來,翻上了喬琰所在的車駕。
有車廂車簾作為隔絕,鮮于銀絕不可能聽到她們之間的對話,呂令雎這才接著說道:“君侯,我看我們得小心著點。”
“那是鮮于都尉,不是咸魚都尉,給他一點面子。”喬琰笑了笑,回道。
不過她說是說的給鮮于銀一個面子,實際上這話中的嘲諷之意,即便是呂令雎這等沒什么心眼的存在都聽得出來。
她連忙問道:“我猜對了?這小子真有陰謀?”
喬琰回道:“對了一半吧,不過你若說他折騰出來的那點能夠叫做陰謀,那也未免太過高看他了,他充其量也就是被丟出來打前鋒的。”
一個甚至只能被當做信使的前鋒。
在這整場布局中實在只能算是個小嘍啰。
喬琰表露出的這個隱晦意思當即讓呂令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但她忘記了,自己正坐在馬車之上,這一跳,當即讓她的腦袋撞到了上頭的頂板,疼得她齜牙咧嘴地重新坐了下來。
原本被王允等人的那番算計而心中有幾分不快的喬琰見到這樣的一幕,都不由露出了個會心的笑容。
呂令雎嘀咕道:“君侯!現(xiàn)在是笑話我的時候嗎?”
“確實不是,但你也用不著如此擔心。”
喬琰朝著車窗外掃了一眼,似乎是因為方才馬車這邊的動靜,讓鮮于銀顧不得心虛,下意識地便朝著馬車的方向看了過來,可惜有窗紗的阻擋,又間隔著一段距離,鮮于銀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喬琰那頭發(fā)生的情況,更看不到她在這個投回的目光中藏匿著一抹深深的冷意。
“若我未曾對他們設以防備,我又為何要帶上你、子龍和我們的牙門將軍呢?”
呂令雎點了點頭。
君侯將他們帶上隨行,顯然是對自己的安全有所考量的。
且不說典韋的近戰(zhàn)能力和趙云的兵卒統(tǒng)御能力到底如何,就說呂令雎自己,她也自忖是個應戰(zhàn)的好手。
連那遼東的烏桓戰(zhàn)場上她都能殺個幾度進出,到了長安城應當更不是什么問題。
——如果,能讓她縱馬馳騁的話。
喬琰又道:“再者說來,你以為他們能掌握住長安城的多少地方?”
她的第二個問題讓呂令雎忍不住掰了掰手指。
長安那里,雖然在名義上是天子的管轄之地,但打從喬琰領(lǐng)兵從涼州一路殺入關(guān)中,直到攻入長安以來,便被打上了一層很重的專屬烙印。
直系歸屬于劉虞的金吾衛(wèi),準確的來說負責的只是以長安宮城為中心擴散出去的一片,根本就不是整個長安。
在長安最外圍的守城兵卒和在三輔地界上的軍屯屯兵幾乎都歸屬于喬琰。
他們至多能拿到宮城的主導權(quán),要讓其形成一支能對喬琰造成足夠威懾的強兵勁卒,簡直就是個無稽之談!
“等等,”呂令雎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假傳天子有疾的消息,掌握住宮城,將您騙回,極有可能要對您不利,這不就是……”
“不就是當年孝靈皇帝對付大將軍何進的法子?!”
樂平書院的進學內(nèi)容里,為了防止這些學子和時代脫節(jié),有對董卓之亂的全部分析,其中便包括了漢靈帝對外戚意圖做出鏟除舉動的嘗試。
這還真不能怪喬琰在一面享受著劉宏給她的名聲地位后又對他做出了這等背刺,要怪就怪蔡邕在整理《東觀漢記》這等史書稿件的時候也得對于其上還未記錄的后續(xù)事件做出增補,其中便包括了已然過世的漢靈帝。
呂令雎怎么說也得算是樂平書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自然對此做出過研究,怎么會將這二者之間的相似性給看錯。
可一想到這一點,尤其是在得到了喬琰做出的默認回應后,呂令雎當場就要炸了。
“他們怎么能將您與何進相提并論!”
瘋了!真是瘋了!
在呂令雎看來,拿霍光這等輔政大臣來和喬琰相提并論,都是一種對她的褻瀆,更何況是用何進來類比。
那何進大將軍府上的確堪稱一句人才濟濟,可其中有幾人是真心為他效力的,又有幾人是能為何進所用,替大漢的基業(yè)添磚加瓦,說出來簡直是個讓何進能從地下跳出來的答案。
用對付何進的方法來對付喬琰,也不知道是應當說他們是太小看了喬琰,還是應當說他們太拿自己當回事。
要不是喬琰抬手示意呂令雎安分坐著,她此時恨不得直接提著長戟就去將這鮮于銀給砍了,哪容他在這里放肆!
但即便沒做出這等兇殘的舉動,她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道:“君侯,咱們真的不能直接打道回府嗎?”
明知道有人在前頭謀算卻還要往這坑里跳的情況,實在是讓呂令雎越想越覺得渾身難受。
說不定,在她們直接領(lǐng)兵將那長安宮城給包圍起來的時候,這些沒臉沒皮的家伙還有這個膽子說他們并沒有這等對君侯行刺的想法,實是君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打道回府做什么,這世上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日日夜夜對這些人提防有加,甚至是強忍著惡心也要讓他們躋身高位,坐在那個本不該當屬于他們的位置上,還不如堅決一點,用這等引蛇出洞的辦法將他們給一網(wǎng)打盡。”
呂令雎剛想接著說些什么,忽聽喬琰說道:“護烏桓校尉呂令雎聽令!”
她當即將自己想要說的話給吞了回去,回道:“在!請君侯吩咐!”
“一抵長安城門,不得耽擱,即刻前往調(diào)度大司馬府內(nèi)精兵,前往……前往衛(wèi)尉府營救鮮于將軍。”
“啊?”呂令雎愣了兩三息方才意識到喬琰說的是去營救外頭那個咸魚都尉的兄長。
那家伙為何會被關(guān)起來?又為何需要她的營救?
但呂令雎很快反應過來,她頭腦跟不上喬琰此刻要做出的種種博弈,那就干脆不要在自己不明白的問題上多問,反而浪費時間,總之這是君侯的吩咐,眼前也是她期待已久的并肩作戰(zhàn)機會。
那她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只需要答應就是了!
“令雎領(lǐng)命!”
在她話音剛落的下一刻便聽到喬琰的另一條指令,“一經(jīng)得手,即刻率部攻破長安宮城,不得有誤。”
聽到這話,呂令雎的表情頓時亮了起來。
她就知道,君侯絕不會做出什么妥協(xié)的舉動。
攻破長安宮城簡直像是個叛逆的舉動又如何?
有人都將這個要命的算計落到她們的頭上來了,憑什么讓君侯還得看在什么大漢忠臣的立場上忍氣吞聲?
打的就是這些家伙!
不過……
“君侯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那大司馬府上的精兵精騎雖然不少,可也不過一百多人,加上咱們此番快馬加鞭趕回長安隨行的,也就只有四百余人。倘若那位衛(wèi)尉不配合的話,光靠著我們可能沒法攻破長安的宮墻才對。”
早年間長安的修繕之中,喬琰打著要考慮到天子安危的由頭,對宮墻進行了好一輪嚴苛的修繕,就差沒將弩機也給安裝上去,也便是最后想著這等草木皆兵的情況,極有可能會顯得天子風儀有損,這才稍微往回收了收。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個容易被攻破的地方。
現(xiàn)在喬琰想要讓她去衛(wèi)尉府救人還容易,要依靠著這部分人手攻破宮墻卻有些麻煩。
喬琰回道:“誰跟你說,只有你這一路兵馬的?”
典韋是勢必要跟隨她一道進入長安宮城的。
要讓劉揚、王允等人的籌謀算計暴露在人前,她必須要親自深入虎穴一趟。
在將呂令雎派去救援鮮于輔后,還剩下了一個人。
“你看,還有子龍在呢。”喬琰指了指車駕的后方,補充道。
呂令雎陡然意識到,為何喬琰居然會讓趙云并不以將軍的身份隨隊,而是以一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小兵形象。
那根本就不是為了讓趙云能在旁人猝不及防之間憑借著武力值做出什么支援!
果然在她們還未抵達洛陽,途徑華陰地界的時候,趙云就已經(jīng)從原本綴在隊尾的狀態(tài)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鮮于銀滿心滿眼在意的都只是喬琰能順利地被他接引到長安來,哪里會注意到還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個插曲。
在他們正式過潼關(guān)進入長安周遭地界的時候,鮮于銀的心思都快飛到長安城下去了。
要不是他還記得自己的使命,也勉強可以將期待喬琰踏入陷阱的急迫說成是陛下急召,他幾乎都要將自己的想法給暴露殆盡。
在看到那洞開以候的宮城城門之時,他無聲地松了口氣。
而后他便看到,喬琰絲毫未曾料想到他們已在宮門內(nèi)布下了重重陷阱一般,整了整自己身上用于面圣的衣冠,便已徑直朝著那宮城之內(nèi)走去。
一步。
又一步。
鮮于銀的呼吸都幾乎要在此刻停滯了。
可就在她即將踏入宮門的一瞬間,她忽然在原地停住了腳步。
也就是這個舉動,差點讓鮮于銀將自己是舌頭給咬了。
眼見喬琰忽而轉(zhuǎn)回頭看過來,鮮于銀連忙問道:“敢問大司馬還有何種吩咐?”
她伸手朝著后方的親衛(wèi)招了招,“隨我入內(nèi)面見天子。”
“這不合規(guī)矩!”鮮于銀連忙試圖阻止,但還沒等他挪動腳步,就已被典韋給一把拎到了一邊。
喬琰朝著他氣定神閑地回道:“不合規(guī)矩?誰定的規(guī)矩?”
“天子有詔,令我自洛陽即刻還京,我回來了。但我近來偶感風寒,眼下這正是天寒地凍時節(jié),為防風寒加重過了病氣,需有二三十壯丁為我結(jié)成屏障遮風有何不妥!”
“這并非明文規(guī)定之事吧!”
在這最后一句落定的那一刻,喬琰根本沒打算再征求鮮于銀的意見,領(lǐng)著典韋等人便朝著宮城之內(nèi)走了過去。
“殿下,這該如何辦?”宮墻之上的小卒一見這樣荒唐又有理的一幕,連忙奔向了藏在望樓之中的劉揚,朝著他問道。
雖說喬琰帶上的也不過是那么二三十個人而已,可這些人已像是一重重人墻一般將喬琰給團團圍住,這意味著他們要想通過弓弩直接取了喬琰的性命,將會變得遠比之前麻煩太多。
這實在是一出他們未曾料到的意外。
劉揚咬牙切齒地回道:“讓她進!她非要帶著她的那些下屬一道送死,那就一道在黃泉路上做個伴好了!”
380. 380(三更) 王允之死
什么偶感風寒?
在喬琰此刻步步穩(wěn)健的腳步中,除卻她身上的確披上了件厚重的風氅之外,誰能看得出她有任何一點的身體抱恙。
這充其量也就是個她拿出來糊弄人,以便讓她的下屬也隨同她一道入內(nèi)的借口。
倒也不難解釋她會有此等舉動。
喬琰能抵達長安,又在鮮于銀的勸說之下,甚至并未先回返大司馬府進行一番休整,就已在這趕路后最為疲憊的時候前往面見天子,已經(jīng)完全滿足了劉揚的需要。
她帶上那些下屬到底是因為虞翻給出讖言的提防,還是因為她早有不臣之心,故而也對劉虞這位天子心生防備,都無所謂。
反正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在這長安宮城之內(nèi)布置的重重陷阱,哪里是喬琰可以隨意掙脫出去的。
她再深入走些反倒無妨!
能將這大司馬誅殺之事做得越是少有動靜,也就越是方便他們隨后的操作。
“你說的不錯,”王允的聲音忽然從他的背后傳來,讓劉揚收回了朝著喬琰背影看去的目光,看向了王允所在的方向,“讓她去便是,攜帶衛(wèi)兵進入長安宮城,看似沒有明文規(guī)定,卻完全可以任由我們借題發(fā)揮。”
她若想走,簡直休想!
在這宮城之中起碼有三道對她的致命狙擊,她或許可以憑借著她矯健的身手和數(shù)年間作戰(zhàn)里也能化險為夷的本事,將其中的一二道給躲避過去,卻絕不可能將所有的危機都給見招拆招。
“立刻讓人通傳下去,先不著急動手,等她進入陛下的寢殿再說。”
跟隨在喬琰身邊的二三十員虎士讓王允也不免覺得有些棘手。
棘手的不是要如何將他們盡數(shù)斬殺,而是這些近身的侍衛(wèi)對于喬琰勢必做出的拼死相護,讓她極有可能能在躲避掉第一輪攻勢后,憑借著宮闈內(nèi)院的復雜地形而尋找到藏匿的機會。
一旦被其突圍而出,正如喬琰和呂令雎所分析的那樣,在王允他們只能掌控住長安城中的一部分勢力和長安以西的右扶風守軍的情況下,局勢將會在頃刻之間完成驚天的逆轉(zhuǎn)。
他們不能冒這樣的風險。
偶感風寒是吧,要進入寢殿總不能再用這樣的借口了!
在她孤身一人的情況下,他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何種反應。
此時的劉虞和張仲景早已不在那寢殿之中了。
在收到喬琰抵達潼關(guān)消息的時候,王允便立刻命人將這位可憐的天子給轉(zhuǎn)移到了另外的一處宮室。
劉虞也不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早幾年間還親自和幽州烏桓人打過交道,參與過幽州地界上的平叛,憑借著這幾日里由張仲景調(diào)理回復的神氣,還試圖做出了一番反抗。
可惜到底是寡不敵眾,反抗沒成,還直接被打暈了過去。
所以他也無法看到,被他寄予厚望的同時,也是他這些心理負累來源的喬琰已經(jīng)攏了攏披風,朝著這寢殿的臺階之上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只有喬琰一人。
既然是面見天子,她便不可能弄出那等下屬環(huán)繞的模樣。
可那又如何呢?
在系統(tǒng)絮絮叨叨著跟她說自己可以負責充當另一雙眼睛的聲音里,喬琰已經(jīng)行到了這寢殿的門口,甚至和那負責開門的侍從頷首致意,實可算是有禮有節(jié)到了極點。
這寢殿之中的殘存藥味隨著門扇的開啟直接朝著她的面前涌了過來,在她的面上也并未流露出任何一點異樣的神情,十足的對天子心懷尊重之意。
饒是這站定在門邊的侍從乃是王允的心腹,此番被調(diào)度過來便是要取了喬琰性命的,都不免在此刻被這位大司馬的氣度所折服。
一想到這樣的人物極有可能會在這殿中折戟身隕,他都生出了幾分不忍的情緒。
不!不對,他的性命是王允救下的,如何能有這等匪夷所思的想法!
好在還未等他這一番心中波折在神情中流露出分毫,喬琰便已經(jīng)朝著殿中徹底踏了進去。
劉虞喜好樸素,在他成為天子之后也并未有所改變。
這寢殿之中的布局如此,隨侍在身邊的人手數(shù)量也是如此。
相比起喬琰帶了二十多個人恭候在殿外,劉虞身邊的侍從還得算少的。
甚至因他們在殿中各司其職的安靜,讓人只覺在此地只能聽到劉虞掩唇輕咳的聲音一般。
喬琰腳步未停地越過了這些人,朝著寢殿的深處、劉虞的病床走去。
當她駐足在這里的時候,她俯首作揖朝著面前的病床行了一禮。
“喬琰見過陛下,不知陛下急于召臣來此是有何種要事?”
那被半張幕簾掩蓋著的身影又因一陣嗆咳而搖晃,隨后伸出了一只手來,似乎是在強撐著身體想要前來將喬琰給攙扶起來,以示對這位忠臣的看重。
可驚變也就是發(fā)生在這一瞬間!
那只即將觸碰到簾幕的手中忽而多出了一把短刀,嗆咳之聲也驟然止住了。
原本還斜臥在病床上的身影頓時就像是被人憑空注入了元氣一般,朝著喬琰撲了過來。
但還沒等他手中的刀砍中那近在咫尺的目標,一根箭矢就已經(jīng)精準無誤地貫穿了他的咽喉。
似乎是還怕他死得不夠徹底,第二根箭矢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就已經(jīng)擊穿了他的胸膛。
一箭穿心,精準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著實太快了些!
“要喬裝成陛下,就你這點火候還遠不到家!”
接連的兩道機關(guān)聲響和喬琰的這句冷喝,像是按下了這殿中從沉默轉(zhuǎn)為沸騰的機關(guān)。
在門外的典韋等人朝著殿中沖來的那一刻,這些看起來像是隨侍左右的侍從都盡數(shù)朝著喬琰襲了過來。
快速移動之中的人難以被喬琰手中的短弩擊中,更讓他們還依然抱有勢在必得之心的,是他們篤定了喬琰的弩箭發(fā)射縱然是以連弩的方式,她也無法在必須命中其中一人的情況下還來得及擊中其他人!
這便是給他們這些死士留下的機會。
可在這點火石火之間,誰也未曾想到的是,喬琰一把將弩箭收攏了回去,也在同時將背上的風氅朝外甩了出去。
風氅所形成的視覺遮蔽之間,她一把從這厚重外披之下抽出了兩截槍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合并成了一把,回轉(zhuǎn)的長槍頓時將距離她最近的一名死士殺手給橫掃了出去。
哪有進殿面見天子還在披風之下藏著長槍的!
這跟劍履上殿有何區(qū)別!
偏偏此刻因他們這狙殺陰謀已徹底展露了出來,劉虞也并未身在此地,喬琰的這等舉動也只能說是自衛(wèi)而已!
一出在這宮城之中的自衛(wèi)!
對民眾的仁慈和此刻面對敵人的斬盡殺絕,在喬琰這里沒有任何一點沖突。
被長槍甩出的勁風攔截住了其中一支斜地里射出的箭矢,甚至將其朝著另外一人撥了過去。
即便明知道這樣的攔截轉(zhuǎn)向,勢必已讓那支箭矢貫穿的力道削減了不知多少,絕不可能再造成什么顯著的殺傷,但人在面對這等異物來襲的情況之時,總還是難以避免地有一瞬的停頓。
可也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刻遲滯,喬琰的那桿長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更是絲毫沒留有余地地貫穿了他的頭顱。
這一次掃向其余幾人的,便不是那件風氅了,而是他們同伴的尸體。
連帶著襲來的,正是喬琰的槍出如龍!
比起她先前朝著偽裝劉虞躺在床上的那人射出的兩箭,這槍法奇詭的出招更讓人清楚地意識到,喬琰能坐穩(wěn)在這個號令天下武將的大司馬位置上,從來不是靠著她玩弄權(quán)術(shù)和民心的手段,而是實實在在的真本事。
那緊隨其后意圖持刀從她后方砍來的家伙,更是對上了一道刁鉆狠辣的銀芒。
喬琰像是在后背長了另一雙眼睛一般,一把將長槍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甩了過去,在反手握住槍桿的那一刻,也以一種根本無法攔阻的姿態(tài)扎進了要害。
一寸短一寸險的特質(zhì)在喬琰的長兵面前無疑是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雖說在這狹窄的室內(nèi)空間,其實并不是長槍的發(fā)揮之處,他們固然遭到了這樣的還擊,其實還有翻身的機會,但莫要忘了,喬琰并不是一個人來到此地的。
只是從寢殿門口到那病床前的距離而已!
在喬琰先后擊殺三人所造成的震撼中,典韋領(lǐng)著與他同行的那二十多壯士都已抵達了喬琰的身側(cè)。
這些充當著大司馬親衛(wèi)的精英,在典韋的手底下訓練了數(shù)年,就算做不到真正的統(tǒng)一舉動,但論起默契來,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當即和這寢殿之中的死士纏斗在了一處,另外的一部分則將喬琰從這里護持著離開。
在他們和這些人短兵相接交鋒的那一刻,這些死士才意識到,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因為體型健壯才表現(xiàn)出了這等樣子,而是因為——
在他們的身上穿著重甲!
甚至在他們跳出來迎擊的時候,他們還將藏匿在領(lǐng)子里的鎖子面罩給拉了上出,充分詮釋了什么是合格的“擋風屏障”!
喬琰不需為這些替代她和寢殿中人交手的下屬擔心。
在他們內(nèi)部的選拔考核中,這些人都是最為出色的存在,若非如此也無法成為她的近身護衛(wèi),若是能在差不離以一對二的時候輸給王允劉揚他們的人,那他們也實在是不用混了!
不過……
從劉虞的寢殿之中殺出來的那一刻,可不能算是離開了算計陷阱,而恰恰是他們所面臨危機的開始。
這根本不需要對著周遭做出什么對埋伏的察覺,只因在此刻,喬琰的耳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道道的馬蹄聲!
那是騎兵隊伍朝著她疾馳而來所發(fā)出的響動。
“用騎兵來對付我們這種兩只腳來走路的,當真是有夠奢侈的。”
喬琰話音未落,那些接到了信號朝著他們所在方向而來的騎兵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面前。
領(lǐng)頭的還是個熟人!
不是劉備和關(guān)羽又是誰。
雖說早已從王允在司徒府舉辦的那場三公府議事的征兆中知道了劉備的選擇,在當真看到這位歷史上的漢昭烈帝做出了這等不太明智的抉擇的那一刻,喬琰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唏噓之意。
但這等唏噓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情緒罷了。
劉備身負漢室血統(tǒng),會做出這等“除賊”的選擇實不奇怪!
既然各有立場,那便在交戰(zhàn)之中一定輸贏便是!
騎兵對步兵的交鋒,還是在這等人數(shù)有著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下,劉備等人根本就沒考慮選擇弓弩來試探對面甲胄的防御能力,而是毫不停步地以騎兵沖鋒的陣仗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沖了過來。
騎兵的斬/馬/刀帶起的烈烈勁風明明還未曾抵達喬琰的面前,卻好像已經(jīng)先一步吹來了一陣砭骨寒意。
但面對著這樣的危機,喬琰只是在看到了劉備臉上的猶豫的那一瞬,面不改色地對著典韋做出了一道指令,“丟!”
這個急促而簡短的號令對于旁人來說或許還容易引發(fā)什么誤解,對于跟隨了喬琰將近十二年的典韋,這卻絕不是什么會引發(fā)歧義的指令。
他所用的手戟,在他得到了牙門將軍的封號后又進行了一番鍛造,讓其變得更為鋒利逼人,也更加適合典韋的操縱習慣。
揮便是如同喬琰在揚州對那吳郡四姓的朱榮所做的那樣劈砍揮出。
而丟——
在喬琰這道指令的聲音都好像還沒有從空氣中消散,典韋便已疾步朝前奔出,像是根本不在意那行將抵達近處的騎兵一般,沖到了這隊伍的最前頭。
也便是在他一步踏出人群的那一刻,那兩把手戟之中的其中一把忽然被典韋凌空甩出,在空中甩出了一道急速行進的弧線。
就算那路線乃是一條直線,這把手戟也絕不是對面的任何一人可以攔截的存在。
只因那手戟所行過的路徑太低了!
低到一戟斬斷了劉備所騎乘的那匹駿馬的兩條腿,方才讓其奔行的速度減緩下來,掉落在地。
驚人的臂力和數(shù)年間演練所成的準頭,讓典韋的武器在此刻有了一種讓人格外意想不到的用處。
可這還未結(jié)束。
手戟對馬腿造成的傷害,讓急沖而來的馬匹當即踩空,往前摔了出去,眼看著一并要摔出去的劉備,關(guān)羽連忙將他給接了過來。
但這一下重擊后的人仰馬翻所造成的影響何止于此!
劉備若不因這些部從并非為他所屬,而是臨時拉扯起來的騎兵,他也不必像是此刻一般沖殺在所有人的前頭,起到身先士卒的榜樣,又或者是希望憑借著他還不算太差的臨戰(zhàn)表現(xiàn),對喬琰造成足夠的威懾。
而他這一倒,他后方的那些騎兵勒馬不及,頓時亂做了一團。
也便是在這一刻,喬琰將手中的弓弩重新取出,朝著騎兵所在的高度完成了一通亂射。
只有十支庫存的連弩讓其中的每一支箭都顯得尤為重要,這便是為何在先前的殿中她在能用長槍應招的時候,她便將其棄之不用了。
誰讓這東西在此刻能發(fā)揮出更大的作用!
喬琰并不知道會出現(xiàn)這等以騎兵對步兵的景象,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點,她那些臨場應變的本事不會因為她面對的是個此前從未見過的環(huán)境便被削減,只會讓她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做出正確的選擇。
就比如在此時!
能以披風夾帶特制武器的只有她一人,但在這極短時間內(nèi)發(fā)出的這八支短箭,卻像是在近距離之下有八人同時做出了射擊的舉動,還都是朝著他們握住斬/馬/刀的手!
“奪馬!”
喬琰的一聲號令之下,她身邊的部從,連帶著從那寢殿之中安然退出的一部分,當即朝著這一時之間沒能馴服馬群的隊伍趕去。
他們身上的重甲在奔行間發(fā)出的簌簌響動,似乎一點也不比他們對面的馬匹唏律之聲要輕,也因每一個人眸光中透露出的殺機和決絕之意,令對面并非訓練有素的隊伍在頃刻間陷入了一種難言的膽寒。
關(guān)羽意圖要去做出阻攔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手中的長刀還未曾落到其中一個重甲士的身上,便已有一桿長槍凌空殺出,攔阻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從下往上的拆招,而是以幾乎平擊而來的方式奔嘯而至!
她已坐在馬上了!
方才關(guān)羽去救援劉備以防其摔落,讓他錯過了看清喬琰搶馬上馬的全過程,但這并不影響他覺得,這一套動作必定經(jīng)由過無數(shù)次的演練,也實在是太過快速了一些。
數(shù)年間作為天子之下第一人的大司馬,好像根本沒有讓喬琰對自身實力的打磨有任何的松懈,反而讓她以一種更為嚴苛的態(tài)度要求著自己,必須時刻不能忘記居安思危的道理。
這等態(tài)度絕不會對她有所辜負。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破局中,搶先一步的上馬讓她一槍橫亙在了關(guān)羽的面前,隨后的銀槍漫卷更是打出了一種令人不容喘息的疾風驟雨。
只要阻攔住關(guān)羽,她的行動便成功一半了。
宮闕前道路的寬窄原本就限制了一行騎兵所能出現(xiàn)的數(shù)量。
阻擋達成的刀槍交鋒中,喬琰的下屬也相繼奪到了馬匹。
這些馬匹能被敬獻給天子,作為金吾衛(wèi)的配套坐騎,本也不能算是凡品,要用來承載這些重甲騎兵雖說仍有幾分吃力,卻也不能算是不可為之事!
馴化的戰(zhàn)馬的易主,對于習慣性和并州涼州烈馬甚至是大宛名駒打交道的精銳士卒來說,也絕非難事!
他們甚至在這奪馬之間將對方手中的斬/馬/刀也給搶奪了過來。
而此刻距離喬琰和關(guān)羽的騎兵交手,也只是短短數(shù)息的時間而已。
更讓人來不及防備的,是喬琰明明有此等逆轉(zhuǎn)而來的優(yōu)勢在手,卻并未有一點戀戰(zhàn)的架勢,在一招架開了關(guān)羽的進攻后,毫不猶豫地領(lǐng)著下屬朝著宮城的方向趕赴而去。
這絕不只是因為,她并不想要在接連破解了劉揚他們的兩道攔截后,為了不給對方以調(diào)動兵卒合圍的機會。
還是因為——
她已聽到了另外的一個聲音。
一個從宮城那頭發(fā)出的動靜!
對于王允來說,若能將她擊殺在宮城之內(nèi),他必定不遺余力地達成這樣的戰(zhàn)果,所以那個方向的聲響,絕不會是王允為了吸引來旁人的注意力而做出的愚蠢行徑。
唯獨有可能的,是在喬琰的指令之下抵達此處的援軍。
從這地面的震顫之勢來看,來者絕不在少數(shù)。
在前來長安之前趙云便已經(jīng)和她有了一番對于天下未來的交流,以趙云行事的穩(wěn)妥和他此前幾年在關(guān)中地界上的練兵,讓他要將華陰的駐軍開赴長安不應當出現(xiàn)什么問題。
而被她派去調(diào)度大司馬府兵卒救援鮮于輔的呂令雎,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寄托在希望給喬琰立功之上,絕不可能在行動上有任何的耽擱。
不能慢!
誰知道在這等危亡關(guān)頭,因為她的舉動慢了會造成何種結(jié)果。
于是王允和劉揚還沒能等到這宮墻之中的結(jié)果,便已看到了令他們不由驚恐的一幕。
趙云所統(tǒng)領(lǐng)的軍隊像是絲毫不在意他們所奔赴之地乃是這長安城中重中之重的宮城,卷挾著足夠浩浩蕩蕩的架勢襲來,另一個方向,原本明明是被鮮于銀囚禁起來的鮮于輔,居然和一個年輕的女將軍一道驅(qū)策著一路騎兵襲來。
隨著鮮于輔的出現(xiàn),那些之前還聽從于鮮于銀詔令的金吾衛(wèi)成員,頓時陷入了一片迷茫混亂之中。
他們此刻該當聽從于誰的命令?
但可能更大的概率,不是他們現(xiàn)在的上官的。
當他們朝著鮮于輔和呂令雎所在的方向看去的那一刻,竟看到在他們的后頭還有一個重要人物。
正是身在太尉任上的皇甫嵩。
華陰兵卒涌入長安城,衛(wèi)尉府發(fā)生了小范圍的沖突,這兩件事中無論是哪一件都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這實在已經(jīng)是太大的動靜。
可他怎么都沒想到,比起這兩件事,更加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王允身為三公之一,居然有這等膽量,將宮城的戍防給把持在了自己的手中,而后將天子和喬琰都一并給困在了其中。
呂令雎和趙云的隊伍會合,在鮮于輔的“開城”口令之下沖入了宮城中,以接應還身在其中的喬琰,皇甫嵩卻在這城門之下并未挪動腳步,而是高聲質(zhì)問道:“王子師,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簡直是荒唐至極!
他何敢如此!
這可是天子的居所啊。
但隨著王允的這一番肆無忌憚舉動,倒像是變成了個可以任由人隨意插手的地方。
可王允若是會被皇甫嵩的質(zhì)問語氣給嚇到,那他大概也不是王允了。
“我在做什么?”王允重復了一遍。
他此刻已被這突如其來出現(xiàn)的隊伍打亂了陣腳,皇甫嵩的那句質(zhì)問,更是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希望達成的無聲無息除賊之事,已變成了一出夢幻泡影。
可直到此刻,劉揚都已經(jīng)被驚得軟了手腳,王允也并未打算放棄他的計劃。
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調(diào),厲聲回道:“我在做我覺得該做之事!”
這一句話,在劉揚對劉虞的回應之中出現(xiàn)過,而在此刻又出現(xiàn)在了王允對皇甫嵩的回答之中。
這等漠視法紀規(guī)則,只憑著個人喜惡做事的舉動,讓皇甫嵩不由擰緊了眉頭。
在王允模糊可見的臉上,他一點都沒看到對方發(fā)覺自己言行不妥的負疚,反而只有一種大業(yè)為人所打斷的狂躁。
他甚至以一種近乎漠然的方式避開了皇甫嵩的視線,朝著那宮墻之內(nèi)看去。
正看到了奪馬而出的喬琰和殺入了宮城之中的呂令雎會合在了一處,已轉(zhuǎn)頭朝著這城門的方向疾奔而來。
眼看著一旦讓她穿過那道城門,她便能夠徹底擺脫困境,從此次的圍剿之中逃出生天。
王允已顧不得多想,在被皇甫嵩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這出密謀舉動,在被鮮于輔從禁錮的局面中脫身而出之后,等到劉虞也被放出來,他王允到底會面臨著何種懲處。
他更顧不得多想,為何被他委以重任的劉備和關(guān)羽好像根本就沒能對喬琰做出什么有效的攔阻,反而讓她這般輕易地殺了出來,還像是被人送上了一匹坐騎一般顯得何其意氣風發(fā)!
在喬琰手中緊握著的染血長槍更像是一種灼然的色彩,硬生生燒痛了王允的眼睛。
不!還沒有結(jié)束!
只要能將她給鏟除,隨后的收尾都還是有機會的!
他一把奪過了被握在劉揚手中的火折子,在將其吹亮后一把將其按在了延伸到城墻之上的引線上。
由左慈改良出的火藥,早被王允等人在接管過了宮城后便將其埋在了城門之上,因那火藥的性能不夠穩(wěn)定,最終還是被他敲定成了最后的一道殺手锏。
而在此刻,這火藥被引燃的時候,它何止是那最后的殺手锏,也是對王允來說的救命稻草。
引線點著的聲響在踢踏而來的馬蹄聲面前顯得何其微弱,可王允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東西一旦被引爆所發(fā)出的動靜,絲毫也不亞于天崩地裂。
他此刻已經(jīng)聽不到皇甫嵩在城墻之下對著他喊叫著一些什么了。
也看不到是不是有人正在朝著城墻上攀援,意圖將他這個瘋子給拉拽下去。
他能看到聽到的,只是在喬琰等人途徑城門的那一刻,這火藥的引線終于燒到了盡頭,驟然爆發(fā)出了一陣膨脹的火光血色。
在這蓬火焰炸開的那一刻,城門之外更是傳出了異口同聲對于喬琰安危的擔憂。
這些擔憂匯聚在了一處,形成了一聲整齊劃一的喊聲。
“大司馬!”
幾乎在一瞬間充斥了這城門門洞的火光,讓這些本以為立時能看到喬琰沖出的人,頓時陷入了呼吸一滯的緊張。
可還沒等他們的心臟被恐慌所占據(jù),他們就已看到一前一后的兩匹坐騎從那火光未盡的城門口沖了出來,不是喬琰和呂令雎又是誰!
爆炸呢?
王允呆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確定并不是因為那聲響太大,讓他直接處在了什么耳聾的狀態(tài),而是因為那的確沒有任何一點爆炸的聲響,就像是個悶葫蘆一般只見火花。
甚至那火花可能也是被偷工減料的。
在王允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得分明,無論是喬琰還是呂令雎都沒有任何一點受傷。
那是該當被稱為活蹦亂跳的狀態(tài)。
尤為證明這一點的,是喬琰在沖出城門的那一刻,手上的動作也沒有任何的停滯。
她一把將手中的長槍甩了出去,在那長槍扎進地里的同一時間,她已從呂令雎這里接過了弓箭。
她擰身,挽弓,搭箭。
指向了他王允所在的方向。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緊追喬琰隊伍而來的劉備和關(guān)羽,終于抵達了那宮城城門之下。
可他們顯然是來晚了一步。
被喬琰果斷射出的那支箭矢破空而出,已搶先一步蠻橫地貫穿了王允的額頭。
在這強勁的沖擊力面前,這本就因城門之下爆炸而挪步到了城墻邊緣的司徒,又被往后沖退了一步。
隨后,他一個仰倒,從那城頭摔了下去。
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