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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1. 361(二更) 可愿遷居

    士燮想占據的是交州之地不錯,卻絕不是一個處在動亂之中的交州。

    張津此人到底有幾斤幾兩的本事,在這數年之中的相處里,士燮不會看不明白。

    倘若中原混戰,在短時間內不會分出個高下來,士燮并不介意于頭上有這樣一個有著“名士”名頭的交州刺史,甚至是交州牧。

    可倘若中原地界上的勝敗強弱已經逐漸有所區分,或許在年間就會徹底重歸一統,而這長安朝堂的頭號權臣還不是個會忽略掉邊陲之地的存在——

    那么,張津的種種舉動何止是與士燮的利益相悖,還顯得尤其愚蠢。

    偏偏這個蠢人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只覺這交州還是個可以任由他愚弄的地方,也可以憑借著其獨立于中原之外的位置讓他成為這個發起偷襲的優勢方。

    可他又不是喬琰,與之相對的荊州劉表也不像是個和他有懸殊差異的敵人。

    在這種情況下,士燮何必非要讓張津霸占著交州刺史的位置!

    他家中兄弟三人執掌著交州地界上三郡太守的位置,可謂是這交州地界上的富貴權勢之極,犯不著和張津共沉淪。

    讓士燮促成這個決斷的,還有喬琰對幽州的公孫度、涼州的馬騰集團和益州的吳懿等人的態度。

    就算她有心要在能有余暇掌握交州之時對士家剝奪權柄,也還絕不到卸磨殺驢的地步,或許還能謀求另外的一種合作共贏。

    不過合作共贏的潛在可能性和實際已經到手的利益之間還是有些區別的,這也讓士燮多少有些猶豫。

    許靖擔心的也是此事。

    平心而論,自他抵達交州后若非士燮的倚重和關照,許靖早活不下去了。若不為士燮謀求到足夠的利益,他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許靖問道:“若無有眼下之獨斷地位,使君也能接受?”

    士燮道:“你是覺得,倘若讓那位大司馬掌控交州,不可能給我等逾越于眼下情形的權利?”

    許靖想了想,回道:“或許在名位上更高,實權上會降低——這是平衡邊陲之地的常有之事。”

    權柄的平衡上,士燮心中有數,許靖不需與之多說什么。

    將朝廷勢力引入交州的弊端,士燮也必定明白。

    許靖接著說道:“我只從利處說上兩句吧。若有中央出手,交州奇珍往來貿易的范圍必定更廣,內至中原,外至扶南大秦,富貴必定不減。此外,交州民生開化乃是大麻煩,縱要圖謀變化也非日之功,長安必對使君多有仰仗,方有樹立規范之可能,就算太守位置不能歸于一家,也必定會對使君另有委任。”

    “不過……”許靖看得出來,在士燮的心中,對于是否要徹底決定倒向還有一番猶豫,便道:“眼下還不急于做出選擇。”

    “士太守不如先放任那九真郡內的狂徒流竄,順勢募集人手,只說是平賊之用,但若那張子云不是要將召集起來的下屬用于征討荊州,而是要對您有所不利,您也可隨時對其做出反擊。”

    “倘若其所統轄之人意在荊州,您手中兵精糧足,也能隨時截斷其后路。何況——”

    許靖頓了頓,說道:“錦上添花,又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呢?”

    士燮思忖了片刻后說道:“多謝先生解惑,我心中有數了。”

    他若是在此時就出兵將張津給拿下,隨后將交州送到喬琰的手中,或許能顯得他在立場的抉擇上有著先決智慧,卻也難免顯得他們交州人對長安朝廷太過熱絡,不足以表現出珍貴。

    總得讓張津先行出兵造成些影響,才能顯得他們這些本地人的明智之處。

    他也可以趁機一看喬琰在張津此事上做出的反應,來進一步判定他是否要徹底倒戈。

    張津確實不是劉表的對手,但他身為當先發難之人總還是有些優勢的。

    劉表在荊州南部的束手束腳,也勢必會助力張津的北上進攻。

    他再遲疑上幾日,等到雙方僵持之時再行發兵也不遲!

    ——————

    不過,張津有張津的“收復山河”計劃,士燮有士燮的盤算,身在長安的喬琰也同樣有自己的想法。

    “君侯的這招先發制人著實漂亮。”程昱原本還覺得,遇上王允、淳于嘉和劉揚等心中沒點數的人,是他們的麻煩,但以眼下的情形看來,他們的存在卻是一件好事。

    無論能不能作為君侯另一面的對照組,起碼他們還沒這個給喬琰招來麻煩的本事。

    喬琰回返長安后先行于朝堂上弄出的請罪之舉,也恰恰堵死了他們用近來的種種事項來對她發起聲討的路子。

    她有僭越之舉,或許不是尋常百姓看得出來的,但隨著開啟民智的范圍日漸擴大,總會有人意識到對于這長安朝堂來說,喬琰的存在遠重于天子。

    可那又如何?

    在這一進一退之間她已將自己的立場闡明了。

    此前種種舉止或是不得已,或是因她年少而并未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所在,眼下都已在天子面前過了明路。

    連作為天子的劉虞都并不覺得這些行動里有需要詬病之處,只對她做出了罰俸一年的懲戒,其他人也休想將其作為將她扳倒下臺的由頭。

    “不提此事了,這一番另類的激將法會引發出何等變動,且先等等再說,眼下不過三月,今年還長,有些事情還得安排下去。”喬琰說道,“我在長安應當不會待太久,沒有多余用來耽擱的時間。”

    “我聽聞皇子揚此時在你那大司農從屬的官職上歷練,不必對其多加關注,今年的天時不佳已成事實,你和仲饒還有的要忙。”

    程昱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數,按照君侯去歲的安排,今年若還有旱災持續,只怕我們就得動用秦嶺山前的那處地下水庫了,對于有些光靠著水井灌溉也難以維持其土壤存水的地方,我們已做過土地勘探,會在走訪后令其改種胡麻,以油換糧。粟米的耐旱條件也不算太差,在大部分地區都能覆蓋。”

    “又所幸益州、荊州和揚州地界上的逢旱情況沒有北方嚴重,有君侯居中調度,要維系各地糧價平穩不難。”

    相比之下,地盤全都在北面的袁紹,日子就要難過得多了。

    別看喬琰因為掌控州郡的擴張不得不在各地的防線上增派人手,又需要耗費不少心力在內部的平定大業上,在這天時面前,地盤的廣度也恰恰意味著抗衡災變的能力。

    “仲德辦事我一向放心,”喬琰頷首,“說到益州,益州南部的情況如何了?”

    益州剛落到她手中的時候,所持有的也只是劉焉原本扎根勢力較為深厚的區域,益州南部依然是南蠻活躍之地。

    在姚嫦、褚燕等人被喬琰各有委任,加上益州士東州士在新任益州刺史吳懿手下達成勢力平衡后,這個掌控范圍才開始逐漸往南推進。

    十月里,被喬琰寄予厚望的法正也被派遣到了吳懿的麾下,替正在平亂之中的姚嫦出謀劃策,外加上從涼州前往益州南部的趙昂王異夫婦,算起來陣容也不算差了。

    可惜喬琰此前被洛陽方向的收容流民之事,以及徐州揚州的種種變故牽絆著手腳,一時之間難以還有多余的心神分在此事之上。

    故而今年的正月里喬琰對益州方面做出了指示,除非有對益州南蠻的突破性進展,又或者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麻煩,送抵司隸的戰報暫時先在挪交大司馬府備案后轉交到程昱的手中,由他做出上位指示。

    程昱顯然很清楚喬琰此舉的用意何在。

    在將一部分大司農所屬職務挪交給了秦俞后,他將益州部分的總指揮職務接了過去。

    此時聽喬琰發問,他便回道:“二月里南蠻之中的一支與護羌蠻中郎將的部從起了沖突,我方的山地戰優勢不差,又在益州募招了不少本地精兵,只是對面的板楯蠻背后有益州郡大姓雍闿的助力,另有一支彝族人軍隊為之策應,一時之間打成了僵持局勢。”

    益州境內的其中一個郡同樣名為益州,位處益州的南面中部,上接犍為郡,東臨牂牁郡,的確是姚嫦、吳懿等人還難以深入的地方。

    彝族和板楯蠻,也就是氐人聯手,再加上益州郡大姓的支持,她們這一邊的人吃虧也算尋常。

    氐人、彝人、羌人盤踞的益州南部才是真正該當被稱作蛇蟲虎豹出沒之地,就算是強龍也難壓這樣的地頭蛇。

    喬琰托著下巴,思忖著雍闿和彝人的聯盟,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耳熟。

    又聽程昱接著說道:“因益州方向君侯沒打算投入太多兵力的緣故,要想依靠人數優勢將這些南蠻平定有些難度,益州北部的當地豪強也還需要留有足夠的兵卒用于鎮壓,故而我在送交益州的書信中寫道,對統領板楯蠻的李虎和統領南彝人的孟獲只可智取。”

    “三月初,也便是君侯在回返長安之前,那頭有新消息傳來,說君侯委任的牂牁太守之妻王夫人和姚中郎將聯手設伏,將孟獲給擒住了,法孝直正在意圖憑借此事將那李虎也給順勢抓住。”

    “法孝直在信中寫道,遼東那邊對公孫度行三擒三縱之策,益州這邊雖也考慮過這等想法,以便令這兩位蠻人領袖歸服,但礙于地形限制,最后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們至多也就是憑借著抓獲住了這兩人,將那位隱藏在幕后的雍闿也給抓出來。”

    “拿捏住了這個出頭鳥,其他的情況便好安排得多了。”

    程昱見喬琰聽到這里不知為何有些愣神,開口問道:“君侯?”

    喬琰笑了笑,“無事,我在聽著,有進展便好,也不枉我將他們安插在這個位置上。”

    她只是終于想起來為何聽到雍闿和彝人有些耳熟了。

    南蠻孟獲!

    在眾多文藝作品,甚至連華陽國志之中都記載以七擒七縱的南蠻孟獲!

    她原本還無法確認對方到底是否是真實存在的人物,至多確認南中蠻人里,孟姓確實是其中的大姓,但孟獲是否真的叫做孟獲,又是否真有七擒七縱的典故,那便無法確定了。

    但眼下以姚嫦等人和南蠻的交手來看,他們還真遇上了一位有這名字的彝人領袖。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某種緣分。

    至于另外一方的板楯蠻,竟也不能算是全無來頭。

    李虎的后裔李雄,建立了五胡十六國中的成漢政權,在蜀中稱帝。

    不過而今,無論是孟獲還是李虎,無論是板楯蠻還是彝族人,都沒有這個繼續割據益州南部山林自立的機會了。

    眼下的平叛雖還只是在益州境內打開了一個口子,并不代表著姚嫦她們就能憑借著這場小勝將益州南部徹底平定,起碼還需要數年的拉鋸糾纏,但已代表著一個事實——

    趙昂這位牂牁郡太守的位置已可以算是坐穩了,不必擔心隨時會被南蠻勢力清除出境。

    此外便是,程昱既說,趙昂的夫人王異在擒拿孟獲期間立下了戰功,那喬琰也有了順理成章為其敕封官職的機會了。

    “替我寫一封信送到益州,交到法孝直的手中。”

    見程昱已備好了紙筆,喬琰開口說道:“南蠻既已有了破解的突破口,法孝直身上的壓力也算減輕不少,眼下益州刺史與我等的關系尚算融洽,也暫時不需他做出什么監督盯梢的舉動。故而我有一個額外的任務需要由他去做。”

    法正聽到這個又堆到他身上的任務會不會覺得壓力很大,那是他要去平衡的事情,總歸等王異的官職被提拔上來后,他確實有了分心的機會。

    “牂牁郡和交州的郁林郡和交趾郡相連,我要法孝直派出些人手前往這兩處,一旦交州有動兵行動,即刻飛鴿傳信來報,同時我要他在適當的時候從牂牁入交趾,去接觸那位交趾太守士燮士威彥。”

    早已在她麾下任職的劉巴在去年成功通過了弘文館的選拔考試后,曾經和喬琰談起過那位接濟了不少中原名士的士燮。

    相比起一度為何進大將軍府從屬,又對宣揚道教情有獨鐘的張津,這位交趾太守士燮遠比交州地界上的其他人有拉攏的可能。

    他對時局的判斷力和圖穩的行事作風,也無疑是讓喬琰的越界拉攏存在著可能。

    既然現在趙昂這位牂牁太守已差不離坐穩了位置,由法正對著他們的鄰居發出幾句問候,也算是分屬尋常之事吧?

    說不定還能起到些奇效!

    程昱回道:“此事我會盡快告知于他。”

    交州的消息要想傳遞到長安,一條路是從荊州走,一條是先將消息送到揚州,由揚州送信鴿回返,另外的一條便是從益州。

    相比于前兩條路,自益州傳遞沿途過境都是喬琰能掌控的地盤,又不必穿越交州境內太遠的距離,在路途上浪費時間,顯然要更合適得多。

    可惜隨著揚州之變,喬琰以信鴿通傳消息之事已對外傳揚了出去,聽聞袁紹和曹操那邊也都陸續開始豢養信鴿,交州那頭也應當收到了消息。

    想來就算有商隊作為掩護,要想將新的信鴿送入交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現在還有其他的傳達途徑,也不算是太過失敗。

    這么一看,南面便暫時沒有要喬琰太過關照之事了。

    左慈和于吉都已經按照她的指示南下交州,來到了張津的地盤上,想必此時已經和他完成了接頭。

    荊州牧劉表在她將朱儁調走后正在開始收攏南部的勢力。

    益州南蠻的攻伐進度雖不算快但也堪稱喜人,眼下也能分出多余的心神來留意交州這頭的情況。

    現在就等著張津那頭先一步有動作了,而這樣的動作——

    絕不可能逃過喬琰的耳目!

    有了這一份兜底的信心,喬琰便可以轉向過問其他事項了。

    比如說,隨后要跟隨她回返洛陽的人選。

    她在向著劉虞請罪的時候就已經說到,她打算將衛覬的官職做出一番調動,放到弘農郡去。

    一旦洛陽收容的民眾數量超過了其所能承擔的上限,荀彧便會將其中一部分人調度到附近的弘農,由衛覬來接手。

    這樣的調度在原本洛陽還是都城的時候操作起來不太容易,在如今卻不算麻煩。

    若非要算的話,還是弘農郡距離長安城更近些,在灌溉條件上也并沒有比洛陽差到哪里去。

    收到喬琰的這個調度指令,衛覬自然沒有什么異議。

    或許唯一還算是件麻煩事的也就是,原本由衛覬擔任的右扶風將會由何人出任。

    “此事交給陛下來決定就是,”聽衛覬這么問喬琰并無猶豫地便給出了這樣的一個答復,“右扶風也算是天子腳下之地,三輔之一,右扶風官職形同太守,若我才請完了罪,又對這樣敏感的一個位置舉薦上去了個人選,和在天子近前又設置了個監視之人有什么區別?”

    衛覬其實覺得這話不必說得這般嚴肅。

    但既然連喬琰都這么說了,他再做出什么建議也沒有必要。

    眼下的局勢似乎對她來說不那么有利,需要處處小心,想來他們這些做下屬的也該當謹言慎行才對。

    懷揣著這等想法,衛覬直接將本還想說出的另一句話給暫時吞咽了回去,打算即刻回返家中籌備前往洛陽的行裝。

    但喬琰是何等敏銳之人,衛覬的這番欲言又止并未逃過她的眼睛。

    “有話說出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

    衛覬斟酌了一番后問道:“我想替二弟問詢君侯一事。”

    聽衛覬提起他那個弟弟衛仲道,喬琰已意識到了什么,果然聽到衛覬問道:“不知君侯麾下的女官嫁娶之事,是否要經由君侯的準允?”

    衛仲道在樂平書院內就讀已結束,因其早前身體不佳的緣故,并未回返河東郡,而是住在了長安,以便隨時可以接受池陽醫學院那頭的治理。

    數年間的調理倒是讓他的身體好上了不少,起碼應對尋常情況已非難事,按照張仲景所說,他那不足之癥也大有好轉。

    于是他便想著,既有兄長在上,喬琰又已自揚州回返,何不趁機讓兄長向君侯打探一二,不知可否準允他向蔡邕提親迎娶蔡昭姬。

    按說尋常的婚嫁之事只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夠了,但蔡昭姬的情況顯然不太一樣。

    她在喬琰麾下擔任要務,雖在官職上不顯,但其所負責的樂平月報和文籍刊印之事都至關重要。以衛仲道揣測,若她要出嫁,勢必要告知于喬琰。

    “仲道還讓我告知于君侯,因他為家中次子,并不需支撐門庭,便是入贅也無妨,如此一來也不會耽誤昭姬在君侯麾下出仕。他長于文墨,通曉書文,能協助昭姬整理文書典籍,編纂月刊。河東衛氏在早年間便已決意效忠君侯,絕不必擔心他的身份帶來麻煩。此外……”

    “行了行了不用說了。”喬琰擺了擺手,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都沒想到會有人求親求到她的面前,也不知道是應當說衛仲道和他兄長一般格外有眼力,還是應該說,自己在下屬這里的積威在這數年間越發深重,以至于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但怎么說呢……

    “我可不負責做媒撮合,既然是要向昭姬求親,讓他自己去說。也不必告知昭姬,他已經先來我這里征求過一次意見了。”

    否則誰知道會不會對昭姬的決斷造成什么干擾。

    年輕人的事情交給他們年輕人自己考慮。

    歷史上的昭姬和衛仲道,因后者的早夭而分離,如今兩人都已接近雙十年華,若的確相配相知,喬琰也沒必要對此做出阻攔。

    衛仲道自己都提出來了可以入贅,又不影響昭姬的女官生涯,無疑也是個好消息。

    喬琰雖并不打算強求下屬都不能是嫁人,就比如剛在益州立下戰功的王異便是趙昂的妻子,但有人做出些改變,給出個范例來,實是讓人能有另外的一種選擇。

    見衛覬還愣神在原地,喬琰抬眸問道:“愣著做什么,他難道還指望我去替他求親不成?”

    “當然不是!”衛覬連忙回道,“無論能否求親成功,我都先替仲道多謝君侯成全。”

    都說長兄如父,他這個兄長做得可著實不大容易。

    但當行出喬琰書房的時候,衛覬又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

    若非當年他決定前來見一見喬琰,只怕仲道的病癥拖延到最后,只能落個病故的結局,也無法遇到對他而言的良偶佳配,河東衛氏,也無法有今日這個發展局面。

    他實是在彼時做出了一個最為正確的決定。

    等將消息告知于仲道后,他便啟程前往洛陽去!

    ——————

    “洛陽?”

    漢中的一處平屋內,面上有一道劃痕的少年忽然聞聽這個決定,愕然抬頭朝著坐在他對面的夫妻看去。

    自光熹三年的八月里他從劉協變成王安,從漢室的傀儡天子變成一個樵夫之子,他所過的日子縱然清貧,卻不知要比他在早年間過的提心吊膽生活舒坦上多少倍。

    對劉協來說,在長安為董卓所挾持的日子都已經是對他而言有些遙遠的回憶了,更何況是中平六年之前的洛陽記憶。

    可此時,這個地名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種格外猝不及防的姿態。

    聽到養父說起有意搬遷到洛陽去,他甚至在心中涌起了一股恐懼的情緒,夾雜其中的則是對洛陽已生出的陌生。

    他強裝鎮定地維持著夾菜的動作,朝著養父問道:“為何有搬遷到洛陽去的決定?”

    他們在漢中不是好好的嗎?

    漢中的那個造船廠雖因將大多數人員都轉去了海陵,變得不如原先人多,但他們的木柴和山珍隨著漢中的發展也不愁賣不出去。

    生活在山中的情況,讓劉協少有接觸到山外的群眾,就算有的話,也絕不會將他這個面有傷疤的年輕人和曾經的長安天子聯系在一起。

    可到了洛陽就不同了!

    洛陽民眾數十萬之眾,就算他們可能湮沒在人群中顯得極不起眼,也難保不會遇上故人,將他的身份給辨認出來。

    而劉協一點都不想面對這樣的結果。

    這何止是意味著他此刻所能享受到的平靜生活將會被頃刻間打破,也意味著……

    意味著在他看來坐在皇位上極為稱職的劉虞,也會面對起兩難的處境。

    不,應該說,他若回去,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劉虞,甚至是對扶持劉虞登上皇位的喬琰,都不會是個好消息!

    到時候將要由誰來坐在天子位上呢?

    劉協并不覺得自己非要做這個天子。

    這數年間從他的養父那里透露出的消息,和他在漢中親眼見到的景象,都在對著他傳遞著一個信號——

    現在的天子很好,扶持著天子的那位大司馬也很好!

    并不需要他的存在來給這些人造成麻煩。

    可他的養父因不知道他的身份,大概也難以理解他此刻混亂的心緒。

    他好像只當養子這問題是在問他們的計劃,便回道:“我們這幾年間趁著漢中建設賺了點余錢,大司馬又將書籍印刷的成本給降了下來,我琢磨著也夠讓你進學的。不過這進學之事,總還是去長安或者洛陽的好,再不然便去并州。但你早前說不喜歡長安,并州又著實太遠了些,這么一看,倒不如去洛陽。”

    “我本打算再多攢些開銷經費再說,可洛陽那頭有消息傳出,因天災承載能力的緣故,流入洛陽的民眾會有限額地接收,難保我們再過些日子才去,便不能留在那里了。”

    養父話音剛落,劉協便看到養母朝著屋中四處打量了一番后接話道:“我們的家私原本就不多,若真是決定了要去,那趁早動身也容易。要真是按你說的,后抵達的要被遷移到別處去,我們是該早早出發才是。”

    下一刻,這兩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劉協的身上。

    明明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們此刻朝著他看過來,無外乎便是在傳遞一個信息,既然是要給他謀求進學的機會,總還是要由他自己來做出決定的,可面對著這樣的目光,劉協只覺自己握著碗筷的手都在此刻開始發涼。

    養父母給出的理由無比的充分,尤其是這個因為洛陽限制人數的緣由才要盡快前去的情況,從他們的口中說出,簡直字字句句中都透著對他的關切之心。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一份關切,當真是沉重到了讓他恐慌。

    “小安……”養母留意到了他臉上一瞬的神情變化,溫和地問道:“你是不想去洛陽嗎?”:,n,

    362. 362(一更) 劉表親征

    他當然不想去洛陽!

    起碼在還有人會將他給認出來的情況下絕不能!

    可劉協并不能將這個理由對著自己的養父養母說出來。

    他也顯然不能說,他不想去洛陽只是因為他對那里存在什么畏懼的情緒。

    倘若因為這份恐懼讓他們去尋人求證,以對他做出什么庇護,那反而才麻煩了。

    他持著筷子撥弄了兩下飯碗,極力做出并不那么在意的樣子,回道:“我只是有些擔心司隸的旱災。漢中的災情到底沒有那么嚴重,到了洛陽卻得直面北方旱災了,要真是旱蝗同起的情況,我們現在積攢了多少錢糧都是不夠的。”

    “眼下洛陽是以收容復歸和避禍的民眾為主,秩序從紊亂到重建,也大概不會有額外建立就學之處的機會。就算真要去的話,不如遲一些再說,起碼也得在我們能在此地尋求到一條謀生路子的時候。”

    “阿父說洛陽要限制民眾的流入,這才著急讓我們盡快前去,我看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連那位大司馬都不確定能讓過多增長的人口在洛陽地界上各司其職,我們若去,豈不是在給他們增添麻煩?”

    劉協一番陳說完畢,這才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養父的神情。

    見他的臉上果真流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之色,心中的緊張情緒緩解了不少。

    他連忙趁熱打鐵地又說道:“河南尹地界何其寬廣,就算洛陽當真限制民眾入內,我們也能在臨近之地尋到落腳處,實在不必急于一時。倒不如等到秋收之后再行觀望,也或許再等上兩年,并州的樂平書院能再擴招一二,我直接上并州求學去。”

    這話說得還挺真情實感的,尤其是那句上并州求學去。

    劉協自己都得承認,倘若將他所敬佩之人排個序,喬琰必定在首位。

    這絕不只是因為當年董卓之亂中喬琰當先殺入洛陽前來救駕,更不只是因為在他被董卓帶到了長安后,真正愿意引兵來馳援的也只有她而已,還因為她治下的百姓正在過著實打實的好日子。

    劉協清楚他們家中到底有多少積蓄和收益進項,可就算是這樣,他們也有一本急就篇,一份樂平月報的合訂本,聽聞漢中郡府那頭的消息,今年里長安有印刷農工醫詩四本書籍的計劃,以便進一步解決民生和識字的問題。

    這讓他想要將自己識字的情況一步步展現在養父母前都變得容易了不少。

    但變化的又何止是識字,還有民眾的面貌。

    哪怕劉協接觸到的人不多,也只是漢中這個和長安有著秦嶺之隔地界上的民眾,他都能何其清晰地感覺到這種變化。

    從原本的求“生”到現在的求“進”,這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不過,劉協并不會意識到,下一批印刷書籍的選擇里其實別有文章,除卻內容更適合于她推廣教化積攢民心之外,一次四本的印刷無疑是讓人看到了印刷術效率的進一步提升,也讓同時推出數本書籍、書籍質量提高有了可能。

    這依然是她的制衡之道。

    但反正對劉協來說最要緊的是養父母的態度而不是那些世家的態度,他沒必要知道這些。

    “若按你這樣說好像也沒錯,”養父若有所思地回道,“我再多打聽打聽洛陽那頭的情況吧,先等到今年秋收之后也不急!”

    劉協終于松了一口氣。

    雖然等到秋收后他可能還要重新編造一段謊言,以讓自己成功應付過去,但起碼現在他不必提心吊膽了。

    半年的時間……

    且不說半年的時間里他能否想到另外的一條出路,就說他自己本身,在這個十五歲的年齡,他的外貌和氣質都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誰知道再過上一段日子還有沒有人能將他認出來。

    說不定,到時候就算他出現在喬琰的面前,她也無法將他給辨認出來了!

    到了那個時候,這世上便徹底不必有劉協這個人了。

    不過,劉協是有意阻攔養父母,加上他們在漢中確實還有著生存之道,這才并未在此時前往洛陽,但對于警覺旱災災情只怕不同尋常的大多數人來說,盡快趕在洛陽結束收容之前前往喬琰的治下,才是對他們而言的保命之策。

    “我看我是又被燁舒擺了一道!”

    在虎牢關之會后先行回返兗州的曹操不由發出了這樣的一句感慨。

    他原本還覺得,喬琰對洛陽收容民眾數量的限制和她趕回長安面見天子的舉動,是她對于曹操發出質問的回應和改過。

    但當長安城中的消息傳到他耳中的時候,在政治上的敏感讓他陡然意識到,這絕不是什么改過自新恪守臣規,根本就是一出先發制人!

    她說出的他人指責之言,根本就不是曹操在虎牢關下對她說出的,而是她自己按照自己所需達成的目的瞎編亂造出來的,偏偏因為這出虎牢關之會中只有喬琰和曹操兩人知道這段談話的內容,他們又處在敵對的狀態,以至于除了曹操沒人能揭穿她話中的謊言,但就算揭穿了也沒人相信!

    她還真是將所有可以利用的東西都利用了個徹底。

    而她給曹操放寬的民眾遷移規模,看似是她做出了讓步,實則在短時間內能看到利益的,依然只有她而已!

    “限額”真的是一個很有效的宣傳手段,尤其是當她確實用去年的建設證明了其有著對得起“限額”的質量的時候。

    在那條入籍洛陽人口有限的規定傳出之時,有些原本還處在猶豫狀態的人反而在此時選擇朝著洛陽而去,以令人只覺匪夷所思的速度達到了這個被喬琰框定的數額。

    隨后她便已何其果斷的速度切斷了洛陽八關,直接達成了關起門來治理的條件。

    在曹操收到這一連串消息的時候,喬琰已將洛陽事務繁多作為理由,重新從長安回返了洛陽,并帶上了衛覬、陳群等一群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治理人才。

    洛陽人口的壓力的確是個麻煩,但若是讓其變成在災情演變之中不斷加劇的麻煩,只怕不要兩月,洛陽的監牢中就可以人滿為患了。

    與其如此,不如一口氣在大規模的春耕前達成這個他們所能負載的人口上限,然后將所有的麻煩都給解決在開端。

    她違背對曹操的承諾了嗎?顯然沒有。

    在洛陽八關正式關閉后,只有往來通行經商之人和前來洛陽謀求官職的士人還能從這些門戶間穿行而過。

    那么剩下的人自然只能選擇兗州豫州這些地方。

    這種被遏制的民眾外流,顯然也是曹操想要看到的。

    畢竟,現在誰都缺人口。

    她對劉虞有叛逆之舉嗎?顯然也沒有。

    人口流入的阻斷之后,洛陽的民眾數量便遭到了不小的限制,起碼絕不可能在人口數量上超過長安,這無疑是對她想要在洛陽重新建立起一個都城這種說法的有力回應。

    可眼下洛陽關起門治理的情況,對其他人有沒有利不好說,對喬琰卻是一個最有利的結果。

    她已提前給出了告知,不過是因為民眾遷移速度太快才讓她不得不在短時間內落下了關卡,對民眾已算是仁至義盡。

    抵達洛陽的民眾也在此地官員的高強度運轉下被送到合適的地方落腳,拿到分發的物資,而后開始習慣于關中的生活。

    現在,又給了她一個順理成章離開長安的契機,讓她可以將那番朝堂請罪后可能引發的波瀾都給盡數丟在了腦后。

    “聽說在長安還有個插曲,就是隨同陸季寧前往長安的虞仲翔在喬燁舒離開長安前大言不慚地說,她這出離開是為了規避開他給出的預言,說她若長留京城便性命不保。”曹操看著收到的信報,很難不覺得有幾分荒誕。

    “都這么說話了,如果我是喬燁舒我就先將這個虞仲翔給宰了,讓他知道,她會不會在兩年內丟了性命不好說,那家伙是要先去見閻王。”曹洪在旁嘀咕道。

    “所以她是喬燁舒,而你是曹子廉,”曹操好笑又好氣地朝著曹洪看去,回道,“若是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就將人給殺了,那算是個怎么回事?虞仲翔到底是孫伯符舊臣,對于主公的離世抱有點微詞也是在所難免的,當其不存在就是了。”

    “那多掉面子……”曹洪還是覺得這種窩囊氣不能被隨便咽下去。

    曹操卻搖了搖頭,說道:“倘若喬燁舒連虞仲翔這樣的存在都容得下,又有什么人容不下呢?眼下印刷術盛行,我看她何止想要平定天下,更想看到百家爭鳴,自然得先有那些不平則鳴的聲音,才有八方來會的盛景啊。”

    在這一點上,鄴城就差了太多了。

    又聽聞兗州山陽郡有個名為仲長統的年輕人,帶著自己在這幾年間所寫的著作,于《急就篇》推行之時前往拜訪喬琰,自稱要寫出一本更合乎世情的著作,在得到喬琰的準允后行游于治下各州,以圖完善其言。

    就算曹操并不覺得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能寫出何種東西,至多也不過是如那王粲一般寫出神女送征賦罷了,可在喬琰擺出的這等禮賢下士態度面前,無論他到底寫出的是何種東西在此時已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行了,不說此事了,收拾行裝去!”

    曹洪還有些茫然,便聽曹操接著說道,“愣著做什么,別忘了我們還得往鄴城走一趟。”

    早在曹操和喬琰的那出虎牢關會見之前,他就已該當接受袁紹以天子之名發出的邀約前往鄴城了。

    但這先是被曹操讓陳宮北上走了一遭,用那一二條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給暫時糊弄了過去,又因要等著喬琰回返長安后的表現再拖延了一陣,眼下卻還是得往鄴城走一趟了。

    喬琰這番看似回答了卻實際上什么消息也沒透露的答復,讓曹操不得不做出一個當下最為有利的決定——

    先同袁紹聯盟。

    無論這是為了在結盟之下度過今年這依舊不佳的年景,還是為了等待時局之變,這顯然都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袁紹對于曹操的到來當然是喜聞樂見。

    無論他這番聯盟到底是出于誠心,還是個在當下暫時受限的抉擇,起碼袁紹不會直接因為兗豫二州的丟失而直接進入束手待斃的處境。

    只要曹操還樂于對鄴城朝廷表現出臣服的態度,他便還有絕地反擊的機會!

    但大概袁紹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在自己都未曾被知會的情況下,還有一個跟他南北相隔的盟友。

    位于交州的張津對于中原地界上這出雖未交戰卻波譎云詭的交手一無所知。

    左慈對他這出兵時間的建議,和拿出的這些道法本事,讓他對于自己可以在荊州地界上擊敗劉表已沒有了任何一點懷疑,只剩下了躊躇滿志的決心。

    在張津看來,他和劉表的情況可大不相同。

    他在交州將近六年的時間里沒能將九真、日南等郡收歸到自己的手下,讓朱崖郡長官與他隔海對峙,并不是他的實力不足以做到這一點,而是因為這些地方的民眾在經由了數百年的教化后依然選擇了胡虜做派,更樂于和蛇蟲為伍。

    人和野獸怎么能正常溝通呢?

    可荊州這地方顯然沒到這樣閉塞未開化的地步,那這未能盡數服膺于州牧管轄的情況,便是劉表的能力不足了。

    打!當然可以打!

    在他給自己勾勒出的理想藍圖里,這建安四年的年中正是他要逞威的時候!

    士武、士壹兩兄弟在將南海郡與合浦郡的調兵告知于士燮后,并未從對方這里得到阻攔的回應,從士燮的角度來說是他在觀望一個時機,從張津的角度卻是他在交州的數年經營已經讓本地風頭最盛的士家對他做出了服軟。

    現在可當真是萬事俱備了。

    他師出有名——鄴城朝廷正在危急存亡之時,急需他來做出一番改變。

    他有天時地利人和相助——交州的兵卒在道教統治下有著作戰的決心,他的傳教已將左慈于吉等人吸引到了他的地盤上,交州這等南方之地也已搶先一步完成了春耕,正是比荊州兵卒更為空閑之時。

    本地的豪強也并未對他的舉動做出任何的攔阻。

    那還等什么?

    出兵!

    洛陽的民眾正在有條不紊地投身于建安四年的建設之中,荀彧一邊吐槽著喬琰分毫也沒給他減負,反而給他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一邊又抓著陳群在搞定流民中的律法細則后也幫忙處理瑣碎的事務。

    兗州的陳宮在曹操北上鄴城后督轄著兗豫二州的情形,在棗祗等人的協助下極力避免二州地界上因天時的煎熬而出現民怨之事。

    徐州正在從原本二分的狀態下適應著現在這個歸于一統的局勢。

    冀州幽州的邊境也似乎暫時從一觸即發的對峙狀態變成了此刻的先顧內部。

    在這四月里好像誰也無心對著敵方發動侵占的腳步。

    卻也正是在這個四月里,一條讓誰都沒想到的消息從荊州南部方向傳了過來!

    交州刺史張津攜兵過萬,自交州北上奇襲桂陽。

    因荊州南部宗賊和交州之間本就有些往來,加上張津的發兵來得猝不及防,桂陽郡的官員根本沒能盡快完成攔截。

    “短短日的時間,就丟了桂陽的湞陽、曲江、臨武縣,讓對方屯兵到客嶺山下了,桂陽的守軍都是干什么吃的!”

    劉表將奏報拍在了桌案上,臉上怒氣不減。

    他對著喬琰示弱低頭,可并不代表著他能容忍張津這樣的角色都欺壓到他的頭上。

    他算是什么東西!

    桂陽郡之北就是長沙郡,早前因朱儁的緣故,劉表沒能及時將自己在桂陽的勢力發展起來,可在朱儁被拔走之后,劉表已讓人重新接手了長沙郡,眼看著春耕之后他便可以將屯兵從長沙往南推進到桂陽,順便將那些桂陽的宗賊也用當年蒯氏兄弟提出的一套方針給收拾了,結果還沒等他有所行動,先殺出來了張津這個攪渾水的家伙。

    劉表抬頭就對上了蔡瑁有些無奈的表情,連忙擺了擺手說道:“我知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們。”

    桂陽郡丟掉的縣都在毗鄰交州的最南側,甚至都沒到中界的位置。

    蔡瑁雖已在劉表授意之下前去接手長沙郡,但這等收復的情況不是說將兵卒開赴入境便好的,的確也需要時間和當地宗族達成妥協條件。

    桂陽兵變也顯然不會是因為張津的荊州人背景讓荊州地界上的民眾做出了倒戈。

    只能說,他選了一個最好的時候發難!

    但凡他稍遲一步,劉表都能在最快的情況下對他做出遏止。

    可現在卻是對方的先手了。

    不過劉表當年可以面不改色地讓蒯越蒯良宰了五十多個宗賊首領,就為了吞并出荊州除了世家支援之外真正屬于他的私兵,而今也絕不是個會等著對方打上門來的懦夫。

    他當即下達了指令。

    “傳訊洛陽,就說請大司馬看住曹操,以防他從豫州經由荊州北部發起夾擊。”

    “請蒯異度坐鎮襄陽,德珪隨我調兵親自南下,我倒要看看,這張子云到底是何種貨色,竟有這等發難于我的膽量!”

    蒯越坐鎮,蔡瑁隨同劉表南下!

    這話一出,襄陽城里頓時陷入了調兵的緊鑼密鼓狀態。

    劉表這時候倒是有點后悔將黃忠和文聘等人給借調出去了,但好在他麾下也不算無人可用。

    在將襄陽的種種事項都安排妥當后,他當即翻身上馬,隨同蔡瑁、張允、霍篤、霍峻等人趕赴桂陽郡。

    而與此同時,一艘小舟也從益州牂牁郡的明江上游行出,朝著交州的交趾郡駛去。

    舟上坐著的,正是要去拜訪士燮的法正。

    他望著面前的江上清波,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n,

    363. 363(二更) 大象騎兵

    “我說,你自己要去交趾就去,帶上我算怎么回事?”

    法正朝著發出聲音的船尾看去,就見被五花大綁捆在那里的家伙嘟囔著開口。

    這被綁著的男人不需有人介紹他的身份便已能從他的打扮中清晰地辨認出來歷,誰讓那正是南蠻之中的彝族人著裝。

    開口之人便是程昱在跟喬琰提及益州戰況之時說起過的孟獲。

    法正在送往長安的信中寫,對于益州的南蠻,考慮到當地地形的限制,他是絕不可能將他們通過三擒三縱的方式來讓他們歸心的,因為誰也無法保證,當對方掌握了優勢地形的情況下會不會反過來對他們做出進攻,又或者是逃遁到那些個深山老林之中自此不見蹤影。

    總之,他們的目標是,一面利用這些抓獲的南蠻首領將其背后的益州郡大姓給抓出來,一面將他們用另外的方式收復化為己用。

    法正毫不猶豫地在動身前往交州的時候將孟獲也給捎帶上了。

    孟獲雖是彝人領袖之一,但他的漢話說得也不差,在聽到法正和同伴三言兩語的交流之間便將自己的去向給摸索明白了。

    可這種“明白”一點也不能讓他覺得有多舒坦。

    把他也跟著從益州帶往交州去?

    “你們漢人真的喜歡做這些無聊的事情,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就是把我的腦袋直接掛出去丟給我婆娘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拿俘虜出去撐場面算什么玩意!”

    法正朝著孟獲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朝著明江之中甩出去了根垂釣的魚竿,“你到底是從哪里看出來,我是要將你帶著去撐場面?”

    “若是我真要撐場面,還不如干脆多帶上幾條船,多帶上點兵卒。總歸我這次前往交州的舉動是那位交趾太守意想不到的,多來些人手,說不定還能直接反過來將他給綁了,豈不是要比跟這等蠻荒之地出身的家伙講道理好得多?”

    孟獲一愣。

    他琢磨了一番好像還真是法正說的那么回事。

    牂牁郡和交州的交趾郡雖然是相連的關系,但的確已有數年沒有正式相互往來了,別說那位交趾太守,就算是臨近交趾、牂牁邊界線上的交州人可能都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在這個益州內部動亂還沒有徹底平定的時候順著明江下來了。

    還是長安朝廷委任的官員。

    “那你何必帶上我?”

    為了帶上他還得多安排個負責看守的扈從,否則誰也不知道憑借著孟獲的體格,會不會在忽然之間就重獲自由,可以逃遁而走。

    “這可不能怪我,”法正攤了攤手,“益州南部的地形,你們比我們了解得多,若是將你留在手上,按照王夫人的判斷,難保不會被你的妻子和下屬給直接找到。與其如此,還不如將你帶出益州境內,讓他們收到消息也沒法在短時間內將你給找回去。”

    “我聽說你的夫人在你們彝人之中的聲望不低,也向來很有決斷力,我們與其將時間浪費在你的身上,還不如在讓你從益州境內消失之后去和她打交道,倘若能將她擊敗,說不定要想將她說動為我們所用還要比你容易得多。”

    “你!”一聽到這種古怪卻又好像真有可操作性的解釋,孟獲的表情頓時難看了下去。

    如果他死了,他的下屬抱著哀兵必勝的想法勢必要為他報仇。

    可如果他只是暫時被帶出了益州,還有回來的可能,他的下屬會如何做呢?

    好像真如法正所說,會先被他那位實力不差的夫人暫時統轄著和這些占據益州的家伙打擂臺。

    而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跟他們打的交道,其實已讓孟獲對于對方的本事心知肚明。

    如果說起先他們還因為對益州局勢的茫然而有些束手束腳的話,在如今已變成了穩占上風。

    換成他的夫人來統領部下,和對方抗衡能起到效果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甚至極有可能會因為對方早有籌備而再此折戟。

    未結死仇,實力更甚,在南蠻的規則之中便是合該服膺的存在。

    事實上早在孟獲被擒之前,他便已聽妻子說起,有姚嫦這位護羌蠻中郎將的例子在先,他們與其繼續為雍闿效力,還不如轉投到益州刺史的麾下,成為那位大司馬治下的子民。

    按照夫人的說法,眼看雍闿自己都要成為大司馬執掌益州過程中的犧牲品,他們為何要跟對方在一處共沉淪?

    孟獲不知道他們的這種態度分歧是如何被法正獲知的,但眼前對方給出的這個回復卻著實是正中要害。

    “你現在知道我的意思了?”法正說道,“那你還覺得我是要用你來撐場面嗎?”

    孟獲垂喪地搖了搖頭。

    法正絲毫不給孟獲留有絲毫余地地又接著說道:“等我們行到交趾境內,說不定益州那邊的情況便已經塵埃落定了。君侯克復南蠻之心果決,我們也不打算拖時間。等棄舟登岸后我便將你放了,往后既是同僚,我也不必太難為你。”

    孟獲將身子支撐了起來,認真打量了一番法正的神色,絲毫也沒從這個年輕人的臉上看出一點扯謊的架勢,仿佛他已經篤定了孟獲的夫人阿措會在這幾日間便重新和他們交手、敗北、認輸、轉投。

    他迷茫地順著江流而走,也迷茫地在上岸后真被法正解開了身上的繩索和鐐銬。

    可在真重獲自由的時候,他又有點猶豫自己要不要盡快返回到益州地界上。

    倘若法正說的是錯的,他們彝人部落還在和牂牁郡太守的兵馬交手,他此刻的回返便是給己方下了一劑強心針,讓他們還能擁有反擊的機會。

    但倘若法正說的已成事實,他的回返可能會促成本已達成的聯盟破裂,又或者是在身份上處在了個不尷不尬的狀態,甚至得罪了將他從益州帶出的法正,怎么看都顯得里外不是人。

    “……”

    眼見法正頭也不回地將他給丟下,帶人朝著交趾郡郡治而去,孟獲連忙跟上了他的腳步。

    “你等等!”孟獲高聲在后頭喊道,“哪有你這么做軍師的,把俘虜給丟了算怎么回事?”

    法正答道:“我說了,我們會是往后的同僚。你要回便先回去,晚些再同你們商量如何擒拿雍闿之事,誰讓君侯又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益州眼下是長安從屬之地,益州人便是長安天子的子民,還是說——”

    “你覺得自己不是益州人士?”

    這種拉攏同盟的方式若是放在益州境內,孟獲或許還能從中分辨出些詭辯的道理,可他此刻已站在了交趾的土地上,只見得面前的法正一副與誰都能高談闊論的名士風度,底氣便已少了大半了。

    又聽對方這等打感情牌的說辭,氣勢又少了一半。

    “我當然是益州人士,但是……”

    孟獲腦子里還有些迷糊,也不知自己在這一刻是如何想的忽然說道:“我先隨你去見那什么交趾太守,等回到益州境內咱們再分出個高下來!”

    能不能分出個高下,或者說到了那個時候孟獲還跟他是敵是友不好說,一個很有標志性的保鏢倒是騙到手了。

    于是當士燮還在留意著荊州方向的情況,決定看看那頭的戰事變化來促成自己站定立場的時候,忽然收到了下屬來報的消息。

    “你說來人自稱是益州簿曹從事法正?”

    士燮將這個名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意識到這個名字忽然有點耳熟。

    他陡然想起,這人的名字他是聽過的。

    劉巴從交州北上前往長安的時候,士燮有留意過他在抵達后的處境,故而將那次選拔考核的結果讓人打聽了一一,而法正便是那次考核中排在劉巴之后的第一名。

    對方的身家背景不簡單,自身的實力也過硬。

    不過想不到,這才短短一年的時間,對方已經被委派到了益州地界上擔任重要職務了,還忽然在此時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在這個張津剛剛率兵北上荊州出征的微妙時間,法正的到來絕不可能只是給他送來四月問候的。

    這又不是個送年禮攀交情的時間!

    “您麾下的益州南蠻兵還發現了個有趣的情況,”士燮剛打算去會一會對方,忽聽許靖從外頭走進來說道,“在這位法從事的身邊還跟著個人,正是南蠻之中彝人大支的首領孟獲。對方雖未表明身份,但也足夠證明益州那邊的情況了。”

    士燮的年歲本就不小,在此刻的沉思之間因面上的皺紋,看起來很像是在皺眉犯難,“你是說,那位大司馬在益州的行軍征討已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帶上這位首領是來向我暗示示威的?”

    “我可沒有這么說,”許靖搖了搖頭,“這也或許是他們給出的障眼法,具體是何種情況,還是由使君親自見了法孝直之后再行評判吧。”

    但雖說許靖是說這其中有障眼法和誘導判斷的可能性,想到荊州那頭的戰況可能在此時才傳到長安,就算是用飛鴿報信的速度也不足以讓法正在這樣快的時間抵達交州境內來找上他,士燮又覺得,這更大的概率還是對方真有這樣的實力和眼力,在這個恰到好處的時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或許……他已經不應當遲疑了,而應該盡快做出個立場的抉擇?

    士燮當即揚聲說道:“讓他進來見我。”

    他要聽聽,法正會在他的面前說出什么話來。

    ——————

    而在法正踏入士燮的地盤,見到這位已在交州數郡盤踞掌權一三十年的交趾太守之時,劉表也已星夜兼程地抵達了郴縣。

    此地正是桂陽郡的郡治所在。

    兩日間晝夜不息地趕路,對于劉表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也算是個不小的負擔,在他的臉上難以避免地出現了一番疲憊之態。

    但局勢緊急,他也不得不在剛翻身下馬之時便朝著郴縣的守軍問道:“張子云人到何處了?”

    按說張津所在的位置要想北上進攻抵達郴縣,距離遠比劉表南下來此短得多,能讓劉表先一步抵達此地,已實在是一件讓人覺得意外之事了。

    要說是郴縣的守軍和先前被攻克的三縣守軍相比格外有水平,提前在半道上對張津做出了攔截,劉表自己也不相信。

    此地能對他這位荊州牧存有五分的敬重都已算是不錯了。

    在這種清醒的認知之下,劉表真是一點都不奇怪從郴縣守軍這里聽到的真相,“他們還沒有北上……在奪取了臨武縣后,那位交州刺史分兵一路依然屯扎在客嶺山下,另外分出去的一路轉道南平縣、桂陽縣。”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劉表的臉色,說道:“這兩處都已易主了。”

    五個縣!

    劉表面色陰沉地朝著南邊望去,若按照這樣算的話,縱然桂陽郡的郡治仍在,這個郡卻已該算是徹底丟掉一半了!

    更要命的是,新失去的南平縣聯通向零陵郡的兩縣,只要讓張津拿下這個中轉站,他隨時可以從這條新開辟出的戰線北上撲向零陵郡的郡治泉陵,直接避開劉表南下攔截的隊伍,而后直走南郡。

    交州郁林郡的隊伍也可以從九嶷山以西的豁口北上填補進入零陵郡。

    昔年零陵、桂陽的觀鵠之亂可以被孫堅從長沙郡南下平定,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條件,是觀鵠的兵卒也不過是起于一地,招募到的兵卒也都是荊州人士。

    張津的情況卻大不相同!

    在這個新迎來的消息面前劉表陡然意識到,張津的確不是個有眼力的一方長官,卻并不能算是個蠢鈍之人!

    他在行軍打仗的方略上也還算是有幾分本事的。

    不過張津大概并不會想到,他劉表在面對交州勢力的入侵面前,做出的反應會有如此之快。

    “調兵!在張子云兵出營道進入零陵郡之前,先將他留在客嶺山下的后軍給盡數剿滅。”劉表立刻下達了指令。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仲邈,替我先行轉道前往泉陵,倘若張子云真要往零陵郡府去,務必將其攔阻在城下。”

    霍篤和霍峻這對兄弟,前者早在荊州還受到黃巾之亂的影響之時便已在鄉里募招起了數百人的好手,在劉表統御荊州后便投效到了劉表的麾下。

    雖論起行軍打仗的實力不如黃忠、文聘等人,但劉表在收編了這部分人手后就發覺,這兩兄弟在守城上的天賦都不低,在此時便恰好將霍峻派上用場。

    霍峻年輕,在劉表軍中的地位也不高,就算這個前往泉陵攔截的判斷是錯的,或者沒能起到劉表希望他達成的結果,總的來說也不算太虧。

    反正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擊敗張津駐扎在桂陽郡中部的這支勢力。

    但不知道為何,蔡瑁直覺張津這個突如其來的調轉方向進軍有些特別。

    這好像并不只是要將交州的另外一支軍隊引入荊州地界,也并不只是要在劉表到來前快速完成轉道。

    眼見劉表這番發號施令的語氣中充斥著的志在必得之意,蔡瑁連忙說道:“我看府君還是謹防其中有詐,切勿中了這張子云的圈套。”

    交州方向北上荊州的決定本就不容易做出,還是趕在了這樣一個鄴城朝廷已處弱勢的時候,張津若沒有些特殊的準備怎么可能會選擇此時發難。

    可對于蔡瑁的這番擔憂,劉表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做此杞人憂天之舉。

    或許是因為他已等不及要證明,他才是這荊州地界上唯一的州牧,張津若想將他當做是個軟柿子捏絕無可能,又或者是因為劉表被喬琰此前恫嚇出的壓抑情緒總得找到個地方來宣泄,他依然維持了原本的判斷。

    “就算他有什么圈套,我等只要不刻意往山高谷深之地行路便是。”

    劉表攤開了面前存放在桂陽郡府中的郡中地圖,見他們要往客嶺山的其中一條路需要穿行過騎田嶺群峰中另外一處的山谷,便道:“你看,這條路便是最佳的設伏之地,我便繞行其外,先往東行出一段,走這坦途大道前往山前。”

    “若如此,德珪還有何可擔心之處?”

    劉表都這么說了,蔡瑁要是還對著他的決策緊抓不放,那也未免太沒有眼力見了。

    好在他想了想交州那地界上的兵卒雖可算剽悍,卻從未聽說過其在遵從統兵調度上能表現出什么超乎尋常的實力。

    蔡瑁只能回道:“沒有了,如若非要說的話也就只有一句了——府君此番親征,切勿打上頭陣。”

    劉表哈哈一笑:“你難道當我是大司馬不成。你便是真想讓我臨陣斬殺敵首,我也沒這個本事!”

    他說完便當即按劍而出,將除卻已經轉道東行前往零陵郡的霍峻之外的其他武將都給捎帶在了身邊,又將蔡瑁留下坐鎮于郴縣,自己顧不上休息便南下而去。

    只因此刻動身,抵達客嶺山下的時候正是夜幕深重之時。

    劉表本人經歷的戰況雖不算多,但他坐在荊州牧這個位置上,對于天下的交戰信息沒少留意,加之他又著實得算是善于把握時機之人,在戰局的分析上并不算差。

    早年間單騎入荊州的決定更是證明了他在必要關頭有著非同于常人的膽魄。

    他必須緊緊抓住這個趁敵不備的機會,打出個震懾住交州兵腳步的戰況來。

    因并未選擇山嶺谷道,還是徑直走坦途而行,他這南下的速度快得驚人,在夕陽將落尚未徹底進入夜間的時候,在他的視線中便已隱隱綽綽地出現了客嶺山的影子。

    他連忙授意于身后的隊伍放緩腳步,以免因為他們這行隊伍的速度過快,反而提前為敵方的哨騎所發覺,讓這出伏擊無法起到其應有的目的。

    所幸,劉表的這份擔心是多余的。

    當他已遠遠看到交州兵駐扎的營地之時,在那對面的營盤之中沒有任何一點提前發覺了他們到來的征兆。

    他的目光一亮,毫不猶豫地下達了進攻的指令。

    可當他麾下的騎兵朝著對面的營盤發起沖鋒,震動的馬蹄之聲幾乎讓這附近的山嶺之中都要出現回聲之際,他聽到的居然并不是敵方陣地在此刻響起倉皇起身警戒的動靜,而是,另外一種一點不比他那大量騎兵沖鋒的聲音要弱的聲響忽然從對面傳了過來。

    在那聲音出現的一瞬間,劉表甚至覺得他腳下的大地都在此刻發出了一陣陣可怕的震顫,讓他騎乘著的奔馳快馬都幾乎發生了一記踉蹌。

    這種震動比起戰馬奔騰齊踏之中所形成的節奏更慢,卻也更有一種絕不容人忽視的悶響,宛如夜色之中炸開的驚雷,直逼劉表的耳鼓。

    下一瞬他便知道這聲響從何而來了。

    月色之中的身影雖然有些模糊卻還隱約能辨認出一一,也讓人在這一個照面之間便足以確認,那過分高大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是戰馬所能形成的,而分明是——

    “當心避讓!”

    一道搖晃黑影的甩過讓劉表辨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也當即驚呼出聲。

    可急于在這襲營之中爭功的張允,早已領著騎兵隊伍沖殺到了最前頭,又哪里是還能來得及剎住腳步的。

    在這遠比劉表距離敵方更近的距離之下,張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數十頭黑影所組成的隊伍朝著他迎面而來,以一種令人根本難以避開的蠻橫之勢沖進了他所率領的騎兵之中。

    若那只是騎兵的對撞,張允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會有吃虧的可能。

    當先做好十足準備的自然是更加占據優勢的一方。

    他甚至在聽聞對面聲響傳來的那一刻,讓己方放出了數百支箭矢,意圖將來人射殺當場。

    可倘若來者并非馬匹,在他箭矢所能造成傷害的高度上也像是裝有天生的防護呢?

    深沉的夜色里他聽到的只是箭矢射中硬質皮革所發出的悶響,緊隨其后的便是那些背負著騎兵的大象近在咫尺的沖鋒,其中一道象鼻在這對沖的一瞬間將他從馬背上掃了出去,在著地的劇痛間奔行的象腿已經朝著張允踩踏了下來。

    此等可怕的沖擊力面前,張允根本不可能還有生還的可能。

    劉表耳聞那一聲從遠處傳來的張將軍呼喊,臉色已不由驟然一變。

    大象兵,居然會是大象兵!

    饒是知道交州地界上確實有這樣的馴化大象為坐騎的兵種,在交州的九真郡和鄰近的扶南國都不乏一見,劉表也絕沒有想到,張津何止是將這樣一支無比特殊的隊伍給帶到了荊州,將他們給屯兵在此地,更沒有透露出任何的消息讓郴縣的守軍發覺,就等著在此刻帶給他們這支南下攔截的隊伍以致命一擊!

    在將張允所率領的前鋒隊伍給撞得七零八落后,這些頂多就是受了點輕傷的大象兵已繼續朝著后方的軍隊襲來。

    那對面營地里戍守的兵卒也恰在這番沖撞所帶來的緩沖時間中完成了起身著裝整隊的一系列動作,在此刻高喊著殺敵的口號朝著劉表他們撲來。

    從偷襲到被圍剿的轉變好像只發生在一剎那。

    劉表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隊伍的變化。

    前列騎兵在大象兵隊伍沖撞下的潰敗,足以讓絕大多數未曾見過這等動物的士卒驚個魂飛魄散,光靠著霍篤的整頓隊形根本無法讓其中倉皇而逃的部分站穩腳跟,以足夠冷靜的態度用手中的武器朝著那大象發起進攻。

    也還沒等劉表抓穩韁繩,他便看到那遠處的大象隊伍忽然撒開了腳步,以加速的姿態橫沖直撞而來,像是想要趁著他們在那第一照面之間達成的優勢,對著劉表他們乘勝追擊。

    肉體凡軀要如何抗衡這樣的沖擊力呢?

    劉表自己都無法對此等意外給出個有效的解決途徑,更何況是那些失去了其中一路指揮官的兵卒。

    對方后續補上的隊伍更是攜帶著弓弩箭矢而來,儼然要將先前發射出來的一輪攻擊重新還到他們的頭上!

    劉表來不及躲避,已見一支毒箭扎進了前方士卒的頭顱。

    與此同時,僥幸從象腿之下求得生存的馬匹迎來了箭雨的洗禮。

    為了躲避這又一輪累加的攻擊,這些馬匹不得不倉皇朝著它們來時的方向逃回。

    可也正是在這一進一退的對沖之中,劉表一時不慎,沒能及時握住自己手中的韁繩,便從馬上摔墜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朝著一旁滾去,讓他躲過了一記本應該踏在他腦袋上的馬蹄,但在這樣的沖擊浪潮面前,落馬就意味著死亡!

    劉表的臉色已霎時間變得極其蒼白。

    他沒想到這出原本在他看來勝券在握的交手居然會變成這樣的逆轉情形,更沒想到他這少之又少的親自出征會以他付出生命告終。

    在依然奔行不止的馬蹄臨近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到了飛濺的塵土已先一步沖到了他的臉上。

    但還沒等前方的馬匹從他身上沖過去,忽然有一只手從旁伸出,一把將他從馬群之中拉拽了出去。

    這一股拉力里帶著一種驚人的爆發力,直接將他背負而起,又見這只手的主人用另一只臂膀擎起了不知從何處掉落的盾牌,頂著這樣的防護后悍然橫向而行,沖出了這一片最混亂的地界。

    在那拐角之處有著一塊巨石橫亙在路邊,他想都不想地直接沖了過去,帶著劉表躲在了后頭。

    也便是在此時劉表才看清,這個救援他的士卒雖然被盔甲遮蓋住了大半面容,依然顯得極其年輕,只怕絕不會超過十八歲。

    劉表根本不知道這年輕的士卒是從何處招攬而來的,但他知道對方顯然不是個膽小怕事的性格,只因在他被放下來的那一刻,這年輕人用著急促的語調問道:“府君,我等眼下該當如何辦?”

    如何辦?

    這個問題劉表也想問。

    在這出生死危機之中,他的頭腦甚至有一瞬的停轉,但現在暫時的安全讓他重新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在他的面前有一雙眼睛。

    一雙閃爍著勃勃野心的眼睛。

    正歸屬于這個將他從馬蹄堆里救出的少年人。

    劉表下意識地問出了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在平日里,劉表絕不會對這樣的小人物投以目光,現在卻在直面著對方的面容神情,意圖從其中找到一份支持。

    這種蓬勃生發的野心在此刻讓劉表覺得無比的安心。

    只因這意味著,此刻這少年人必定會傾盡全力協助于他。

    誰都知道,這等救助上官于危亡之間的情形,將比任何時候都要容易建立功勛。

    對方回道:“魏延!我叫魏延!”

    “好,魏延!”劉表一把握住了魏延的手腕。

    方才從馬上摔墜下來的痛楚反倒是將他一路行來的疲憊給全部驅除了出去,只剩下了極欲在此時一舉挽回局勢的迫切。“現在你聽我指揮。”

    “我們只有一個發起反擊的機會,你能不能替我冒一次險?”

    對面的大象兵并沒有讓正處在最膽大包天年紀的魏延有任何的退縮之意,他只知道,在此刻劉表記住了他的名字,這也意味著,倘若他能成功協助劉表突破這個困境,即便他還在如此年輕的年紀,他也必定能夠在荊州地界上闖蕩出一番聲名。

    在即將建功立業的熱血沸騰之中,他字字篤定,斬釘截鐵。

    周遭的混亂聲響,絲毫沒有影響劉表聽到魏延的回答:“但憑府君吩咐!”

    劉表遙遙指向了那遠處率領大象兵的交州軍將領,說道:“看到那個人了嗎?”

    魏延點了點頭。

    劉表說道:“我會幫你調出一小隊人手,而后,用你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領著這隊人,高呼府君已死,朝著那邊逃奔而去。”

    “你或許會被人在半道上射殺,甚至有可能會是我們這邊的人動的手,但你還有唯一的一個機會——殺了那個敵將之首!”:,n,

    364. 364(一更) 士燮發兵

    唯一的一個機會!

    卻也是極有可能要送命的機會。

    但魏延不像是張允一般直接就可以靠著劉表這個舅舅高升,不像是蔡瑁一樣有著襄陽世家子弟的身份,唯獨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這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他又怎么會不明白。

    劉表說的不錯,當他喊出府君已死的消息之時,何止是敵方可能因為并不相信他的身份,將他這個試圖朝著對面投誠的人斬殺,劉表若當真身死的話,他們這一方面的隊伍也勢必會在一瞬間門陷入絕對的動亂之中。

    他若不能盡快斬殺敵首,先因這消息潰敗的便是他們,又或者是有行動力一些的士卒,意識到不能讓這個消息造成大規模的擴散,對著他發出一道致命的攻擊!

    可那又如何呢?

    自身條件的差距,讓他若不依靠著這樣的殊死一搏,便絕不可能得到劉表的重用。

    也唯有在此時,劉表的外甥張允慘死在了大象兵的象蹄之下,蔡瑁還遠在郴縣,劉表自己的性命都遭到了莫大威脅的時候,他才有了一展身手的大好契機。

    “魏延愿意一試!”

    “好!”劉表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于此刻還能遇上這么個不要命又有本事的下屬,深覺這正是天無絕人之路的表現。

    更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未曾失去全部機會的,是他眼見霍篤及其所率領的兵卒在此刻恰好為了搜尋他的下落來到了附近,正好成了他說的隨同魏延行動之人。

    那驅策著大象兵的交州將領正在操縱著自己那坐騎逞兇,對著面前逃奔的荊州兵發起掃尾的沖擊,忽然聽到了一聲從人群中發出的喊聲。

    “府君已死,手下留情!”

    府君這個稱呼實在是太過具有標志性了!

    那是大多數時候只屬于州牧和刺史的稱呼。

    這頭頂紅巾的交州將領陡然意識到這個稱呼之中的意義,連忙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正見被他們驚嚇得四散而走的馬群混亂處,數個倉皇的小兵正在努力從這旋渦之中脫身,甚至顧不上誰是敵人誰是友方,直接朝著他們這些交州兵所在的方向沖了過來。

    這倒也不算是個錯誤的判斷。

    倘若不慎被卷入了大象兵的踩踏范圍,確實是會落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可如果,他們是要躲藏到大象兵的背后去呢?

    這便顯然是他們求生的機會。

    在后方整頓起來的交州兵已經舉著火把殺入此地的時候,從坐在大象脊背上的交州將領所在的位置看去,魏延等人的逆流舉動再清晰不過,發出聲響的魏延本人那張太過年輕的面容也隨之被他隱約看到。

    他不由笑了出來,“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與他相距不遠,坐在象背上的另外一人問道:“將軍,要將他們放過來嗎?”

    他當即答道:“放!為何不放!這不正是我們趁勝追擊的好時候嗎?”

    若知道朝著他們投降并不會被殺,他們的圍剿中所遭到的攔阻必定大大減少。

    何況在此刻,隨著魏延那句清晰可聞的口號傳入他的耳中,他的注意力早不在能否殺光這些荊州兵了,而在那句牽動著他全部心神的“府君”二字。

    他的的對手里沒有一個人對這句話提出辯駁,甚至是在已處在的下風狀態又朝著潰散發展了一步,這便意味著魏延喊出的那句話極有可能是真的。

    荊州牧劉表居然親自抵達了此地,又被張津滯留在此地的大象兵給打了個措手不及,命喪在了這里?

    這種可能性讓本以為自己最多擒獲一二將領的的交州兵頭領頓時無比激動。

    他可能要立下這場北上攻伐戰中最大的戰功了!

    在這份戰功的面前,殺敵人數多少根本就只是其中最為無關緊要的一項。

    也正是因為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加上周遭凌亂的火光原本就容易讓人的視線模糊,他根本沒能留意到,在這朝著他奔逃的動作中,魏延和隨同他一道行動的士卒都有著遠比尋常武夫強勁的實力,甚至一個個奪馬騎乘而來,也都悄無聲息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當意圖探查劉表是否當真死在此地的交州將領和他們擦身而過的那一刻,原本還顯得慌亂不堪的這支“投降”隊伍,卻忽然像是一把尖刀朝著對方扎了過去。

    魏延手中的弩箭對準了那為首的象兵統領。

    哪怕因為即將得手立功而心如擂鼓,這支發出的箭矢也沒有任何的偏移,在交錯間門精準無誤地扎入了對方的頭顱。

    近距離下發作而產生的爆發力更是在立時之間門褫奪了對方的性命。

    但魏延的舉動還沒有停下。

    與他同時朝著周遭大象騎兵動手的士卒也沒有停下。

    在這個距離下足夠他們看清,這些交州的大象兵為了確保能在沖鋒間門不會被從象背上甩下來,竟是真如劉表所判斷的那樣,將自己給捆縛在了象背之上。

    于是即便他們此刻身死,也依然穩穩地坐在那里,讓他們所騎乘的大象維持著往前沖去的動作,繼續撞向對面的荊州士兵。

    他們還需要再做一步!

    魏延一把將手中的繩索朝著那敵方首領的尸體甩了出去。

    而后順勢便朝著象背上爬去。

    正在行進之中的大象因為這些交州兵的訓練,并沒有騎兵沖鋒的速度,而是稍稍放慢了幾分步調。大象背上的人也已經咽了氣,無法對他進行有效的攔阻。

    但即便如此,這攀爬依然不是什么容易達成之事。

    甚至隨著一聲警戒的尖嘯傳出,一支不知道從何處發出的羽箭徑直朝著魏延的后心扎來,所幸他在出發前換上了霍篤的護身甲胄,這才將這支箭給攔阻了下來。

    緊隨其后的另一支利箭卻還是扎入了他的臂膀。

    不知道是從何處激發出的動力,魏延的手沒有松開繩子,而是在這一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讓他在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認知壓力下攀上了象背,快速地解開了那原本屬于對面騎兵將領的繩索,將人給一腳踹了下去。

    這個高處發出的動靜足以讓劉表看個明白。

    更為醒目的無疑是隨后的變化。

    馴化大象兵一點都不容易,起碼魏延是不可能在三下五除二之間門就頂替掉那個原本象兵的位置的。

    騎兵的身死和陌生人的意圖操縱讓那匹大象頃刻間門陷入了狂躁的狀態,也一改原本還在朝著前方奔襲的腳步,極力朝著原本的軍營跑回。

    魏延想都不想地伏倒在了象背上,死死地攥緊了大象身上的繩索。

    這個回返的動作勢必會讓其和同伴發生沖撞,在其中的一些同伴也失去了其操縱者的情況下,這個撞擊的發生更是變得無法規避。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劉表在霍篤的攙扶之下重新坐上了馬匹,又因他們搶奪過來的敵方火把,高調地出現在了士卒們的面前。

    府君已死的謠言不攻自破,反倒是這敵方的首領已經在此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若不是反攻之時,又還有什么時候會是?

    魏延模糊地聽到了一聲由劉表發出的殺敵聲響,而后便是有人吹響了軍隊中作為進攻指令的號角。

    很快便有短兵相接的聲音取代了原本的狼狽逃竄之聲。

    這正是他們這邊的局勢發生了轉變的標志!

    就算魏延無法看清此刻由劉表指揮的隊伍,從險些以為他死亡的丟盔卸甲中重新振作起來,那也的確已在發生著莫大的轉變。

    那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在這等混亂的局面中將自己的小命給保全下來。

    這并不容易。

    多分布在皖南和珠江流域以及扶南國的大象,對于出身中原的魏延來說就是個完全陌生的東西。

    在此刻他甚至一點都想不起來,他到底是如何憑借著一腔孤勇攀爬到這大象脊背之上的,又是如何還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將手中的弓弩對準了另外的一位象兵。

    他們這些冒死沖到敵方陣前的人里,好像只有他這個僥幸攀爬上來的還能活命,其余的都已變成了這些自亂陣腳的大象拼命踩踏中的犧牲品。

    可魏延一點也不敢在此刻感到僥幸。

    只要他還沒從大象的脊背上下去,他就始終處在危險的狀態中。

    這頭極力搖擺也沒能將他甩下去的大象已經變得越來越狂躁。

    或許是因為它本就是這些同類中最為壯碩的一頭,在掙脫了所有的攔截后,它徑直回返而去,踏開了營地的營門沖了過去。

    硬生生在人群中撞開了一條血路。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攻殺和攀援耗盡了魏延全部的心力,他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開始發麻,甚至隨時都會松開握緊的繩索摔落下來。

    當迷離的夜色里出現了一處草垛的那一刻,他咬了咬牙,從大象的身上摔了下去。

    這一下也直接將他給摔暈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就已看見熹微的晨光從草垛的縫隙之中透了下來,外頭的交鋒之聲也已經幾乎聽不到任何一點,好像處在了徹底偃旗息鼓的狀態。

    到底是荊州兵贏了,還是交州兵贏了?

    雖然按照魏延在昏厥過去前的情況來看,劉表絕不會錯過這個讓他反敗為勝的機會,荊州兵在人數上的優勢也足夠讓他們達成這個勝果,魏延的心中依然存有幾分忐忑的情緒。

    但還沒等他探出頭去觀察眼下的局勢,他所在的草垛上層便忽然被人給揭開了。

    那突然之間門毫無遮掩的光亮讓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而后他便對上了霍篤的臉。

    霍篤一見魏延頓時大喜,“原來你在此地,我便說你小子命大,應當沒和那摔落了山崖的大象一道赴死,果然是早跳下來了。”

    他一邊讓人將魏延給抬起到擔架上一邊說道:“所幸我又折返回來在營地里搜尋一番,否則你只怕是要自己想辦法北上回去了。”

    “此番因為大象兵的存在,府君險些出事,可算是將他氣得不輕,此戰得勝后便緊急去調動南郡和江夏郡兵卒大舉南下了。”

    魏延心中苦笑,霍篤一個字都沒提劉表對他的記掛已很能說明問題了。

    倘若他真有這等不幸在此戰中身亡,只怕他絕不會得到多少戰功。

    不過好在,他還活著。

    或許是因為他這番付出所帶來的轉機,同為將領的霍篤對他的印象頗佳,這意味著,倘若他想要得到和他這戰功所匹配的地位應當不算太難。

    在隨同霍篤回返郴縣和劉表會合后,魏延也的確作為此戰的首功得到了劉表的親自嘉獎。

    “可惜你摔斷了腿,只能暫時先被送回襄陽醫治,無法親自參與到圍剿張津的作戰中。”霍篤在將魏延送上車駕的時候不無遺憾地說道,“不過你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府君既然承諾于你,讓你在將傷養好后頂替張將軍的位置,那就絕不是在敷衍于你。”

    張允之死空缺出來的這個位置,原本應當被交給襄陽世家瓜分,替換個人上來,可劉表是何等精明的人,又怎么會讓這個本屬于外甥的位置被交給掣肘他的世家。

    那還不如給這個沒有背景空有勇力的少年人。

    至于這樣的升遷是否有太過破格的情況?

    救援州牧的首功就足以壓下不少聲音了。

    魏延雖對這出利益交換不太明白,也直覺劉表這個安排不太尋常,但面對著霍篤的這句真誠祝福,還是開口回道:“是啊,也算因禍得福了。”

    這怎么不能算一種用命換來的扶搖而上呢?

    在方今這個風起云涌的時代,上位和身死也都不過是發生在一夕之間門而已。

    所幸,他的運氣還算不錯,沒有用生命來填補這場勝利的奠基。

    可讓魏延都沒想到的是,他的運氣顯然還并不止于如此。

    在他被送回襄陽醫治后不久他便收到了劉表罷兵的消息。

    “罷兵?為何忽然……”忽然退兵回去?

    在先被張津挑釁上門,甚至撞上了大象兵這個鐵板后,劉表不跟張津打個不死不休,絕無可能!

    那張津能恰到好處地將大象兵屯在客嶺山下,對著劉表發動此等狙擊,也明顯是個難被啃掉的硬骨頭。

    魏延憑借著自己為數不多的作戰經驗都覺得,要想結束這場戰事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可能的。

    從泉陵回返襄陽的霍峻本是登門來感謝魏延對兄長的救命之恩,聽到魏延這般發問,便替他解惑道:“誰會想到,交州方向居然搶先在我們前頭出手了呢。”

    “交州?可那張津不是交州刺史嗎?”魏延好奇問道。

    “張子云確實是交州刺史,但交州地界上可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占據優勢,這或許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吧。”霍峻回道,“行啦,你也不必多問了,總之你只需要知道,這交州刺史張津入侵荊州之事已平定了便好。”

    雖然得到了個答案,可這顯然還不足以解答魏延心中的疑惑。

    也何止是魏延,就連身在局中的張津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經歷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

    劉表在他那大象兵的沖擊中保住性命,甚至吞掉了他在客嶺山下的屯兵,就已是完全出乎張津意料的情況。

    以至于在消息送達他剛奪取下的營道縣的時候,張津險些想要回師去給劉表一個教訓。

    但他很快想到,他此刻絕不適合做出這樣的舉動。

    左慈更是在此時建議他,在這天刑黑/道日,反復猶豫對他沒有任何一點好處。

    那么與其回到桂陽郡的地界上去和剛剛得勝的劉表抗衡,還不如一路打上零陵郡郡治,從另外一條路直搗黃龍!

    反正,他那支從郁林郡北上的援兵也已快到了。

    他損失的這部分兵馬很快就能得到填補。

    想到這里,張津對自己的前路已有了重新的權衡。

    只是當那支交州方向的隊伍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卻陡然發現,這并不是原定前來支援他的后軍,而是——

    那是交趾郡太守士燮的親兵!

    對方沒有對他的出兵荊州行動做出任何阻攔,乍看起來好像是已經承認了他在交州的地位,故而對他做出的立場選擇也抱著權且一觀的態度,實際上卻在暗中盤算好了對他發起這等要命的一擊。

    張津并不知道這背后還有法正的游說,他看到的只是士燮的兵卒在這個他急于需要援兵的時候悍然殺奔到了他的面前,將他從這個占據的零陵郡縣城中揪了出來,而后……將他送交到了劉表的手中。

    在和一臉疲憊又戰意高昂的劉表面對面的時候,張津總算還有幾分安慰地從劉表的臉上也看出了驚詫之色。

    那將他擒獲的將領同樣出自交州士家,若要算起身份的話應該得算是士燮的侄兒,對著劉表行了個禮,說道:“士太守讓我轉告于劉荊州,交州早已仰慕大司馬之才能,欲對長安朝廷表達歸順之意,卻出了這么個看不清局勢的刺史。早前因其還在交州地界上動手不便,故而讓其成功調兵而出,士太守心中焦慮,只能借其調度援軍之時渾水摸魚將其擒拿。”

    “既是在劉荊州的地盤上將人給擒獲的,便由劉荊州將其送交朝廷吧。再勞駕轉達士太守對其歸順之意。”

    劉表被這一番話堵的有夠難受的。

    被人搶先一步截胡,將自己的對手給拿下了,根本就沒法讓劉表感到任何的作戰勝利成就感,反而有種一拳打空的憋悶。

    偏偏這位忽然出手的交趾太守士燮,能在交州地界上保有這么多年的富貴確實是有其道理的,在這出發兵荊州拿下張津的舉動中也表現得尤為得體。

    他若是直接讓下屬帶著張津北上長安或者洛陽,送上他所立下的這份戰功,劉表橫豎都要跟他爭個高低,對他這等未曾經由準允便擅自入境的舉動,更是要做出一番誡告指責。

    可士燮直接讓人將張津給送到了他的面前,由他來將這位興兵作亂的交州刺史送上長安,分明是要將戰功給分了一部分到他的手里,以示對他的友善。

    伸手不打笑人臉,劉表顯然知道這個道理。

    在頂著低氣壓回返到襄陽后,劉表很快調整好了心情,做出了兩項行動。

    其一便是將張津經由武關送往長安,由劉虞來對這位交州刺史的舉動做出懲處。

    雖說行軍打仗的事情都要經由喬琰這位大司馬來抉擇,但劉表對喬琰此前前往長安的請罪有所耳聞,直覺他若是將張津送去洛陽給喬琰,可能非但不是對她的交好,反而是在給她添堵。

    在已經于桂陽郡又經歷了一番人手損失后,劉表實在承擔不起這樣的糟心情況。

    但荊州方向的戰事和交州士燮的投誠之意,劉表又不能不對喬琰做出一個交代。

    所以在蒯越的建議下,劉表做的另一件事,便是將士燮從交趾補來的兵卒中帶來的三員大象兵,連帶著從張津手下俘獲的七頭一并送去了洛陽。

    將作戰利器送給大司馬有什么問題嗎?顯然沒有。

    說不定這等體型龐大的家伙還能用來在河南尹境內拉載貨物、協助耕地、運送新入籍的流民等等。

    總之,這不是以敬獻奇珍為由送出的禮物。

    而此番和交州兵交手的全部過程,也由他的下屬在前往洛陽后朝著喬琰如實匯報。

    當喬琰在洛陽城外見到這十頭大象的時候,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幾分嘖嘖稱奇之色。

    若放在現代人的視角下,大象確實不算是太過罕見的東西,不過當它們并不是出現在動物園里,而是以作戰騎乘之物出現的時候,便著實讓人覺得有些陌生了。

    那七頭原本屬于張津部將的大象經由過交州人的訓練,在脫離了戰場后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歸屬權已經發生了轉變,表現出了幾分馴化后的溫順之態。

    喬琰也下意識地便想到了她和那個有著馴獸系統的宿主交易得來的馴獸手冊。

    在早前將其用于將家畜增產、培養信鴿后,它好像又要迎來新的作用了。

    而這個作用,大概并不只是如同張津部將對它們的使用方式一般,將其用于對著對面的騎兵隊伍發起沖鋒。

    她環繞著這幾頭大象走了一圈,心中已經有了個大略的盤算。

    大概是因為正事已經有了結果,她難得的惡趣味又冒了出來。

    東漢末年,提到大象好像很難繞過一個故事,便是那曹沖稱象。

    同樣身在此地圍觀這“戰利品”的郭嘉忽然收到了喬琰朝著他看過來的目光,又聽到她問道:“奉孝,你說這大象重量幾何呢?”:,n,

    365. 365(第十卷終) 天象有變

    重量幾何?

    這十頭大象之中最高的那頭有一丈半的高度,郭嘉草草估計一番都覺得它起碼有二三十個人的重量。

    “君侯就算覺得這十頭坐騎不足以分配到麾下將領,也不必將其剖開分肉吧?”郭嘉又仰頭朝著其中的一頭大象看去,頗有幾分遺憾之意,“聽說這種皮糙肉厚的,肉質也要比尋常的柴上不少,大約不會有好滋味,君侯還是斟酌一二……”

    “郭奉孝!”喬琰越聽越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連忙出口把他的話給打斷了。

    她算是知道了,為何郭嘉當年能被戲志才給忽悠到樂平來。

    這都八年過去了,他這思考方式還是和當年沒什么區別啊。

    “誰跟你說我是要將這大象給分了的。”喬琰無奈地說道,“我只是在問你,以這大象的重量,顯然是沒有能適配于它體重的秤的,要用何種方式來將它的體重給測量出來。”

    郭嘉以扇支著腦袋笑道:“這問題,我看君侯不是想用來問我的,不如寫在樂平月報的四月刊上吧。”

    當月報發行之時,便是個再好不過的宣傳手段了。

    至于她到底是想借此宣傳大司馬重視數學的態度,宣傳在她的麾下有了這樣一批特殊的大象兵,還是想要宣傳荊州方面的戰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平定,就連原本還并不能算服膺于長安朝廷管制的交州也隨之表達了臣服的意思——

    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對喬琰來說,這或許會更傾向于她對于下屬和治下學子做出的考核,但對袁紹來說……

    怎么說呢,計算歸還糧食的利息和計算一只大象的體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袁紹的難度可能是差不多的。

    都解不出來嘛。

    但當喬琰真按照郭嘉所說,將稱量大象重量之事記載在了樂平月報的奇聞異事欄目,又隨著四月刊的印刷推行出去后,袁紹遭到的最大打擊顯然還是在荊州交州的戰況發展上。

    交州刺史張津的北上荊州作戰并未和袁紹之間達成提前一步的共識,當戰事結束的時候,張津還被攔截在桂陽郡、零陵郡中部分界線以南的區域。

    別說在這個位置上袁紹能不能讓人對他做出有效的支援,就算是他到如今也學會在各地安插眼線了,也不會想到會在荊州南部這種劉表自己都沒有完全掌握的地方,還會發生這樣的突變。

    但在他原本就處在劣勢的情況下,這種對他做出響應的發兵,他是實實在在應當感到喜聞樂見的。

    他也很難不讓自己去想,倘若他能令人及時對張津做出支援,在他險些用手下的大象兵將劉表鏟除的情況下,他們是不是真有這個可能,先將荊州拿下,與豫州相連,而后在這條斷開東西的封鎖線助力下,將徐州和揚州給重新奪回去。

    可惜,想象也只能是想象。

    袁紹剛放下手中的信報和幾乎在前后腳時間抵達鄴城的樂平月報,便對上了曹操的目光。

    這出將人叫回鄴城來聽奉天子指令的聯合,在商談主次關系和職權劃分上暫時陷入了僵局,以至于曹操前來鄴城十余日內也并未商定出個長短來。

    袁紹本就已經對此深覺不痛快,現在又得了交州荊州那頭的消息,讓他的心情更糟,偏偏還在此時聽到曹操來了一句,“可惜戰事發生之時我并不在豫州。”

    袁紹:“……”

    這話明明說的是可惜,在袁紹聽來卻很有一番陰陽怪氣的意思。

    曹操為何不在豫州?還不是因為要來鄴城見袁紹!

    那么這就實在不能將責任推卸在曹操救援不及時上了。

    袁紹心中的梗塞可能用三言兩語都不足以形容,奈何他也很清楚,在交州方向對他發起的響應夭折之后,唯一還能夠算是他盟友的,也就只剩下一個曹操了。

    在這樣的局勢下,他何止是不能對曹操撕破臉皮,甚至還該當更為妥帖地拉攏這位盟友。

    “孟德說笑了,就算消息來得及傳到豫州,告知于你,在你發兵之前,那交州的士威彥也已經派兵將其拿下了。”袁紹鎮定地回道。

    在他開口之時,誰也無法從他這話中聽出他對于這出荊州之亂未能成功到底有多少遺憾的情緒。

    “此事歸根到底還是應當怪責于張子云,他何敢如此篤定于自己能穿過劉表的攔截成功北上,而不提前讓人和你聯系。喬燁舒的消息傳遞很快,他總該當是知道的。”

    喬琰絲毫也沒有掩飾于自己的下屬在此事上發揮出的功勞,在承認了交趾郡太守士燮的站隊正確后,也將法正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寫在了送往長安的奏表上,理所當然地被袁紹守在長安城的探子打聽了個清楚。

    不過若要喬琰說的話,他與其做這樣的事情,還不如在早前他將田豐派遣到并州去做臥底的時候,就將線人給安插得妥當些。

    現在再做也不過是給自己徒添煩擾罷了。

    就比如說,此次法正從益州前往交州游說之事,除卻讓他知道她對于交州之變有著極強的前瞻性,又在傳訊法正上有著恰到好處的安排之外,好像也沒有什么額外收獲了。

    袁紹甚至還得承認,那場以考試的方式完成的選拔的確有效,法正就是個因此送上的稱職人才。

    “你說到消息路子快,我倒是有一事想問了。”曹操忽然開口打斷了袁紹的思緒。

    袁紹道:“孟德但說無妨。”

    “我聽聞本初已令人開始研究飛鴿傳信之法,可有什么經驗?”

    曹操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個袁紹就來氣。

    他本以為隨著揚州徐州的一番變化,喬琰為了解釋自己何以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趕赴揚州,處理孫策瀕死后的揚州局面,將她通過鴿子傳信的消息暴露在外,對他來說得算是個絕佳的好消息。

    這并不只是意味著,他可以通過專人攔截信鴿的方式,將喬琰可能從冀州發出的消息截獲,還意味著他也可以效仿喬琰的傳訊之法,讓人在長安等地探聽到消息后將其盡快送抵鄴城。

    但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三月,從三月到四月的一月之內,他已讓鄴城中職權有閑缺的下屬前去遴選鴿子進行養殖,卻也很快從豢養過鴿子的人那里得知,鴿子認的是地方而不是人。

    換句話說,此物并沒有那么神異地能追尋著主人的氣味從一個地方抵達另一處,而是只能做到憑借感應,飛回到其被長時間豢養的位置。

    那么問題來了,他得先將一只活生生的鴿子送到長安城,才能讓其飛回冀州。

    可在喬琰將信鴿的用途告知于外界后,他真的還有機會做到前者嗎?

    絕不可能!

    所以此時的信鴿只有對于喬琰來說才是最有利的,只因她此刻所掌握的地盤在南北縱深和東西幅寬上已達到了極其可怕的狀態,若只靠著車馬傳訊難以確保消息能及時地送達,故而需要通過鴿子的送信來進行一番彌補。

    這就好像是那騾子一般,對袁紹來說簡直是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存在!

    不錯,騾子。

    數年前他因袁熙從長安帶回來的消息,將當年的戰馬繁殖計劃里的相當一部分母馬用于生產騾子了。

    但到了去年他便已發現,當年產出的馬已能上戰場了,生出的騾子卻還只能在農事上進行負重,遠不到用于承擔軍用物資運輸的程度。

    就算是再翻過了一年來,也還達不到他的預期。

    在“還需要時間等待騾子成長”和“他其實是被喬琰擺了一道騙了”之間,袁紹已經相當乖覺地趨向于后者。

    可到了此刻才發現被騙,就像他在張津已經被送去長安后才知道對方的出兵,他又能做出什么來挽回嗎?

    顯然不能。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曹操面前來上一出打腫臉充胖子,說他的信鴿豢養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手,也摸索出了些心得,等第一批養成后便來給曹操傳遞些經驗。

    而后便是半個月后喬琰在洛陽收到的消息了。

    “袁本初任大將軍,曹孟德任車騎將軍……袁大將軍終于還是坐不住了啊!”喬琰搖了搖頭,對于袁紹此刻做出的官職擢升,以及通過升官的方式達成和曹操的進一步捆綁,她并不覺得有多看好。

    早在數年之前袁紹便已想將自己的位置升至大將軍,以便和喬琰分庭抗禮。

    可先有袁術和他在家世背景上相互嗆聲,后有喬琰的步步緊逼讓他無暇做出此等升官之事,以至于他遲遲未能有此一進。

    如今卻成了勢在必行之舉。

    “我看這并不只是袁本初希望在跟君侯的正面對抗中能拿出更為顯赫的身份,也是出自那位鄴城天子的授意吧。”郭嘉在旁評價道。

    徐州揚州帶來的殘存影響還未結束,交州就已在猝不及防之間倒向了長安朝廷。

    袁紹心慌,急于拉上曹操同道結盟抗衡,難道劉辯這個坐在鄴城朝廷天子位上的便不慌了嗎?

    就算在這數年間和喬琰過招的都是袁紹,劉辯的心情也難以置身局外。

    倘若長安朝廷最終取得了這場平定天下戰事的勝利,鄴城的這些官員里的絕大多數還有機會重新得到赦免,甚至憑借著才學和背景出任官職,天子卻不會有第二個!

    劉虞和他之間的血緣關系已經淡到了一定的程度,故而一旦他成為了這個被迫下臺的天子,還能否穩妥地退回到弘農王的位置上,都是個無法預判的問題。

    而在品嘗過成為天子的權柄和富貴后,他也絕不愿意再往后退回到只是劉姓宗親的地步。

    袁紹想要官職,也想要給曹操升官?那就給!

    身為大將軍的袁紹勢必要為鄴城朝廷的生死存亡而拼殺到底,為促成劉辯依然坐在天子的位置上而殫精竭慮。

    這一出委任,是將袁紹和劉辯徹徹底底地捆綁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

    不過即便如此,無論是袁紹還是劉辯都沒有選擇效仿長安朝廷一般重啟大司馬的位置,將袁紹徹底抬到和喬琰平起平坐的位置。

    對于這一點,郭嘉倒不覺得這是袁紹在自愧不如的情況下做出的退讓。

    這更像是……為了讓大司馬的存在變成唯一的不合理。

    “我看君侯得小心些了。”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武裝力量的差距面前,總有人會選擇用些陰招的。

    誰讓喬琰如今的收斂也不過是因為天時的限制,并非實力上還不足以舉兵滅袁。

    他若想助力于劉辯打一場翻身仗,只有一個機會——

    讓喬琰這位大司馬下臺,進而讓這個本已盡數簇擁在長安朝廷周遭的勢力四散崩塌。

    喬琰笑了笑,回道:“奉孝,這一天從來就距離我們不遠,又何來小心之說呢?”

    這是袁紹最后的機會了。

    也是……有些人最后的機會!

    ——————

    建安四年四月的尾聲,交州刺史張津有違其職,北上攻伐荊州,致使荊州水軍校尉張允身死,荊州士卒死傷,在劉虞的裁決之下做出了決斷,以張津被處死告終。

    同一月內,新任交州刺史的人選也在喬琰的建議之下做出了決斷。

    士燮在早前和許靖分析投誠長安的未來之時還考慮過,喬琰會對他做出何種委任。

    許靖得出的結論是,可能會讓他在名義上的位置比先前更高,但在實權上更低。

    但有點意外的是,士燮的交趾郡太守位置不改,甚至被朝廷加封了望海侯的列侯位置,無論是名分還是實權上都比之前有增無減。

    說實權也有增無減,是因為交州地界上得了個格外特殊的交州刺史——

    陸康。

    孫策之死這件事上,陸康知情不報,是必然要負起些責任的。

    這出卸任廬江太守后再度起用,卻被丟到交州地界上的安排,等同于是要讓他戴罪立功。

    但在陸康上任之前,喬琰便已讓人先給士燮送去了一封信。

    信中說道,聽聞士燮優待名士,待陸康抵達后希望二人和睦相處。

    陸康的年紀已不小了,因其女在喬琰麾下任職的緣故,她不希望陸康因處在與早前環境太過殊異的位置上出現身體問題,會讓他長留南海郡休養,交州西面的數郡,便勞煩士燮代為看管。

    這意味著在名義上,陸康是交州刺史,士燮是交趾郡太守,但從職權上來說,士燮才是那個得到了長安朝廷認可的交州牧。

    在信中還提到,如今益州方面隨著牂牁郡的進展喜人,或許不日之內便能打通益州北部和交州之間的長期貿易路線,希望士燮能對其做出支持。

    益州的蜀錦、紙張會通過這條路線運送到交州境內。

    與此同時,長安境內的種種貨物也會經由荊州抵達交州。

    這兩條商路都會率先抵達士燮主持的交州西部,希望他能對其做出足夠的支持。

    聽上去這像是在給予士燮權柄后的交換,可在士燮看來,這同樣是對他的讓利。

    中原的商品在抵達交州后先一步到達他的手中,等于是給了他一個獨家經銷的權柄。

    這大司馬如此上道,他也當然得投桃報李。

    在喬琰授意于他和扶南國達成良好的外交關系,并進一步擴大大象兵規模的時候,士燮當即在回信中將其格外認真地承諾了下來。

    士燮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回應更應當對著天子發出而不是對著喬琰,可或許這位年近六旬卻依然精神矍鑠的老狐貍已經意識到了,卻根本就沒打算深究這其中的問題。

    就算他在交州都依然能聽到不少隨著交州歸附而引發的風言風語,也并未將其放在心上。

    不過被忽略的又何止是那些風言風語,還有在張津敗亡后失去了蹤影的左慈和于吉。

    這兩位道家真人因身處張津軍中的緣故,在士燮部從忽然發起對張津的反擊后也將這兩人擒拿了下來,其中前者憑借著自己非同尋常的“神仙幻術”逃出生天,后者則被隨同張津一道押赴長安。

    可就在張津被處死的前夜,于吉在監牢中消失無蹤。

    此后再未傳出這兩人的消息。

    但在建安四年的五六月里,連大司馬是否有僭越之舉這件事都被絕大多數人暫時性忽略,又哪里還有人會去留意這兩人的下落。

    五月里中原地界上的旱災就已演變得越發嚴重。

    就連對旱災有著極盡充分準備的喬琰都不得不按照程昱先前和她報備的那樣,將土地干涸情況最為嚴重的地方轉種耐旱的胡麻,直接放棄原本該當種植的五谷作物,完全依靠著早幾年間的物資積累,維系著糧價的平穩,更何況是在冀州兗州這些地方。

    但最麻煩的絕不是旱災!

    甚至也不是在應對策略上早已日漸成熟的蝗災!

    而是——大疫。

    由旱災引發的大疫。

    建安四年的戰爭覆蓋范圍其實相當之小。

    充其量也就是在揚州地界上對山越的圍剿收服,徐州地界上結束的南北對峙,交州兵北上進攻荊州的那數場戰事,冀州幽州邊境界限上的交手,再便是各地常見的少許摩擦。

    比起歷史上這一年李傕郭汜依然在為禍長安的情況,眼下的局勢已不知好了多少。

    可即便如此,旱災之下的民眾無法被盡數顧及。

    在這偌大一片中原土地上因饑荒而死的民眾依然不在少數。

    當這些餓死之人并不處在喬琰所能顧及的范疇之內的時候,尸體沒能被及時處置的情況屢屢發生,隨后便是這些腐敗的尸體對土地、河流的污染。

    “元化先生數年間駐扎在涼州境內,已算是格外有效地杜絕了一部分災病從西域傳入;仲景先生著手書寫《傷寒雜病論》,對各類疫癥有了一套系統的表述;六月里農工醫詩四書印刷,其中的醫正是再進一步完善的備急方書;各地也已因池陽醫學院的緣故陸續成立官營醫署——”

    “我本以為我們今年所要面對的麻煩也不過是要再將井多鑿深幾丈而已,為何還會有大疫!”

    在傳染性疾病已經擴散開來的情況下,喬琰根本無法像是掘井挖渠一般,給出一個解決問題的篤定結果,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與死神賽跑而已。

    可她防得住自己經營的地盤,防不住袁紹的治下。

    防得住那些有城鎮佇立的地方,防不住那些連通知都極難覆蓋到的窮鄉僻壤之地!

    去歲的鑿井都有不少地界沒能接到對應的設置器具,今年……

    在徐州揚州交州三州入手后,就算這三處并非處處受災,也無法將所有的宣傳落實到一鄉一亭。

    她既覺得是自己沒能盡快實現天下一統,才讓袁紹曹操所統轄地界上的疫癥,隨著越界而入的人口遷移而傳播到她的地方。

    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在拓展地盤的腳步上邁得著實是太快了,這才讓她無法將每一個置身于疆土上的子民都記錄在冊。

    但更令人深覺痛恨的還是那些據守塢堡的豪族!

    她已極盡所能地將各個縣城之中的糧價給穩定住,可當坐擁土地的豪族感覺到自己的田地減產之時,他們所做的并不是仰仗著自己前幾年的積淀先將日子過下去,而是毫不猶豫地將削減工錢的屠刀舉向了那些依托于他們存在的隱戶!

    “文若,我以為我一直在向著他們讓利、妥協、制衡,可以讓他們記住我是這個制定規則的人,但好像我錯了。”

    數日間的連軸轉,將洛陽地界上感染疫癥的民眾給匯聚起來,讓荀彧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甚至在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空當的時候險些垂首昏睡過去,卻因為喬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他直接驚醒了過來。

    當他朝著這位背負良多的大司馬看去之時,正見對方臉上起先還因那些消息而升起的怒火,已在此刻化成了一片外表平靜的激湍,只在眼眸之中藏匿著一抹吞噬的漩渦。

    “我如今才明白,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去打破的,就算要冒著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對,也必須要在打破之后才有重生的機會。”

    荀彧直覺喬琰此刻的情緒不對,或者說她此刻的偏激之態對于她本已危險的局面來說沒有半分好處。

    但他剛出生說出了一句“君侯”便已被喬琰打斷在了當場。

    “文若,你今日看到那一對逃難來的夫妻了嗎?”

    “京畿之地,距離我們不過十數里地的地方,塢堡的主人能為了節省口糧放任下屬餓死,又只將尸體隨意掩埋,隨后釀成的災病被不堪忍受的隱戶帶向洛陽,被周遭巡衛的醫官查驗出不妥,直接送往統一管轄。”

    “但凡我們的速度慢上一點,我們好不容易保持穩定的洛陽便又要重新面對一番災劫,可此事難道應當怪罪于他們嗎?”

    “那分明是有些本已坐擁豐產之人視法令于無物,以自私為尋常,因高官在上,家族庇蔭,就此胡作妄為。可這天下還沒到太平之日呢,他們何敢如此!”

    荀彧嘆了口氣,他又何嘗不明白喬琰所說的道理。

    就算他自己也歸屬于這樣的階層,在這直白又赤裸的生命交易面前,他也絕不可能做到無動于衷。

    每一個洛陽民眾登記在冊的記錄都曾經經由過他的手,每一條安頓民生的指令都曾經經由過他的字斟句酌,一人之意重逾千斤的道理他比誰都明白。

    但就算喬琰要發難,也絕……

    絕不能是現在。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么。”喬琰已搶先一步說道,“我還沒有這個任性的資本。長安城里的那些聲音是如何說我的,就算我又已數月不在那里我也知道的明明白白。”

    “礙于天災的緣故他們不敢說得如此直白,只敢說我在洛陽苦心孤詣騙取民心,將此地的規則完全拿捏在我的手中,不出三年此地必定為我喬琰的私產,屆時我倒可以將樂平侯改名叫洛陽侯了!”

    她佇立在窗前許久,荀彧看著她的背影里絲毫沒有不堪負累之態,反而只有越發挺拔如青松,意圖蔭蔽一方的模樣。

    “先救人吧,總得等水面暫時平定下來,才有將其更換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荀彧的錯覺,他直覺喬琰這話里還分明有著另外的意思,但災變一日間不平復下去,他也一日不得空閑解脫,哪有多余的時間去思索此事。

    這大疫的傳播直到秋風過境方才顯示出和緩的趨勢,只剩下掀不起風浪的余波未盡。

    當秋收到來的時候,就算人人都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又少了三成,也都各自出了一口氣。

    他們又成功挨過一年了。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就已經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但好像,今年的波折還未隨著糧食入庫、隔離疫病解除而結束。

    ——————

    不過在秋收景象落幕的短短一個月后——

    建安四年十月壬寅日,天象驟變,有赤氣貫紫宮。1:,n,

    366. 366(正文最后一卷) 再議印刷

    赤氣亙天在歷代都不是什么吉兆,哪怕這炎漢之名聽來好像不該懼火也并不例外。

    孝景皇帝在位之時,天北有赤色如席,長十余丈,隨后便有七國之亂。

    有人說這叫赤氣,也有人說這應當叫做天裂,總之,便如左傳中有言,天裂可不是火德旺盛之意,而是“天裂陽不足,地動陰有余”。

    而倘若赤氣貫紫宮就更不是什么好征兆了。

    紫宮便是那代表帝王中宮的紫微垣,位處北天中央之地。

    天裂之象禍及天子,陽缺陰盛將有大禍。

    這便是按照大漢的讖緯之說所做出的解讀!

    在本已算是甚囂塵上的流言之中,這出天象之變,簡直像是往滾油之中又加入了一捧涼水。

    “長安城里是怎么說的?”喬琰朝著才往長安回返了一趟的陳群看去,開口發問道。

    秋日的涼意已從北方涌來,在洛陽城里掛上了一層秋霜。

    秋收之后罕見地下了一場雨,卻也只是一陣淅瀝便已過了。

    但當這場雨過之后,氣溫便已實在下降了很多。

    自前幾年便出現的入冬尤寒的情形,好像根本沒有因為旱災的爆發而有所轉變,反而徹底變成了一派常態的酷烈嚴寒,這才只是十月里,入了夜便已寒氣刺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氣溫的陡降,才讓喬琰能將一句本應當在氣血上涌的憤怒中說出的話,說得無比的鎮定。

    簡直像是……像是在談論的事與她無關一般。

    也還沒等陳群回話,她已自己先接了下去,“其實猜也能猜到一些,這陽缺陰盛、大漢有禍的天象,這群安穩日子過多了的家伙甚至不會想著套到那位鄴城天子的身上,只會覺得是我牝雞司晨,越俎代庖,有行僭越之舉冒犯王業之態。”

    “何故?”喬琰不無嘲諷之意地笑了笑,“因為他們已在潛意識里覺得,袁本初何來這個攻破長安冒犯帝宮的本事!”

    那又何來的赤氣貫紫宮呢?

    這些食君之祿的蠹蟲可不會覺得是他們之中的什么人光吃不做,有意圖顛覆社稷的行徑,才引發了這樣的警告,只覺得無論是對天裂的陽缺之象還是對赤氣的有人謀求自立解釋,都正在指向此刻居處洛陽的喬琰。

    “說不定他們還覺得,建安二年的地動之事,也同樣要以那地動陰有余的說法來解釋。”

    陳群:“……”

    喬琰抬了抬眸:“我猜中了?”

    看陳群這個反應她都不用聽結果了。

    不過若要陳群回答的話,其實也不能說完全猜中,比如說牝雞司晨這個詞就沒從那些吃飽了撐著的家伙口中說出來,但大差不離確實就是喬琰所說的這一番意思。

    這些在長安城中流傳的天象有變說辭,并未明確地指向喬琰,卻又好像每一句都在內涵她。

    一年之內連取二州,包括揚州也以更加明確的方式歸于長安朝廷,已讓喬琰身上累加的戰功到了一個更加可怕的地步。

    即便是她已坐擁人臣之極的大司馬位置,這也依然是一份令人不由恐懼的戰績。

    被她親自奪回的益州、徐州這些地方,更是只知大司馬,不知天子劉虞。

    而就連交州的歸附都是因為大司馬的存在這才引發的。

    倘若等到她攻克了袁紹和曹操之后,誰知道她的氣焰會發展到何種地步!

    他們只能趁著此時對她做出一番打壓。

    這些促成了這種流言傳出的人或許并不像是劉揚、淳于嘉等人一般希望將喬琰除之而后快,卻必定希望將她的權柄分薄出去。

    只因在絕對的優勢面前,誰都覺得,換了誰在喬琰的位置上,都絕不可能在這等九州對四州的交鋒中落敗。

    但這種認知,簡直荒唐可笑到家了!

    “長文不像是個不敢說話的人,何故如此沉默?”喬琰又追問了一句。

    陳群當然不會是個不敢說話的人,他負責的是法令的制訂,又從今年被喬琰從長安調度到洛陽后專門負責洛陽移民的刑訊訟獄,要說口齒靈便,在喬琰麾下的人里,他得算是居于前列的,可在此刻,面對著喬琰以閑聊一般口吻發出的問題,他卻無端覺得自己的喉頭有些梗塞。

    即便是與喬琰之間的相處并不算多的陳紀,都因烏龍教導了一陣田豐的緣故,對于喬琰推行的種種實在舉措多了幾分了解,因赤氣貫紫宮天象后的流言,拄著個拐杖和人在長安街頭爭辯高低。

    可有些人卻寧愿相信天象和歷代大將軍奪權的“可能”,也不愿去看一看,置身于洛陽的喬琰到底過的是何種生活。

    在這一個天象陡變之中,撕開了多少原本還能掩蓋得住的體面。

    “君侯數年間施恩于民,結交于各方,不至會……”

    不至于會因這樣的流言而被打倒。

    可下一刻,他便聽到喬琰問道:“你所說的這個結交于各方里的各方,沒有謀求上進的私心嗎?”

    ——————

    劉協隨同養父抵達洛陽周遭的時候,便發覺洛陽的氣氛有幾分說不上來的凝重。

    今年的三四月里,他的養父就已提出了想要搬遷到洛陽的想法,得虧是他想到了一番說辭,以旱災之中洛陽城中可能會面臨種種壓力為由,將養父的決定給勸說了回去。

    但到了九月間,洛陽已算是平穩度過了今年的旱災和大疫,又因將一部分人口朝著關中地界轉移,加上秩序的構建已在這一年間基本完成,再次對外發出了招募民眾的號令。

    到了此時,他便不能再用先前的理由來和養父交涉了。

    去還是不去,他總要給出個明確的答復,而不是含糊其辭地拖時間。

    劉協想了想,最終還是做出了冒險前往的決定。

    六年多了。

    距離他被董卓劫持后離開洛陽已經過去六年多的時間了。

    六年足夠讓一個當年還不足十歲的孩子長到如今的少年人模樣,就算是劉協在偶爾對著池塘水面沉思的時候,都覺得有時候根本沒法看出他在早年間面貌的影子。

    再若加上他臉上的那一道瘡疤和他這半年間多在野外走動曬黑的皮膚,也就更沒法讓人將他和曾經的天子劉協聯系在一起。

    就算真有人有此等眼力,他也完全可以用人有相似來解釋過去,畢竟誰又會相信,一個曾經坐在天子位上的人,居然會對被人找回來重臨至尊寶座沒有任何一點興趣。

    這便是他此刻出現在這里的緣由。

    不過,他們并沒有打算直接遷居,而是打算先來洛陽看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總得真將這洛陽景象收入眼底才能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個宜居之地。

    但好像,他們選了個有些特別的時間來到此地。

    劉協本能地在行走間低垂著腦袋,盡力讓自己的存在感再小上一些,他的養父卻是個擅長與人交際的存在,已和路邊一個頗有幾分義憤填膺之色的年輕人攀談了起來,問詢如今的洛陽是個何種情況。

    “還能是什么情況!”他一聽有人發問頓時像是打開了話茬子,“洛陽民多,商賈也多,因那長安是天子腳下,又與此地以崤函道相連同屬司隸,便不乏商人從長安采辦了貨物送到洛陽來兜售。”

    養父問道:“這跟我問的問題有何關聯?”

    “當然有關系了。”那年輕人憤憤不平地說道,“既是不乏從長安來的,那么長安的市井之間有何種說辭,也就理所當然會傳到洛陽來。我們這地方好不容易才從今年的災厄里緩過一口氣來,還多仰賴于大司馬的督轄提領,結果長安那邊的人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什么大司馬是在極力拉攏民心,于社稷有妨害,這才有了這十月里的天象之變。”

    “他們若有著本事,倒是將自己的家產拿出來,看看能填飽幾個人的肚子,能把幾個人的命給救回來!”

    “我看他們才是真有礙觀瞻,有害社稷。漂亮的話、指控的話誰不會說啊?我還能說他們不適合居住在洛陽,否則一兩年內必有災厄,因為我們人人一口唾沫,都能將他們給淹死了!”

    劉協聽到這里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也在此刻抬頭朝著周遭打量了一番,見聽到這年輕人的慷慨陳詞而遙遙對他表示出支持之意的人并不在少數,心中已對洛陽的情形有了一番估量。

    喬琰這位大司馬,著實是……令人不由不為之敬佩。

    因他這一笑,那年輕人便朝著他看了過來。

    劉協本還覺得,自己可能會懼怕被別人投以長久注視的目光,但很奇怪的是,當真出現了這樣的對視情況之時,他卻并未表現出束手束腳的狀態,就好像他此刻已真覺得自己就是個益州來的樵夫之子。

    對這個身份的認可,讓他根本沒有了局促。

    只聽得那年輕人問道:“你們是剛來洛陽的?東西都領了嗎?”

    什么東西?

    劉協茫然地朝著對方回道:“我們只是來看看的,不一定要……”

    “不一定要在此地定居也無妨,先去接辦處看看好了。”

    或許是因為先前的一番言語發泄,就算劉協和他的養父只是認真地聽著他對長安的控訴,并沒有做出什么回應,這年輕人也看他們很是順眼,主動提出要帶著他們往接辦處走一遭。

    還沒走到那里便已聽到這人給他們介紹道:“等到了那里能領到幾件東西,一個是這洛陽城中的地圖,尤其標識清楚的是落戶分田、看診就醫以及臨時落腳居住的地方。聽聞早幾年間這洛陽的城墻和宮墻之間區域多是貴胄居所、金市所在,現在卻成了醫署、倉儲、文書印刷、贍養長者之地,官員辦事之地挪入了南宮之中,遙尊北宮為故天子之所。”

    聽到這個轉變,劉協的心中有一瞬的復雜,又聽得那年輕人接著說道,“此外便是一張證明客居的文書,持有此物可在洛陽以極少的開銷在官舍內暫居五日,除卻吃穿需要自行負擔外,落腳于此的開銷幾可忽略不計。不過這也不是沒有限制的,需配合官舍之人進一步查驗來歷,以防其中混入了探子,而若是有什么特殊手藝的,可能會有專人來試圖說服你長留此地。”

    “若有定居洛陽的打算,還會發放一筆小額的米糧,以度過這段找到營生路子前的時日,再便是那里了。”

    劉協順著這年輕人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竟看見了堆疊成了個小山一般的棉衣。

    “凡是途徑洛陽之人,都能憑借著證明身家來路的戶籍以低價購置一件棉衣,不管是否來自司隸地界,不管是否是要在此地長居,都能買得到。”

    劉協愕然問道:“可如此一來,難道不怕令兗州豫州等地有人前來采買嗎?”

    那就是資敵了。

    “你這便是小看大司馬的胸襟了,”這年輕人拍了拍劉協的肩膀回道,“大司馬說,這天下遲早不會有兩個朝廷,人人均為同胞,又何必有這樣的顧忌。今歲又是旱災接著大疫,蝗災也一度發生,若能在冬日多活民數千,還能讓這洛陽城內看起來多些人氣,總比十室九空景象讓人心中舒坦。”

    “何況,這對于大司馬來說也不算是難以負擔之事。九月里棉紡車陸續送抵洛陽,制棉衣的廠子也在北郊落成,聽聞今年并州涼州都陸續擴種了棉花,想來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個確然的事實。”

    “你看,我們對長安那些流言深惡痛絕也實在不難理解。”他嘀咕道,“要我說,大司馬便不該只是在年初出了一本山河錄廣泛印制,就該當將這些促成的改變和功業完完整整地寫書成文分發出去,那些惡意指摘的老家伙若有什么異議,那便對著這書目逐條辯駁去!”

    劉協沉默了一瞬,方才回道:“兄臺好見地。”

    他現在更知道洛陽城是何種風貌了。

    ——————

    但該說不說,這年輕人覺得喬琰該當在此時印刷書籍還真沒猜錯。

    年中的四本書已經基本完工,長安和洛陽兩處掌握在喬琰手中的印刷廠都已空置了下來。

    眼下又正是個農事消停的越冬時節,正是在此事上可以投入精力的時候。

    想到陳群帶回的那個陳紀幫忙辯駁吵架的消息,郭嘉朝著喬琰建議,此前先以實務為主,唯一傾向于文人的典籍也就是一本《詩經》而已,或許正可在此時轉向那些等候在隊列之上的世家詩傳,學術文典。

    要沖擊流言最好的辦法,便是用另外的一番言論將其壓制下去。

    當她終于開始朝著各家遞交出交好意圖的時候,為了爭取自己不落人后,總會有人能站對立場,甚至為了能在她的面前出頭,給她送上一出合適的投名狀的。

    可讓郭嘉有點意外的,他收到的并不是喬琰的準允,而是見她搖了搖頭,顯然對于這個決定并不持以認同之意。

    “你錯了奉孝,越是在這種時候我們也就越是不能對世家做出妥協。”喬琰開口的語氣溫和,在話中卻透露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決之意,“我們的手上握著個對世家來說最有利的交易籌碼,但這也同時是我們傳遞出對外信號的唇舌。”

    “就算我們可以用此刻的刊物發行拉攏起一批盟友,讓他們去將自己手中的利刃對準這些出頭鳥,但要靠著這等方式才能掙脫陷落谷底束縛的話,遲早有一天也會被這些虎狼之心的家伙重新推落回去。”

    “我們已經一步步走到今天,難道是想要看到這樣的場面嗎?”

    當然不是!

    若說以往在和袁紹相互抗衡之時,或者說是要讓長安朝廷能和鄴城朝廷一爭正統性定位的時候,她要借著長安新路的落成和限酒令的推行和這些世家之間達成交易,利用他們發達的人際脈絡和口舌將她所需要傳達的消息推行出去,那么在此刻這個激化的內部矛盾面前,她卻絕不能拉攏這樣的盟友。

    或者說,她不能讓這些人成為她再進一步的臂膀助力。

    那她便將終身都受到人情的掣肘!

    她既然已經要順著這讖緯的指責先將自己放在一個箭靶的位置,又何妨讓這份冬日的凜冽來得更快,也更迅疾一些。

    在本就已經渾濁擾亂的水波之上再砸落一塊巨石,寧可讓其徹底掀起狂瀾,也絕不讓其只是暫時平息。

    若成了后者,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

    郭嘉望著喬琰的面容,比此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識到,他所要追隨的這位明主有著遠比任何人都要強大的內心和明斷的意識,即便在此等風浪面前,她也始終有著一種步履穩健的姿態。

    不錯,他們已是這時代的逆流者,又為何還要遵照那些上流的規矩。

    反正在數月前的洛陽大疫面前,這些人也沒遵從喬琰的規則!

    郭嘉忽而一笑,“看來君侯已經有決斷了。”

    喬琰從手邊抽出了一本書,朝著郭嘉丟了過去。“看看這個。”

    郭嘉接過書冊便見其上寫著《昌言》二字。

    而其上作者的名字,對郭嘉來說有些耳熟,好像曾經聽喬琰和戲志才都提起過,“仲長統?”

    喬琰篤定回道:“不錯,就選《昌言》。”

    這就是她的第一道應招。

    不是要說天象嗎?

    那她就再來說一說這人定勝天!:,n,

    367. 367(二更) 公理昌言

    這個決定很危險。

    就連郭嘉都覺得在眼前的流言紛紛之中選擇對著世家示好是一個合適的選擇,喬琰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更讓此事顯得危險至極的,是仲長統的年紀。

    倘若仲長統是個早已有名聲著作在外的名流之士,將《昌言》作為此刻的應景之書或許還沒有什么問題,但如果,翻過年去的仲長統也不過才十八歲呢?

    固然真正的天才并不會讓自己拘泥于時代的限制,也正是因為年輕才絲毫不拘束于言辭,可這也同時意味著,倘若喬琰要將他的種種言論推到臺前,他將會面對著遠比任何人都要多的非議。

    “或許他們會覺得,這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于我的授意,而非是由你自己一字一句寫成的,又或許他們會覺得,當你選擇了代替我發表出這等驚世駭俗之言后,你便有辱你的士人門楣,有悖于你的根基立場。就算如此,你也堅持同意我選在此時將《昌言》推行出去?”

    在喬琰將那份文書移交印刷作坊之前,她還是又對著仲長統發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數年前戲志才曾經在樂平書院中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當時的《昌言》還是以只言片語的形式存在,但在去歲《急就篇》推行之時,這書便已隨著仲長統數年間游歷所得而初具規模,而在又翻過一年后,這本書冊隨著仲長統從長安轉道洛陽,觀望洛陽民眾所遭逢的建安四年,再出現了一番深入的言辭斟酌,這才變成了昨日喬琰遞交給郭嘉時候的樣子。

    仲長統回道:“容我一句句來說吧。君侯說擔心有人質疑其中言辭非我所寫,可我仲長統并非膽怯之人,與之對坐辯駁無妨。君侯昔年于洛陽鼎中觀以州牧之論一戰成名,我又何嘗不能效仿。不過仍需先將那處修繕整頓一番就是了。”

    洛陽于數年前趨于荒廢,鼎中觀自然也不再是名士往來征用之地,風雨侵蝕后早成一片敗落之貌,就算是喬琰居中坐鎮洛陽,都沒有在一時之間想起來此地。

    驟然從仲長統的口中聽到這個地方,她還不免有一瞬的愣神。

    但她的思緒又很快轉回到了他的話中。

    仲長統并非膽怯之人——這話還真不是他身為天才的傲慢,而是個事實。

    但凡是換一個人來寫這等“人事重于天理”的言論,都不會有膽子以這樣的一句話來作為其中《理亂篇》的開端。

    他說“豪杰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爭者競起焉。于斯之時,并偽假天威,矯據方國……”1

    這話簡直是對著那些前輩皇帝的肺管子一刀扎下去了。

    將其翻譯過來便是說,那些被說是“當天命”于是成為天子的豪杰,在實際上并沒有擁有天下的名分,所以也就理所當然沒有命中注定的天子,正因為如此,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天子爭奪天下。在這等群雄并起之時,便各自假托天命霸據一方。

    若說這“戰爭者競起”說的是春秋戰國之時,那么大漢的高祖斬蛇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天命。

    就算他在隨后的言論中又說漢高祖和漢光武帝乃是“受命之圣主”,也實在很難讓人忽略掉那句開篇之言所帶來的震撼。

    他何止是并非膽怯,簡直是膽大包天!

    仲長統卻顯然并不覺得自己為抒發己志而寫成的言語有任何的不妥,在他面前的喬琰也顯然不是個會拘泥于禮教、對他的言辭做出限制之人。

    所以他已毫不猶豫地往下說了下去。

    “君侯又說,擔心有人會懷疑我叛逆于我的士人立場。可天下之言莫不出于人口,士人也不過是能以文辭修飾、引經據典,讓其聽來更顯有理罷了。”

    “仲長統不才,取字公理,正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種種之上,與愚昧之人一辯高低!”

    在這話說完之時,他朝著喬琰深深行了一禮。

    當他起身與喬琰的對視之間,足以讓她清楚地看到,她不打算對著世家豪強妥協的立場堅定,仲長統對印制昌言以對抗那“赤氣貫紫宮”天象流言的決心同樣果斷。

    公理,公理,這的確是一個再適合他不過的表字!

    “我昨日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荀文若還來找過我一次。”喬琰朝著他接著說道。

    如果說郭嘉建議喬琰將這第四輪印刷之物選為世家典籍著作,是為了讓她拉到這樣的一批盟友,那么荀彧試圖勸阻她放棄推行《昌言》則更是因為他本身的立場。

    “我問了他一句話——在親眼見到洛陽重建中的種種之后,文若到底是希望愚民以自守,還是啟民以共進呢?”

    仲長統對荀彧的才學早有所聞,便回問道:“不知荀先生是如何說的?”

    喬琰笑了笑,“他說,希望你能給他一個答案。”

    ——————

    但在仲長統迎接各方批駁,讓荀彧看到一種另外的可能性之前,先出現在世人面前的還是那本《昌言》。

    建安四年十一月的月初,長安城還依然沉浸在此前天象所引發的暗潮涌動之中,喬琰也還依然滯留在洛陽并未回返,卻在這尋常一日的早晨,城中書鋪之內都擺滿了印刷出的新書。

    前有第一輪印刷的識字書籍《急就篇》,中有第二輪印刷的地理圖冊《山河錄》,后有第三輪印刷的四項雜談之書,為農工醫等門類鋪設其地位攀升之路,以至于尋常的民眾都未曾覺得,在熬過了今歲旱災后又出現新的書籍會有何種問題。

    可當識字之人翻開這本書籍后他們卻陡然意識到,這和先前的科普類書籍根本不是一回事。

    這是一本論述之言!

    論述之言被以這等印刷成千上萬份的方式傳遞出來,等同于是大司馬將這份在她看來有必要在此刻出現的論斷塞到所有人的面前。

    “她這是什么意思?”劉揚將手中的書籍翻開,臉色頓時一變。

    前幾日的天象有異和他讓人在長安城中引導的言語,讓他陡然意識到,在巨額的利益面前,希望將喬琰給拉下臺去的并不在少數,即便并非人人都可跟他對面而坐,密謀刺殺之事,能被他引為助力的,其實還有不少此前并未被他考慮在內的存在。

    然而這還沒等他將此等流言變成對喬琰落到實處的打擊,也沒等他享受這份仿佛天賜的成功多久,便驟然遭到了這樣的一記還擊。

    誰都知道喬琰在此前打著為民求生之名做出的書籍印刷舉動,讓識字之人的團隊擴展了多少,又讓愿意為了書籍而花錢之人增加了多少。

    此書一出,勢必在極短的時日之內遍傳天下。

    而當其中寫的是對有些人的控訴之言的時候,無疑是一把極鋒利的尖刀,在令人猝不及防之間做出了還擊。

    不錯,在劉揚看來,這就是控訴。

    只因在那句石破天驚的“豪杰當天命”開創國家的言論之后緊隨的,便是王朝滅亡之事。

    在這白紙黑字中清清楚楚地拓印著這樣的一段話——

    “彼后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

    “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并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2

    劉揚一看到這里當即大怒:“這說的是何人?”

    若說這是對于昔日鑄造銅人、寵信宦官、苛捐雜稅、極盡享樂,以至于造成了黃巾之亂和埋下董卓作亂契機的漢靈帝,好像沒什么問題。

    尤其是其中對于私嗜邪念的闡述,極為貼合桓靈二帝的所為。

    可要知道,這樣的話是不能由喬琰說出來的,得到了她授意出書的仲長統也理所當然不能用這句話來指責漢靈帝,畢竟她那最開始的托孤之臣名位就來自漢靈帝的授予。

    劉虞當然也不符合這句話。

    誰都知道,這位天子或許在能力上相較于四方馳騁征伐的大司馬差了些,卻是個實實在在的仁君,在德行操守上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那么在劉揚看來,能被帶入這個角色的竟只有一個人了——

    便是他自己!

    所謂的后世愚主、導致王朝“土崩瓦解,一朝而去”的罪魁禍首,正是喬琰在得到了那些無端因天象而起的指責后對劉揚的反擊稱呼。

    一旦代入這種猜測,劉揚就無法在一時之間從中掙脫出去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四夷侵叛”上良久,也下意識地想到了此刻長安城被四面包圍的處境,只覺這還真是個真實寫照,或者說是喬琰對他做出的直白威脅。

    淳于嘉正登門拜訪而來,便聽到了劉揚忽然發出的一聲質問:“她何敢如此放肆!”

    “為何說這是放肆呢?”淳于嘉當即接話道:“她分明很聰明。”

    劉揚循聲朝著淳于嘉看去,不解地問道:“您為何還如此夸贊于她?”

    淳于嘉搖了搖頭,“我不是在夸贊于她,而是在說一個事實。這本昌言,看看后頭的言論你便知道了,并不是她在被激怒后做出的魚死網破之舉,而是一出頗有條理的逐一辯駁。”

    還真像是喬琰所猜測的那樣,淳于嘉等人在拿到這本《昌言》的第一時間便覺得,這是喬琰借助于仲長統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

    但別管這到底是仲長統的話還是喬琰的話,這的確是一出對于流言有條理至極的辯駁。

    順應著那帝王之位多有假傳天命之嫌,隨后所說便是那大漢“圣主”的真正得名由來,而后便引發了那關于“人事為本,天道為末”的論斷。

    “這話聰明就聰明在從上位者轉向了民眾,”淳于嘉嘆了口氣,說道:“殿下您想想,固然對這本書能達成通讀的人大多處在上流,拿到這本書的人中最大的群體又是誰呢?”

    劉揚沒有做出回復,可他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是被那《急就篇》和《詩經》連帶著樂平月報完成了啟蒙的廣大民眾。

    他已順著淳于嘉的話往下看了下去。

    便見那隨后的“天道為末”陳說里,誠然是切合著民眾的習慣而寫的。

    何為人事為本?先從“壽考之方”上陳說好了。

    對這些生活在災病之中的民眾來說,幾乎沒有人不想要讓自己活得更久。

    可就像當年戲志才剛遇到仲長統的時候,在他的紙稿上所寫——

    “且夫堀地九仭以取水,鑿山百歩以攻金,入林伐木不卜日,適野刈草不擇時,及其構而居之,制而用之,則疑其吉兇,不亦迷乎?”

    “簡郊社,慢祖禰,逆時令,背大順,而反求福祐于不祥之物,取信誠于愚惑之人,不亦誤乎?”3

    違背農業種植的時節,不遵從人理,反而向那些并不吉祥的東西謀求福祉,向愚昧的人尋求信托,那是多么荒謬的事情。

    要想身體安泰,事業順利,便該當調和元氣,清凈思慮,節制飲食,嗜欲適度。

    倘若真的不幸出現了疾病,也絕不能去朝著昔年黃巾賊子那一類人尋求符水為飲,而該當去這早已建立在各地的醫署求醫問藥,同時端正儀表舉止,樂好道德,施行仁義,處身正直,這才是所謂的“吉祥之術”。

    而這些東西并沒有任何一件是由所謂的“天象”來決定的,完全依托于人的決策和執行。

    那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因為某種天象天命之說而惶惑呢?

    “先前的種種言辭不過是個開端,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處回應。”淳于嘉點評道。

    仲長統這數年間在喬琰治下土地的行游絕非是在打發時間,而是實實在在地讓他打從言論創建的那一刻起,便扎根在這片深受喬琰影響的土地上。

    他甚至在隨后的話中將概括的論斷回歸到了一項項的順應天時舉動,讓那些看到晦澀言論難以理解的民眾見到曾經在月報和生活中出現過的耳熟能詳之言,尋找到了一點熟悉之感。

    淳于嘉說這才是第一道回應,一點也沒有錯。

    而第二道回應,則在間隔了數章之處的關于為官之道。

    這確實不是對百姓來說熟悉的東西,可仲長統用了一個在淳于嘉看來很是狡猾的方式來闡述此事。

    他說,有些地方上的官吏為了顯示自己的清廉,用瘦馬破車行路,不接養妻兒到就任的地方,不肯接受封賞和升官,來了客人都不拿出酒肉招待,這樣的行事方式,人人都說他們是清廉高尚的。

    就像是那位“懸魚太守”,就是其中的典型。

    他并不是要對這樣的行為做出什么批判,而是覺得這樣的舉動做得過于偏激,以至于有違人之常情了。

    世人稱道他們,是因為之前的朝野之間沒有公正可言,人們必須要去追尋一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標桿,可換一種方式想想,假如朝政公道,正直可行,是不是并不一定要強求于這樣一個過界的清流處事呢?

    他寫道——

    【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為勞。天災流行,開倉庫以稟貸,不亦仁乎?衣食有余,損靡麗以散施,不亦義乎?】4

    便如那備受指摘的大司馬一般,她麾下的部將所用的都是上好的西域名馬,穿著的都是最新的棉衣,可在旱災到來之年里,她能開倉賑災平定亂象,將糧價壓制在一個讓百姓能承擔得起的數額,為什么要指責她是在享受到了至高權柄后放縱己身,有逾越之嫌呢?

    這不過是在公正的法度之下才能存在的另外一種仁德表現形式而已。

    他甚至在這第二道回應的末尾寫道:

    【或曰:政在一人,權甚重也。曰:人實難得,何重之嫌?】5

    “人實難得,何重之嫌……真是好一個人實難得,何重之嫌!”劉揚看到這里已不免有些咬牙切齒。

    這話就差沒有直白地對大家說,大司馬就是那個權位甚重的第一人,但她能做到自己應當做的所有職務,在這個對人才本就最為匱乏急缺之時,怎么會有人覺得她的權柄太高的?

    長安朝廷所掌握的九州之地上,起碼有半數的人因接連兩年旱災的緣故,對于那句“開倉庫以稟貸”有著格外直觀的認知。

    這樣有代入感的解讀,比起那“赤氣貫紫宮”的無妄指摘,無疑更能令人所信服。

    “殿下,我們的麻煩大了。”淳于嘉開口,讓劉揚已蓄勢待發的怒火不得不往回收了收。

    是啊,比起為這番切中要害的說辭而惱怒,他們更應當在意的,是到底要對其如何反擊。

    暗指喬琰的流言不過只是在長安地界上傳揚,這本《昌言》卻絕不可能只放在了長安。

    按照喬琰掌握的那些印刷廠的效率,就算有運輸耽擱的問題,這些書冊還是應當已經遍布于北方了!

    ——————

    的確如他們所料,這當然不只是在長安出現了爆炸式的宣發兜售。

    在真正作為喬琰大本營的樂平,此書早已成為了人手一本的存在。

    下到學生,上到師長,沒有任何一個人被遺漏。

    就連結廬在太行山上為荀爽守靈的弟子都被人專門送去了一份。

    在這等毫無缺漏的撒網之中,早在劉揚和淳于嘉等人拿到那本昌言之前,一度被王允建議劉揚前去接觸的盧植就已收到了這份著作。

    雖已將這《昌言》往復翻閱了三遍,盧植還是看著那最后的一段話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只見得仲長統在那里寫道——

    琢磨珪壁,染練錫金,昭仁心于民物,廣令聞于天下,與諸君共勉。6

    盧植不由喃喃出聲:“這是清水見底,明鏡照心啊。”:,n,

    368. 368(一更) 重臨北宮

    昭仁心于民物,廣令聞于天下。

    施仁于民,教導民眾順應天時而為,才是這本《昌言》之中的真正主旨。

    盧植沉浮宦海數十年,也鉆研經文數十年,怎么會看不出仲長統這個后起之秀的真意。

    他說錯話了嗎?

    只怕沒有。

    自孝武皇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的理念便成為了兩漢奏書諫言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事實上這些天災與人事之間的關聯到底是否真有如此深厚,在撇開了主觀的意愿后看待,并不難發覺出端倪。

    就連孝靈皇帝執政的后期都不得不默認甚至推動了喬琰在和張角之辯中所用的說法,極力撇開天災和他啟用宦官掌權之間的瓜葛。

    那么再往前歷數開國之年,似乎也真如仲長統所說,那些有著得天命之說的英雄人物也不過是相爭上位的群雄之中的一員而已。

    與其說是天命所鐘助力了他的上位,還不如說是他所掌握的武力征服力量讓他得以實現這個目的。

    這話看似石破天驚,卻在本質上只是將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也便是天道與人事無關的說法在這數百年后重新提出來。

    當天下之主也好,做輔助國家平定的大臣也罷,都并不依靠于天道贈予,而在于能盡人事,用天道,授民事,順四時,興功業。

    喬琰自執掌并州,乃至于如今的九州之地,恪行奉守的不正是這樣的“用天之道”嗎?

    亂世之中,以盧植的智慧足以清楚地看到,人事的主動性本就在時局驅策之下被迫發揮到了極致,而其所帶來的回饋便正是對仲長統這一套說辭的有力證明。

    天下大旱,蝗災和大疫同行,依然有一番人事可為的應變之法,讓人何止是謀求到生存的路子,還有了朝著上頭攀爬的希望。

    這是叛逆嗎?

    不,這好像只是在寫實而已。

    而他所說的其余言論也實在沒有什么錯處。

    自上位者的盡人事衍生到民眾的順四時,無疑是給這些剛剛被開啟民智不久的民眾指點出一條更為理智清晰的前路。

    在這些腳踏實地而非空洞無物的表達里,絕不是在刻意引導著民眾對上位者做出何等指摘,而恰恰是讓能讓民生有望的賢明君主更為便捷地統轄民眾,杜絕他們被那些所謂的迷信蒙昧之言所惑。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面臨疾病的時候不當相信符水和求神這等虛無縹緲的東西,不再諱疾忌醫,而是遵從于醫者的服藥看診之言,那么就像是此番洛陽地界上的大疫一般,能在損失有限的情況下回歸到原本的秩序之中,絕不至引發黃巾之亂這樣的起義。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農事耕作之中,求祭土地社稷之神,將蝗蟲當做神靈使者,非但不能讓他們的田地增產,反而會讓他們遭受莫大的損失,只有區田法、溲種法、深耕添肥、鑿渠灌溉才能讓他們積攢下賴以生存的口糧,那么又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人死于饑荒。

    天時無常,人事有常的道理,也無疑能讓這些一度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民眾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而他所說的,在這等重歸公正、民生和樂環境里該當推行的官員處事之道,在盧植看來更沒錯了!

    過猶不及的道理,早在數位標桿之上做出了驗證,又何必非要對喬琰的越權和排場做出任何的指責。

    真正的仁舉并不在于非要讓自己過得極盡簡樸,而在于能想辦法讓人才得用,府庫充盈,在職權范圍內的俸祿讓自己過得體面并無不妥,做以權謀私走門路的事情那才該當重罰。

    可仲長統所要說的,何止是那一句“人實難得,何重之嫌”啊……

    若只看到這里便覺得他是在充當大司馬的口舌,那就是看輕了這位立足于民生庶務的天才!

    在盧植逐字逐句的鉆研中,尤為讓他覺得喬琰推行《昌言》有著勢在必行意義的,是仲長統在書中提議恢復井田制。

    不是對現有土地草率地做出改革,而是對重新修復秩序之中開辟的荒田先行試用。

    所謂“限夫田以斷并兼”,正是要讓開墾荒地后先收歸國有,再將其分給有能力種地的,而非是有條件占據土地的,以抑制這些新地上再度出現土地兼并。

    比起那句“豪杰之當天命者”,這才是一句真正的大膽之言!

    在喬琰推行這等舉措的時候,還打著要聚斂余糧開啟軍屯以備戰事的借口,也完全是憑借著她所掌控的強兵勁卒才能實現這樣的一點。

    可仲長統卻絲毫不加以收斂地將這一句話丟了出來。

    偏偏他說的下一段話又好像還站在上位者的立場上,將這一出言論給往回收了收。

    他說官員為士民之長,若不能對在其位的人給出合適的官職俸祿,不能令他們養家糊口,反而要因為他們的被迫求生之舉懲罰他們,那不就是把官職放在那里,像是擺放了個陷阱一樣等待天下的君子嗎?

    但若說這是仲長統的示弱便著實是低看了他。

    他不過是清楚地知道,在他所撰寫的《昌言》頂替掉那些世家經傳出現在千家萬戶的時候,他既是喬琰在此刻為自己選擇的盾也是一把尖矛。

    這把矛的頭號目標是那些非要歪曲天象之說的人,而不是……

    不是像一個刺猬一樣將所有人都得罪個徹底。

    目光長遠的人能看到蟄伏中的圖窮匕見,目光短淺的人看到的卻只是對于荒地的建議,也只看到那句“官吏憑借正當的途徑得到俸祿,百姓不會覺得他們奢侈;國家通過正當的途徑獲取積蓄,百姓不會覺得被壓榨而勞苦”的論斷。

    很明顯,這本《昌言》,著作者年輕,卻宛然像是個成熟的政治家拋擲出去的武器。

    盧植無從獲知喬琰到底在其中對其做出了多少結構上的調整,讓其變成了更為契合她的存在,可若是劉虞這位天子能將其利用得法,勢必能引領著大漢越發昌盛,誰也無法憑借著此書的發行便覺得這是她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但唯一的問題在,劉虞真的還有這個效仿其中言論,將其步步推行的精力嗎?

    轉入今年劉虞所表現出的疲憊,就算盧植遠居樂平,也能從那些傳入他耳中的言語里揣測出個大概。

    他也不免想到了在六月里劉揚找上他時候的場面。

    他不知道這位皇子到底為何便覺得,自己能因為劉虞的緣故坐在那個穩操勝券的位置上,在將喬琰前往長安請罪的種種表現和言語告知于他后,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或者說,他希望盧植能看在大漢危亡在即的面子上幫他一把。

    可到底還有沒有人記得,昔日他在黃巾之亂中樹立戰功,卻因為漢靈帝的猜忌不得不卸任軍權,坐在尚書令的位置上。

    漢靈帝駕崩之時,他為救駕而來,尊奉天子之命調動了北軍五校,卻因汝南袁氏意圖爭功的緣故被董卓驅逐出長安。

    為保全大漢尊嚴,他前往長安忍辱負重,一度受到性命的威脅,在他年事已高避居并州的時候,卻又被現任天子的子嗣意圖當做一個掀起風浪的幫兇。

    一面,是大漢的未來。

    一面,是黎民的未來。

    在眼前這本《昌言》的字字句句捶打間,盧植已經知道自己該當做出個怎樣的抉擇了。

    ——————

    不過像是盧植這般有此等明悟的人卻并沒有那么多,在這本書廣泛流傳于外的同時,也勢必會引發出眾多反對的聲音。

    但還沒等這些聲音傳遞到喬琰的面前,從洛陽的方向就已當先一步發出了一條消息。

    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一,仲長統會在修繕完畢的洛陽鼎中觀內,對這些意圖辯駁于他的人做出一番當面的回應。

    為何選在十二月初一,自然是為了讓其他人能有這個趕赴到場的時間,以免有人因為不能到場而有了何種微詞。

    如果說《昌言》的發表已經是一種正面的應戰,那么這一出補充的回應便更是坦蕩得驚人。

    以至于當這一日到來的時候,還未曾離開洛陽的劉協都覺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小心地開口道:“父親,我想……”

    養父并未阻攔,“想去看看便去吧,就算聽不懂,能漲漲世面也好。”

    劉協有些恍神地走了出去。

    他的養父顯然不知道,他并非聽不懂仲長統的話。

    所以他并不是去漲世面的。

    不知是出于喬琰的授意,還是仲長統在書寫《昌言》之時的確考慮到了要讓其傳播進千家萬戶的可能性,在其陳說之言里做過了去繁就簡的考量。

    那些看似悖逆打破陳規,卻在未曾正式進行那場辯駁便已經被劉協接受大半的說辭,都能讓他清清楚楚地明了其中的意思,也在翻看書頁的一瞬間給他造成了一場堪比狂風巨浪的沖擊。

    劉協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會被這場巨浪淹沒在重重海濤之下,還是能借力于這場怒風狂濤讓自己重新浮出水面。

    所以他必須去聽一聽那場一辯高下的較量。

    聽一聽……寫出這番石破天驚言論的人到底會在這場正式的陳說之中帶來什么。

    洛陽街頭有這等想法的何止是劉協一人。

    這些人或許沒有他這樣特殊且微妙的身份,但前幾日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流言甚囂塵上,甚至引發了洛陽民眾的同仇敵愾之心,被推到臺前的仲長統便如同是被推到臺前的一記有力回應,故而只是去為他撐一撐場面而意圖前往鼎中觀而去的都有不知多少人,更何況是還有渾水摸魚意圖看個熱鬧的。

    劉協的心中還有另外的一番糾結情緒,反倒是落在了后頭。

    這些在他面前攢動,越到他前頭的身影帶著奔走間交談的聲響,讓整座洛陽城市顯得與他在少年時期見到過的何其不同,就像是另外一處透著鮮活生氣的地方。

    但或許,早在喬琰接手此地的時候,這里就已經開始脫胎換骨了。

    一想到這里,劉協便下意識地朝著洛陽南北宮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晨光之中,有別于尋常建筑聳立于上的皇宮屋頂漂浮著一層金漆斑駁的顏色,大概是因為其間已有六年并無天子在內,無端少了幾分威嚴。

    劉協不無唏噓地收回了遠望的目光,將視線落回到了近處。

    也正是在此時,他忽然看到了兩個孩童的身影奔跑打鬧著朝著遠處的街巷中跑了過去,不過是一瞬的工夫就只能看到背影了。

    可也正是這個背影,讓劉協忽然腳步一頓。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

    昔年漢靈帝的大皇子劉辯因為出生在他前頭的皇子都已夭折的緣故,并沒有被養在皇宮中,而是養在宮外道人史子眇的家中。

    在還未曾被接回來的時候,漢靈帝曾經帶著劉協這個備受寵愛的小兒子出宮前去探視過對方。

    因何皇后希望憑借史道人的道術保護劉辯平安長大,便讓他效仿著對方身著道袍。

    劉協清楚地記得那身道袍的樣子,只因他彼時曾經身著微服隨同劉辯在那寄住之地周遭的街巷玩鬧過。

    彼時的劉辯和劉協都未曾想到過,他們所面對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未來,就像喬琰曾經在帶著鼎中觀中所寫策論面圣后聽到的那樣,這兩兄弟相攜而來拜見父皇,還有著一番兄友弟恭的表現。

    但隨著劉宏殯天董卓入京,劉協在董卓的扶持之下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此刻的洛陽城已讓劉協覺得有些陌生,以至于在這一刻出現的記憶中人影,顯得尤其的醒目。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個人影只是劉協所幻想出來的,明明他已是個身高腿長的少年人模樣,卻一直落后在對方的后頭一段距離。

    當他撥開人群疾追而前的時候,對方卻像是能輕易地穿透那些人,將他甩在身后。

    直到周遭的人群逐漸變少,劉協才終于拉近了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也正是在這個距離之下,他忽然看到那個穿著道袍的身影于跑動間晃過了一縷腰墜。

    那個腰墜他同樣在劉辯的身上見到過。

    可還沒等他再看清楚些那腰墜上具體的細節,那兩個孩童身影就在他的注視之下消失在了一道門扇的后頭。

    他連忙緊追而上。

    但行到近處他便發覺,這并不是一道尋常的門。

    在方才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兩個孩童吸引的時候,劉協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在追逐之間不知不覺地出現在了洛陽的宮城之下。

    他們跑入的,正是那洛陽北宮。

    在看清自己置身何地的時候,劉協甚至差點以為自己的確是出現了一點幻覺,而這幻覺已像是一出泡影一般與宮墻消融在了一體。

    倘若他還記得他今日的目的地,也還記得自己此刻要隱瞞舊日天子身份的話,他就應當在此時轉身離去,權當自己今日并沒有看到過這個奇怪的畫面。

    但鬼使神差的,又或許是因為今日他本就處在一個神思不屬的狀態下,劉協遲疑了一瞬,還是朝著面前的門扇伸出了手。

    這本不該當是一扇開啟著的門。

    在他剛抵達洛陽后此地的熱心民眾便提到過,喬琰在抵達洛陽后將北宮保持著停用的狀態,用以表達對昔日洛陽天子的遙尊。

    為了防止有人進入其中對此地造成什么破壞,當然也就應當將各處的門扇都給封鎖嚴密。

    可在他面前的這扇門,卻隨著他的用力而朝內打了開來。

    在門內虛懸著的門鎖當啷一聲徑直落在了地面上。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而入。

    這塵封了數年之久的洛陽北宮,也是他在即位天子后的住所,久違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n,

    369. 369(二更) 玉璽再現

    北宮啊……

    生活在這里的過往,對劉協來說絕不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光和七年的黃巾之亂讓漢靈帝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從北宮搬遷往南宮,為加重與朝堂之間的聯系,而北宮則徹底成為了后妃生活之地。

    彼時何皇后執掌中宮大權,因其兄長何進大將軍的緣故,即便是撫養劉協長大的董太后也為了避免矛盾發生對其退讓,劉協這個備受劉宏寵愛的皇子,地位便不免顯得有些微妙。

    后來,這里變成了他的所屬,卻也是董卓的所屬。

    當劉協踏足在此地的時候,這片似乎是被人收拾過拔去了荒草的宮闕雖已沒有了人聲,卻還是透著一股子讓他覺得遍體生寒的冷意。

    他緊了緊自己身上的棉衣,忽然對于自己來到此地生出了幾分后悔的想法。

    若非此地似乎是因洛陽地界上人手不足的緣故,并沒有留下看守,劉協幾乎想要拔腿就跑,以防有人在見到了他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后發覺了他的身份。

    然而正在他生出了對此地的畏懼之心,想要從此地退出去的時候,他忽然聽到在距離他不遠的一間院落內傳來了一聲金鐘聲響。

    那聲音稍縱即逝,就好像只是劉協的幻聽一般。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那是一道誠然存在的聲音。

    【你也不怕用這種方式將他引進來,會讓他以為有鬼神作祟。】系統嘀嘀咕咕吐槽道。

    喬琰站在遠處的樓閣之上,舉著手中的望遠鏡留意著劉協的動靜。

    這少年渾然不覺自己此刻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中,更不知道就連他先前看到的肖似童年景象都是出自旁人的策劃。

    但或許,這是因為這道注視著他的目光并沒有什么惡意,才讓這個向來敏感的少年人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而當這場對于他的交流發生在人和某個看不見的系統之間的時候,他也更不可能聽到。

    對于系統的這個問題,喬琰回道:“你錯了,他不會因為鬼神作祟而退去的,曾經在他身上經歷的種種,讓他很清楚一個道理,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絕不是神鬼,而是人心。”

    他曾經經歷過漢靈帝騙殺董重,以其命誘騙何進進宮將其誅殺。見過董卓入京后將何皇后賜死,將何進弟弟何苗剖棺戮尸,在朝堂之上行使其生殺予奪的大權。見過李傕在董卓的雄心壯志殆盡后奪權,將他這位天子當做自己的傀儡玩物。

    他此刻又怎么會還懼怕鬼神,甚至有可能是他大漢先輩的鬼神呢?

    在喬琰話音剛落的時候,系統便順著喬琰的視線看到,劉協辨認了一番金鐘之音傳來的方向,只遲疑了小半刻便重新邁開了腳步。

    他的確不怕鬼神。

    他此時已不在天子位上四年之久,倘若真是父皇泉下有知,對他選擇藏匿于山林放棄皇位的舉動有所不滿,想要奪去他的性命,他也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至于其他,他實在不覺得自己還有什么要被鬼神圖謀之處。

    八音之一的金鐘聲響和先前那仿佛記憶幻影一般的一幕,讓這位土生土長的大漢皇族子弟,只覺是有什么人在冥冥之中想要對他做出什么提示。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在四下里依然保持著的沉寂之中,劉協終究還是選擇踏入了那處院落。

    這洛陽北宮中的一草一木顯得熟悉又陌生,但當他來到此地的時候,踏著院中地面上的冬日薄霜,遠比數年分隔產生的陌生感更為強烈的熟悉涌上了心頭,只因——

    這正是他當年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準確的說,這是他曾經還是皇子的時候居住的地方。

    南宮就像是他剛抵達洛陽時候接觸到的那人所說,已經被翻新成了官員的辦事之所,而北宮這邊還維系著當年的模樣。

    洛陽南宮的一場大火燒掉了漢靈帝身為天子在死后僅存不多的尊嚴,而洛陽北宮在當年袁氏意圖救援劉辯而走燃起的那把大火里,也難免波及到了此地,讓這片殿閣上還覆蓋著一層被熏黑的顏色。

    劉協行到了門前,伸手推門而入。

    也不知道是因為被風雨和干旱的連年摧折加上年久失修,還是因為當年被火熏烤后殘存的影響,推門而入的時候,這門扇甚至險些脫落下來。

    劉協抬頭看了看門框,不知為何居然沒覺得這是什么處境悲涼,只覺出了幾分故地重游的趣味。

    經歷過險些吃不上飯的狼狽和數年間置身山野間的貧家生活,他已實在沒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或許是因為董卓被驅逐出境后,洛陽仍因歸屬于河南尹治下,在司馬防的管轄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看護,并沒有什么經由洛陽過境的人試圖從皇宮中尋找財貨而將此地搜刮一空。

    當劉協踏足于屋中的時候,越過并未經由過打掃的室內,竟還見到了書架上當年父皇送給他的一只木雕擺件。

    他將其小心地拿了起來,試圖拂去上頭的塵灰,卻發覺那些卡嵌在縫隙中的塵土已經淤積得有些深了,若要將其徹底清理干凈,只怕還得用水來洗。

    想到在他這舊日宮殿院落中的那口水井,劉協便握著這只木雕走回到了庭院之中,來到了那井邊。

    但他剛準備伸手去取一旁的木桶之時卻陡然意識到,這皇宮之中的水井是沒有打得很深的,這也就意味著,經歷了接連兩年的旱災,此地的水井應當早已經干枯了才對。

    他當即放下了水桶朝著水井中看去,果見這水井中已無倒映著天光的水色,只剩下了底下的一片干涸。

    在這水井的底部最為醒目的赫然是一支毛筆,乃是劉協當年不慎丟入水井之中的,如今隨著水流干涸倒是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種意外出現的舊日事物讓他本能地將目光多停留在了此地一會兒,也便是這倏忽之間的視線停頓,劉協陡然發覺這水井的底部邊緣好像還有個東西。

    那是一塊油布包,包裹著一個似乎是方形的物體。

    因水井之下的光線幽暗,加上那塊油布也是近乎于土色的,這才沒讓他在一個照面之間發覺此物的存在。

    油布包……

    劉協思前想后也沒記起自己有將這樣的東西丟棄在井底。

    按說此時的好奇心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一點多余的好處,他既未曾發現那金鐘之聲是從何處發出的,便應當直接轉身離去就是。

    但大抵是因為這出故地重游已隨著幼年時期記憶的一幕幕回現讓他對于自己所處之地有了幾分戀舊的情緒,他又遲疑了一瞬,還是決定將這包裹打撈上來,看看里面的底細。

    油布包隱約透露出的方形輪廓讓他直覺這不會是個尋常的丟棄之物,他從自己的臥房中尋找了一番,找到了一根鐵鉤,而后用還勉強能用的水井繩索將其垂掛了下去。

    要不是這幾年間的農戶生涯,劉協要成功將這個鐵鉤掛上那油布包的打結縫隙,而后順勢將其提起來,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好在,這份經歷的存在讓這個布包還是成功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當他的手放在這個積累了不少塵土的油布包一角的時候,他竟忽覺有幾分心悸。

    這靜謐的洛陽北宮之內一時之間只能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聲。

    “都到了這種地步了還遲疑些什么。”劉協自嘲地小聲說道,將手重新放回到了這包裹之上。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油布包之中并不是木盒,而是個鐵盒,還是個堪稱嚴絲合縫的鐵盒。

    不過或許是太過著急的緣故,這鐵盒上居然并未再裝上個鎖扣,以防被其他人打開。

    劉協小心地將這個邊緣有些銹蝕的鐵盒打開,隨后從中取出了個木盒。

    到了此刻,他先前還當是在查驗漢宮遺物的心情已經徹底變了,倘若有人能與他面對面而坐,便不難發現,當這個木盒入手的那一刻,劉協的臉色變得尤為嚴肅。

    他見過這個盒子。

    父皇還在天子位上的時候,劉協曾經在玉堂殿中見到過這個盒子!

    這是……那個裝有傳國玉璽的盒子!

    早在董卓攻入洛陽之時,那傳國玉璽便已經消失不見了。

    誰也不知道這玉璽到底是在戰亂中被什么人給撿走偷偷私藏了起來,還是在當年被父皇托付給張讓這等近臣后被他們藏匿到了個安全的地方,隨著張讓身死于邙山徹底消失不見。

    整整六年多的時間里,這個傳國玉璽始終沒有出現,這才讓那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固然都有著一套對方并非正統的說辭,卻都不能拿出自己才是大漢正統的證明。

    劉協本以為,可能等到天下重歸一統的那一刻,這個傳國玉璽都不會出現了,而是隨著洛陽再不復都城之名,就此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當他在漢中地界上以一個平民身份過活的時候,他甚至無比希望這個傳國玉璽千萬不要在一個不該出現的時候落在他那兄長的手上。

    但劉協怎么也沒想到,就像在做夢一般,他重新回到了這個“故居”,而這傳國玉璽竟然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不,不對,現在還只是個外殼而已,并不代表著這個木盒之中便裝著玉璽。

    可當劉協將這個木盒放在手中的時候,入手的重量讓他直覺這并不是個空盒。

    在打開木盒卡扣的那一刻,他的手甚至有幾分顫抖。

    木盒蓋子在他的面前掀開,露出了里面的那枚……玉璽。

    的確是玉璽!

    在玉璽之上因為邊角磕碰而出現的金質包邊,玉璽那上好的和田玉材質,這四寸見方的大小,還有那“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都與劉協印象之中的別無二致。

    在認出此物的那一刻,劉協甚至想著,他是不是應當將這東西重新放回到木盒、鐵盒以及油布包的三重包裹之中,將其重新放回井底,或者放到一個更加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誰讓這玉璽實在是個燙手山芋,他也早已不是大漢天子!

    但在這個念頭閃過的同時,他的心中也不由浮現出了另外的一個想法。

    為何這個玉璽會被藏匿在他還是皇子時候的居所之中?

    這是否是出自于父皇生前的授意,包含著對他的某種期許呢?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劉協便覺得倘若他將這個玉璽重新放到不見天日的地方,甚至讓其在隨后的數年里也無法被人知曉其所在,他就實在是個罪人。

    可他也難免在此刻質問自己,就算他本著不辜負父皇安排的想法將這個玉璽從此地取走,他又要將其如何安排呢?

    尋個機會將其交還給長安朝廷,讓劉虞得以手握傳國玉璽這個名正言順的天子神器,對著鄴城朝廷發出征討,進而讓這天下盡快重歸一統,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可若是將玉璽轉托給旁人來交付,劉協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的。

    由他親自來交付,又注定會讓他原本平靜的生活被打破。

    而由他來給兄長的“政敵”遞上一把刀,也讓他的心中說不出的抉擇煎熬。

    就在這左右為難之際,他竟忽然聽到了在距離他所在院落的不遠處出現了一列巡邏衛隊齊整的腳步之聲。

    劉協被驚了一跳,想都不想地先將這傳國玉璽用油布包包裹起來,揣進了懷中,隨后匆忙躲到了這院落的墻根之下,小心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讓他松了一口氣的是,那衛隊好像只是在洛陽北宮內的大道上定期巡查,并沒有打算進行什么深入的搜捕行動,更沒有朝著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們的聲音很快遠去,不多一會兒,在劉協所在的位置就已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了。

    他摸了摸懷中的這一塊突起,神情有一瞬的微妙。

    在將其揣入懷中之前的種種想法,都因方才那個突如其來的躲藏舉動,而暫時被壓制了回去。

    劉協在心中思忖,如果他突然發現了玉璽,是什么命中注定之事,那么將其帶走,說不定也是在得到了某種暗示的必然結果。

    與其糾結于此物的存在會不會給他帶來什么不必要的風險,還不如想想,若是他將這玉璽留在了此地,隨后讓其落在了個不該擁有此物之人的手中,他會不會為此而懊悔終身。

    既然如此,先將其帶走便是!

    他按了按胸前的藏匿之物。

    這數年間的砍柴捕魚制藥為生,讓他的體格身量看起來比起同齡人還要稍顯健壯些,那玉璽又是個稍顯扁平的存在,倒也很難被人看出是一個這般形狀的物事放在那里。

    心中不由安心了幾分后,劉協又朝著外間聽了聽。

    聽得方才便已遠去的守衛巡邏聲響再未出現,他便匆匆打開了院落大門,從他來時的那扇小門逃離了出去。

    直到他已站在了洛陽北宮之外,他才終于覺得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歸于尋常的跳動。

    不過想到洛陽南北宮之間過近的聯系,劉協還是不敢有所耽擱,飛快地朝著西面而去,先往附近街市人流更多的地方趕去。

    但顯然他的這些警惕擔心都是多余的。

    為了讓他成功從這北宮之中將傳國玉璽順利取走,喬琰早就以仲長統所在的鼎中觀需要有足夠守衛為由,將本應當戍守在此地的士卒給調走了不少。

    唯獨留下的一隊便是被劉協聽到了聲響的那幾人。

    他們還早早得到了喬琰的授意,不會經過那個藏匿了玉璽的院落,又如何有可能發覺劉協這個“意外”闖入之人,將其以擅闖禁宮的罪名給抓捕起來。

    “我果然沒猜錯。”望著劉協成功脫身的背影,喬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露出了個笑容。

    系統問道:【沒有猜錯什么?】

    她答道:“劉協或許并不適合于成為天子,在漢末這等群雄并起的環境中他也不是能挽漢室基業于將傾的天降帝星,但他是個合格的帝王后裔。起碼……他還有一份未曾因為過往坎坷便磨滅的責任心。”

    所以當這傳國玉璽出現在劉協面前的時候,他會選擇先將其保留下來的。

    這便是喬琰為這份被交還回來的傳國玉璽選定的去處。

    六年多前的董卓之亂中,喬琰攻入洛陽,在南宮搜尋劉辯和袁基下落的時候,意外從南宮中找到了被張讓藏匿起來的玉璽,但因她和種田系統的交易,這枚玉璽被充當了交易的籌碼換給了對方。

    對于當時的喬琰來說,傳國玉璽的存在與雞肋無異,甚至可能像是歷史上的袁術一般,因為此物的存在招惹來麻煩。故而將其交換出去,讓其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并為她換到一筆可觀的種田經驗財富,是個絕對劃算的買賣。

    事實證明,她的這一筆交易也并沒有做錯。

    她從并州地界上的快速崛起,既和打痛了北邊草原上的鮮卑勢力,令并州先處在一個安定發展中的局面有關,也和農業的變革讓她積累了一筆不可忽視的前期財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當她所掌握的土地面積日益擴張后,這種依然受益的經驗便以幾何倍數增加著其所能造成的影響力。

    在這份收益面前,即使這個送出去的傳國玉璽自此丟失,對于喬琰來說也不能算有太大的損失,但顯然,能提出將玉璽作為交易籌碼的種田系統宿主,就絕不可能是個庸才。

    甚至還未曾等到她們原本約定的這個十年之期,她就已經將玉璽給交還了回來。

    按照她在送歸玉璽的時候所說的那樣,一個真強大到了一定程度的君主,并不需要依托于玉璽來決定其正統性,充其量也就是將其當做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或許她指著一塊石子說這是玉璽,也會有人對這說法做出認可的。

    而現在,她這高筑墻廣積糧的策略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飛躍,這枚傳國玉璽便可以歸還回去了。

    這枚玉璽是在兩個月前而重新回到喬琰手里的,于是她也當即決定,在這《昌言》現世于四方的同時,也讓此物重見天日。

    現在它如同喬琰所希望的那樣落到了劉協的手中,這出安排便已算是完成一半了,也讓她原本準備好的其他備選方案都不必一一出場測試,無疑是個好消息。

    系統倒是還有幾分擔心:【你等了這么多年才將這傳國玉璽重新等回來,就真的放心它被放在劉協的手中?】

    那可是曾經的天子啊!

    天子并上玉璽,在漢朝眾人的認知之中,這簡直就和天命所歸沒有任何一點區別。

    ——仲長統才說了并無天命之說,大概也沒什么用。

    “我當然不放心。”喬琰給出了個讓系統都有點意外的回答。

    它還以為喬琰做出決斷做得如此果決,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放心才對。

    但它緊接著便聽到喬琰說道:“可你別忘了,劉協并不是孤身來到洛陽的,在他的身邊還有我的一位好幫手。數年間的羈絆,已經讓他不可能一句話都不說地便抱著玉璽不告而別;他所接受到的種種消息里,我也依然是他若要選擇一人投靠情況下的最優選;更何況,我既已知道他身處洛陽,又為了讓他來到北宮安排出了這樣的戲碼,怎么會放任他在我未曾察覺的情況下逃離。”

    劉協的養父不會背叛她,因為他們本就是她在中平二年間讓褚燕帶著薯蕷前往中原地界貿易中帶回來的流民,他們告知劉協的“早逝兒子”也在完成了樂平書院的就讀后在她麾下的一處工廠里領了個職務。

    無論是看在救命之恩還是兒子前途的份上,他們都只會繼續扮演著這個養父母的身份,直到喬琰說可以終止的時候。

    劉協也不會突然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除非他忽然有了飛天遁地的本事。

    那她此刻所做的,也不過是將玉璽從井里換到另外一個儲存地點罷了。

    既然并不是失去,又有什么必要讓自己覺得煩擾。

    【可這只能確保玉璽不丟,現在也順利地交到了劉協的手里,并不能確保手握玉璽的劉協會嚴格按照你所希望的樣子行動吧?】系統追問道。

    它自覺自己的這個問題提出的并不算錯。

    劉協畢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甚至是個被漢靈帝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大漢天子。

    喬琰可以讓他在未曾防備的情況下讓他多出了一對養父母,也讓他隱居山林多年不出,像是李傕早已在多年前就謀害了他的性命,讓他自此銷聲匿跡。

    但這只是限制了他的人際關系和他的去留,卻不能讓他的思想也和喬琰完全同步,讓他在手握玉璽的同時也變成一個提線木偶。

    可能是因為和喬琰相處久了的緣故,系統已隱約猜到了幾分喬琰打算讓劉協來擔負起的角色,但……就像它所擔憂的那樣,劉協為何要幫她完成這出大戲的落幕呢?

    “為何不能呢?”喬琰反問道。

    先前的那句“不放心”她說的果斷,現在的這句“為何不能”,同樣讓人毫不懷疑她將話說出口的那一刻的信心。

    她望著下方的北宮院落宮室,神情凜然,“我若是連劉協這個已被潛移默化熏陶數年的存在,都不能說服站定在我這一邊,我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僭越稱帝之舉!”

    系統:【……】

    這撲面而來的肅殺決絕之氣讓系統頓時一怔。

    可她說的的確不錯。

    她要說服的,從來不止是一個劉協,也不會止步于一個劉協。

    既要篡奪大漢的基業,她又怎能讓自己麾下的子民還有第二個選擇呢?

    如今的劉協,在卸掉了身上的帝王身份后,便可算是這子民之中的一員。

    至于她能否做到這一點……

    反正它這個系統連培養出個天下第一謀士都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經驗,對于這等劍指帝位的宣告,想不出什么反駁之言也是理所應當的。

    在卡殼了好一瞬后它回道:【也對,你握著那傳國玉璽的時候,已經不會減氣運數值了。】

    兩個月前玉璽回到喬琰手中的時候,和當年她剛接觸到玉璽的時候已大不相同,就連系統的內置氣運判定也不再認為,以她此刻所擁有的地位,手持傳國玉璽會是什么令她大難臨頭的舉動。

    它甚至很乖覺地將氣運又往上蹦了五點。

    那么對于這傳國玉璽的安頓和正式出場的方式,她又怎么會心中沒數呢?

    在這樣的局面下,系統覺得自己很難不稍微同情一下抱著玉璽離開洛陽北宮的劉協。

    一個天子以這樣的方式被人操縱著,實在很難說是不是獨一份的可悲。

    可它又很快想著,它有什么好心疼劉協的。

    就像喬琰一度在跟郭嘉的談話中說的那樣——

    在這時代的洪流中,只有可能有一個站到最后的勝利者。

    別人會不會是姑且不論,起碼劉協不會是。

    ——————

    而此刻,這個注定不會是勝利者的存在,已經站在了洛陽南郊鼎中觀的人群之中。

    在離開北宮之后,他原本想先尋個地方將傳國玉璽給藏匿起來,又想著此刻的洛陽有著不知多少民眾往來,冬季來臨又到了重新翻騰土地的時候,誰知道會不會被什么人將玉璽重新從土里刨出來。

    那他將其從北宮中帶出的舉動將變得沒有任何的意義!

    若是先將其放回到長安城中的暫住之地,劉協又無法對養父解釋,他到底為何在明明說要去看仲長統的鼎中觀一辯后,半道上又轉回家了一趟。

    那還不如裝作他并沒有往北宮走上一遭,他此刻也沒有懷揣著這樣的一件天子信物,以若無其事的姿態直接前往圍觀。

    玉璽緊貼著胸膛所帶來的觸感,讓劉協身在人群之中的時候也多了幾分安心。

    沒有人會想到,他這個在相貌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甚至可以說是有損的人居然會是昔日的天子。

    更不會有人想到,他會帶著玉璽出現在這樣的一個場合之中。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遠處搭建的高臺上。

    十一年前喬琰在鼎中觀里的策論之書,只現于許劭、陳琳、王謙等人的面前,令彼時身在觀外無緣得見之人不免為之遺憾。

    可如今的喬琰已是權傾天下的大司馬,絕不可能再參與到此等活動中一爭聲名。

    但此刻由她所準允印制的《昌言》撰寫者出現在此地,應對行將到來的種種質疑,又何嘗不是一種呼應。

    這一出高臺搭建以對群雄的姿態,倒也可算作是全了當年遺憾。

    “那便是仲長公理?當真是好年輕!”

    劉協聽到他身邊有人議論道,旋即朝著高臺之上望去,正見一青衣廣袖的年輕人已站定在了那里。

    雖因相隔一段距離,讓劉協無法看清對方的相貌,但誠如周遭之人所說,在他這風姿氣度中所展現出的,分明是一派年少傲氣,以至于讓人覺得,他和那成熟老辣的政論著作顯得何其格格不入。

    可一想到此人或許是經由喬琰的授意這才被推到臺前,眾人便不免想到,將近四年前,喬琰以十九歲的年齡登臨大司馬之位,竟顯得這少年人的舉動并沒有那般難以理解。

    周遭一瞬的啞然無聲間,仲長統朝著左右各自俯身行了一禮,朗聲開口道:“在下不才,敢以《昌言》十余萬字,請諸位指教。”

    成功將昌言修訂完成,又以印刷的方式推廣出去,還遠不到他松懈的時候。

    就像他和喬琰所承諾的那樣,他既為自己取字公理,便勢必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種種根基之上,與愚昧之人一辯高低!

    也一證公理所在!:,n,

    370. 370(一更) 辯駁群才

    “說是說的在下不才,但他這表現可一點都看不出謙遜的意思啊。”禰衡朝著臺上望去,自覺自己從仲長統的表現中實不難看出他對自己今日一辯群雄的底氣。

    “聽說早年間戲別駕在樂平書院見到他游學至此的時候,看起來還像是個內斂拘謹之人,大約這就是才氣自現吧。”楊修回道。

    按說這兩位此時都該當在長安才對。

    但楊修剛往鄴城走了一趟,照例是打著關照老父親身體的旗號,實則是將一批《昌言》帶到鄴城,以分發伴手禮的由頭給送了出去,可把袁紹這個做舅舅的給氣得夠嗆。

    偏偏他還拿楊修沒點辦法。

    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呢,楊修只是來走親戚的又有什么錯?

    何況在袁紹拿到這本著作后,便也難免預備看起了司隸那頭的樂子。

    如果說此前因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已經讓袁紹著手在發酵流言一事上推波助瀾,那么這本《昌言》的問世,就是讓袁紹越發堅定了要趁著這場在長安朝廷內部發生的動作,將喬琰以朝堂斗爭的方式拉下馬去!

    不過在他能做出什么有利于他的舉動之前,楊修就已經完成了在鄴城的書籍傳播工作,隨后施施然地離開了鄴城。

    他途徑洛陽之時也正是這鼎中觀中對于《昌言》發起論辯的時候,想到當年他那年少輕狂,將喬琰邀約前來一斗的表現,楊修便忍不住前來看個熱鬧。

    至于禰衡,按照他和楊修的說法,他是因為在長安城中沒甚樂子可看,這才來到此地的。

    大概是因為他當時在街頭直接將淳于嘉給氣了個吐血,以至于長安城中此番對喬琰說閑話的都繞著他走了,唯一一個能跟他當街對峙不落下風的虞翻還是個混不吝到連自己都罵的存在,讓禰衡沒少語塞到不想說話。

    一聽洛陽這邊有新的辯論可看,禰衡想都不想地趕了過來。

    “才氣自現還是厚積薄發可不好說。”禰衡嘀咕道。

    臺上的仲長統給他的感覺并不像是個純粹被喬琰推舉出來充當傳聲筒的存在,但和他禰衡的這種狂放又顯然有些區別。

    這才有意思。

    以喬琰的脾性,也絕不會讓一個可能會被人給輕易駁倒的存在出現在此等公開的場合。

    比起看到這位一朝成名的年輕人就此折戟,禰衡也更樂意于看到對方在這里一展身手,將那些個意圖將他這《昌言》之說踩進地里的人給氣出好歹來。

    可惜的是,就算喬琰將這個鼎中觀之會的時間敲定在了十二月之初,有些置身偏遠之地的存在還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抵達,今日出現在這里會對仲長統做出發難的,不是得到過長安城某些人授意的,便是在洛陽地界上未曾被喬琰啟用、又不滿于昌言中說辭的。

    禰衡忽然開口道:“我看到了個熟人,去打個招呼。”

    楊修還沒來得及做出阻攔,便見禰衡已從人群之間擠了過去,行到了個中年男人的身邊,頗有社交悍匪架勢地和對方搭上了話。

    楊修可以確信自己并未看錯,在禰衡出現在對方面前的那一刻,那家伙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么一變,也讓楊修認出對方身份了。

    建安元年五月由大司馬頒布推行禁酒令之時,曾經將司隸和南陽等地的豪強世家給聚攏在一處,做出詔令的宣讀,一面以烈酒的高超釀酒手段做出打壓,一面又將醬油等物作為利益交換的籌碼。

    在她將所有的條件說出之前,有個朝著她發難的便是眼下被禰衡找上的那位了。

    中牟任氏子弟。

    “足下是經由了一番進學,此次要重新來大展身手了?”禰衡一副正兒八經發問的樣子,朝著這任氏子弟問道。

    對方下意識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說笑了,不過是來見見大場面的罷了。”

    他當然對《昌言》之中的說法不滿,當年他能對著喬琰說出,他們這些豪強收容民眾為隱戶,是在為長安城分攤掉流民齊聚所帶來的壓力,解決他們的就業生存問題,眼下也依然是這般心態。

    但看看仲長統在這本書中是如何說他們的!

    他說他們是“財賂自營,犯法不坐”之輩,手中的權柄合該進行一番削減。

    要不是眼下仲長統已經被喬琰的部從給嚴密保護了起來,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容易被聯系到他們的身上,他是真打算給對方個好看。

    可這種話對著站在同樣利益訴求立場上的人,任翊可以坦蕩地說出來,甚至在背地里斥責幾句,難怪喬琰會選擇和兗州喬氏之間完成立場上的切分,就算她當時沒有獨立出來,在她做出這等舉動后,別管她是不是當朝大司馬,兗州喬氏都該當將她從族譜上除名——

    對著禰衡這家伙,他卻不能說。

    他也確實沒有上臺與仲長統相爭的打算。

    河南尹地界上因洛陽昔日曾為天子居所,累世公卿、財貨盈門之家可不在少數。

    這些名門之間又各有聯系,想出言將仲長統給鎮壓下去的可不止一個兩個。

    何必非要他再行上臺呢?

    倘若被仲長統將三四年前的事情給翻出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說道,他還覺得有些丟臉呢。

    他這話剛說完,便見有個年輕人上了臺。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打算先試探試探仲長統的本事,便先讓個與他差不離可算是同齡的過來交涉。

    可這年輕人剛出言開口通報家門,自稱出自杜陵黃氏,便已聽到仲長統問道:“杜陵黃氏?可是建成侯后裔,門庭子孫為吏二千石五六人的杜陵黃氏?”

    “不錯。”聽到仲長統提及歷經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一度擔任丞相的建成侯黃霸,這年輕人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幾分驕傲之色。

    世家名門大多講究傳承,如杜陵黃氏這般傳承了二百多年的便可算是身家淵源上佳的存在了。

    而他這位作為代表登場的,人雖年輕,卻已早早在郡中察舉孝廉,遲早也要往長安去過一過那弘文館的路子。

    但仲長統又哪里是要跟他討論什么家學淵源的,見對方居然都沒從他的話中聽出嘲諷之意,反而覺得這是往來交談間自報家門的表現,他不由冷笑了一聲說道:“昔年王莽篡政,杜陵黃氏所襲爵位被取消,光武興復,本為嗣爵重啟,再臨天子堂上之時,偏杜陵子弟不思進取,懷抱名門尊榮,守農舍塢堡,得安樂富貴,徒追憶往昔,固步自封而已。”

    “其中意圖求變者倒也有那三二人,百八十年前轉居酒泉,成為郡中大姓,大漢不能治邊陲,便令地方人治理河西四郡,于是酒泉黃氏割據郡縣,驅逐長官,終登太守之位。君侯執掌涼州,沉潛隱忍數年,終于將那酒泉太守黃衍鏟除。”

    此事還就是在近來發生之事!

    因涼州地處偏遠,河西四郡又為烏鞘嶺所隔絕,這酒泉之變和河西豪強隨著徐榮、馬騰等人地位鞏固而遭到的第二輪打壓,都還沒傳入中原來,以至于當從仲長統的口中說出這消息的時候,這杜陵黃氏子弟驟然一驚。

    什么情況?什么叫做將酒泉太守黃衍鏟除?

    仲長統卻絲毫也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已接著說道:“敢問兄臺,你等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將以何說我?”1

    好一句“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

    杜陵黃氏近年來的確少有子弟有官職在身,或者說,就算是有的話,也絕不能算是出挑的。

    可就算是這樣的存在,也依舊役使成百人為仆從,衣著多有逾制之富貴,說是竊居龍章之服,當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驟然聽到這樣的指摘,又忽然聽到酒泉分支遭到了鏟除的打擊,這年輕人哪里還能對仲長統做出什么問責,甚至都沒開口發出什么質問,便已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下臺逃離。

    眼見這樣的一幕,身在臺下的任翊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他就說像他這等有“案底”的還是先不忙著跳出來的好。

    可他朝著臺上看去的目光里依然沒有多少敬畏之意。

    仲長統可以用這等身家背景之說,將杜陵黃氏子弟這等存在打壓下去,甚至讓對方無暇對他的策論本身發起指摘,卻不能將這套邏輯盡數套用到所有的對手身上。

    畢竟——

    “他不能說你,不知我能否為之?”

    那黃姓子弟的背影都還沒有從眾人的視線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仲長統不疾不徐地朝著對方行了一禮,“種潁伯自然可以。”

    “素聞潁伯先生昔日為宛縣縣長之時,因南陽郡吏于休沐之日游戲市井鄉里,為百姓所患,必下車公謁,與之交談,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違之人。品行操守與言辭犀利,均可算是當世翹楚之人。敢問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長統的這番解說陳詞,讓種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臉上原本緊繃的神情稍稍松弛了幾分。

    洛陽種氏,仲山甫之后,實可算是名門。

    而種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奮勇登場的家伙一般無甚本事,只靠著先輩之遺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為政能吏的名聲,累升到光祿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長統所說,他是沒什么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么當庭辯論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但身在臺下的楊修卻直覺,仲長統此刻對種拂的客氣,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鋒芒畢露的態度。

    他朝著和任翊搭話結束走回來的禰衡比劃了個口型,說的正是“光祿大夫”四個字。

    光祿大夫可不是什么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禰衡給氣吐血的淳于嘉,不就是在光祿大夫的位置上嗎?

    也難為種拂能在此時從長安請了休沐假期來到洛陽,找仲長統的麻煩。

    種拂并未聽到臺下這兩人意味深長的交流,他只是朝著仲長統說道:“我想與足下探討探討為政之道。”

    這話之中的挑釁意味不是一般的濃厚。

    要知道,仲長統年不過十八,尚未正式進入官場,種拂要同他說說為政為官之道,無疑是想先從對方的薄弱之處著手。

    仲長統面不改色,朝著種拂伸了伸手,“愿聞其詳。”

    種拂說道:“我見你在昌言中說道,好節之士,推辭爵位封賞,恪行茹素簡樸之道,雖有清邵之名,卻實為矯枉過正之舉。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員行其道,盡其職。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標桿,也當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從政之履歷,何敢有此斷言,令昔日懸魚太守之善舉,竟為足下所稱不當為之舉?”

    種拂的這話一出,當即有人在臺下叫好。

    是啊,若說非要讓官員吃飽了飯才能做事,又何必推舉什么為政清廉呢。

    仲長統又誠然沒有當政的履歷,他提出這樣的說法,難保不是頭腦一熱之間想出的。

    可仲長統的回答卻讓在場的眾人驚掉了下巴,“不瞞潁伯先生,我是從您這里得來的結論。”

    種拂怒道:“你莫要在此開我的玩笑。自我為官以來,從未多收一絲一毫的法外之財,歲俸只有少領的,未有多領的,如何便是你這番言辭的例證?”

    仲長統笑了笑:“我說的是您的祖父和父親,昔日您祖父為定陶令,積攢余財三千萬,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曉,這筆財富之中有經商所得,有貿易往來的抽成,還有除當地為富不仁者所得,也并未被你種氏據為己有,你父景伯為官之年,將此余財賑恤宗族及邑里之貧者,活民數千,于是得以于延熹四年遷司徒之位,名臣橋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親舉薦,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馬追憶祖父往昔,多對種景伯有所稱頌,難道這并未是應和我之言論的絕佳典范嗎?”

    種拂怎么都沒想到,仲長統居然會在這辯駁之詞中,直接將他的祖父和父親給拖了出來。

    大漢極重孝道,種拂若是對仲長統之言有所駁斥,是否就是在對他祖父和父親的做法有所質疑呢?

    他說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長統是在與他做出一番詭辯之說,他也絕不能在此時再多說了。

    更何況,他還沒同他父親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種拂當即告辭離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換了個人。

    這位倒是也乖覺,政治上的東西,種拂都沒能對他做出什么批駁,他自忖自己的本事還不如種拂,更不該在什么不一定能爭辯得過的事情上僵持,還不如來說說另一項在昌言中貫穿的結論。

    仲長統不看天命。

    他問道:“我見足下在書中寫道,人事為本,天道為末,敢問有此一言可是在說,圖讖、秘緯、天文、洛書、風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學,連帶望氣、占候、推步之術,均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時鉆研易學者以樂平書院鄭康成為首,莫非足下是連對方所觀之物也不覺為真?”2

    仲長統回道:“矯枉過正,官場如此,天道人事之說也如此,上洛臺氏精于此道,卻也不必給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憐之說流傳過盛,以至于兆民呼嗟于昊天,貧窮轉死于溝壑者不計其數。昏聵之君權移外戚,寵被近習,令為惡之宦者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貪殘牧民,然陰陽失調,三光虧缺,蝗蟲并至之時,為之問責的卻非宦官,而是三公,以為上應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勝天之言,方令蝗蟲得除,民生興復。”

    “易理洛書之言自有其道,不過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閣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說之物,再來駁斥不遲!君不見百姓之苦耶?”

    那臺氏子弟朝著周遭一看,當即見到了不少朝著他怒目而視之人,頓時往后退去了一步。

    而緊隨其后的開封鄭氏鄭渾也并未從仲長統這里討到好處。

    他問詢仲長統那井田制在荒地的重啟并無先例可用于佐證,這也并不像是先前種拂的那等情形,他對此又要做什么解釋。

    仲長統回道:“作有利于時,制有便于物者,可為也。事有乖于數,法有玩于時者,可改也。故行于古有其跡,用于今無其功者,不可不變。變而不如前,易有多所敗者,亦不可不復也。”3

    創新有利于時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滿足時效了,那就變。

    要是變了還產生弊端,那就恢復或者調整!

    要是連嘗試都不去嘗試,那才要招致終身的遺憾了!

    仲長統看著面前臉色慘淡的數人,又朝著臺下眾人看去,問道:“不知,還有誰人欲與我言說一二?”:,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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