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 381(二合一) 誰是叛逆
那原本就是從喬琰的手中發出的奪命一箭。
她雖還在這縱馬馳騁的行動如風之間,但箭術上的造詣足以讓她在射出這一箭的時候精確無誤地命中目標。
而這自高處跌墜而下的一摔,更是讓他絕沒有了生還的希望。
眼見這樣的一幕,劉備不覺怔楞在了原地。
王允……死了?
對他做出了這等除賊復漢宣言立場拉攏的王允,就這么死了?
這絕不是劉備怕死,才讓他在此刻感到了什么計劃失敗即將遭到清算的恐懼。
甚至在方才親自與喬琰對峙交手之時他還想著,倘若他不得不在這樣一個似有不妥的場合下與喬琰為敵,便是當真死在了她的手中也無妨。
可當親眼看到王允在這一箭襲來的殺招之下墜下城墻而亡,劉備卻無端生出了幾分從不真實感里回歸現實的荒誕。
就好像是在這一刻,這出謀劃的居中樞紐倏忽斷裂開了一半,也將劉備此前那些用來說服自己接受這計劃并無問題的自欺欺人,都隨著這樣的一出摔墜而顯示出了其最赤裸真實的模樣,也讓他終于看清了這出圍殺的真相。
著火的宮城,混亂的內庭,殞命的公。
這是他眼前所見的東西。
也正是這些聲音和畫面,讓這出幼稚的將人誘騙進宮而后除賊的戲碼,在這一摔之間支離破碎。
這還并未結束。
劉備眼看著那些喬琰的親衛像是她和呂令雎所做的一般,飛速地穿過了那火勢依舊未曾停息的宮門,像是和他們被分割在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
而在那火勢又陡然加劇的烈焰吞吐之間,竟忽然傳出了一陣滋滋的聲響。
火花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安的跳動。
劉備的直覺讓他陡然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危機感,他連忙高呼了一聲“后退”。
和他之間的極高默契,讓關羽在聽到這指令的一瞬即刻拉拽著韁繩縱馬回頭。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并沒有出錯。
甚至還未曾等到他們退出兩步,那城門之上埋藏著啞火炸藥的位置,便忽然炸裂了開來。
劉備此前還不知道,為何王允說什么,就算他們沒能在宮城之內將喬琰給解決,在這城門之上也還有著一個對她的致命陷阱,必定能帶來一出令人逃無可逃的打擊。
在并未親眼見過火藥效果的時候,誰也無法想象,這東西居然能讓堅固的磚石灰飛煙滅,能被用來炸開鐵礦的礦脈,更能帶來一種用堅固的盾牌也難以阻擋的沖擊。
而雖有樂平月報對于揚州地界上火藥的初登場做出解釋,大多數人也不能理解,為何蔡昭姬會在撰稿之時用“變革”二字來形容此物。
但在這轟鳴聲響中,劉備見到了。
在此刻位處于城墻另一側的華陰守軍、金吾衛隊伍,連帶著被動靜吸引過來的皇甫嵩,甚至是距離宮城并沒有多遠,在這段將喬琰從宮墻之內接應出來的時間里抵達此地的百姓,都驚愕難當地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那原本還經歷過了一番加固的宮城城門,隨著那數額龐大的炸藥被引爆,在一種駭人的沖擊力作用下爆裂開來。
如果說那震耳欲聾的聲響已讓人恨不得讓初見此等景象的人奪路而逃,那么這隨后的宮門垮塌一幕,便是讓人只覺自己也成為了那碎石煙塵之中的一部分,一旦當真置身于其中,唯有四分五裂一個結果。
長安已安定了四年半之久了。
這種安定也讓這一刻的動亂驚變和可怕場面,給人帶來了一種更加難以言喻的驚惶。
其實別說是這些驚見這一幕的圍觀之人,就連比喬琰慢上一步沖過城門的典韋等人在回頭朝著那爆炸的方向望去之時,都感到了一種心有余悸。
就差一點啊。
倘若王允他們能將這火藥提早一步點燃,又或者是火藥的穩定性能得到保障,讓其威力最大的一出爆炸恰好在喬琰她們經行而過的時候被觸發,那即便是喬琰有著何種鋼筋鐵骨,也穿戴著上好的鎖子甲,都絕不可能從中逃出生天。
迸濺的磚石甚至在此刻將這城門都給變成了堵塞住的一片狼藉。
從喬琰的那頭看得不大分明,從劉備這邊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一片磚石被那驟然間迸發的力道給掀飛了出去,直接將從城頭摔墜下來不遠的王允也給掩埋了進去。
那原本是他給喬琰選擇的結局,卻在此刻成了他死后也不得安寧的歸路。
直到過了良久,這爆炸的余波才徹底平息,讓這長安內宮的宮門回歸到了平靜。
可再朝著這城墻看去,又哪里還有先前雖簡樸卻也自有一番氣派的樣子呢?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樣的斷壁殘垣場面還是王允等人的舉動更能帶給人一種心緒激蕩的啞然,在周遭的一片寂靜里,只有間或從上頭滑落下來的流沙,還在發出著兩聲撲簌簌的聲響。
這就讓喬琰此刻開口說出的話雖不算大聲,卻也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這才是……赤氣貫紫宮。”
她這話一出,頓時將眾人被那出爆炸給吸引過去的注意力給重新吸引了回來。
這個解釋……這個解釋乍聽起來荒謬,可再一細想居然還真是這么回事。
王允在那城墻之上的種種表現,足以讓晚一步到來的皇甫嵩都將眼下的情況猜出大半來。
他在做什么?
他在冒著叛逆之罪的名頭,也要將喬琰給圍殺在此地!
這等瘋狂到了要在最后點燃了炸毀宮門火藥的舉動,已讓人毫不懷疑一個事實,倘若這長安城中有什么人,會將去歲十月里那“赤氣貫紫宮”的天降異象給直接推諉到喬琰的身上,王允必定在其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或者說,極大概率就是他做的。
可所有人今日眼見的種種里,又哪里是喬琰在做這冒犯于王庭尊嚴的舉動。
她在數年間的行事也絕稱不上是凌迫天子。
王允卻不同!
他是實打實地便在進行一出近乎于逼宮的舉動。
從鮮于輔這位衛尉居然會被人給禁錮看守在府中,便已不難讓人猜到,王允、劉揚連帶著鮮于銀的舉動,都絕不可能出自天子的授意,否則效忠于劉虞的鮮于輔不會成為需要被他們看管起來的存在。
而當宮城的城門在火藥的作用下被炸裂垮塌的那一刻,就如同當年袁術縱火焚毀洛陽北宮城門的那一刻,大漢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體面在此刻更是蕩然無存。
王允他哪里還將天子當做一回事!
無論他做出此等行經的初衷,是否只是想要將喬琰這個大司馬給剿滅,但在此刻的事實面前,他所謂的“在做應該做的事”并不能解釋他的行為,也掩蓋不了種種舉動之下的僭越!
這讓喬琰在并未得到劉虞詔令的情況下將王允給擊殺,都算不上是越權的舉動。
誰叫她這大司馬的位置,的確凌駕于王允的司徒之上!
赤氣貫紫宮……
這燒在長安內宮宮門之上的大火和隨后發出的爆炸,如何不能在其所展示出的顏色上該當算是赤色?
而這出發生在宮闈內院之中的驚變,伴隨著此刻天子劉虞的安危不知,又誠然是對天子居所的威懾。
固然在昌言之中都已說過了,天象之變不必聯系到人事的變化上,可一想到喬琰此前面對著的無端指責,她此刻將這句話給還了回去,竟只讓人覺得大快人心,而不是什么在人死后都不將其放過的落井下石。
何況她顯然也并未被這出王允身死的結果混淆此刻的重點。
不過是須臾之間,她就已經讓自己從這喃喃自語的感慨之中回過了神來,當即伸手朝著那城頭指去,“將皇子揚拿下,問明他們手中到底有多少火藥,絕不能讓此物還有潛藏!”
皇甫嵩也陡然心中一緊。
被喬琰在朝堂上說起過的火藥出現在了王允手中,已經是一出意外,想想王允是想要讓此物成為阻斷喬琰最后退路的存在,那便絕不可能只是設防布置在這一處城門。
若是其他地方的火藥被引燃,誰知道會不會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假使有人趁著宮城防備的松懈將其順走,那就更是個大麻煩!
而要拿下的又何止是劉揚一個。
皇甫嵩只覺自己這個太尉,實是因這幾年間喬琰將該做的事情都給包辦了,加上年齡日長之后的精力不濟,居然沒留意到這樣的一出結盟叛逆之事,簡直是天大的失職。
喬琰將劉備從徐州地界上擒拿,隨后送到長安,對她來說需要負起的責任便已不剩什么了。
無論是劉備關羽等人能參與到此刻的行動之中,還是鮮于銀這個做都尉的能將其兄長扣押,都得算是皇甫嵩的責任。
在從先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又聽到了喬琰開口的這一句安排后,皇甫嵩也當即出聲喝道:“將逆賊劉備、鮮于銀也給我拿下!”
隨著這兩道指令,無論是太尉府所屬的部從還是喬琰的下屬都快速朝著這被磚石堵塞的宮門沖了過去。
這后續的一出爆炸讓這些穿過碎石縫隙的士卒都不由咋舌感慨,若非喬琰氣運驚人,王允等人的火藥居然是以此種方式存在,只怕方才的那句“大司馬”的呼喊里真要帶上對喬琰的痛惜了。
可他們又哪里知道,早在喬琰抵達長安的時候,為了防止王允還能拿出什么讓她都來不及防范的殺招,防止左慈在對她已有承諾情況下還做出了什么陽奉陰違的舉動,防止出現其他不可預知的意外,比如炸藥走火之類的情況,在跨過那長安城城門的同時,喬琰也對著系統做出了一道指令——
將這數年間積攢下來的屬性點,全部加在氣運之上。
距離喬琰上一次調整屬性點到如今,已經差不多過去四年了。
在她將劉虞給扶持上了天子的位置后,她就已因這個“謀士”所能達成的最高成就,將自己的所有數值都給點滿了,而上限始終是一個問號的氣運則變成了106。
現在這個數值已經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地步。
在身份上,劉虞乃是天子,喬琰則是作為她下屬的大司馬。
而這位大司馬謀劃四方,何止是讓這長安朝廷的治下處在了太平安定的狀態,即便遭逢著這樣持續數年的天災人禍,也始終沒有讓流離之苦和災病多艱成為主旋律,更是因益州、徐州、揚州、幽州以及交州的相繼入手,將朝廷所能掌控的土地何止是翻了兩倍。
因大司馬的文臣武將雙重屬性,讓喬琰可以輕松地如同漢靈帝在世時候的那樣,讓自己所做出的種種舉措都轉換成了系統承認的謀士行動和成就。
一個超過了150點的氣運數值,在今日的這一出驚變中能起到何種作用?
喬琰不敢確定她得到的助力是否都因這出改變而起,畢竟她可以確定,她的那些下屬對她的傾力相護絕不是因為這等虛無縹緲的數值,而是因為厚積薄發,得道者多助。
但鮮于輔能被快速地在衛尉府邸中搜尋得到,皇甫嵩能夠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此地充當起了一個近乎于證人的角色,那宮城上布設的火藥也能夠以這等最符合她心意的方式引爆,沒有出現任何的一點紕漏,卻無疑有運氣的成分。
相比于喬琰的諸事順利,劉揚便只覺自己已置身于深淵之中,跌墜到了那谷底。
皇甫嵩的出現、宮門被攻破、喬琰突圍、王允身死。
這一出出的驚變讓他哪里還有一點作為皇子的體面氣度,若不是他本就已經是跌坐在地的狀態,但凡是看見他此刻樣子的人都毫不懷疑,他會不會直接因為失神之中的一腳踩空,步上王允的后塵,一并摔到那地上去!
隨后的火藥爆炸,對于他來說更是近在咫尺之地發生的情況。
轟鳴的聲響經由磚石的傳遞來到他的面前,讓他的腳下都出現了好一陣震顫。
劉揚幾乎都要懷疑,自己會不會被卷入這爆炸的范圍之中,隨同那些被炸飛后落下的磚石一道砸在地上!
他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當年在那幽州地界上的兵變,他又沒有像是劉虞以及劉和一樣和公孫瓚處在正面作戰之中,是被從后方救援成功,送到那長安地界上來的。
他沒有經歷過兄長那等被流矢命中丟掉了小命的不幸,也沒有經歷過父親那險死濱海道的危境,這才對于人人都說他虧欠喬琰的救命之恩有著一種近乎漠然的情緒。
可今日的情況不同。
他是真的差一點就要丟掉性命了!
在極度的恐懼中,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著爆炸發生地方的反方向爬行。
直到余波的聲音也徹底終止后,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沒像是那城門一般變成這等一地狼藉的情況,而是還全部完完整整地長在他的身上。
但還沒等他松一口氣,他就聽到喬琰下令將他捉拿的聲音。
劉揚想都不想地便脫口而出:“你們不能殺我!我是陛下的兒子!”
因滾落和逃竄間的落灰,因緊張而冒汗,當劉揚靠著僅剩不多的力氣站了起來,從那宮城的城墻之上探出頭來,朝著喬琰和那個方向的其他人怒喝出聲的時候,簡直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還滯留在此地圍觀的群眾都難以理解,為何這樣的一個跳梁小丑居然會是大漢皇室子弟。
偏偏劉揚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展現在眾人面前的到底是何種面貌,只是看著那城下的為首之人。
喬琰此刻依然端坐在馬上,手中握著那柄用來射殺王允的長弓。
雖說在她的手里并沒有第二根箭矢,可在劉揚看來,她可以一言不發地將王允給擊殺在當場,在他早已該當算是將喬琰給激怒的情況下,她為何不能也將他給殺了?
劉虞這位天子都是被她給扶持上位的,他這個做兒子的也就更加沒有多少分量了!
迫切保命的情緒在這一瞬取代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也讓他緊接著又沖著皇甫嵩高呼了一句,“太尉要放任大司馬此種行徑不成?”
“行徑?什么行徑?”喬琰冷笑了一聲,搶在皇甫嵩的面前朝著劉揚喝道:“沒能掉入你等意圖將我在這陷阱之中誅殺,反而從重圍之中橫空殺出的行徑嗎?”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你等拿天子病重的由頭將我誘騙進宮,明明想將我誅殺卻不敢在正面戰場上一斗,是將我看得太高了還是太低了。我喬琰在北征鮮卑之時,你還在幽州玩泥巴呢!”
她的目光掃過了劉揚驚懼不已的面容,落在了一旁同樣惶恐不已的鮮于銀身上。
在鮮于輔出現,并朝著他這個做兄弟的怒目而視之時,鮮于銀的兩腿就已經開始打戰了。
王允身死的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必須盡快拉著劉揚去找陛下。
在眼下這樣的局面之中,只有陛下可以將他們的小命給保全下來。
偏偏還沒等劉揚在鮮于銀的拉拽之下盡快從那城墻上走下來,朝著關押劉虞和張仲景的地方而去,喬琰就已忽然將目標轉向了他。
“鮮于都尉,若我的記憶沒錯的話,陛下這道宣調我回返長安的詔書,還是由您前來宣讀的吧?我問您為何要如此著急地讓我回返,你是如何告訴我的?”
“你說陛下的身體著實不佳,是有十萬火急之事需要與我相商,是也不是!”
面對喬琰的這一句質問,鮮于銀除了說一個“是”字,何敢給出任何一種其他答案。
那封偽造而成的圣旨可還在喬琰手中呢,他在此時說什么都是喬琰的誤解,除了讓自己成為一個滿口謊言的笑柄之外,能有什么一點作用?
還不如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得不聽從王允和劉揚指令行事的從屬人員,給自己爭取到一個從寬處理的待遇。
他不是沒有看到,當他說出這一個“是”字的時候,饒是劉揚已是六神無主的狀態,還是朝著他給出了一記怒目而視。
他也更不是沒有看到,當他這個“將喬琰騙回長安”的事實宣之于口后,在場的圍觀之人臉上流露出的復雜神色。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通過這種方法,才有可能在這等敗局已定的情況下迎來一點轉機。
保命的轉機!
可下一刻他便看到喬琰朝著一旁的呂令雎伸出了手。
出于直覺的回應,呂令雎將手中的弓箭遞交到了喬琰的手中。
鮮于銀等來的根本不是什么從寬處置,而是一記彎弓搭箭的雷霆之力,一箭貫穿了他的咽喉。
他掙扎著朝著空中虛握了兩下,卻什么都沒能抓住,只能頹然地倒在了那城墻之上。
在他彌留之時朝著下方看去的時候,也唯獨是從鮮于輔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對他的憐憫之色。
那是他的兄弟在明知他犯了大過之后,已知不可能為他求情,卻還是出于同胞之情對他做出的回應。
但他已經給不出任何一點回復了。
在最后的一點意識中,他好像隱約聽到喬琰朝著劉揚說道:“你若說我肆意處決朝廷命官,要稱得上行徑二字,也便罷了,但你若說我遵從天子詔令,在明知強敵在側的情況下依然回返乃是不當之舉,我便非要同你辯駁出個一二來!”
“還不給我將他拿下,隨后聽由陛下發落!”
劉揚乃是這大漢皇子又如何!
漢靈帝的兩位皇子一個在她的掌控之中,此刻已幾乎完成了精神意識的重塑,讓自己成為了這萬千黔首之中的一員,一個雖然還坐在那鄴城天子的位置上,卻因是她的敵人,始終只能得到她給出的弘農王稱謂。
劉揚連這兩人都不如,卻還將自己視為天子的準繼承人,意圖將她給鏟除,她何必再給對方留任何的一點面子。
她此刻唯一對他還算寬容的,也不過是將如何懲處他的問題拋給劉虞罷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皇甫嵩的錯覺,當喬琰的口中說出“陛下”二字的時候,竟無端令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沉重意味。
做天子的給她這位做臣子的提供了多少幫扶不好說,他的兒子卻是意圖將她給殺害了。
這“陛下”在上,令忠臣良將何其感傷啊!
眼見劉揚被攀上城墻的下屬一擁而上地制服扣押下來,喬琰也朝著被清理出了一條過道的宮門往里走,皇甫嵩一邊跟上了她的腳步一邊說道:“此事,陛下應當在先前并不知曉,且看衛尉的處境便知道了。陛下又本就病重在身,或許此刻還等待著我等做出援助,燁舒實在不必因為那等小人的舉動而……”
而如此郁結在心。
“小人?”比起喬琰方才朝著劉揚質問的音調,她此刻開口的話語中已將音量降低了幾分,只是依然能讓人從這等乍聽從容的語調之中感到幾分難言的悲憤,“皇甫將軍啊,若是位居公的王司徒都能被稱作小人,身為天子近臣的鮮于都尉都要被稱為小人,還有這曾經得到過徐州地界上百姓發起萬民請命的劉使君都要被稱作小人,這天下能被稱為君子的還有幾人呢?”
意圖針對她,將她拉下馬去的又有多少人呢?
皇甫嵩意圖讓她將這些事情只當做是少數人做出的針對,希望她將其翻篇遺忘,但在她本就有意將其鬧出了石破天驚動靜的時候,她絕不可能給出這樣的回應!
喬琰說到這里的時候,正徹底邁過了那道宮門。
在她與劉揚和鮮于輔對話的時候,典韋、趙云等人早已沖入了宮門之中,對著劉備關羽等人發起了進攻。
倘若此刻跟隨在劉備身邊的,還全都是那些從徐州帶來的舊部,他或許還能憑借著自己的統兵能力和這內宮地形做出些攔阻。
但很可惜,不是!
他甚至因為典韋的攻擊而并被迫換了一批坐騎,也不慎丟掉了自己手中本應當握著的武器,這讓他就算有個勇冠軍的關羽在側護持,也絕沒有任何一點辦法從這出掃尾的擒拿之中走脫。
當喬琰走到他的面前之時,劉備已經被人按壓在了地上。
或許是因為在此刻他已從先前那等判斷不明的思緒中掙脫了出來,他并未對這等扣押做出什么掙扎,尚且維持著一位曾經躋身上位之人最后的體面。
他也未曾將他的這出上當受騙歸咎到任何人的頭上,未曾說出劉揚曾經偽造劉虞血書來拉他入伙,也沒有和喬琰就盧植的存在來拉什么關系,只是在聽到喬琰開口一句“玄德,你真是讓我很失望”后,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是啊,若是從喬琰的角度來看,劉備實在是讓她失望透頂了。
因為徐州民眾的請愿,也因為劉備對于徐州做出的種種舉措讓她嘆服,這才讓她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的舉動,便是不顧劉備曾經與她、與長安朝廷為敵的過往,先將他給保了下來。
甚至不只是得以活命而已,還讓他在長安得到一份官職委任。
也正是因為這份委任,他才有了和劉揚王允等人接觸的機會。
說她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好,說她這是所信非人也罷,總之在這劉虞也是這出鬧劇受害者的事實出現的那一刻,劉備便是個毋庸置疑的罪人!
現在這個罪人還是個重新回到階下囚的狀態。
喬琰看著對方這張依然不失梟雄本色的臉,對于他們勢必會因漢室立場而出現的對立,在心中閃過了一絲遺憾。
劉備的入伙雖然不是她直接促成,可她將對方送到長安來的舉動里,本就有這樣的意愿,如今她棋高一籌,也不能全然將劉備和王允等人放到一處去。
可惜,這不是劉備能夠得到赦免的理由。
她開口說道:“你為漢室宗親,我不能動你,但會有人對你該當面對何種下場做出判斷的。”
劉備沒從她這話中聽出什么寬仁憐憫之意,便已知道她的態度了。
他答道:“大司馬說的不錯,陛下會給出一個公正裁決的……百姓也會。”
他實在是走出了最錯的一步棋!
可事到如今,再去說什么其他的狡辯之詞,也著實有悖于劉備自己的良心。
錯了便是錯了,沒有什么喬琰的確權柄氣焰太盛的說法。
他唯獨覺得遺憾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緩緩地轉向了同樣被扣押的關羽,不免想到了他還在涿郡時候的過去。
那個時候還沒有什么劉使君,只有個在同鄉之中聚集游俠,在街市上闖蕩的幽州子弟,因為兩個中山商人的資助有了招募豪杰的資本,其中有個在他這里表現得最為出色的家伙,一個叫做張飛,一個叫做關羽,還有一個叫做簡雍。
可現在,張飛早已在徐州之戰中身殞,以一種將軍征戰宿命一般的姿態,而關羽和簡雍……
以眼下的情形來看,他們只怕是要和他一般走上死路了。
但當他對上關羽的眼睛之時,看到的卻是他對自己投來的毫無怨尤的目光。
這目光中的意味已不需過多解釋,無論是作為下屬還是兄弟,關羽都對劉備的選擇沒有任何一點埋怨。
此刻的結局臨頭,也沒有例外。
劉備忽然慨然一笑,“請大司馬先將我等押解下去吧。”
喬琰擺了擺手,遵從了他的意愿。
她目送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這才收回了視線重新落回到了皇甫嵩的身上,“走吧,請皇甫將軍隨同我一道面見陛下。”
在這出倉促發動,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束的叛亂之中,劉虞簡直像是個置身于局外之人。
就算是對著喬琰說出陛下對于這番驚變并不知情的皇甫嵩都難免在心中有幾分微詞。
劉揚能對自己有著這樣的信心,甚至拉攏到了王允等人作為他的幫兇,劉虞是否當真對此一無所知呢?
光熹年間的涼州征戰之時,皇甫嵩曾經親眼見到過劉虞在袁紹的利用之下前來涼州,意圖阻遏喬琰急速進攻長安的腳步。
固然這其實是劉虞仁善之心的表現,但他那決策猶豫、舉止失當、難以狠下心來做事的特質,已然在彼時有了一番表現。事實上,若不是他在并未交接妥當的情況下離開了幽州,也不會給公孫瓚以趁機掠奪這片州郡的機會,為隨后的幽州爭鋒埋下了伏筆。
他當日不能解決袁紹在幽州放出的種種流言,被裹挾著做出了一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太有利的結果,今日也不能解決長安城中關于喬琰意圖越權自立的流言,讓時局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
這分明是一個無能的天子才會做出的表現。
也便是因為皇甫嵩世代蒙受大漢恩典,才讓他在此時還是選擇了先勸諫喬琰收手。
不過等到重新見到劉虞的時候,皇甫嵩又實在是不忍心對他再做出任何一點指摘了。
王允身死、劉揚被擒后,都不需要有人再說出什么威逼的話來,王允的下屬便已極主動地將劉虞的下落給說了出來。
故而在喬琰和皇甫嵩在劉備這里耽擱的一點時間里,劉虞已經被人從囚禁的宮殿之中帶了出來。
在皇甫嵩與劉虞打一照面的那一刻,他便陡然驚覺,劉虞此刻的精神狀態實在是太差了。
就算他不像是張仲景一樣,還見到了劉虞在被轉移陣地之前的養精蓄銳和意圖反擊,看到了一種更加明顯的對比,他都不得不承認,不過是短短數日的時間而已,他竟像是已經完全認不出劉虞了一般。
反抗的失敗和對這大漢前路的猜測,讓劉虞將原本還提著的一口氣徹底散了下去。
也像是在一瞬間抽走了他的精氣神一般,讓他直接便衰老頹唐了無數倍。
皇甫嵩甚至覺得,劉虞此刻的模樣竟是單薄到了被一陣風都有可能直接吹走的樣子,看起來何其伶仃。
他抬了抬自己蒼白的面容,在看到喬琰依然一副精神抖擻面貌地朝著他走來的那一刻,才終于在臉上顯示出了幾分恍惚的笑意,也終于在此刻長出了一口氣。
沒等喬琰對著他行禮,他便已當開了口:“燁舒啊,我那逆子給你實在是惹了大麻煩了。”
喬琰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做出任何一點回應。
在場之人卻誰也無法對她做出什么苛責。
誰都看到了那火藥的威力,也都看到了劉揚等人的態度,即便是在陰謀告破的時候,他都還想著對喬琰做出控訴,希望皇甫嵩能替他們結束這出未盡的事業。
此等表現,甚至壓過了喬琰射殺王允和鮮于銀的過錯。
而此刻劉虞的這句話,到底是要秉公辦事,給喬琰討還一個公道,還是想要給他這個唯獨剩下的兒子求情,讓喬琰對其網開一面呢?
在沒有聽到劉虞給出的明確答復之前,他們不能做出一個明確的猜測。
若是后者的話,那就實在是太讓人覺得心寒了。
但還沒等劉虞接著開口,自宮城方向便忽有一騎朝著喬琰飛奔而來,在行到近處后翻身下馬快步走來,小聲地向著喬琰說出了兩句話。
他們沒能聽到這話中說了什么,卻都看到喬琰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又以急促的語調做出了兩句指令。
劉虞也顧不上管劉揚的事情了,能讓喬琰有這等反應的明擺著是軍情,還應當是刻不容緩的軍情。
“燁舒,發生了何事?”
喬琰遲疑了一瞬,還是開口回道:“坐鎮右扶風的士孫瑞響應皇子揚征調起兵朝著長安而來,光祿大夫淳于嘉早在兩日前便去與之會合了,有哨騎探得其行蹤匯報到了長安,我讓子龍先行去平叛了。”
士孫瑞起兵?
這話甫一說出,便已如同一道炸雷一般投在了此刻簇擁在劉虞身邊的人群之中,尤其是砸在了劉虞本就已情緒復雜的心中。
固然她沒有多說,但劉虞實不難聽出她這話中的潛在意思。
士孫瑞為何要從右扶風調兵,還要有淳于嘉在他的隊伍之中為他傳訊謀劃?
那分明是劉揚希望在長安宮城之中將喬琰誅殺后,進一步瓦解喬琰遺留在長安城中的勢力,這才將這樣的一支勢力調度到了長安來!
有了這樣的一出緊隨宮變之后的兵變!
可為何士孫瑞也要遵從于劉揚這等荒謬的想法,又完全不顧民眾兵卒死活地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長安若是遇到了這樣的一出圍城,在世人眼中到底會是何種想法,他們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嗎?
不……不是。
從來沒想明白情況的又何止是這些人!
劉虞心中的激蕩情緒已再難以克制住。
他本以為自己是個聰明人,也是個目光炯然之人,只是因為抉擇緣故,這才放任自己陷入了焦慮兩難的處境,于是不得不做出退讓、回避的舉動,讓自己活得糊涂些。
但好像,這關中地界上的種種,他就從來就沒有看明白過!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剎那,劉虞忽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而后一頭栽倒了下去。
“陛下——!”:,n,
382. 382(一更) 退兵華陰
在劉虞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想些什么呢?
是在想這大漢因為這一出驚變后越發岌岌可危的尊嚴,還是在想,被他最是懷疑會有顛覆大漢之心的喬琰,起碼在明面上做的每一出舉動都是出于維護漢統所做,反倒是被他以為是忠實漢臣的王允劉備等人,就這般將長安城的風云爭斗盡數披露在了人前,讓這大漢王朝的臉面徹底被打落塵埃。
他無法限制喬琰一步步往前走的腳步,便已是一種做天子的無能。
他無法管住自己那兒子滋生的野心,是做父親的無能。
那么他無法限制住王允這些人的舉動,甚至不能說是無能,而應當說是可悲了!
如此可悲無能之人,到底還有何等臉面成為天下之主,又有何臉面坐鎮長安,活在這個世上!
萬般悲涼的情緒在一瞬間激化了他的心病和體虛,讓他剛倒下去的那一刻,臉色便已如同金紙一般慘淡到了極致。
出于醫者的本能,在他身邊的張仲景當即撲了上去,快速地將他接了下來。
“快!趕緊將陛下安頓下來,再將我的診箱取來!”
別看劉虞前兩日里還能算是精神抖擻,可今日的這一剎驚變,足以讓他被徹底打倒。
人體原本就是最復雜的存在,病癥的激化會到何種程度,實在是難以估料。
只怕這一倒,比起他先前被劉揚給氣病了的情況,對他來說更是一種無法在短時間內彌補的損傷。
這倒下的,又何止是一位病重之中的大漢天子呢?
喬琰望著劉虞被抬離此地的身影,眼中不由閃過了幾分復雜的情緒。
但在她放任劉揚等人成功聯手,在她以昌言作為反擊第一步的時候,她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憐憫劉虞在此刻的模樣無妨,可——
又有誰能對身處漢末大災之中、土地兼并發展到頂峰的環境之中的百姓做出一點憐憫呢?
喬琰開口說道:“勞駕仲景先生和皇甫將軍看顧好陛下,我先去收拾這長安城里的亂局。”
別看王允是將這出伏擊放在宮墻之內,但先有喬琰令趙云引華陰守軍前來,后有他這孤注一擲地將火藥引爆,現在又有士孫瑞領兵支援長安,意圖來和劉揚會合,長安城中的百姓就算在一開始并不能確定到底發生了何事,在此刻也必然知道了!
這是大司馬遭到了大漢皇子和臣子的聯手針對,意圖將其誅殺!
就算有先前那出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也絕沒有長安民眾會在此前想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一出戲碼。
那赤氣貫紫宮的流言,或許是因為極少數人對于大司馬地位的嫉妒,或許是那身在鄴城的袁紹和另一位皇帝在無法對大司馬的進攻做出什么有效攔阻的情況下,不得不用出這樣的招數來自救。
可今日不同!
那是一出真正擺在他們面前的內訌!
大司馬做錯了什么要遭到這樣的針對?
在這有若建安二年長安地震一般的震悚消息傳來的那一刻,絕大多數的人心中都閃過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若無大司馬,長安朝廷根本沒有建立起來的可能,數年間的天災人禍也早已經讓他們成為了時代的犧牲品。
最為直觀的便是,他們身邊所用來度過旱災的深井,還是在喬琰的安排之下落成的,這讓他們早將這位年少權臣視為了自己的衣食父母、救命恩人。
可瞧瞧他們現在都聽到了什么!
他們說大司馬乃是逆臣,要將她以陛下之名騙到宮墻之內,將她趁勢殺害。
這又顯然不是什么有心人傳出的風言風語。
距離長安宮城最近的那些人,都清楚地聽到了王允在長安宮城之上的垂死掙扎,見到了他將那火藥給點燃的動作,他們也看到了劉揚毫無皇子風度的狼狽姿態,和他在那等局面之下居然還不改對大司馬的控訴。
即便其他的畫面被攔截在了宮墻之內,他們也還不知道劉備等人也參與到了這出對大司馬的圍殺之中,可一個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一個是地位僅次于大司馬的三公——
這樣的兩個人尚且做出了這樣的布局和計劃,其他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最重要的是,天子是如何想的呢?
尤其的后者,簡直是此刻驚聞消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那些百姓還只能是聽著這些在街巷間難以避免傳開的風聞,長安朝廷上的大臣卻是以更加驚愕難當的神情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隨后便一個個拔腿朝著宮城而來。
在聽聞劉虞直接吐血暈厥后,他們又只能按捺著自己的不安情緒,集中到了作為朝堂與會之地的桂宮紫宸殿。
“王司徒是如何想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誰當先說了一句。
對大多數人來說,王允做出這等舉動簡直就像是瘋了。
能在這朝野上下任職的,誰沒有一點眼力見?只要不是被豬油蒙了心,總該能夠看得出來,那劉揚到底是個何種水平的貨色,到底能否作為這長安朝廷的繼承人選。
也總應該看得出來,大司馬作為權勢在手的第一人,到底是不是他們能夠抗衡的存在。
幫著劉揚也就算了,還用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方法行刺大司馬,甚至將陛下都給禁錮了起來,簡直就像是在將他的未來徹底砸進了深水之中,根本沒給自己留下一點求活的退路。
他這番舉動造成的影響更是讓人不由不心生惶恐。
這場近乎于宮變的大事到底會引發何種后果,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
人都是有脾氣的,像是喬琰這等年輕人更不例外。
任是誰為了這個朝廷兢兢業業地辦事了四年,不,若是從她擔任并州牧的時候開始算,那就有八年半的時間,卻在此刻遭到了這樣的一出扣鍋和伏擊,只怕都要感到極度心寒了。
這若只是個文官,還有可能只是如同蔡邕一般,只能被放逐到邊地,又或者是將自己寄居在交好的世家門下,無力對這世道和朝政局勢做出何種還擊,最多就是寫上兩三篇文章辭賦。
可當這是喬琰的時候,便截然不同了!
且不說這四方被奪回來的州郡,駐守坐鎮的將領幾乎都出自喬琰的栽培,讓她的勢力廣步于九州,就說這長安城內外,除卻被王允和劉揚掌握住的兵馬,剩下的,可全是喬琰的人。
既然上一位天子都是她扶持起來的,也和對她有著知遇之恩的漢靈帝在血緣關系的親疏上已經不算太近,那么她完全可以在曹操和袁紹對于他們這邊的動亂做出什么反應之前,干脆一點完成一出廢立天子之事。
昔日的霍光不就是這么做的嗎?
海昏侯被征調入京城后密謀對霍光做出一番針對性的打擊,卻因為這等草率的還擊形式,而被廢黜了儲君位置,重新打回到他的封地。
這天下的大漢宗室也確實并不只有劉虞一個能堪配天子之位。
一想到這里,甚至有人下意識地便將目光看向了太仆劉琦。
別的不說,劉琦的父親劉表好像就是個合適的人選。
他和繼任天子之前的劉虞一樣,都已處在了州牧的位置上。
以喬琰在進行徐揚之戰時候的表現看,劉表對喬琰有著足夠配合的態度。
交州張津進犯荊州之時,劉表雖然因為那大象兵而敗退了一陣,但他在隨后發起的絕地反擊,也絕對稱得上是可圈可點,起碼要比劉虞彼時只能依靠于喬琰的援助強得多了。
更重要的是……
劉表的其他兒子是何種樣子可以姑且不論,這劉琦卻顯然不像是那位謀逆的皇子揚一般拎不清啊!
但不論喬琰到底是否要做出這等廢立的舉動,以確保當她面對外敵的時候不會再被人從后頭捅一刀,有一件事卻是可以確定的——
今日的這出驚變絕不可能被輕易的糊弄過去,否則絕不只是喬琰的威信不存,更是漢室的臉面遭殃!
這長安城的風云……終究還是要亂了。
他們的地位,也必定要面對一番激變。
三公之中唯一身在此地的黃琬并未在此刻多發一言,只是用沉靜的目光看向了前頭空缺的天子座位。
王允與他數年間相交甚厚,因光熹三年的長安變故,這種交情又被進一步加深。
就如同王允和劉揚在分析他們這一方優勢的時候所說的那樣,他黃琬原本是被列入其中的。
可或許是因為劉揚先一步對著鮮于輔動了手,讓王允不得不提前發起這出行動,以至于他在漏掉了說服皇甫嵩之余,也先為了確保消息不被進一步外泄,將黃琬也先漏了過去。
于是此刻,這位黃司空還能站在這大殿之中,作為等待眼前局勢出現一個結果的存在,而不是被一并射殺在了長安城頭之上,又或者是被扣押在監牢之中。
黃琬在剛收到消息的時候也有些不解,王允到底為何要做出這等犯傻的決定,可當他看著面前的天子位置的時候,他卻好像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允、鮮于銀、淳于嘉等人,分明是都有著一套能夠自洽的邏輯,也有著一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不得不爭的利益,在被人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同化,還是對著鍋邊之人做出進攻之間,他們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也選擇了一條在他們所能拿出的條件里最有可行性的路。
只是,或許并不是每一只青蛙都想要從這溫水之中跳出來的。
黃琬在光和七年的黃巾之亂后被楊賜舉薦,從原本被黨錮之禍所禁錮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一路升遷到州牧的位置,又因董卓之亂而被遷調還朝,就算其手中并無兵權,在眼界上也要遠勝過絕大多數的官員。
以他看來,這時局動蕩或許并不會持續多少時間了。
在心中油然而生這個想法的那一刻,黃琬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在眼前僅有微光的黑暗中,他好像已經看到了一種難以抵擋的未來。
這到底是不是大漢有負于大司馬,在此刻都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或者說,對于民眾來說,這從不是他們需要再多深入考慮的事實。
他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們跟著誰能活下來,或者說,足夠體面,像是個人一樣地活下來。
在這等勢不可擋的趨勢之中,選擇與喬琰抗衡的人或許還能稱作是上一個時代的擁躉者,但在他們選擇了一種何其草率且利己的方式來實現目的的那一刻,他們就只有身敗名裂,而后被遺棄在這接替夾縫之中一個結果了。
王允已身死于長安宮墻之下,淳于嘉和士孫瑞又能撐到何時呢?
大概不會有多久的。
他們在從右扶風的槐里起兵之時,還只覺他們的前途一片大好。
雖說士孫瑞因接替右扶風位置的時間太短,是以調兵回長安巡練這樣的理由才將士卒發動的,但在他看來,按照他抵達長安的時間,劉揚必定已將喬琰給解決了,到了那個時候,這些士卒就算不聽從他的吩咐,也得聽從陛下和皇子的吩咐,投身到穩定長安局勢的行動之中。
這樣一來,哪怕他們沒有參與到對喬琰的圍剿,理所當然地無法拿到真正意義上的首功,次一籌的功勞總還是無妨的。
何況,再怎么次一等,那也是從龍之功!
喬琰能因為將劉虞扶持上天子的位置,成為今日這等威風八面的樣子,他們又為何不能因為劉揚的本事不濟,在其中謀求到更多的利益?
漢統,他們確實是在維護漢統,卻也是一個能更有利于他們的大漢王朝。
可士孫瑞和淳于嘉還未曾抵達長安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遇到了被喬琰派出去的攔截軍隊。
華陰的守軍在趙云的統轄之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淳于嘉便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長安城里的那出密謀必然已經失敗了!
喬琰甚至能在此時分出趙云和一支人數可觀的隊伍前來攔截,分明就是已經將長安城中的所有敵人都給鏟除了個干凈!
這是大勢已去的征兆!
淳于嘉曾經被禰衡給當街罵了個吐血,其實身體本就不能算太好,可在此時,求生的本能讓他翻身上馬意圖逃竄的舉動依然顯得極其靈活矯健。
但他也不想想,這些槐里守軍見到趙云的那一刻,因為數年間的訓練所留下的印象,和見到他們的上官也沒有什么區別,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也便讓淳于嘉掉頭欲走的行動在這靜止的人群中顯得何其明顯!
身在趙云隊伍中的呂令雎當即留意到了這個變化,在這兩軍相遇的距離拉近中,她毫不猶豫地朝著這個逃竄之人的馬匹射出了一箭。
她人雖年少,臂力卻著實不小。
多年間以武將身份要求自己的訓練,連帶著太史慈打從數年前就開始對她的訓練,讓她雖還不能像是喬琰和呂布那般輕易拉開二三石的重弓,所用的長弓卻也絕非尋常士卒所用的那等。
在這一刻的弓箭離弦而出,宛如一道流光霎時間貫穿了淳于嘉所騎乘的戰馬。
本就是疾行之中的馬匹當即翻倒在地,直接將坐在馬上的淳于嘉也給掀翻了出去。
但他又哪里有當年同樣遭遇的李儒一般反應敏銳,在這猝不及防的跌墜之中,淳于嘉甚至沒能做出一點自救的手段,就已經聽到了一聲骨裂之聲,一口血悶在了胸口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等到士孫瑞被人隨即拿下,兩方的隊伍徹底歸于趙云統轄的時候,這位光祿大夫早已經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呂令雎忍不住抓了抓腦袋,問道:“這個應該得算是拒不就捕發生的意外對吧?”
不能算是她擅自擊殺朝廷命官……吧?
“當然不算你做錯了。”趙云看著面前的這些士卒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在此時被他的下屬一個個重新編入隊伍中,將他們重新往右扶風的方向調動,一向神情溫和的臉上都不由多出了幾分被激怒的神色。“是他們先有擅自調兵之舉,按照軍中的規則,這本就是死罪!”
倘若前來攔阻這支隊伍的人不是他,或者等到兵臨城下之時這些士卒已在這兩人的驅策之下做出了不可挽回的舉動,到了那個時候,何止是士卒要面對交戰之中的生死之禍,在將他們拿下之后,誰又能說他們是無辜的?這些被當做工具的士卒是必定要遭到問責的。
士孫瑞和淳于嘉的舉動,分明是一點都沒拿這些士卒的生死當一回事,死了也活該如此!
倘若那位天子還要因此問責于擊殺了淳于嘉的呂令雎,那他們也更有了一份將這大漢江山掀翻的理由!
不過,他們還得守著一份理智,一份在當前的局勢之下不宜越權的理智。
趙云已知喬琰的抱負,也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倚仗于兵權的登高一呼,而是讓眼下的局勢雖因劉揚王允等人的舉動而矛盾激化,卻還是在朝著平穩過度的方向發展。
他們要的不是長安城內的腥風血雨,而是……
而是憑借著此刻長安城中的民聲日盛,一舉改天換日!
在將這支開赴長安的隊伍攔截下來后,他并未做出任何一點多余的舉動,只將自己所統領的那支隊伍折停在了長安的城郊,而后與在長安城中壓制了一番輿論的喬琰會合于這長安郊野。
“君侯眼下打算如何做?”見喬琰回頭望向了那長安的城外流水和再遠處的城墻,似乎露出了幾分悵然之色,趙云開口問道。
喬琰嘆了口氣,回道:“先退一步,等陛下醒轉吧。”
做的越多,錯的越多,所以——
她更相信眾望所歸的力量。
——————
劉虞的這場昏厥幾乎持續了兩天的時間。
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覺面前都是一片搖晃的重影,足足過了有一盞茶的時間,這才終于辨認出了自己面前之人的身份。
不是太尉皇甫嵩又是誰。
劉虞連忙開口問道:“燁舒呢?”
按說在他倒下去之前聽到的,乃是士孫瑞和淳于嘉從右扶風方向起兵的消息,喬琰此刻就算是去平叛了也并無什么不妥,可當劉虞望見皇甫嵩此刻神情之時,他卻生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妙預感。
喬琰不在此地,不像是因為平叛的緣故。
皇甫嵩苦笑了一聲,說道:“燁舒帶兵退往華陰去了。”:,n,
383. 383(二更+59w營養液加更) 帝……
退兵華陰?
華陰已到了潼關之前,再退一步便是退出潼關離開關中地界了。
這便實在不是個正常的舉動。
劉虞也連忙問道:“這是為何?”
可他剛問出了這個問題就陡然意識到,喬琰的這個舉動還真不是隨意為之。
兵退華陰,將長安城中的收尾交回到劉虞的手里,無疑是對他的尊重,也已稱得上是她這位當事人,甚至是受害者,對于這大漢皇權的讓步!
皇甫嵩的回答也證明了劉虞的判斷:“她說,此番長安宮城之變,無論是陛下的兒子和那位宗正司內官長都參與其中,她若還留在長安城中,難保不會對此二人搶先一步依法懲處,到時候對陛下不好交代。若是她身在長安,由陛下下令,也難免被人以為,其中有威逼凌迫的結果,故而……”
故而她先退出長安,由陛下來做出這個最后的裁決。
劉虞此前并不知道,劉備居然也在此事中有所牽扯,現在忽然聞聽內官長三字,又覺自己才平順了不少的氣息在此刻梗塞了起來。
怎么連他都在此事上摻和了一筆!
徐州百姓的求情讓他在被押解到長安后得到了一條生路,但此刻這等動兵于內宮的舉動,卻顯然是重新將他推回到了死亡的處境中。
他糊涂啊!
也難怪喬琰要將這兩人的處置都交給他來辦。
劉揚乃是皇子,若是處罰得重了,甚至直接按照謀逆的罪名將他給論罪誅殺,難保真應了那一句逾制僭越,若是處罰得輕了,反而有傷大漢尊嚴,還不如由劉虞自己來做出這個大義滅親或者包庇兒子的抉擇。
劉備乃是大漢宗室,還是曾經被喬琰心中不忍而放過的大漢宗室,所以她懲罰得重也不是、輕也不是,確實不如換一個人來做出判決。
就算真要將其殺了以儆效尤,也是一條從天子尊口中發出的詔令,而非是她在怒火中做出的擅殺舉動。
有據實以告的天子文書,徐州北部的百姓就算還對劉備有何種懷念,希望他能在長安安穩地過下去,在這樣鐵一般的事實面前,也沒有任何一點可以為其辯駁求情的余地。
可就算是交給劉虞來處置,他心中也很難不生出幾分猶豫來。
劉揚到底是他的兒子,他此前試圖讓這孩子莫要和喬琰為敵,所為的也不過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劉備也到底是個能臣,在方今這等還未曾統一的局面中,這樣的能人干吏若能擔任一方要員,勢必能福澤一方百姓。
劉虞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額角,試圖讓自己還有些昏沉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又已聽到皇甫嵩開口說道:“此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向陛下告知,王允、鮮于銀和淳于嘉這三人,都已因或是協助于皇子揚掌控內宮,或是因領兵前來意圖進犯長安,被大司馬和其部從直接誅殺處死,余黨也都已被關押在監牢之中。”
“王子師此人雖位列三公,但他明知皇子揚此舉不妥卻從未對其行約束規勸之事,反為之牽線搭橋,促成了這出動亂,在已落入下風后,還將其埋藏在宮門之上的火藥給點燃了,引得內宮宮門垮塌,民眾側目,雖百死也不足惜!”
劉虞沉默了良久,臉上變幻的神色才被定格在了一種近乎失神的茫然,輕聲開口道:“我知道了。”
早前在張仲景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已從對方口中獲知了他是如何被征調來此地的。
聽他說到在進入宮門前見到了王允,劉虞就已猜出了王允對劉揚的助力。
可猜到是一回事,從皇甫嵩的口中以這等何其直白的方式聽到王允的所作所為,那就是另一回事!
憑借劉揚的本事不能做到攥取長安內宮權柄在手,有王允相助卻可以,這無疑是在正面回應了劉虞此前對于劉揚何以有如此膽量的疑惑。
但劉虞怎么也沒想到,王允居然還敢做出這等用火藥來轟炸宮門的舉動!
他此刻的木訥神情絕非是對這樣一個意外消息并不在意,而是他心知自己此刻的身體已經絕承受不起過于激烈的情緒波動。
可他心中在這一瞬感到的震撼,絲毫不亞于親眼見到這一幕的那些圍觀群眾。
原來他在先前還被禁錮在宮殿之中的時候所聽到的那一聲驚天動地聲響,并不是他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出現的錯覺,而是真實發生的情況。
即便沒能親眼看到那一幕,憑借著早先喬琰對他做出的火藥威力演示,劉虞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幕場景!
王允!
這就是一個三公位置上的人該當做出的舉動嗎?
要不是皇甫嵩已經說了,此時的王允根本已經不在人間,就算是劉虞想要問責都找不到人,他非要將王允先叫到面前來問問,到底是何種緣由才讓他做出了這等抉擇。
他劉虞是病了,卻不是已經死了!
“陛下,您切莫再這般動氣了。”張仲景的聲音從旁說出,打斷了劉虞分散出去的思緒。
劉虞這才發覺,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以手攥住了床沿,甚至用力到了讓自己的指關節發白的地步。
他一面說著不能讓自己再有太多情緒上的波瀾,一面也實在難以在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后還能沉靜下心神。
他此刻更明白了為何喬琰要選擇退避于華陰。
這絕不是她想要通過自己的讓步,讓劉虞出于愧疚的心態和輿論的施壓,不得不對劉揚和劉備等人做出重罰,而分明是在這出突如其來的驚變面前,饒是喬琰這二十出頭的年紀里已經經歷了遠比大多數人要多的事情,也很難不在這等荒唐的刺殺面前感到一種為朝廷所背叛的悲憤。
若無喬琰領兵自涼州殺入長安,光靠著王允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只怕無法討得到任何一點好處,甚至極有可能會斷送了性命,也自然不可能在劉虞入主長安之后成功保全了這個三公的位置。
若無喬琰派遣張遼出兵幽州,對著公孫瓚的行動做出了攔截,劉揚早已隨同劉虞一道成為了公孫瓚的階下囚,甚至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若無喬琰為了更有效率地開采煤礦鐵礦,火藥這等奇妙之物根本不可能應運而生,也不可能成為用來對抗鄴城朝廷的一項有利武器。
可劉揚和王允結盟,朝著喬琰做出了威脅到生命的刺殺行動,那應當用在袁紹頭上的火藥也以一種無法解釋的方式出現在了王允的手中,用來對喬琰做出進攻,簡直是恩將仇報!
她將火藥的存在于去歲的長安請罪中透露在人前,本是為了讓朝野上下都能多一份對敵的信心,可不是為了讓人能將此物充當自己的利器!
劉虞的眸光微沉。
在此刻,只要他還是個有些良心和感恩之心的人,他就不應當再去計較喬琰確實有一步步掠奪權柄、將天子架空的行動,也不應當去想著,劉揚到底是他的兒子,是否還能因為他有可能受到了挑唆才做出了這等舉動,為其謀求到一個從寬處理的待遇,唯獨能做的,只有秉公處理。
否則這漢室最后的一點臉面也要不復存在了。
他慢慢地將有些僵硬的指節給收攏在了手心,朝著皇甫嵩問道:“現下長安城中如何了?”
見皇甫嵩有意無意地往張仲景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在遲疑于是否要將實情告知于他,以防讓他的病癥繼續加重,劉虞便又補充了一句,“不必顧忌,盡管一說就是。”
皇甫嵩回道:“長安民眾并不知曉宮墻之內的情形,此前還當王允和皇子揚的舉動都有出自于您的授意,對您頗有一番怨言。”
長安的民眾怎能沒有怨言呢?
高居天子之位的劉虞只是對著他們頒發了減免稅收的政令,喬琰卻是一步一步地教導著他們掌握在此等災年中的求生之道,也讓他們的家中財產隨著田地增產、商貿發達、工業起步而逐漸累積,又給他們提供了一條開蒙教化之路。
這其中的孰近孰遠簡直再清楚也不過了。
像是劉虞這樣的天子,或許因其早年間的聲名,在大漢宗室之中并不多見,但當他被安放在至尊位置的時候,他能做的事,換一個人處在他的位置上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像是喬琰這樣的大司馬,在這世間卻絕不可能存在第二個了!
現在天子要對大司馬卸磨殺驢,將三公之一和自己的兒子都派遣了出來,這如何能不讓民眾為之震怒!
皇甫嵩還是將此事往盡量和緩的方向說的。
倘若他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出的話,那就會是——
長安城中的民眾在被激怒之下砸了劉揚的皇子府和王允等人的官邸,若非喬琰親自出面勸阻得及時,只怕他們還能直接圍堵到這宮墻之下。
可是,雖有喬琰明言,劉虞重病在床,乃是由皇子劉揚和司徒王允聯手,在天子并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做出的舉動,等到劉虞休養過后勢必會給出個合理的交代,這些民眾的聲音依然沒有在長安的大街小巷之中消失。
倘若劉虞不能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這暫時被壓制下去的風暴,將遲早被以一種更加可怕的方式反撲而來。
而在劉虞還未蘇醒過來的時候,這出消息也早不只是在長安城中傳揚了。
天下九州在手,就算依然是兩面天子的對立,長安依然是天下更多人心中的帝都,這往來之間的客商數量都是鄴城之中的數倍,這些人里自然有袁紹這頭的人。
此前他們無法將什么有用的消息送回鄴城,畢竟也不能成天夸耀長安這邊的繁盛景象,讓鄴城朝廷不痛快,現在他們卻可以將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
甚至于,在此刻意圖傳遞消息的并不只是袁紹的人手,還有真心誠意對喬琰心存擁躉之心的。
他們急迫地想要帶著這個消息回返到家鄉地界上,多喊上些人手一道前來長安。
如此一來,倘若劉虞有意對劉揚做出什么包庇,甚至為了保全兒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與大司馬撕破臉皮,他們還能為喬琰保駕護航!
在昨日的長安街頭,有這等想法的絕不在少數。
若非喬琰在從長安宮城中退出來后以最快的速度封鎖了八方隘口,只怕將消息擴散傳遞出去的將會是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
饒是如此,這種隘口封鎖的方式,其實也最多阻攔住軍隊的行動,卻攔不住那些當真想要通過翻山越嶺之法離開關中地界的人。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因喬琰的態度而暫時按捺住了舉動,可還是有相當一部分已將大司馬遭到行刺的消息向著四方傳遞了出去。
或許不出五日,這長安有變的消息就會被傳到袁紹的耳中。
這對于剛開啟了建安五年新旅程不久的長安朝廷來說,簡直是一出比之旱災還要麻煩的災劫!
劉虞定定地朝著皇甫嵩的臉上看去,從他依然透露著憂心忡忡之色的面容上,看出了幾分未盡之言。
“何止是怨言呢?”
他們此刻面對的危機,何止是在內部的政局不穩,官員、皇子內斗上,更有外部因為這出矛盾而引發的覬覦和窺伺。
就算喬琰不做出這等退兵到華陰地界上、讓彼此都有一個冷靜余地的舉動,他都必須在此時做出一個足夠客觀公正的判決。
劉虞的眼中閃過了一縷傷痛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在此時做出的任何一點猶豫和徇私都有可能引發更為致命的麻煩,還不如以快刀切去腐肉,反而還有換骨重生的機會。
他朝著一旁的近侍揮了揮手,說道:“去取紙筆來,將玉璽也從那個逆子那里給我取來!”
他要下詔!
無論隨后的危機如何,他們又要做出何種安排,他都不能猶豫于對劉揚的處置,也唯有如此才能將關中地界上的民心暫時穩定下來。
倘若他這個做天子的先對自己那個犯下大錯的兒子做出了一番包庇的舉動,他還有何種資格能讓大漢子民相信,在他的治下,他們所遭到的冤屈待遇是能夠得到聲張的?
那近侍實在是極少從劉虞的眼中看到這等斬釘截鐵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這位陛下在他們這些隨侍左右的人心中也都只剩下了一個老好人的模糊形象,而非是個威嚴的天子。
但在此刻,他雖還拖著一身病體,卻還是展露出了一番崢嶸鋒銳的姿態,終于讓人記起,他在昔日幽州強敵環伺的情況下,并不是只有仁慈這一種品質的。
劉虞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見侍從已將紙筆準備妥當,想到這改良的紙張也是出自喬琰的手筆,連帶著印刷術一道,正在給這天下帶來一種令人心神沸騰的變革,他原本還有兩三分的猶豫,也在此刻徹底拋到了腦后。
“寫!皇子劉揚,生長驕溢,自恣色樂,不聞典籍,不因良教,雖有皇子之名,無有上人之實,權柄在握,不思報國,反有禽獸為惡之舉,意圖謀奪神器,坑害忠良,雖死不得減免其惡,于七日之后處以死刑。”
“陛下!”那侍從在落筆到前幾句的時候便已驚覺其中的言辭激烈,審判之意溢于行間,但他本以為,劉揚到底是劉虞的親生兒子,也沒有當真給喬琰造成了何種傷害,若只是處以五刑之中的“流”刑其實也說得過去,卻萬萬沒想到,劉虞根本沒有給劉揚以改過余地,直接給出了死刑的判決。
“按我說的寫!”劉虞的喉頭有一瞬的哽咽,可他此前的數年間能因為大漢的前途和為人的恩義反復糾結,在道德上的水準毋庸置疑。
倘若劉揚不是他的兒子,他所犯下的罪孽必定要以死刑論處,既然如此,這條由他親手下達的指令中也該當有這樣的結果。
絕不能因為那父子關系而做出不合時宜的罪責削減。
“宗正內官長劉備,雖有保境安民之心,卻有從賊為患之舉。律法從嚴,宗室亦然,同于七日后以死刑論處!”
“右扶風士孫瑞,妄自調兵,擾亂政令……以死刑論處!”
“……”
這一條條決絕的處置之策從劉虞的口中說出,除卻在用詞上還有少許的斟酌,在結果上沒有任何一點猶豫,直到那最后一個“處以死刑”的說辭從他的口中說出,他的語氣才有一瞬的和緩。
但這稍稍少了幾分凜冽之意的話,卻并不是要改變此前做出的懲處措施,而只是接著說道:“換一頁紙。”
“寫一封罪己詔吧。”
數年間的天災地動,都因為喬琰所說的天象與人事無關,沒讓劉虞寫下任何一封怪責于己的詔書,以至于當他突然以這等和緩卻也沉重的語氣說出要寫一封罪己詔的時候,連一旁的皇甫嵩都愕然問道:“陛下這是何故?”
劉虞愿意不顧念劉揚與他之間的父子之情,也要將他誅殺,給喬琰一個交代,在皇甫嵩看來,已是他這位天子所能給出的最好答案了,實在沒有必要再拿出個罪己詔來,讓對面的鄴城朝廷對著他們有何談資。
可皇甫嵩的話音剛落,他便聽到劉虞問道:“義真,倘若以一個足夠公正的態度來評判,你覺得以我此刻的條件,還適合于當這個天子嗎?”
方才那字句鏗鏘的話好像是將他僅存不多的精力又給消耗了大半,以至于此刻他的面色已是一種愈發慘淡的死氣。
若不是劉虞抬手示意張仲景不必上前來,這位神醫大概都想直接將他按著做出施針用藥的舉動了。
光是這身體上的病灶就已讓劉虞的這句問題,顯得并非是信口而談。
他適合繼續做這個天子嗎?
忽略掉劉揚干出的蠢事,劉虞本人的名望是沒有問題的,自建安元年他與喬琰配合到如今,就算是讓鄴城中人做出評判都得說,這實是一出君臣相得。
可在國家太平、風調雨順之時,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可以是個病秧子,在眼下這等世道離亂之年卻絕不能!
哪怕是個年少卻康健的帝王,都要比此刻的劉虞合適太多。
更何況,他在方才已對著自己僅剩的兒子劉揚做出了這樣一個處死的判決,也就意味著,他在病弱之軀的同時還是個絕嗣的帝王!
倘若他在猝不及防間過世,長安城中頃刻間便會陷入更大的動亂之中。
還不如讓他先一步將天子之位拱手交托給旁人。
在皇甫嵩看來,此舉倒也未嘗不可行。
大漢宗室子弟能以成千上萬論處,其中倒也不乏有真本事之人,但他還是忍不住勸道:“陛下重新選定一位太子作為繼承人便是了,何必要以這等方式自污聲名呢?”
既是罪己詔,便不可能還能以何種迂回的方式對功績做出夸耀了,將來留在史書記載上的也只會是這一出親自寫下的罪證。
劉虞固然不能算是個合格的天子,卻實在不必落到這個地步!
但皇甫嵩只見得劉虞搖了搖頭:“昔年我登臨天子高位的時候,在這登基的典禮之上,有這樣的兩句期許之言——長安有亂,需有稟德行教化者居于上,天下有變,需有持懿德巍巍者光于四海。”
“義真,你看我是那稟德行教化之人,還是那持懿德巍巍之人呢?”
在劉虞痛心的目光中,皇甫嵩已經看到了他的答案。
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教導不好,就絕不可能教化旁人。
他連自己的近臣都無法約束,也同樣不可能用德行感染天下人。
所以他不配做這個天子!
與其終有一日鬧到真正民怨沸騰的地步,又或者是因他猝然長逝而動亂重發,還不如在此刻就先下達一出罪己詔,給隨后的換一天子做出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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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己詔?”袁紹驚聞此事,連忙從報信之人的手中接過了記載消息的紙張,見其上將那封張貼在長安城中的罪己詔給記錄得明明白白,這才確認,這不是他聽錯了自己下屬帶來的言辭,而是確有其事發生了。
在這張罪己詔上,劉虞所說的正是他對臣子與兒子的管教不言,以至于那長安城中發生了此等鬧劇的事實。
連帶著的還有劉虞對于自己數年間碌碌無為,只知安享天子富貴的自責。
寥寥數言之間,已將情況寫得明白。
在第一道從長安方向送來的消息傳來之時,袁紹甚至是在心中竊喜的。
喬琰這個大司馬的位置和權柄,在他看來早就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才對,偏偏雖然有對她所處地位懷有嫉恨情緒之人,讓他得以將那赤氣貫紫宮的流言進行一番推波助瀾,卻始終無法給喬琰造成何種有效的損傷。
但這一回不同!
王允等人是真的動了手。
袁紹一邊暗罵這些人居然沒做好充分的準備,讓喬琰能夠從宮墻之內逃出生天,將她的對手給接連殺了數個,卻也不得不夸一夸這幾人的膽魄。
沒能得手也有沒能得手的好處。
這出幾乎是頂風作案的行刺,直接將喬琰和劉虞之間的信任橋梁在一夕之間給擊斷了開來,更是迫使著不明就里的民眾在大司馬和天子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這勢必會激化長安城內部的矛盾,讓本還擔心喬琰會在建安五年發動對鄴城進攻的袁紹,有了喘息、甚至是反擊的機會!
要是劉虞想要將劉揚給保下來,而喬琰也因年輕氣盛不愿吞下這口惡氣,那就更好不過了。
可讓袁紹怎么都沒想到的是,就連劉辯這位傀儡天子都因年歲的漸長,多出了不少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顧他的皇后乃是袁氏女,也想要對袁紹做出些限制的舉動,劉虞卻是在喬琰退居于華陰后果斷地下達了處死劉揚和劉備等人的詔令,同時將這出變故的罪責,都給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如此一做,哪里還有什么天子的樣子!”
袁紹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時候已是怒極,直接將這張寫有罪己詔的紙張丟到了一邊。
劉虞如此懦弱地退讓了一步,等同于是給喬琰認罪道歉,直接將本應當激化的矛盾化解開了大半,就算當真還有什么余波,也大概率不會對他們的配合造成什么影響了。
當天子當到這等卑微的份上,劉虞也真是獨一份了!
但袁紹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在劉虞麾下的權臣是喬琰,還真未必能出現這樣的結果。
不過此時說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還不如想想,他們到底還能不能借著這個長安有變的機會做出什么事來。
他是這么想的,也這么問了出來。
“怎么不能呢?”許攸一邊將那張被袁紹給扔到了旁邊的紙張撿了起來,將其上的字樣認真端詳了一番,一邊開口回道。
“明公,您真的覺得,劉伯安只是在罪己嗎?”
袁紹聞言一愣。
以許攸的意思來說,劉虞顯然并不只有這一種臺詞。
他從許攸的手中將那份罪己詔拿回到了手中后重新端詳了一番,陡然驚覺在這字里行間中透露出的何止是將罪責歸咎于自己的自醒說辭,還有另外的一種情緒纏繞在其中,宛然是一派垂垂老矣的暮氣。
但想想劉虞的年齡和他麾下的疆土范圍,他是本不該有此等表現的!
袁紹皺了皺眉頭,憑借著他的直覺,做出了一個不太確信的猜測,“他有退位讓賢之意?”
袁紹當然不可能將這個退位讓賢聯想到喬琰的身上,只是想到在長安確然還有幾位劉姓宗室,倘若劉虞真因為病弱且絕嗣而生出了這樣的想法,那可當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許攸點了點頭,回道:“不錯,以我看來,是有這個意思。”
“那么……”袁紹立刻驚覺,劉虞此刻的消極過頭對于他們來說也不全然是個壞消息。
要知道,最容易出現問題的時候勢必在權力交接之時!
他倒是還沒樂觀到這種程度,覺得劉虞既有卸任天子之心,倒不如讓他們直接對著喬琰發出招攬,讓天下合二為一。
持續了數年的對峙,加上他和喬琰之間勢必存在的權力斗爭,讓這種合并絕沒有任何一點希望發生。
袁紹也沒有傻到這種地步,給喬琰一個名正言順侵入冀州的機會,讓她對自己完成一番清算。
他只是接著朝著許攸問道:“若劉伯安有這等念想乃是確然之事實,不知子遠有何種應對之策教我?”
許攸摸了摸胡子,回道:“明公,你說喬燁舒會看不出來這罪己詔中的意思嗎?如果說此前因為這出宮墻內的刺殺,讓她已占據了道德上的最高點,此時劉虞的這份意圖,卻勢必讓她懷有歉疚之心,可劉伯安難以擔任天子重責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便意味著——”
“起碼在短時間內,喬燁舒必須先留在長安,處理王子師等人叛逆的后續影響,也要處理那天子之位的交接之事。”
“信使來報之中既然已說道,喬燁舒在回返長安面見天子之時,為了確保自身安全無虞,將趙子龍也給一并帶上了,那么短時間內,她何止是無暇將注意力放回到這洛陽地界上,在此地能負責戍防的將領也所剩無幾。”
“明公你看,我們的機會是不是來了?”
是!
這如何不是一種機會呢?
就算喬琰在洛陽的兩年經營都是與此地的民眾同甘共苦,讓洛陽定居的百姓早已對她歸心,但袁紹此刻所要做的根本不是趁機奪取洛陽,而是完成一次對喬琰陣地的襲擊,以給己方這聯盟制造出繼續與西面對抗的信心。
此前的一場場敗仗讓這份信心,就像是漢室的臉面一般變得岌岌可危,實在是讓袁紹頭疼不已。
可并州是喬琰的大本營,不容易進攻;徐州布置嚴密,謀士成群,太難算計;幽州地界上又連烏桓人都已聽從了喬琰下屬的吩咐,還有天然的地理屏障作為攔截,無論是哪一方都不容易讓他完成一次得手的進攻。
但現在他看到一個突破口了。
這個突破口,叫做洛陽!
袁紹的目光已徹底被點燃了起來,他當即朗聲喝道:“令張儁乂自河內郡出兵,渡河翻山,進攻洛陽,傳訊曹孟德,兵進虎牢關,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攻破,同往洛陽而去!”
“此戰不為奪城,只為掠奪洛陽糧倉而回!”
——————
在洛陽周遭人口于數年間日益累積的情況下,袁紹的這出迅速出兵,注定了不會是一出奇襲。
可洛陽沒有主將,沒有喬琰本人坐鎮,只有鎮守八關的兵卒這一點,就是個不爭的事實。
洛陽之北的孟津小平津當即遭到了張郃所率領隊伍的進攻,即便有坐鎮此地的將士連帶著從河東郡方向發出支援的河東太守諸葛玄做出了攔截,在這甫一交鋒之間,還是險些讓張郃有了長驅直入的機會。
倒是虎牢關方向坐鎮的乃是徐晃,憑借著成皋的險峻山勢和他麾下部將的裝備精良,將曹操攔截在洛陽之外還不算太過費力。
但兗州方向陸續推進而來的士卒,還是讓這出洶洶來襲顯得并不那么好應付。
在洛陽主持大局的荀彧當即朝著洛陽城中下令,所有洛陽民眾暫時結束往河東河內郡方向、兗州方向、豫州方向的行動,并在城中設立了招兵之處,以填補兩個方向的兵卒后備力量。
征兵應招的敕令一出,頓時在這洛陽城中掀起了各種商討爭議之聲。
比袁紹出兵的消息就早上兩日抵達洛陽的,正是大司馬回返長安后所遭遇的種種變故和劉虞的回應。
前者遠比那去歲十月間的流言還要讓人覺得憤慨不已。
按照劉協隔壁那戶人家中的年輕人所說,“大司馬若是真有什么謀逆之心,早可以趁著天子病重直接在洛陽自立,又或者是在此番面圣之時,哪管什么東西,直接將宮城給攻破便是了,還能給他們這等險些行刺成功的機會?”
要不是天子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放過地做出了懲處,劉協覺得他們因大司馬在洛陽做出的種種貢獻,甚至都有直接通過崤函道殺奔長安的想法了。
但現在不必殺去長安,倒是還有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他們對于大司馬的支持。
正是響應這洛陽征兵的號召,去給意圖在此時進犯洛陽的袁紹和曹操以一記迎頭痛擊!
有這等想法的何止是劉協隔壁的這一戶,因去歲洛陽大疫之中因喬琰的種種布置而得以存活的不止百人千人之眾,這些活下來后又因棉衣的存在而安然度過冬日的民眾,早想要通過一些方式來做出回饋,以至于當劉協朝著街上走出的一圈里便看到了無數個行色匆匆面帶戰意的年輕人,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那征兵點走去。
作戰當然是會死人的,但誰都知道,喬琰對于手下兵卒所給出的獎勵向來公正,倘若能在交戰之中殺敵,要么能得到充足的物資,要么能在她的麾下一步步升遷,也未嘗不是一條躋身上位的路。
何況,這些人原本有大半是為了躲避災年而涌來洛陽的災民,現在他們早已將洛陽當做了屬于自己的家園,便絕不愿意看到洛陽會重新回到秩序崩塌的狀態。
所以,必須要將這些外敵給擊退出去!
劉協望著這樣一幕無法作偽的場景,心中不由生出了幾分動容之色。
可當他重新折返到家中的時候,卻聽到他的養父對他說道:“我們還是盡快離開洛陽吧。我等本就還不算在洛陽扎根,此地既然將有戰禍,倘若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折在此地,你那還在漢中的母親都要與之永別了。倒不如趁著洛陽南邊的門戶還未關閉,直接回道漢中去。你看如何?”
離開洛陽?
突然聽到這樣一個和外頭的氣氛迥然有別的選擇,劉協不由怔楞了一瞬。
但細想之下,他又無法對于養父的選擇做出任何的指摘。
是啊,他們本就不是洛陽定居之人,只是前來暫住的,那么在即將到來的戰禍面前,養父選擇想要離開此地,乃是對他這等黔首來說最為正確的選擇。
人總是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的,怎能說這是什么不義之舉呢?
可對劉協來說,眼下的局面讓他實在是無法安心離開。
許攸能看得出劉虞在那封罪己詔中所透露出的負面消極情緒,一向敏感且聰慧的劉協也同樣可以!
劉虞……可能不想做那個天子了。
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去做這個天子了。
這和董卓之亂后的長安剛失去了他劉協的情況一點也不一樣。
他不在,喬琰還能前往幽州將劉虞給迎接回來,以一個更加成熟穩重的天子坐鎮長安,來換取到一個穩定發展的環境,無論是對誰來說都有好處。
可此時呢?
若劉虞真是因病重、殺子二事,已不堪再承擔起這大漢王朝的負累,誰能代替他的位置呢?
這不是這么簡單的人員更替!
前有劉揚對喬琰做出的意圖奪命之舉,劉協甚至不免懷疑,這位自年少時期便為大漢奔波的權臣,是否還能有這樣的心情去再扶持一位天子坐于皇位之上!
如果換成是他的話,只怕是沒有的。
而在前有流言后有內宮刺殺的事實面前,她就算真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劉協也覺得不能對她做出任何一點指責。
人都是會累的,喬琰南征北討從無敗績,也只是個人而不是神。
可這對于本就一分為二的大漢來說,簡直是一件過于可怕的事情!
如若局勢當真演化到了這種最壞的情況,又哪里是什么讓長安朝廷的勢力全部歸并到鄴城朝廷去就有可能解決的問題,更不是讓荊州牧劉表接過劉虞卸下的重任便能夠讓局勢好轉的。
在劉協于民間生活的數年間,他本就不是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
在他前往洛陽以來的數月間,他更是已從所見所聞中看出了一個答案——
無論是劉辯還是劉表,都還遠沒有這個擔負重任的能力!
那該當如何辦?
劉協自認自己也不是那個可以救世的君主,就算他能夠自證身份,也讓人忽略掉他的面上瘡疤,可當他知道民眾的種種難以實現的訴求后,他比昔年高坐于天子位上的時候還要清楚地意識到一個事實。
這個位置太重了。
重到不是他能承擔得起的,甚至可能不是如今還活著的任何一個劉姓宗室能夠承擔得起的!
就連昔日曾經對徐州北部百姓有著活命之恩,乃至于得到了民眾擁戴的劉備,都會在這出刺殺大司馬的行動之中充當了一個何其糊涂的角色,其余人等又能做些什么呢?
“愣著做什么?去收拾行李吧。”劉協思忖之間,養父忽然往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打斷了他的思緒。“幸好我們還觀望著洛陽的情況,也正在積攢錢財,沒將你的母親給接到這里來,現在還省了點麻煩。”
“如果快的話我們明日就動身啟程。漢中雖然不比洛陽繁華,但有那秦嶺群山的阻擋,起碼不容易被人給攻入。”
這話說的實在不錯。
漢中、蜀中這些地方若是真有戰事發生,便如同喬琰進攻那兩處的情形一般,大多只是對其中的縣城做出占據,像是劉協他們此前生活的竹溪那地方,只怕要等到出現易主的情況后才會被知會到。
這樣的地方,要想保命的話,可不知要比洛陽容易多少。
但在劉協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后朝著房中走去的那一刻,他心中并沒有一絲一毫回返到漢中去的喜悅。
即便……在他剛來洛陽的時候,他確實是想走的。
當時的他怕會有人將他的樣子認出來,將他給重新拉到那個泥潭之中。
當時的他也怕他的身份會給他的養父母帶來什么巨大的麻煩。
可當他在聆聽著那出對于昌言的辯駁,當他翻看著樂平月報在元月刊上對于此書的解讀,當他置身于這個民眾聲音匯聚的洛陽之時,天下大勢的變革征兆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了他的面前,讓他此刻倘若做出什么躲避的行為都有一種難言的負罪感。
他姓劉,曾經是高居天子位的存在,是他的父皇欽定的繼承人。
漢統就算不能延續,他也有這個責任讓其在他的手中,以一種體面的方式結束。
劉協咬了咬牙,一把翻開了他的被子,將藏匿在其中的傳國玉璽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不!他還不能走。
他要往長安走一趟!
帶著這枚從枯井中翻出的王朝信物!:,n,
384. 384(一更) 劉協回京
四百年炎漢傳承至今,已不能再讓民眾從這王朝的統治之下求得生存之路,原本就是他們這些上位者的過錯。
倘若劉協不曾以一個普通百姓的身份去見證這樣的民生演變,他或許不會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樣的一點,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就像他不會面對一個“如果沒有喬琰在這世上領袖護航”的假設。
他也不會面對一個“如果他沒有被李傕劫掠,不再以天子身份存在”的假設。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眼下這個已經不可能改變的時局之中,做出一個最正確的選擇!
劉虞可以為了治下的百姓,對自己做出了錯事的親生兒子給出一個處以死刑的判決,也可以寫下這樣的一封罪己詔,為他的退位讓賢之意做出鋪墊,他又為何不能以曾經的大漢天子身份,將這個玉璽交到最合適的人手中?
做出這個決定太難了。
當他手捧玉璽的時候,他心中還是難免有過這樣的想法,倘若他真的做出了這樣的抉擇,也就意味著大漢的江山便是從他手中斷絕的,代表著他站在了天下民眾的立場上去看待這天下演變,卻沒有站在大漢皇族的立場上。
百年之后他重歸黃土之時,他要如何與將自己選定為繼承人的父親交代呢?
劉宏或許不是個好帝王。
時至今日,這洛陽城中還依然流傳著他當年在此地督造銅人、勞民傷財的傳說。
昔年南宮大火造成的宮人外逃,也讓劉宏的一些行徑被以一種更加夸張荒謬的方式在百姓面前傳揚,比如說他在宮中四處疾馳所乘坐的四頭白驢,比如說被他穿戴上了官員衣服的狗,都在民間傳說里被賦予了更多荒謬的笑話。
但他對于劉協來說卻得算是個好父親。
可現在,當劉協下定了決心要將傳國玉璽送出去的時候,他便也要將劉宏力排眾議交托到他手上的大漢江山拱手讓人了。
劉協的指尖在這塊玉璽上來回摩挲,正摸到了那玉璽上包著金邊的一角。
也正是這個位置上的特殊,將劉協遙想到昔年漢靈帝的思緒被拉拽了回來。
喬琰不是王莽,不是因為意圖謀奪大漢基業而被王太后用玉璽去砸的王莽。
在她于民生庶務之中表現出的種種舉措中,并沒有王莽那等腳步邁得太大的激進。
這也絕不是她在未曾更進一步之前的收斂隱藏。
天下九州在手,她若想要憑借著自己開疆拓土的魄力,趁著天災之年進行規則的重建,其實也已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對她做出有效的攔阻。
但她,連帶著被她所引領的民眾往前邁出的腳步都顯得極為踏實。
所以即便喬琰本人并不在洛陽,這兩年間她在洛陽留下的種種傳承教授的意志卻還殘留在此地,讓此刻即便面對著的是袁紹和曹操從兩路方向的突然來襲,此地也絕不像是早年間的洛陽動亂一般,淪落到民眾六神無主的地步。
他們清楚地知道這里是他們賴以生存且需要齊心守護的家園,更知道喬琰留下的荀彧等人連帶著守衛洛陽八關的將領,必定會傾盡全力地將敵人給攔截在外。
這樣的一份信念感,在后漢創立之初對于光武帝和王莽交手的記載中,從未在后者的身上見到,反而是天下歸漢之心在光武中興后越發鮮明。
可如今不同了。
哪怕是劉協此刻身在屋中,都能聽到這樣的保衛洛陽之聲正在以一種匯聚而來的姿態聚集到他的耳中。
這份信念感不應在劉氏,而在大司馬喬琰。
在劉姓宗室之中并未出現一位能力挽狂瀾之人的情況下,順天而為才是他該當做出的選擇。
他不必再有任何的猶豫了。
不過……
劉協此時還面對著另外一個問題。
他的養父為了讓他們能安全地和養母會合,在這個洛陽面臨戰禍的時候準備將他帶著回返漢中去,他要如何解釋,他并不打算回去,不是因為他想要和洛陽民眾共同迎敵,而是因為,他是曾經的大漢天子呢?
他實在不愿讓他原本所能擁有的樸素親情和平靜生活,隨著這一出將玉璽送往長安的舉動而徹底化為烏有。
可好像,這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情。
倘若他說什么他要參與到洛陽的守衛戰中,養父必定不會將他單獨拋下在這里,到時候刀劍無眼,誰知道會面對何種結果。
他若是直接留書一封,言說自己要消失幾日,等到辦完了事情后便回返,養父必定會竭盡所能地找到他,倘若其中出現了什么意外,等他回返后便追悔莫及了。
他該當如何辦?
劉協的目光一閃,忽然將玉璽揣入了懷中,從原本坐在床邊的狀態跳了起來,朝著門外奔了出去。
聽到后頭傳來了養父問他去往何處的問話,劉協高聲回道:“晚些再走,我要去和在這里認識的人逐一告別。”
他的養父聽到了這句話便站定在了原地,并未繼續追出來。
可劉協當然不是去做什么告別舉動的,他已徑直奔向了洛陽城中的一個地方。
因洛陽重建之中的種種雜事,喬琰設置在洛陽的辦事場地并不限制民眾入內,只要能拿出一個合理的面見長官理由便可。
身在洛陽的各位官員各自有其負責督辦的事務,也在進入這片區域之前會有人對來客進行引導。
或許是因為洛陽八關戰事的緣故,絕大多數人都聚集在了那招兵之處,就算真有什么事務需要麻煩這些官員的,也都有意識地避讓開了這個時間,這便讓劉協抵達此地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多少身在此地求援的民眾。
也讓他的出現顯得有些醒目。
當即就有人迎了上來問詢他有何種事情要辦。
劉協望著這些直到此刻也并未表露出急躁情緒的屬官,心中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抉擇。
他開口道:“請問楊德祖是否在此地?就說,漢宮故人來此,請他出來一敘。”
漢宮故人?
距離董卓領兵攻入洛陽到如今,已經快有七年的時間了。
劉協此刻出現在人前的樣子,也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七年之前,只怕他連十歲的年紀都沒有,怎么可能是什么跟楊修有關的漢宮故人。
但這些屬官想了想,此時的楊修雖還沒有回返長安,而是在仲長統的那出鼎中觀辯論后依然滯留在洛陽,但在職權上卻不算是洛陽地界上的官員,頂多算個從旁協助的,這么一來,荀彧、衛覬等人正在為洛陽北部防線多加商討的同時,楊修倒是沒有這么忙碌。
他是可以出來見見客人的。
若是真是他的故人,就這么錯過了也多少有點遺憾。
“勞駕稍等片刻,我讓人去通傳。”
劉協并未等上多久便見到楊修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對方看到他的那一刻,神情有一瞬的怔楞。
但劉協的樣貌雖與數年前有別,在眉眼輪廓之間卻依然殘存著當年的影子,他的下一個動作更是讓楊修的臉色大變,只因在這一刻,劉協整了整衣袖,挺起了脊背,朝著前方走出了兩步。
漢宮禮儀銘刻在劉協記憶之中的深深烙印,即便是經歷了數年間的平民生活,也絕沒有從劉協的身上被徹底剝離。
他這按照皇子身份養出的禮教氣度,讓他哪怕此刻穿著的乃是最為簡陋的衣衫,也足以讓人隱約看到一個佩玉戴金之人的影子。
楊修怎么都不會錯認這樣的特質!
絕不會!
他也陡然想到了去歲十二月初的情況。
當時的他在鼎中觀外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當時的禰衡問他是因為看到了何人而發呆,楊修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但在此刻他看到劉協親自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之時,他可以用絕對篤定的話說出,那個時候的確不是他看錯了。
他連忙疾步朝著劉協趕了過去,將其拉拽到了一邊,小聲問道:“您為何會在此地?”
劉協的天子位置已經被劉虞接任,又因他的生死下落不明,無法對他給出一個謚號,這讓楊修稱呼劉協為先帝也不是,稱呼他為陛下也不是,如果非要說的話,可能還得稱之為董侯。
數年的搜尋無果,加上劉虞坐在這個天子位置上的穩當,讓絕大多數人都已不再對還能找到劉協報以任何一點希望,以至于當他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饒是楊修自覺自己得算是個聰慧沉穩之人,都差點被驚掉了下巴。
更讓他鬧不明白的是,為何劉協看起來不像是才脫困的狼狽樣子,而像是早已有了個落腳之地,只是選擇在此刻出現于他的面前。
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這數年間他都去了哪里?
他又為何不直接返回長安,去到劉虞的面前,而是出現在了他楊修的面前呢?
可如果說劉協的驟然出現對于楊修來說已經是個十成十的意外,那么他的下一句話,就當真是讓楊修驚愕不已了。
“勞駕將我送到長安去,我有一份禮物想要送給大司馬。”
劉協鄭重其事說出的禮物,以楊修的敏銳實不難聽出其中的交托之意,就算楊修沒有親眼見到這個從劉協口中說出來的禮物,他也直覺這不會是個簡單的東西。
在劉協眼中閃過的一絲痛色,更是讓楊修不得不猜測,將這東西送出的劉協正在面臨著一種極其艱難的決斷,也無疑是對這少年本身利益的損傷
不過為防出現什么意外,楊修還是問了一句,“不知道您說的禮物是——”
“玉璽,”劉協用篤定的口吻回道:“傳國玉璽。”
“但在將此物送出之前,我需要你陪我演一場戲。”
這場戲對于楊修來說的難度并不大。
劉協不想要在養父的面前暴露自己曾經是大漢天子的身份,又需要能夠暫時離開這洛陽城一段時間,往長安跑一趟,而不是直接跟著養父為了躲避戰禍回返到漢中去,那么他就必須要有一個足夠合理的理由能讓養父相信,他得先短時間內消失在養父的視線中,性命安全卻沒有任何的問題。
劉協思前想后也只想到了一種方式,那就是讓他在和朋友進行離開前的告別之時,突然被發覺是個進學上的奇才,在洛陽之圍被解除前先在楊修這里暫住,等到北面的敵軍被擊退,他就可以前往樂平書院就讀。
有楊修這位大司馬府掾屬作為人證,他的養父絕不會對他的舉動做出任何的懷疑,只會覺得這簡直是一出天上掉了餡餅的好事。
至于養子暫時滯留在楊修那里不能見面,在可能存在的前途面前,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
但等到劉協跟在楊修的后頭,消失在了他那位養父的視線中后,他們卻未曾耽擱地直接從府門的另一頭離開,當即登上了前往長安的馬車。
快馬加鞭之下,只需要兩日的時間他們就能進入關中地界,出現在喬琰的面前!
目送著劉協重新走入這個風云漩渦之中,養父的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悵然之色,他朝著身旁出現的青年問道:“君侯會對他給出何種安排?”
這么多年的相處,早已足夠讓他將劉協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看待。
最開始的認親的確是一出預演的戲碼,但人情這種東西是最不可能作偽的。
他很清楚自己不該有這等情緒的投入,可劉協確實是一個讓人不由不喜歡的少年人。
他雖然不知道君侯是如何說服的劉協在此刻動身前往長安,卻只希望對方不會成為政權交替之中的犧牲品。
“君侯說,如果一個謊言能夠持續一輩子的話,可能也不叫做謊言了。”
男人的臉上頓時一喜,在這句隱晦的話中他已能聽出這未來的安排了。
“你放心吧,如果他想做一個平凡人,沒有人會對他做出什么阻攔。”
等到事畢之后歸隱山林,對于劉協來說,可能是一個最為完美的落幕。
被喬琰離開洛陽前囑托于留心劉協這事,郭嘉這才在此刻出現在了這里。
好在劉協的抉擇因喬琰的種種積累,已順著他們最希望出現的方向發展了下去,并不需要他做出多余的干涉,他便已經成為了即將砸入那長安亂流之中的一塊定海石。
那么他也可以安心前往虎牢關應變曹操發起的進攻了!
在走之前他又給這盡心做了劉協養父多年的男人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君侯讓我告訴你,你兒子在并州找到媳婦了,兩人準備等到再攢夠半年工錢就成親,說不定你在送董侯前往并州就讀的時候還能喝上一杯喜酒。”
男人卻只是笑了笑,“不必了,得失這種東西,早在當年我們險些喪命于天災之中的時候,就已經看得很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家人過得很好,就已經心中安定。
他現在該當做的,是迎接另一個孩子的歸來。
郭嘉說的不錯,這倘若是個永遠也不會被拆穿的謊言,那么這就是真實。
也不知道劉協在前往長安的路上能不能安然入睡,還是因為和養父母的分離,加上即將面對著那番風浪,而覺得有些心緒不定。
可惜,他不能親眼看到他作為劉協的那一面了。
但或許,也只有如此,他們才能以父子的身份過完這一輩子。
——————
而在劉協朝著長安趕去的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正在朝著長安快馬疾行趕去。
不是別人,正是盧植。
在接連收到劉揚和王允等人聯手對著喬琰發出刺殺行動,劉虞下達了罪己詔消息后,盧植已再不可能以一個年事已高,從朝堂上離開的長者身份安穩地坐在樂平書院的教室之中。
他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后悔,為何他在早先接到劉揚拉攏的時候只是對他做出了拒絕,卻并沒有將他的算盤給直接匯報到喬琰的面前去!
這竟讓劉揚的行動沒能被提前遏制住,以至于釀成了此等禍患。
若要歸咎責任,在劉揚背后為其出謀劃策的王允當然有大過,可他盧植難道就沒有責任了嗎?
想到那火藥極有可能就是劉揚在拜訪了他后不久從并州地界上取走的,盧植的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懊悔之意。
他為何要因為大漢的宗室血脈而對著劉揚的舉動視而不見!
此刻劉虞歸罪于己,長安內斗也極有可能真正促成喬琰和漢室的撕破臉皮,盧植便只覺心急如焚。
他雖已在回憶起他所經歷的種種之間,對大漢再無那等堅守的執拗,但數十年間的宦海沉浮已讓他形成了一種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的立場。
劉虞有退位之心,在那張罪己詔的字里行間跳躍在他的面前,可這江山不能因這等草率的放棄而易主,更不能因一個不成熟的交接而讓這好不容易建立起大半秩序的天下重新陷入崩塌的狀態。
他是坐不住的,蔡邕等人其實也坐不住。
但盧植到底曾經有過戎馬從軍的經歷,在這兩年間的身體又調理得尚可,還能有這個快馬直奔京城的底氣,蔡邕他們便只能驅車跟隨在后頭。
當然,讓盧植不得不在此時加快了腳步行路的,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在劉虞下達的那份指令之中,對劉備做出了在七日之后判決死刑的決定,到了今日已經是第六日了。
盧植若晚上一日來到長安,他便連這個弟子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他知道無論是劉虞還是喬琰都沒有必要對本已是階下囚的劉備做出什么枉殺的舉動,更知道這個將他處死的決定,因這個著實大逆不道的舉動,絕不可能會有被收回的可能。
他唯獨能做的,好像也只是和劉備做出一個最后的道別,讓他們的師徒情分畫下一個句號。
在北地的寒風隨著快馬奔馳掃過他臉上的時候,盧植忍不住想到了當年黃巾之亂時候劉備跟隨他出征作戰時候的場面,想到在他被人從洛陽城中驅逐出去的時候,是當時在冀州任職的劉備收容了他,又隨同他一道進攻洛陽。
此前徐州百姓為劉備請命求活的消息,讓盧植還一并為他而高興。
但此刻……
人事無常的道理終于在此刻展現出了其冷酷的面貌。
他還能做什么呢?
在盧植的懷中揣著一瓶烈酒,被帶上了幾分貼身的體溫,正隨同著馬匹的顛簸而發出瓶中酒水的搖晃之聲,也像極了盧植此刻混亂的思緒。
風中的嗚咽之聲正從他的發間穿過,但在他踏馬穿過了子午嶺上馳道抵達關中的那一刻,又正見北洛河的流水從原本的寒凍狀態消融,慢慢地從嶺上流入那片青綠初綻的土地。
在寒風中已經有幾分春日氣息了。
劉備被人從囚牢之中押解出來的時候,便正有這樣的一縷暖風吹到了他的臉上。
在風中還夾雜著一陣驚呼的聲響。
他抬了抬眸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下意識地便覺得這不像是什么尋常的響動,便朝著獄卒問道:“那頭是何種動靜?”
劉備原本想著的也不過是,希望他做出的這個錯誤選擇,沒有在長安城造成什么沒能被徹底遏制住的余波,帶來什么不可挽回的損失,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
那獄卒并未隱瞞地朝著劉備回道:“有人自稱是早年間被李傕劫持而走的那位天子,此前被人給救走了,又陰差陽錯地回到了洛陽,被送來了長安。”
“他還帶回了傳國玉璽。”:,n,
385. 385(二更) 玉璽贈君
“……你,你說什么?”劉備不由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而愕然。
無論是劉協的重新出現還是傳國玉璽的現世,都來得令人猝不及防。
消失四年有余,能相信劉協還活在這世上的人屈指可數。
李傕是何等脾性,曾經經歷過長安地界上由他取代了董卓掌權那段時日的人都清清楚楚。
除非劉協能有此等本事從李傕的手中脫逃,否則他絕不可能在劉虞已經繼任了天子之位后還能李傕的手中活下來。
現在卻何止是聽到了劉協存活的消息,就連早在漢靈帝過世那日開始便已消失不見的傳國玉璽都隨同著劉協一道出現了。
可仔細想來,這其中竟也完全說得通。
劉協怎么說也是當年被漢靈帝屬意為繼承人的存在,在劉宏病逝前將傳國玉璽托付于張讓后,劉協是否也知道此物的所在,實在不好說。
或許是董卓闖入洛陽的惡人行徑讓劉協意識到,在彼時將玉璽的下落說出來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一點好處,反而會讓他將大漢的權柄徹底交到惡賊手中,故而干脆裝傻充愣,讓人以為玉璽只被交托給張讓,也隨著張讓身死邙山徹底銷聲匿跡。
但現在,他確實有了這個將玉璽悄然取出,送到長安來的機會。
不過,雖然要仿造玉璽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畢竟無論是玉璽的材質還是年頭都不是能夠輕易仿造出的存在,也并非人人都已忘記了玉璽到底長了個何等模樣——
但若是有人偽裝成劉協,那還真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
劉備一面覺得,劉協在此時的出現,恰恰填補了劉揚被劉虞處決之后的繼承人空缺,就連劉協手中的玉璽也在此時恰能起到一個穩定人心的作用,進一步證明這長安朝廷乃是大漢正統,一面又不免擔心起了這樣的問題。
他朝著那獄卒問道:“不會有人擔心認錯了人嗎?”
獄卒并未因為劉備這個將死之人在此時問出這樣的問題而對他露出何種嘲弄的神情,而是回道:“這當然是誰都會有的問題,但我方才見過他一眼——”
這還真不能算是這獄卒擅離職守,楊修將劉協自長安東門而入,直走那劃分開長安城中內宮和城中官署之間門的大道,暫時將劉協安頓在了大鴻臚館驛,在這行程之中與這前來廷尉司上工的獄卒有了短暫的照面。
獄卒起初并不知道這個被楊修嚴陣以待的年輕人到底是何種身份,卻在隨后的消息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在劉虞登基之前的天子劉協!
就算是他此刻已不能算是天子,但聽聞楊修將其送入長安來的消息,劉虞連忙讓人籌備了天子車駕儀仗,以示對劉協的重視。
三公之中除卻已然身死的王允之外,皇甫嵩和黃琬也都即刻在得到了消息后朝著此地趕了過來。
正因為如此,才鬧出了這等沸沸揚揚的動靜。
劉協的身份實在是太特殊了,特殊到一個不慎都會讓眼下這本已復雜的局面變得更加怪異。
這也一時之間門都讓人將今日乃是處決劉備和劉揚的日子都給拋在了腦后。
那獄卒說到這里,看向劉備的目光都不免多出了幾分憐憫的意思。
他聽聞過去年徐州的民眾為之請命的消息,想到那位身處與囚牢之中也始終沒有后悔的皇子劉揚,平日里凈說他那身在皇位上的父親必定會將他撈出去,深覺劉備為這樣的人而斷送了性命屬實不值。
今日劉協的到來讓他連死都少了幾分關注,他就更不免對劉備生出了幾分同情。
春秋訟獄,秋冬行刑,乃是例來的規矩,可劉備甚至沒能被關押在死刑囚牢中等到下一次的“順時氣”之時,顯然是不能被贖死政策和今年可能出現的大赦天下所包容,簡直是將“必死”二字給寫在了頭上。
他便也并不吝于多給劉備解釋了一句:“但我想,倘若你當真見到他的話,就不會有這等懷疑了。”
這話還真不是一句瞎話。
劉備所乘坐的囚車朝著長安城外行駛而去的時候,正與那被護持著前往長安宮室的隊伍擦身而過。
他下意識地便從囚車上站了起來,借著囚車的高度朝著那人群的中心看去,正見那衣著簡樸的少年人朝著桂宮的方向行進。
以他的身份和他此次帶來的重要信物,他便是身著錦衣,登臨天子乘輿也并無不可,但他并未這般做,而是依然穿著那身他找上楊修之時所穿的那身布衣,懷中抱著那枚被裝入了盒中的玉璽,緩步朝著宮城的方向而去。
劉備并未看到他的面容,只能在這驚鴻一瞥之間門看到劉協的背影。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位獄卒所說的沒有錯。
光是劉協在這個背影中所展現出的皇室氣度,便不是能夠輕易偽裝出來的東西。
那姿態何止是直接將劉揚給比到了塵灰里,也讓人覺得他將這布衣陋服穿出了天子朝服的氣概。
雖有幾分似是出塵隱逸之氣,卻也無損于他在這長安富貴之地的卓爾不群。
眼見這樣的一位昔日帝王以這等方式出現,身負漢室血統的劉備心中不由閃過了一抹希冀之念。
在喬琰已然掌握了天下大半兵馬,朝野七成權柄的時候,劉協的出現能否改變這種臣強主弱的局面,好像是一個未知數。
但這并不妨礙劉備從中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別忘了,喬琰的手中還有一張漢靈帝對她的托孤委任呢!
她能將涼州、關中相繼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和這份托孤詔令所賦予她的權柄密不可分。
那么她可以架空劉虞,擒拿對她有行刺之舉的劉揚,卻絕不能將劉協給架空,否則這天下間門因意圖興復漢室而投效在她麾下的能人志士,這朝堂之上的大漢忠臣,都勢必會對她有所微詞,甚至脫離開她的掌控。
出于這樣的想法,劉備只覺這好像是一個新的希望正在沿著這長安新路而行,直走向那炎漢復興的未來。
而這比喬琰年齡更小的劉協,理當有著一種少年人的朝氣,在他那稍顯沉穩的背影中也或多或少能透露出幾分來。
劉備忽然朝著關羽笑道:“云長,你說倘若有人能從這長安城的上空朝著我們這兩支隊伍看過來,會有何種感覺呢?”
這兩支隊伍就像是兩道沒有交集的線條,便如同此刻劉備也只能看到劉協的背影一般,并沒有任何一點交集重疊的跡象,恰好一個朝北一個朝南而去,只在稍縱即逝的擦身而過間門能看到幾分對方的樣子。
“這是一個向死,一個向生啊。”劉備并沒有指望關羽給出一個答復,已經自己先給出了一個答案。
是啊,他們一個朝著那長安南門而出,趕赴死路,一個朝著長安宮闕而去,重現新生。
的確是一個向死一個向生的對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恰好在此時劉協忽然朝著劉備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在他本應朝著桂宮而去目不斜視的狀態中有了一點小小的波瀾,也讓這兩位大漢宗室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接觸。
但已經隔著有一點距離了,雙方都很難在此刻清楚地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倒是劉備因劉協的這一轉身,看到了劉協面容上的那一道瘡疤,不由又覺一驚,“他的臉?”
“你說他臉上的那道傷痕?”獄卒接話道,“我說你若是真見到了他便不會懷疑他的身份,也有一點原因是這個痕跡,你想吧,若是真有什么人想要假冒這位的身份,會給自己的臉上弄出這樣一道嗎?”
當然不會!
這樣的傷痕放在一位皇位繼承人的身上絕對是個減分項,而不是什么能讓人對于他的過往履歷心懷同情的要素。
故而也正是因為這道創傷,讓人再不必懷疑劉協的真偽。
劉備忽然搖頭笑了出來,“舊日磨礪,終成大器啊。”
他朝著另一頭的劉揚看去,便更覺出這番對比里的殊異。
自來到長安后便將自己當做了劉虞繼承人的劉揚,好像終于在此時才意識到,他此前的優渥生活并不代表著他是劉虞的唯一選擇,也并不能讓他在這等當真犯下了大錯的時候還能擁有一道保命符。
所以他等到的并不是劉虞對他的洗脫罪名,而是對方依然沒有回心轉意地將他送上了行刑之路。
在離開囚牢的時候,劉揚先是痛罵劉虞只當喪命于幽州的劉和是他的兒子,可對方也只是個倒霉的短命鬼,為何不好好珍惜他這個碩果僅存的兒子。
又怒罵劉虞根本不能擺脫喬琰的鉗制,連在處置自己親生兒子生死上的自主權都沒有。
最后又罵喬琰不過是個女子,卻有此等謀朝篡位之心,簡直是天下間門頭一份的奸佞之輩!
但在這囚車開到長安路上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罵累了,還是知道長安民眾對他和對喬琰之間門的態度區別,根本不敢做出任何一點的辱罵,像是個已經失去了氣息的木頭人一般倒在這囚車的一角,沒有再多說什么辱罵之言來。
聽到劉備說的這句磨礪成器,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劉備一眼,隨后小聲嘀咕了一句,“夸別人有什么用,那家伙能將你救出來嗎?你要是在徐州地界上被處死,說不定還有人來給你送一碗斷頭飯,在這里……”
他冷笑了一聲,將后半句話用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說了出來。
大概去聽劉協在這幾年間門經歷了何事的人都要比對他們兩人生死情況的人要更多。
他已經沒有求活的機會了,現在連死也要如此潦草,對這個一度想要問鼎天子寶座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完全無法接受的打擊。
再想到無論那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劉虞還是劉協,短時間門內喬琰都絕不可能卸任大司馬的位置,起碼在他問罪伏誅之后的十數年乃至于數十年間門都能站在權力巔峰的位置上,他卻已經要成為一抔不知道還能不能被人記起的黃土,劉揚更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塊巨石牢牢地壓在那里,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囚車行駛出長安南門的時候,那些跟隨在囚車左右的長安民眾才相繼離開,讓他總算擺脫了那些如影隨形的義憤目光。
可這也絲毫不能讓他有任何一點安慰。
他和劉備因為都為劉姓宗室的緣故,故而先被帶往了明堂再來上了一出靜思己過。
劉揚瞪著這上頭的祭祀靈位,只覺這些祖宗若真有靈可見今日景象,便應當對他父親的這出無所作為做出一番譴責。
可他都快瞪著這太室配饗給瞪出火星子了,也沒見哪里能冒出一道天降雷火轉道去長安,將喬琰給劈出個好歹來。
在他重新被從此地扣押出去,往長安城更郊外的地方行去的時候,他看到的正是今日這一碧如洗的天空,好像合該是個適合于重逢的好時候,也是個適合將他們這等“惡人”給送上死路的好景象。
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真應該感謝父親沒讓這個行刑的地點直接放在長安城的鬧市之中,到底還是給他保留了那么幾分體面。
在被壓制著于那郊野刑臺跪下的那一刻,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門取代了他此前的麻木,讓他在這一刻哭號出聲,甚至極力掙扎著想要從刀斧之下逃離。
從獵人轉換為囚籠之中獵物的過程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劉揚的美夢被擊碎得猝不及防,直到死亡臨頭的這一刻才將所有的痛苦懊悔給逼了出來。
他錯了!
當真是錯得離譜!
但凡他能安安分分地做一個老實的皇子,絕不與喬琰做對,就算劉虞病倒,由這出現在長安的劉協接替天子之位,他也能做個富貴閑人安穩度過一生。
甚至于,若不是長安發生了如此之大的驚變,劉協可能還依然處在避世隱居的狀態,以防因為他的出現而讓誰做天子成為長安城中的爭端。
可現在他后悔還有什么用呢?
他勢必要以謀逆之人的身份被記載在后世的史書上,作為迫害忠良的罪魁禍首。
除非喬琰當真對這大漢基業做出了什么篡位謀朝之舉,他或許還有機會被作為一個早早發覺出對方真面目的聰慧之人得到一點恢復的聲名,但他對自己身在病中的父親也做出這等限制行動的不孝舉動,甚至將他氣得吐血的行徑,卻再沒有一點洗刷惡名的余地了!
那是大漢背景下多有詬病的不孝。
身后的刀斧聲破空而來的風聲,讓明明能在瞬息之間門結束的死亡,變成了一種慢動作。
劉揚死死地咬著下唇,只等著刀斧落地的那一刻,卻忽然在此時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一聲“刀下留人”之聲。
風聲頓時停住了,劉揚也面帶著驚喜朝著來人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正見盧植騎著一匹快馬朝著此地沖來。
但當對方行到近處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死里逃生的夢想卻在盧植開口的那一刻徹底被打碎在了當場。
只聽得盧植說道:“可否給我一盞茶的時間門,讓我與我弟子敘舊兩句?”
他不是來救人的,他只是來給劉備送行的。
從盧植的話中已不難聽出他潛藏的意思,他無法改變這個會讓劉備送命的判決,頂多以老師的身份來對他做出一番慰問。
劉備如此,劉揚自然也不可能有何種得到寬恕的法子。
從死到生,又從生到死的騰躍落地實在是太快了,快得讓劉揚恨不得方才那一刀就這么直接落下去,讓他不必面對接連兩次的生死判決。
可在此時并沒有人去理會他是何種糟糕的心情。
無論是負責監督行刑的官員還是作為被點名的主角,都只將目光放在了盧植的身上。
盧植毫無疑問是一路奔波趕來的,甚至在此刻的翻身下馬中還沒能將自己的氣息給平順下來。
想想也對,這長安城中的消息要傳到并州的樂平便需要數日的時間門,盧植從那里動身而來又需要數日,這還是在沿路沒有遭到任何阻擋的情況下才能達成的結果。
劉備清楚地看到,盧植一貫以來都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甚至在此時被風給吹亂了大半,飄飛在空中的正是其中幾道醒目的銀絲。
他站定在了原地,見裁決生死的刀斧都已經停了下來,顯然是給了他這個與劉備交談的機會,他這才將頭發,衣袖都打理成了平日里的樣子,而后朝著劉備走了過來。
劉備忽覺心中一陣酸澀,在盧植已在他的面前盤膝而坐的那一刻,他開口問道:“老師為何不去看看長安城里的新變動呢?”
盧植嘆了口氣,“有些東西還能晚一些去看,有些人卻是去遲了便見不到了。”
這師徒二人倒是都很默契地沒在此時談及什么為何如此、是否后悔,只是以閑談一般的口吻說起了劉備在抵達長安后的見聞長進。
劉揚簡直要被劉備給氣死了。
盧植是什么人,那在名義上來說也是喬琰的老師。
他不趁著這樣的好機會讓盧植替他向喬琰求情也就算了,居然還隨即說道,他雖名義上干的是宗正內官長的位置,但實際上因為抵達長安的宗室人太少,他便又在所住的宅邸中開辟了一塊田地,效仿著涼州那頭越冬時節所做的那樣種下了一茬胡菜,大概等到開春的時候就能夠長成了。
如若到時候他那處宅邸沒有直接被轉手給下一個人的話,盧植可以將那些種下的都給收走,也算是他這個學生給上交的束脩。
盧植無奈地回道:“你這人當年便不自己交束脩,讓同鄉里人給你上交,還有那么些個喜歡華服駿馬的毛病,如今還要我這把老骨頭親自去收菜,這都算個怎么回事?”
他從懷中將那壺還被體溫焐熱的酒朝著劉備遞了過去,“喝兩口?”
劉備并未錯過盧植這句看似指責的話中對他的包容之意,便抬手朝著那行刑之人示意能否先讓他將此物給解開。
看守在周遭的兵卒手中都有著防止有人來劫囚而配的弓箭,就算是解開了劉備手上的鐐銬,讓他能完成這出與老師的共飲,也并不必擔心他能趁著這樣的機會從此地逃離。
“多謝。”劉備朝著上前來的士卒謝道。
這長安地界上的風尚在喬琰和劉虞坐鎮此地的數年間門,看似沒有發生什么太大的變動,卻好像早已在潛移默化中,轉向了一種令人置身其中便覺舒適的狀態。
他轉回到了面前的酒壺之上,在其上的封口被拔出的那一刻,在依然不算和暖的風中便夾帶上了一縷有些烈性的酒香。
劉備不由贊道:“好酒!老師先請。”
盧植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跟我客氣什么。”
劉備搖了搖頭:“我這不是在跟老師客套,而是您先請后,剩下的我便給包圓了,也算是讓我再體會一次飲酒空壺的感受吧。”
這倒真是劉備做得出來的事情。
人人都道劉備是個仁人君子,但那大約已是他在黃巾之亂后謀求到清河郡兵曹掾史后才有的表現,盧植曾經見過他領著那群豪俠游街竄巷,自然知道他那少年時期的混不吝性子到底是何種模樣。
此刻生死交際,倒是讓他顯露出幾分舊日脾性了。
盧植小酌了一口便將這酒壺交到了劉備的手中,但他并未自己將其一飲而盡,而是喝了三兩口便停下,忽而開口問道:“老師介意我將此物贈予他人嗎?”
眼見劉備的目光望向了何處,盧植又怎么會猜不出劉備此刻要將其轉贈何人。
他道:“既已是給你的東西,你便自行決斷好了。”
劉備持著這酒壺便站了起來,在周遭士卒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關羽的面前,開口說道:“你我名為主從,實為兄弟,可惜徐州一敗后我未能尋到翻盤的機會,又做錯了一個選擇,拖累得你與我一道赴死,更遺憾于未能以將帥的身份戰死。今日唯有烈酒一壺,聊慰英雄了。”
關羽灑然一笑:“我若真有怪你之心,前幾日便可說了,今日既能同死以全情誼,又有烈酒送行,雖不夠長醉以盡興,但也算于愿足矣!”
“便不勞他們再破壞規矩將我的枷鎖解開了,勞煩玄德送酒于我!”
這壺酒對他們這些北方男兒來說實在是少了些,可這烈酒滋味,倒是讓腹中多了幾分暖意。
劉備深知這一盞茶的時間門已不剩多少,便重新回到了盧植的面前,在將那空酒壺交還給他后,朝著盧植伏地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禮。
再多的話便已不必說了。
盧植今日能來相送,已是對他而言的最好安慰。
他緩緩說道:“老師,您該走了。”
盧植再度朝著劉備看了一眼,見這個今年也不過才三十六歲的弟子在目光中已有了幾分看破時局的了然,和或許是因為劉協抵達長安而萌生的希望,再不忍看下去便轉身往長安城的方向走去。
他來時縱馬如風,離開之時卻不想翻身上馬了,只是牽著那匹于奔波中顯出疲累姿態的馬一道緩步而走。
在行出了數十步后,他忽然聽到了后頭傳出的幾道刀斧之聲。
在這相差不過一息的幾道劈砍聲里,盧植握著手中已經只剩下了空壺的烈酒,忽而潸然淚下。
他望著泛起了一縷晚霞紅暈的天空,像是在回復著劉備最后的那句“您該走了”一般,開口說道:“是,我該去看看……該去看看曾經被弄丟的那位天子了。”
逝者已矣,此刻的長安依然在這令人目不暇接的風云變幻之中。
就連消失已久的劉協都在此時忽然出現,誰也無法預測到下一步會發生何種事端。
他雖該算是遠離了長安朝局,但他自熹平四年成為九江太守后,躋身兩千石官員高位整整二十年,就算這大漢當真要走向日薄西山,他也必須要親眼看到這場落幕。
而此時的桂宮紫宸殿內,已經迎來了手捧玉璽的劉協。
劉虞本因劉揚在今日的處決而越發身體不濟,是不打算起身的,但驚聞劉協的出現,他還是拖著一身病體來到了這朝堂之上。
在看到劉協出現于此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時間門錯落之感。
漢靈帝劉宏病故前,讓他也作為支援劉協的托孤之臣,但此刻劉協衣著樸素地站在這堂上,時間門的痕跡在這等少年人的臉上表現得格外鮮明,已從早年間門的孩童模樣變成了今日體魄強健的樣子,而他卻已是未老先衰,氣息奄奄。
唯獨顯示出幾分優越性的,也只是這君臣之間門的位置發生了一出轉變。
那是因劉協早前的失蹤,才讓劉虞坐在了這個天子的位置上。
但這份錯誤,是可以被糾正過來的。
在如此清楚地看到劉協身上蓬勃生機的那一刻,劉虞忽然強撐著身體朝著劉協快步走了過來,直到在他的面前站定。
他一邊端詳著這少年人的面色,一邊開口說道:“昔年燁舒扶持我登上這天子之位的時候,我曾經對她有言,我即位天子,乃是在彼時對抗鄴城朝廷、興復關中的不得已之舉,倘若你能被找回,我絕不二話,立刻退位于你。”
他的目光又慢慢地下落,觸碰到了劉協手中的那塊傳國玉璽上。
一度被劉揚拿走下達假命令的那塊玉璽,哪里像是劉協手中的那塊一般,經歷了從秦到漢的傳承,又見證了這大漢四百年興衰起落,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子象征。
它隨同著劉協歸來,更是個讓人心中熨帖的吉兆!
劉虞甚至在心中生出了幾分希望——既然這位真正意義上的天子回到了他該當在的位置,喬琰會不會能往后退一步回到臣子的位置上,讓他此前做出的種種可怕猜測都給收在了未曾發生的狀態。
大漢依然會是大漢。
雖然不是在他劉虞手中興復的大漢,卻能是由喬琰和劉協共同創建的盛世!
他旋即說道:“我如今的身體狀況,你也是看到了,就算無有我那逆子做出的舉動,讓我寫下那封罪己詔,也無法再支撐起這大漢門庭多久。若是由其他劉姓宗室繼承天子之位,我又時常擔心會被敵方尋到可乘之機。也唯有你重新登臨天子寶座,與燁舒君臣相得,配合有方,才是此刻破局之法。”
可惜這數年間門長安建設的同時,他們其實從未停止過尋找劉協下落的行動,卻始終以失敗告終,直到此時方才得到了這個意外收獲。
但面對著劉虞的這番登基邀請,劉協年輕的面容上并無露出多少意動之色。
他若真有這等重回天子高位的想法,早在這幾年間門便可以在私底下尋覓能擁躉于他的力量,而不是對于自己的鄉野生活極為滿意。
此刻這唾手可得的皇位就在他的面前,他也并不打算改變他來到長安之前在心中做出的一番思量。
兩日間門的縱馬狂奔只是讓他的心跳好像要比平日里快上一些而已,又或許,這種奇怪的變化是因為他此刻是在做一件從未有人做出過的瘋狂舉動。
可他早不是一個長在深宮之中的皇帝,而是被這不可遏制地時代浪潮卷入了萬千黔首之中,又重新浮出水面的存在。
他所發出的聲音……不是為他自己!
他開口說道:“不,我不是來將玉璽交托給陛下,也不是來取回這天子位置的。”
劉協話說到這里,目光有一瞬從劉虞的身上轉向了喬琰。
很有意思的是,他居于洛陽數月,明明見證了洛陽又做出了一番局勢的穩固和發展,見證了昌言推行以應對流言的風起云涌,卻從未有正面與喬琰見過。
她就像是這些時代變革背后的推手,隱匿在云霧的背后。
而在此刻的目光交接之間門,劉協心中刻畫出的這個影子和面前之人徹底重合在了一處。
在她目光之中燃燒著的強烈自信和進取之心,讓劉協毫不懷疑,當這四海九州被交托到她手里后,到底能否完成這個平定的大業,她又能否托舉著這些飽受災劫的民眾一道越過困境,破繭重生。
有一個唯一的答案已經無聲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能!
他頓了頓,在這個因為他的前半句話已經陷入了茫然的朝堂上又砸下了一道驚雷。
“我已在民間門觀望許久,想將這枚傳國玉璽托付于大司馬。”
386. 386(一更) 為何不可
在這話說出的那一刻,除了已先接到劉協抉擇之意的喬琰之外,其他人都幾乎以為自己是出現了什么幻聽。
把玉璽交托給大司馬是什么意思?
在劉協的語氣和神情中,在場之人不會有任何一個看不出來其中的潛在含義。
倘若劉協只是覺得,他面上有傷,又曾經作為董卓挾持之下的傀儡,就算是劉虞當真已經在治理天下中有心無力,這個接替的人選也不應當是他,故而這個作為天子信物的傳國玉璽應該先由輔政的喬琰代為保管,他所說的絕不會是這樣的話。
至多也就是先將傳國玉璽送還給劉虞,倘若劉虞有退位之后重新選擇天子繼承人的想法,便由劉協這位原本可以登基的存在作為見證,先將玉璽保管在喬琰的手中而已。
但此刻……
此刻劉協的這句話,卻分明是要將這大漢江山寄托在那枚傳國玉璽之中,一并交托到喬琰的手里了!
數年消失不見,卻突然在這朝堂之上發出這樣一句驚人的說辭,要不是他們面前的玉璽乃是真品,劉協的身份已經由黃琬、楊瓚、楊修等人做出了確認,在劉協的神態中他們一點也沒看出被人威逼利誘的樣子,就連喬琰的目光中都潛藏著幾分愕然,他們幾乎要以為,這是喬琰和劉協聯手表演出的一番戲碼,用以對此前的內宮行刺做出個回應報復。
可這顯然不是報復。
若只是個試探性的威脅,即便是當年最為囂張跋扈的外戚,也沒有將自己給托高到那天子位置上的,只因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取禍之道。
喬琰絕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在劉虞已經將劉揚誅殺,又給自己下達了那罪己詔的時候,喬琰從華陰回返長安便是接納了這個順坡下驢的梯子,和劉虞重新回到君臣和睦的狀態。
她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做出這樣一個額外的行動,讓自己反而被置于火架上了!
果然下一刻在場眾人便聽到劉虞朝著劉協問道:“董侯何出此言吶?”
因病體憔悴的緣故,劉虞無法發出什么太大的聲音,但當這句話從天子口中發出的時候,其中的質詢之意依然清楚地傳達了出來。
劉協本該是這大漢天子的人選,就算不是,他也是這劉姓宗室的一員,他憑什么毫無一點征兆地便發出了這樣的言論!
大漢江山的創立和二百年前的光武中興何其不易,就算這傳國玉璽乃是自秦傳漢,本身便有著上承下繼的意味在,他也絕不能毫不顧忌大漢顏面和尊嚴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觀望多時?
觀望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他說出這等不負責任言語的緣由。
可面對著劉虞從這近距離下投來的目光,面對著周遭匯聚在他身上的視線,劉協只是感知著自己手中那份玉璽的重量,并未有任何的惶惑和遲疑,開口回道:“為何會有這樣的言語——”
“你們曾經從一個普通百姓的視角看過這天下嗎?”
在場之人里能對這個問題回答出一個“是”字的,只怕用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
若是被喬琰調到洛陽協助農事的秦俞還在這里,或許還能多出一人,但此時卻也不過是大司農程昱和其屬官籍田令田疇等人而已。
即便有弘文館的選賢舉士,有喬琰通過了樂平月報和印刷書籍做出的啟蒙行動,這世上能在方今時候便學業有成的,絕大多數還是原本就有士族背景的子弟。
要說這些人能從一個普通百姓的視角去看待天下事,著實有些不容易。
光是“普通百姓”每日的花銷,就足以讓其中的大半打退堂鼓。
“我看過。”劉協一字一頓地將這話說了出來,并未給人以從中插話的機會。
在他身上穿著的,不是他昔日身為皇子、天子所穿的錦衣羅綺,而是一身尋常的布衣,頂多就是因為喬琰在洛陽地界上的棉衣低價兜售,加之此時還是天寒未褪的時節,才讓劉協的布衣之中還有一件棉花夾襖。
這讓他在此刻說出這“我看過”三字的時候,顯得無比真誠且坦蕩。
他也已經緊接著說了下去。
他看過,甚至是曾經以樵夫漁民這樣的身份,作為益州地界上最尋常不過的一員,作為前往洛陽的民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來親身體驗過。
就算那不是萬千民眾中最為苦難的一個,可當他以這樣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站定在朝堂上的時候,面對著這些長安城中只食俸祿的大臣,他卻有著一番據理力爭的底氣。
“我曾經因為在一碗白粥之中能多窩上一個蛋便覺得今日的飲食極好,能有肉食墊肚,干活都能有更多的體力,更多的時候,粟米才是填塞肚腸的東西,最多再加上山中的野菜野果。”
“伐木所得的木柴不能讓我們自己肆意燒用,而是要精打細算地用于前往集市上換取錢糧,連帶著見縫插針晾曬出的藥材一道換取隨后數日里的開銷用度。”
“一石米糧是何種價碼,一件單衣需要幾多錢財,一把斧頭一桿鋤鎬需要積攢多久才能從預備應急的財產中分出一部分來購買,全都需要精打細算著安排。”
“在你們的視野里,土地的產糧增多意味著能得到更多的賦稅,在行軍打仗中有了足夠周轉的食糧,你們細數著倉庫之中日益累積的五谷,看到的也不過是數字的增多,又該當再新建起一座倉庫,可我看到的——”
“卻是當米價隨著畝產的增多而下降的那一刻,喜極而泣的民眾可以小心地多包起一尺布,將身上的補丁打得再不漏風一些,又或者是將幼兒的衣衫做得再合身一些。然后將那煮粥的水放得少一些,讓入口的粥能不只是湯水而已。”
“是誰將三石的畝產變成今日的七石九石的?”
是大司馬喬琰。
劉協已接著說了下去,這串話或許并不是在他的腦海中預演了無數遍,這才能在說出的時候如此順利,僅僅是因為這些話都是有感而發,憑心所作,這才有了這等效果。
“在你們的視野里,兩軍交戰中減免的人口損失,旱災蝗災之中的救濟之法,帶來的同樣不過是戶籍造冊之中的人口增減,以免在下一次攻伐戍衛之中己方少了填充溝壑的人選,可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本應當被埋葬入土的情況下求得了生存的契機,是左鄰右舍間相熟的面孔依然能在第二日打上一個招呼,甚至是家中的親人能繼續相互扶持著走下去。”
“這天災苦難,人事艱險,到底是何人護持度過的?”
是大司馬喬琰。
“在你們看來,民眾只需要考慮每日的衣食之事,下臨黃土,背頂烈日,像是個庸庸碌碌的螻蟻一般遵循著棋子所該有的麻木,結束從生到死的軌跡,可我分明看到,就算是在閉塞的漢中山間,當外界的大門被朝著這些農人樵夫打開的那一刻,他們也能生出仰觀天地、一爭龍門之躍的豪情。這并不會讓他們再不事生產,只想著往外出走,走到能讓他們一步登天的地方,而是加倍地付出、積攢,只求能終有一日攥住這個攀援而上的繩索!”
“這份開啟的民智絕非王朝負累,恰恰是能讓十人之中出一可用之才,天下再不缺賢人共事的前兆。”
“一步步搭建著這份可能性的,又是誰呢?”
還是大司馬。
“洛陽曾于去歲遭逢大疫,但流言四起,民眾不改其心,兵禍降臨,百姓同仇敵愾,此為我親眼所見,絕非妄言。你們看到的或許是洛陽正在重新變成昔日的百萬人口之眾模樣,能作為前線相持的絕佳中轉地,我看到的卻是,在袁本初領兵來犯的時候,洛陽北郊的村落里,還有人正在打一口為明年所用的井!”
真正對洛陽歸心之人并不為洛陽易主而惶恐,與昔年董卓把持洛陽朝政的時候截然不同!
他們只想著繼續踏實地往前邁出一步,就算明年的天時依然像是對他們的考驗,在心中已有一份希冀的情況下,他們也未嘗不能接著往前走。
這些細枝末節的改變絕不只是在這兩軍對壘之間的數值優勢,而早已形成了一股驚人的席卷之勢,就像是劉協在鼎中觀所感受到的那種時代有變一般,總會在積聚的頂峰的時候被人給徹底點破,化作一股將大漢數百年腐骨塵埃一掃而空的洪流。
劉協握著玉璽的手有一瞬的顫抖,在說出這每一個字的時候,他都好像是在跟自己所擁有的這個姓氏做出斗爭,可他依然并未停頓地說了下去:
“陛下有卸任之心,我無接管之意,敢問諸位,這大漢江山是要交給我那只能為袁本初所挾制的兄長,還是要交給某個被從不知道何處翻出來的大漢宗室?”
“對方有無治國之能尚且難論,倘若這卸磨殺驢之舉再次發生,諸位要以何保證這大漢基業還能安享太平,大漢治下的漢民不必茍且求生,這四方邊境不至再度為胡虜進犯,這天災臨頭間還有人能獨挑大梁將其平穩化解!”
唯有喬琰了!
那又為何不能如同堯舜禹的傳承過度一般,將大漢基業托付于喬琰這個可靠之人呢?
性別、年齡、身份,在真正的實績面前從不是什么問題!
劉協其實還有一句原本想說出的話,只是此話站在他這個大漢宗室的立場上說出著實是有些不妥。劉虞自污罪己,他捧玉璽以獻,都不過是想要讓這天下政權在交給有能者手中的同時,漢室還能有足夠的體面。
所以他不會說——
昔年那位一手扶持大漢度過十數年災厄的和熹太后不就是給世人做出了個案例嗎?
十余年的種種天災,都在鄧綏的統領下平穩度過,但等到被她一手扶持起來的天子長成,便開始謀奪她手中的權柄,甚至在她死后對著鄧氏家族進行了一番清算。
這還是大漢的皇后,與宗室有著此等緊密聯系的外戚,明明有著并不張揚跋扈的態度,為大漢的民生基業乃至于是開疆拓土的事業做出了此等貢獻,卻也不過是人亡政息的結果。
在這樣的先例面前,他們憑什么覺得,依靠著漢靈帝賦予喬琰的這部分權柄,就能讓她為大漢當牛做馬這么多年,就算是當真在新天子的麾下遭到了又一次的針對清算,也只能忍氣吞聲做一個犧牲品?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就算喬琰有這樣的犧牲精神,這天下間的百姓也絕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看看今日的洛陽吧,因為已經被鎮壓下去的劉揚、王允之事,這些只在大司馬麾下做了兩年事的百姓都不乏想要殺到長安來,給她討還一個公道的,又將這等憤慨情緒轉化為了應對袁紹曹操進攻的動力,到了真有翻天覆地之變的時候,憑什么還能讓他們以漢民自居呢?
漢統在民心,方能穩守天下啊……
洛陽尚且如此,長安呢?在喬琰手中經營十年的并州呢?那個在她手里方才結束了百年羌亂的涼州呢?那些廣步四方俯首稱臣的土地呢?
劉協目光炯然,帶著一股絲毫不打算退讓的氣場,朗聲喝問道:“我要將這傳國玉璽交托給大司馬,究竟有何不妥?”
“陛……董侯!”黃琬連忙開口。
他曾經在長安作為劉協下屬的臣子,在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當用何種稱呼來叫劉協,甚至險些喊出了“陛下”二字,又連忙改了口。
“您所說的種種,在大司馬為大漢臣子的情況下依然可以做到。代表天子正統的傳國玉璽重回漢室,便是這大漢還能光復中興的征兆。如今我們所缺的,也不過是將那鄴城偽朝給拿下而已,在這長安風浪已過后,大可當即揮兵東進。”
“您為何非要有這等想法啊?”
黃琬也很清楚,劉協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要是沒有喬琰做出的一步步變革,他們這些老臣絕無辦法安坐朝堂之中,看到劉協所說的這些數目變化,將其去與東面朝廷的種種表現相比,得出一個他們能贏的答案。
但讓喬琰成為這天下之主,和讓她作為天子之下第一人,“守節乘誼,以安社稷”的大司馬,完全不是一回事。
“玉璽?”劉協看了看手中的這方印章,實在不難理解黃琬為何會覺得這是大漢中興的吉兆。
四百年的歲月都好像鏤刻在印章的邊邊角角之間,此刻迎回,便是對于長安朝堂來說的大喜事。
可劉協很清楚,他若能看到這樣的一條路,完全可以將此物托付給旁人送到此地,而不是由他親自護持,從這長安的街頭一步一步走入這王權集中之地。
在黃琬驚懼不已的目光中,劉協忽然一把將手中的玉璽連帶著外頭的盒子高舉過了頭頂。
就算他在這數年間都協助著養父砍柴捕魚,在臂膀上生出了結實的肌肉,在他做出這等舉動的一瞬間,所有人還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劉協在此刻因為一時的激動又或者是失手,便將這個玉璽給砸在地上了。
劉協環顧著四方沒有一道從他身上,或者是從他手中之物錯開的視線,又重新落回到了黃琬的臉上,“誰跟你說這玉璽帶回便可以任由你們處置,將其重歸大漢王座之上的?”
“昔年我讀太史公所撰史記,為藺相如一句頭今與璧俱碎于柱而折服,今日諸君若敢攔阻于我,我也未嘗不敢手捧這傳國玉璽一撞柱上,以效仿其當年義烈。”
“長安百姓人人皆知,我在天子侍從的護持之下將這傳國玉璽護送到了此地,若玉璽在今日碰碎,罪過絕不在我這從洛陽趕來之人,而在諸位!”
不錯……的確如劉協所說,在玉璽還在他手中的時候,這個如何處置的權柄還沒有移交到漢室的手里。
而這玉璽若是始終沒有被找回來還好,若是在才經歷了一番風雨的長安城中忽然出現了這樣的一幕舊日天子撞柱,玉璽得而復失,所造成的影響力絕不會遜色于先前劉揚王允所策劃的那一出。
可他這是何苦啊!
黃琬心知自己此刻不能再對劉協有所激怒,便只是看著他這仿佛下一刻就會有所舉動的樣子,語氣沉痛地問道:“董侯,您是吃準了我們會接受這樣的威脅不成?”
更讓黃琬發覺這局勢好像已經在朝著完全無法阻攔方向行進的,絕不只是劉協此刻這個意圖效仿于藺相如完璧歸趙之事的舉動,還有當他看向了劉虞,希望他能出于天子和宗族長輩的角度對劉協做出幾句勸說,卻只看了他臉上流露出的幾分意動之色。
但還沒等黃琬真正看明白劉虞的態度,他就已經聽到劉協重新開了口。
“不,我不是在威脅。”這少年人手捧著傳國玉璽,明明下一刻就好像要帶著此物玉石俱焚,卻在語氣中始終存有一份讓常人難以企及的冷靜。
這樣的人物若是成為天子,未嘗不能挽救社稷于狂瀾驚濤之中。
可偏偏,正如劉協所說,他已經沒有再將自己放在上位者的位置上,而是將自己當做了這世間萬千黔首之中的一員。
他是那楚人卞和,寧可忍受短足之苦也要將美玉奉上,而不是攜帶著玉璽兵符朝著劉邦投降的子嬰。
剛抵達此地的盧植聽到的便是劉協給出的答案,“我只是想請諸位隨我一道,去聽聽這長安百姓的想法!”
387. 387(二更) 眾望所歸
劉協說要讓他們聽一聽長安百姓的想法,還當真不是一句虛言。
只因在他撂下這句話的下一刻,他便已當即手捧那玉璽朝外而去,沒有任何一點猶豫。
“攔住……”
“攔不住的。”剛有人開口,便陡然聽到一旁的皇甫嵩接話道。
“你不怕他將這玉璽當真朝著地上摔過去,讓這傳國玉璽的得而復失變成長安城里的笑話嗎?”皇甫嵩問道。
“……”怕,當然怕。【公眾號:驚鴻帶你看小說】
劉協話中那番意圖效仿藺相如的意思,和他做出這等舉動也毫無一點猶豫的姿態,讓人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否真將此事做出來!
那好像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可不對,讓他將玉璽摔碎的影響,哪里有讓他將這樣的話在長安城里說出來更大!”這人忽然靈光一現,陡然意識到其中的謬誤后接著說道。
但他話剛出口,又已聽到皇甫嵩問道:“那你是膽敢對董侯做出什么冒犯舉動了?”
“……”當然也不敢。
就連今日坐在這皇位上的天子,都尚且要因為劉協的出現做出相迎的舉動,他又如何會忘記,劉協曾經也是個名正言順的皇帝,是從孝靈皇帝的手中接過天子寶座的存在。
若非他的失蹤,劉虞也不可能在喬琰的抉擇下繼位。
倘若劉協沒有在方才說出那樣一出石破天驚之語,他已合該接下了劉虞將皇位重新還給他的交托,重新成為這大漢天子。
他但凡還將自己視為大漢臣子,就絕不能對劉協做出何種舉動。
也只能眼看著劉協帶著那枚傳國玉璽,在邁步而出大殿后,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他忍不住朝著皇甫嵩問道:“太尉,您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別看皇甫嵩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在說個事實,劉協這足夠特殊的身份也的確不能被人擅動。
可在任憑劉協沖出殿門所帶來的后果之中,受益的分明是和皇甫嵩私交頗深的喬琰!
皇甫嵩此舉里,當真沒有一點包藏私心嗎?
然而當他看向皇甫嵩的時候,卻見對方的神情里也有幾分迷茫困擾之色,正在以一種讓人無法看清情緒的目光看向了喬琰的方向,但眼見喬琰已朝著劉協所在的方向追了出去,他這目光又成了轉向盧植。
這兩位都該當算是喬琰的前輩,卻一個都沒想到,昔日他們還是在那黃巾之亂中作為主帥,見證了喬琰的崛起,今日卻是見證著這樣不知該當如何形容的一幕。
劉虞意圖還政于劉協,劉協卻打算將天子的位置讓給喬琰?
這是何等離奇又荒誕之事!
但……放在劉揚王允監禁劉虞,意圖謀殺喬琰的事情之后,不知為何,想到當日喬琰退居華陰之后這長安城中的反應,皇甫嵩又覺得,這好像也并非一件不能理解之事。
倘若真讓劉協將這樣一個能否取而代之的問題拋在這長安城中……
在皇甫嵩和盧植的對視中都得到了對方所給出的答案。
是能成的。
能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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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發生了何事?”
榆娘因即將前往畫院學習隨同母親來到了長安城,住在這長安城郊的客舍之中,忽聽外頭發出了一陣嘈雜的響動,不像是尋常的動靜,連忙探出了頭去看。
前年的旱災之中,她所居住的岐山小村得到了打取水井求生的機會后,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學好本事,能從樂平月報上看懂更多的消息,用來幫扶家鄉。
可像是她們這樣出身的人,要想學到這些文墨本事何其艱難,就算有急就篇和詩經的陸續推廣,要想同那些有正兒八經啟蒙途徑的人相比還是差了太多。
但家境的貧困注定了她不可能像是那些家有余財的子弟一般尋到良師啟蒙。
也便是在這時她的面前出現了兩條路。
她那在長安城里務工的姐姐給她帶回來了兩個消息,一個便是各家工廠,尤其是棉布廠這樣直屬于喬琰的,會為在其中辦事最為利落、品性出眾又有好學精神的開辦授業課程,另一個便是,畫院和醫學院這兩處地方會加強文化課程的培訓,不能只作為會雕刻畫板的工具人或者是死記硬背抓藥的藥童。
前者,榆娘的年齡還沒到,無法加入進去,后者卻可以一試。
或許是因為對那鑿井車的好奇,加上對于樂平月報的向往,她又真能用樹枝在地面上閑時作畫,榆娘當即決定來書畫院碰碰運氣。
她這一試,倒是真給自己試出了個未來!
被錄取了。
那小小的岐山山村里的人都為當年提出獲取鑿井車之法的榆娘而覺高興,在將她送出門的時候告訴她,她家里的田地本應當由她負責的那部分活,他們會輪流幫忙做的,只希望榆娘在學成歸來后別忘了幫扶一把村里。
雖然不應該說是那場旱災的功勞,但這天災確實將他們的命運以一種更加緊密的方式聯系在了一起。
去年的樂平月報是他們輪流湊巧買回來的,又聚眾在一處猜測著上頭的意思,像是每個月都在舉辦一次小小的會議,就連這些孩子也有參與其中的機會。
榆娘通過考核的畫作便是模仿的其中一期報刊上的圖樣。
那張報紙被村長做主送給了她,也讓她可以有機會臨摹上百遍千遍,打開了那扇本還距離她有些遙遠的門戶。
等到她學成歸來的時候,自然是要還上這份人情的!
就是這入學之前,好像還有一點熱鬧?
她打開了客舍的窗子,就見對面的書畫院里有不少學子在往外跑。
她和母親知會了一聲便追了上去。
在這跑動之間她便得到了個解惑。
“此前走丟了的那位天子回到了長安,還將傳國玉璽給帶回來了。”
榆娘狐疑問道:“可這有必要讓你們如此驚訝,甚至這么急切地去看熱鬧嗎?”
天子到底是要由劉協和劉虞來做,對于她們這些最普通不過的民眾來說根本沒有太多關注的意義。
與其去考慮這樣的事情,還不如想想明日吃些什么要實際得多。
“若真是這么簡單也就算了。”這被她問詢的女子眼見她年齡小個子矮,一把將她拽著一并跑了起來。
風聲將她的下一句話送入了榆娘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在長安路上說,他想代表大漢,將這傳國玉璽交給大司馬掌管。天吶,這……這跟禪讓有什么區別!”
在好事者的傳訊中雖還提到,劉協問的是這長安城中的民眾對此有何種建議,但這些收到消息的人竟都下意識間未覺得這種提議是一種過于匪夷所思之事,只覺得其中唯一的一個問題是——
這等千載難逢的盛況,他們可絕不能錯過了!
“和禪讓還是有區別的吧,他已不是天子了。”榆娘那句回復被吹散在了風中,并未被拽著她跑的姑娘聽到。
可是,劉協現在是不是天子,一點也不影響他站在那條長安路上的時候,說出這條消息的那一刻所給人帶來的無邊震撼。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如何回復?”榆娘聽到前頭那個姑娘又問道。
在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不知道為何她忽然想到了當年那個前來登記土地數額的女官。
對方說起過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很相似,以至于榆娘還時常在夢中想著,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效仿對方一般成為這樣的官員該當有多好。
只可惜自從那次見面之后她便再未曾見到過對方,只從去歲關中地界的種種農事安排中看到了她從中操持的影子。
聽說她就是大司馬的下屬之一,跟隨她做事已有十二年之久。
若是……
“你怎么還發呆呢?”前頭的那姑娘又問了一遍。
榆娘連忙大聲回道:“大司馬福澤萬民,為何不可呢?”
若沒有大司馬,她要么就是在旱災之中因為食物的短缺而餓死,要么就是因為羌人再度進犯三輔而被殺害。
無論是哪一種,喬琰對她而言都有著救命之恩。
秦俞的出現和樂平月報的啟蒙,又讓她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從那個閉塞困苦的村莊之中走了出去。
若要讓她說自己對于漢室的存在有多少歸屬感,對大漢的疆土有何種認知,她或許是不大明白的,但若是讓她所敬佩的那位大司馬坐在能執掌天下大權的位置上,這將會是她在今年收到的一條最好的消息!
“我也是這么想的,既然所見略同——”
她往人群中掃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走!我帶你去找個好位置。”
榆娘不明就里地被這姑娘拉著跟上了個胖墩墩的廚子。
在先前的那一番奔跑而來中,她們已身在長安路的周遭。
就是喬琰當年用水泥打造出的那條標志性街道。
這按理來說還是長安城中最寬的那條路,可架不住劉協帶來的這個消息屬實是太過驚人了,以至于這周圍早已經被里三層外三層地給包圍了起來,榆娘怎么看都覺得以她們的身板大概率是擠不進去的。
但這個同樣是后到的廚子卻在這隊列中左右騰挪,輕易地開辟出了一條路徑。以至于因為她們兩人都緊跟在對方的后頭,也成功往里擠進了中段,大約再越過那么五六七個人,就能成功湊到最前面。
“這……這是怎么做到的?”
榆娘覺得自己倘若沒有看錯的話,在那個廚子往里走的時候,看到他的人都給他讓出了一條路,讓榆娘險些以為這是個長安城中的惡霸。
但她的問題剛拋出來,便見她的同伴伸手示意她看去。
榆娘抬了抬手,這才發覺那廚子的肩頭居然還蹲著一條狗。
“嗨,那條狗是個名人,書畫院的都知道。”
“當年長安新路建成,搞出了個征文和書畫的比賽,盧公的兒子盧子家以黑狗入畫,勝在了一個以小見大,也讓這條被他借走用了幾日的狗出名了。眼下既然事情是在長安路上發生的,又是這等大事,誰知道會不會又有什么作畫記錄的要求,總得給它一個參與機會的。”
“……”榆娘有點懷疑長安民眾的心理狀態。
但當她被以這種方式送到了前排,被那個好心的廚子順便舉到了肩膀的另一頭坐上去的時候,她看到的卻是一張張熱血沸騰的面容,又哪里還能想起這條黑狗之事。
每一個抵達此地的人都不是來看戲的,而是來為大司馬助威的!
他們不知道劉協的這個問詢是否出自于真心,可當榆娘朝著四周看去之際,以她單純卻也敏銳的直覺,只覺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一個信息。
如果劉協覺得這是試探的話,那么他們也要用最大的聲音說出來自己的支持!
倒不如借著這等突然而來的機會,真將喬琰給托舉上位!
在大漢天子尚且在位的情況下,這好像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想法。
可長安的這些民眾即便是和并州地界上的人相比,對于喬琰的尊重感懷之心也絕不會少多少。
并不只是因為旱災之中的活命之恩,也并不只是因為長安朝廷扎根在此后產生的種種行當,給不知多少人提供了在此地就業謀生的機會,也不是因為關中雖然還沒恢復到那沃野之地的景象,卻也已經讓人產生了家的感覺。
還因為,規則。
董卓為禍長安之時,甚至為了將財富聚斂在自己的手中發行出了董卓小錢,將關中地界上的民眾對于貨幣的信賴在一夕之間摧毀了個徹底。
而后喬琰來了,帶著她始終堅持的五銖錢政策從涼州而來,讓貨幣與貨物在三州之地上快速形成了循環,將岌岌可危的長安經濟又給拉拽了回來。
這是金錢的規則和信任。
隨后的律法五刑框定是規則,官員選拔考核是規則,限酒令的推行也未嘗不是一種規則。
這些規則并不是將他們束縛在條條框框之中,反而是以一種另類的方式將他們保護了起來,也讓他們確信,當他們并不跳脫出這規則的時候,他們便能憑借著自己的雙手繼續往上攀爬。
而這每一條規則的末端都把握在喬琰的手中,仰仗著她麾下的文臣武將以及兵卒力量得以推行,也讓她遠比劉姓宗室出現在天子的位置上,更能讓他們感到居處長安的安心。
可偏偏,有人非要去鏟除這樣的存在,意圖用那些腐朽陳舊的制度來取代掉大司馬一步步的付出!
即便那方法最終沒能成功,也并不妨礙他們此刻裹挾著一種隨時可以噴薄的熱切情緒。
倘若喬琰成為那個天下主宰,便再不會有人能將她拉下臺了吧?
他們……也能繼續著現在這樣的生活了吧?
那就算當他們應和著劉協的問題,發出一句“大司馬即位”的呼喊之聲的時候,縱然要被人扣上謀逆的罪名,那又有何妨呢!
當所有人同罪的時候,他們之中最膽小的存在也有了發出聲嘶力竭之聲的勇氣!
“大司馬即位!”
“我等支持大司馬即位!”
“……”
榆娘目光怔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明明她來到長安也沒多久,現在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肩頭,是該當稍微收斂一些舉動的,可誰若置身其中卻還能保持著鎮定,那便當真是個神人了。
關中地界上的變化在這一刻重新浮現在了她的面前,每一樁每一件都有著歷歷在目的清晰。
于是在這片聲浪的頂峰,她也緊跟著扯起喉嚨喊了一句:“請大司馬為天子!”
這便是那些原本身在紫宸殿中的天子臣子出現在此地的時候,聽到的最為激烈的回應。
那早已沖破云霄的長安百姓之聲,以一種不容抗拒迎面而來,甚至讓人分不出其中的任何一聲是由何人發出的。
他們唯獨能聽到的,也只是在有人讓出了一條路后,站定在最中間的劉協朝著他們看了過來,問出了一個直擊心扉的問題:“諸位,你們聽到這個聲音了嗎?”
那是很多種不同的聲音。
卻好像有著同樣的一個含義。
就連作為被他們支持之人的喬琰都無法對這些聲音做出阻擋,至多就是在此地調動了長安兵力維系住秩序,以免這蜂擁而來的人群造成了何種踩踏事件。
可即便已經是稍有秩序的狀態,這樣的場面還是給這些朝臣帶來了一種無與倫比的震撼。
聽到了。
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站在最前頭的黃琬更是已然面色一變。
這些交相呼應的聲音匯聚成的浪潮一并涌入了他的耳朵,讓他在這一刻感受到的其實不是那種眾望所歸的趨向,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可怕。
在這群情激奮間,黃琬不免下意識地朝著喬琰看了過去。
要他看來,今日這出戲碼的主角并非劉協。
劉協不過是手持玉璽的大漢象征之一而已。
只是引發這長安民眾聲音的一個引子!
這個角色可以是由劉協擔任,但也可以是別人,比如已經從喬琰幾乎言聽計從的劉表,比如被劉表留在這長安城中的劉琦,甚至是他們那位已經透露出幾分垂喪憊懶之氣的陛下。
所以真正的主角,應當是這位隨時可以引領著長安,乃至能被她掌握的九州地界上的百姓揭竿而起的大司馬喬琰!
即便她好像是被這片浪潮裹挾著往前,以一種未曾預料到的方式被繼續往前推了一步,像是這出大戲之中的被動參與者,也絕不能忽略掉她的主角位置。
黃琬的目光透過這些人群恰好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當然不是在看著他,而是在看著這些為她而發聲的人,可這并不妨礙黃琬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在她此刻望向這些民眾的目光中,他竟看不出任何一分對自己即將被推舉上那個位置的惶恐。
這是不應當的!
取代天子這種行徑,即便有昔年流傳下來的那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曾經當真達成過這個目標建立起新朝的王莽,有桓靈二帝時期的數次民眾起義興事,也早已經隨著后漢的二百年統治,變成任何一個以“漢臣”二字自居的人絕不可能擁有的想法。
身在蜀中的劉焉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劉虞,甚至是早前的漢靈帝劉宏,都不過是被推舉扶持上位的宗室而已,他劉焉也畢竟還有一個“劉”字的姓氏。
但這樣的想法出現在喬琰的身上,卻像是一只本就已經爪牙鋒銳的猛虎從原本的守護者身份轉向了獵人,也對著原本還躲藏在她身后的“盟友”伸出了威懾的爪牙。
劉協的出現和他手捧玉璽之際所說出的那一番說辭,到底是否出自于喬琰的授意,在這一刻已經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她就算原本未曾料到會有今日的這一番助力,也勢必會借著劉協給出的這一步階梯直接往前邁出一步,直接將這種被推動的聲音給落到實處!
看吶,連那曾經被先帝托付給她扶持的帝王,都在以一種這樣的方式宣稱她不該為臣而該為皇,在這蒼天傾覆的時局中她又為何不能順勢而起,接住這一份絕頂的盛名呢?
黃琬毫不懷疑,一旦在此刻,如同他們這樣還在意圖固守著大漢正統之人對她做出了任何一點駁斥和攔阻,她都會干脆利落地用重新收攏在手中的關中兵權告訴他們,到底這天下間是她喬琰的權柄威望更盛,還是他們這些老頑固的骨頭更堅硬。
王允可能沒有判斷錯誤她的立場。
但他判斷錯了自己的能力。
只因她這份劍指帝王寶座的野心,在場已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遏制了。
所以王允只能落個身死的下場。
那么他們這些人,到底是要效仿王允,以自己的聲名成就她被漢室大臣污蔑、打壓、針對的形象,甚至落個自長安城頭墜亡卻徒有喝彩之聲的下場,還是——
要順應著眼下的時局直接投身到這洪流之中,起碼還能成為這出和平演化之中的參與者呢?
好像在無形之中已經有一個答案了。
被仲長統那出昌言區分出的與她為敵之人,或許在此時還能有彌補挽回的余地。
但要是到了今日這一步還沒能警醒,依然固執站在對立面的存在,便何止是要成為這時代更迭中的落伍犧牲品,也勢必要成為這出朝代更迭之間的立威對象!
喬琰要的,真的只是劉姓宗室無力統轄天下,將這天子寶座交托到她的手中嗎?
既然她真能問鼎此位,為何不能讓所有的反對聲音,都徹底消失不見呢?
看看吧——
她一步步鋪墊出的民眾教化,可以在十數年間便填補上那些掉隊的世家勢力。
她手中緊握著的樂平月報和印刷書籍發售渠道,可以讓她洗脫掉那些可能出現在她身上的罵名,以一種滌蕩天下的言論主權為她的上位再推一把力。
各地制衡有方,又大多為她戰功所折服的武裝力量,會以一種和孫策在揚州的舉動有別,卻無疑更加有效的方式,為她將那些零零碎碎的聲音再進行一次抹除。
這的確是眾望所歸,卻也是一些人眼中不得不順從的歸處!
這是大漢的可悲,卻也是喬琰的勝利底氣。
而黃琬在這一刻能想得明白這樣的道理,劉虞又怎么會不明白呢?
當黃琬的目光從劉協轉向了這片已徹底只剩下一個聲音的長安街頭,再轉回到喬琰臉上的那一刻,劉虞的目光看向了遠處的趙云、呂令雎以及所有在此刻打著維護秩序而來的長安守軍。
他早年便已有了這番猜測,可惜他一面遭受著道德上的鉗制,一面又如同此刻一般,在這滿目的民眾聲勢的沖擊之下,他已清醒又無奈地看了一種大漢權柄終將旁落的未來,一種民心再不向大漢的事實。
或許他唯一該當慶幸的是,在劉協于大殿之上陳說著那些從黔首角度看到的變革之時,他這個曾經將幽州糧價平抑下來的上位者,感覺到的并不是一種與他之間天然存在的隔閡,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他已于戰禍之中失去了長子,又在這朝廷風云的斗爭之中失去了自己的次子,拖著這樣的病弱之軀他既無法負擔天下之主的重任,說不定在卸任之后轉為去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百姓,也是一種幸福。
到了那個時候,他若并未因為病重不治而過世,或許,能以更加清醒的方式去感悟劉協在消失于眾人視線中的數年里得出的這一番想法。
在想通了這一點的釋然中,他忽然往前走出了一步。
天子朝服在身,早讓他成為了僅次于手捧玉璽的劉協之外的另一處焦點。
即便在場的大多數人只在他登基的那日遠遠見到過他,對他還頗覺陌生,即便他此刻的面色憔悴,甚至有些慘淡,讓人覺得他像是在不知何時便會倒下去,他也依然是如今的大漢天子!
劉協的存在已經是一個過去式了,劉虞才是坐在這個皇位上的天子。
對這些視皇權威風為猛獸的百姓來說,若是他在這一刻下令將人拿下,將劉協打為偽裝董侯的叛逆之人,將被民眾推舉而上的喬琰打為亂臣賊子,也勢必會有忠心于大漢之人為他拼死效命,這長安城內的呼聲浪潮也會在頃刻之間變成兩面對峙之勢。
故而當他有所行動的這一刻,方才還近乎鼎沸的聲音都有須臾的靜默,只等著這位漢室天子給出一個回應。
但他不是來做出反駁的。
已近乎西沉的日光在劉虞的臉上映照出了一片斑駁之色,讓他身上既有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氣,又依稀還讓這張過分蒼白的面容顯示出幾分血色來,像是還能從他的身上看到點接續命脈的鮮活。
他朝著喬琰招了招手,在眼見對方踱步到他的近前之時,他先是以只有附近的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喊了“燁舒”二字,隨后,便像是將他此刻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發聲之上,開口問道:
“喬侯——可愿接下這份萬民所托的重任?”
當劉虞開口的那一刻,任何一個能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他說出的什么試探之言!
在這每一個字里,都是一份重之又重的托付!
劉協的玉璽饋贈,長安民眾的應和,麾下部從的期許,連帶著劉虞此刻的權柄交托,在這夜色未至的光影余燼之中擺放在了她的面前。
而當她站定在所有人的視線中的那一刻,便像是一把鋒利出鞘的利刃,在被撥開了所有牽絆的繩索之時徹底展現出了其天下獨絕的魄力。
袁紹發兵洛陽的迫切時局,恰恰讓她有了一個不必做出什么三請三辭戲碼的理由。
眼前這幾乎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的局面,要想再一次湊出,便絕沒有這樣滾雪球一般壯大的局面。
而有些人想要看到漢室王業交到她手中的平穩過度,有些人卻只想要看到她此刻肩挑山河的野心與志向,在望向她的目光里滿是殷切之意。
所以——
她已不必給出拒絕的答復!
她并沒有朝著周遭看去,卻清楚地知道,曾經告訴過她那個泰山捧日夢境的程昱正在看著她,得到她那一句“鴻羽不低飛”祝福、已從昔日漢宮宮女變成今日太史令的任鴻正在看著她,從她這里得到了那橫渠四句允諾的趙云正在看著她,再不會有胡笳十八拍現世、只會有萬千典籍報刊在她調度之下發行四海的蔡昭姬也在看著她……
還有那些此刻并不在長安,卻在九州為她戍守坐鎮的謀臣武將,都在等待著她此刻的應答。
這讓她更沒有了遲疑的必要!
她抬手從劉協的手中接過了那枚傳國玉璽,托舉在了面前。
皇位的交托讓她此刻不當再以臣子向天子行禮的方式,而是在這番目光對視之間和劉虞進行著最后的一出沉默交涉。
在長安城里的落日徹底消弭在城墻上的那一刻,她方才開口回道:“百姓念我,長者信我,下屬從我,不敢不受。”
388. 388(一更) 定論國號
百姓念我,長者信我,下屬從我,不敢不受!
這便是喬琰給出的回答。
劉虞聽得清清楚楚,這十六個字的回應里沒有接下這份重擔的惶恐,只有將責任一個個劃到自己面前的坦然。
而到底是不敢不受,還是順勢而為,在場之人都能看得明白。
但承接皇權的變革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落幕,或許對于大漢來說已經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百姓念我——
今日若無這些被引領號召起來的長安百姓表態,劉虞或許還不會將皇位交接得如此之快,這些原本的大漢朝臣也不會這樣清楚地看到,他們還固執把守著的這個大漢早已在數年間的磋磨里失去了其在民眾心中備受擁躉的地位。
炎漢四百年傳承至今,那些陳腐弊病早已取代了其舊日強盛所帶來的歸屬感。
那些上位者謀劃著的利益甚至已將這些還在求生的百姓當做了一個可以被隨意操縱的符號。
他們為何不能在擺脫了麻木的處境后做出一個屬于自己的選擇呢?
喬琰是他們選擇出的結果,她也清楚地知道這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將推動她上位的頭號功臣記掛在了第一位。
長者信我——
這一句長者乃是對劉虞的回應。
在她將劉虞稱作長者而非陛下的那一刻,兩人的關系就已經在這一出權力交接里完成了易位。
但或許這也正是這大漢江山以這等方式交托到喬琰手中的意義。
“長者”之稱讓她絕不會對劉虞的后路做出什么不當的安排,即便不能再讓這位曾經做過天子的存在保留著一個新朝廷官場中的高位,更可能還是給他一個侯爵之位做山野閑人,對劉虞來說也該當算是一種善終。
而那一個“信”字里,也正是對大漢傳承交接的贊許,也算是全了這大漢最后的顏面。
下屬從我——
今日各州平定,離不開這些對她效忠之人的貢獻。
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并不在長安,但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距離她最近的劉虞毫不懷疑,當喬琰接任天子之位的消息傳遞到各州之后,她能夠確保自己對下屬的動向和選擇都一清二楚,進而確保麾下的各州不會出現動亂。
這出倉促之間的交接絕不會是給鄴城朝廷的可乘之機,而恰恰是讓她麾下那些年輕將領文臣從此等激流之中穎脫而出的大好時機!
寥寥十六個字,在周遭的聲音里每一個字都顯得如此清晰,好像一并清晰起來的也是這嶄新王朝的前路。
一度因為喬琰和劉虞的交接平定下來的周遭響動,在須臾間又重新回升,但這一次,這些人所發出的不再是那等充滿了不確定性的請愿,不是對于劉協提出將玉璽交托給大司馬的疑慮重重,不是那等近乎于孤注一擲的發聲,而是一種激昂的慶祝聲響。
他們或許也知道,這天子位置的交替能有這樣的發展,并不只是因為他們對于劉協的問題作出了響應,還因為很多早已經在四方奠定的優勢。
但當這個新任天子是被他們托舉而上,又將“百姓念我”四字放在最前頭說出的那一刻,這些或高或低,放在天穹之下獨立存在顯得有幾分微弱的聲音,卻匯聚成了一股無法為人所忽視的力量!
盧植望著眼前的一幕,在心中本還有的幾分唏噓之色,都變成了眼見此情此景的動容。
誰能不因這樣的一幕而心生慨然呢?
可惜他的學生沒能看到這樣的場景。
但好像,對他來說,還將時間停留在大漢的天子手捧玉璽朝著紫宸殿而去的那一刻,是一種最好的收尾了。
而他的另一位學生,此刻已將那枚傳國玉璽緊緊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也將這大半天下的權柄,徹底握在手里了。
當年的洛陽城中,喬玄過世的時候有想過會出現今日的場景嗎?
他會想到,他的孫女何止是成為了那接替他鎮守邊陲的大漢頂梁柱,也成為了這天下之主嗎?
可或許,即便他為大漢棟梁之臣,眼見今日時勢如此,也會感到欣慰的吧。
起碼這天下萬民,在將他們的大司馬奉迎上天子寶座的那一刻,有了活命希望了。
只希望她統轄天下之時還能有這等不忘初心的表現。
盧植的目光有一瞬和喬琰接觸,在本已有些晦暗的天色之下,這長安路上的街燈已經陸續點燃了起來,也將她看過來的眸光映照了個分明。
在其中自有一種不為外物所驚擾的沉著鎮定,雖有裹挾著幾分被長安百姓呼吁登基的喜悅,卻顯然并未因為此刻的這等場面而有所失態放縱。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什么是牽絆住她的規則。
有這樣的一份自我約束在,就算她手執開疆拓土、鞭策天下的利刃,也絕不會讓自己成為權力的奴隸!
他此時該當做的,應當是親眼見證著她的騰飛臨空,而非是對未來有什么胡亂的猜測。
他已隨即見到喬琰手托玉璽,朝著眼前歡騰的人群行了一禮。
這一禮不謝大漢天子,而謝天下蕓蕓眾生。
——————
“我就是晚到了長安一日啊!”等蔡邕抵達長安后,耳聞盧植朝著他解釋的昨日之事,差點沒想往自己的臉上抽個巴掌。
這也真不能怪他有這等激動的情緒。
他的其中一項職業是做什么?修史書的!
親眼見證的第一手資料和二手資料的差別,簡直不需要他多說了。
他竟然錯過了這樣的一個重要場面,將那兩任大漢天子一個傳玉璽一個傳皇位,長安民眾紛紛響應的場面都給錯過了,又哪里還有機會再見到第二次!
就算太史令那頭會有對此次事件完整的記錄,以任鴻對喬琰的崇敬之心,也絕不會允許這份記錄中有任何一點細枝末節的空缺,蔡邕還是覺得,要是早知道有今日這樣的情況,他就應當在樂平的數年間將騎馬給學好。
倘若他能跟盧植一樣快馬飛馳而來,他就不會錯過這場面了。
盧植想了想,安慰道:“起碼你沒有錯過半月后的登基典禮吧……”
這也該當算是一件慶幸之事了。
蔡邕卻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半個月?是不是太快了?”
也難怪盧植會說他好歹沒有錯過登基典禮,若是這樣的時間,充其量也就是能讓喬琰登基的消息傳到各州地界上,但要讓這些鎮守于四方的將領還朝參禮,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這就難免會讓這出登基典禮少了不少參加之人。
“兩個原因吧,”盧植回道,“其一就是,眼下袁本初以為我長安這頭因內亂而對他們無暇顧及,揮兵進攻孟津、小平津和虎牢關,就連太行山隘口的軍隊也在蠢蠢欲動,意圖從中找到突破的機會。燁舒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內,先將這個天子名分徹底敲定,將新朝改立之事傳揚出去,正好打袁本初一個措手不及。”
“這話說得倒也對,”蔡邕頷首,“對前線士卒來說,這等交鋒若是這新朝建立的第一戰,他們能立下的戰功勢必能換來更大的回報,也合該更加拼死殺敵,以圖封賞。另一條呢?”
盧植嘆了口氣:“燁舒說,別看這長安城中的交接過度格外圓滿,但這天下間并非人人都有這等覺悟,就像是當年被她在平定涼州的過程中斬殺的漢陽四姓子弟和已被她送到夷洲的吳郡四姓一般,就算實力不足也還是要跳出來做出一番反對的。”
“她不介意有這樣的人存在,正好能讓她將這四方地界上的勢力再行梳理一遍,但在登基之前搞出這等流血事件稍有些不吉利,倒不如等到登基之后再說。”
半個月,恰好能給這些人一個接到消息和確認態度的時間,至于隨后是生是死,那就要看他們自己的覺悟了。
可別以為她對劉虞和劉協已打算一個封為安邑公一個封為山陽公,讓他們得到一個善終結果,就真能算是什么好脾氣的仁善存在。
若是這王朝奠基需要用鮮血來立威,她一點也不介意讓自己原本就輝煌的戰績上再多添幾行履歷!
“其實需要準備的也就是各項禮器,服飾等物,但眼下還未開始春耕,這長安城中或許還有物資短缺,卻絕不缺人力。是來得及的。”
盧植又道:“再者說來,燁舒還有言,現如今的天下到底還未重歸一統,等將鄴城朝廷收歸麾下再重辦一場儀式也不遲。”
蔡邕聞言一笑,“等再過幾日便不能叫燁舒了。”
而該當叫做陛下了。
這一把舍予之火,最終卻取代了漢朝的烈焰。
蔡邕遙想當年還在樂平時候的場景,思緒有一瞬跳轉到了當年那出蝗災后喬琰從晉陽回返到樂平時候的場面。
或許這份為名請命之心,早在當年就有了回饋的征兆了。
“說起來,”蔡邕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問道,“眼下國號定了嗎?”
若按照規矩,便如同這大漢皇帝是以“漢王”身份為天子,便承襲了這個“漢”字,喬琰也該當以自己的封地為國號,不過,樂平這個地方到底還是不能跟漢中相比,且無論是樂還是平,好像都不適合作為這個名字。
“倘是以樂平縣為古晉地,該當以晉為國號?”
盧植回道:“不知道燁舒是怎么想的,她說晉這個字若是單獨放著還可,要是作為國號的話多少有點不夠吉利。我本還問她說的不太吉利是不是在說那三家分晉之事,但她說又不是因為這個緣由。可惜我想再問,她也沒再多給出個理由。”
喬琰總不能說,她是因為考慮到了一下歷史上后世時候的情況。
雖說這東漢末年的三足鼎立最終以晉統一天下告終,但這個短暫的朝代幾乎要被人忘記它也得屬于大一統王朝的其中之一,又因后來的八王之亂走向衰頹,誘發出了隨后的胡虜南侵,五胡亂華。
衣冠南渡之后的東晉王朝也沒能恢復舊土,直到隋朝時期才重新歸一。
若是在其他時候將這個名字用上也便罷了,在這東漢之后接續的朝代用這個名字,實在是有點微妙。
“若是以君侯的故里睢陽來算,此地曾經歸屬于古宋國,隨后又被齊國所吞并包容,最終歸入秦土,要按這么看的話,宋或者齊其實都解釋得通。”
喬琰斟酌這個朝代名號的時候喊上了蔡昭姬,在她托腮執筆看著面前的白紙之時,便聽到昭姬說道。
“宋就算了,也有點不太吉利。”
蔡昭姬看著喬琰半晌,也沒聽到她接著給出答案,意識到這大概率又是喬琰憑借著自己的喜好做出的選擇,可能就跟“晉”字不能用一樣,有著同樣的道理。
但作為行將成為天子的存在,她有著這樣的秘密也不算是什么問題。
她又接著聽到喬琰說道:“其實宋和齊不在我的考慮范疇內還有個緣由,既然喬氏已經在我這里從原本的梁國喬氏變成了樂平喬氏,我又何必再回頭去看這些曾經的故居之地呢?”
梁國喬氏早已和她之間劃清了界限,在她成為大司馬的時候這些人別想從她這里得到一點沾親帶故的關系,現在也是同樣!
在她登基之后,真正能被稱為皇族的也只有被她分出去的那一支而已。
既然這份劃清界限的態度早在數年前就被她給傳遞了出去,那么在國號上也實在不必給他們以任何的一點期望!
不過說到梁國喬氏,喬琰便有點忍不住想笑了。
早前他們和那壽張王氏合謀,將對曹操的控訴給發到了鄴城。
別說當時這點小心思就已經被袁紹麾下的謀士看了個清楚,就說因喬琰的威懾緊逼,袁紹和曹操之間的結盟關系已越發密切,置身其中的梁國喬氏便當真是個里外不是人的尷尬局面。
喬琰這邊他們算是得罪透了,還被人從潼關地界上扔了出來,與喬琰為敵之人也沒將他們當做是什么心腹臣子,甚至覺得這群人在眼力和能力上都得算是差勁得很,說是在夾縫里生存也不為過。
在這個時候,若是他們聽聞了喬琰在長安登基稱帝的消息,又會是何種想法呢?
大概和袁紹反應的精彩程度會不相上下吧……
但喬琰轉念一想,這兩方無論是哪一方的表現都不是她能親眼看到的,與其在這里揣測,還不如繼續思忖她該當以何為國號之事。
若縱觀這中華上下五千年的國號命名,除卻以地名來命名之外,還有一種便是以其釋義來說。
譬如說元朝的這個“元”字,有一種說法便是易經開篇的那句“大哉乾元”的含義。
她能否也效仿此法,給出一個答案呢?
若是這個答案還能有著延續前朝規則,又避開晉、宋這些微妙字眼,那便更好了。
蔡昭姬眼見喬琰沉思了片刻,忽然眸光一亮。
她此前的種種猶豫表現,并不影響她此刻在提筆書寫之際的篤定。
這筆走龍蛇的姿態與她當日在長安新路上題字的模樣分明有幾分相似。
不過當時是為那條新路命名,而今日,則是為這一個誕生在她手中的王朝。
在毛筆落定的那一刻,蔡昭姬看清了這個被喬琰寫在了紙上的字。
那是一個“雍”字。
喬琰開口說道:“昔年盧公教我念《尚書》,在其中堯典之中有一句話我記憶猶新,說的是——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我如今代漢而立,必當以此為目標,方對得起這出改朝換代。”
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這八個字從喬琰口中說出的那一刻,明明此刻她們的面前并沒有這些長安城中為之呼和響應的百姓,也沒有將其說得有若口號一般語意激揚,蔡昭姬便是從中聽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振奮之意。
喬琰又已接著說了下去:“上古九州之中,如今已不存雍州之名,但古雍州所在正在關中,我既為關中民意推舉而上,又有漢天子于長安讓位獻璽,以此為號倒也合乎規則。”
“若非要解釋的話倒是那么一二條理由。”喬琰望著面前的這個“雍”字,接著說道:“昔年我在與梁國喬氏脫離關系的時候,曾經和劉伯安說過一件事,梁國喬氏的這個喬字,乃是因黃帝葬于喬山,其后人為之守靈,改姓為喬,傳承至今。喬山地處于那子午嶺之上,乃是古雍州和古并州的分界,以雍為號,倒也算是不忘根本。”
“昔者又有讖言,說這黃帝后裔的姬姓周王朝,乃是鳳凰鳴于岐而翔于雍,所謂鳳翔于雍,倒也與今日景象吻合了。”
當年的洛陽鼎中觀中,許子將給了她一句“雛鳳有清聲”的評價,而如今,她已大權在握,即將登臨皇位,早非這雛鳳的稚嫩,而是這翔空之鳳游翱九天!
鳳翔于雍,正合其意!
這四條理由擺在面前,讓這個四平八穩的“雍”字在這張樸素的白紙上已隱約有了政通人和的征兆,更有了一種騰飛升空的灑脫。
蔡昭姬回道:“雍天下之國,徙兩周之疆,實是好字。”
在她話音剛落之際,她便看到喬琰又隨即提筆,在這個“雍”字下方又寫下了兩個字。
她一邊寫一邊說道:“既是從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這話中來的,那么這個年號也便來上一出有始有終吧。”
“定為——元昭。”
389. 389(二更) 登基大典
“乾元之始,昭昭大雍,倒是個應景的國號與年號。”在聽聞喬琰給出的新朝國號后,劉虞并未流露出何等異樣的神色,而是做出了個從容的應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喬琰雖還沒即位,天子的權柄卻已可以算是提前在他的手中做出了一個交接,劉虞身上原本的病態也稍好了幾分,只是想到大漢的天下終究是沒能在他的手里守住,劉虞的臉上還是不免偶爾露出幾分悵然之色。
聽聞他跟劉協在當日的那場交接之后商談了許久,對于劉協在那日堂上街頭何敢有這樣的膽量,他也算是在心中有了幾分理解。
此刻聽到喬琰說起這個“雍”字的含義,他竟覺自己在這一刻說不出的心平氣和。
想到喬琰這個雍字中所說的“百姓昭明,協和萬邦”之意,和她此刻眸光中越發坦蕩的上位者氣勢,在這臨近登基之時,劉虞更愿意相信,喬琰的確會奉行她在接下玉璽之時所說的話,因民眾心念于她而承載起這份天下間最為特殊的責任。
“雍……”劉虞朝著窗外看去,正見那臨窗的枝頭綻開了綠色新芽,心中忽又有了幾分松快之意,“說到這協和萬邦之說,燁舒在對羌、蠻、匈奴、鮮卑、烏桓、山越各方的鎮壓收攏上都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想來他們也該當為你登基而覺喜悅,能讓這政權交替中的動亂削減到最輕,令這華夷之分不至釀成新禍,實是你的本事。”
大漢苦邊陲之禍久矣,到了何種地步呢?
漢桓帝啟用宦官,以至于到了釀成黨錮之禍的地步,但就因為在對涼州的征討上,他最終選擇了啟用段颎這位對羌人作戰的大殺器,于是得到了那個代表了武力征討的“桓”字謚號。
這般對比之下,今日再看喬琰所做的種種,她早可以憑借著戰功將大漢取而代之了。
喬琰應下了劉虞的這句夸贊后開口說道:“說起來,您往后打算住于何處?”
雖然她已敲定了給劉虞和劉協的封號,但劉協其實沒打算留在山陽。
就像是他在前來長安獻出玉璽之前和養父所說的那樣,他是要前往并州樂平就讀,讓養父母安心的,而這等相當于生活在喬琰掌控嚴密地盤下的舉動,也顯然能讓這位新天子安心。
所以他的封地在山陽,人卻不在。
劉虞倒是沒有這等還要給自己經營另一個身份的需求,只是回道:“或許會在幽州小住一段,而后回到安邑長居吧。”
喬琰給劉虞選定的居所也頗有講究。
安邑乃是河東數得上名號的大縣,河東衛氏的宅邸便在此處,這里距離洛陽有一段距離卻不算太遠,能偶爾往那昔日都城走一走,若要順著大河上下往來也都方便。
想到河東衛氏的書法高才之名,劉虞琢磨著自己往后也多一個打發時間之地了。
但河東因毗鄰河內郡,在此時其實還得算是和袁紹那頭的對峙前線,劉虞打算回返走一趟的幽州也是,所以短時間內,他大約還是得先留在長安。
等到喬琰和袁紹,或者說依然是這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之間分出個高下來,他才能以一個更加自由的身份在外走動。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他的病癥也該徹底好轉了吧。
誰讓他所面對的,原本就是一出心病。
心病總要心藥醫吶。
不過,劉虞的病是有了轉好的趨勢,劉表卻覺得自己手腳發軟,后背發涼,眼看著是有點生病的跡象。
去年他因為張津從交州北上荊州所造成的傷勢,早在去年的年中就已經休養得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這下應當在短時間內再不會有什么外敵入侵的情況發生,而喬琰和長安城里某些人的交鋒無論是任何一方占據上風,他都不會有吃虧的情況,他便覺得心中安定了不少。
在今年先傳來了喬琰在長安城中險些遭到行刺,王允、劉揚被誅殺的消息后,劉表還想著,幸好他在此前對喬琰做出的種種支援都不算敷衍,就算這位大司馬的權柄因為這樣的一出情況必然要遭到更進一步的抬升,他也應當不會面對何種職權的調度。
和這樣一位見招拆招本事一流的“同事”處在一方陣營,雖說面對著的心理壓力也不小,但總算更大的壓力還是給到敵方那一邊的。
但劉表怎么都沒想到,他身處襄陽城中,等候著北面的下一條消息傳來,卻不是大司馬因為這次幾乎喪命的意外得到更大的封地或者權柄,而是——
她代漢稱帝了!
在這條消息擺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劉表格外慶幸自己沒有在手中拿著個茶杯或者是什么別的東西,否則他必定要在這等突如其來的驚嚇面前直接將其丟出去。
他下意識地朝著同在此地的蔡瑁看去,只覺得自己的臉色必定遠比任何時候都要難看得多,甚至可能已經變成了慘白的一片。
而他也不出意外地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惶恐驚懼之色。
人人都知道,大司馬天縱其才,無所不能,可當對方真坐上了那天子寶座的那一刻,他們到底是否還能繼續當合作的盟友,著實就成了一個未知數!
別看荊州眼下是被劉表把控在手,甚至于因為朱儁從長沙的撤走和張津束手就擒,劉表陸續收復荊州南部變得越發容易,可倘若喬琰鐵了心要奪取劉表手中的權柄,她所面臨的麻煩不會太大的。
固然荊州地界上的地形不像是徐州那般一馬平川,但劉表的統兵能力比起劉備著實是差了不少,所以倘若徐州是以這等方式結束南北對峙,他這邊也不會有太多抗衡的底牌。
被他從與張津交戰中提拔起來,代替他那外甥張允的魏延,也還只是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呢。
他這個時候更加后悔,到底是為何要將黃忠作為向喬琰示好的籌碼派遣到潁川地界上。
按說去年荊州出現了這樣的交戰變動,劉表想要將黃忠給調回來填補自己手下的空缺也不算是有什么問題,偏偏喬琰就趕在他的消息發出之前,將黃忠敕封作了潁川地界上的武將都尉,根本沒給劉表一點有借有還的機會。
眼下的情形里,劉表也就更加不可能做出這等舉動了,除非他是當真想要和喬琰撕破臉皮對戰。
他的腦子快速思索了一番在他收到的消息里喬琰和那兩位劉姓天子之間的互動,意識到此時還不到他要為自己失去了皇室宗族身份庇護而憂心的地步。
這好像是大漢的基業以一種平穩過度的方式送交到了喬琰的手中,那么他或許面對的情況……沒有那么糟糕?
“德珪,你說,如果我此時以自請由荊州牧改任荊州刺史,以讓朝廷所掌控九州地界上再無一位州牧,能否算做是對那位新陛下的投誠效忠?”
劉表心知肚明,既然他絕不可能是喬琰的對手,那么他便絕不能做出什么打著興復漢室旗號而與喬琰抗衡的愚蠢舉動!
身在南陽的袁耀那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在此地當個躺平吃飯的紈绔子弟,還是做一個潛在的觀察監督之人。
可惜在方今的局勢之下,劉表根本不敢也不能去貿然試探。
總歸在這場不知該當被稱為禪讓還是政變的王朝更迭中,除卻此前不長眼睛的王允等人之外,目前還并未經歷過什么對他來說不利的流血行動,他只要順水推舟,便是最好的保全之道!
喬琰麾下的九州內,原本有州牧的包括了徐州、揚州、荊州、益州、幽州和她所處的并州。
但徐州牧張懿還朝,接任的周瑜只是徐州刺史,揚州牧孫策身亡,接任的張昭同樣只是刺史,益州牧劉焉過世,幽州牧劉虞先為天子后為臣屬,喬琰本人則從并州牧的位置上登臨天子位,一看之下還真是只剩下了個劉表。
這可著實是太顯眼了!
州牧的位置乃是大漢在難以制衡掌控四方局勢的情況下才提出的權宜之計,就連喬琰自己在早年間都曾經明確對這個位置的設立做出過反對,他若是在這位新任天子還有余力裁決州郡事宜的時候,繼續坐在這個有割據一方之嫌的位置上,他只怕隨時會遭到被清算的厄運。
就算她眼下的頭號對手依然還是袁紹,再不濟也是曹操,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蔡瑁想了想回道:“我看可以一試,她若當真對劉氏宗親做出什么斬盡殺絕之策,那才是要此時引發動亂的不明智之舉!不過,府君不能以這種自請降職的方式來說。”
從大司馬升任天子的變化,讓他們在對待喬琰的態度上也必然要謹慎一些。
在這等登基的喜事面前,大概誰也不會想要看到自己的下屬居然會將自請削官以求不要遭到針對的舉動,就這么赤裸裸地擺在明面上。
他們怎么都得迂回著來說。
蔡瑁補充道:“先送登基賀禮吧,將這個自請從荊州牧變成荊州刺史的建議夾帶在其中,若是府君不介意的話,便由我往長安城中走一趟。”
“此外……”蔡瑁又加上了一句,“讓魏文長也跟上吧。”
劉表的表情變幻了一瞬,最后還是變成了頷首同意。
他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在這立場轉換中絕不讓喬琰抓出他的任何一點錯漏來,那么與其留著魏延這個武將,看似還能在遇到攻伐之時做出一二抗衡舉動,還不如再放棄得徹底一點。
喬琰稱帝,四方地界上難保不會有人打著興復漢室的名義來找她的麻煩,再加上已然從河內郡和兗州方向出兵的袁紹、曹操兩路兵馬在外威脅,喬琰手下的將領是絕不會嫌多的。
魏延的作戰經驗或許還不算充足,但他勝就勝在一個年輕敢拼,若是真能在這平定天下的戰事中建立戰功,或許還能對劉表穩坐襄陽做出什么助力。
就當這員武將也是他給喬琰送出去的登基禮物便是了!
何況,他怎么想都覺得,他確實是要因喬琰稱帝而蒙受些許損失,可總的來說這種損失都還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哪里像是袁紹……
喬琰要坐穩這個皇位,立威的對象只有可能是袁紹。
當二者交鋒之間也已不再是東邊一個漢西邊一個漢的同源異支,而是兩個不同的國號對立,連最后一點和平演化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他還不算是在收到這個消息后最難熬的。
在想通了這一點后,劉表原本還有些緊繃的神情頓時舒展開了不少。
他當即朝著蔡瑁說道:“將魏文長給叫來我這里,我還有幾句話要叮囑他。”
將武將送出去,總不能是送了個大麻煩給喬琰的。
他總得先將該交代的說個清楚。
好在荊州毗鄰司隸,長安這一出驚變,幾乎是在發生之后的第三日中午就抵達了他的手中,還能給他以足夠的反應時間,換做是袁紹那邊,就算信鴿也已經被栽培出來了一批,這等令人為之震悚的消息,他們也根本不敢以信鴿的方式送出,而是不惜跑死了幾匹馬,才在第五日的凌晨抵達了鄴城。
被打上了最為緊急標記的軍報,讓袁紹還在睡夢之中便被喊醒了起來。
他不得不倉促地披衣起身,在外堂接見了這前來送情報之人。
此刻還只是初春時節,這護送之人的臉上卻因為急促的趕路而臉上滿是汗水,更因為連日來的無暇休息,臉上的疲憊之態完全掩蓋不住。
袁紹當即意識到,這極有可能是一條要顛覆眼下局面的消息。
他一邊讓人將周遭的窗扇打開,以便讓冷風吹在他的臉上,將他殘存的這點睡意驅逐出去,一邊朝著這信使問道:“長安那邊發生何事了?劉伯安和喬燁舒起了沖突?”
別看劉虞對喬琰如此放縱,甚至將自己的兒子都給宣判了死刑處斬,又給自己下了罪己詔,但在洛陽這頭因為長安的驚變遭到進攻之時,劉虞要么就硬氣一些和喬琰抗爭出個所以然來,要么,就干脆一點在此時完成皇位的迭代,讓新登上皇位的天子和那位大司馬之間去相互磨合。
袁紹雖然有些不滿,在喬琰本人已經離開洛陽的情況下,他和曹操的兩路隊伍居然都沒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可若是他們的這出回應能讓長安內部發生變動,來上一出釜底抽薪,那么他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就不能算是白白付出。
可面對著他這頗有幾分期待之意的目光,這前來送信的信使猶豫了一瞬,小心地開口回道:“并非是起了沖突,而是董侯被找回來了,還帶上了傳國玉璽。”
袁紹還剩那么三兩分的睡意,在這句話出現的那一瞬間,甚至比吹拂的冷風還要好用地被徹底抹消不見,“董侯?你說皇子協?”
劉協他怎么會出現的?
袁紹想過任何一個被選作大漢天子的宗室候選人,唯獨沒有想到過這個人會是劉協!
事實上這還真比其他人都要合適,而倘若劉虞不只是傳位也是歸位于劉協,他和喬琰之間的配合勢必會是最為默契的,誰讓這兩人本就在孝靈皇帝的詔令之下有著一份君臣情誼。
倘若再加上那個明明早就已經消失不見了的傳國玉璽,當真是將正統性直接拔高到了頂峰。
這也是在袁紹看來對他最為不利的情況。
在這一刻,他不無惡意地揣度著,劉協的出現和傳國玉璽的現世,背后是否是出自喬琰的授意,說不定玉璽是偽造的,劉協的身份也是先由旁人給頂替的。
但還沒等袁紹接著對此做出什么深入的考量,就聽到這信使回了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錯,正是他。”信使極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因為親眼見證了當日長安城中那離奇一幕而太過飄忽,而是以平鋪直敘的語調說道:“但他不是回來繼位的。”
袁紹:“……?”
“他是來將玉璽獻給那位大司馬,請她接替天子之位的。”
袁紹的表情幾乎是在頃刻間就變成了瞠目結舌的狀態。
他死死地盯著這信使的臉,可以確信的是自己并沒有將一個并不認識的人給引到自己的麾下,而分明還是被他派遣出去的探子。
可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他明明都能理解,卻為何……為何當其組合在一起的時候便成了這樣陌生的東西!
劉協他瘋了嗎?
或者說,如果這個劉協并不是當年被李傕劫持走的那個劉協,而是個被喬琰派出來喬裝而成的存在,那就是喬琰她瘋了,也在這種本不應當展現出什么不合時宜野心的時候干出了這等離奇莫名的操作!
然而還沒等袁紹發問,他已聽到了對他來說更加難以理解的后半句話,“有董侯提出了這個建議后,長安城中群情激奮,全都在響應皇子協的號召,長安的朝臣沒有一個對于這等情況提出反對意見的,就連那位長安天子……”
“他如何了?”
信使答道:“他問那位大司馬能不能擔負起這樣的責任,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后,就將天子的位置傳給她了。”
袁紹:“……”
此前劉虞在收到劉揚意圖謀奪他的權柄用來對付喬琰的那一刻,所面對的是何種天旋地轉怒氣上涌的感受,在這一刻袁紹所感到的,便是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憤慨。
“明公!”
那信使哪里會想到,現在在那鄴城天子位置上的劉辯都還沒有聽到這個消息,還沒有條件對其做出何種回應,袁紹就已經先做出了這等激烈的反應。
只見得他好一副眼前一黑的樣子,險些直接仰面就摔倒了下去。
要不是攙扶得及時,可能他不是早前的病癥被激化,而是直接被摔出個好歹來了。
在有人支撐住他的身體之時,袁紹也下意識地攥住了對方的手腕,意圖讓自己憑借著這等手上的發力徹底清醒過來。
可這談何容易!
在對方于寥寥數語之間勾勒出的長安景象里,沒有任何一件是曾經出現在袁紹預料之中的!
無論是劉協的獻璽,劉虞的讓位還是喬琰的僭位,都不曾被他猜測到!
他雖在數年間的對抗中不止一次地猜測著喬琰的包藏禍心,但那些大多是他在無法對喬琰的行動做出有效攔阻的情況下用來給自己找些心理安慰的說辭,哪里是什么確鑿附會之事,可這些東西都在今日變成了事實。
他滿心以為,他能夠通過攻破洛陽從中劫掠來打擊喬琰的威望,卻怎么都沒想到,在洛陽的戰場上喬琰的缺席,好像只是給荀彧郭嘉等人提供了一個發揮的平臺,而在長安的戰場上,喬琰直接拿下了一種根本不在人想象范圍內的勝利!
對……對了。
他咬牙切齒地朝著那信使問道:“她接下這個位置了是不是?”
方今世道從未有過的女子稱帝,有她于四年前就已經破格擔任大司馬的前奏鋪墊,竟然一時之間還不是最令人覺得難以接受的事情。
反倒是她從曾經的漢臣標桿一躍而成了接下天子位置的存在,更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恍惚。
她今年才多少歲來著?二十三歲?
袁紹只覺自己的胸口一陣發悶,怕是得嘔出一口鮮血來才能夠將眼下的這等癥狀給徹底緩解過去。
偏偏他這兩年間在身體調理上越發重視,還真難以出現這樣的情況。
以至于他比任何時刻都清楚地聽到有一個答案蹦到了他的耳朵里,“是,長安那邊的意思是,因您正進攻洛陽得著急,在這個帝位交接上不適合耽擱太多的時間,不如一切從簡,在十五日……也就是對現在而言的十一日后登基稱帝,隨后發兵洛陽來援。”
“我離開長安前來報信倉促,還不知道其他后續的安排,大概后續回鄴的信使里會有為明公補充的。”
補充?再補充下去袁紹都要擔心自己直接暈厥過去了!
許攸等人被緊急召到袁紹的面前議事的時候,甚至還沒走進那廳堂,就已聽到了一道隔著門扇都能聽出憤怒的聲音,“那長安是沒有一個漢臣了嗎!這些無膽鼠輩竟然攔阻不住一個女流之輩稱帝,將這漢統棄于何地!”
那個聲音在此時的停頓里,呼吸沉重得像是快背過氣去,“還不去看看這些慢吞吞的家伙都走到哪里了,我看他們要是再不到,長安那頭的登基儀式都該到了。”
那倒是……還不至于。
畢竟還有這么將近十天的時間呢。
不過喬琰可懶得在此時顧及袁紹的心情。
在決定了登基后的國號和年號后,她全部的精力便都投身在了這場即將到來的登基儀式上。
雖說一切從簡,也說了因為有相當一部分下屬注定了缺席這場登基典禮,她會在天下一統后再行補辦一場特殊的慶典,但登基就是登基,絕不容其中的任何一點地方出現差錯。
“可惜君侯……不,應該說是陛下在早年間就有此等想法,卻從未真在這等儀式器具上提前做出準備,雖說三日設計,十日制作,兩日調整,也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但還是得讓各方人力都為之操勞不停了。”
喬琰看了眼面前從涼州趕回長安的陸苑,頗為無奈地笑了笑,“那你也不能讓我提前準備,而后落人口舌吧?”
陸苑攤手,“所以我說的也只是一句玩笑話。”
不知道該當說是巧合還是該當說時運使然,最開始聚攏在喬琰身邊的下屬,都因能從此時駐守的地界上脫身,又或者是距離長安的距離足夠近,于是成功來到了此地。
從程昱、徐庶、秦俞、典韋、陸苑,到趙云、戲志才、楊修、蔡邕、蔡昭姬等人,沒有任何一個缺席的。
而與喬琰結緣在洛陽,此時早已從太史令位置上卸任的馬倫,也被接到了此地。
雖說早在建安元年的時候,陸苑便曾經和喬琰說過,她們這些下屬愿意為君侯效死舍身,并不因為她在對待下屬的親疏遠近之分,可或許在喬琰心里,這些“創業初期”的老臣,在她心里還是有些特殊的分量的。
當然,在喬琰提到老臣二字的時候,戲志才就差沒表現出一個拒絕的表情。
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還正當盛年,起碼是比程昱年輕多了,在被喬琰限制了飲酒外加勒令養生鍛煉之后,腿腳可不比十年前差到哪里去,可不敢說是個老。
就算當年在樂平書院撞見的時候還是個少年人的仲長統,現在也已經在喬琰的麾下因那一本昌言而發揮出了其難以被人取代的作用,戲志才也沒打算就此被前浪拍在沙灘上。
他是如此,陸苑當然也是如此。
她看著喬琰捧起了手中的鳳首龍紋十二旒冕,將其端正地佩戴在了頭頂,一面想起四年前她以不足二十的年紀躋身大司馬高位時候的場景,只覺和今日相比又已是另外的一番風光,又一面想到,雖終于走到了登基的這一步,但隨后的道路還格外漫長,便不覺在心中暗下了決心。
“你在想什么?”喬琰回首朝著陸苑看去。
帝王的十二旒冕中位處于前端的十二條本是意味著帝王不視非,不視邪,但在喬琰這里卻并不介意因為鳳首造型而被分開作了兩半,按她所說,這便是她要看清天下局勢,看清萬民所念之意。
這張比起四年前又成熟了不少的面容被旒冕的垂珠映襯出幾分越發卓爾不群的氣質。
陸苑笑了笑,回道:“我在想,陛下為開國帝王,實在是給我們省了不少事。”
“我不是說我們此番是要因陛下的登基而青云直上,是說陛下的登基典禮與那劉伯安的那場相比,少了不少需要下屬官員寫的臺詞。”
喬琰頗有幾分俏皮意思地回道:“可就算真要寫的話,這也應該是王仲宣的活吧。”
王粲自從當年寫下那篇《神女送征賦》開始,便徹底變成了喬琰的筆桿子。
這可真是省了不少她推敲古文說辭的時間。
倘若喬琰的登基典禮當真需要像是劉虞那場一般,從繼位的合法性,說其出身背景,再到其過往功績的概述,又提及對其將來的期許種種,還真要讓王粲來動筆了。
王粲大概怎么都不會想到,他從原本的為大司馬執筆會變成為陛下執筆,就是此次暫時不必勞動他而已。
只因喬琰不是接受的大漢的禪讓!
她唯獨接過的,也只是那枚傳國玉璽和劉虞劉協等人的期望而已。
每一寸她所占據的土地都是由她或者下屬統兵攻伐拿下的,而不是由漢室天子所贈予給她的。
所以她要按照開國帝王的禮儀來完成這場登基典禮!
這數年間喬琰屢次在天子賦予她官職的詔書中所聽到的“應天順時,受茲受命”已再不必出現在她的耳中。
劉虞的儀式中的“合理傳承”也不必出現在她的言辭之中。
她應當效仿的,是漢光武帝劉秀登基之時敬告天地的登位!
于是當這本屬于建安五年的三月到來的那一日,長安城中的民眾和從其余各處收到消息趕來之人,看到的便是一場著實罕見的登基典禮!
當身披皇帝衣袍的喬琰從桂宮行出出現在人前的那一刻,眾人看到的是這位戎馬十年的新任天子策馬而行。
緋紅色的馬匹和她身上的玄金二色交相呼應,又像是因這抹跳脫之色,于是在這龍袍的末端也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影,倘若有人再去細看的話便會發覺,那其中正是鳳凰尾羽的圖騰。
她少見地并未隨身帶著弓箭和長槍,而是將那把天子劍佩戴在腰側。
在她身后跟隨著的百余騎兵盡數身著銀鎧,一隊由呂令雎所統領,一隊由趙云所統轄,分列在喬琰的身后。
昔年長安新路上的戰車重騎過境所帶給長安民眾的震撼,在這一刻隨著這兩列騎兵的馬匹神駿、腳步齊整、騎兵威風而再一次被人所想起。
站在人群之中的鮮卑單于步度根下意識地便想要往后退出去一步。
當年奇襲草原的樂平侯居然會在今日登臨天子寶座,又在提前一步傳達出去的國號中表現出了對他們這些四方之人的包容,看似對他這個選擇投誠之人是一件好事,但當今日這大宛寶馬隊列過境的那一刻,步度根依然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威懾,由不得他不為之膽寒。
呂令雎和她父親相貌間的幾分相似,和她經歷過真刀真槍作戰所形成的殺戮氣息,又在無形中加重了這份對他的威脅。
步度根實在不得不去想,當年的大漢還處在那等中央積弱的狀態,尚且可以在并州分派出一個喬琰,一巴掌將他們鮮卑扇成了個四分五裂的狀態,現在的大雍王朝雖還在起步之中,卻已表現出了強大的武力裝備力量和一種擁躉于中央的向心力,他又哪里還敢有膽子做出反叛舉動!
他甚至都不知道,經歷過數年的涼州河西四郡開拓,和大宛寶馬的繁殖,在喬琰的麾下正當作戰能力的西域名馬隊伍到底有多少的數量,更不知道,能精準操縱重弩、連弩,可以對他們這些鮮卑人造成致命打擊的武器,在喬琰的麾下又有多少。
他們為了越冬參與進了北方礦脈的開發中,卻一日比一日地覺得,自己所見到的,僅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聲巨大的響動打斷了步度根的思緒,強迫他重新看向那條魚貫出城的隊伍。
只見得緊隨騎兵后頭登場的乃是典韋所率領的重甲步兵,以及后方的戰車隊伍。
當年的長安新路演武展示,乃是從那長安的南城門一路向北,而現在他們則是從皇宮出發朝著南面而去。
齊整而威風凜凜的隊伍像是一道銀色的洪流,緊追在喬琰的后頭,朝著城門而去。
他們所要前往的,正是城外的登基高臺所在。
不錯,被喬琰選定的登基地點,不在城內,而在城外!
本是為大漢王朝祭祀封禪所用的明堂辟雍已在這十數日里做出了一番改變,其中的大漢祖先靈位都先暫時在城中劉虞的住所擱置,而將其中變成了空曠的居室。
而在明堂與靈臺之北,便是那高臺土筑的落成之所。
也是這登基之地!
劉虞和劉協站在長安的南城門之上,只見得從城中涌出的人流像是一片簇擁在那銀色隊伍之外的黑色土地一般,將其一路護持到高臺之下,只覺當日他們見到的百姓為喬琰聲援稱帝,還只是其中沒有那般聲勢浩大的一幕。
今日這出,竟才是真正的萬民所望。
哪怕這兩人都曾為大漢天子,也絕不敢有何種奢望,自己也能得到這般陣仗的擁躉。
劉虞朝著一旁的鮮于輔吩咐道:“也去幫忙看著點秩序吧。”
這可能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這片翻涌在長安郊外的洪流,越發清晰地讓他看到了一種非人力所能阻擋的時代潮流。
而當他的目光朝著遠處看去的時候,那處拔地而起的高臺依然以一種穎脫而出的姿態,分毫也沒有湮沒在那洪流之中,反倒是因其上旌旗搖曳,而顯示出一片領袖群倫、指引風向的氣度。
那是喬琰已經站定在上面了。
在后方的隊伍依然像是一條長龍一般朝著此地涌來之時,她以這支隊伍的魁首位置先一步登上了此地!
從劉虞的角度已無法看到,從這高臺之下的民眾卻能看到——
長安郊野的長風將十二旒冕上的圓珠和龍袍之上作為裝點的珠串都給盡數吹動,發出著一陣碰撞之聲。
而在此刻被吹動的也并不只是那珠串,還有龍袍的衣袖尾擺和這年輕帝王的長發,直將那張氣度高華的面容給盡數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喬琰垂眸朝著下方看去。
說這是高臺,其實也只是和這些圍觀之人的身量相比。
也不過是二丈高度罷了。
在這樣的高度下,足以讓她顯示出一派與周遭不同的鶴立雞群姿態,也能讓她從下方匯聚的人流中辨認出一個個熟悉的面孔。
比如說牽著伏壽的手出現在此地的陽安長公主。
她此時已不再是以一個大漢公主的身份出現在這里,而是能支撐起一條服裝產業的貿易領袖人物。
這份重新起航的事業讓她并不需要在意于那頂華冠的消失,只因她在并州找到了一條憑借自己本事立足的道路。
比如說和馬鈞一道出現在這里的黃月英。
遼東的戰船拍竿和他們這樣的科技人才密不可分,長安的棉布紡織業發展也多仰賴于他們的貢獻,甚至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之后他們還帶來了一個特殊的禮物。
比如說該當隸屬于新晉皇族的喬氏姐妹。
這一年間在廷尉司的歷練讓她們臉上的沉穩之氣越發鮮明,以至于喬琰毫不懷疑,倘若她在完成了這處儀式,正式成為大雍天子之后,對她們賦予了高位權柄,她們能否將自己該當恪行的責任給完成妥當。
再比如說,馬倫和任鴻。
這同樣是一出改變命運的傳承。
在喬琰的視線之中,她看到馬倫朝著任鴻指點著些什么,隨后便是那個更年輕些的姑娘埋頭提筆,在手中拿著的本子上奮筆疾書著一些什么。
隔著這樣的距離喬琰無法看到她在那本子上的內容,但她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想必那開頭會是——元昭元年三月初一,帝即位于長安。
至于隨后所寫,便是今日這一出皇權接替的盛況,在史家筆墨之中以一種足夠客觀公正的方式被刻畫出來!
喬琰本還維系著肅然面容的臉,都在這一刻因為眼前所見而浮現出了一縷笑意。
在場的不在場的,此刻被她所短暫凝視的,又或者是還隨同更多人匯聚在浪潮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對著她傳遞著同一個訊息。
這已經是一個嶄新的時代了。
時間被從昨日和今日之間劃定開了一道鮮明的痕跡,前者歸屬于大漢,而后者——
是大雍的開端!
在人群站定的那一刻,她舉起了手中的傳國玉璽。
周遭的人群頓時陷入了沉寂之中。
就連靜候在這高臺之下的騎兵衛隊里,那些訓練有素的馬匹都沒有任何一個在此刻撂動馬蹄,發出打斷她開口的聲響。
呼嘯的風聲和旗幟翻動之聲沒能將她的聲音給遮蓋在下面,反而像是一片群起升騰的海浪,將這個聲音給托起在了風浪的頂端,隨風送到了周遭之人的耳中。
“皇天后土,眷顧降命!”
“昔有漢皇賞識,臨危受命,驅策征討九州,本當循守臣節,扶持舊主,然天下崩頹之間,朕上當天地之心,下應萬民所歸,羣下百辟,不謀同辭,咸曰天命在我,不敢有辭。”
當話說到此的下一刻,她忽然將原本以雙手托舉的玉璽轉到了左手,而以右手拔出了腰間的那柄天子劍。
獵獵長風似乎也在此刻加劇了吹拂,將她掣劍而前的身影映襯得像是狂風怒浪之中的一座磐石。
在眾人目不轉睛的視線中,這把天子劍悍然揮出了一道勁風,指向了東方。
“今以大雍為國號,攜諸君之望,擔黎元之心,即位天子,號令八方,但求百姓昭明,協和萬邦,華夷同樂,四海歸一!與天下共勉!”
此為一統天下之意!
390. 390(一更) 元昭之年
饒是喬琰的文治能力,在她壓制住災情疫情和制衡胡虜的表現中早就能夠看個明白,在這提劍指東的昭然氣勢之中,正當盛時的日光正照在那十二旒冕鳳首尖端和她手中那柄長劍之上的時候,所有人最先感到的,還是這位新任天子氣吞四海的武德風范。
亂世之中,本就需要這樣的一支主心骨!
大漢百年間將國庫財力屢屢耗費在平定羌亂之中,益州交州等地的割據勢力早已被中央給擱置在近乎放棄的狀態,揚州荊州南部幾乎與流放地帶無異,幽州還是在劉虞抵達后才出現了轉機,饒是如此,在幽州東部的玄菟、遼東等地還是大漢朝廷鞭長莫及的地帶。
可這些地方,在喬琰登基之前,便已經對著她表達了臣服之意,又由忠誠于這位君主的臣屬將領牢牢把控在手。
當她以這等振奮人心的口吻彰顯出掃平天下意愿之時,在場的沒有任何一個覺得這是喬琰畫出的不切實際夢想,只覺這當真是能在數年間實現的東西!
如何不能實現呢?
喬琰所把握的九州地界,無論是在人口、兵力、物資還是占據的地盤面積,都遠勝過那鄴城朝廷所能擁有的部分。
在她的意志能夠以上行下效的方式傳達出去之時,鄴城的小朝廷卻還在以一種運轉滯澀的方式把控在袁紹的手中。
而她在此刻的登基,也絕不會讓這長安朝廷產生一場地動山搖的驟變。
從建安元年到這原本該當被稱為建安五年的數年間,喬琰以大司馬的身份總領朝政,在各項制度的構建和人員的選拔上,原本就扮演著一個重之又重的角色。
她只是往前邁出一步,而不是徹底擊碎這朝堂秩序。
王允、淳于嘉等人的身死,也僅僅是這朝堂之中的渣滓,被先一步從其中剔除出去。
在這登基典禮的舉辦之前,她也早下達了指令,朝堂上絕大多數官員的位置都不會因為這出權力交接而變化,至多也就是將王允這個空缺出來的司徒位置挪交到了程昱的手中而已。
這讓長安朝廷此刻的重點事項不在平衡各方可能發生的動亂,而在一致朝著那鄴城朝廷發起挑戰。
所有這些在數年間累積的種種都絕非無用之功,而是實打實的大雍新朝階梯,遠比她此刻腳下所踏的高臺有著令人不得不仰觀于她的力量。
這便是他們的帝王!
二十三歲的青年帝王身上的意氣風發和多年戎馬宦海所培養出的沉靜,在此刻以一種令人足覺心悅誠服的方式交融在一處,也不知是從何處傳來了一聲“一統天下”的應和,在一瞬間爆發開來的聲音再一次成為了一片回蕩在這長安郊野的主旋律。
“雖然明知在這位陛下即位后,長安朝堂上還是會有一場和緩的洗牌,但……”楊瓚朝著一旁的趙歧開口說道,“但或許這只能算是時局必然。我竟然沒覺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這也得算是這位陛下的本事吧。”陳紀和這兩位老朋友湊在一處,聽到了這話后說道。
不過他話剛說完便遭到了另外兩人投過來的無語目光。
他們說的是,原先在陛下還是大司馬的時候不能被提拔上來的人,在此時倒是可以憑借著累積的功勞放到三公九卿的位置上了,樂平書院出身的學子在這長安陸續得到提拔的機會大概也會高于弘文館選拔上來的,家中有在鄴城朝廷擔任高位兩頭下注的和全都投入到支持這位陛下的聰明人之間也沒法比。
陳紀又不用擔心這等事情,以至于這話聽起來著實很像是來炫耀的。
雖說陳紀的大鴻臚得算是直接對前天子劉虞負責的,但無論是陳紀,還是隨后因推舉被招攬到長安來的陳群,都是先經由了喬琰的安排才入職的,自去歲洛陽急需人手后,陳群又跟著往那頭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潁川陳氏的身上打著相當濃重的喬琰印記,幾乎不必考慮隨后的前途問題。
真正需要有這等擔憂的,一種就是楊瓚這個和王允有過私交,甚至知道王允對喬琰存有敵意之人,一種就是趙歧這種子孫里沒什么特別出挑,他自己也行將退居的老家伙。
但等這兩人看到人群里的楊修和禰衡之時,又忽然覺得自己其實還不算是最麻煩的。
弘農楊氏啊……
若是楊修是這弘農楊氏的主事之人,或許還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此時的楊氏主導權還是在他父親的身上,偏偏楊彪還擔任著鄴城朝廷的三公,楊修的母親還正是出自于汝南袁氏。
當喬琰還只是大司馬的時候,這些問題因為本就盤根錯節的世家人脈,其實還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當她登臨天子位后,這些便要成為陸續浮現在水面上的麻煩事了。
不過眼下,這大概還不到時候而已。
今日既為登基之時,便合該繼續投身在這君臣同樂之間!
在這長安南郊的登基告天告地告民的儀式結束之后,這登基的慶典才算是真正拉開了序幕。
接連兩年的旱災和不太平,并不影響今日的帝王登基中,眾人想到這位執掌天下權柄之人許諾的萬民和樂之景,便先暫時投身于這歡慶場面中。
早年間喬琰還在擔任并州牧的時候,有一年的新年里還需沿襲大漢慣例,舉行大儺驅邪儀式,不過先有那出人定勝天的理論,后有這帝王繼任,就算喬琰對于各地民俗并不打算做出太多的破壞,還是不打算以這等方式來烘托氣氛。
當聚會在高臺之下的民眾聽到鑼鼓喧天的聲響之時,看到的是滾球舞龍的隊伍從南自北往長安城的方向回返,從原本的銀鎧隊列變成了一片赤紅色的浪潮。
而當他們重新經由長安城門而過的時候,守在城門邊上的隊伍已給他們遞上了一個福袋。
在福袋之中的一石粟米和一捧油麻看似不多,可當這長安城入城之人都能以這等方式領取得到的時候,便累積成了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
這是觀禮登基的禮物。
倘若說親眼見到這位天子登臨高臺的一幕已讓人心神激蕩,那么在此刻拿到的這份慰問,便無疑是給他們又打上了一份底氣。
但這還未曾結束。
“快!快去看城北!”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這長隊便因這等忽然往北流動起來的趨勢突然加快了疏散的速度。
他們穿行過了城中的街道,眼看著彩燈在不知何事布設在了此地,又朝著這長安城的北門行出,抵達了長安以北的渭水之畔。
建安年間對于渭水的治理,讓這條大河對于長安的民眾早少了幾分敬畏恐懼,對他們來說更有實際意義的,或許是度過了那渭水河橋便能夠到對面的池陽去,那里正是能治病救疾的池陽醫學院所在。
而此刻,他們的目光看向的都是這河流之上飄蕩的船只。
那是……從渭水上游下游朝著長安送來的東西。
漢中蜀中的存糧早在七八日前就被送到了右扶風的郿塢等地,裝載上了船,飛鴿傳訊抵達涼州后,從那西北絲綢之路帶來的域外之物也穿行過了涇水河谷來到了關中。
在此時,它們被一艘艘船只裝載著朝著長安順水而來,形成了一路不比那騎兵步兵隊伍震撼的長隊。
更為關鍵的是,這些豐厚的糧食庫存何止是足以填補掉方才作為觀禮之物發放出去的,也足夠再多填滿幾個長安的糧倉。
就算今年的天時在比起前兩年稍有和緩卻依然是趨于干旱的環境,這些長安城中的百姓也并不再覺得恐懼。
而從渭水下游運送而來的,乃是并州與河東先運送抵達洛陽,又從洛陽轉送而來的物資。
這其中的大批棉花、良種、烈酒、北地鮮卑匈奴進獻的馬匹,雖不像是什么珠寶象牙一般讓人覺得眼前生光,卻也自有著一派目不暇接的景象。
對了,除卻馬匹,還有大象。
自交州投誠之后被豢養在洛陽的大象,在專門用于安頓他們的溫暖谷地中度過了冬日,在此刻被送到長安的時候還有著用于征戰的活力,也成了長安民眾驟然得見的稀罕物事。
“那就是樂平月報上寫著的需要用船來稱量的東西?”榆娘好奇地朝著那正在甩著鼻子的古怪生物看去,只恨不得自己能效仿著大象脊背上的騎兵一般,感受一下那個高處的視野。
“是啊,那是最南端的交州才有馴化的東西。”她身邊的人回答道。
多年前漢桓帝在位的時候,羅馬帝國之人還曾自南邊登岸向著朝廷來賀,可這樣的情景并非她們這些身在長安的人能看到的,也早隨著大漢秩序的崩塌,變成只能用來追憶的一份輝煌。
然而在此刻——
就在這些船只中的東西除卻活物外盡數被裝載上了風帆車朝著長安運輸的那一刻,雖還有些不那么夠格,但也隱約讓人感受到了幾分四方朝賀的氣度!
那“協和萬邦”之言或許也終有一日會以一種更加震撼的方式出現在她們的面前!
但這個場面,在一些本有意愿投軍的長安民眾看來,分明是另外的一種意思。
戰馬、能參與到作戰之中的大象,正是軍隊的坐騎。
數以百萬石計算的糧食,是軍隊出戰中賴以生存之物。
并州的鐵礦,在已不必繼續投放在鑿井錘的打造之中后,能以更為高效的方式產出精良的武器。
而這些迎風而動的風帆車,也分明是喬琰在以最為直白的方式告訴他們,行軍能有多快,她麾下的物資運輸也就能夠達到多快,實在不必擔心會面臨何種問題!
更重要的是,這些混雜在觀禮人群之中的胡虜,譬如以步度根為首的塞外鮮卑人士,還膽敢妄圖在喬琰這里謀取到什么不該有的好處,甚至是覬覦的華夏之地嗎?
不,他們絕不敢!
他們甚至該當擔心擔心,在喬琰對著袁紹和曹操進軍之前,他們是否會先被作為殺雞儆猴的雞遭到敲打。
這樣的一支雄師鐵騎,難道還不足以給人強烈的信心和吸引力嗎?
足夠了!
當他們先是來到長安以南的高臺觀禮,又來到了長安以北看到這樣的場面后,在重新往城郊走回的時候,暮色終于鋪開在了天邊,甚至因為冬春交際之時,很快便顯示出了幾分天色的陰沉來。
參與這等盛會的人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們已經在外行動一天了,早應當感覺到疲憊了才對。
可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這以長安城輪廓為背景的天幕之上漂浮起了一盞盞的赤紅燈籠,在風中朝著高處飛翔而去。
那是曾經在徐州地界上出現過的孔明燈,在早已經被解釋清楚了其升空的原理后,以一種并非魔幻卻依然能依靠著數量讓人震撼的方式登場,點燃起了這夜空的光明。
而后,一道道轟鳴的巨響緊隨而起,在眾人不由想到了那長安宮門被炸開一幕的聲音,幾乎想要四散奔逃之時,一片片彩色的流光從那長安北城門上升空而起,像是絢爛的流星一般落下。
夜幕在這一刻不再像是夜幕,而像是一塊被彩燈流光任意涂抹的畫卷。
當他們鼓起勇氣穿過城門之時,便見那街道兩邊的彩燈也已經在此時被點燃亮起,竟將這長安近乎裝點成了一座不夜城。
而這會兒的長安新路上,又已經多出了些新玩意。
在這條水泥路中央本是用于給天子車輿通行的位置,擺放起了一個個高高紙筒。
在其中迸發開的煙火宛然一座座正在熠熠生光的花束,以一種令人前所未見的姿態綻放在了眾人的面前。
“在想什么呢?”榆娘呆呆地望著往前的一幕,險些連同伴拉著她往近前去看看都沒能邁開腳步。
她小聲地回道:“我在想,要以何種筆觸才能描繪出這幅景象呢?”
這不是以顏色所能構建出的五彩斑斕,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那好像是一種嶄新的氣象,又好像是在大雍初建時候便潛藏在其骨血之中的希望。
她遙遙朝著宮門的方向望去,正見千般光華之間,喬琰身著玄金天子服的身影消失在了合攏的宮門之后,隨同著收攏歸隊的天子近衛入住了這長安城中的至高之地。
下一刻,又一道煙花騰飛上了云霄之間,炸開了一片彤云。
雖然夜色濃重,但在這一瞬,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現出了一個訊息——
這元昭元年,徹底進入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