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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1. 341(二更) 一唱一和

    大晚上的將吳縣中四姓祖宅給圍了,用這等方式聚集在一起,開口說出的還是祖郎的名字,這來者不善的意味已就差沒有明著寫在她的臉上了。

    “祖郎?”被扣押而來的人里倒是還真有那么一兩個不知情的,當即開口問道:“我等為何會認識那等山越匹夫?”

    喬琰朝著他看了一眼,眸中冷光在這夜色幽微之中依然清晰,“你說你不認識他,但祖郎可不是這么說的,他說若非你等應諾支持黃射,并給他們提供了支持,他可沒這個本事將孫揚州給置于死地——”

    “他要來索要的,正是那成功害死了孫揚州的報酬!”

    孫策死了?

    若是換一個場合得知這個消息,被押解在最前方的三人只怕是高興都高興不過來。

    可當兩側的刀兵在火光中被映照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砍過來的時候,他們是一點都不敢在臉上表露出竊喜的情緒。

    喬琰親自駕臨揚州,或許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或許是因為將要前去督轄徐州的戰況,然而收到的卻先是孫策的死訊,以她和孫策之間的交情,以她此等年紀該當表現出的有仇必報,他們的處境都格外危險!

    而這等絲毫不給人以反抗余地的抓捕,眼看就是要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那位吳郡朱氏的朱榮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長者,在想通了喬琰此番態度后,并未因為那句害死孫策的指控失態,而是不疾不徐地回道:“大司馬遠道而來,就是為了給我吳郡世家頭上扣上這么個罪名的嗎?”

    “既然您說,是那山越的祖郎要向我等索要報酬,為何不請他上來與我等對峙一二?”

    朱榮這話說得實在坦然。

    銅官延請醫者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吳郡這頭,也同時將另外的一個消息送到了他們的耳中,彼時孫策的部從撤出涇縣之時,并未有山越被擊敗的征兆傳出,他便猜測,正是黃射和那些借出去的人手得逞了,讓孫策的部從不得不以保全孫策性命為先,退出了涇縣地帶。

    喬琰要為孫策討還一個公道,充其量也就是發覺了黃射的參與和那些并非山越人的存在。

    可就算知曉了那些人乃是昔日吳郡太守許貢的門客又如何?

    也沒有這個實際上的證據能證明這些謀劃確實與他們有關。

    這完全可以說是惡意的攀咬。

    除非,喬琰能將祖郎給擒獲而來。

    但這又如何有可能呢?

    那孫策在揚州經營數年,甚至帶著自己麾下最為精銳的部從而來,在黟山一帶復雜的山勢面前也只能望山而嘆,光靠著一腔蠻力去跟祖郎較量,最后得了個身死的下場。

    喬琰初來乍到,就連兵也沒有幾個,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朱榮的眼睛突然瞪大在了當場。

    只因他眼睜睜地看到隨著喬琰的抬手,一個已然半死不活的人被從外頭拖了進來,一抬頭露出的正是祖郎的臉。

    之所以能確定是他,并不只是因為祖郎的通緝畫像他曾經見過,更因為在他現身的同一時間,被他一度派遣過去和祖郎接洽的心腹忽而喃喃出聲,說了句“怎么會是他”。

    憑借著畫像認人或許有假,有過正面接觸的人絕不會判斷失誤。

    當祖郎抬眼朝著他看來的時候,那種目光之中的兇戾和統帥氣度也絕不容人誤判。

    而隨著祖郎被送到此地,一并被送上來的還有數個箱子。

    其中一只箱子被打開的那一刻,朱榮的臉色更不復先前的平靜,只因這其中正是他們送給祖郎的支援。

    “金銀珠寶、私造海鹽、私人礦藏……諸位倒是很慷慨啊,敢問這是你們何時丟的,可曾有押送貨物的記錄,又或者是有向上官報備?”

    喬琰的目光緩緩地在最前頭的三位主事者身上掃過,臉上的神情在平靜之中分明已積蓄起了風暴。“我想諸位應當不會告訴我,這筆新鮮貨是你們才丟的吧?”

    “若是的話,你們該當提前告知孫揚州一聲的,以免在他行剿匪之事時發現了此物,卻將其當做了自己的戰利品。還是說你們覺得孫揚州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這出山中平叛,便干脆自己吞下了這損失的苦果?”

    “我看還是另一個解釋更合理些,這原本就是你們和祖郎聯手拿出的定金。”

    朱榮從祖郎被擒的消息中緩過神來,就聽到了喬琰這一串在他聽來格外胡攪蠻纏的質疑,不由冷笑道:“丟了東西,本著面子的問題遮掩一二算什么。難道這世上還有一條規定,是失主必須去尋官吏報案的不成?”

    揚州的官府又沒有這等辦事效率。

    也正因為這個事實,讓朱榮將自己這個回復說得格外坦然。

    喬琰將祖郎給帶到了他的面前,的確是一出令人意外的突變。

    在短短數日的時間里,她何止是讓孫策的部從在其死后并未四散而走,而是轉頭就打向了祖郎,將其擒獲后甚至又來了一出戰艦登岸直抵吳縣,這等作戰的效率簡直是聞所未聞。

    但他和祖郎的往來徒有實物,卻沒有任何一點可以代表他身份的信件,她又憑什么認定他的罪名?

    此刻這行動的謹慎,便是他最好的庇護。

    “只是丟了東西?”喬琰一臉狐疑之色地看了過來。

    朱榮將和祖郎往來的過程都思忖了一番,自覺這種說法也沒什么不妥,他那負責交接的下屬也知道,比起承擔上害死揚州牧的罪名,自然還是跟他站在一路最為穩妥。

    只要他們不會出賣自己,喬琰想來也不敢將他們逼入絕境,他便是死不承認,她又能奈他如何?

    他挺直了腰板理直氣壯地回道:“自然如此。我吳郡四姓中在孫揚州麾下做事的也有數人,若真有謀害他之心,何必對他有此妥……”

    那個“妥協”的協字尚未出口,眾人便已見到喬琰一把拿過了她身邊一人的手戟,在這起身之間三步并做兩步地行到了朱榮的面前,沒有任何一點猶豫地朝著他的脖頸便揮了出去。

    別說朱榮根本就沒從喬琰轉為實際發難的行動中緩過神來,就說他此刻被捆縛成這樣的狀態,也根本沒有給他逃命的機會。

    這吳郡朱氏的主事人雙目圓睜,保持著那個震驚非常的神情便倒了下去。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取代孫策坐在此地的,居然是個對世家也有此等殺伐果決之心的存在,也絲毫沒有一點猶豫地對著他動了手。

    鮮血從他的脖頸斷口流淌出來,一直蔓延到了喬琰的腳下。

    在這一剎,庭院之中頓時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那噴濺在朱榮身后之人面上的鮮血順著臉頰流淌了下去,一聲尖叫這才打破了這剎那的沉寂。

    “閉嘴!”喬琰一聲呵斥讓他匆匆將尖叫吞咽了回去,目帶惶恐地朝著她看來。

    手戟這樣的武器顯然要更適合她身邊那壯士,拿在她的手中總有種不倫不類之感,但此刻眼見鮮血從手戟上滑落下去,和她外披之內的朱紅色勁裝相互映襯,在周遭的火光中竟還有幾分豐神俊秀姿態。

    她緩緩說道:“我不過是見他滿口胡言,請他去地下陪孫揚州敘敘舊,諸位何必如此恐慌?反正他都不愿與活人好好對峙了,那就只能去陪死人了,多合理的事情。”

    合理?

    這到底哪里合理了?

    喬琰的解釋非但沒有讓人覺得眼下出現的這一幕能夠被理解,反而只讓身在此地的吳郡四姓子弟覺得,這位長安來的大司馬簡直就是個瘋子!還是個一點不比孫策正常的瘋子!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絲毫也不覺得殺了吳郡四姓之一的朱氏家主是什么需要她在意的事情,而是已將目光轉向了張氏的那位。

    吳郡張氏和孫策麾下的張昭、張纮可沒有半分的關系,也沒有個顧雍這樣需要喬琰格外留意的人才,被她第二個發難簡直順理成章。

    但被她盯上的張密大概是不會有這等好心情的。

    他也無從知道,喬琰在此時還做出了一番對于身份的評判。

    朱榮之死讓他意識到,不好好回答喬琰的話是真的有幾率死人的,可他要是認真回答了,他也同樣無法確認,自己會不會因為對揚州牧之死做出了貢獻而遭到清算。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利用利用自己的固有優勢:“大司馬,您這是要屈打成招不成?這就是您對揚州世家的態度嗎?”

    “揚州世家?”喬琰瞧著他此刻這副模樣都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無外乎便是孫策剛死,揚州還需要一位新的主事者,她作為長安朝廷的代表若是上來就將關系給冷凍到冰點了,無疑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還理當對他們存有幾分合作的態度,顧慮著他們的世家招牌。

    可他怎么也不好好想一想,她若是要顧忌他們的臉面來處理眼下的情況,她就不該殺朱榮了!

    她將手戟丟到了一邊,從袖中取出了帕子擦拭了兩下手上的血痕,因這份姿態從容,竟讓人根本無法將她此刻的模樣和先前的暴行聯系在一起。

    “何謂世家?”喬琰一字一頓地回道:“門第高貴,世代沿襲,祿秩在室,學風蔚然——”

    她歪著腦袋端詳了張密片刻后,吐出了四個字:“就你也配?”

    這話簡直說得狠辣至極,吳郡四姓的門第,即便是孫策這等莽夫也并未提出過這樣的質疑,可喬琰卻一點沒給他留有臉面,只這一句便讓張密頓時漲紅了臉色,“你……”

    “我什么我,與山越匪寇為伍,密謀坑害揚州牧之命,爾等與南部宗賊有何區分,緣何膽敢叫做世家?”

    喬琰隨即說下去的話根本沒有給張密以任何反駁的時間空當,“若孫伯符這州牧做得如那南邊的交州刺史一般荒唐,成日里只讓人縛著紅頭巾陪同他論道念經,你便是行此等偏門之舉也便罷了!”

    “可自孫伯符至揚州,先解廬江之圍,后平嚴白虎之亂,復安數郡之民生,又復揚州南部之土地,縱在豫章郡太守之事上有先斬后奏之嫌,與吳郡諸位往來間生有嫌隙,也非你等僭越謀逆的理由。那是朝廷要與他之間有所交涉的東西,不是你們。”

    “世家子弟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便不為也!”

    “現在,重新回答我的問題,孫伯符之死,與你等有無關聯?”

    這一出疾言厲色的質問夾雜著對于孫策功績的夸贊,讓護衛在喬琰身側的周泰忍不住想到了昔年和孫策相處的點滴,不覺眼眶有些濕潤,而眼見從未給過孫策多好臉色的張密在此刻瞠目結舌的模樣,他心中的郁氣更不覺吐出了幾分。

    更讓他痛快的,是在喬琰問出了那句話的下一刻,另外的一把手戟被人遞到了他的手中。

    他抬頭就接到了喬琰示意他走向祖郎的目光。

    這位山越的領袖之一早在被喬琰一槍挑落馬下的時候便已自知必死的結局,早死還是晚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在意的只是,他既答應將吳郡四姓參與其中的種種都告知于喬琰,便希望她也能遵守對于山越民眾的承諾。

    在周泰走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一瞬和喬琰交錯,當清楚地看到那個頷首的動作之時,他忽然將頭轉回看向了張密的方向。

    也正是在那一刻,周泰抱著為孫策復仇的想法揮下了手戟,將祖郎的頭顱砍了下來。

    這顆頭顱隨著慣性往前滾落,一直滾到了張密的面前。

    張密意圖維持著自己的體面,可就在距離他咫尺的地方,那雙并未閉上的眼睛好像還保持著盯住人的狀態,讓他幾乎想要驚聲叫出來。

    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已經先于他一步發了出來。

    朱榮的心腹先見到了家主的命喪,又見到了祖郎之死,只覺那山越首領的目光像是在說著下一個便是他的預言,心理防線早已搖搖欲墜。

    張密還勉力支撐著覺得自己有這個世家身份的憑證保全性命,但他又沒有!

    不止他沒有,那些幫忙將“定金”一起送到涇縣的人也沒有!

    “有關,當然有關!”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不只是與孫伯符之死有關,在孫伯符和高孔文之間挑撥離間,令孫伯符誤殺名士的,也是我們的人!”

    他這一句話,直接將張密本還想要維護著的一點體面給徹底粉碎了。

    而這話何止是將孫策之死暴露出了“幕后推手”,更是以另一種角度將程普黃蓋等人給激怒了。

    其中尤以程普的表現最為偏激。

    他三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抓起了對方的衣領,“把你說的后一句話說明白!”

    坦言相告的話說出去了一句,剩下的也就沒有那么難說出去了。

    朱榮的心腹回道:“昔年孫伯符仰慕高孔文,令人相邀,那跟孫伯符說高孔文看他不起,不愿與之評說《左傳》,告知高孔文那孫伯符不喜有人超過自己的,都是我們的人。”

    正是因為有這種給雙方灌注了錯誤信息的誤差,才有了后來孫策殺害高岱之事。

    程普他們早發覺了這些微妙之處,卻始終不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如今這才真相大白。

    原來又是他們動的手!

    可現在才明白此事有什么用呢?

    高岱的性命救不回來,孫策因高岱之死而背負上的罵名也已無法再徹底洗脫干凈。

    倒是這些吳郡四姓子弟還保持著他們高高在上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和祖郎勾結。

    等聽到此人說起促成他們做出這一決斷的其中一個緣由,竟是孫策委任朱治為豫章郡太守,而朱治被黃射砍了頭顱送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程普已經出離憤怒了。

    在這一刻,什么世家名門不可動的桎梏在他這里都已是不存在的東西。

    不勞喬琰動手,他就可以把這張氏家主給砍了,大不了就是把他的腦袋還回去。

    反正他出身幽州,就算脾氣急躁些,也是可以被人理解的。

    也便是此刻喬琰開了口才讓程普暫時按捺住了動手的沖動,“我想勞駕程將軍做一件事,請將這吳郡四姓子弟的宗廟族譜取出,將其中不在此地的盡快抓捕回來。”

    “討逆將軍絕不只是這吳郡四姓子弟所針對的唯一一個目標,先將人統統押入囚牢,一個個問!”

    一回生二回熟,在涼州地界上對付漢陽四姓的時候,就已經一度把人家的族譜當做是抓捕名錄了,如今對這些自詡身份高貴的吳郡四姓來說,同樣可以這么做!

    按照名單抓,總不會有漏網之魚了不是嗎?

    包括還在官員任上的幾位,一個也先別漏下!

    而在孫策的部將還沉浸在這等上頭的熱血中的時候,喬琰可以肯定,他們絕不會讓她失望的。

    他們之中或許還有和吳郡四姓有利益瓜葛的,但其中的大部分必定會為將名單上的人找全而盡心竭力。

    于是這支連夜入城的隊伍又很快帶著名錄朝著四面八方而去,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之中。

    不過大概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占據了吳縣州府作為自己在此地的臨時辦公場所后,喬琰做出的第一個舉動居然不是像在益州時候所做的那樣,將府庫之中的資產先做出一番清點,而是——

    將紙筆拍在了典韋的面前。

    “寫信。”

    典韋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喬琰這話中的意思,居然是讓他來寫一封信?

    可他要寫什么信?

    總不能給家里人寫封家書報他征討山越安然回返的平安對吧。

    喬琰眼看著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搖頭,“呆著做什么,你兒子在樂平書院里就讀的時候我沒少讓你去陪讀吧,不會幾個字都寫不來?”

    典韋一聽這話就跳了起來。

    字都寫不來這種罪名可不能隨便擔。

    他現在是當將軍的人,怎么能不會寫字!

    他連忙接過了紙和筆,可剛一蘸墨提筆就愣在了當場。

    “等等!君侯您這是要讓我寫什么?”

    喬琰回道:“寫信給蔡邕,就說我要殺他弟子顧雍,讓他盡快趕來揚州,能哭多慘哭多慘,搞出什么被發跣足的造型都行,總之務必要來攔阻此事。”

    “至于為何要由你來寫這封信,自然是因為你覺得我此等偏激的舉動有步上孫策后塵的可能,卻對我勸阻不動,想著到底需要一個長輩來勸,便將信寫給了跟你相識的蔡邕。”

    “等寫完之后就讓人將信給快馬送出。”

    “……”典韋尷尬地摸了摸腦袋,“這信寫出去會被伯喈先生笑話的吧,要不還是您來?而且我覺得您這舉動其實也不算偏激,我那手戟先后砍了兩個人,還多少沾到了一點光呢!”

    喬琰好懸沒給典韋翻個白眼。

    把話說到這種份上了他還沒聽懂自己現在要做的是什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他即將寫信過去的目標,在情商上是真的不用分出個高下。

    這哪里只是給蔡邕寫信這么簡單。

    眼下揚州這局勢里,吳郡四姓的這群人她絕不可能輕饒。

    否則孫策就白死了!

    若她真抱著對他們輕拿輕放的想法,她也不必打著為孫策討還公道的由頭前來此地,又以這等雷厲風行的手段將他們給全部擒拿在手。

    這些人的存在,或者說是他們這等和統治者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對于長安想要遠程掌握住揚州來說沒有任何的一點好處。

    若不能對他們給出足夠的懲處,孫策的下屬也絕不會服從于她的號令。

    但她也不能光是因為這些人坑死了孫策就將他們給統統殺光,若真這樣做的話,她和當年覆滅王氏的孫策又有什么區別呢?

    只怕今日死了吳郡四姓,明日便能出現其他的揚州世家在背后跟她作對。

    在此事上的處理如有不妥,也極有可能會引發其他各地世家勢力的反撲。

    所以她還需要再往回收一收。

    不過……

    此地和涼州的情況是不同的。

    這個順坡下驢的梯子絕不能由她自己來搭,得由別人,由一個對她來說是“舊人”“故交”“器重之人”的存在來提,若是此人能是個德高望重的前輩角色,那就再好不過了。

    而這個角色,還真有一個合適的人選,正是蔡邕!

    吳郡顧氏的顧雍何止是得到了蔡邕給他的賜名,還被賦予一個深表贊嘆欣賞意味的字,叫做元嘆,蔡邕的前來簡直是一件異常順理成章之事!

    “可是,為何是要用快馬傳訊而不用信鴿?”典韋聽了喬琰隨后的解釋,覺得自己勉強聽懂了幾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解之處,問出了最后的一個問題。

    “反正您都已經告知了朱公偉和張子布這些人信鴿傳訊的存在,好像也大可以解釋伯喈先生為何會盡快趕來此地?”

    他話都還沒說完就見喬琰扶額嘆道:“演戲當然要逼真一點!若你真用信鴿傳信,我不會讓人攔截嗎?”

    用馬匹送信才真實。

    何況,這些不知好歹的揚州世家,最好是在囚牢里多待上一些時日!

    對于黑山賊和烏桓人這種脾性急躁的,得用種薯蕷這樣的方式來打磨他們的性子,對于揚州世家這些擺出高傲姿態的硬骨頭,就得再磋磨磋磨他們的銳氣才好。

    送信走陸路正合她的意思!

    不就是算上水路的那段也得快馬疾馳上八天十天的工夫,將蔡邕接來又需要那么十天八天的嗎?

    讓他們先在牢里待著好了。

    這往來之間二十天的時間,足夠她做出不少事情了!

    342. 342(一更) 置之死地

    一十天……

    這一十天的開端之中,頭一個被她公布出去的便是孫策的死訊。

    先前為迷惑祖郎,不得不對其秘不發喪。

    但此時吳縣的四姓子弟中絕大多數被擒獲,游離在外的要么對此一無所知,要么就是也已能猜出個大概了,公布出去并宣稱其將折返回鄉反而能讓有些人等待吳郡這邊發出的指令,不會隨便進行位置的遷移。

    因為這一緣故被捉的,就包括了被喬琰要讓蔡邕來救的顧雍。

    預判錯了航船的登陸地點已經讓他有點迷茫了,隨后正式以吳郡為中心對外傳播的孫策死訊,也就更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當做出何種反應。

    然而正在他等待著吳郡祖宅那邊傳來消息的時候,他就遭到了破門而入的抓捕。

    與他同在曲阿的朱桓還能憑借著勇力掙扎一一,顧雍便不太行了。

    長年任職于文官的他直接被捆了個正著,帶回了吳縣囚牢之中,和他的父兄完成了會合。

    “眼下是何種情況?”顧雍在牢中見到了一個個不復往日尊榮面貌的親人,忍不住開口問道。

    “還能是什么情況,送走了一個武夫,結果來了個瘋子。”對面有人回他。“她說我們不配世家之名,還真在將我們扣押之后就只在吳縣停留了一天就轉道富春去了。不配……真是好一個不配!”

    這個“不配”在她的行動中居然還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

    喬琰此刻也確實不在吳縣,而在富春。

    畢竟,孫策的故里便在吳郡富春,此刻已由孫權和其堂兄孫賁將其遺體從銅官送返回到了此地。

    在將其死訊匯報到長安朝廷那邊得到最后的敕封之前,他的尸體都會暫時停靈在這里,接受其陸續趕來下屬的祭奠。

    所幸,如今還不算是太熱的天氣,加上剛被查封的吳郡四姓祖宅中還有不少貯存在凌陰里的冰塊,要維持半月的尸身不腐并非難事。

    這昔年馳騁縱橫間頗有其父風范的青年此刻安靜地躺在那里,實是讓人不覺唏噓命運無常。

    喬琰正想到這里,忽聽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大司馬”。

    她循聲回頭,就見吳夫人牽著個只有五六歲的女童朝著她走了過來。

    還未等喬琰朝著她回話,已見吳夫人朝著她俯身深深行了一禮,“多謝君侯誅朱氏族長為我兒報仇。”

    “夫人不必如此客套。”

    吳夫人起身,鄭重其事地回道:“禮當如此,若非君侯應當不愿,我合該攜余下數子來親向您叩拜致謝才是。”

    就像孫策在死前和她說的那樣,喬琰告知于他的內幕不會是他的親人和下屬會知道的東西,起碼,吳夫人便不知。

    她看到的只是,吳郡四姓絲毫也沒有因為她當年對孫策進攻吳郡之時行動的約束而對他們還以好感,反而屢屢給孫策設下陷阱,讓其最終身歿丹陽。

    別管幕后是否還有其他牽線搭橋之輩,這吳郡四姓無疑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

    有這樣的存在,就算孫策這次不是命喪于祖郎和黃射的聯手,也極有可能要栽倒在下一個陷阱里。

    送命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祖郎已死,他們又豈能置身事外!

    可若非喬琰順藤摸瓜地從祖郎這里揪出了吳郡四姓的存在,又若非這位大司馬大權在握,絲毫不顧忌殺人影響地砍了朱榮的腦袋,她就算真想要對他們做出什么報仇的舉動,也只能按照這吳郡地界上的規矩來辦事,絕不能擅動他們分毫。

    就算孫策孫堅的舊部承認著她這位主母,愿意為孫策之死打上這吳縣來,將這群高高在上的元兇給揪出來,難道她就忍心看到復仇算賬之事終有一日發生到這些忠臣的身上,讓他們不知在何時就會為另外之人所算計嗎?

    喬琰卻敢!

    她此前行事種種也讓人毫不懷疑,她有這個將事態鎮壓下去的本事!

    而今的第一步行動或許沖動,卻已讓孫策的舊部都愿意聽從她的安排。

    以揚州地界上的局勢來看,這一點至關重要。

    不過喬琰如何謀算將這些人化為己用,對此刻的吳夫人來說已經不那么重要,她在意的只是兒子的葬禮和那些兇手的下場。

    “說起來,我聽聞君侯竟將廬江太守陸季寧也給暫時停職查辦了?”吳夫人旋即開口問道。

    喬琰回道:“不錯,陸季寧雖然并未親自參與到其中的合謀,但吳郡四姓之間往來甚多,個中齟齬摩擦他并非全然不知,便如那高孔文之事他便知道一一,可他也并未與伯符言說,以至于伯符都未曾料到,在他親征祖郎之時,后頭還有這樣的一群人正在意圖捅刀。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他是跑不了的。”

    既然要整頓吳郡四姓,喬琰就不可能因為陸議才在她的麾下立功,陸苑又是她的股肱之臣,便要對陸康輕拿輕放。

    陸康被問罪,要捉余下的陸姓族人也便好說了。

    她朝著吳夫人接著說道:“尋常的知情不報,或許只是讓一些消息的送達延遲一一,但對此等該當算是軍情的,卻絕不能再按照普通的知情不報來看待。何況此次遇害的還是揚州牧,若不對他也做出懲處,難以樹立規矩。”

    吳夫人:“君侯這話說的倒也不錯。”

    陸康雖對孫策有立功之舉,但在最要害的這個過面前,還是該當樹立個典范的。

    “前日黃公覆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還給了他另外一個答案,我說這些被關押在監牢里的人要是覺得還有陸季寧這個上官在,便勢必會覺得,有人可以替他們將能找到的關系都找個遍,以替他們求情,倘若求情無用,那就施壓。總之,有任何一種可以讓我收回成命的辦法可以一試的話,都可以先用著。”

    “為免陸季寧耳根不寧,還不如將他也給一并關押了,讓他少聽些嘮叨。”

    “……”吳夫人聽著這個一本正經卻很像是在胡扯的答案,忍不住嘆了口氣,大概陸康本人是不會覺得,這等不顧情面的關押像是在為他著想。

    但眼下的揚州是由喬琰掌權,她說是如何便先如何吧。

    前有涼州從百年羌亂中恢復平靜,后有益州的東州士與益州士在重新劃定的官職委任中達成平衡,再有豫州在潁川、汝南的劃地為治,料來喬琰對于眼下的情況,是有一番自己想法的。

    喬琰又接著開了口:“有些舉動我也不必瞞著夫人,伯符生前對揚州平定操持心力,而今功業未成便半道遭小人毒手,我們在替他討要個公道之余,合該還讓揚州得以民生康泰長治久安。”

    “這幾日間我來了富春,張子布等人還留在吳縣,將吳郡四姓在吳縣內的祖產查抄完畢,將隱戶歸檔,其中的數據著實驚人,我已讓人將其中的合法非法所得暫時羅列出來,但此地沒有關中那等培訓出來的珠算團隊,只怕還多需要些時日,屆時會給出個明白答案的。”

    “既是要跟這群吳郡豪門辯駁個清楚,總是我們這邊有理有據些為好。”

    “這是其一。”

    喬琰將這些清算查抄之事交給張昭是經由過深思熟慮的。

    事實上張昭便是她在孫策死后選定的揚州刺史人選。

    首先此人和孫策舊部之間有著不短的配合時間,在暫時不會將孫策舊部調離的情況下,他比任何人都要適合于長期滯留在此地,并手握有一定的兵權。

    其次他是孫策在到了揚州境內才招募到手的,甚至也并不是揚州人,而是在揚州境內客居的徐州人,與揚州世家間沒有深入的聯系,正合適于作為喬琰在此地行大刀闊斧改動的代理人。

    再若非要說的話,張昭有時相對趨于保守的態度,或許不是有些領袖喜歡的下屬,對于揚州此刻的局勢來說,對于喬琰意圖把控揚州的意愿來說,卻是最為合適的!

    所以眼下先讓他從清點吳郡四姓的非法田產和人口開始。

    揚州這地界上在籍人口少得可憐,余下的一半是山越,一半就是世家隱戶。

    若不趁著這次快速且有效的發難打開個豁口,往后便沒法做了!

    吳夫人的大局觀一向不錯,聽喬琰如此說,點頭回道:“合該如此。君侯初來乍到,不能做出什么冤假錯案,張公行事穩妥,不會讓您失望的。”

    喬琰接著說道:“此外,我先將伯符的人手、我帶來的荊州兵和朱公偉的長沙兵卒分作了三路。”

    “這也是我與阿仁能聽的東西?”喬琰還未說下去,吳夫人已先一步打斷了她的話,開口問道。

    像是在應和著她的問題,那五六歲的小女孩從一邊探出了頭來,投了個好奇的目光。

    在這姑娘此刻稚嫩的臉上還一點都看不出未來的“才捷剛猛,多有諸兄之風”的氣度,倒是有點像十一年前喬琰在洛陽見到的伏壽。

    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剛失去兄長的緣故,讓她還表現出了幾分露怯之態。

    在對上喬琰朝著她看來目光的時候,還又往母親身后躲了躲。

    可或許是因為喬琰要說的是母親覺得她們不能聽的東西,她又豎著耳朵往外挪了兩步,生怕錯過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喬琰不免覺得有幾分有趣,看了會兒才收回了目光,回道:“無妨,夫人在揚州的地位特殊,有些該當知道的事情還是聽聽為好,說不定還能給我提些意見。”

    吳夫人雖不覺得自己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議,但還是頷首示意喬琰接著說下去。

    “第一隊便是四處抓捕吳郡四姓逃竄在外子弟的,他們同時還從事著另外一項工作。伯符的死訊已通知出去,這些行將迎來新上司的郡縣官吏或許會有擔心自己丟了官職的,若因心有焦慮之事,便在民事庶務上處理不當,難免引發麻煩。”

    “故而我讓人先通知下去,政務清平者不必擔心出現職位調動,眼看春耕將至,又不知今年會否仍有旱災,還不如先將各項事務安排下去。”

    吳夫人回道:“君侯顧慮得對,一月本就月短,三月前揚州地界上便早是處處春色了,耕作之事耽誤不得。”

    “第一隊人里以程德謀、周幼平等人為首,將祖郎頭顱傳閱各縣。伯符死訊傳開后,如有山越異動,凡入縣治地界者殺無赦。旬日之內,我要山越之地不敢有所異動。”

    “我今次對付祖郎容易,不過是借著伯符留下的優勢而已,往后種種卻需長久謀劃,目前先行鎮壓之舉緩過這陣再說。”

    “至于隨后如何,這才是暫時不能與夫人明言之事。”

    最有效對付山越的方法,無外乎就是從他們最為重視的事情上著手。

    對這些山中兇蠻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一樣——吃飽飯。

    按照諸葛瑾的兒子諸葛恪在后來提出的一套對山越標準做法中所說的那樣,便是趁著山越在秋收之前的籌備中提早一步收獲走他們的糧食,與此同時截斷他們出山的道路,進而切斷糧食供給的渠道,采取只圍不打的方針。

    山中草木可用于食用的的確不在少數,但人無米糧扛餓,便是鐵打的身子也不成,屆時就算是為了博一條出路,這些山越民眾也不得不從山地轉戰到平原地界上來。

    這確實行之有效,可也得到了秋收之后才有操作的余地,那所謂的“圍而不打”也需要有足夠的人手和對地形的熟知來完成,起碼不是喬琰眼下可以做到的。

    先用祖郎之死和涇縣山越的敗績作為震懾也便足夠了。

    “君侯此舉是要給山越看個態度,我兒雖死,揚州軍卒卻并未喪失斗志,依然能給他們以一重擊。”吳夫人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合該如此的。至于君侯不能說之事,我就不多置喙了。”

    “第三路……”喬琰遲疑了一瞬,方才說道:“和公瑾有關。”

    提到周瑜,吳夫人的臉上也不免露出了幾分怔楞之色。

    是啊,孫策身死到如今已有七八日的時間了,吳夫人見到的孫策舊部也不在少數了,但這其中唯獨缺少了一個最重要的角色。

    周瑜。

    和孫策年少相識引為知己,又在這收復揚州之中配合默契的周瑜。

    就算是他在徐州境內,要將這個消息送達到他的手里會耽擱些時間,但揚州此等驚變之下,周瑜還未曾出現,無疑不是個正常的訊號。

    唯一的一個解釋便是——

    “公瑾此刻是否正在危險之中?”吳夫人連忙問道。

    “不錯,徐州那邊的消息傳來,伯符意圖圍剿涇縣之時,他便已打算撤軍了,可惜在半路上遭到了張翼德的圍追堵截,以至于被困淮陰。劉玄德率部南下,齊聚中路,讓公瑾更無法脫困得出。”

    “我有意讓義公、公奕與仲業率部北上馳援,不過這個馳援之法,還有些需要商榷之處。”

    令韓當、蔣欽和文聘馳援徐州!

    在喬琰先前對揚州內部有了種種條理分明的安排后確實可行。

    但她這一句“商榷之處”,卻讓吳夫人聽出了幾分潛藏的意思,“此言何解?”

    喬琰回道:“揚州內亂未平,徐州若還是眼下的情況,總有顧此失彼的一日。與其如此,還不如行那剜瘡去疾之舉!”

    吳夫人臉上焦慮之色一閃而過,“君侯莫非要舍棄公瑾?”

    “不,當然不是。”喬琰拍了拍吳夫人的手以示安撫。

    周瑜和孫策之間的交情是曾經登堂拜母的程度,吳夫人將周瑜視為自己的另外一個孩子,孫策已死,周瑜若還出事,無疑是要在她的身上再捅上一刀。

    而無論是出于安吳夫人之心的想法,還是出于穩定揚州局勢的必要,周瑜都還不能死。

    “我所說的剜瘡去疾,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

    “孫伯符死了?”劉備聞聽這個消息都驚了一跳。

    周瑜還被圍困在淮陰城中,作為徐州淮河戰線上的中路頑石,他是無法在四面都遭到圍堵的情況下獲知到外界消息的,在外頭的劉備卻可以。

    可這消息聽來卻總有種像是假消息的感覺。

    “你確定這并不是揚州那邊為了抓我等的錯處,這才有意釋放出的假象?”他話剛說到一半又先自己否認了前頭的這個猜測,“不對!再怎么放假消息,也不能在州牧生死的事情上開玩笑。揚州牧戰歿,引發的動亂也絕不是徐州這邊獲勝就能彌補回來的。”

    孫策的脾性也已注定了,他不會開這種玩笑。

    “不是假象。”帶回這個消息的簡雍回道:“按照這個被我等截獲的揚州信使所說,數日前就有荊州方向南下的戰船抵達銅官,隨后登岸吳郡,可惜還是來遲了一步。”

    “孫伯符瀕死之際,將揚州交托于親至此地的大司馬喬燁舒后撒手人寰。隨后喬燁舒親自入山征討山越,又行軍吳縣扣押與揚州牧之死相關之人,只怕再有數日便能北上徐州前來支援了。”

    “我疑心這只是信使的一面之詞,便讓人繞行至廬江,果見孫策死訊已傳至此地,在吳郡壽春停靈告祭,廬江太守陸季寧因與此事有關聯,已被革職押解查辦了。”

    太快了。

    這所有的一切發生的都太快了。

    孫策之死所帶來的震撼還未消退,喬琰的一系列打擊行動就已經到了。

    若這真只是為了給他們提供一個錯誤的假消息,根本沒有必要再加上后面的那半段。

    這恐怕真的是揚州這地方發生的情況!

    孫策身死,喬琰到來,祖郎授首,四姓問責。

    而以她這等疾風驟雨式的打擊方式,只要她將揚州內亂暫時遏制下去,別管用的手段是否過于粗暴,都已意味著,她有了出兵徐州打破平衡的機會。

    “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們必須搶在喬燁舒之前拿下淮陰,占據徐州南部。方今這局面根本沒有給我們后退到繼續劃江而治的機會。”

    劉備很快對眼前的局勢做出了評判。

    孫策之死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喬琰也極有可能不是為了他而來的,那么她的目標顯而易見,正是徐州!

    所以她不可能放過這個徹底結束南北對峙局面的機會。

    “府君所說不錯,”陳珪應和道。“我們不能抱有僥幸心態。”

    喬琰慣例以來的表現也不容許有人做出這樣的僥幸。

    陳珪的目光看向了遠處的淮陰城墻,喃喃說道:“不過,或許孫策之死也是一個好消息。”

    這是他們搶先一步出手的好機會!

    343. 343(二更) 風起云涌

    孫策身死的消息,一旦傳遞到周瑜的手中,會引發何種變故呢?

    這或許就是破局的關鍵了。

    劉備問道:“按照漢瑜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要將這信使再放入那淮陰城中?”

    陳珪搖了搖頭,“不,若真這么做了反而流于刻意。”

    他們不能選擇這種途徑告知。

    周瑜不會輕易相信他們放回去的信使,就像他們也一度對這個被攔截的信使懷有不信任的情緒一樣。

    所以,他們要換一種方式來做這件事。

    陳珪指了指面前的行軍圖,說道:“我等直接進軍射陽。”

    若是按照原本的中路進軍路線,他們應當在打下了淮陰之后再往射陽進軍,以防越界而入過多,反而被周瑜在背后打了個偷襲,落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結果。

    但現在,一面是孫策死訊勢必對周瑜這方軍隊造成的沖擊,一面是喬琰在揚州地界上的大刀闊斧舉動展現出了對徐州地界的勢在必得,他們必須做出一個最快的決斷。

    陳珪或許不能算是一個很成功的謀士,但他的閱歷已注定了,他在參悟人心上有了更加成熟老辣的評判。

    他接著說道:“府君,讓我們賭一賭吧,周瑜會不會救援射陽。”

    “若他相救射陽,以他被擾亂的心緒來看,我等便有了半道伏擊的機會。若他不救,那這徐州南部少了一支臂膀助力,對我們來說同樣不壞。”

    劉備大喜:“便按漢瑜先生說得做。”

    不過陳珪說是說的賭,實際上還是先給劉備規劃了另外的一條退路,這才開始實行了他們的計劃。

    隨著轉換陣地消息的傳達,周瑜從淮陰城頭看到的,便是劉備和張飛的聯軍一路徐徐撤退收尾,一路疾行南下的行動。

    這個行動實在反常!

    以這兩方人馬的聯手,要攻破淮陰城僅僅是時間問題。

    雖說按照賈詡的說法,他們此刻正值田忌賽馬的關鍵時刻,要等另外兩路成功破局,加上魯肅那班人馬的出手,才能出現戰局的轉圜,周瑜只需固守便好,他的心中還是有幾分焦躁情緒的。

    并不只是因為擔心揚州那邊的情況,更因為他身為統帥,就必須要對與他同來此地的揚州兵卒負責,淮陰城中更有不少原本的徐州百姓——

    倘若始終處在這種無法掌握局勢的被動狀態,只能仰賴于居中調度的賈詡做出支援,絕不是什么好事!

    可現在淮陰城周遭的防守忽然被撤開,他非但沒有脫困的喜悅,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真實感。

    “盡快派遣一支哨騎外出探查情況。”

    劉備和張飛的統兵能力,在周瑜和他們的數次交鋒中能做出個判斷,雖不能算是轉圜自如,卻也不像是會犯下此等低級錯誤的。

    將后背留給敵人就是這個錯誤。

    除非,他們有把握成功完成對周瑜的攔截,又或者是在周瑜的追兵抵達前先一步搶占下射陽。

    可讓周瑜絕沒料到的是,他那外出探查的哨騎居然是被張飛率人以五花大綁的形式送到的城下。

    城頭戍防的弩機絲毫沒讓這位張將軍在神情上有何緊張的情緒,他持著手中的長矛端坐在馬背上,朝著站定在城頭的周瑜喝道:“把你這些個來打探消息的蒼蠅帶走,我們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也懶得跟你掰扯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雖是個仰視向城墻上方的姿態,張飛倒是擺出了一副異常豪橫的表現,看得周瑜沒來由得眼皮一跳,“你若是有膽子追來那便追,反正死了上司的人也不是我。”

    張飛這話一出,周瑜還沒有開口,他身邊的下屬已喝道:“你這話是何意思?我家孫將軍年少有為,豈是你在這里胡言詛咒的?”

    “詛咒?”張飛冷笑了一聲,“你家將軍的訃告都發滿揚州了,征討祖郎不成反而身死于丹陽,若非那位喬大司馬自荊州以水軍開赴揚州,斬了祖郎替你們州牧報仇,此刻揚州早已內亂一片了。”

    “我家漢瑜先生說了,你周瑜若已將自己當做了徐州人,那便繼續留在此地與我等在郊野分出個高下來,若你還記得自己是孫伯符的下屬,便莫要插手我徐州戰事!”

    他話音剛落,當即撥轉馬頭朝南而去,徒留下這淮陰城中的守軍被他這話給盡數鎮在了原地。

    等有人想起該當趁機對這位劉備愛將行堵截圍殺之舉的時候,張飛早已經跑出老遠了。

    周瑜沉默了許久,依然覺得張飛在離開之前說出的話仿佛一道道驚雷在自己的腦中炸開,直到下屬一句小心翼翼的問詢,才將他拖離了六神無主的狀態,“……將軍?”

    他抬眼就對上了下屬忐忑的目光,“我等現在該當怎么辦?”

    周瑜很清楚,對方想知道的絕不是他們現在該當怎么辦,而是張飛所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這個問題,在周瑜此刻都有些發懵的腦子里根本無法得到一個答案。

    周瑜從未想過孫策身亡這種可能性。

    現今天下的州牧之中,以孫策的年齡最小,就算是猜誰會過世都不會有人猜到孫策的身上!

    他與孫策知交數年,更是從未想過他會在揚州剛剛收復之時便失去對方。

    從情感上來說,周瑜絕不愿意相信張飛所說的會是真的。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他的腦袋里甚至已經給張飛做出這舉動做出了無數種解釋。

    比如說,他是為了讓他滯留在此地才這樣說的。

    因往來揚州不便難以快速地做出查證,只要讓他相信了這種可能性,便會讓他來不及對張飛等人進攻射陽的舉動做出攔阻。

    周瑜甚至很難不進一步聯想,這正是因為賈詡對他并未給出支援,這才被劉備等人誤以為兩方存在嫌隙,于是拿出了這等荒謬的說法來誆騙于他。

    可從理智上……

    在他并未當場和張飛據理力爭孫策存亡問題的時候,可能他就已經相信了一半了。

    周瑜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先讓我想想……讓我想一想。”

    他恍惚著開口,推開了下屬的攙扶,靠著城墻上的望樓垂眸沉思。

    在旁人所看不到的方向,這雖身著甲胄也有一派芝蘭玉樹風度的青年,臉色要遠比平時蒼白。

    只因和他的情感相悖,他的理智在告訴他,張飛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若這是謊話的話,他們沒必要編造出這樣多聽來就很假的消息。

    比如說什么喬琰會從原本的坐鎮洛陽轉為親自前往揚州。

    比如說她會在短短數日的時間內就將祖郎從黟山之中捉出。

    這些事情放在別人身上匪夷所思,放在他一度往長安拜訪過的那位大司馬身上卻沒有那么難以理解。

    可這又哪里是在輕而易舉之間就能完善至此的謊言。

    張飛將話說得如此之順,讓周瑜的心中已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天平傾向。

    孫策身亡這四個字就變成了血淋淋晃在他面前的字眼。

    這要讓他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又要如何在此時做出決斷!

    更可悲的是,他現在只能去賭,他的猜測是正確的,只因他已被困在此地太久,根本無法得到準確的揚州方面情報,偏偏他作為此地的統帥,必須快速做出應對。

    否則輕則便是徐州北部的劉備勢力占據徐州以南,原本推進到淮河一帶的戰線重新丟失,重則他和他的下屬都丟了性命。

    他也必須盡快做出敵我之間的辨別。

    尤其是……喬琰。

    這位大司馬已經因為賈詡的存在和其所享有的權柄遭到過他的懷疑,只是先前賈詡隱晦表達了懷疑無用的意思,加上戰情緊急,這才讓他暫時將這種想法給壓制了下去。

    但此刻,在她極有可能在一個太過湊巧的時間抵達揚州的情況下,周瑜不得不將這個懷疑重新翻出來。

    想到昔年孫策從她這里得到的種種支持,想到長安會面之中他所見所聞,想到在這天下局勢翻覆中她的每一步棋,周瑜都覺得——

    要分辨清楚她到底是敵是友實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現在,他需要戰定一個立場了。

    遲疑不決在戰場上遠比決斷失敗還要算是一件壞事!

    “來人!”

    聽到周瑜這斬釘截鐵的發號施令之聲,他的下屬連忙湊到了他的面前。“我等即刻……”

    他話未說完,忽聽在淮陰北面戍守的一名士卒朝著他跑了過來,說道:“北面敵軍退去后不久,有兩人抵達城下,前來求見將軍。”

    “她們說,她們是樂平喬氏的人,奉大司馬之命求見將軍。”

    樂平喬氏?

    周瑜的眉頭微微一皺。

    倘若他沒有記錯的話,自喬琰因兗州喬氏的舉動單獨分宗,以樂平喬氏為獨立一支后,被歸并在樂平喬氏的人中,只有一個喬瑁留下的女兒喬真,為何會又多出兩人。

    但就像喬琰進攻祖郎得手的消息一般,誰若只是想要制作一個虛假的消息,根本就不必選擇這樣的身份!

    他原本想要脫口而出的“我等回返揚州”在這一刻改成了“我去看看情況”。

    他邁步進了會客的廳堂,便見兩位身著男裝卻依然能看出女子身份的人立于此地。

    一見他進來,其中年長些的那個朝著他行了一禮,開口便是一句讓他幾乎想要拔劍的話,“君侯讓我等轉告將軍,孫將軍遺令,將揚州與孫氏家人盡數托付于她,此事黃公覆、周幼平、韓義公等人皆有耳聞,其中韓將軍已從揚州前來馳援,請周將軍三思而行。”

    早在喬琰抵達銅官之時,喬嵐喬亭便已身在徐州了,和她們的老師來了出在射陽的會合,一面接收著揚州那邊傳來的消息,一面觀望著周瑜和劉備張飛等人對峙的情況。

    賈詡對這二人格外滿意的一點是,雖說她們的父親是因袁術和劉備之間的交戰,死在了張飛的手中,但自抵達射陽開始,她們便從未表現出任何一點被仇恨驅使而有失冷靜的狀態。

    她們也極其清楚,徐州戰況中誰生誰死并不是由她們來決定的,自有喬琰來做出一個公論。

    于是當喬琰令人將揚州這邊的發展情況送到射陽的時候,賈詡也對著她們做出了一個提醒,“你們難道往后只能以黃懿和黃庭的身份存在嗎?”

    喬琰要的從來不只是兩個能獨當一面的情報人才,還有能支撐起宗室身份的親眷。

    他指著這封信中的一句說道:“這難道不是給你們堂堂正正以喬嵐和喬亭的名字出現于世人面前的最好時機嗎?”

    在紙上寫著,由賈詡斟酌由何人來說服周瑜不要做出一個錯誤的抉擇。

    他此刻對著喬嵐喬亭二人所說的時機,便正是在徐州一戰中的立功!

    她們當即動身趕赴淮陰,隨后便眼見了劉備張飛等人退兵的一幕。

    已轉道從北面而來的二人一番交流后,對眼下的情形做出了一番判斷。

    這就是為何她們姐妹會出現在城下,以樂平書院學子、賈詡弟子以及樂平喬氏族人的身份,而非是那兩位蜀中商人,來親自見一見周瑜。

    也正是因此,喬嵐上來便直截了當地點明了孫策的遺言和韓當正在北上的消息。

    不斷迎來的消息沖擊之中,周瑜臉上的表情仿佛走馬燈一般閃過,最后定格在一片沉寂,“我們好好談談。”

    喬亭接話道:“這是當然,不過軍情如火,我們的時間可能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多。”

    ——————

    相似的話也幾乎是在同時從龐統的口中朝著魯肅說了出來。

    賈詡之前在給周瑜的信中寫得還挺篤定的,說的是龐統通過勸說沛國豪族反水叛劉的舉動,說動了魯肅為他們所用。

    龐統和魯肅也早已北上瑯琊,或會成為打破平衡的關鍵籌碼。

    可他話說得挺好聽,實際的進展卻沒有當即落實到位。

    換句話說,人是到了,魯肅拉來的那支隊伍還是沒影的事情。

    估摸著南邊的局勢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候,龐統也難免焦慮了起來,同魯肅說道:“你何必非要拉攏那臧宣高呢,按照你先前所說,將你在瑯琊和東海二郡所能聯絡上的人手直接帶上,我等趁劉備南下、王朗主持政務之際,將其劫持便可調度留守軍隊。”

    “臧霸、孫觀等人和劉備為鄰數年,空有對其臣服口號,卻無有真正對其臣服之舉,如何認定此人便真能為我等所用?”

    “年輕人不要這么急躁,”魯肅沉穩地回道,“也就是這種時候看得出來,你這人確實還少了幾分歷練,難怪早年間會跟人在弘文館中吵起來。”

    龐統平日里的老成持重模樣,尤其是先前那番對魯肅該當開眼看看外頭世界的陳述,還真讓魯肅覺得對方已沒有一點年輕人樣子,現在看起來,還是因為之前勝券在握的時候太多。

    “……”龐統啞然,很想說魯肅又沒有比他大上幾歲,現在倒是抓住他的痛腳進攻了,“你確定不會耽誤戰局?”

    魯肅搖了搖頭,“會不會耽誤戰局我不知道,你要是在外面的時候將這種我等急于離去的想法表露出來,我們想在短時間內將其說服肯定是沒戲了。”

    龐統道:“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但你也得說說看,為何要冒險一試拉攏臧宣高此人。”

    “你都擔心起我等能否按時南下錯過要事了,我瞞著你作甚。”魯肅無奈地笑了笑,問道:“你以為臧霸是何人?”

    龐統遲疑了一瞬回道:“昔年陶謙盟友,而今瑯琊割據軍閥?”

    “你只說對了一半,臧霸這個人,算不上陶恭祖的盟友,應該說陶恭祖比劉玄德更知道如何用好這個人——”

    魯肅想了想給出了一個評價:“他是一個,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卻在外表上看起來很有野心的人。”

    “此言何解?”龐統忍不住追問。

    魯肅回道:“臧霸少年成名,因其父不聽泰山郡太守私殺囚徒之令,被下獄押解,臧霸伙同友人將父親救出后與其一并逃亡,至于東海后發展成一支蔚為可觀的勢力,直到被陶恭祖招攬。從表面上來看,此人孝義兩全,若不看其兇悍的進軍風格,本不該算是個危險人物。”

    “這是他表面上給人的果決領袖風范,可你若再仔細看他的行事便會發覺,他沒有這般有決斷力。”

    “他所駐扎的瑯琊郡,乃是徐州的最北部,若是換一個人駐扎在此地,臧霸這個名字只怕早已聞名數州了。早年間陶恭祖令其抵擋由青州南下的流民,被其收入囊中的并不算多,在他麾下更多的反而是由泰山郡投奔而來的舊相識。以至于他的勢力始終被限制在一定范疇內。”

    “我曾經以此事問詢于陶恭祖,他說臧霸此舉是他教授的。臧霸固然是陶恭祖舊部,卻始終不能融于徐州核心圈子,與陶恭祖嫡系丹陽兵也非同道,與其再吸納青州流民在手令人深覺他不懷好心,不如招募泰山子弟,發揚其鄉黨體系,以保時局倘若生變,他也絕不會被輕易一網打盡。”

    龐統聽得入神。

    不需魯肅在此時多說,他也已經聽出來了,陶謙的這套話術很高明。

    他明明是在規避掉臧霸手下兵力增多,勢力駁雜的麻煩,卻在說辭上說成是在給臧霸指點一條自保之路。

    而臧霸還真的嚴格遵循了這樣的一條發展路子。

    這代表著什么?

    大概不會是代表著他對陶謙忠心耿耿的。

    也難怪魯肅連字都懶得稱呼,在和龐統的對話中直呼臧霸其名。

    “等到陶恭祖病逝之后的情況你也應當清楚了,北有袁本初,南有劉玄德,西有曹孟德,臧霸置身其中,竟寸步不動,這可不是什么沉潛隱忍之舉,而是他不知道該當做何事了。”

    魯肅下了定論:“總而言之,他需要安全感,需要有一個能為他隨時指明方向的領袖,而不是一個自己都還在迷茫的上官。”

    “這個角色,劉玄德當不得,但大司馬可以。”

    所以在劉備接掌徐州后,魯肅雖得算是他的下屬,也從未提出為他招攬臧霸之事。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這個招攬在徐州南部沒有落入劉備掌控中之前,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反正臧霸也不會做出什么無端趁火打劫的舉動,留著他也無妨。

    這么一看,這還真不能算是魯肅有瀆職之嫌。

    魯肅朝著龐統問道:“你現在再看我前幾日對上臧霸的舉動,你還覺得我是在貽誤軍情嗎?”

    龐統拊掌而笑:“子敬客氣了,你這該當叫做對癥下藥!”

    若是喬琰聽到魯肅的這番分析,只怕也該給他叫個好。

    魯肅的分析一點不錯!

    歷史上,臧霸此人在加入曹操陣營后是抵抗青州戰線的中流砥柱,是在官渡之戰期間也并未倒戈的重臣,但在徐州內部的叛亂中作為地頭蛇勢力幾乎沒有表現出其應有的價值,即便官職甚高也時常以先登、送父兄為質這樣的舉動表達效忠意圖,甚至在曹□□后來上了一出鳴鼓擅去的迷茫表現。

    他沒有那么危險。

    在失去了陶謙這個給他指引方向的上官后,他也正急需一個真正能讓他有發展目標的明主。

    所以魯肅在此刻表現得越是對徐州戰局漫不關心,成竹在胸,又給臧霸提出了這樣的一個難題,他也就越是容易在心緒不定里做出最后的決斷。

    果然在第二日的傍晚時分,臧霸找上了和龐統對弈的魯肅,說道:“若我已決定相助于大司馬,此時該當如何做?”

    魯肅握著手中的棋子,和龐統相顧而望,露出了個稍縱即逝的笑容,這才轉向了臧霸說道:“將你的部下分作兩隊,一隊由我和你指揮,直奔淮陰,一隊由龐士元和孫仲臺帶隊,前往下邳。”

    “徐州若定,將軍必在封賞之列!”

    瑯琊開陽,這個地方早已隨著劉備的數次拉攏無果而被人暫時忽略掉了其存在,卻忽然在這一日行出了兩支隊伍。

    正如魯肅所安排的那樣,由他和臧霸帶領一路切入徐州戰局的中路,由龐統和孫觀加入徐州左路的戰斗。

    姑且先不論西路這邊的陳登陳到和張任張楊的交手在加入了龐統和孫觀這一路奇兵后會出現何種變化,就說這中路,已徹底成為了風起云涌之地。

    張飛的那處城下敬告周瑜舉動后不久,還在朝著射陽趕路而去的劉備等人便收到了后方的消息——

    周瑜集結隊伍出城。

    不是南下折返揚州,而是追擊劉備等人。

    “他沒相信我們告知他的消息?”劉備聽到信報通傳不由生出了幾分疑惑。

    “不,他信了。”陳珪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一點慌亂,“府君且聽聽他這追擊姿態,若真是追擊,他的速度沒有那么慢,也不必拿出這等全軍拔營的舉動。只需要一支足夠精銳的隊伍切入我軍后方,燒了糧草而走,便足以達成阻止我方進攻射陽的舉動。”

    這說明什么?

    說明周瑜是想走,但是為免軍心動亂,必須先做出一番追擊的姿態,可若真按照這樣的追擊速度,絕無追上敵軍的可能。

    他已被張飛送來的這個消息給打了個措手不及,于是在此刻優先選擇了回返揚州去看個究竟!

    “為防周公瑾反悔來攻,我建議府君,趁著他此刻六神無主,即刻傳訊淮浦,令駐扎于此地的小關將軍發此地剩余兵力,與我等合兵一處,夾擊周瑜!”

    若能先殺周瑜,后破射陽——

    東西兩路戰線的劣勢也不過如此!

    344. 344(一更) 中路交手

    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從來如此,眼下的周瑜就是那個可以被當做集火目標的落水狗。

    想到徐州此刻膠著的三處戰線,劉備這用孫策之死來打擊周瑜的最后一點不忍也消失不見了。

    “傳訊坦之,令他發兵馳援!”

    如此一來,本就處在心神不定狀態的周瑜便會迎來他和關平的快速合擊。

    一旦殲滅掉周瑜的這支隊伍,劉備便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進軍射陽了。

    他握著陳珪的手說道:“多虧有先生指點,才能令周瑜成功上鉤。”

    陳珪否認道:“府君該當說,多虧有那位涇縣大帥祖郎坑死了孫策,才能令我等有此等機會。不過眼下不是多談此事的時候,請府君盡快行動,轉變徐州戰局,若讓喬燁舒騰出手來北上,我們的麻煩就真的大了。”

    這種迫近而來的壓力,讓陳珪不得不感慨,這位大司馬能得到今日的位置,當真不是大風刮來的。

    去歲的幽州、益州雙線作戰所帶來的震撼尤未結束,今年便成了一面陳兵洛陽意在兗豫,一面親臨徐揚,有進取二州之意。

    誰能想到,她原本發家在并州……

    從那樂平縣的縣侯到馳騁天下無所不往,也只是十年出頭的時間啊。

    想到他們此刻的壓力從何而來,陳珪也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幾分感慨。

    但眼下不宜多想,先解決周瑜為好!

    他們所統領的軍隊正在從淮陰往射陽方向進軍,周瑜自淮陰追擊而來,這個迎頭痛擊必須足夠迅捷,否則便會令周瑜有往西南方向撤走回返揚州的機會,或者讓他掙脫開束縛回返淮陰城中,引來賈詡的出兵支援。

    可惜,徐州這一線乃是一馬平川之地,連個令他們有埋伏機會的地方都沒有。

    而周瑜此刻若是更傾向于回返揚州,也絕不可能在這南下之時往東南方向度過潮河。

    他們的出兵時機非常有限。

    “張將軍!”

    聽到陳珪的呼喊,自覺自己在方才城下挑釁周瑜這事上很是出了口氣的張飛連忙策馬行了過來。

    “勞煩張將軍開始將前后軍進行對調,此番調轉奔襲周瑜部從,唯有力拼了。”

    平原交戰,最能看出兩支軍隊的硬實力差分。

    周瑜此人絕不可小看,他們就算真能將其擊敗,也勢必要蒙受不少的損失。

    現在唯獨對他們有利的是——

    他們大舉進攻射陽的舉動,在賈詡那邊斥候的探查下更像是淮陰生變,已被他們所奪取,那么在平原地形不利于攔截的情況下,賈詡應當優先選擇鞏固射陽營防,而非出城作戰。

    但誰又會想到,這其中百多里的路程里,他們居然會突然掉頭回返,轉向給周瑜一個迎頭痛擊。

    劉備聽到陳珪對張飛的安排,笑道:“漢瑜先生,為何光安排翼德,卻不安排我的去向?”

    陳珪朝著他拱了拱手,“勞煩府君將本事預留著攻破射陽吧,先讓張將軍立個功。”

    “不過,張將軍——”

    陳珪抬高了幾分音量,“你可千萬別讓小關將軍搶先了。”

    十六七歲的年齡在方今這個時代也算是可以正式征伐沙場之時了。

    剛剛過世的揚州牧孫策便是在這個年紀開始斗轉蕩寇揚州,被喬琰安排在遼東的呂令雎等人也正是這年紀,而此刻屯兵在淮陰的關平同樣是這歲數。

    一收到劉備讓人快馬送來的消息,他當即調動了城中剩下的全部騎兵,在令人往漣水軍營給關羽送了封急報后,立刻朝著西南方向的淮陰而去。

    雖說是要和劉備等人完成對周瑜的合擊,但關平加入軍營已有三兩年的時間,在其間耳濡目染地知曉了不少軍事技巧。

    在劉備的寥寥幾句指令中他清楚地意識到,他既然負擔著截斷周瑜退路的任務,便必須將那個最大的退路也給拿下。

    也就是,趁著周瑜的部從盡數撤離出了淮陰,他以騎兵奔行,拿下這座江淮重鎮。

    這比他與張飛盡快完成會合,還要更有意義得多!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他所在的淮浦之后不久,另有一路隊伍行到了臨近城下的地方,也正好見到了關平發兵的這一幕。

    臧霸收到哨騎送回來的消息后連忙轉向了魯肅的方向,“子敬先生,我等現在該當如何做?”

    魯肅沉思了片刻。

    因這北上瑯琊開陽聯絡臧霸的行動,他已無法及時接收到淮河以南戰況的具體情形,只能根據原本的局面來判斷。

    周瑜所在的淮陰被張飛和劉備的軍隊所包圍,是早前就發生的事,那么眼下又出動了身在淮浦的關平隊伍,只有兩種可能。

    一種就是劉備在那頭的戰事吃緊,寧可放棄用關平作為關羽的后備支援,讓其南下協戰。

    一種就是周瑜處在再壓一根稻草就可以解決掉的狀態,正該一鼓作氣將其消滅。

    前者會出現的可能性不大。

    別看徐州方面被喬琰委派的將領不在少數,投入的兵力卻當真不多,要壓過劉備的中路人馬很難,那么……

    就是后者。

    “我們還沒來晚!”魯肅朝著臧霸回道,“請將軍即刻以州府調令名號進駐淮浦,留人駐守后我等即刻度過淮河加入戰局。”

    臧霸還有幾分疑慮,“眼下的局勢中,劉玄德留守于淮浦的小輩都發兵南下了,徐州南部勢力當真還有反攻的可能?”

    明明魯肅自己也不確定他那猜測到底是否正確,他在開口之時卻篤定異常,“君不聞有舍有得?劉備中路兵馬實力最強,不將其引入困境之中,如何將其徹底斬斷手足呢?”

    “何況,將軍眼下的位置,可正是那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黃雀。”

    臧霸回道:“那好,我聽先生的。”

    他既已做出了支援喬琰的決定,便決計不能在此時再發生什么立場上的轉變。

    先取淮浦!

    關平剛剛離開的淮浦還沒被關羽重新派人掌握,便已先迎來了臧霸自北面而來的隊伍。

    這位有泰山賊之稱的瑯琊駐兵將領,固然先前沒有明確表現出對劉備的支持,可因其所處地理位置的緣故,始終是被歸并在劉備這一方的。

    關平的調度剛到,臧霸便說得到了劉備的調令以及王朗的通知,要來接掌淮浦的城池,隨后同樣南下支援,哪里會引起守城士卒的警惕。

    他們只覺是己方的勝券在握讓臧霸終于坐不住了,不得不出來做些能鞏固其在徐州地位之事,否則等到劉備將徐州南部平定之后,有麻煩的人就要變成臧霸了。

    “原來他是要去截斷周瑜后路的……”臧霸聽著守城士卒的和盤托出,心中更覺魯肅果然說得不錯,眼下正是他來上一出“黃雀在后”戲碼的好時候。

    “將軍不也是嗎?”那守城士卒已將臧霸的隊伍接引進來了過半,忽聽臧霸這等明悟情形的說辭,不由警覺了起來。

    也便是在這一轉頭間,他忽然從人群里看到了一個眼熟的面容。

    再一看,那還真是個熟人。

    “子敬先生,您為何會在此地!”

    打從去年魯肅被徐州南部俘虜而去后,劉備屢次向南部提出將人質換回的條件,卻一直沒能達成交易,北邊都已默認,除非他們將南部收復,否則魯肅大概率是回不來了,可在此刻他卻現身于此地,實在讓人驚喜……不對!

    那士卒驟然一驚。

    這是有驚無喜!

    若真是魯肅被交換回來了,還說動了臧霸徹底為劉備所用,這件事絕不應該瞞著他們這些人,起碼,魯肅回返是該當和徐州人知會一聲的事情才對!

    那么現在,他到底是敵是友,已不好說了。

    但還沒等他來得及將這個警戒的預判給喊出口,他就已覺自己的心口一痛,被人自后方捅了一刀。

    淮浦城頭的其他守軍在發覺有異前同樣來不及應對了。

    關平撤離此地南下支援之前,只留下了百余精兵在此,根本無法應對這等突如其來的發難。

    守城的士兵很快被替換成了臧霸的泰山兵。

    隨后他們便從府庫中取出了備用的兵甲,將己方的隊伍完成了又一輪的武裝,在預留下了臧霸的下屬尹禮和五百兵卒守城后,其余的兵卒緊跟著南下而去。

    與此同時,身在射陽的賈詡一面收到了劉備張飛等人來襲的消息,一面收到了揚州那邊援軍到來的信報。

    揚州那邊來的人是誰并不要緊,總之……

    “合圍之勢已成,身在局中之人要如何脫身呢?”

    賈詡看著北面,臉上浮現出了一縷微妙的笑容。

    現在,便看這雙面的黃雀在后,到底能起到何種效果了。

    可此刻的劉備軍隊并不能站在徐州的上空看到這樣的一片隊伍銜尾,緊隨而來的景象。

    他們不知道在馳援淮陰的關平隊伍后頭還追著魯肅和臧霸的這一支隊伍,不知道在另一頭的射陽,韓當蔣欽文聘等人在和賈詡的短暫接頭后幾乎沒有在此地停留,便徑直北上而來,不用半日就能遇上他們的隊伍。

    將他們的視線只放在淮陰到射陽之間的百里地內看,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周瑜的軍隊即將在這片平原上迎來他們的夾擊。

    張飛已摩拳擦掌地將他最為精銳的騎兵都轉到了后軍,也就是調轉方向后的前軍,擺出了一副將要大干一場的姿態。

    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讓周瑜這小子給跑了,那他就真是要丟臉丟大了!

    在劉備那頭的前軍抵達潮河界限,行將進入射陽城的警戒范圍的那一刻,張飛收到了發兵的信息。

    行動如長龍的隊伍要完成徹底的轉向確實不易,可在已先將遇河減速的消息知會下去后,這出回頭的指令并沒有那么艱難。

    張飛更是領著擅于騎射的兵卒連帶著此番隨軍的戰車當先沖了出去。

    這出突然回頭的交戰若是用更準確的方式來說,不是兩軍對壘,而是一場有預謀的遭遇戰!

    騎兵沖擊無疑是最有效的。

    周瑜面沉如水地看著從前方浮現起的煙塵。

    在這一刻他已經來不及去想,在喬嵐喬亭的到訪勸說之中,他做出的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他也來不及去細想,對方刻意提及的孫策遺言托付,到底是否在暗示著他對于一些猜測不必也不能再去深究。

    他必須先按照賈詡所安排的路走下去,以便順利地在平定徐州戰局后回返揚州,來得到他心中的那個答案。

    而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迎接劉備軍隊沖陣所造成的打擊。

    “你最好沒有說謊騙我。”周瑜看著前方忽然說出了一句話。

    喬亭縱馬而行,面對即將到來的亂軍,坦然回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但也該當相信,大司馬不會做出為禍江南的舉動。”

    用這等驟然激化的交戰方式,在今年春耕之前結束徐州的戰事,對于身在徐州和揚州的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即便在這種激烈的引爆中,處在中心作為這個誘餌的周瑜必定是最危險的,也是最不信任喬琰的,他們依然要促成這等局勢。

    喬亭又道:“我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喬琰準允了她們姐妹倆盡快從原本危險的情報傳遞和推波助瀾工作中退出,讓她們在學有一番本事后不必再擔心自己會成為被人用來聯姻的棋子,而是那天下風云中的一處推手,這是“士為知己者死”中的知己者所為。

    但現在還不是她死的時候!

    她還得將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落在樂平喬氏的宗祠族譜之上!

    周瑜再未多問,示意下屬將這位特殊的說客安全保護起來,面對來勢洶洶的張飛,做出了迎敵的號令。

    對敵我的分辨耗費了他的不少心神,接受孫策身死的事實又讓他徒添了幾分疲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要在張飛的進攻中落入下風!

    他此刻極力壓制著的心力交瘁也僅僅是他個人的表現而已,絕不是他的前軍所表現出的狀態。

    他先前這個佯裝出的半是追擊半是退兵姿態,讓他將盾兵和弓箭手安排在行軍隊列之前,也絲毫沒有引發敵方的警覺,只覺他這越看越是想要從徐州戰局中抽身而退的樣子。

    當張飛所率領的騎兵和戰車在平坦的徐州土地上狂奔而來的那一刻,周瑜的眼中也已經徹底回復了平靜。

    無論是他還是他所率領的隊伍都不必在此時去想,在孫策死后他們到底該當何去何從,只需要——

    擊敗他們的對手!

    在兩軍交手的第一時間,張飛便已意識到了不對之處。

    周瑜這邊的防守過于牢固了。

    平原之上的箭雨沒了從城頭高處飛落而下的速度,卻依然有著高拋角度發射中的干擾,以及從盾牌縫隙中直射而出的精準度。

    對于本應當在一個照面間先以沖車打亂敵方隊伍的張飛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好消息。

    更讓他深覺此刻局勢不太對的是,當他試圖將自己騎兵繞行側翼,切斷周瑜的行軍隊伍之時,對方進軍速度緩慢的優勢終于在此刻顯現了出來。

    周瑜這一方的騎兵已經在他達成目標的前一刻,精準無誤地攔截在了他的前方,展開了激烈的搏殺。

    即便后方陸續跟上的援軍,讓這片刻的阻擋很快變成了兩道洪流在此地交匯碰撞,也難以阻遏住一件事——

    在這一刻,張飛心中生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周瑜的行軍緩慢,好像根本不是他在為了面對孫策身死消息之中的抉擇兩難,而根本就是將自己當做了一個誘騙他們入套的陷阱!

    他手中的長矛極快地甩開了身邊圍攏上來的騎兵,在這短兵相接的混戰中捕捉起了周瑜的所在,正見那神容清瘦的年輕將領正在有條不紊地將一支剛經歷了消耗戰的步兵調度回撤,又將手持長矛甲胄齊備的另外一支隊伍調度上來。

    這些行動之中的士卒,讓這本應該相互穿插撕裂的隊伍中,漸漸地形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壁壘。

    隨著一聲聲盾牌落地的聲響,這座由盾牌與長矛組成的壁壘像是在這此地瞬間完成了扎根。

    扎根在這曠野之地。

    張飛此刻退不得!

    一旦調轉方向離開,恢復到還相距有一段距離的情況下,對面已就位的弓箭手對他的殺傷勢必極高。

    可他也進不得!

    若能勢如破竹地將這些揚州兵給打亂陣腳,優勢必然在他這一方,但在這道壁壘形成的那一刻,他便已經落入了被動的局面之中。

    偏偏又在此時,周瑜朗聲高喝的聲音混雜在交戰頻頻的聲響里也被張飛聽了個一清二楚。

    “亂我軍心,離間聯盟者,正是這燕人張飛,誰與我取他首級獻與孫郎,我保他一個都尉的位置!”

    345. 345(二更) 誰包圍誰

    孫郎?

    孫策他人都死了哪里還有什么孫郎。

    但說出這話的人,是周瑜啊。

    如果說這支隊伍中有誰做出的判斷最能為這些士卒所相信,也唯有周瑜!

    在他字字堅定地說出孫郎二字的時候,誰也不會覺得他早已認定了孫策身死便是此刻在揚州發生的事實,那動搖我方軍心、挑撥離間的指控也完全就是周瑜對張飛扣上的黑鍋。

    張飛自己對這樣的鼓舞士氣方式嗤之以鼻,卻無法忽略掉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個局面。

    當這句話被傳遞消息的令官擴散出去,確保置身此地的周瑜部從都能聽到此言的時候,突遭張飛襲擊所帶來的惶惑情緒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了一個個人緊盯對手的戰意。

    殺張飛者可為都尉,真正能奪取到這個位置的只有一人,可周瑜向來在軍隊中賞罰分明,協助完成擊殺張飛的必定也有賞賜。

    在此刻他們并未顯露出頹敗之態的情況下,為何不能拼一把?

    那可是都尉!

    固然揚州不像是并州,會讓邊陲重鎮上的都尉職權得到越界的提升,但這對于大多數士卒來說也已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官職。

    在這出曠野交戰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現意外,說不定……這個高升之人就成了他們呢!

    如果說先前張飛已經意識到,周瑜這有條不紊的“撤軍”會讓他們從進攻的主動方變成撞上擋箭牌的蠢蛋,那么此刻,對方所表現出的便是讓人心驚的士氣高漲。

    周瑜麾下的部從中還有一支兵卒,乃是他叔父周尚在擔任丹陽太守期間訓練出的步卒,在他追隨孫策轉戰揚州后成為了他的部下,比起陶謙當年用來平衡泰山賊勢力的丹陽兵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此刻朝著張飛的反攻中便赫然拿出了絕對的精兵姿態。

    在這一片混戰中,周瑜彎弓搭箭,箭矢直指張飛而去。

    “將軍當心!”這一箭迅如雷霆地穿過人群撲面而來,好在張飛的下屬反應及時,將箭給攔了下來。

    這可把張飛給氣壞了。

    周瑜這小子如此能守已讓他頭疼不已了,結果還仗著他此刻未能沖過前方的盾牌陣仗,來上了一出遠程射擊。

    “周瑜小兒!你若有膽便隨我陣前決戰!”

    周瑜面不改色,“連挑撥離間都未能令我上當,這激將法又想騙誰呢!”

    他此刻要做的絕不是干出斗將這等行動來。

    這看似也得算是拖延時間的好舉動,卻遠不及他在此刻盡心調配整支隊伍的戍防,讓其在原野之上也能承擔起半座軍營的效果。

    畢竟,抵擋住張飛來襲的考驗僅僅是他所需要面對的第一道難關。

    是做被夾擊吞掉的那個餡餅,還是做那個咬定此地成為破局關鍵的頑石,全看今日他如何操作了!

    “調度后軍,將糧車上的東西在我軍后方布置妥當。”

    周瑜的下屬連忙領命離去。

    這些參與到搬運工作的士卒這才留意到,在與他們同行的糧車之上裝載的根本不是糧食,而是鹿角木。

    這東西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何要布置在軍隊后方?

    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了這樣一個疑問。

    但想到正是因為周瑜的沉著指揮才讓他們并未在劉備部從的掉頭進攻中失利,這些士卒便并未對此做出什么問詢。

    周瑜的兵力不多,但每一個都用在了恰到好處的地方,比如此刻搬運鹿角木樹立后方阻擋騎兵屏障的士卒,就是先前在第一輪沖擊中消耗體力過多的那一批。

    身在此地的喬亭不由暗贊了一聲。

    此人的決斷效率和統兵能力都當得起君侯對他的另眼相待。

    雖然這種另眼相待在此時表現為讓他承擔著這個最危險的任務,但……

    徐州之戰確實需要速戰速決,嚴防劉備將喬琰身在揚州的消息送往袁紹那邊后迎來對方的發兵支援,由這支隊伍吸引住火力來完成這徐州中路戰線的破局勢在必行!

    所以把周瑜放在這等處境里,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在她思忖之間已聽周瑜下達了第二道指令,“取鉤鐮槍來,令丹陽騎兵休整待命。”

    隨后便是第三道指令,“駐隊就地休息,半刻鐘后前軍輪換。”

    戰場上的交鋒和喬亭在二州間對局勢推波助瀾全然不同,她既已完成了對周瑜的說動,又在此時充當著個類似于盟友人質的作用,并未對周瑜的種種舉措提出任何越界的指導。

    她安靜地看著在軍令下達的同時,別管前軍此刻的交戰有多么激烈,被周瑜指派為接替下一波攻勢的駐軍當即就地開始將隨身的干糧啃了起來,又將身上的甲胄刀兵完成了一番檢驗,正是要為接下來的硬仗做準備。

    在毫無自然屏障阻擋在前的時候,他們也只能盡自己全部的努力養精蓄銳。

    事實上這樣的準備絕沒有錯。

    周瑜的有條不紊讓張飛意識到,他必須盡快做出對周瑜這道屏障的有效進攻,否則只會讓他將一座軍營樹立在淮陰和射陽之間。

    張飛這一支隊伍沒能取得有效進展的消息也很快往后傳開,讓劉備的其余部從盡快朝著此地匯聚。

    在這半刻鐘后的交換人手間隙,早已抵達此地的劉備援軍在張飛的率領之下朝著陣型紊亂之處便發起了全力的進攻。

    周瑜想都不想地抓過了一旁的長槍,取代了他先前用于指揮的長劍,隨著他這一騎有所動作,在他身后早已待命的鉤鐮槍隊也一并發動。

    剛從陣型中殺入的張飛部從便對上了這樣的一支隊伍。

    周瑜既是主帥,也能在此刻發揮出武將之能。雖不能同孫策相比,但當他首要目標是率領騎兵完成對敵軍攔截,而非是跟張飛正面交鋒的時候,這一點在武力上的差距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還沒等張飛朝著周瑜的方向殺奔而來,意圖對周瑜來上一出正面挑殺敵將,擊退了騎兵越境攻勢的周瑜就已在下屬的掩護下退回到了盾牌攔阻之后。

    “駐軍”雖是備用兵力,但能被周瑜在此時選中迎敵的也絕非等閑,起碼要在我方制造了機會后補上這個缺口絕非難事。

    在鐵盾合攏的那一刻,箭矢的襲擊已緊隨而上,要不是張飛撤退及時,他怎么都要損失一匹坐騎在那里。

    “我們還是小看周瑜了!”

    陳珪看著從前方送來的情報,不由摸著胡須感慨道。

    他們小看了周瑜在面對孫策死訊之時的從容,也小看了周瑜的作戰素養。

    不過此刻他們未必就得算是劣勢。

    不同兵種的行軍速度注定了劉備的兵力不可能同時抵達周瑜的面前,所以他遭到的一次次攻擊會逐漸增加人數和力度。

    他所用的盾兵畢竟也不是真正的城墻,總會有被擊破的時候。

    何況——

    哨騎探報,交戰之地的北面隱約可見煙塵,似乎是有騎兵出沒。

    或許,關平已快要到了。

    等到雙面合圍之時,便是周瑜這支軍隊被圍剿在此地的時候!

    陳珪的猜測并未出錯,當然,在他的認知之中其實也只有這一個結果而已。

    在張飛發起對周瑜所率隊伍的第六次沖陣之時,除卻發覺敵方的攔阻已經出現了搖搖欲墜的架勢,更是聽到了在周瑜的后軍出現了一陣沖殺混亂之聲。

    沒等那聲音出現多久,已有一騎遙遙來報,“張將軍!小關將軍已到!”

    張飛面上一喜。

    別看他在出兵之前,還在聽到陳珪調侃別讓戰功被關平搶走的時候,在那里信誓旦旦地宣稱這個首功必定是他的,在這等持久戰斗中己方出現了支援勢力依然讓他身上的壓力一松。

    他們既已發動了進攻,便絕不能功虧一簣。

    他倒要看看,在這樣逐漸加重的攻勢面前,周瑜到底要如何應對!

    不過從張飛的視角其實看不到,在周瑜的后軍位置,沖殺和混亂都是同一批人發出的。

    遠道而來的關平先遇上的并不是周瑜的隊伍,而是那一片專門為了攔阻騎兵而設置的鹿角木。

    直到騎兵減速的一瞬間,后備的弓箭手這才在副將的指揮之下放出了一排箭矢。

    誰都看得出這守備一方的箭矢匱乏。

    只因這段原野之上的僵持還不知要持續多久,他們不得不選擇更有命中可能性的時候發動攻勢,以節約下來更多的武器。

    但這樣的兩道阻攔對于關平來說已是不小的麻煩了。

    跟隨父親領兵和自己親自帶兵,著實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自淮浦往淮陰方向趕去的時候,關平在心中還做出了一番自覺妥帖的算盤——他要先攻占淮陰城,徹底拿下周瑜的這條退路后前去和張飛會合。

    誰知道淮陰城中城關緊閉,只有周瑜的帥旗立于城頭。

    在無法分辨出城上到底有多少守軍的情況下,關平選擇了直接攻城作戰,卻遭到了城頭的滾水襲擊。

    為防夾擊周瑜這個更為要緊之事有變,他留下了數人盯梢淮陰城,隨時來向他報信后,便繼續南下,順著大部隊行進的軌跡追擊而來。

    但顯然周瑜對這個方向的敵軍已提前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這一點大大超出了關平的預料。

    行到近處方才發覺的鹿角木和等待他們減速后方才射擊的箭矢,分明就是要以最小的人力和代價完成對他們的攔阻。

    不知道是不是關平的錯覺,他覺得周瑜既然有此等余力在淮陰城準備戍守,又能在后軍防備敵方來襲,一點也不像是對他們的這出合擊一無所知的模樣。

    對方人雖年少,在揚州、徐州地界上的戰果卻一點也不差。

    倘若對方明知要遭合圍,卻還不在身處劣勢之時撤退,那么他到底打的何種算盤?

    關平想到這里,忽然心中一凜。

    糟糕,莫非周瑜還在此時有援兵在手?

    他有心要將這個消息匯報給劉備張飛等人,又怕自己到底是年輕識淺,倘若分析錯了情況還有可能要貽誤戰機。

    想著張飛已與周瑜交手了這樣長的時間,若是真有什么異常也該當已經發現了才對,尤其是制定下這合圍計劃的陳珪既在張飛后方做出支援,也該當對這個情況心中有數,關平又連忙揮退了這個想法。

    他此刻該做的,是在明知敵方后軍的人力物力都不足的情況下,盡快完成進攻的任務。

    不錯,就是如此!

    收拾好了心情的關平當即下令,重新發動一次進攻,目標正是那后軍方才箭矢射出最薄弱的位置。

    然而這一次當他沖到此地的時候,遭到的卻是一輪疾風驟雨的打擊。

    周瑜的副將陳武朝著喬亭說道:“姑娘好眼力。”

    喬亭搖了搖頭:“只能在這等年輕將領上玩一點小招數罷了,隨后的正面交鋒還是要將軍來辦。”

    她收回了朝著關平等人看去的目光,頗有幾分憂心地看了看天色。

    自周瑜和張飛交手到此刻,就算再怎么進行輪轉人力、調動軍中士氣,也已經過去了將近半日了。

    鏖戰到此時,就連她這個并不需要參戰之人都覺得在精神上稍有疲態,更何況是這些真刀真槍交戰的人。

    眼看天色已近黃昏,若援軍再未抵達,在這曠野無有屏障的環境中,周瑜的這支隊伍哪怕是難啃的骨頭,也得被兇悍的餓狼分吃個干凈。

    她雖覺得南北總有一路能前來支援,還是難免因為年輕,在心中生出了幾分惶惑的情緒。

    可或許正是因為這等希冀,讓她將所有的精力都從面前的對峙中挪開,飄到了更遠的地方,以至于她忽然聽到了從北面傳來的一陣馬蹄聲。

    這個混雜在周遭聲響里顯得不太分明的動靜,在她側耳傾聽之際,果然變得越來越明顯。

    好像正是有軍隊到來的跡象!

    “你快看那邊,是不是有一隊人到了?”

    喬亭突然抓住了一旁的陳武,示意他朝著北方看去。

    陳武一時之間還沒從喬亭這大轉變的態度中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地朝著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還真從那后方的煙塵中看出了點端倪來。

    “這少年將軍還帶著援軍?”陳武做出了個在他看來最有可能的猜測,“這怎么還帶打了小的來了老的呢。”

    喬亭連忙打斷了他:“不,倘若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我們的人!”

    那當然是他們的人!

    魯肅臧霸等人就在關平離開淮浦后不久進的城,又沒在城中耽擱多久便已繼續南下。

    他們還未抵達淮陰城,便已收到了身在城中的喬嵐給出的消息,當即過城不入,直撲關平的后軍而去。

    正打算嘗試在這第三輪進攻中殺入周瑜營壘的關平,忽然聽到了后方軍隊發出的動亂之聲。

    他一回頭,便愕然看到,在他從未多加防備的后方,一列軍隊殺奔而來,毫無遲疑地動了手。

    為首之人,一個是曾經效力于劉備麾下的魯肅,一個是劉備從未說動來投、始終和徐州北部關系微妙的臧霸!

    關平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眼前出現的一幕。

    他們兩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又在此刻聯手發起了倒戈?

    而更讓他在此刻身陷險境的,是在周瑜后軍的陳武將信將疑地先籌備起了進攻的隊伍,又在發覺來人真如喬亭所說乃是己方援軍后,立即選擇統兵破圍而出。

    這位廬江出身的英豪在去年以十八歲的年齡朝著孫策遞上了拜帖,秉承著廬江人躁勁果決的作風,頗得孫策的賞識,令其跟隨周瑜行事。

    此刻眼見機會在手,他這等骨子里的悍勁便占據了上風,也顧不上向著周瑜問詢此刻是否是他出兵進攻的好時機,就已沖殺到了關平的面前。

    不過戰局瞬息萬變,他在此刻做出的直覺反應恰恰是最有用的。

    這種絲毫不經猶豫的合兵,讓關平先前就在心中做出的那個猜測徹底變成了真,這后方的來勢洶洶和前方的寸步不讓,更是直接打斷了他維持穩定指揮的狀態。

    他一面讓人從圍困的縫隙中脫逃,前去尋找張飛劉備等人報信,一邊勉力結成防守抗衡這兩方的來襲。

    但他面對的情況,和周瑜的情況又如何一樣呢?

    周瑜有意放緩的行軍速度和完整的軍種構成,讓他的就地守衛成為了可能,關平卻只有兩個結果——

    要么死,要么逃!

    除非再度天降一支隊伍對他做出支援。

    但劉備等人顯然不會是這樣的一支隊伍了。

    關平這方后援的抵達和屢次突破防守的失敗,讓張飛在并未朝著劉備陳珪這邊咨詢的情況下,選擇了朝著周瑜軍中做出了破釜沉舟式的襲擊。

    “這可真是一員悍將。”周瑜都忍不住佩服起了對方的好體力。

    支撐到此刻,周瑜的面上都已經浮現出了一層冷汗。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稍有松懈只有死路一條,又若非他還渴求于得到一個讓他解惑的答案,他早已無法支撐下去了。

    張飛這長在幽州的猛將倒是還有此等勇力,在心中的郁氣急于紓解出去的猛力一擊中,一矛震開了兩面合攏的盾牌。

    長兵在他的手中有著遠比人想象中的靈活。

    隨著他所騎戰馬突入,那兩名持盾的甲士脖頸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當即倒了下去。

    這本該是防守堅固之處,竟隨著張飛的逞兇,就這么被打開了一道口子,他的下屬也緊隨其后殺奔入內。

    在這一刻,周瑜的臉色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只是短短的十數息的時間,原本尚算穩固的壁壘就被這個瘋子造成了不少傷亡,即便這一次的箭雨以更加精準的點殺將其逼退出去,也已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張飛的這一次成功攻破和先前的數次都不同。

    周瑜能清楚的意識到,他這邊的士氣隨著暮色的降臨而漸漸衰頹了下去,又被張飛的這一次進攻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當張飛再一次率兵攻入的時候,明知此舉或許并不妥當,周瑜依然選擇親自應戰。

    主帥的入場讓原本已如死水一般的士氣重新沸騰了起來,也讓同樣瀕臨疲累界限的張飛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周瑜的身上。

    這也正是關平的求援信使抵達的時候。

    可他根本沒能從人群中發現張飛的身影,因為此刻這兩方的隊伍早已交戰成了一團,而張飛正深陷其中。

    關平的信使連忙朝著劉備所在的方向奔去。

    好在,即便是為了調動后軍和人員調配之事落在后方,劉備與張飛所在的位置也并沒有距離多遠。

    “坦之遇襲,急需救援?”劉備一聽這話,哪里還能坐得住。

    張飛還在和周瑜等人交戰中,劉備已能看到他這邊漸占上風的局面,也能時刻留神到張飛的安危。一旦局勢有變,他當即就能對張飛發起支援。

    雖交戰到此時,總還是好消息占先的。

    可關平那邊的情況他是看不到的。

    這也本是他放心于其安全的一路。

    關平自北而來,背靠的便是他們自己的地盤啊,卻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那信使不得不長話短說,焦急回道:“魯子敬和臧宣高在后方襲來,小關將軍根本未曾設有防備,只怕局面不好,請府君盡快支援。”

    魯肅和臧霸?

    關平在見到這兩人出現的時候是何種茫然,劉備此刻也是何種反應。

    但此刻不是他去深究此事的時候。

    支援……對!當然得支援。

    關平乃是關羽長子,在劉備這里便將他當做了半個兒子看待,絕不能讓他在此刻身陷于亂軍的圍困之中。

    又即便是陳珪的建議之下他才做出的調度關平來此的指令,真正做出決斷的人還是他,他必須為關平的安危負責。

    “立刻令翼德回撤,支援……”

    可支援關平的后半句話還沒說完,劉備騎乘的那匹駿馬忽然有些焦躁不安地甩了甩蹄子,隨后便有清晰的大地震顫之聲從遠處襲來。

    而這個遠處不是別處,正是劉備他們這一方隊伍的后方。

    如果說關平的后方還有可能是他們的自己人,那么劉備的后方,絕不可能是他們的人手。

    這只有可能是從射陽方向趕來的賈詡援軍!

    劉備連忙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便見遠處果然有大股隊伍來襲。

    “不好,我們拖的時間太長了,只怕射陽守軍發覺此地不對出兵來援了!”

    但這若只是射陽來援的守軍,對劉備來說或許還能算是一件好事。

    賈詡手中握有的兵卒除卻確保射陽不失之外,幾乎都是從東海麋氏那里借調來的門客,看起來陣仗不小,真正能起到的打擊效果卻未必有多少。

    而此刻朝著劉備所在之處殺來的,卻是揚州軍和文聘統帥的荊州軍。

    這兩支隊伍中,前者正為周瑜之安危而擔心,在得到了賈詡那頭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后越發擔心其會出什么岔子,將趕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后者則一心想證明,他們這些荊州兵的戰斗力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的多方會師中打出一番戰績。

    說他們是猛若虎豹的聯軍也毫不為過!

    煙塵似乎還未散去之時,這支隊伍的刀鋒已至面前!

    在劉備倉促令人列隊應戰的指揮中,陳珪忍不住喃喃自語,“這到底是誰在包圍誰啊……”

    他們滿心以為是他們將周瑜包圍在此地剿滅,甚至距離得手也不過只有一步之遙。

    卻在這將要沖破敵陣的前一刻,收到了前狼后虎的消息。

    關平被夾擊在了魯肅和臧霸這路援軍與周瑜的后軍之間。

    劉備張飛的隊伍則被夾擊在了射陽援軍與周瑜的前軍之間。

    這局勢的主動被動與否竟在頃刻之間完成了一番轉換!

    一瞬間,周瑜已不再是那個獵物,倘若他們處理不當,他們和已經陷入重圍之中的關平才是那個獵物!

    甚至遠比他們的捕獵更有效率。

    已經被迫求援的關平姑且不論,這從后方殺來的隊伍儼然不是尋常軍隊可比,不過是在一交鋒之間,已盡顯精兵悍將的氣度。

    張飛正與周瑜及其部從激斗正酣,卻忽聽身后傳來了鳴金收兵之聲。

    他手中長矛動作當即一滯,意圖從這戰場上抽身而去。

    張飛和劉備相識十數年,早知對方是何種脾性,劉備既要收兵,絕不會是什么簡單的麻煩。

    可他來時容易,要想走卻何其困難。

    劉備那方發出的鳴金之聲既是對張飛盡快抽身的警告,又何嘗不是對周瑜這邊給出的一個信號。

    周瑜此刻已很難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了,卻還是陡然意識到,這不是劉備看張飛沒能成功破局而讓他稍事休息,分明是他這一邊的援軍到了,還已在交鋒之間給劉備造成了大麻煩!

    這若不是他趁機反攻的好時候,又還有什么時候是!

    周瑜當即咬了咬牙,朗聲喝道:“援軍已至,我等還在坐等何時?”

    幾乎就是在他喊出這句話的下一刻,那由遠及近傳來的沖殺聲也傳入了周瑜等人的耳中。其中還混雜著一句格外嘹亮的號角聲,正是揚州軍進發之時的信號。

    即便有沒人能聽到周瑜那句振臂一呼,這回蕩開的號角聲也足以讓人聽清這個援兵抵達的真切信號了。

    敵退我進,從來如此。

    那些原本還對張飛屢次進出盾兵隊伍心懷恐懼的士卒,在對方急于離去和劉備會合的舉動中,都憑空生出了膽魄,也想到了那由周瑜親口提出的封賞。

    富貴險中求,在我方占據上風之中也就更是如此。

    劉備本已因形貌特征被文聘追趕,只等著張飛脫身回返便即刻離開,卻在剛見到張飛的身影的那一刻,見不知從哪里竄出了個小兵,一刀削向了張飛所騎乘的馬蹄。

    哪怕下一刻這小兵的胸口就被一記長矛貫穿,劉備依然清楚地看到張飛從馬背上摔了下去,而后被圍攏在了人群之中。

    “翼德!”

    劉備的高呼被掩蓋在了混亂的戰況中。

    可惜他何止是聲音無法傳遞到張飛的耳中,他也已經來不及發兵做出救援了。

    在韓當前去與周瑜會合之際,蔣欽和文聘都捕捉到了劉備這因兄弟落馬而失神的一幕,匆匆撥馬而來,眼看便能殺奔到面前。

    比起擔心落入敵手的張飛,他還不如擔心擔心自己的安危。

    “走!”陳珪年紀雖大,行動卻還尚且靈活,他一把拉住了劉備的衣袖,將其拖上了其中一輛戰車,正好靠著戰車的屏障擋住了幾支飛射而來的箭矢。

    這箭矢擊打戰車發出的聲響和在啟動中的一瞬顛簸,把劉備的神思給拉了回來。

    他有些恍惚地聽到陳珪說道:“府君,別愣神了,我等必須盡快前去和關將軍會合,或許還有挽回的余地!”

    346. 346(一更) 無路可逃

    距離他們最近的援兵,便是正在和馬超、嚴顏等人對峙漣水的關羽,雖然未必就能在這合兵之中起到效果,起碼在退回到北面后他們就有了更多的人力支援。

    劉備在徐州北部數年間的經營絕非無用之功,陳珪也相信,雖然出現了魯肅和臧霸這樣的特例,他們在北面的人手不可能全部對他們做出了背叛。

    何況,徐州發生此等異變,如果說最開始袁紹還沒能反應過來,這才未能及時支援,那么到此刻他也該當做出反應了。

    他們是有機會的!

    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從這等重重困鎖中逃離出去。

    但劉備卻在此時打斷了陳珪的話:“不!我不能就這么走,翼德與坦之還身陷險境之中未能知曉其生死,或許還能一救。圍攻周公瑾的最后指令是我下達的,這些陷戰其中的士卒,都是因我而至如此境界的。我此刻一逃,如何對得起我這作為府君的身份。”

    他來不及阻止張飛落馬的那一幕,和來不及對對方重新做出側面支援完全是兩回事。

    再說,他當即撤走,未必就能擺脫掉蔣欽和文聘那兩路的襲殺。

    還不如試一試,能不能來上一出絕地反擊,以死博生!

    他堅決且快速地回道:“我劉備也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更非只能高坐明堂,昔年能殺黃巾賊子,而今也能征戰沙場。此刻周公瑾前后方向各自與援軍會師,人人都當我劉備要逃,若我自中軍側翼殺入,尋找破局機會,或許便能給他們找到脫身之法。”

    他話說到此,當即跳下戰車轉而上馬,接過了下屬遞來的長劍,“請漢瑜先生先行,戰禍危急,不宜久留,坦之與魯子敬等人既要過河,在淮陰渡口必有渡船,先生速往便是。”

    下一刻,陳珪便見劉備揚鞭策馬,率領著他手下未曾參與到先前破陣交戰中的精兵,在這乍看將要北逃的舉動中忽然轉向,朝著周瑜因兩面會師后稍有松懈的隊伍中部殺奔而入。

    劉備昔年能聚斂起那樣一批游俠好手為伍,又能在黃巾之亂和征討董卓中嶄露頭角,確實也不是個尋常的文士長官,眼下的決斷力更令他在舉止之間有著一種驚人的號召力。

    若說他言語間從未將此番戰敗的失誤推到下屬的頭上,已讓人深覺自己跟著這位州牧絕非誤認庸主,那么此刻他身先士卒的進攻,便讓這些絕不愿倒戈的下屬熱血沸騰。

    張飛早在落馬摔進這些士卒之中,憑借著一身蠻力奪過了兩把刀兵,在身被數創之際還真殺出了一條血路。

    此刻他敏銳地聽到了在北面傳來的騷動之聲,其中混雜著士卒合力發出的“張將軍”呼喊,當即精神一振,與自己同樣陷落陣中的兵卒一道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會合而去。

    因他傷勢不宜上馬,干脆棄了手中的一把刀,又從一旁撿起了一塊被人丟下的盾牌,一把撞開了面前的長兵橫沖而入。

    劉備并未棄他而去,反而舍命來救的選擇,讓張飛明明已算是力窮之時也重新升起了奮力一搏的動力,竟還當真讓他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即便是剛剛趕赴此地的韓當都不由對他生出了幾分敬佩之心。

    這些為求升官和結束戰事的士卒里到底也有惜命之人,眼見張飛左擋右刺之間絲毫不顧忌于自己的損傷,怒目而視的姿態中更有一番令人膽寒的拼勁,也不免露出了畏縮的姿態。

    而他所投效的明公也毅然為他涉險而來,誰又能說這一幕不令人動容。

    可惜,動容是動容,立場是立場。

    此戰若不能對劉備張飛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殺傷,如何對得起他們這種種籌劃付出。

    周瑜和韓當配合數年,雖彼此之間從未以上下級的身份行動,但在此刻的會師中,沒有人提到揚州的情況,也沒有什么劫后重遇的慶幸和敘舊,只有韓當快速地將自己所統帥的部從挪交給了周瑜指揮。

    “放劉備入陣,增援外圍!”周瑜當即下達了指令。

    他既然要逞這個英雄,和自己的下屬一道身陷重圍,那就干脆將自己的命也給留在此地!

    內部的追殺力度好像依然未變,外部的困鎖卻變得越發堅固。

    隨著周瑜的指揮,新一批的盾兵形成了包裹住中心的一道屏障。

    于是當劉備和張飛終于會合到一處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合兵在一道,并不意味著他們達成了目標,恰恰相反,這正是他們的麻煩開始。

    這些新組成屏障的幾乎都是剛從南面而來的兵卒,雖然經歷了一番快速的奔襲,在體力上的消耗卻遠不如經歷了一番激戰的士卒更多。

    張飛環顧四周,在心中已有了個決斷。

    “往北!無論如何我們也一定要殺出去!”

    北面到底是周瑜的輜重后軍,在作戰的本事上遜色于前中軍良多,就算還不知臧霸的隊伍到底是何種表現,總比此刻這顯而易見的三位將領統帥的援軍弱上些才對。

    何況,只有往北才能渡江,方有最后的一條生路!

    劉備也是這般想的。

    在和張飛會合到一處的下一刻,他便已傳達了北向突圍的指令。

    可周瑜這軍陣的變化,難道真的會沒有令人察覺出端倪嗎?

    喬亭跟隨著賈詡和李儒學習的便是這在細枝末節中發現信息的本事,雖因軍陣的范圍過大,林立的甲兵也攔阻住了她的視線,讓她難以看清那頭具體的情況,但她已意識到,此等陣仗——

    好像是在圍困住什么人!

    “快,告知陳副將,不必再和那關平纏斗了,回軍堵截,否則怕是要錯過大魚了。”

    先前她協助后軍阻截關平的建議已經得到了陳武的認可,此刻她說令陳武回軍,陳武的部從雖心有疑惑,還是先將這個消息送到了陳武的面前。

    陳武回頭望去,連忙令人登上了巢車,朝著南面望去,果見那邊正是軍隊合圍的征兆。

    如果說他們這邊還有何處可能成為敵方奔逃的方向,只有后軍了。

    激戰至此,就連他們手中的箭矢也早不剩下了多少!

    他確實眼饞這擊敗關平的戰績,但此刻有魯肅和臧霸在此,關平想來是跑不掉的,他還不如將這捕撈大魚的網收得更緊一些。

    他飛快地調度士卒回兵,臧霸不疑有他,只覺對方真是個讓功的厚道人。

    他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敵人,策馬已到關平面前。

    借著這股迅猛的沖勁,他這下一刀便挑開了關平手中的長刀,將人給干脆利落地拍翻下了馬。

    關平可不比張飛,圍困住他的也并非是周瑜那些早已疲憊不堪的兵卒,根本沒能等他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他就已被按在了地上五花大綁了起來。

    臧霸抬了抬下巴,朝著遠處行來的魯肅問道:“子敬先生,你看這位能換取多少戰功?”

    魯肅回道:“能換多少戰功我是不知道,不過生擒總比死了的好。”

    “那便好,”臧霸朗聲一笑,“且看看還能不能再多領上一二功勞。”

    他剛說到此便陡然意識到,陳武方才的回兵很可能并不是要將功勞謙讓給他,而根本就是對方要謀個更大的!

    “失策了,這狡猾的揚州人真會做買賣!”

    臧霸連忙將關平丟給了魯肅看管,自己也朝著陳武離開的方向追去。

    不過此刻,陳武已經遇上了剛從重圍中沖出的劉備等人。

    周瑜的列陣封鎖,對于劉備他們來說,和撞上了一堵鐵壁實在沒有什么區別。

    當他們極力將求生作為堅持前行的動力破開一條口子的時候,身邊的人已一個個倒下,就連劉備自己也已身負了不輕的傷勢。

    在看到這領兵疾沖而來的陳武之時,饒是劉備已自覺自己心態沉穩,也感覺到了一陣的眼前發黑。

    他舉目四望之間未能發覺關平的動靜,已讓他意識到他無法再救出第二人,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帶著這些剩下的殘部殺出去!

    好在他可以確信,經由他們的這一番吸引注意力,先前庇護著陳珪離開的那部分軍隊,該當已經脫離開了戰場。

    但還沒等劉備重新將手中的劍朝著前方揮出,他忽然看到張飛已搶先一步,領著一隊人沖向了陳武所在的方向。

    只留下一句“大哥先走!”

    自黃巾之亂后劉備領了個明確的官職開始,張飛就很少在正式的場合稱呼他為“大哥”,而是以官職或者后來的府君相稱,只在此刻,這個稱呼重新從他的口中蹦了出來,卻一點都沒能讓劉備感受到這種親近稱呼之中所表現出的喜悅,只有一種深重的悲哀。

    在張飛沖向陳武的時候,他分明不是要繼續如先前一般合力突圍,而正是要用視死如歸的姿態,給他爭取出一條活路來。

    可劉備已經沒有了猶豫的機會!

    周瑜部從的反應和后軍的防守回援速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讓他原本或許可以達成的逃亡在此刻難度陡增。

    他但凡在此地多猶豫一瞬,都會讓后頭的追兵趕上,讓這好不容易殺出的一個口子重新被圍攏回去,讓張飛在此刻做出的抉擇失去意義。

    他緊咬著牙關,在此刻做出了一個令他心中悲憤不已的抉擇,“走!”

    隨著張飛率領著斷后的余部在阻擋住了那個缺口的同時迎上陳武的回兵,劉備領著殘存的數十騎快速沖出了重圍。

    后方的追兵要么還被自己人阻擋在更遠的后面,要么便是被張飛這些已舍生忘死的斷后之人拖在此地,竟還真讓劉備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但也正是在劉備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張飛已著實沒有再戰的氣力,被圍攏在他身邊的士卒砍倒在了地上,隨后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等周瑜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陳武讓人隔絕開一塊區域保護著的張飛尸體。

    “先記你一功,即刻追擊劉玄德!”

    殺了張飛對于劉備來說,和斷他一條臂膀沒有區別;說反了魯肅和臧霸,意味著徐州北部已經無形之中出現了裂痕。

    可劉備和陳珪都逃出了重圍,就算他們此番南下的兵卒幾乎都被這場合圍侵吞了個干凈,等他們回返到東海郡后依然有卷土重來的資本。

    要知道,劉備正是被陳登給迎入徐州的,而陳珪陳登的存在,正代表著徐州的士族勢力。

    不能擒獲或者殺了劉備,這出戰局就還沒有到最后終結的那一刻!

    但事實上劉備的逃亡絕沒有周瑜所想象得那么簡單。

    他告知陳珪令其往淮陰渡口尋船的決定并沒有錯,也成功地將這位長者送到了淮河對岸,但當劉備趕赴江邊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剩余的渡船之上燒起了熊熊烈焰。

    劉備不知這把火是身在淮陰城中的喬嵐所放,他只覺得,這大概不會是陳珪因自己沒選擇和他一道撤離后對他做出放棄的舉動,但船沒了是個擺在眼前的事實,他已無法在此刻渡河,和關羽完成會合。

    他唯獨能做的也只是在此刻重新選擇另外的一條路去走!

    淮河一帶的三處交戰,中路已是面臨著這樣的慘敗,他必須選擇與左路或者右路會合,這個大方向是不可能變的,故而他該放棄在淮陰渡河,先往東或者往西走出一段后再行過河!

    若選往東,有陳登這位謀臣協助,有陳到這位武將在側,安全是能保證的,也不需由他孤身定計,或許還能有機會在會合后盡快朝著豫州和兗州發出求援信號,得到曹操這邊的支持。

    豫州沛國的倒戈充其量也就是他們想要回歸豫州的統轄,并不代表他和曹操撕破了臉皮,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

    可這樣的會合求援,會不會也能被喬琰知曉呢?

    只因這也是一條對于劉備而言最有利的道路!

    一想到此,劉備不敢去賭這樣的可能性。

    他還不如繼續按照先前預設的方式來走,前往海西一帶與關羽會合,不過是需要往東再走出一段再行渡河之舉罷了。

    在與關羽會合后他還能繼續朝北而行,請求青州那邊的支援。

    他這個東西方向的選擇其實并不算錯。

    他那些被擒獲的下屬里也難免會有被俘后投敵的,將陳珪對劉備的建議給說了出來。就連周瑜都以為,劉備勢必要另換一條路去跟關羽會合了。

    卻哪里知道他在虛晃往西行出一段后又南下兜了個大圈子,避開了周瑜等人沿江搜捕的追兵,重新往東而去。

    夜幕也在此時成了他最好的掩護。

    而從西面的戰局來看,他這個決定就更沒有錯了。

    只靠著張任和張楊的本事,絕無可能突破陳登的戍守,尤其是在對方手中既有下邳本地勢力,又有陳到麾下白毦兵的情況下,可龐統和孫觀這一路的突入,讓陳登本已找到破局契機的出戰忽而變成了受困于樓亭。

    劉備若真來了這邊,難保便是要來上一出自投羅網。

    反倒是按照他此刻的抉擇,還真讓他找到了一線生機。

    從鹽瀆往海西越過淮河的渡口不在少數,劉備等人稍事休息了一番后奪取了其中一處渡口的乘船北上而去。

    倘若陳珪和那批先撤走的兵將能先一步往關羽處會合,他再隨后趕上,也不算是真落到一個謀劃不成反而全軍覆沒的地步!

    在他的眼前出現了關羽軍營的那一刻,劉備的體力也當真是到了耗盡的時候。

    這都已到了第二日的正午了。

    馬尚且受不了了,更何況是人。

    關羽本還在盤算著有無可能再嘗試一次進攻漣水對岸的海西,卻未曾想到會突然收到劉備到來的消息,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會看到劉備以這等狼狽的姿態坐在地上。

    送來的食物和水被他分給了這些跟隨他逃亡到此的殘部,而后他也拿起了一份,極力讓自己將其吞咽了下去,以驅趕掉身上的疲憊。

    在他將頭盔摘取下來的時候,無論是劉備本人還是匆匆抵達的關羽都清楚地看到,在這頭盔之上赫然有一道深深的砸痕,似乎是被近距離爆發的箭矢擊中所形成的。

    但凡沒有這個頭盔庇護,劉備的腦袋很可能已經被扎了個對穿。

    二人隨即對望,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心有余悸之色。

    關羽連忙快步行到了劉備的面前,“大哥緣何至此?”

    一聽到這個稱呼,劉備的心中頓時一痛,“云長啊,淮陰圍困周瑜的計劃戰敗,被南北兩路夾擊,翼德為送我突圍而生死不知,坦之也不知如何了。是我對不住他們!”

    張飛和關平生死莫測!

    關羽臉色一變。

    這兩個消息中的任何一個,對關羽來說都是個莫大的打擊。

    一個是相處了十多年的兄弟,一個是親生的兒子,哪一個戰死疆場都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此刻他哪里還能再往劉備的身上扎一刀,又或者是兩人抱頭痛哭之間耽擱時間。

    若徐州中部真出現了這樣的戰況,就連劉備都是這等疲于奔命僥幸脫逃的狀態,這海西附近他們恐怕也不能停留了!

    他連忙朝著劉備安撫道:“此時不是多說此事的時候,若他們吉人自有天相,或許也只是被俘,我等總有機會將人贖回來的,眼下要緊的是盡快北上回返,莫要留在此地了。”

    “好在這海西的兩位將領并未如同中路一邊調兵來襲,讓大哥還有安然抵達軍營的機會。”

    劉備握緊了關羽的手,“是極,我等速速回返。”

    可還沒等他起身,他便想到了什么一般問道:“等等,漢瑜先生未曾來到你這里?”

    陳珪還沒到簡直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劉備的先往西后南下又往東,繞了不知道多少路,又是比陳珪晚出發的,根本不應當比陳珪后一步抵達才對。

    這么一想,關羽先前的反應也確實不像是先見過了陳珪會有的表現。

    關羽茫然:“漢瑜先生不該隨同大哥在一處嗎?”

    劉備回道:“他早先我一步過河了,按照計劃他是該當來尋你的……”

    陳珪確實是該當比劉備早到的,他也并未在過河后做出計劃的變更。

    他深知陳登的本事,便沒打算往下邳而去,還是決定去找關羽。

    可他的體力比起劉備要差上太多,在抵達淮浦城下的時候眼見城頭依然樹立著“關”字旗號,他便在城下來上了一出叫門,打算進去休息會兒,而后被門內把守城池的臧霸下屬抓了個正著。

    這一出插曲并未被關羽獲知,他知道的只是,在劉備戰敗的當口陳珪這位徐州士人代表竟然不知所蹤了!

    “我看大哥不能隨便北上了,若是陳漢瑜已決定在此刻率領徐州北部投敵,我等回返徐州州府便如同送入敵手。”

    關羽篤定地說道,“大哥,你的命是翼德他們極力保全下來的,不能再冒任何的風險!不若我等北上行到胊縣便從此地尋船出海,直抵青州東萊郡的海灣,去尋那坐鎮青州的袁氏公子,向他借兵重回徐州!”

    劉備不喜歡將人往壞的方向去想,但關羽覺得,到了如今這個時候,誰會背叛誰還忠誠已實在難料,與其去試這個可能性,還不如選擇更穩妥的方式。

    等青州借兵在手,以劉備在徐州的民望,難道還不能重新尋回立足根基嗎?

    劉備心中一番掙扎后回道:“便按云長所說的做。”

    先至胊縣,再行東萊!

    只不過當他們拔營北上的時候,又當即遭到了馬超和嚴顏的強攻,若非關羽先一步射殺了馬超的坐騎,將馬超手下的西涼騎兵阻擋了一陣,只怕要想輕易脫身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等到行抵胊縣的時候,在他們身后剩下的竟已只剩下了一千多人。

    劉備的心中已不能用蒼涼來形容。

    一夕之間,他所遭到的生離死別打擊,幾乎將他在徐州的基業斷送大半,甚至此時他還需要暫時離開徐州以圖未來。

    然而他在此時連悲秋傷春的時間都沒有,還得盡快尋船而渡。

    帶著一千多人乘船渡海顯然是不現實的,劉備將其中的七八百人留在了胊縣內守城,領著余下的人坐上了從此地港口開出的船。

    想到海上到底沒有在陸地上會遭到那等窮追不舍的打擊,明明腳下水波搖曳讓船身也有些晃蕩,劉備還是不免在此刻終于有了幾分將心落定之感。

    但還沒等船只行出多久,他就忽然發覺周遭的情況不太對勁。

    不知道是從何處出現的船只,悄無聲息阻擋住了他所乘的這艘航船北上的道路,打眼一看,竟都是東海麋氏的商船。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胊縣隔著一段海峽相望的郁洲山島嶼正是東海麋氏一度盤踞的漁港。

    在東海麋氏轉而南下前往鹽瀆后,這一批人手是未曾做出遷移的,也變成了此刻攔阻住他去路的存在。

    漁船和商船或許在單獨出現的時候或許沒什么大不了的,在此刻以這般密集成群的方式出現,卻成了一道海面上不可逾越的屏障。

    更麻煩的是,還沒等他尋出一個突破重圍離開或者回到岸邊的機會,從他的南邊又已有船行了過來。

    而這一次,不是大型的漁船,不是海航的商船,而是一艘艘名副其實的戰船!

    劉備聽到下屬的驚呼聲連忙回頭看去,只見在那為首的戰船船首站定的身影負手而立,那被海風吹開的風氅之下正是被日光映照清楚的金印紫綬。

    她的面容還未能被人遠遠看清,那聲音倒是已經傳到近前了。

    “劉使君,數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347. 347(二更) 徐州請命

    大概沒有人會在這樣的環境下聽到這句“別來無恙”,還能夠心平氣和地回上一句自己安好。

    如果說東海麋氏船隊的出現已經讓劉備意識到,在此番徐州之戰中喬琰設下的天羅地網到底覆蓋了多大的范圍,分明是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一點退路的意思,此刻她本人的出現,則讓劉備感到了一種被命運擒獲的在劫難逃。

    來得好快,也來得好生精準!

    他朝著喬琰看了許久,直到隨著船隊的靠近對方的面容慢慢清晰,對方的弓箭手盡數將箭指向了他,她踩著穩健的腳步跨過搭建的木板橋走到他的面前,重新問出了這一句問好,劉備才緩緩平復下了心緒,回出了一句“尚可”。

    的確是數年不見了。

    天下各方勢力的領袖能正面相見的情況少之又少,像是喬琰和曹操這般如此和諧的煮奶茶論英雄還能和平分開的,更是幾乎不可能存在,這么一算,距離上一次劉備和喬琰的見面,居然已經快有六年了。

    當年他還是隨同盧植一起參與到討董一戰中的成員,在那虎牢關下由關羽完成了斬殺華雄的任務,隨后與袁紹、曹操等人一道進軍于洛陽,和喬琰有過幾次短暫的會面。

    今日重逢,卻是沙場對決,還是此等上天入地無門的困鎖處境,實難生出什么故人相見的喜悅。

    即便,按照盧植一度為漢靈帝所授意教習喬琰,他們兩人還得算是同門,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對于這位可怕對手的敬畏。

    徐州戰局的出手果決,三線作戰,和扭轉戰局的一瞬反復,在背后都透露著對方布局策劃的影子,而她的出現,則直接堵死了劉備最后的一條求生之路。

    除了算無遺策,竟然沒有一個多余的詞可以用來形容她。

    但劉備又怎么會知道,喬琰原本并未打算親自前來,不過是因為在告知了吳夫人,她在徐州會讓周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時候,對方問了她一句“原本君侯打算親往,而今為小兒之死留于揚州,可會出現紕漏”,這才讓喬琰改變了決定。

    孫策之死和揚州權柄的挪交,都完全按照她所希冀的方向發展,好像的確讓她有些疏忽大意了。

    劉備是什么人?

    在家世貧微的早年間門就學之時,他便能得到同鄉的資助和中山馬商的財力支持。

    在背景遠不能和其他各路英雄相提并論的情況下,他硬是闖蕩出了一番名聲資歷。

    在屢屢瀕臨絕境的得失之間門,他又能以平常心看待,又逢兇化吉直到建立蜀漢。

    若是在這場對劉備的追捕之中出現了任何一點錯漏,讓她將劉備給放跑了回去成為袁紹的助力,再倘若又有那樣的一場赤壁之戰,在時局天定之間門讓劉備找到了容身之處,那她又何必于數年前便令喬嵐喬亭在徐州攪弄風云,以至今日有這樣的一出圍獵?

    她這被系統點上去的氣運固然能讓她在橫跨秦嶺的時候毒蛇入鍋,能讓她在偷渡陰平道的時候并未遭到任何的險境,誰又知道會否在此刻失效,讓劉備逃出生天。

    所以她必須親自北上,再進行一道攔截,確保萬無一失!

    這道攔截,被她選在了海上。

    魯肅和龐統北上瑯琊的消息早前就被賈詡送到了她的面前,這個安排等同于截斷了劉備一部分從陸路進入青州境內的希望。

    豫州沛國在今年初的倒戈,或許能被劉備所接受,但在真正絕路的逃生之間門,人會下意識規避掉這條路的。

    此外,有魯肅這個投敵的案例,倘若勝利在喬琰這一方,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這會更進一步削弱東海士族和下邳士族在劉備這里的可信度。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

    與關羽會合后走水路抵達青州境內!

    故而在喬琰決意親自前往追捕后,她將揚州這邊的政事留給了張昭,令黃蓋、程普等人各司其職,由典韋留守壽春,暫代監督之職,而后,調令新任豫章太守的吳景和孫策堂兄孫賁與她一道統帥荊州揚州水師北上。

    將吳景和孫賁帶走,美其名曰增加水師勢力,實際上則是防止吳夫人所屬吳氏與孫氏聯手,重新占據揚州。

    留下的孫策部從各有來路,聯合起來扶持孫權的機會,在孫策已有托孤詔令,揚州又隸屬于長安朝廷的情況下可能性不大。

    不管這種舉措到底是否會有派上用場的可能,有備無患總是硬道理。

    抽調走的這兩支,也并不影響其余人等繼續警告山越勢力,和在她回來前確保吳郡四姓都安分待在牢里。

    起碼,在徐州平定前沒有問題。

    徐州戰罷,手中兵力和將領有余暇布置,揚州也就更不是問題。

    事實證明,喬琰這個北上攔截的舉動并未出錯,她這一路順著海岸航行的隊伍剛抵達淮河界限,正好遇上了劉備和關羽會合,沒能被馬超和嚴顏攔截成功逃遁的情況。

    聽聞陳珪在淮浦被擒,喬琰當即繼續行船,賭一把劉備走水路的可能性有增無減,這才有了這出海上狩獵,將這位鄴城朝廷冊封的徐州牧擒獲的勝果。

    沒能繼續從陸上追擊得手的馬超是什么心情,喬琰就懶得去關照了,最多就是看在他和嚴顏聯手成功留下了關羽大半人手、讓喬琰這出海上圍剿更加容易的份上,給他把那匹倒霉陣亡的汗血寶馬給補上。

    現在要緊的還是如何處理劉備。

    在押解著劉備和關羽等人行船南下至鹽瀆登岸后不久,她便令人前往射陽報信,賈詡也沒耽擱,干脆親自前來見她,讓她獲知了淮陰那頭具體的戰況。

    喬嵐和喬亭的勸說顯然是讓周瑜暫時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將這個誘餌的職責成功擔負了起來,最終造成的結果是劉備張飛的人馬幾乎全軍覆沒,不是戰死便是被俘,作為劉備左膀右臂的張飛戰死,關羽之子關平被俘虜。

    “張飛死了……”喬琰敲著桌案心中思忖。

    張飛之死對于眼下的局面來說既是好事,也可以說不是好事。

    說是好事,因為這對喬嵐和喬亭來說,是父仇得報。

    當年還想著從她們這對姐妹花身上撈到點好處的兗州喬氏,反正是絕不可能助力于她們達成這個報仇心愿的,現在她們則是以自己的能力達成了這個結果。

    聽到喬亭細心留神到軍陣之變,并令陳武及時截擊的時候,喬琰甚至還忍不住為她叫了聲好。

    不過說這不是好事也沒錯。

    作為坐到一方州牧位置的漢室宗親,對于大漢的意義是不同的。

    劉焉、劉虞、劉表這些人和漢靈帝一脈的血緣關系遠近其實也很難分出個先后來。

    喬琰若在此時誅殺劉備,雖在這建安四年的開端又手握上了收一州克一州的戰績,也難免要令她遭到不少非議,而這顯然不是在曹操和袁紹還在的時候她希望看到的場面。

    但若不殺,張飛之死已注定成為她和劉備之間門難以消弭的仇怨。

    或者說,劉備的漢室立場已經注定了他不可能為喬琰所用,現在只是又多了一個原因而已。

    “不好用,不能用,殺不得,放不得,君侯是否正在為此感到擔憂?”賈詡開口問道。

    雖然不太明白為何同樣是姓劉的,也同樣是州牧之名,喬琰對劉備的重視要遠比對劉表的重視得多——畢竟那荊州劉表早年間門也得算是單騎入荊州的豪杰人物,劉備在這幾年間門的表現也還遠沒到那等百折不撓的地步——但既然這是喬琰所想,身為臣屬的當然就該分憂。

    喬琰回道:“我有個對他而言合適的去處,但不知要如何說才能令其發揮出更有意義的效果。”

    賈詡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回道:“那便請君侯先做出要殺他的表現吧,余下的事情會有人替您往前推動的?”

    喬琰挑了挑眉頭:“由你來做?”

    賈詡回道:“那我可沒有這個本事,也沒有這個多余的心力。至于是誰,君侯心中其實也該當有數了。”

    “我知道了,”她道:“那便不管劉玄德的情況,將其關押著就是,我們先掃尾徐州戰況!”——

    中軍的覆滅對于徐州北部勢力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

    關羽這支隊伍留在胊縣的兵卒也隨著馬超和嚴顏的向北推進,毫無懸念地被攻破俘獲。

    這樣一來,還剩下需要平定的勢力只有兩支了。

    目前還身在徐州州府的王朗、趙昱等人,以及身在下邳的陳登陳到等人。

    前者幾乎稱不上是喬琰的敵人,畢竟這偌大一個徐州州府郯縣隨著劉備的三路發兵應對南部勢力的北上,已經不剩下多少守衛了。

    現在劉備被俘的消息也被喬琰令人送了過去,這樣一來,他們到底是引動袁紹的人南下馳援還是被喬琰攻破的速度更快,好像并沒有第二個答案。

    與其負隅頑抗,甚至給徐州僅剩的二郡之一招來滅頂之災,還不如干脆一點投敵,看在王朗除了是謀臣外還是經學大家,趙昱怎么說也是個名士的份上,喬琰總不至于會要了他們的性命。

    當這份徐州請降的書簡被人送到喬琰手中的時候,另外的一封信也到了,正是下邳地界上的戰況。

    陳登此人的本事倒是很對得起他在徐州的地位。

    早前他和陳到支援夏丘的速度其實比張任張楊預料的還要快,在雙方交戰的第一時間門,他還依然令夏丘以偃旗息鼓的狀態示弱,直到在眼見對面松懈之時,這才悍然發動了攻勢。

    若非張任這位益州武將的實力在此戰中被盡數展現,說不定張楊他們還真要吃個大虧。

    在隨后的對峙中,他先后以障眼法增兵迷惑張楊這頭的哨探,又以他在徐州地界上興修水利積攢起的民心發動下邳民眾迎敵,更是將守城的戰術玩得花樣百出,總之,在龐統和孫觀這一支勢力到來前,始終是陳登占據著上風。

    龐統還未抵達夏丘,便令張楊做出佯裝撤兵之舉,做出中路有變需要支援的假象,且令張楊不必刻意偽裝,只需要按照正常發揮的“佯裝”就行。

    張楊不太理解龐統的意思,總之就是一邊慢吞吞地往東邊撤一邊留意著陳登的表現,隨后按照龐統所說北上而去。

    在陳登的判斷之下,張楊此舉顯然是在屢次進攻夏丘無果之后,意圖用拙劣的辦法趁機進攻下一處縣城僮縣。

    如能得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計劃,可以直接繞過夏丘這地方。

    就是……執行這計劃的人稍微蠢了點。

    陳登當即出兵,意圖在樓亭攔截張楊的隊伍,誰知道北面還埋伏著龐統和孫觀,直接將他堵死在了此地。

    這幾乎是與中路那頭的交手同時發生的事情。

    而后的情況便沒有懸念了。

    無論是守御設備還是府庫存糧,樓亭都遠不能跟陳登先前戍守的下邳相比,他對上的也不再是兩位武將組成的進攻隊伍,以至于在三日后還是被攻克了城關。

    于是在喬琰接受了王朗趙昱等人的投降親自抵達郯縣的時候,陳登和陳到也被龐統等人押解了過來。

    但讓喬琰聽下屬說起也覺格外好笑的是,龐統都沒覺得自己先說動了豫州沛國轉投曹操,順勢說降了魯肅,又在下邳擊敗了陳登,是什么需要值得他吹噓的戰績,已算對得起君侯給他的鳳雛之名,倒是那投降過來的泰山賊臧霸挺覺得得意的。

    他早年間門身在陶謙麾下,與其部從中的徐州士人格格不入,甚至在前往東海郡述職的時候,時常被人當做賊寇來看待。

    陳登雖然不是其中的一員,但他是被徐州士人推崇備至的存在,便等同于是臧霸的對立面。

    臧霸這么一算,姑且不說他這一路來援令中路的戰況進展順遂,甚至俘獲了關平,他的下屬也給他添了不少戰功啊。

    陳登的父親陳珪是被他的下屬在淮浦抓獲的,陳登被擒也有他下屬的一份功勞,四舍五入——

    就是他自己擊敗了陳登。

    若非投靠了喬琰,他哪里能有這等翻身做主的機會。

    這么一看,他這個投降投的不是一般的劃算!

    “所以君侯打算對他做出何種委任?”龐統問道。

    臧霸這種性格,是能放心地將其用作下屬的,誰讓此人根本沒有成為更大范圍內統帥的野心。

    但要如何用好他,卻不太容易。

    首先很肯定的一點是,不能將他留在瑯琊郡了。

    徐州既下,瑯琊郡就變成了和袁紹正面接觸的地盤,以臧霸的實力還不足以達成替喬琰戍守邊界的目標。

    這個地方是肯定不能讓他待的。

    一旦他受到更大的威脅,難保不會選擇倒戈相向。

    喬琰回道:“讓他去揚州,告訴他,我很欣賞他的部從,但是他們此前沒有經歷過足夠的交戰,只是因為同鄉意氣的緣故到了他的手下。而跟隨陶謙平定徐州境內的黃巾,其實還不足以算作正式的交戰。所以我有意讓他們前往揚州和山越交手,磨礪他們的實力,同時會定期將樂平書院達到年限的學子派遣過去在他麾下參戰。”

    “且讓我看看他能否在與山越的交手中拿出令我滿意的成果,也能否給我送去的這些潛力股提供一個發展的平臺。”

    要將山越從山中找出,實在是個很費事的工作,交給她麾下的正規軍去做,也實在是太浪費人力了,尤其是考慮到還有各地的戍防任務的時候,這種持久戰里的消耗更不是喬琰樂于見到的。

    但巧的很,臧霸的出現無疑是填補了這種相對低端戰力的空缺,且在山越是揚州難以根治的弊病這種普遍說辭之下,這種委任對他來說簡直像是在高看于他。

    吳郡四姓即將遭到的全面打擊,又讓揚州勢必不會是世家繁盛的地界,對臧霸來說也是個合適于生存的空間門。

    在加入了樂平書院學子的演兵試煉后,臧霸的部從也可以被小范圍動兵的調派陸續瓦解,起碼不會引發聚斂兵卒過多的動亂。

    簡直沒有比揚州更合適于他的地方了。

    同樣身在此地的魯肅不由合掌一拍,“此法甚妙。”

    自打魯肅轉投以來,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在龐統口中令他開啟眼界的大司馬本人,而喬琰的這第一個安排便令他不由眼前一亮。

    “說到揚州便不免令人想到周公瑾此人,君侯對他又是如何考慮的?”賈詡隨即開口問道。

    周瑜此刻并未在列,但在這場謀士之間門的會議之前,喬琰已經單獨找周瑜談了一次。

    魯肅并不知道周瑜和喬琰之間門隔著個孫策之死,只當賈詡是在問喬琰,到底要如何安排周瑜這個作為誘餌立下大功的角色。

    按說這也不算是什么難事,可作為孫策在世之時的左膀右臂,周瑜若是繼續留在揚州且擔負重任,難免會成為下一任揚州牧的掣肘。

    所以必須得給他找個合適的去處。

    “這件事我已同公瑾說過了。”喬琰回道,“等徐州事畢后,我有意向天子奏請他為徐州刺史。”

    徐州刺史?

    這話一出,就算前有喬琰和孫策的例子,魯肅還是不由為之一驚。

    可他旋即便聽喬琰說道:“此番淮陰會戰,周公瑾于曠野之上與張翼德和劉玄德相持,一直堅持到四方人員到位,軍陣轉圜自有章法;昔年孫伯符于揚州征討,周公瑾為其籌謀支援,堪稱內政外務精通。徐州乃四戰之地,地勢平曠,若需有一人在此坐鎮調度,周公瑾為首選之人。”

    “在其任下調度的將領我也會另行安排,何況,不是還有你魯子敬嗎?”

    “我?”魯肅愕然地指了指自己。

    喬琰神情從容地回道:“你魯子敬看得清臧宣高的態度,難道看不清你自己的實力?徐州既下,你總該升遷才對,我看著主簿之位對你來說實在是有些屈就了,倒不如試一試徐州別駕的位置。”

    “周瑜雖自數年前便開始插手徐州南部之事,但若要論起對徐州的了解,還是需有徐州人士在側相助。還是說……你魯子敬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事?”

    魯肅拂袖起身,朝著喬琰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激將法這東西,君侯便不必用了,您既對我有此等信心,我自然敢接下這個位置!”

    “好!”喬琰應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她不會對魯肅說的是,徐州刺史這個特殊的位置交給周瑜,既是對周瑜的考驗也是對其他各州拋出的誘餌。

    可一個太過明顯的帶毒誘餌,在喬琰屢屢行事出人意表的情況下,反而最不容易讓人咬勾。

    而這種心理暗示,也恰恰是對徐州的一種保護。

    這樣一來,徐州這里真正剩下的大問題也就只剩下一件了。

    魯肅試探性地問道:“敢問……君侯對劉使君準備如何處理?”

    自建安元年六月里的徐州之變,到如今也已有三年多的時間門了。

    劉備在徐州境內的種種舉措,雖不能和喬琰在關中與其余各州所做的相提并論,但已算是難得的賢明之人所為。

    如果說讓魯肅遲疑于是否要投敵的原因刪減到只剩下一個,那便只有可能是劉備。

    他眼下被俘,權柄被剝奪,到底要面對一個何種后果?

    喬琰嘆了口氣,“從才干和人品的角度來說,我很欣賞他。徐州北部這幾年間門登記在冊的信息我都一一翻閱了過去,不難看出他是個做實事的人,最難得的是他早年間門的貧寒經歷讓他的眼睛還看得到下頭的民眾,和陳元龍配合,堪稱政令通達,但——”

    這一個“但”字一出,魯肅已敏銳得意識到,喬琰絕不可能對劉備從輕處理了。

    “他與張翼德情同手足,而張翼德已于此戰中身故,若我將劉玄德送交中央,令其憑借著資歷重新有升遷為一方大員的機會,參與此戰的將士士卒真能因為此人心性仁慈便毫無憂懼之心嗎?”

    “去歲我進取幽州,陳兵幽冀邊界,袁本初依然固守偽朝,自恃州郡在握。若不殺一謀逆之重臣,我以何震懾此人及其下屬?”

    “劉玄德若為庸才,縱其歸山無妨,可他若不是,又難以說降,我為何要留其性命以為后患?”

    這三問后,喬琰抬手止住了魯肅意圖開口的話茬,“你不必與我說什么你的想法能發生轉變,或許劉玄德也能。他若真有投效長安朝廷之心,早該看在他恩師盧公的面子上投誠而來,絕不必等到此刻!”

    “傳訊州郡,三日后,殺叛賊亂黨于郯縣州府之前,以儆效尤!”

    ——————

    “你就沒阻止一二?”王朗聽著魯肅轉述了喬琰所說的三個理由,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幾句乍聽有理,再一聽總有哪里不太對。

    但不管這理由是否站得住腳,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讓喬琰絕不能在此時殺劉備。

    劉備有徐州的民心!

    準確的說,徐州北部的民心!

    正如喬琰在跟魯肅說起對劉備的那兩句夸贊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劉備雖為州牧,卻并不像是尋常的上位者一般將眼睛長在頭頂上。

    三年多的時間門足夠一個人在此地培養出根基,尤其是對劉備這等腳踏實地的人物來說。

    淮河戰線的屢屢對峙,并不影響劉備和陳登依然妥帖地處理著徐州的民生事務,讓他成為繼陶謙之后為徐州北部民眾所認可的徐州牧。

    他是不是叛賊,對這些百姓來說根本不重要。

    若忽然被告知要將劉備處死,無疑會激起民憤的!

    這對于剛奪取了徐州的她來說沒有半點好處。

    “我是這么說的……但是君侯說她自有想法。”

    自有想法?

    王朗一拍大腿,有想法也別在這種關鍵時候啊。

    就算現在徐州易主的戰報還沒送達鄴城朝廷,也難保不會被人尋到可乘之機打上門來。

    要么就趁著交戰之際直接殺人了事,要么就直接將人扣押送走,無論是哪一種,都好過她這番以示懲戒的奪命。

    王朗的擔心是對的,幾乎是在欲殺劉備的決斷下達于東海郡各縣的第二日,郯縣的周遭就已聚攏了數千民眾。

    這些眾人口中紛雜的話語,在最后只匯聚出了一句話——

    劉使君不能死,他是個稱職的州牧啊!

    正因為這個緣故,即便明知找上這位徐州的新主或許會給他們惹來天大的麻煩,他們也依然選擇了聚攏來到此地。

    耳聞這些消息傳到她的面前,喬琰的眉頭都沒動一下,照舊和賈詡商討著徐州各地的駐兵安排,看得一旁的魯肅和龐統等人都暗贊了一聲她的心性。

    可這種冷處理的方式非但沒有讓這些為劉備請命的聲音消失,反而讓距離郯縣更遠地方的人也趕來了此地,順著這縣城的城墻將此地圍堵了個水泄不通,唯獨留下了一條供給行人和車馬通行的路。

    這些徐州民眾選擇了一個對他們來說最直觀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態度:若是人少的聲音還不足以被聽到,那就聲音更大一些!

    莫非這還不足以挽回劉使君的生命嗎?

    從這兩方朝廷對立的角度,劉使君確實站在了錯誤的一方,可他是從沒有對不起徐州的。

    那么為何不能將他救上一救呢?

    在這些請命之人的群情激昂中,他們并未注意到,一輛疾行的馬車便是在此時抵達了此地,朝著州府而去。

    而車剛一停穩,便有一衣著樸素的老者從車中跳了下來,直奔正好因民眾鬧事而從州府出門的喬琰奔去。

    那老者似乎是跑得急了,直接將一只鞋子給跑丟了出去。但他并未在此時停下腳步,而是繼續朝著自己的目標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這一路行來匆匆,在他面上的風塵仆仆之色混合著焦躁的表情,讓他顯得無比的狼狽可憐。

    他一把抓住了喬琰的手,連粗氣都來不及喘,便已用另一只袖子半掩著面容,出聲嚎道:“燁舒,手下留情啊!元嘆與那揚州之變有何關聯,你且罰他便是,可切莫傷他性命!”

    能對喬琰稱呼“燁舒”的,在方今這世上本沒有幾個,眼前之人不是蔡邕又是誰。

    但在這一刻,喬琰做的并不是攙扶起這位“嚎哭”的長者,做出什么安慰的舉動,而是將手緩緩地抽了出來,隨即往后退了一步。

    在那張素來運籌帷幄,只讓人覺得遠比她年紀冷靜成熟的面容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種傷痛悲憤之色。

    她靜靜地看著蔡邕許久,方才用一種沉重至極的語氣開口問道:“蔡公,連您也要在此時逼我嗎?”

    348. 348(一更) 兩種待遇

    喬琰這話一出,蔡邕當場就懵了。

    什么叫做“也要逼她”?

    這好像跟典韋在送信過去時候所說的情況不太一樣?

    蔡邕在收到來信的時候根本沒想太多。

    揚州有變,吳郡四姓中有人在孫策之死上做出了推手,既然和顧雍這個弟子沒有關聯,他來救上一救實在是分屬應當。

    他還專門拿著信找了身在樂平書院的鄭玄和盧植相詢,兩人一致認定,典韋在信中寫到的需要他扮慘一些來表演是有必要的,如此一來喬琰便可以順著他這一求情舉動中給出的臺階往下走,進而將顧雍給放出來。

    或許被放出來的還并不只是顧雍,吳郡四姓隨著朱榮之死和此番的牢獄之災警告,若再加上隨后的小懲大誡,在眼下的情況里便已夠了,若將其干脆利落地連根拔起,反而會導致揚州局勢動亂,不利于喬琰隨后派遣人坐鎮。

    蔡邕一想,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

    想想喬琰給他還有他那兩個女兒所提供的容身之所,想想這個對他而言再安逸不過的治學環境,想想顧雍到底是當年他給出過“元嘆”之名的弟子,再想想他在喬琰面前做出的丟臉舉動反正也不是那么一件兩件的了——

    現在又能千里救徒弟性命,又能對喬琰有所裨益,他何樂而不為呢?

    走個過程就走個過場,大家的面子都好看。

    雖然典韋話中說是希望蔡邕來勸,但盧植也說了,喬琰能坐到今日這個大司馬的位置上,對于一些利益糾葛和私人交情的問題是看得很明白的,并不需要他有多少口才,便足夠達成這個勸說的目的。

    何況,他得想想,典韋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會有這么明確的意識讓蔡邕來救人?

    這必然是喬琰已經在無形中展現出了幾分自己的態度。

    所以蔡邕大可不必擔心自己會落到一個下不來臺的份上。

    故而就算在他抵達揚州后又因喬琰身在徐州,被人轉道送了過來,蔡邕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的。

    他一心盤算著等到見到了喬琰后該當拿出何種表現,在入城的時候是聽到了那么點吵鬧的動靜,卻心無旁騖地將其忽略了過去。

    而后便是喬琰和隨同她走出州府的人一并看到的這一幕了。

    蔡邕著實是表現出了一派急于將徒弟給撈出來的狀態,甚至不顧形象地將鞋子都給跑丟了,還幾乎掩面而泣,只或許是為了保存自己的顏面這才并未失態到這個地步,都來不及和喬琰寒暄兩句,就已經單刀直入地切入了自己的主題。

    他想要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只不過對于并不知情的人來說,正如喬琰所表現出的那樣,蔡邕出現得著實太不是時候了。

    城外正包圍著那些前來為劉備求情之人,甚至在這郯縣之內也不乏有人試圖將這求情的訊號傳遞到州府來,不過礙于喬琰是統兵奪取的此地,這些人和她之間還有著一段距離。

    偏偏在此時蔡邕這位對喬琰來說得算是長輩的人來了此地,所為的目的還是求情,又給這威逼加上了一道。

    這多令人難辦。

    眼見蔡邕呆愣在原地,喬琰面露激憤之色的一幕,眾人也覺得實屬尋常。

    唯一在狀況之外的也就只有一個蔡邕。

    他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問題,現在他應該做什么來著?

    眼下身在這徐州郯縣的地界上,并沒有一個盧植或者鄭玄來給他解惑,為什么在他說出了這句求情之言后,喬琰做出的回應并不是將他攙扶起來,解釋自己在將顧雍連帶著吳郡四姓之中的無辜存在一并下獄的身不由己,順著長輩給出的梯子往下走,而后將人給放出來,卻竟然是做出了這等反應。

    但他并不知道,對于蔡邕恰到好處的趕到,喬琰是驚喜得很的。

    這也正是要讓他派上用場的時候!

    不過,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只需要他堅持住自己的立場——

    為顧雍求情!

    從外人的角度看來,喬琰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對蔡邕這般說話有些不妥,她稍平復了幾分情緒,又開口問道:“蔡公真要在此時為顧元嘆求情?”

    蔡邕覺得自己該當是明白喬琰的意思了。

    這是要來個三請三辭的拉鋸戲碼啊,才好讓人相信她要釋放顧雍是經過了一番掙扎的。

    蔡邕完全不知道自己將眼下的情形猜錯了十之八/九,當即回道:“元嘆長于文辭音律,又在擔任郡縣小官期間恪盡職守,料來同那孫伯符之死無有關聯,倒是能為燁舒在揚州地界上協理政事做一番貢獻,饒他一命也無妨吧?”

    “饒他一命,饒他一命……”喬琰冷聲將這四個字反復在口中念誦了兩邊,在蔡邕又一次沒料到她下一步舉動的時候將人帶著往外走去。

    在途徑那只被蔡邕跑丟的鞋子面前,還不忘讓他先將鞋子給穿上,這才帶著他一路往南行到了這郯縣的城頭。

    城頭上出現了人,還從氣勢上看可能是主事者的存在,讓這些身在此地為劉備請命的民眾都暫時安靜了下來。

    也或許讓他們安靜下來的,并不只是因為有人來了,也因為這兩人此刻出現的表現著實有些怪異。

    但他們的安靜,并不意味著本不知周遭民眾所為的蔡邕無法看出他們的訴求。

    置身在此地,還是被喬琰給拖過來的,又將此地密密麻麻的人看在眼中,就算是個傻子也該覺得眼下的氣氛不太對勁了。

    蔡邕一打眼便看到,在這二丈高的城墻之下,在距離他不算太遠的位置,正有一張以布帛寫成的橫幅,所書正是“為劉使君請命”六個字。

    那或許是他們之中為數不多的識字之人所為,又或許是有依然聽從于劉備命令的官員在其中做出了一手推動,但無論是何種緣故引發了這一幕,蔡邕看到了一張張面帶殷切期許的面容,簡直像極了太學生為了達成勸誡的目的而發起的請命。

    他也陡然意識到了,為何喬琰會說出那個“又”字。

    這么一看,他好像確實來得不是時候。

    喬琰已松開了拉拽住他的手,面上帶著幾分憤慨之色問道:“他們說劉玄德為一方州牧,政績清明,德行堪為表彰,不當殺之,蔡公說顧元嘆才學具備,為官務實,也不當殺之。好!那么我也想問幾句。”

    “自中平六年孝靈皇帝駕崩后,先有董卓亂權后有天下二分,這漢室便合該權柄不再,尊榮不再,天下州郡只知有長官不知天子何人,州郡之間隨時有相互攻訐侵吞之可能嗎?”

    蔡邕回道:“……當,當然不是,如能天下一統,四海清平,民眾各有其家,不必因征兵之禍擔驚受怕,自然才是正道。”

    喬琰道:“便如蔡公所言,這天下合該只能有一處朝廷。可彼時孝靈皇帝過世,以皇子協為繼承人,皇子協尚在人間,董卓也非不可鏟除之人,鄴城朝廷便急不可待而建,其又無坐鎮中央之能,匆匆遷都,以至于令天下人均知——若天子有禍,臣子不當救援,而合該另立新主;若都城危亡,臣子可不必固守,遷出無妨。雖不似董卓倒行逆施,卻仍為亂臣賊子無疑,是否如此?”

    蔡邕眨了眨眼睛,試圖從喬琰這里聽到一點別的暗示,但在對方似乎當真是在質問的目光中,他除了說出一個“是”字來也沒有別的答復可回。

    但喬琰這話問出,何止是蔡邕,就連聽到此話之人也覺得好像合該回以一個“是”字。

    這么一看,長安朝廷何止是在地盤多寡上強于鄴城朝廷?

    在這些原本還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現在看來,在正統性上也更強得多。

    若非劉協失蹤,喬琰不必請有仁德之名的劉虞入主長安,這和袁紹袁術彼時擁立劉辯即位的情況大不相同。

    她所問出的問題也實在有著發人深思之意。

    鄴城朝廷的存在是否意味著,天子有難,臣子可不救,國都有難,臣子可隨意遷都?

    這都與都城、宗廟、社稷、天子的存在意義有悖。

    “劉玄德先領蕩寇將軍之名進攻豫州沛國,后領徐州牧之名,于陶恭祖死后接掌徐州北部,遙尊鄴城天子為帝,他非亂臣賊子嗎?”

    “揚州牧孫伯符,其先父為圖救駕之事意外亡故,其領揚州牧期間始終以長安天子為帝,歷年歲貢無有缺漏,能渡海遠擊遼東也仰賴于他送來的揚州船工,然天下歸于一統的大業未成,他便因吳郡四姓意圖獨尊于江東之念遭到謀害,此四姓者,非亂臣賊子嗎?”

    “我殺賊救漢,你等緣何攔我!”

    喬琰這字字句句鏗鏘,雖有這四五米高的城墻間距,依然被最接近于城下的民眾和緊隨她而來的魯肅王朗等人聽了個明白。

    若按照她先前評判的邏輯,既然鄴城朝廷立足不正,那劉備確是叛黨無疑,殺害了孫策的吳郡四姓同樣是叛黨。

    而她的下一句更是為她的這番行動打上了一個再正義不過的名號。

    “董卓小錢問世于長安,令人知曉貿易秩序也可被隨意破壞,四年間我等殫精極慮、維護市價,這才徹底斷絕其影響。”

    “天下二分,帝王可隨意廢立、遷都而走的影響,卻必當等到天下一統之日方能恢復,若不殺人為誡,如何能令此風尚獨絕!”

    “劉玄德是英雄,是好官,但他看錯了君主、站錯了位置,令天下隨時有災變復興之可能,我便容不下他!”

    不知是何處傳來了一句小聲的問詢:“可劉使君乃是漢室宗親,可否問詢天子他當不當殺呢?”

    喬琰說得是挺有道理,但是他們也有自己的辦法。

    若是能讓劉虞來決斷的話,說不定劉備的命就能保住了。

    然而他們聽到的只是喬琰冷笑了一聲:“漢室宗親?泱泱炎漢四百年,漢室宗親不計其數,光只是那中山靖王便留下了百余子嗣,散布于各地,若人人都因身為漢室宗親便需由陛下裁斷生死,這社稷興衰,政令法典之事又由誰人來定奪?”

    “先益州牧劉君郎之子劉璋,意圖割據蜀中稱王,趁其父病重之時興發動亂,枉顧父子禮法,君臣綱常,我殺之便是,不必等到天子裁決。”

    “倘漢室宗親都如陛下昔日為幽州牧之時那般,恪行操守,節儉自律,開啟互市,鎮守邊陲,雖動亂之年幽州谷價也不過三十一石,我便是將漢室宗親都個個供奉著又有何妨?然人有私心貪欲,有不尊章程,有犯上作亂,樁樁件件合該由律法定奪,而非其漢室宗親之身份!”

    “敢問諸位,是否理該如此?”

    底下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雖有人覺得喬琰此話像是在將大漢宗室的臉面往下踩,可這宗室子弟犯法也按法典行事,與庶民同罪的言論,對于他們來說,卻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按照這樣說來,劉備好像也……

    等等!

    喬琰語氣之中的種種,分明都對昔年還在擔任幽州牧位置的劉虞推崇備至,可若如此算的話,劉備在徐州的表現其實也并不差!

    既然漢室宗親的身份在她這里不是個求情的由頭,那他們可以拿政績來說話!

    劉備是有話可說的!

    當即有腦子靈活的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仰頭朝著喬琰看來,問道:“敢問大司馬,倘若有人雖不能令糧價平抑在三十錢,卻能一家一戶四方走訪,令笮融所傳佛經陋法徹底杜絕于州郡之內,而后令民眾有田可耕,遵循天時,耕作以圖收成,能否稱之為仁?”

    “倘若有人走訪鄉里,敦促水渠開鑿營建之事,以圖徐州民眾有水可飲,能否稱之為恪盡職守?”

    他這一開頭立刻便有人接了上去。

    “去歲有下邳郡縣吏不滿使君治理,竟意圖派遣刺客將其刺殺,卻因親見使君裁斷冤案訴訟,倒戈后將實情告知,此為德行高尚之輩表現啊。”

    “笮融偷盜三郡糧食為己用,在徐州南部大興佛會,卻令下邳和彭城二郡無糧,若非使君走訪郡縣大戶,以州郡稅收為抵,先行借貸之舉,換到了一批糧食,我等之中有不少人早活不到如今了!”

    “還有……”

    一個個聲音爭相響起,最后被一個更加出挑的聲音蓋了過去,“大司馬,可否親自看看,這徐州北部在劉使君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種面貌呢?”

    “縱然他實有過錯,也當功過相抵了!”

    喬琰立足于城頭,看著這一張張將求情說辭說得言真意切的面容,開口道:“將陳元龍從牢中提出來。”

    “久聞其乃是湖海之士,文膽武志,不屑于說假話,又為徐州典農校尉數年,深知徐州各處田畝收成,所以——我要他來說。”

    陳登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一個處境下被釋放出來。

    被龐統這個小輩算計了一手后被囚,對于陳登來說其實也不算是個難以接受之事,他只是無法理解,為何喬琰能選擇此時,發動出這樣的一出仿佛人人相助的徐州攻伐之戰。

    正因為這種困惑,當他和父親相繼被囚,甚至被關押進了郯縣的囚牢之時,陳登只是閉目沉思著思忖此番戰況之中的種種,意圖復盤這整場敗仗。

    他并未對自己即將面對何種災劫而憂心,卻還不免有些擔心劉備的處境。

    他有時候覺得喬琰的行事像是仁善之人,有時候又覺得她的對手相繼離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征兆——

    一種劉備很可能會亡命于她之手的征兆。

    可陳登怎么也沒想到,喬琰會將劉備的生死交托在他的手上。

    他看了看身后依然綴著的請命民眾,又看了看已停放在他面前的車駕,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便聽得喬琰說道:

    “我聽聞昔年有襄陽名士來見你陳元龍,卻見您毫無對待客人的禮節,徑直上床高臥,令客人坐在下頭,自此有人說您有驕狂之氣,不知今日元龍要如何為我這個客人介紹徐州?”

    陳登回道:“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令客下床而坐非我有輕看他人之心,實是我欲其有憂國憂民之念,他只有求田問舍之心,既言無可采,自然為我所諱。眼下君侯卻是要同我問詢劉使君之政績,我便是與您說上三天也無妨,為何要有驕狂之態。”

    喬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笑道:“好啊,素聞下邳陳元龍養耆育孤,視民如傷,讓我聽聽你有何可說!”

    陳登毫不避諱這個才從囚牢中出來便登上敵方車駕的舉動,拂袖而上,“請車駕慢行,令后方百姓跟從,我等便以這郯縣周遭言說一二。”

    “郯縣之東為徐州州府軍屯所在,然此地軍屯與君侯在關中的軍屯不同,并非正規兵卒所有,實為我等兼并海賊薛州之部從所得。然期年一滿,賊已成兵,再無為禍于民之舉。此為沿海民眾之福祉。”

    車駕緩緩行駛過這片還未開始春耕的土地,在田地間已能看見幾位耕夫正在松土,遠遠看去其膚色確實是要比尋常的農人看起來更接近于古銅色,體格上也的確更像是水手。

    喬琰緩緩收回了目光,回道:“下一處吧。”

    陳登道:“郯縣之北有繒山,山中有民戶分布,使君曾念山中民眾田耕不易,水渠不至,親自走訪于此,因民眾不愿出山,便只在山中必經之路上多為他們修建了一座橋梁,此橋可見使君待民之誠。”

    這座橋正在兩側山崖之間,喬琰并未親至,但當她回頭看向后方民眾的時候,便見有人焦急點頭以證其事實。

    車駕未停,又聽得陳登說道:“郯縣之西有沂水支流經行,土地平曠,適宜耕作,可惜早為郯縣大戶所占據,使君親往游說,與之對談數日,這才將其拿回,隨后將其分給了縣中陣亡士卒親屬。”

    “而那郯縣之南……”

    “你不必說了。”喬琰忽然開口打斷了陳登的話,也隨即號令車駕停了下來。

    讓眾人都未曾料到的是,這位而今主宰徐州生死的大司馬下車后,并不是打斷他們意圖救援劉備的舉動,而是先朝著陳登拱手行了一禮,又朝著這些始終尾隨在車駕之后的民眾行了一禮。

    “若非劉使君誠然明審賞罰,威信宣布,愛民如子,今日沒有這字字句句間的功勞,只以其支持鄴城朝廷一事便欲將其處死,實為我之失職。”

    “然其若仍留徐州,難免因其曾聽從鄴城朝廷號令引發動亂,我會將其帶回關中,交由陛下發落,并表奏天子,看在其有功于民的份上從輕發落。劉玄德既為宗室子弟,便是秉承宗廟祭祀之禮,料來也算合乎情理,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一陣長久的沉默后,不知道是誰人在人群中忽然發出了一句呼喊——

    “大司馬英明!”

    這樣的一句話喊出,旋即引發了一聲聲的響應。

    這怎么不是英明呢?

    雖是她意圖將劉備處死以儆效尤,但也同樣是她聽著他們的據實已告,決定將劉備給釋放。

    只不過是押解到長安暫時留觀而已,甚至還能得到個官職,已比原本的結局好上不知多少了。

    那關中需要劉虞這等愛民如子的天子,大約也需要劉備這樣的好官。

    固然有些可惜他無法待在徐州這地界上了,總還是有了個合適的去處。

    他們這番請命的目的達成,也能安心了。

    不過——

    劉備的事情是解決了,其他的事情可還沒解決呢!

    蔡邕看著眼前一片歡騰的景象,自覺應當是個合適的說話時候了,又挪到了喬琰的身邊,開口問道:“燁……大司馬啊,既然玄德之命可保,還能回長安去做個閑官,那元嘆那事?”

    可幾乎是一瞬之間,隨著喬琰臉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周遭也重新歸于一片安靜。

    喬琰抿了抿唇,“蔡公啊……這實不是我不想幫您。”

    眾人見這稍顯冷淡遲疑的語氣便知道,這個對徐州民眾來說陌生的揚州吳郡四姓,大概是遠不如劉備品行的,也沒有這樣多可以用來說服她改變決定的理由。

    果然他們隨即便聽到喬琰說道:“您可知道,光是在我啟程北上徐州督轄戰況之前,查抄出的四姓非法營收便已達萬金以上,侵占良田耕地不計其數,藏匿隱戶逾四千人,顧元嘆或許對此毫不知情,可他行至沿江港口留神我于何處登岸,分明是知道——一旦我劍指吳郡,他們到底會面臨何種后果!”

    “就算不管孫伯符之死,又有蔡公求情,他們也勢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要周圍的百姓看來,這還活什么罪啊,直接殺了便算了。

    可他們眼看著喬琰看向蔡邕的眼神,便知道這位求情之人分量不小。

    “蔡公親自來說,不惜披發赤跣,我總得給您一個面子。”

    喬琰深嘆了口氣,很是一副經過了心中掙扎糾結,這才說道:“我可以不殺他們,但會奏請天子,揚州之東有海島名為夷洲,上有高山族居住,然無有高屋樓閣,美食珍饈,令吳郡四姓居處其上,開島田耕作,如能自此一改陋習,重現士族之風,再行將其接回。”

    “凡島上所需書籍法典我都會令人送達,食物飲水武器藥品也絕不會有所缺漏。此外,蔡公既對顧元嘆稱許有加——”

    “那便令其為夷洲太守,看管族人,敦促他們早日改過向善!”

    349. 349(二更+55w營養液加更) 徐……

    夷……夷洲太守?

    蔡邕雖然沒有親自去過夷洲,或者說對于漢朝而言,從來就沒有哪一支船隊是通過海航正式抵達夷洲境內的,但因顧雍是他的弟子,時常會在給他的來信中提到些南方的奇聞異事。

    揚州的丹陽郡在光武中興之后的后漢,經常作為流放的邊境地界。

    這種流放或多或少和西面和北面面臨的種種動亂有關,畢竟因這些麻煩,涼州并州幽州這些地方不再適合于一直作為充邊流放之地,反倒是南面的揚州丹陽和交州日南,原本就已經夠偏僻了,又還沒動亂到不可遏制的地方,正可以作為懲處之地。

    但丹陽郡也至多就是山越橫行而已,隨著和尋常居住于郡縣之中的漢人往來增多,無論是吃住習性、耕作方式和使用工具上,都完全是和中原人一樣的風俗。

    可夷洲不同。

    按照吳人在海航中遭遇風暴漂流到夷洲地界后的經歷所說,島上所用的絕大部分器具還是石制、木制或者是用獸類骨骼制作的,與生活在數千年前的狀態沒有太大的區別。

    將原本在揚州地界上養尊處優的吳郡四姓子弟送到夷洲這樣的環境之中去,還要讓顧雍在那里擔任太守,讓他們從此改過向善?

    蔡邕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道,可能已經在地下的涼州漢陽四姓之人都要覺得,他們這個痛快一刀的待遇已經算不錯的了。

    “蔡公莫非是覺得這個決斷不妥?”喬琰擰了擰眉頭問道。

    蔡邕朝著周遭一轉,便知道這些不明就里的人顯然是覺得,在吳郡四姓已經做出了這些蠢事后,他還能成功將人求情保命下來,已是實屬難得之事,絕不該再做出什么不切實際的奢望。

    他連忙回道:“不,我只是意外,君侯居然還愿意讓元嘆做個太守……”

    夷洲太守就夷洲太守吧,對外說出來還挺像益州太守的,總比直接被殺丟了性命要強上太多了。或許治理得當,也有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可惜……如此一來,吳郡四姓的尊榮便自此不復了。

    揚州這地方的世家勢力雖是以這四家最為出挑冒尖,但并不意味著只有這四家。

    喬琰并未對這四家行斬盡殺絕之道,他們便不會有真正直面困境的危機感,甚至說不定會覺得,頭頂的一個個大石被搬開,正是他們趁機從中搶奪利益的時候。

    等到吳郡四姓回返,只怕再怎么深厚的根基也已經被挖了個干凈了。

    最多也就是剩下已經在喬琰手底下的陸苑陸議,再加上一個還在就學的陸績而已。

    也罷!

    這些和他一個在樂平書院中做學問的人有什么關系,總歸是先有了讓喬琰發作的因,這才有了最后的結果!

    喬琰目送著下屬將蔡邕送下去休息,臉上露出了一閃而過的笑容。

    這出并未提前預演過的戲碼,因為劉備的去留問題又加入了新的參演人員和回應臺詞,但總算還是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完成了落幕。

    現在的徐州揚州地界,才是真的只剩下掃尾之事了。

    “大司馬既然并沒有殺劉使君之心,為何非要來上這樣的一出?”

    見為劉備請命的民眾已在陸續散去,陳登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些只因聽說喬琰要殺劉備這才匆匆趕來的百姓,或許并不能看出喬琰此舉中所用的花招,甚至覺得是因為他們將劉備在數年間于徐州積累起來的民望展現在了她的面前,這才讓劉備得以免除一死。

    可但凡是稍有幾分政治修養的人便不會看不出——

    從頭到尾,喬琰就沒有要殺劉備的想法!

    如果說此前因為陳登對喬琰這位敵方統帥有些刻板印象,還沒將她的這種態度給看出來,那么當她在陪同陳登乘車巡游郯縣四周,又在還沒繞行滿一周便匆匆打斷的時候,這種“敷衍”的順應民意,就已經足夠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前了。

    她只是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讓劉備得以保有性命被送往長安,絕不是她被劉備在徐州境內所做的種種所打動,這才有了一出想法上的轉變。

    喬琰朝著陳登看來,一點都不奇怪這種心思會被陳登看出,反正她要的也就是這個效果。

    她坦然回道:“你可以認為我這是在惜英雄。”

    劉備確實是個英雄人物,還是個在德行操守上遠比大多數人對自己要求更高的英雄人物。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徐州得到這樣多人的擁躉。

    “可以認為我是在借機收買徐州百姓的民心。”

    民眾的請愿,能讓對他們來說有恩的劉備從原本的謀逆等死變成被送往長安擔任閑職,其中的參與感和扭轉命運所帶來的成就感,讓他們對被納入長安朝廷的統治之下本會產生的抵觸,或多或少會有些削減。

    “可以認為,我是在為鄴城朝廷那邊提前展示出一個范本。”

    劉備一度做到州牧的位置上,還和喬琰正面交鋒,尚且可以因為民眾的請愿得到活命的機會,那么他們呢?

    顯然,幽州的公孫瓚這等被徹底剿滅的情況,還是跟他本人與劉虞之間的恩怨有關。

    “或者也可以認為,我是希望給長安這頭的大漢宗室勢力再增添一二助力。”

    她雖在口頭上說什么中山靖王之后不知凡幾,但劉備得算是漢室宗親這一點,是實打實的。

    這位徐州北部的徐州牧若是完成了從鄴城朝廷所屬到長安朝廷臣屬身份的轉變,對袁紹來說必定是一個重磅打擊。

    喬琰道:“你看,隨便一說便有這樣多的好處,而我所要做的不過是放過這等斬盡殺絕的想法,順著民眾鋪設的階梯走下來而已,為何不這么做呢?”

    陳登此刻的心緒稍有幾分復雜,也只能回了句:“能夠如大司馬這般思維縝密,收放得宜的人,實在是少見。”

    “那倒也未必。”喬琰認真地朝著他看來,“你陳元龍難道不能算一個嗎?在將你從囚牢中請出來的時候我對他們說,你是湖海之士,文膽武志之人,這話就像我對劉玄德的夸贊一般,并不是一句假話。”

    陳登道:“大司馬不必繞著彎子說話了,直言無妨。”

    喬琰笑了笑,“徐州之敗,敗在積淀不足,人手不足,更輸在了全盤統籌之謀劃,非輸在劉玄德和你陳元龍的德治教化。我喬琰也非心胸狹隘之人,不會因你曾力主劉玄德入主徐州,成為徐州牧,又作為他的左膀右臂替他守城應戰,便對你存有何等偏狹意見。”

    “而今天下動亂未平,偏生天公多不作美,似你這般的治世能臣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又何敢將你滯留在這囚牢之中作為反賊對待。”

    “不過——劉玄德在徐州可謂是一呼百應,足下又如何不是呢?我聽士元說,你在樓亭被擒之時,有夏丘民眾扶老攜幼,要與你一道前往徐州州府,還是被你給勸說回去的,要真讓你繼續留在徐州,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陳登聽到這里也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先前的一出表演,還讓他覺得喬琰是個習慣于讓自己絕不露出弱點和被人攻訐之處的存在,此刻的這番話,倒是有幾分過分坦白的利弊權衡了。

    他問道:“那么大司馬的意思是?”

    喬琰回道:“我原本是想表舉你為揚州別駕,請你將這在徐州境內治理一方的本事用在剛被平定下來的揚州上,可惜有個麻煩事,我所屬意的揚州刺史也是徐州人士,為防你二人同鄉敘舊,給我惹出點什么不必要的麻煩來,只能勞駕元龍換個位置了。”

    “不知,你可愿擔任河南尹的位置?”

    陳登眉頭一皺:“這不是……”

    喬琰打斷了陳登的話:“我當然知道這是司馬建公的位置,他也并未在任上做出什么不妥的舉動。可在方今時局之下,能力不足就是最大的問題!”

    “河南尹接鄰袁紹所據的河內郡與曹操的兗州,又承載著去歲引入洛陽的流民,倘若今年人口續增,光靠荀文若并不足以管控河南尹連帶周遭之地。”

    “我有意表舉司馬建公長子司馬伯達為揚州刺史麾下的簿曹從事,任期滿一年后接任揚州別駕之位,其次子司馬仲達也已于幽州任職,正在立功上升之際。家族迭代,長者讓位,養志自守,此為求全之道,無有不妥吧?”

    陳登將喬琰的這番安排在心中思忖了一番后回道:“若如大司馬所說,極為妥當。登愿從大司馬安排。”

    無論是從利益交換還是從勢力平衡的角度上來說,喬琰對人手的安排都堪稱精妙。

    一二月內的連番變故,令徐州和揚州盡數被歸并到了她的手中。

    便如同益州的情況一般,此二州內的州牧位置被廢除,只設立刺史和各郡太守,連帶著駐兵將領一道形成州中的統治勢力。

    徐州的情況已經明朗了。

    周瑜擔任徐州刺史的位置,作為他此番吸引到了全部火力并成功支撐到合圍陷阱完成之時的嘉獎。魯肅擔任徐州別駕的位置,以表彰他在大局已定前便棄暗投明,并成功說服瑯琊的臧霸前來投誠。

    原本由長安朝廷委任的張懿,按說在這番南北對峙之中也沒做出什么拖后腿的舉動,甚至在最開始能進行這沿淮河界限分割,還得多虧有他的存在才能讓這出對峙成立,不過就像喬琰和陳登所說的那樣,在方今這個局面下,沒有能力也是另一種罪過。

    徐州毗鄰青州和豫州,隨時可能重新變成爭鋒的戰場,比起張懿,當然還是由周瑜身在此地駐守,要更符合喬琰的訴求。

    此外留守于此地的武將,便暫時先是身在此地的馬超、張楊、嚴顏、張任等人了。

    在已經有周瑜、魯肅作為策劃進攻方案頭腦的情況下,武將能否獨當一面并不是很要緊的事情。

    而揚州這邊也已基本敲定了情況。

    由張昭出任揚州刺史,由司馬朗出任簿曹從事,往后候補揚州別駕的位置。

    因徐州這頭戍防壓力明顯要比揚州更大的緣故,喬琰意在令程普和韓當留守揚州,在將臧霸調任至丹陽郡平定山越之亂后,將黃蓋和蔣欽調度至瑯琊郡,防備北面的青州。

    孫策的舊部中如周泰等人,多有加官安頓之舉。

    以上的這些安排在她送往長安的奏報中均有明確的原因交代,以劉虞對她向來放心的情況,應當不會被拒絕。

    就算真有人要在其中折騰什么幺蛾子,身在長安朝廷中的程昱等人也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這樣一來,也就只剩下最后三件要緊事了。

    其一便是孫策孫堅家眷的安排。

    對孫策舊部的少有調度,是為了讓揚州局勢盡快完成平穩過度,但并不意味著她就要將孫氏子弟盡數留在揚州。

    吳夫人為孫堅生有三子一女,除卻已經身亡的孫策之外,剩下的孩子里年齡最大的孫權也還只有十三歲。

    喬琰要說服她將他們帶往樂平就讀,順便暫時定居于并州不算難事。

    正好前來給顧雍求情的蔡邕也已完成了屬于他的戲份,正要被喬琰著人送返回到樂平書院去,到時候還能湊一個同路。

    為顯示這番就學的安排并不只是針對孫氏家眷,將孫權等人扣押為人質,吳郡四姓子弟中年不滿八歲、不適合經歷海上風浪的孩童,孫權的伴讀朱然,凌操之子凌統等人,全被喬琰預備著打包送過去。

    其二便是對一些不適合于在徐、揚二州擔任高位官職,又在此番戰事中立下戰功的人做出安排。

    比如說賈詡。

    此番三線出戰,若無賈詡的居中統籌和消息傳達,進展絕沒有如此順利,可看看賈詡為何會身在此處,便發覺其中有些問題了……

    “原本令文和先生以樂平書院師長的身份蒞臨指導,得算是個掩護,現在看起來倒是個不大方便的情況了。”喬琰看著面前的賈詡開口說道。

    眼下孫策已死,無論賈詡是否和孫堅之死有著過分密切的關聯,他都已少了一份性命威脅。

    因此番立功洗刷了過往投敵的履歷得到升遷,在情理上來說也沒有任何的問題。

    何況,徐州揚州新定,無論是揚州刺史張昭還是徐州刺史周瑜,其實都還不是能被喬琰充分信任的存在,還需要有一個人留在這里作為監督,賈詡就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給他的位置低了,無法節制住周瑜和張昭,給他的位置高了,又容易招惹來非議。

    賈詡搖了搖頭,“倒也未必很難。”

    喬琰道:“文和先生既然已經有了想法,不如說來聽聽。”

    “……”賈詡遲疑了一瞬,但想到他若真是要當個閑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應當接受帶著諸葛亮等人前往徐州的任務,君侯的種種舉動已讓他從歸心到安心,便果斷地回道:“請君侯向朝廷上奏,舉薦我為——”

    “青州刺史。”

    喬琰訝然于這個答案了一瞬,又忽然拊掌一拍,“文和先生,論起老辣,果然還是得看您的。”

    青州刺史!

    青州根本還沒在他們的手中,何來青州刺史的官職?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賈詡是沒有實權在手的,這很符合暫時不給賈詡以高位的利益訴求。

    但一旦有奪取青州的戰略目標,賈詡隨時可以聯合徐州、揚州甚至是幽州發起聯合會戰,是有一定權柄在手的。

    以賈詡的眼力和本事,喬琰毫不懷疑,這個官職在他的手中還能玩出別的花樣來。

    這簡直是個為他量身定做的官職。

    “我會一力促成此事,絕不讓任何人影響到這個官職的落成。”連賈詡這種咸魚都難得在他們越發高漲的氣勢中被帶動了起來,喬琰這個做領頭人的又怎能令他失望。

    無論是賈詡曾經所做之事,還是他身為涼州人的身份,都絕不會是這個官職落成路上的障礙!

    “此外還有個人的官職,想請文和先生幫忙參謀一二。”喬琰頓了頓,開口道:“龐士元。”

    龐統在此戰之中的作用毋庸置疑,從沛國勸投、說降魯肅,到擒獲陳登,完成對徐州最后一路兵馬的圍剿,都表現得極其精彩。

    按說臥龍鳳雛并稱,既然諸葛亮現在擔任著幽州的治中從事的位置,龐統也該當對應一個徐州的治中從事才對。

    但徐州刺史是周瑜啊……

    歷史上的龐統也曾經是周瑜的下屬,現在把周瑜魯肅和龐統這三個家伙湊在一起,喬琰怎么看怎么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她這種糾結的表情在賈詡看來可不像是面對真正意義上難題的遲疑,而像是有幾分孩子氣的較勁。

    大概也就是徐、揚二州的戰局平定之時,才能讓她有思考這等奇奇怪怪事情的時間。

    賈詡道:“我不知道君侯此刻到底在存有何種顧慮,在其位謀其職這個道理,不需要君侯說,龐士元自己也是明白的,無論君侯給他做出了哪個位置的安排,他都會竭力去做好的。”

    在這片競爭出頭的大環境之下,龐統這種不服輸的性格會推動著他力爭上游的。

    喬琰接話道:“看來文和先生對他還是很看好的,那我便還是按照先前考慮的治中從事來舉薦了。”

    “君侯這話說得不太對,”賈詡回道,“應該說是您對士元看好,這才讓他隨同這批樂平書院的學子一道前來揚州,而非是我對他有什么另眼相待。非要說的話,我倒是還想問君侯一句,能得我另眼相待的那二位,您打算安排什么職務?”

    這也正是喬琰在思索之事,那便是喬嵐和喬亭的官職。

    張飛之死雖不是此戰的必然結果,但既然能達成,無疑是讓這兩姐妹在世人面前剛以自己姓名出場,便帶上了為父報仇的孝義之名。

    這就如同喬琰在黃巾之亂中為自己造勢的舉動一般,有了個絕佳的。

    喬嵐將關平拒于淮陰城外,又恰到好處地燒毀了劉備的渡河船只,喬亭在周瑜軍中也沉穩若定,阻攔關平外成功提醒了陳武的回軍,再加上二人對于周瑜的勸阻退兵,怎么算都是個大功勞!

    喬琰一向不吝于給自己人爭取福利,自然不能只是讓她們將名字寫在樂平喬氏的族譜上而已。

    不過,她們二人所學的東西,更偏向于速成的情報業務技術,若是現在讓她們去擔任什么郡縣長官之類的職務,對她們有害無利。

    喬琰思忖了一番,開口說道:“我有個想法,想請文和先生參謀一二。”

    見喬琰說得如此鄭重其事,賈詡也不由來了興趣,“君侯但說無妨。”

    “我想讓她二人回返長安后,在廷尉司尋一奏讞掾或者奏曹掾的官職。律令、刑獄、禮儀、度量均出廷尉司,其間消息往來尤多,正可令她二人從中研讀長進。”

    “她二人一者長于大局,二者長于謀劃,又在文和、文優先生的教導下,對細枝末節的分析有獨到之處,廷尉司中的訴訟斷獄案例里,也能令她們大有收獲。您看如何?”

    “君侯啊,”賈詡意味深長地一笑,“您可不只是要給她們選擇一個合適的進學環境啊。”

    這是要將桓靈二帝時期多由酷吏掌握的廷尉,捏在自己的手里!

    立法的權柄已經讓出去給制定五刑的那幾位了,執法的權柄的確還需要自己人。

    情報與刑律的結合,更不會是一場簡單的變革!

    可在當下會意識到這種悄無聲息改變的,或許只有知曉喬琰圖謀的幾人。

    對于絕大多數的人而言,喬琰沒有趁機為喬嵐喬亭索求更高的位置,其實是并不貪戀權勢的表現。

    但事實到底如何,卻要留待往后來看了。

    賈詡又如何會反對此事呢?

    能將這樣的內幕透露給他,已是絕對心腹的待遇了,他也勢必會將這個青州刺史的位置給做到最好。

    在這番交談后,喬琰便啟程折返了揚州,與她隨行之人還有周瑜。

    這一趟回去,一來是為孫策的葬禮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二來也是為了將吳郡四姓打包丟去夷洲。

    荊州的船只在喬琰看來還是不太能扛得住風浪,為了確保在這趟海運中不會出現什么船毀人亡的情況,她還專門讓一度前往遼東的船只回航走一趟,可算是為他們還能重回故土做了充分的準備。

    但大概對吳郡四姓的子弟來說,都即將被流放到跟蠻夷之地無異的夷洲去了,這種所謂的安全措施根本不能讓他們有任何的感動情緒,只會覺得他們簡直像是揚州地界上最大的笑話。

    就算是大有可能得到那個夷洲太守官職,作為其中領頭人的顧雍,也不會覺得這是喬琰對他的優待。

    可形式比人強這個道理他們不會不明白。

    他們有什么資格跟喬琰對抗呢?

    如果說,還有徐州那頭南北對峙的交戰拖住了喬琰的腳步,或許他們還可以在揚州這邊施壓,迫使她不得不將他們給釋放出來。

    可在她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引爆了徐州全面開戰,又以天羅地網將劉備擊敗后擒獲的情況下,他們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只要她能令人阻截住袁紹和曹操奪回徐州的攻勢,她便可以憑借著徐州這個屏障,在揚州地界上進行隨意的經營,就如同孫策之前所做的那樣。

    甚至因其已在涼州等地有了足夠的經驗,在抽絲剝繭對付各方勢力的掣肘上更為駕輕就熟。

    這個流放的消息隨同徐州大勝先于喬琰一步抵達了吳縣的監牢之中,一時之間此地便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但喬琰大概是不會顧忌于他們心情的,她此刻正在與周瑜一道登上跨越長江的船。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那場作為誘餌的陷阱中心力交瘁,也或許是因為接受孫策之死和接受某些立場對周瑜來說有過抉擇煎熬,比起當年喬琰在長安城中和他見面的那次,他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周瑜并未忽略掉喬琰對他的打量,他攏了攏被早春的冷風吹動的衣袖,回道:“大司馬請放心,徐州刺史絕不會是一個病秧子,等操持完伯符的喪事,我會盡快投入到徐州的政務中。”

    事實上若不是喬琰為了定周瑜的心,他連回返揚州這個舉動都不該有。

    此刻徐州之變的消息必定已經傳到了鄴城,以徐州這等難以嚴守之地,勢必會面對袁紹的進攻。

    不過眼下還有賈詡、龐統和魯肅等謀士,外加那一群武將身在徐州,暫時掀不起風浪,還是讓周瑜親自回揚州走一趟才是。

    對于喬琰的這份特許,周瑜心中有數。

    可當他望著被風吹動的江面之際,依然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喬琰敢如此放心地讓他回返揚州,去見一見孫策的其余部將以及為其操持葬禮的吳夫人,便已足夠說明,她或許在孫策之死中扮演了一個推手的作用,卻絕非是決定了這個結局的兇手。

    孫策將揚州交托給她,也是在深思熟慮之下做出的抉擇。

    無論是出于對廬江周氏前途的考慮,是對先主公遺愿的繼承,還是對時局的評判,他都應當順著這條給他劃定的徐州刺史之路走下去,不當還有任何一點猶豫的情緒。

    或許唯一遺憾的,便只剩下孫策未能善終了。

    可就像劉備也在這徐州交戰中痛失臂膀助力的張飛一般,這世上本沒有那么多可以兩全的事情。

    在這船只啟航南下渡江的時候,他又見喬琰扶欄而望,似有所指地說道:“公瑾,你看——”

    “百川總會歸入江海的。”

    350. 350(一更) 軍報抵鄴

    百川終有歸海之日……

    周瑜無法確定,喬琰所說的到底是天下重歸一統的趨勢已隨著她南征北討之間奠定的優勢,變成一種再不可阻擋的潮流,還是在說,孫策的過世也不過是這些自然規律中的一份子。

    但或許她也是在說,百川東流入海的滔滔向前,也是他此刻該當讓自己保持的狀態。

    人不能再多回頭去看了。

    揚州要想不再成為歷年間多被選作官員流放的地方,要想從根本上改變這等山越橫行的局面,要讓他廬江周氏的子弟踏足中央得以一展抱負,他便必須在這個沒有第二選擇的時候站在喬琰的這一方。

    主擇臣,臣亦擇主的雙向選擇,有些時候沒有那么簡單。

    無論背后還有多少未知的隱情,起碼現在他不能有疑慮了,否則只會給另外的敵人以可乘之機。

    而這個敵人,可能并不只是袁紹曹操而已。

    “我有個建議不知君侯是否愿意聽一聽。”周瑜忽然開口說道。

    見喬琰頷首示意,周瑜接著說道:“請君侯見一見虞翻虞仲翔。”

    渡江而過,便是揚州吳郡的丹徒。

    等快馬行路趕赴富春,已又過了一日。

    距離孫策下葬之日已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時間。

    周瑜去見孫策最后一面,喬琰也沒打算打擾這等手足之交陰陽相隔的敘舊,而是思忖起了周瑜所說的虞翻。

    虞翻此人的名字,曾經在陸苑的口中跟她說起過。

    當時的孫策剛得到喬琰所表奏的會稽太守位置,又由陸苑南下送交了喬琰給孫策的禮物,順便將陸氏的一部分子弟送至并州,陸苑提到過,吳會名士中有看到孫策潛力的并不太多,其中得算是鳳毛麟角的,便有這位虞翻。

    他的父親虞歆是當時的交州日南太守,不過在去歲的年末,這位日南太守病故,虞翻也辭官歸家替父親守孝去了。

    虞翻此人,若說毒舌直言,倒是可以和禰衡來打個擂臺,但這顯然不是他最大的本事。

    歷史上孫權曾經對他有一句評價,說他就算比不上伏羲,也應當比得過東方朔了,說的正是他在卜卦上的本事。

    不錯,他學《易》,還將在易經上做注的幾位前輩批駁了好一頓,說鄭玄和宋忠都各自立注,宋忠稍微遜色于鄭玄,但兩個人都還沒有入門,作品是不能給人看的。鄭玄和盧植等人的老師馬融這個人呢,可以和他一起學習易經,但是不能跟他作為同道中人。

    天下在易經上作注的人里,唯一一個能算是比其他人強的,也就是一個荀爽了,可惜他寫的有一句“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和原文之中的意思顛倒了,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又將贊美大衍四象的那一章列為卷首,就更是很可笑的解讀。不過這已經超過其他俗人了,不能要求太多。

    要不是這人還真有兩把刷子,沖著鄭玄還在她的樂平書院里教學,荀爽也葬在太行山中,喬琰就應該學習一下孫權,把虞翻這家伙丟去交州讓他清醒清醒。

    “我聽說你曾經和伯符說過一句話,說白龍魚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劉季害之,希望他留意此事,是否確有其事?”

    白龍魚服,困于豫且,說的是白龍下凡,化作了魚的樣子,被豫且射中了眼睛。

    白蛇自放,劉季害之,是說白帝之子變成白蛇,被漢高祖劉邦給斬了。

    這兩句話是在勸誡孫策不要總是輕出微行,帶著太少的儀仗部從,可能會像是白龍和白蛇一樣遭遇到不可預知的橫禍。

    可惜周瑜那等直白的勸阻,按照孫策這樣的脾氣都不會聽從,更何況是虞翻這種相對迂回的表述方式。

    站在喬琰面前的虞翻因為其父病故的原因,還身著孝服,不過也或許這孝服也可以算是為自己選定的主君所穿。

    揚州地界上的官員大多因為喬琰雷厲風行的舉動對她懷有幾分敬畏之心,就算不是畏,也因孫策對她的托孤之舉已將她視為新主,唯獨這位虞翻站定在那里,頗有一番凜然不可侵的姿態。

    聽喬琰這么問,他道:“說過如何,沒說過又如何?”

    喬琰回道:“公瑾說讓我來見一見你,我倒是想聽聽,你對我有何種建議。”

    虞翻看著喬琰似乎當真是在認真問詢的樣子,回道:“大司馬近兩年內不宜居處長安,今日方起一卦,見兌下坎上,節,五爻變之臨,有身首異處之嫌。”

    喬琰面色未變,只問道:“那你宜居何處?”

    虞翻想了想回道:“長安富貴之地。”

    長安富貴之地是不是要比交州那等流放之所更適合于虞翻居住,暫時不得而論。

    但喬琰本以為因虞翻和孫策之間的交情,在見到對方的時候會見到的其實是一個刺頭,卻沒想到好像并非如此。

    不過無論是虞翻憑借著自己的眼力在這期間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周瑜在回返揚州前給虞翻的信中說了些什么,他此刻的態度對喬琰來說都不算是個壞消息。

    喬琰揮了揮手,“那你就去吧,只是——”

    “我其實不信讖緯之說,也不信天命。”

    不過,有些人會相信的,尤其是當他們還有了個助力的情況下。

    當然,此刻的長安還未收到那封由喬琰上表的揚州徐州官職安排,也自然還沒聽到虞翻的這出言論。

    先一步收到徐揚戰局消息的,還是袁紹。

    自從年初開始徐州消息的陸續送達,讓袁紹為了防止出現去年幽州突變的情況,干脆將辛評、郭圖、許攸、審配等人組建了個臨時會議團體,就住在他的住所隔壁。

    因還未來得及對辛毗做出調動,暫時讓他還是留在北面。

    這個會議團體早在徐州有異動之時就已對袁紹做出了建議,令他支援徐州,以防劉備和陳登等人難以戍守住地盤。

    可隨即而來的喬琰陳兵洛陽,幽州似也有異動的消息,讓袁紹不得不做出取舍,到底是先顧自己還是先顧劉備。

    隨后他又收到了喬琰對著曹操邀約會面于虎牢關的消息,在暫時被下屬打消了想法,確認曹操此舉的用意是在表現自己并不會和喬琰達成聯盟,而不是希望逼迫他將豫州牧位置也封賞出去后,袁紹才勉強送了一口氣。

    但這一出連環的變化,已讓袁紹再難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東南面那一片,只先留神于司隸校尉部和兗州、豫州交界地的變化。

    他甚至盤算起了要不要將許攸先借調給曹操,讓他在前往虎牢關下赴約之時再多帶上個人,又想著這等舉動難免讓曹操覺得自己是在對他生疑,最后還是將其壓制了下去。

    不過讓他這等緊繃情緒舒緩開來些的,顯然不是他在某一處的戰場上取得了什么突破性的長進,而是他那年少的三兒子袁尚在他的扶持之下正式走到了人前,帶著袁紹的默認參與到了政事的討論之中。

    可此時的袁尚其實還沒到及冠之年,也就是袁紹才覺得,自己并沒有在幾個兒子之中有所偏私。

    他的長子袁譚雖然被他過繼出去給嫡長兄袁基了,已經不能算是他的兒子,但嫡系的名頭還在這個長子的身上,現在又駐兵坐鎮在東萊郡,明擺著是在替他這個長期身在鄴城的父親行使青州刺史的職責。

    從身份和名位上,袁紹覺得自己給袁譚的已經極多了。

    次子袁熙,雖然曾經被長安朝廷忽悠了一通,但袁紹也沒對他做出任何的問責,甚至在他的夫人過世后,還給他提前預定了一門親事,定下的是河北甄氏之女,打算等到兩年后甄宓十五歲的時候再令二人完婚。

    無論是在信任還是子女婚事上,袁紹也覺得自己給袁熙的不少。

    這么一算,他只是將袁尚帶到了自己的下屬面前,又讓他也聽聽這些軍政要事,哪里能算是對其過于偏愛呢?

    袁紹一邊滿意地看著這個相貌極佳的兒子坐在堂上,覺得為自己增光添彩不少,一邊將手中下屬送來的劉備奏報展開,當即大喜。

    這封信還是劉備和陳珪等人截獲了揚州信使后,在對著周瑜展開圍捕行動的同時朝著袁紹送出的,希望他能在徐州無暇從戰局中脫身的時候,看看能否對喬琰在揚州的行動做出一番限制。

    這封信報原本早就應該送出去,誰知道因在半道上遇到了快馬發病,又正好在泰山郡境內,沒能盡快完成和兗州地界上的送信驛站交接,以至于當這封信送到鄴城的時候,其實已經比它該當送達的時間晚了兩日有余。

    可袁紹是不知道這些的,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在信中提到的孫策之死。

    孫策死了?

    這簡直是袁紹自打開年以來收到的第一份好消息!

    自從喬琰扶持著劉虞在長安登基到如今,袁紹沒有一天不在想著,為何不讓這位親自征討的大司馬干脆身殞于某一場戰役之中,到時候他便不必再面臨著這樣多的困擾。

    可偏偏誰都知道,喬琰的武力值比起頂尖的武將也不差多少,年歲也比他小了一半。

    除非出現什么意外,否則必定會是袁紹先死。

    但此刻這條孫策過世的消息,卻好像是讓他看到了一種原本只能算是奢望的可能性。

    各州州牧之中年齡最小的那一個,在親自征討祖郎的路上意外身死!

    而劉備和陳珪都判斷,這并非是敵方為了迷惑他們而做出的障眼法消息,也沒人會拿這等州牧身死的消息來開玩笑,可信度相當之高。

    那孫策能因為這等情況離世,喬琰為何不能?

    這些個年輕人個個仗著自己的本事高超,便行橫沖直撞之舉,還都與他袁紹站在了對立面,而今總算是到了讓他們吃到苦頭的時候。

    可還沒等袁紹得意多久,便已看到了劉備信中的后半段,說的是喬琰抵達揚州已完成了對祖郎的征討,又拿下了吳郡四姓,不日之內便有北上徐州之可能。

    倘若他們在對周瑜的圍剿中并未起到應有的效果,請袁紹務必盡快做出支援,以防當喬琰本人也親自參與到此戰后,徐州這邊會無法抵擋住這兩方合兵來擊的壓力。

    袁紹臉上的喜色直接凝固在了當場。

    “她是閻王嗎!”袁紹震怒間將手中的信報拍在了桌上,“她前腳剛到揚州,后腳孫策就死,還讓她順利地接手了揚州的勢力,順帶完成了對祖郎的剿滅任務。”

    但凡讓喬琰的人手晚一點抵達揚州,讓揚州內部因為孫策身死而發生動亂,最好是干脆變成一團散沙,他就有了從中拉攏人手的機會。

    目前身在徐州支援的周瑜也就必須回返揚州平亂,徐州地界上的僵持頃刻間就會被打破,甚至將徐州南部徹底給奪取回來。

    可喬琰來得太快,達成戰果也太有效率,以至于根本沒有給人留下任何一點插手的機會。

    就算是寫信的劉備希望袁紹能在空暇之余對揚州的情況做出干擾,原本也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還是更多地將希望寄托在自己算計周瑜上,畢竟要讓袁紹隔著這樣遠的距離對揚州做出什么影響,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非袁紹能隔著海從青州出發前往揚州,然后來上一出軍事攔阻。

    但姑且不說袁紹的人到底有沒有這個海航作戰的本事,就說這航船進軍的時間,對比喬琰歷來掃尾的效率,只怕也已來不及了。

    “也未必來不及,我聽聞孫伯符有個堂兄名為孫暠,向來有些桀驁氣性,也和孫伯符的關系不算太好,若是能夠將他表舉為揚州牧,或許還真能給喬燁舒制造些麻煩。”許攸在從袁紹手中將信給接了過來,看了看其上的內容后開口說道。

    “不過,就像主公所說,我們可能已經來不及對揚州造成什么影響了,喬燁舒不會隨意對著周瑜做出這樣的征調指令,極有可能是已經基本掌控了揚州局勢,確定孫氏舊人不會做出對她違逆舉動,這才送信給周瑜的。”

    “最好還是在支援徐州上做出些安排。”

    “若父親需要孩兒的話,兒愿為父親分憂。”身在席間的袁尚當即接話說道。

    許攸的眼神漂移了一瞬,但想到袁紹對袁尚這個兒子的喜愛,他極力控制著自己,并未說出什么“此事不適合三公子來做”這樣的話。

    他將目光朝著在座的另外幾人都看了眼,不出意外地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相似的神色。

    或許也就只有袁紹本人會覺得這是袁尚孝心可嘉的表現,而不是這個年輕人過于好高騖遠。

    不過袁紹還是有點數的,他自己都不是喬琰的對手,他那個未成年的兒子更不可能會是。

    袁紹夸贊了袁尚兩句后,便轉向了許攸問道:“子遠,你覺得倘若讓曹孟德自豫州出兵,有無可能在喬燁舒北上之前拿下徐州?”

    讓曹操出兵其實是個很危險的決定,尤其是在兗州豫州可能會面對司隸那一路兵馬入境的情況下。

    可危險歸危險,也未嘗不可一試。

    要知道喬琰和曹操之間還有那約見于虎牢關的邀約,倘若人人都覺得曹操是要前去赴約的,那么誰又會想到他會在此時進攻徐州。

    許攸心中一番思忖,當即回道:“有可能,不過明公必須在此時從河內郡發兵一路,再給西邊制造出些壓力,同時作為曹孟德的援軍,這才有可能令他放心發兵。”

    得到這個回應,袁紹臉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可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忽而有急報送達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明明急報的內容還沒呈現在他的眼前,袁紹已被數次打擊造成的下意識反應,讓他先站了起來,又走到了桌案之前,以防自己在激怒之下又將桌子給踹了。

    這來報的信使根本沒意識到袁紹的這等舉動背后還有這意思,想到他要匯報之事,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向袁紹的膽子,而是在疾步進入此地后當即伏地跪倒,用顫抖的聲線說道:

    “明公,徐州急報,劉玄德沿淮河戰線相繼落敗,張翼德身死,劉玄德、關云長、陳元龍等人均被擒獲,喬燁舒親征北上,于海上登岸,下令各郡,于三日后處決劉使君,只怕此時已只剩一日了。”

    袁紹臉色大變,“你說什么?”

    信使喃喃:“我說……徐州已落入了喬燁舒之手,徐州北部勢力全線潰敗。”

    袁紹:“……”

    袁紹聽到這里,只覺一陣天旋地選的眩暈感朝著自己涌來。

    “父親——”

    袁尚才頭一天參與到議事之中啊,哪里會想到,自己居然能見到這種場面。

    他眼睜睜地看著袁紹在這一條條消息轟炸面前,忽然一口氣沒接上往后摔倒,暈厥了過去。

    直到醫官迅速被調來此地,才讓他重新理順了那口氣悠悠轉醒。

    袁紹的手中還捏著那張前腳送來的揚州情況,又想到方才聽到的信使來報,只覺自己是不是出現了什么幻覺,比如說這封信是被人有意扣押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這才送到了他的手里,否則為何會出現這樣意想不到的突變。

    揚州被喬琰給拿下了——這反正本也不是袁紹的地盤,他可以當做與他無關。

    但徐州北部的徹底丟失,便是在他原本就不算豐厚的飯盆里又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塊肉。

    眼下他該當如何辦?

    總之這絕不是他束手待斃的時候。

    他握住了湊上來的袁尚的手,從齒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令……令曹孟德還朝,鄴城議事!”

    再不聯軍而擊,他就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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