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331(二更) 第二本書
“所以君侯預計將二號書刊選定為哪一本?”戲志才翻了翻喬琰遞交給他的文書,發覺其中都是各家送到并州來的書信。
印刷術所帶來的沖擊在喬琰的限制之下相當有限,也讓這些人一個個都覺得她好說話得很。
就像那熹平石經之上也只會留有詩經的魯詩本外加上兩家異字而已,所以各家經文典籍大約也是如此。
這些送來的信中無外乎是希望給自家博出個正統來。
在印刷術剛出現用于樂平月報的大規模印刷之時,這件事就被他們做過一次,只不過當他們親眼見到今年夏日印刷的急就篇所帶來的影響力后,在行將發行第二本之前,再來攀談一番關系。
有些說法委婉些的,說的也不是要排擠掉其他幾家的位置,而是說的“將這一本往前提提”。
“你覺得誰能配得上這個第二本呢?潁川荀氏,扶風馬氏?”喬琰搖了搖頭,“我不在關中,沒空跟他們過招拆招,也還有另外一個意思——”
“在這些對外傳遞出的信息里,主動權是由我們來定奪的。如今五州在手,我們也更沒有了非要受到他們束縛的必要。”
戲志才篤定回道:“那么君侯要印刷的就不是詩文了。”
喬琰起身走到了窗邊,朝著外頭的天色看去。
這一年之內的天旱幾乎沒有降雨落下,即便是有,也只是稀薄到將土地表層給沾濕而已,哪里能將其稱之為降雨,但在這旱晴的天幕間,竟讓人隱約感到風雨欲來之感。
她開口回道:“去把昭姬和庭芝尋來。”
蔡昭姬和伏壽此時都在洛陽,配合著洛陽的重建工作,在喬琰的調度之中暫時回返了并州,站在了她的面前。
雖已猜到喬琰在此時將她們調回絕不會是什么簡單的任務,可在喬琰將這份計劃和幾頁文稿遞交到她們手中的時候,兩人還是下意識地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君侯,您這是?”
“選擇哪家的文書作為這個二號都會有人提出異議的,除非我們所能發號施令的地盤已經又做出了一番擴張。”喬琰回道,“所以與其讓他們有這等余力去爭執有無此等資格,還不如干脆一點,選擇一個……更有意思的東西。”
伏壽怔怔地聽著喬琰這話,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她手中文稿上的字樣。
昔年她為了說服喬琰讓她參與到子午嶺以西的河流調研之中,曾經給喬琰提交過一個東西,被喬琰起名為《山河錄》,正是為了記載各州境內的山川河流風物,以讓人不必出門就可知天下事。
在這數年從并州到涼州,從涼州到關中,又從關中到司隸全境的治水通渠之中,伏壽早已不斷地將這份書籍完善到了相當厚實的地步,涵蓋了三州境內的絕大部分水道。
標注在其中的也不再只是在此地發生過或者是在鄉民傳聞之中的奇聞軼事,還有在這幾年間于這些地界上出現過的截流灌溉操作,另有并州剿匪、平涼州與進軍關中期間所發生在山川之間的種種戰事。
這讓這本山河錄若只是看這三州地界上的情況,已有幾分《水經注》的意思了,但若論其閱讀門檻又要比喬琰印象之中的《水經注》再低上幾分。
不過,即便這本記錄冊的每一次變更都被伏壽按照過往的習慣一般拿給喬琰觀摩,她也未曾想到,喬琰會將這本書選定為第二本印刷的存在!
“急就篇,令民眾可有機會識字識物,增長常識,山河錄,便是讓人知山川之廣,疆域之深。”
伏壽想了想問道:“可君侯不怕敵方知道我方境內與山川風物過多的信報,有了破境而入的可能嗎?”
喬琰抬了抬手,示意伏壽往后翻。
伏壽翻去了第一頁由喬琰所撰寫的綜述,便見其上記載著的赫然是其余各州的水文山川信息。
東漢時期其實是有一本名為《水經》的著作的,但其傳播并不算廣,還是伏壽在來到并州后才見到這本書籍,后世的酈道元書寫水經注正是在這本書的基礎上。
但此書只記載經水不記載滯留,全書一百三十七條河流也僅僅用八千多字便記敘完畢,可見其中缺漏信息之多。
而此刻這本出現在伏壽面前的書籍,居然會在對其他幾州的山川風物記載上沿襲了伏壽記載三州情況的大綱,只是在有些表述上先做了精簡,還需要再進行一番歸整罷了。
“我令人在這數年間經行各處,將這些缺漏信息做了匯總,此番勘校之中,你們將所有勢力交接邊界線處的信息都模糊處理,其余的該如何寫便如何寫。”
涼州、并州和司隸的水道山川被公布于外又有何妨,反正大家都是同樣的待遇,甚至在這樣的刊載之中,前頭的三州在水文治理上花費的工夫都被清楚地展現在了民眾的面前,正是一出對比!
他們或許看不懂在旁邊的配字中記載的民俗故事,卻一定看得懂通過粗細線條區分的新舊水道。
他們或許曾經不知道樂平侯是如何從一個樂平的地盤發展到今日的,但如今一定能從這個擴張的路線上看到一個個驚人的數字。
他們或許曾經不知天下有多大,可現在他們看得到一個信號——
若一個人沒有收復天下重歸一統的決心,沒有必要做出這等吃力不討好的舉動!
這確實是一本最合適于此時刊印的書籍!
非只是因為這是一本無論哪一方也不得罪的書,更因為其中記載著的,除了已有的現實之外,還有著她們一步步走來的痕跡!
“我將此書的重新編纂、校對和刊印的事項都交給你二人,在……在元月初一之前完成,如有需要人手自行調配,期間不得耽誤樂平書院的每月刊物和洛陽周遭河渠深井的打造,有問題嗎?”
前面的那句月報要求是對著昭姬說的,后面的那句河道是對著伏壽說的。
要在完成那些原本就不算簡單的工作之余,將這本信息量密集的書,或者說是圖冊給刊印出來,堪稱是一項嚴苛的重任。
可一想到這本僅次于識字書籍發行的書,屆時能在著作和校對的名字上寫上她們的名字,如同此前的急就篇一樣發行于各地,或許還能得到比之樂平月報更為珍視的對待,此后一直流傳下去,這種重任早不能算是什么重任,而分明是一種動力!
這兩人異口同聲地回道:“君侯放心,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那好,”喬琰看著這兩個已有棟梁之才風范的姑娘,又想到了在軍事上開始大展拳腳的姚嫦和呂令雎,目光中更多了幾分笑意,“發行這本書的所有阻力我都會替你們擔下去,我只要你們給我一本能堵住眾人之口的書籍。”
目送著她們離去籌備,戲志才這才插話道:“君侯先前打算跟我留個懸念,竟令我以為您是打算弄出一本樂平月報內精華內容的精裝本。我還想著,若真如此安排的話,其中的信息多而雜,大約不能讓那曹孟德后悔于沒能早一步達成交易。”
喬琰問道:“那么現在呢?”
戲志才笑了笑,并未做出明確的回答。
但或許他的答案,已經都藏在這個笑容之中了。
急就篇的識字至多就是些常識的普及,若是打包兩本帶上了那山河錄,便是徹頭徹尾的耀武揚威!
這本書的出現和批量印制就像是在昭告于她的敵人,她在對己方所擁有資源的開拓利用上,早已遠超了任何人的想象,此刻坦坦蕩蕩地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們若不能對此造成還擊,那么遲早還要面對民眾外流的局面。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戲志才在翻開初版的三州記錄中,在涼州部分記載著的高平城之戰。
鐘羌八千人被她梟首于高平的戰績,讓人不得不重新又一次回憶起一件事——
她對敵人可以留有余地,但也可以斬盡殺絕!
這已不是一本地理書冊,而分明是一本戰書!——
意識到這個信號的大概并不只是戲志才一人,在喬琰將印刷計劃和前半本書的內容送到長安后,原本還給喬琰寫信套近乎的各方在下一次送達并州那頭的信里已經只剩下簡單的問好了。
第三本印刷的書是什么姑且不論,在大司馬表露出這等鋒芒畢露之意的時候,他們大概還是不要去觸碰她的霉頭為好。
反正在這等鋒芒所指之中,遭殃的絕不是他們這些還有合作關系的人。
旱災所引發的限酒令制約,若按照早兩年間的想法,他們或許還會覺得這是對他們的勢力削減,在眼下卻好像更像是個保命符。
也或許是因為品味著這本新書中所傳遞出的信息,他們竟然未曾對于有幾條指令做出何種反應。
比如說,法正在十月里前往了益州,在益州刺史吳懿身邊擔任簿曹從事。
他將一面負責協調調配姚嫦等人和南蠻打交道的用度,同時對她提供謀略支援,另一面來說,簿曹從事這個位置,其實也就是當年喬琰擔任并州牧之時秦俞的位置,以益州這個天府之國的糧倉地位,這個位置也就是對吳懿的監視和管控。
當然,在吳懿暫時沒有和她翻臉想法的情況下,法正主要發揮出的作用還是前者。
另外一條便是,在天子和大司馬的準允之下,由袁耀前往南陽接掌南陽太守的位置。
按說有荊州牧的存在,南陽太守的位置是完全可以由對方來舉薦的,但由朝廷安排其實也說得過去,誰讓南陽距離司隸也不過是一步之遙,越過武關也就是了,為了確保關隘穩固,是該有些防備舉動的。
不過讓稍有留意于此事的人大感意外的是,劉表和袁耀之間可沒有什么交情可言,卻在這出南陽太守的交接上表現出了一番賓主盡歡的景象。
但其中各人的想法大概也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反正袁耀是挺樂呵的。
他手中有了喬琰給出的免死信件,暫時遠離了長安城里的某些蠢蛋,又因這南陽地界上的學術氛圍還頗有潁川傳遞過來的風尚,和荊州南部宗賊林立的景象大不相同,幾乎不需要他耗費多少心力,簡直是個再合適他不過的地方。
劉表……也挺欣慰就是了。
若是把那些狠角色派遣到他的地盤上,跟頭頂上架著一把刀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瞧著袁耀那個沒甚心眼的樣子,一時之間還覺得,大司馬雖然痛罵過袁術,在對待他那遺孤的時候卻還是很有幾分大度的。
他甚至難得睡了個安穩覺。
最后的一條敕令則是下達給揚州的。
豫章郡前太守黃祖因治地無方,為孫策討伐之事,在孫策先前呈遞的奏表中已有明言,但孫策才舉薦的豫章郡太守朱治喪命于山越之手,意味著此地還需要重新做出一番官職的調任。
即便是喬琰安排了喬嵐喬亭姐妹在揚州地界上推波助瀾,以達成揚州境內各方對孫策不滿的勢力聯手,都未曾想到會出現如此離奇的朝廷命官被殺之事。
不過,朱治之死,無疑是將孫策對待山越的理智給徹底驅出頭腦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對喬琰來說還得算是個好事。
于是她在寫給劉虞的奏表中提到,徐州對峙局面或許還需揚州方向做出支援,在這種情況下,揚州內部各郡的局面穩定相當重要。
與其用揚州世家出身之人,還不如更進一步增強孫策自己人的力量。
比如說,用孫策的舅舅吳景出任豫章郡太守。
這個位置若是由孫策自己來舉薦是絕不可能說出口的,由喬琰來說卻沒了那等“內舉避親”的麻煩。
吳景早在姐姐嫁給孫堅后不久就效力于孫堅麾下,同樣協掌兵權一并作戰,和死于黃射之手的朱治無論是在履歷還是在目前所表現出的能力上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個接任可以說是順理成章。
可揚州真正的不安定因素從來就不在和劉表貼鄰的豫章郡,而在丹陽郡和吳郡!
一個豫章郡太守位置中的示好又算得了什么!
這封詔書送抵揚州后會造成何種后果,對喬琰來說并不太要緊。
她已轉頭看起了從幽州那頭送來的信報。
但剛看了個開頭,她原本只當在看個報平安消息的想法就收了起來。
荀攸在信中寫道,前陣子那頭的軍營之中發生了一點“有趣”的事情。
呂布一度在軍營中搞出了個騷操作,便是讓士卒在衣服上縫出虎牙的圖樣,以表示他對于朝廷給出的這個委任格外滿意,對其中的美好祝愿更是打算牢記在心。
可惜因為荀攸的阻攔,那些分發下去的針線包又被收了回去。
不過大概是收得晚了些的緣故,還是有些剛招募入伍的士卒本著嚴格遵守將軍指令的想法,已經先一步地將這些虎牙圖樣都給縫上了。
雖然可能有的繡的像三角,有的繡得像蘿卜,總之這部分奇怪的東西在軍營中還怪醒目的。
但更醒目的可能是這些士卒的適應訓練速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受到了這虎牙標志的影響,他們在應對軍營上級給出的各項任務上表現都很出色,就連身體素質上也瞧著要比尋常士卒好些。
雖然不是所有,但就平均表現上來說確實如此。
這可把呂布給高興壞了,他甚至找上了荀攸,覺得他們大可不必在這針線上節省開支。
“這世上哪有這等玄乎的事情。”
喬琰看到這里,小聲嘀咕了一句。
當時的荀攸也是這樣想的。
若要達成這樣的效果也不難,不過是需要有人在針線剛下發下去的時候,有意地觀望每一支小隊中體格最為出色的人,而后先一步在他們的衣衫上繡上圖樣罷了。
可因其中也混雜著不少主動為之且訓練態度積極之人,根本無從判斷在其中動手腳的到底是誰。
以荀攸看來,這批涿郡新兵之中的探子恐怕不在少數。
呂布卻不曉得這其中的干系。
對他來說在此時要做的事,一是讓這些新兵聽從他這個老大的安排,二是在戍守于這幽冀邊境之時將袁紹的部將給攔截在南邊。
后者在還未正式交鋒的時候也無從體現,前者卻在他一度駐扎于白道川綏遠城后也算是有些經驗了,也就是和這些士卒表現出同甘共苦的態度,再展示展示自己的武力。
但讓呂布都沒想到的是,他的這番秀肌肉操作,只是效仿了一番喬琰當年在居庸關沒石飲羽的舉動,居然好像在短短的一兩日間就在這營地之中引發了一番個人崇拜的風潮。
甚至這股風潮不過在短短數日內,就有零星的聲音從軍營之中朝外擴散了出去,直接傳到了涿郡北部的地方。
涿郡眾人本就不知尚有張遼、麴演等人對公孫瓚做出的種種襲城之舉,只當那傳聞中的“虎牙大將軍”和“大將軍”也沒什么區別,又有著促成了公孫瓚之死的戰功,聽說就連有一任的鮮卑單于都是被他所殺的,那么當他坐鎮在涿郡,可不就像是個身在此地的保護神!
這可得好好宣傳上一二。
北地邊陲尚武的風氣在涿郡也是個常態,劉備少年時期就能在此地聚攬起一批隨同他往來的豪杰,換成呂布在此地還并有這許多傳聞,差不離也便是如此。
甚至當年給劉備出資招攬更多好手的中山大商張世平和蘇雙,都往這涿郡跑了一趟,對呂布來上了一出拜訪。
此等盛名反正是不會讓呂布坐不住的。
他這人天生喜好排場,也自覺自己展現出的武力值對得起這個名頭。
推動出此局面的辛毗有意避開了荀攸和田豐等人,對著呂布的舉動做出了一番觀望,更覺自己想要達成的目的應當是沒跑了。
這個目標既已選定,也已將輿論推動的區域擴散到了軍營之外,等過上幾日他就盡快想辦法退出去,以防身份暴露后無法離開。
然而讓辛毗和給喬琰寫下這封信的荀攸都沒想到的是,在這甚囂塵上的虎牙將軍威名中,司馬懿給呂布提出了一個建議——
對方或許是想要利用張遼比呂布年輕、位置卻比呂布更高這個事實,抬高呂布的身價以制造二人之間的矛盾。
既然如此,與其讓呂布收斂著點,讓對方知難而退,倒不如干脆順了對方的意思。
但……不是讓張遼將呂布給調度回漁陽郡,而是讓呂布趁勢進攻隔河對望的袁紹營地!
這出進攻計劃,絕不是喬琰在對冀州戰線這邊預設的節奏。
可在收到荀攸寫下的司馬懿建議后,喬琰當即做出了批復,并讓人星夜快馬飛報幽州。
令呂布趁著這股東風速過拒馬河,殺傷敵營后即刻回返!
332. 332(一更) 易水襲營
這出指令的調度本不該有這樣快!
辛毗不是隨意做出的夸耀呂布舉動。
在他本人也身處于軍營之時,實不難看出在這軍隊駐扎中的些許微妙之處。
當對新兵的訓練占據了這座營地絕大部分的時候,這其中的進攻性其實是遠遠弱于防守性的。
換句話說,喬琰這一方會在今年內進攻冀州的可能性非常低。
不過出自嚴謹的態度,辛毗并未將這個猜測告知于身在河間郡的高覽和沮授等人,只在替呂布宣傳的時候趁機將少數新兵情況混雜在了其中對外透露出去,由沮授做出第二次的判斷。
為呂布造勢這件事在辛毗看來,就算不能成功,至多也就是浪費了一點人力而已,讓他得到了涿郡大戶的青睞,已算是些對他而言的意外收獲,可按照呂布這等心性脾氣,背后潛藏著的麻煩顯然要比他的收獲多出太多。
然而他怎么會想到,從幽州將消息送歸并州所需要的時間遠比他想象得要短,只因那是信鴿哨站的傳輸,而喬琰批復的回返,在從太原郡快馬加鞭送來的急速運送下,也不過是三日的時間而已。
這封作戰指令不止讓司馬懿忽然握緊了拳頭心中激動,對呂布來說更是個放猛獸出籠的大好信號。
“你小子倒是有本事。”司馬懿剛將信紙重新交還給荀攸,一旁的呂布就朝著他的肩頭一拍。
“呂將軍,現在還不是你得意的時候,對面那可是沮公與,此人在冀州并州地界上從掃平黃巾余黨到平地各地動亂,幾乎都有插手,又在統兵作戰之余長于謀略,和你打過的鮮卑不是一個水準。”司馬懿無奈地嘆了口氣,生怕呂布還真被敵方的捧殺伎倆給得手了。
呂布搖頭回道:“你這就小看我了,我夸你是因為這攻入冀州的第一戰讓我來發起,可不是因為戰功業已到手。”
他抬了抬下巴,“我要是因為大意在這一戰上出了差池,一來對不起君侯給我的虎牙將軍號,二來還要讓令雎看個笑話。”
他還沒蠢到這個地步。
這些年間的耳濡目染,讓他在保持著這份真脾性之余,還是要權衡一二的。
司馬懿沒話說了。
雖說呂布懂得分析局勢這件事,聽起來有那么幾分不真實感,但總比他隨便頭鐵拎著武器就上要好得多。
唯獨的一個問題是……等等!你那虎牙將軍號明明就是朝廷敕封的,怎么就變成了大司馬給你的!
司馬懿剛想到這里,又因一旁的田豐開口,讓他不得不將注意力轉移了回來。
“沮公與等人屯兵于高陽,距離高陽最近的其實還是白洋淀湖澤地帶,這是出于對甘將軍的本事未知,又因遼東戰事渡海而過的戰績而做出的屯兵地抉擇。”
“既然君侯應允出兵的是呂將軍,借助這些在此地宣傳出的名聲打出一場氣勢之戰,那就直接走樊輿亭,繞行奇襲高陽為上。”
田豐頓了頓,又道:“我清楚沮公與的性子,對他這種人,在白洋淀做出什么佯裝進攻的信號混淆視聽,可能反而會引發他的警惕,倒不如干脆一點出擊。而此次既然是騎兵速攻以借東風,便不必考慮攻城的可能了,直接襲擊高陽以北的另一處軍營,得手即還便可。”
“此外,令新兵在后方夜跑,等呂將軍襲營回返與之中道會合,且看看其中有無神情異常之人。”
司馬懿朝著田豐看了一眼,雖已知曉了對方的身份,但在被叫破身份后完成立場的轉變,他依然堪稱一個快字,讓人不得不敬佩他這心理素質。
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既是要讓這涿郡募招來的新兵越發堅信,呂布實有殺敵于瞬息間的實力,也是要抓出其中的探子了。
但也對,一旦其中的探子將田豐身在此地甚至開始出謀劃策的消息匯報到鄴城,他的家人就有些危險了。
在已經決定了立場后,他與其被動地等著喬琰為他出手救人,還不如自己先占據一個有利的地位!
見荀攸也批準了這道指令,呂布當即行動了起來。
“這位呂將軍真是……”田豐望著他的背影不覺搖頭笑了笑。
荀攸道:“我看他方才走前還跟你說了兩句,這其中有不妥之處?”
“非是不妥,”田豐回道:“他問我,那大鴻臚陳元方的本事是否真有這樣厲害,能將個本只是去并州務工的教到我這來當軍師的地步,若真如此的話等他回到長安城便登門拜訪,順便問問還能否多收個徒弟。”
這話讓田豐怎么回?
他的真實身份也只是張遼知道,以及要跟他交流戍防和進攻戰略的兩位知道,呂布這種沒事喜歡瞎說話的肯定是不會被告知的,以至于呂布到現在還覺得是元封從一個敕封官職的使者轉行做了軍師,這么一看是該覺得陳紀有本事的。
“方才還覺得這位呂將軍雖有些魯莽,但也得算粗中有細,現在又覺得,能駕馭這樣的部將,還是大司馬有本事。”
這樣的人在袁紹麾下會是何種結果呢?
田豐很難在一時之間給出一個結論。
但大概,不管是因為不能給其提供一個充分發展其武力的環境,還是讓其在大展拳腳后因功高蓋主而被猜忌問責,都不會是呂布眼下的模樣。
他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朝著司馬懿說道:“我與公達都不適合去觀望評判新兵之中的探子何在,還是勞煩仲達走一趟吧。”
田豐是因為身份有異,荀攸則是因為他作為這一路的謀主,不適合參與到新兵的演練之中,這么一看還是司馬懿最為合適。
“……跟著一并夜跑?”司馬懿下意識問道。
但他話音剛落就見荀攸和田豐二人相顧一笑,當即意識到,他實在是提出了一個格外愚蠢的話題。
他是去當監工的,又不是去和那些探子共苦的。
他又連忙拱了拱手,“我去準備人手,以騎兵出行。”
多找幾個眼力精明的!
他非得從這些新兵中多挖出幾個表現異常的家伙,也好讓他將自己先前的表現給蓋過去!
并不知道司馬懿這等盤算的辛毗忽覺后背有些發涼,打了個噴嚏。
忽在此時有人闖進了營帳,“所有人,籌備好自己的外衣與食水,今晚夜跑訓練。”
還沒等辛毗開口發問,這只是前來負責通告的兵卒就已經朝著下一處軍帳跑去了。
辛毗不由皺起了眉頭。
不知為何,在這個消息傳出之時他忽然覺得有幾分不妙的預感。
夜跑訓練?為何忽然要做什么夜跑訓練。
這些前來報名參軍之人的確多在身體素質上超越常人,其中也大概率沒有什么夜盲的癥狀,但尋常的訓練根本不必搞出這樣的幺蛾子。
放在這個才將呂布的名聲烘托到這個地步的時候,怎么看都有點微妙。
“讓人去問……不,先不能問。”辛毗的話說到一半又將自己的話給自行打斷了。
在人人都覺得呂將軍乃是天降猛將的時候,他讓人對這指令進行問詢,聽起來像是在質疑對方的決策,難保不會被發覺他的身份。
或許對方也就是想利用這種方式將潛藏在其中的探子給揪出來。
風口浪尖上,他得先收斂著些才是。
于是辛毗和其他新兵一樣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袱,在夜幕降臨前在營門前列隊站定。
可當營門開啟行將出發的那一刻,辛毗又后悔他為何沒提前做出問詢了。
在新兵陸續小跑行出之際,先一步出營的正是呂布的騎兵。
這列氣勢驚人的騎兵隊伍曾經在幽州的原野上追趕過公孫瓚潰敗的逃兵,現在則以同樣凌厲的陣仗朝著南面席卷而去。
南面的冀州!
辛毗面色一沉。
要不是因為將士的頭盔將他的臉遮蓋住了一部分,若不是此刻降落的夜幕中已有些晦暗,又若不是在迅疾的馬蹄聲響動中絕大多數人都目光都已投在了呂布等人的身上,他此時的驟然臉色變化,只怕早已讓人看出其中有異了!
可他實在難以克制住自己做出此等變化。
呂布率軍氣勢洶洶出擊,絕不可能只是如同新兵夜跑一般在涿郡境內或者是在邊防線上做出什么巡視的舉動,而分明就是他要進攻冀州!
就算這趟發兵出擊的人數不夠,做不到拔城陷地,可他只要打出一場勝仗,便能坐實并州那邊來的將士能守住幽州這個承諾,更會讓本已在防線上布置妥當的冀州在頃刻間陷入草木皆兵的局面。
該死,他這出捧殺或者說是離間,怎么會換來的是這樣一個后果?
然而此時才知道這樣的安排,對辛毗來說已經是太遲了。
在他們駐扎的軍營附近,其實是有袁紹這方用于接應配合他舉動的人手的,但凡他能早點將消息透露出去,就算騎兵可能會被發覺身份,總也有將消息成功送達拒馬河以南的可能。
現在已經遲了!太遲了!
呂布的這支軍隊,精銳士卒配備的正是那汗血寶馬或者是其與并州好馬配種生下的雜交品種,在腳程上有著比冀州好馬強上太多的優勢。
在這種雷鳴電掣一般發動的突襲中,辛毗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沮授能意識到喬琰這邊可能會打出一場速攻,以奠定己方在氣勢上的優勢,對呂布做出一番有效的攔截。
沮授能做到嗎?還有那和沮授配合的高覽能做到嗎?
辛毗在隨同那些新兵跑出營地的時候心中恍惚地想著。
“注意著點腳下。”一旁有人提醒道,“夜跑指令下達后你沒趁機小睡上一會兒嗎?”
辛毗總不能說他光顧著分析這舉動中的深意了,根本沒來得及有這準備,只能回道:“我只是在想,我們何時能夠如呂將軍這般馳騁疆場,飛馬出擊。”
聽到辛毗這話,周圍眾人都似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是啊,呂布先前那沒石飲羽的一箭,最多就是讓人感慨他的箭術驚人,說不定就能達成什么二百步之外隨意取人首級的目標,足以想象出他在疆場上會是何種威風八面的姿態,可這騎兵出行,才是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武將駕馭士卒的強勢和英武!
他們這些剛入虎牙將軍麾下的,何時才能有這樣的機會呢?
就算只是用幽州突騎所用的戰馬跟在后頭,總也比這只是奔跑的方式跟隨要好得多吧?
但被呂布作為襲營目標存在的,大概不會有這等對戰馬的艷羨。
沮授和高覽的城內城外兩處屯兵,相互照應互為犄角,又將監督對面的出兵情況落實到了沿河的每一處地方,和被喬琰無聲息間突襲到老巢的鮮卑確實不一樣。
然而當呂布所率領的騎兵以馬蹄聲驚動了樊輿亭附近的哨兵之時,還沒等對方發出信號,將消息傳遞到附近的騎兵耳中,他這一點風吹草動的動靜,就被動態視力絕佳的騎兵給發覺了端倪。
別管到底是獵物還是人,在呂布身側的騎兵有人抽箭搭弦,毫無猶豫地射出了一箭。
樊輿亭附近縱橫的水道,在今年的干旱中幾乎已經只剩了拒馬河主支,以至于在這秋夜之中,本應該有的馬蹄連續翻越河道都變成了跨過干枯的溝渠,只有地面凝結的秋霜被震碎之時發出了幾聲鐵蹄與“水面”的碰撞。
這出小小的插曲絲毫沒有耽擱呂布這方行軍的速度。
他的目標還在第二道屏障的對面,還不是他們停息的時候。
那道屏障叫做易水!
套有馬蹄鐵的騎兵在抵達此地之時發出的動靜,已經足夠讓易水對面的高覽營地聽到。
沮授早已協助他在此地形成的全套營防制度,讓他在忽覺夜間驚變的那一刻,立即讓人在營地的高處點火,發送警報給遠處的高陽城中,更是快速聚集起了營中的士卒形成阻遏敵方攻勢的隊伍。
但他們已先慢了一步。
為了將戰線完全推進到拒馬河,甚至深入到幽州地界上,以確保冀州的安全,在那易水之上,早在數日前就被他們架起了一座橋。
易水不是黃河淮河這樣的河流,這座橋并不是浮橋!
高覽沒能及時將橋毀掉,就是他做的第一個失誤。
在呂布率先沖陣過河的尖刀直入中,他所以為的橋頭守軍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阻攔,而是被呂布頂著飛射而來的箭矢沖到了橋頭,只見得那方天畫戟在月色之下劃開了一道冷酷的弧度,便將這為首的弓/弩手給斬在了戟下。
在突襲敵營的固執信念之前,呂布根本未曾將目光分給后方被蹶張弩命中摔入河中的下屬,而是短暫地看向了遠處的高陽城頭后,奮力帶著身后的士卒朝著遠處的軍營襲去。
騎兵的后軍早在出行前就已經得到了荀攸的叮囑,在此時自發地完成著對橋頭塢堡的拆解和對這條退路的戍守。
呂布則已隨同他的其余下屬一道,帶著一路奔襲中越發高昂的戰意,直接撞入了高覽的營地。
他的目標只有一個——
殺穿自己面前的營地!
而后帶著對方對他的恐懼回到拒馬河以北的營地去!
呂布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在這夜半沖陣之中,赤兔馬表現得也要比平日里更加興奮躁動,就好像連坐騎也知道,這是一份獨屬于他的戰功。
“好伙計,走!”
讓君侯看看,她給出的出戰準允,是她做出的又一項正確決定。
也讓這些冀州的小兒看看,他們就算在蹶張弩這等遠程武器上效仿著大司馬做出了一番改良,用在了這些營防器具之中,也終究是從未真正見識到他們的實力!
而這才是并州軍的本事!
披掛上陣的高覽還來不及為橋頭的阻攔失敗而覺不滿,呂布和其部從就已像是一把勢如破竹的利刃一般扎入了他的營地之內。
高處點燃的報信之火竟好像在此時變成了他辨別方向的標志,在四面的人仰馬翻之中,那種像是要將地面給踩碎的聲音悍然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殺奔而來。
營地中提前挖掘的溝渠陷阱,交錯在地面上的絆馬索,在這列隨時可以縱馬馳騁的隊伍面前竟像是形同虛設的一般。
不,倒也不能算是形同虛設。
還是有十余名騎兵被絆馬索給拉扯下馬,然而他們已在落地的一瞬間就像是撲食的餓狼一般朝著敵方撲了過去。
這種兇悍的殺性讓他們在從身上拔出備用利刃的那一刻,明明距離前方的長戟尖刀只有一步之遙,也讓人不由為之膽寒。
呂布的赤兔也始終未曾停下。
后方的搏殺和襲營中必定出現的損失,只會讓他和他身邊的精銳越發表現出那等孤注一擲的姿態。
在夾緊馬腹、又以長戟殺人的同時,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手握在了馬上擱置著的連弩之上。
連弩在隊伍中配備的相當少,因為誰也無法保證此物的喪失會否會讓敵方早日破解出其中的奧秘。
這只是用來給他們在無法突破包圍或者是距離對面的主帥很近的情況下打破局面的。
呂布嚴格遵循著這句話。
于是正是在他的面前出現了推進而來的盾兵,后頭隱約出現了全副武裝的高覽身影的那一刻,在高覽的目光中,這兇悍異常的并州虎將做出了一個高舉長戟的動作。
高覽以為這是呂布要給后方走散的騎兵標識出自己的方向,卻哪里會想到,這才是他這橫沖直撞到此地后正式開火的信號!
精兵寶馬還未撞上前方的盾牌,這些黑甲騎兵已忽然抬手提弩,像是經歷過了無數次演練一般,前列的騎兵隊伍像是流水一般朝著兩側分開,下一刻,弓/弩發射爆發出的聲響隨同著瞄準的動作朝著盾牌的縫隙間飛射而出。
盾牌之后的弓箭手本就因為他們連人到騎兵的鎖子甲陷入了羿射無門的尷尬,卻忽然遭到了這樣的一陣疾風驟雨的打擊。
還不是一支弩箭!
每一支弩箭連環都硬生生在擊殺了盾兵之后的長矛兵后,保持著連射的狀態朝著再后一排的弓箭手發動了致命的打擊。
這后方的殺傷混亂,尤其是弓箭手的停手,讓呂布后方本被箭雨壓制的騎兵在一剎間得到了解脫,這些早已習慣了瞅準機會便強勢殺入的并州軍,根本沒給對方以重新整頓陣型的機會。
與此同時,呂布已憑借著高超的騎術一馬當先地劈開了前方的盾牌縫隙。
這樣的虎將或許不適合作為主將,只因他太容易在進攻之中出現上頭的表現,卻一定適合在這樣殺穿敵營的行動中做這當之無愧的前鋒。
一支從他面前掠過,直接將他身邊近衛給射倒在地的羽箭,沒有讓他的目光中出現任何的閃躲,只有忽而咬緊的牙關彰顯著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現出的那么平靜。
赤兔在月光下流轉過的一抹紅影疾行而出,直接朝著高覽所在的方向撲了出去——
等到沮授已算極快地帶兵趕來之時,呂布早已越過易水離去了。
在易水之上的橋梁上燃燒起了一把火。
看這火勢的兇猛,分明是在橋上倒了油才燒的!
灼灼火光讓那一行人離去的身影徹底被阻擋在了易水南岸的眾人視線中。
沮授朝著己方的軍營看去,見其中還是被沖營造成的混亂,凜冽之色立刻取代了其中的驚愕,喝道:“高將軍在何處?”
若高覽還在此地,就算營地內的傷員實多,也絕不該放任此地是這般樣子!
這成何體統!
“高將軍……高將軍他……”被沮授點到名的士卒囁嚅著出聲。
“他死了?”沮授問道。
“不,那襲營的呂布本都沖到高將軍的面前要將他給宰了的,結果不知道為何忽然停了手,改成一戟將高將軍給拍暈了過去,而后將人給擒走了!”
擒走?
沮授的眉頭動了動。
在這等來勢驚人的襲營面前,在可以將敵將擊殺的情況下居然只是將人給帶走,著實超出了令人可以理解的范疇。
除非這個落入敵手的將軍在他們這里還有些別的用途。
但呂布是不知道這個用途的。
一想到正是因為此人戍守得法的緣故,他這趟本該直接殺穿的襲營居然還出現了不少的人員傷亡,他就恨不得將對方的腦袋給拍個開花才好。
可偏偏在他行將出發之前,荀攸和他千叮嚀萬囑咐,若是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將敵將帶回,到時候君侯必定對全員另有重賞,記他們的戰功也得往上記一檔,問司馬懿也是這樣說的,呂布決定再信他們一回。
在方天畫戟幾乎要把高覽給攔腰劈斷的那一刻,他忽然調轉了長戟,朝著他頂著盔甲的腦袋砸了過去。
在盔甲的庇護下他是沒直接被打死,卻也被震暈了過去,而后便被呂布丟在了馬背上劫掠而去。
天明之時,這支劫營回返的隊伍就在半道上遇到了還未停步的夜跑士卒。
以這些人的體力跑到此時早已算是強弩之末了,可當聽到馬蹄聲傳來的那一刻,本著要在上司的面前留下一番好印象,他們還是一個個強撐起了精神。
同樣做出這等翹首以盼模樣的辛毗喘了口粗氣,顧不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又遭了大罪,就將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關注呂布此番的戰果上。
但讓他強撐到此刻的希冀好像要落空了。
事實上,當聽到呂布這一方的馬蹄聲雖急卻不亂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可當親眼看到呂布所率領的部從遭到的損失不大,甚至還有幾分殺敵后的精神抖擻之時,辛毗只覺自己夜半的疲累都在這一刻盡數爆發了出來。
更讓他覺得大事不妙的,是他眼見呂布將高覽從馬背上丟了下來,借著那晨光初照朗聲喝道:“諸位,看看這盔甲,那是袁本初麾下的大將被我等擒回來了,不知下一次征戰,你等誰愿與我同往!”
這是何等意氣風發的一幕。
無論是喬琰還是張遼都給了呂布發展的舞臺,更是將種種軍備武裝用在了這一支騎兵精銳上,這才有了此刻的勝果。
不過對這些涿郡新兵來說不需要考慮這么多。
他們只需要知道——這般風光出戰的樣子便是他們的未來!
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這明明還不是軍營之中,而是長途跋涉后的幽州郊外,在這些人的口中卻忽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動林鳥的聲響,“我等愿往!”
這種極具爆發力和穿透力的聲音,甚至將還在昏迷狀態的高覽都給驚醒了過來。
他揉著自己發疼的腦袋坐了起來,像是還未曾反應過來自己到底遭到了何種厄運。
在頭腦的鈍痛所造成的意識模糊中,高覽下意識地就開始搜尋自己的視線之中熟悉的面孔,也當即將目光停留在了隔著人群朝他看來的辛毗身上。
對方此刻有些狼狽的樣子讓他猝爾驚醒了過來,也讓他意識到自己此刻根本不在自己的軍營里。
他面對的也不是從呂布的方天畫戟之下險死還生的好運,而是被劫掠走成了階下囚的糟糕境地!
所以他才會在此時看到辛毗!
接收到對方讓他移開目光的信號,高覽連忙權當不認識對方一般挪開了視線,做出了一派還未曾從驚變中醒悟過來處境的混沌樣子。
可這樣的一出交流就算稍縱即逝,也沒能逃過早等在一旁觀望的司馬懿。
且不說那些沒能跟上呼喊而是在呂布大勝后愣神的家伙,眼見這一幕,司馬懿的眼中閃過了一縷深思和喜色。
他好像,看到一條大魚了!
333. 333(二更+53w營養液加更) 建……
至于要如何確定這條大魚的身份,這就簡單了。
這不是還有田豐身在此地嗎?
找他來見一見也就知道了。
可惜現在沒有那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不然在回返軍營后就被丟去和押入囚牢的高覽作伴的辛毗一定很想發出一句這樣的感慨。
荀攸都不得不在將司馬懿點出的人關起來后感慨,這小子何止是抓時機的本事一流,給呂布找出了個這般有利的進攻時機,在抓敵方臥底這件事上好像也有著非同一般的天賦。
或許這就是他的政治頭腦?
荀攸想了想司馬防和司馬朗的表現,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司馬懿這可能也得叫做遺傳。
但如今這少年人還遠不到在歷史上曹魏重臣那老謀深算的表現,在上頭還有另外幾位學長學姐的情況下,更掀不起什么大風浪來。
荀攸只是在幽州這一路戰線的記功簿上給這少年人記了表現分,便和喬琰寫起了這趟作戰的奏表。
有田豐這個宣傳案例在前,辛毗這個冒險潛入敵營的絕不可能再重走一次老路,就算不會被對方反過來利用這個套路,在付出的成本上也不劃算。
幽州更不比關中,一旦辛毗在真得到了委任后想要逃回冀州,實在不能算太難,何況他們到如今還沒能將袁紹安排入涿郡新兵之中的臥底全部挑出來,更不能在這等存有接應的情況下冒風險。
與其讓對方成為第二個田豐,還不如直接將他拿下。
反正眼下這番操作中,身在邊防軍營之中的主將高覽,會被呂布突如其來的襲營給劫掠而走,小心潛入敵營從未舉止有失的謀士辛毗,會被一個少年人的察言觀色給拿下——
這二者看似不是對袁紹而言的重大損失,也沒到傷筋動骨的程度,卻無疑是對袁紹陣營的又一次打擊。
高覽的被俘簡直像是個笑話,還是在敵我實力的正面交鋒中展現出的大笑話,辛毗的被俘則是袁紹親自送上門去的笑料。
袁紹要如何恢復這部分折損的士氣呢?
一想到給呂布造勢的舉動還是出自他們這邊人的手筆,他們只怕夜半想起,得更覺得懊惱萬分。
更重要的是,他們幽州駐軍這邊,手中握有人質了。
兩個,足以用來達成一筆交易的人質——
“呂布襲營?你們的哨探和營防是干什么吃的!”
聽到沮授派遣下屬送來的消息,袁紹本還以為按照沮授的靠譜,該當說的是成功應對了敵方的來襲或者說是讓敵方不敢擅動,卻怎么也沒想到說出的會是高覽被俘這種離譜消息。
正式的交手還沒開始呢,就算沮授的官職比高覽要大,但高覽也已算是一路主將了,何曾聽過主將先被俘的情況?
袁紹差點在聞言中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那報信的下屬無奈回道:“我等的準備已算充分了,誰讓那呂布襲營根本沒打算造成大規模的殺傷,就連燒營放火都沒打算做,就是奔著鑿穿營地之后將高將軍劫掠而去的。”
“此外就是,我們算漏了他們手里的一件東西。”
在袁紹有些陰沉的目光注視下,他將隨身包裹里帶來的一臺弩機放到了袁紹的面前。
袁紹狐疑問道:“你拿這破銅爛鐵到我面前作甚?”
不錯,出現在袁紹面前的并不是一架完整的弩機,而是一支已經被打碎了的殘次品。
在這支弩機上扎著一把利刃,將其幾乎從中對半剖成了兩半,也將弩機之中的不少零件打落甚至破壞了。
“這是此番呂布襲營之中所用的弩機,能一次性發出十支弩箭,比起早已失傳的連弩,在破陣之時所造成的殺傷力有過之而無不及。”
騎兵的沖陣期間可以用弩,可惜絕沒有這個靈活填裝弩箭的時間,但倘若這把弩機早已完成了弩箭的填裝,只需要在必要的時候按下這個開關,就可以讓弩箭以十支一組的方式發射出去呢?
這無疑是對敵方極為致命的一擊。
袁紹小心地將這支殘破的弩機拿到了手中,見其中還勉強能辨認出的弩箭箭道確實要比尋常的弩機更寬,明顯不是只能容納一支弩箭的模樣。
“呂布接近高將軍的時候,就是用了此物沖破的盾矛兵防守。”
袁紹不滿地皺眉道:“此等奇物你們為何不能將其完整地保留下來!自從有了蹶張弩后,就算喬燁舒令人陳兵幽州我也未曾擔心過守城會遇上突變,若能將這連弩的技術給破解出來,今日還是他們給我們添堵,明日便成為我等給他們驚喜了。”
那下屬苦笑道:“若真能將其給保留下來我等又如何不愿呢?可這連弩并不是在對面的隊伍中全部配備的。唯獨一位攜帶此物的人死于高將軍箭下,卻在身死之前以佩刀扎進了弩機這才斷氣。”
他未曾親眼見到這一幕,但隨同沮授一道目睹著那把短刀從連弩之中拔出,零件掉落了一地,只覺這并州騎兵除卻沖陣之時的勇猛,更有一種為報君侯器重而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絕。
沮授都說,這樣一支來去如風的隊伍就算沒有連弩的助力,這次襲營也會成功的。
若不親眼看到喬琰麾下人手的本事,他也無法相信,他們居然會是如此面貌。
可惜在他回返鄴城之前沮授告訴過他,這最后一句話就不必告知于袁紹了,只說身在高陽城的守軍會盡快整頓營防,將臨拒馬河與易水的防線重新建立起來就是了。
聽沮授讓人傳話之中的說辭,袁紹問道:“不會再出現被敵方襲營的消息了?”
只是一個高覽被劫掠走而已,在袁紹這里確實還是一項承擔得起的損失。
可在袁紹得到了沮授那邊的“全力為之”答復還未過去多久,他就收到了一份讓他差點把牙給咬碎了的消息。
喬琰聲稱,要用被她這邊俘虜的高覽來交換田豐的家人,若是袁紹覺得單只是一個高覽還不夠的話,那就再加上個辛毗。
這樣一來,這怎么看都是一筆對袁紹而言很劃算的買賣了。
劃算?那也得看看她到底是以何種方式提出的這筆交易!
喬琰這混賬玩意把樂平月報的十月刊,專門用了兩個版面的內容來記載此事。
一個版面用于刊載并州騎兵在這趟襲營中造成的戰績,并著重提了一番今年的馬匹擴張繁育計劃。
這種數字上的直接震撼讓袁紹看得眼睛疼,選擇了當場跳過。
另一個版面上則對于袁紹提出了強烈的譴責。
她令人寫道,冀州人元某在早前的樂平月報記載中就已經被提到過,從一個前往并州打工的老實人一步步成長到尚書臺成員的地步,可謂是長安朝廷從外部吸引人才的成功典范。
但袁紹此人陰招頻出,無恥至極,竟然拒絕讓元某尚在冀州的家人前來和其團聚,甚至意圖扣押人質,令元某成為袁紹的內應。
喬琰絕不能允許投效長安的忠君之臣遭到這樣的待遇,在抓獲了袁紹部將高覽,并順藤摸瓜地抓到了袁紹麾下謀士辛毗后,決定以此二人交換回元某在冀州的家屬。
這個交易她或許有損失,畢竟袁紹這兩個部下對他而言的重要性都不低,若是只要求財,她能得到的贖還人質錢財必定不少,但為了給投效長安的外地士人以安全感,她必須在此時做出這個榜樣來。
“無恥……無恥之尤!”袁紹拿著這份樂平月報的手都在顫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年的旱災緣故,樂平月報在冀州青州境內都有不少傳播販售的渠道。
當袁紹發覺這十月刊中的內容不對勁之時,這些月報早已廣泛傳播開去了,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其中的內容。
尤其是,身在鄴城的朝堂官員。
在今年益州和幽州相繼被長安朝廷收入囊中之時,袁紹清楚地聽到在鄴城流傳起了一個說法。
他們說,以長安朝廷這等兇悍的進攻趨勢,袁紹當真能夠阻攔住他們收復天下重歸一統的腳步嗎?
與其負隅頑抗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還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反正那坐鎮在長安城中的天子劉虞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成為天子后也成為了個仁君,算起來還真是要比劉辯強上不少。
雖然沒能查到說出這投降話來的是什么人,袁紹可以擔保,擁有這等想法的人絕不在少數!
現在,他扣押長安官員家眷的舉動,冀州幽州戰線上丟地失人的敗績都被盡數披露在了樂平月報上,無疑是對他繼數麥借據后的第二次公開處刑。
但上一次那數麥“趣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樂平月報無論是印刷的份數還是傳播的廣度都遠不能和如今相比,只怕還是今日這次的威力更大些。
“效忠于長安朝廷的人別想被外人拿捏住把柄?她倒是會立好名聲!”袁紹一把就將手中的報紙給拍在了桌面上,但就算眼前沒了這張報紙,那字里行間對鄴城這邊的辛辣嘲諷好像還在往袁紹的面前蹦。
他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時絕不是他說出元封就是田豐的好機會。
若他真這么干了,那總得被人質問,為何田豐會以一個普通冀州人的身份來到并州?
派臥底偷取敵方情報的消息,其實也不算是什么齷齪舉動,但前提是不能暴露身份地將消息給帶回來。
在田豐未曾明確表示對袁紹背叛的情況下,他忽然抖露出了對方的身份,從今往后還有誰肯為他冒險?
而喬琰今日寫的還只是他袁紹扣押對方要員的家人,明日就成了兩方朝廷交鋒不講武德,更給了她理直氣壯出兵的由頭。
她多占理啊,不僅絲毫都沒發覺田豐居然是個敵方的探子,在發覺了對方的才華后給了他進學升遷的機會,甚至在發覺他的家人受到了袁紹的制衡無法前來后意圖用袁紹的重臣來做出人質交換。
就算袁紹在此時說出元封就是田豐的事實,說這極有可能就是田豐不好好當這個臥底轉而投向了喬琰,他敢擔保,按照喬琰這等說瞎話也理直氣壯的做派,她極有可能會說——
“她會說,就算今日知道田元皓的身份有問題,但她并不介意先將他的家人從這個選擇的困境中救出來,也算是報答田元皓在這幾年間為長安朝廷做出的貢獻,而后讓他重新進行一番抉擇。”
許攸在旁補充了一句。
袁紹扯了扯嘴角:“這確實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那到時候就真成了一段美談了。而我袁紹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笑話。”
“田元皓的身份更不適合于暴露出來的另外一個原因其實也不需我多說了,他這等效忠于明公而不是鄴城天子的,在投效喬琰之中招惹出了這樣多的麻煩也得到了善待,與千金買骨并無區別。”
或許在今年之內還不會引發立竿見影的反應,但明年呢,后年呢?
而田豐的身份不宜揭穿可能還有另外的一項緣由。
那冀州的元某是何時來到并州的?三年前!
田豐這樣的河北名士,袁紹得是一種什么腦子才讓對方停留在敵營之中三年?
換了誰都得被敵方待遇所蠱惑轉投了!
袁紹咬牙沉思了許久,忍痛做出了決定:“我們換人!”
徹底損失掉一個田豐,起碼先將辛毗和高覽給救援回來,總比一個人都撈不到要強得多。
這次他算是長記性了!
別管是探查對面的地盤內經營現狀還是探查敵方的軍隊布置,他都別再考慮將自己的人潛伏過去了,除了被喬琰給一口吞下之外,沒有任何一點別的可能。
田豐的家人茫然地被袁紹送去了交接人質的陘口,早已等在此地的戲志才和麴義將一度被送到太原的辛毗和高覽挪交了過去。
眼見這兩人接回,并未缺胳膊斷腿,沒被喬琰玩上什么文字游戲,負責這趟交接的許攸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只是想到這兩人明明可以放在幽州被送回,卻偏偏要先被送去太原的晉陽走一趟,見上喬琰一面,許攸便不由在心中一陣咯噔。
這其中可還有個潁川人士辛毗啊……
這讓袁紹會怎么想?
就算沖著面子上的功夫不會對辛毗做出什么斥責,但從他在那諫言失當、操作失誤,再到疑似被喬琰找了談話的經歷,都夠讓袁紹做出一番猜測了。
但好在人已接回,其他的事都等回去之后再說。
只是許攸剛準備離開,就聽戲志才說道:“且慢!”
許攸回頭問道:“你還有何事?”
戲志才微笑回道:“我聽奉孝在給我的來信中提到,元子固有個曾經來長安探望過他的兒子名為元西,敢問他為何不在此地送交的人中。”
許攸的額角青筋一跳。
別以為他不知道元西是誰,那不就是袁紹的二兒子袁熙嗎?
戲志才也顯然知道此事。
可要是這次的人質交換,還要將二公子給送到對面去,也未免太不像話了。
他回道:“他過世了。”
“哦?”戲志才打量了一眼他的臉色,玩味地回道:“那可真是太遺憾了。這等白發人送黑發人之事我會告知于君侯的。”
“此外——”
“還有一件事想請許子遠先生告知于袁青州,那幽州地界上的俘虜中還有不少你們這邊配合辛佐治行動的,也讓沮公與一并帶走吧,免得還得吃住我們的,到時候找袁青州算利息錢。”
將所有細作都給挑干凈這件事,就不必讓他們在新兵之中一個個篩查了。
萬一有誤傷的話,還容易在涿郡新兵之中引發些不必要的誤會,還是讓袁紹那邊自己來領人吧。
一聽利息錢這三個字,許攸就有點應激。
畢竟當年他正是要替袁紹歸還借糧的利息,這才因那個天價債務給丟出長安的,現在驟聽吃住花銷也要利息,差點沒當場腳步一頓摔過去。
“你放心,我們會將人盡快接走的。”
“那就再好不過了,”戲志才朝著許攸又露出了個笑容,“慢走,不送。”
這井陘陘道當然不必戲志才送,陘口的另一端可還布置著袁紹的防衛呢!
許攸這次轉頭又走出了數步,發覺并未再遭到對方的阻攔,趕緊加快了腳步,免得又從對方口中說出類似于“元西何在”這樣的話,連忙撤離了此地。
等到后方已不見了那位并州別駕的身影,他才總算感到了幾分安全感。
見被接回來的二位都有些沉默,許攸想著他們此番被俘也不是他們希望出現的情況,便開口問道:“不知二位見到那位喬并州后是何感覺?”
“不瞞子遠,”辛毗苦笑,“我二人自被從幽州送到并州以來,從未見到過對方,就好像她只是要確保這趟交易要過一遍她的手而已。”
但這話說給袁紹聽,他會相信嗎?
或許信,也或許不信,總之鄴城的種種言論風雨都在袁紹的控制之下被壓滅了下去。
他也不得不令人按照戲志才在這交易的流程中最后明言的那樣,讓辛毗重新往涿郡走一趟后,將隨同他一起行動的人都給挑選出來帶走。
在呂布軍中給出的理由是,這部分新兵將要用于支援柳城,并不留在此地繼續訓練,實際上則是被辛毗給帶回到了高陽。
袁紹沒有當即對辛毗和高覽的職位做出調度,但在他和許攸、郭圖以及審配等人在鄴城中所商定的那樣,轉過明年去,他打算將辛毗調去與張郃配合守河內郡,將審配轉去北邊和沮授協作,并令高覽和高順進行職位的對調。
“說實話,讓我北上監督作戰,看似我得算是個既得利益之人,我都不覺得這算是什么好安排,臨陣換將實是大忌。若是明公果斷些,直接將人給換了,雖必然會招來些詬病,總也好過因將士調度而產生齟齬,反被人給尋機可趁。”審配回到了家中便對著夫人說道。
他托著下巴,臉帶憂思:“尤其是那井陘隘口,別看陘口難行,又被明公配備了足以覆蓋通路的蹶張弩,論起熟悉,我們是真不如對面的并州。”
對太行山脈的開發,并州做得遠比冀州強得多。
想到對面還有一批曾經是黑山賊的存在,審配就無端覺得有幾分心慌。
就算這幾位將領都姓高,但就連高順和高干這兩位出自同宗的,在軍隊的調配上都存在著分歧之處,何況是在修改了戍防后,留在這里的會變成高覽和高干。
前者本是袁紹手下數得上號的將領,卻在經過這趟被俘后還走了一次井陘,被后者看了笑話。
后者又是袁紹的外甥,本就在親疏遠近上占著優勢。
“這哪里是什么破局之道呢……”
可惜審配聽得出來,袁紹對于這個翻過明年去換人的決心超乎眾人想象的堅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喬琰的那份樂平月報給刺激到了。
又或者是,他必須在此時接受田豐確然已改換陣營的事實,且對方此刻就身在幽州,與他之間成了名副其實的對手,讓他在此刻遠比先前焦躁。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要效仿那田元皓轉投去長安?”
聽他夫人這般問,審配連忙回道:“這是說的什么瞎話,我為明公委以腹心之任,縱然是有朝一日被俘獲西行,也必將面東而死,何能屈從于敵茍且偷安。”
他嘆了口氣,“我只是希望,這份調度在執行之前能被勸諫下來。”
甚至比起換將,他更怕出現的一個情況,是在這出尚未進行的換將之前,因高覽和辛毗在袁紹心中的地位必然有所下降的緣故,有人想干脆舉薦上新人來,給己方謀求更大的利益。
但眼下可絕不是能做此事的時候啊……
建安三年的冬日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到來的。
從十月進入月底之時,今年的冬日格外寒涼的征兆,就已經在秋末的寒氣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對喬琰境內的人來說還不算是什么麻煩事。
在刊載了與袁紹交換人質的十月刊上,其實還刊登著北方四州對于越冬的準備。
人員上的安排姑且不多提,基本都是按照前幾年的慣例。
比如涼州的湟中谷地繼續接納在春夏居于高原之上的羌人,對這些不喜歡改變生活習慣的羌人也照舊尊重他們的舉動,給他們提供一個冬日的容身之所就是,比如并州塞外的鮮卑人照例進入雁門郡和云中郡等地,參與到此地的礦產營生之中。
最重要的還是民眾最關心的生活物資。
井水如果結冰,他們要從何處來取水?
在水流頻頻干涸的旱災過后,這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
不是人人都有這個燒柴燒炭的條件的。
在月報上做出了解釋,因此番為了規避旱災的影響,在各地所鑿的幾乎都是深井,在冬日會凝結成冰的概率遠不如原本的井。
如果非要擔心于此事的話,要么在井上加蓋,要么直接往秦嶺之前的地下水庫取水。
其二就是棉花。
并州、涼州、幽州和司隸的民眾可以憑借此地的戶籍,每人限購一件棉衣所需的棉花,以二十枚五銖錢一份購買。
正如喬琰在向著兗州那邊所提出的交易條件中所說的那樣,只出售棉衣所需的棉花,實際上是對民眾購買門檻的降低。
畢竟穿不下了的廢舊衣物,原本的冬衣,撿漏的布料,都可以變成用來包裹棉衣的存在。
益州、荊州、豫州的潁川和揚州,因這些地方的氣候相對和暖些,在棉花的價格上會上浮五枚五銖錢,為確保北方能優先購置到此物。
這天氣的影響迫在眉睫,眼見相距最近的洛陽都出現了民眾為搶購棉花而排起長龍的景象,曹操再怎么覺得這棉衣的交易混上了書籍的買賣不靠譜,都不得不讓人重新往并州走一趟,來談妥這筆買賣。
甚至這次除了依然被派遣前來的曹昂外,曹操都沒將曹洪再給派過來,而是讓陳宮隨同曹昂走了一趟。
“我本以為,孟德兄在得知我從袁本初手中搶來了田元皓之后,應該不會敢把你陳公臺給派遣過來才對。”喬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朝著到訪的兩人看去。
臨冬的涼意已在院中的青竹上凝結了一層白霜,倒是這屋中因鋪設了地暖的緣故,還讓人只覺像是在春夏之交。
陳宮若有所思地朝著地面看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回到了喬琰的臉上,“我想我同田元皓的情況應當不同吧。”
“當然不同,”喬琰笑了笑,“對自己人我一向是很寬容的,對陳公臺你這等聰明又不為我所用的人,我就得拿出秋風掃落葉的精神了。”
“比如說——我得先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
“當日我同子脩說,我可以接受賣書給兗州的同時隨書贈送棉花,但如今這個條件……得稍微換一換。”
不等陳宮發問,已聽喬琰慢條斯理地回道:“過時不侯的原則,我想陳公臺是個有決斷的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她語氣里的勝券在握讓陳宮意識到,這絕不是一筆好談的交易。
畢竟,在剛從與袁紹的交易中得手后,喬琰顯然更是清楚各方勢力所能被拿捏住的底線。
當被喬琰稱為“新交易品”的二號書籍出現在陳宮面前之時,他更是臉色一變再變。
這本書的殺傷力,竟絲毫也不遜色于在樂平月報上刊登袁紹扣押田豐的家人之事!
若是此物大量流入兗州地界,這個冬衣他們就真是為人作嫁了!
他張嘴欲辯駁這交易品,卻見喬琰已樹了根手指在面前,“陳公臺,我想孟德兄讓你來走一趟總不是希望你再度空手而回,而后讓人來跑第三趟的,你的砍價最好是深思一些后再說。”
陳宮靜靜地看著喬琰好一會兒,將對方目光中的不容辯駁看得相當分明。
這才開口說道:“二號書籍只能占據這次兜售書籍的三成。”
他本以為還需要再經歷一番拉扯,卻聽到喬琰像是絲毫沒有經歷過什么思考的時間便回道:“成交。”
陳宮:“……?”
“沒聽清楚我的回答嗎?”喬琰說道,“我說,成交。我有我的底線,不能讓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我談條件卻不付出任何的代價,但這世上還有一條底線,叫做生命。”
冬日將至,拖不得了。
她沒有打算將人逼迫到絕路上。
“二號書籍還沒有印刷完成,會在明年元月書籍完工后再送到,贈品棉花和一號書籍會先抵達兗州,這些發售的過程我會讓我的人來操作,否則就不是這個價格了,我希望兗州和豫州這邊能理解我的意思。”
“這是當然。”陳宮一邊回她,一邊在想著,他是不是應當對這位在半邊天下執掌風云的大司馬重新刷新一番認知。
前幾年間曹操和喬琰也曾經做過棉衣的生意,當時的單棉花價格是一石米一件棉衣的棉花,今年這賣書送棉花的操作,兗州這邊都已經做好了被她宰上一筆的準備,卻獲知喬琰只是打算將定價放在三十五枚五銖錢的價格。
雖比長安朝廷統轄之地的價格貴,但遠比這旱災之年的米價便宜太多了!
他們若能對那二號書籍造成的影響力做出一定的限制,便不算虧!
喬琰說生命是她的底線這件事,顯然也并不是一句隨便說的話。
她有在每年元月初一打造壓勝錢給自己下屬的習慣,在這幾年間對外界來說也不算是個秘密了。
而在這建安四年的元月初一到來的這日,出現在她身居各地的下屬手中的壓勝錢,居然是一枚鶴銜獨活草的圖案。
這圖騰意在——
天災之年,各地又有各自的疫癥之毒,萬望各位珍重己身,以待明日。
在達成開疆拓土的成果之前,先讓自己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可即便有這樣的祝福在,從建安三年尾聲就已病重的荀爽還是在建安四年的元月撒手人寰,享年六十八歲。
“縱然知道這個壽數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其實已接近七十高壽了,慈明先生早年間避居于漢濱又拖垮了身子,能活到今年已屬不易,但還是覺得,目睹著這些長者離世,實在是令人心中酸楚。”
喬琰在樂平令人為荀爽舉辦了大葬,并邀其學子到來送葬。
按照荀爽的要求,他的尸體會葬于太行山上。
畢竟平生已漂泊,何必非要魂歸故里。
喬琰望著漫山身著白衣的荀氏門生,不無感慨地朝著戲志才說出了上面的那段話。
事實上,荀爽何止是活到今年已屬不易,他甚至還比他在歷史上活的年頭多了五年。
而這五年的時間里有三年的時間他都在樂平書院中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對他來說也算得上是安度晚年。
在他臨死前,唯一的遺憾也只剩下了一件事。
昔年他的女兒死了丈夫,荀爽希望他的女兒改嫁,將她許給了同鄉之人,然而荀采想為亡夫守節,在出嫁之日避開了看守自殺身亡,只留下了“尸還陰”三個字,要將尸體還給她丈夫陰瑜所在的陰家。
這成為了荀爽永不能彌補的痛苦。
在這位老先生臨死前,也不知是否是因為臨死之前的頭腦清明,他看著喬琰站在他的病床前,示意她遣退了下屬,問道:“君侯可否應允我一件事。”
“我昔年遵循于古禮,只覺唯禮不可廢,余者皆可變通,且可為之讓步,此念及至還于洛陽也未曾變更過。然董卓之亂,禮崩樂壞,大漢朝廷幾乎不存,百姓生于水火,我方知沉疴守舊之禮無有用處,不過加速時局昏亂而已。\
他闔目休息了許久,幾乎是在呼吸幾不可聞之間,方才聽到他對著喬琰說道:“我不知君侯想做什么,或許說我也不愿去深究了。世道唯有能者可平,君侯心有底線,我無所慮。”
“我望以君侯為榜樣,讓天下之父母不再逼迫于婚嫁之事,也讓天下的女子知道……并非只有為前夫守節這一種活法。”
“……我對不起阿采,總得做出一點彌補之事。”
而他留給喬琰的遺產,是勸說一部分本想離去的弟子繼續留在樂平就讀,而一些本已不必再行研讀深造之人,又多因要為師長守靈,同樣選擇留在樂平。
這其中或許有因循守舊之輩,卻也必定會有可用之才。
這部分人才的篩選,就交給戲志才來做了。
“荀氏八龍,慈明無雙。荀慈明生前有此等名望,死為漢臣,又有君侯為他操持身后之事,或許終有一日還能令其典籍著作通行于四海,也當死而無憾了。”戲志才緩緩踱步在喬琰身側回道。
說到這里,他忽而駐足在了原地,仰頭朝著空中看去,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道:“君侯,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
這太行山上的冬風凜冽,將山中白幡吹得窸窣作響。
喬琰伸手接住了一縷從指尖流轉而過的冷風,目光中已恢復到了一片沉靜之色,“風起于青萍之末,時局將變啊。”
這建安四年,注定了不會是一個平靜的時候!
建安四年元月,豫州沛國內亂,劉備戍守于此地的官員被扣押,在沛國豪強的牽頭下,倒戈向了曹操。
這出鄴城朝廷內部的地盤所屬權變更,已經夠讓袁紹覺得窩火了,偏偏因為去歲年末的一出人質交換,讓他在這等不利的局面下還不能對曹操發出任何的聲討。
何況曹操需要對此付出什么責任?
難道要怪他恰好出生在沛國,和當地的豪強在早年間就有些私交嗎?
還是要怪他在這個冬日對新并入地界上的豫州陳郡和汝南郡的民生庶務處理得恰到好處?
劉備在名義上也只是徐州牧而已,理當不包括豫州的地界。
但這顯然并不是這一年的結束,而僅僅是一個開端。
建安四年二月初六,張懿所統領的徐州南部勢力,越過了淮河界限進攻北岸,對著劉備發動了來勢洶洶的攻襲!
334. 334(一更) 徐州序幕
徐州之戰簡直發作得突如其來。
一月未到春耕之時,又是余寒未退,本不該是大規模舉兵之時。
但一月初六,鹽瀆一路兵馬北上直抵海西,在此地激戰數日后切斷了海西守軍往北傳信的渠道,發動了這場交戰的第一處交鋒。
在最后送抵徐州北部州府的消息之中,海西這邊的劣勢極其明顯,就算因其地處于兩方交界線上的緣故,始終在防衛上未曾松懈,也無法改變其一旦援軍不能及時抵達就會被奪下的事實。
鹽瀆這地方,早在張懿于周瑜的支持之下坐上徐州南部州牧位置的時候,就因拉攏盟友的緣故被交給了麋竺。
在這數年間,東海麋氏除卻幾個北部礦場之外,幾乎將其他的家族勢力都給搬遷到了此地。
換句話說,此地幾乎等同于是麋氏的家族駐扎地。
也不知道彼時張懿和麋竺是達成了何種盟約,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徐州南部駐軍之地都是將鹽瀆是漏過去的,選擇在淮河分界線臨海的位置,設置在射陽這地方。
按照陳登和劉備的分析,這或許是將官鹽變成了麋氏的私鹽,以得到這支徐州本地勢力的支持。
這筆買賣在張懿原本對于徐州來說得算是個外人的情況下,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虧本,但也不能算太賺。
不過,這既然是張懿對眼下局勢的妥協,也沒什么好多說的。
所以從徐州北部對南部的觀望監察看來,鹽瀆這地方是沒有那么需要被注意的,誰讓此地往來的幾乎都是東海麋氏的商隊,還因其在徐州北部留有白水晶礦等礦藏,時常有運送的車輛。
戍守在邊界線上的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別管徐州的歸屬權最后到底是在張懿還是劉備的手里,像麋竺這般有武裝力量支持又有著巨額財富的,怎么也不會落到太慘的地步。與之結好總是沒太大問題的。
反正……麋竺也沒在這等往來交易中弄出什么麻煩來。
又因那鹽瀆乃是大漢鹽田的所在,此地會有大批制鹽人手往來實屬尋常,從北邊招工,從南邊遣返,都是務工常態。
兩年多時間內的毫無異常,也讓身在海西的守軍都快覺得,鹽瀆雖說在名義上是屬于那南邊州牧的地盤,可實際上應該算是個居中獨立之處。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當鹽瀆地界上進出的制鹽人被換成了軍隊,連東海麋氏進出的商隊也被換成了糧車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對徐州本地人疏于防守的這處邊界被這慣性思維所影響,便遭到了一場猝不及防的打擊!
駐扎在淮浦的關羽守軍當即朝著東北方向行進,意圖朝著海西救援,卻被馬超和嚴顏的聯軍拖在了漣水一帶。
“現在是你的第一路棋了。”賈詡看著對面的龐統,朝著面前的棋盤上按下了一枚棋子。
“這是自然,不然就要被老師占據上風了。”龐統回道。
建安四年一月十一,張任與張楊自盱臺縣渡過了洪澤湖直撲徐縣。
徐縣告急,守軍退避夏丘,朝著州府發出求援信號。
這場交戰本也不該結束得這么快,偏偏其發生在下邳地界。
在原本下邳西部的沛國還隸屬于劉備的情況下,徐縣一旦有變,臨近的沛國也可以同時做出支援,但現在,對于徐縣的失守,剛在沛國這邊發生了陣營轉換的縣官,竟直接以越州支援必須上級調度指令之名做出了無視。
這也讓劉備這邊錯過了支援的最好時機。
駐扎于淮陰的張飛隨后收到了劉備的敕令,命其嚴守原本的地界,嚴禁做出任何的轉移。
而后,由陳登這位下邳人連帶著劉備的白毦兵統領陳到趕赴夏丘支援,堵截住了這一路進攻。
這第一路出兵的位置不如第一路出兵難以防備,卻在更快的時間內完成了登岸的舉動,儼然是對收復徐州北部的決心空前的強大。
別說劉備不敢對這場發生在建安四年的進攻有所松懈,收到了這條消息的袁紹也不敢對其稍有輕忽。
他本以為會是冀州因為幽州易主的緣故遭到進攻,卻沒想到會是對峙已久的徐州先發生了突變。
但先被喬琰列入進攻目標的是徐州,對袁紹來說并不能算是個好消息。
徐州一丟,青州也就會直接暴露在喬琰兵馬的威脅之下,豫州也會處在被人兩面夾擊的狀態,一旦這兩州有失,到時候,他就真要成為孤家寡人了!
若真落到了這樣的田地,就算他想要在各方都樹立起屏障,拿出全部的人力物力用來抵達,也不過是回天乏術而已。
所以袁紹難得有效率的在這徐州交鋒發生后剛一收到消息,便召集了下屬議事,并做出了一系列的人員調配,絲毫也沒有猶豫的表現。
其中一條就是對曹操的。
“以曹操為征東將軍,令其協助平定徐州西部的這一路叛亂……這么看,袁本初難得大方了一次。”喬琰看著收到的信報,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
她不怕袁紹不慷慨,反正在這出連鎖反應的種種之中,到底哪一出才是她真正的招式,除非有敵方的人身在她的心腹謀士之中,否則絕無可能知曉。
而這些心腹在眼下的局勢面前,又為何要倒戈去袁紹那頭呢?
“那么現在是我們下第步棋的時候了。”郭嘉接話道。
元月里辦完了荀爽的葬禮后,因豫州沛國之變,喬琰已從并州前往了司隸,轉為留在洛陽。
一來是因為她確實是在并州滯留的時間太久了,隨著《山河錄》的書刊在元月正式發行,她已沒有了長留此地的理由,一來——
也是為了她于此時發出的一連串調度指令。
令趙云自轘轅關兵進潁川。
令徐晃坐鎮虎牢關,隨時兵出成皋開赴兗州。
令身在南陽的袁耀將駐兵調度往豫州。
一旦曹操有從沛國支援徐州的舉動,即刻進攻汝南與東郡,迫使其回援。
令公孫度自遼東向青州東萊做出海船航行發兵之相,拖住青州守軍,嚴禁其南下支援徐州。
整整四道指令!
別人覺得春日到來前的發兵不是個合適的時節,可要喬琰說來卻恰恰相反。
在她看來,這正是最合適的時候。
去歲對旱災的處理和冬日的棉衣供給,都已給這些身在她掌控之地的民眾以信心。
元月發行的《山河錄》上,一樁樁戰事事實也已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更是傳遞出了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信號:她和她麾下的人手對于各地的山川地形知之甚多。
所以當她何其堅決地發兵之時,誰會覺得她要打什么無準備之仗?
而今年還未入春季,早春的雨水是否還如去年一般稀少,在眼下依然是個未知之數。
想想看吧,人總是寧可要對未來多懷有一點希望的,比如說他們就希望旱災只是去年的特例而已,并不會繼續延續到今年。
那么在此時從參戰的士卒到協助戰爭調配的民眾都還沒陷入對莊稼的擔憂之中,便必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進這場戰事之中。
這是對喬琰來說最合適的狀態!
對于她的這些安排曹操會如何應對呢?
汝南和潁川的停戰協定出于雙方小心思的緣故,可沒有說是要停戰多久,冬日的棉花交易也從不代表著喬琰和曹操就是和平共處關系,她這幾條調兵指令,聽起來可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奉孝你看,我總是喜歡指東打西的習慣,現在也得讓他們遲疑于我真正的用意了。”喬琰說道,“或許袁紹還會想想看,我是不是佯裝發兵徐州的劉備,實則意在兗州的曹操。”
這還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洛陽、弘農等地去歲的引導流民落戶之事,連帶著在樂平月報上所宣傳的抗衡旱災之法,讓人將她視為再生父母。
若要在司隸東部行募兵擴軍之舉,難度多少有目共睹。
這是喬琰有進攻機會的客觀條件——有兵。
此外,伴隨著棉花交易而來的書籍,讓兗州豫州境內的民眾在承蒙了曹操換來棉花的恩情之余,也對那能夠提供棉花、又能手握此等豐功偉績的大司馬更多了幾分敬佩之心。
倘若真有大軍自洛陽或者潁川而來,兗州豫州內部會做出何種表現呢?
他們只怕會覺得,與其讓曹操在這種大軍壓境的麻煩面前讓他們陷入麻煩之中,還不如直接逃入洛陽八關之內!
這個問題,隨同這一系列調兵的舉動,在兗州境內必定會有反應。
別看在眼下面對麻煩最大的還是已經出現交手的劉備,曹操受到的壓力一點也不比他來得小。
這就讓本可以從沛國方向發起的支援幾乎胎死腹中。
而另一頭公孫度從遼東方向的出兵,也讓原本接收到袁紹調兵支援指令的袁譚被迫滯留在青州,以防在背后遭到其他的威脅。
這樣一來,徐州要想自救好像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何況,在這等徐州南部好不容易出現的優勢局面下,會協助于張懿的可不只是在外動兵的喬琰,還有揚州。
即便喬琰沒對揚州這邊做出調兵的指令,周瑜依然選擇在此時做出了北上的決定。
在他看來,這正是將徐州北部奪回,讓擁有徐州這個北部屏障的揚州變得更加安全的最好時機。
也是讓揚州勢力在這出爭端中建功的最好機會!
“在我回返之前,伯符切勿大規模發起對山越的圍剿,尤其不要和對方在山地優勢地形之中直接交手,以防出現被對方算計入套的情況。”周瑜在調兵北上之前和孫策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道。
但他怎么看都覺得,孫策和他身邊擔任隨從的朱然,都不像是在仇恨面前能被勸得住的樣子。
他便又尋了張昭和黃蓋,麻煩他們對孫策的行動多加留意一一,如若有什么不妥舉動,即刻前來徐州尋他,或許還能將人給說動。
總之無論如何,徐州那邊的戰事收獲只能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要是揚州這邊出了問題,就算連徐州牧的位置也落在了他們的手中,都無法對其做出彌補。
更別說,這還是一件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想到揚州世家的態度,山越在去歲與黃射聯手殺害了朱治之事,周瑜總覺得自己的心中有幾分不安的情緒。
但他轉念一想,孫策到底已經在揚州經營了年多,原本只是隸屬于他父親的舊部也早已將他視為真正的主公,新入伍的士卒中愿為他效死的也不在少數,這么說來,就算沒他在旁看著也該當出不了什么事才對。
而當踏上了徐州的地界后,周瑜先收起了他的那些擔憂,先將心緒都放在徐州的戰局上。
喬琰和張懿的人手一路向右拖住了關羽,一路向左和陳登陳到交鋒,那么他若要破局,必須直取中路。
周瑜看著面前的淮河戍防地圖,為自己選定了出手的目標——
淮陰。
張飛所駐守的淮陰。
不過在出兵之前他還是先往廣陵的高郵縣走了一趟,也在此地見到了和孫堅之死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賈詡。
對方此刻并不像是去年一般還有太史慈等人護持在側,只是在和龐統與作為人質的魯肅繼續下棋,讓周瑜忍不住問道:“文和先生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賈詡慢條斯理地落子在了棋盤上,在這一聲輕叩的聲響后回道:“我還以為你會說,為何徐州這邊突然動兵,卻沒有對你們做出任何的知會。”
周瑜想了想,回道:“一州之地的事情便歸一州來做,你們覺得兩路人馬能破徐州,又有大司馬在后頭做出節制援軍的支持,我有什么好問的。”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賈詡接了話:“但你還是在此時發兵而來了,可見你的眼睛從來沒有只停留在一州之內,也深知何為通力合作,既然如此,你就應該同樣看得到我存在于此地的意義,不會偷偷趁著我身邊防守有缺就將我宰了的。”
賈詡意味深長地朝著他投來了一道目光,“你說是不是?”
不錯,周瑜能對眼下的局勢利弊做出一番分析,知道就算喬琰沒對他做出調度,協助徐州在這等千載難逢的戰機中結束南北對峙,也選擇了主動出擊,又怎么可能在這等情形下對賈詡動手。
他只是隱約意識到,賈詡好像并不能只算是個樂平書院中帶隊畢業考核的老師了而已,也顯得喬琰對賈詡的“避嫌”舉動變得有些站不住腳跟。
在揚州內部還有余亂未消之時,周瑜心中煩擾,便急于想在此事上求來一個答案。
可惜賈詡的這番插科打諢讓他將其渾水摸魚了過去。
他心中情緒莫名之間,忽聽賈詡問道:“這第四手棋你還下不下了?”
他剛要以為這是賈詡對他的發問,卻又見換在對弈位置上的魯肅朝著棋盤上落下了一枚棋子,再仔細看去,這還真是他們這輪新局的第四步。
周瑜沉默了半晌,從這屋中退了出去。
與其再在這種無法弄清楚的環境中讓自己憋屈,還不如盡快結束徐州的戰事。
若是將喬琰在洛陽、潁川和遼東數地的調兵威脅算作一手的話,他走出的還真是第四步!
“這揚州的小子還真來占便宜了。”張飛站在淮陰的城頭,看著揚州軍隊壓境的影綽身影,朝著一旁的陳珪說道。
“你可別小看他,徐州會出現今日這般局面跟他也不算沒有關聯。”
下邳有變,陳珪卻并未回去,而是隨同張飛身在淮陰,同樣是劉備的安排。
張飛性情有些粗直,對于有學問的長輩卻還算尊敬。
別人勸不勸得動他不好說,陳珪還勉強能勸得住。
他對徐州局勢的了如指掌和他這老謀深算的性情,在劉備看來和張飛也得算是互補,正可為張飛的出兵參謀一一。
在魯肅于去年為人所擄劫后,陳珪這等謀臣對劉備來說也就更加重要。
張飛朝著陳珪看了一眼,深知劉備對他的倚重,便也沒對陳珪的話做出什么反駁,只是小聲嘀咕道:“我說他是來占便宜跟小看他也不是一回事。那沛國境內才出現內亂,徐州南邊的那些家伙登時就來了,這跟他們肯定分不開關系。”
“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寧可將沛國交給曹操也非要讓我們這邊蒙受損失。”
陳珪搖了搖頭,“只要最后的結果是他們能夠取下徐州,所有的舍棄就都是有意義的。這才是對方的精妙之處。”
張飛問道:“那以漢瑜先生看來,我等若是想要擊敗張懿那廝,將周瑜小兒也給驅逐出境,該當用何種手段?”
“這就要看,這方中的哪一方先顯示出薄弱之處,讓玄德能前來支援,打破僵持局面了。”陳珪看了看遠處的天色,心中有些不定。
去年的益州內亂,誰都沒想到喬琰會在原本坐鎮于洛陽之時忽然轉道于益州,直抵成都。
今年的徐州戰事中,各方人馬的牽制調度幾乎都是出自于她的安排,以她的脾性,她會只為了能夠牽制住曹操,就始終留守于洛陽嗎?
只怕未必!
但若她真來到了徐州,對此地絕不是什么好消息。
“漢瑜先生?”
聽到張飛喊了他一句,陳珪連忙回過了神來,回道:“無妨,我只是在想,麋子仲所在的鹽瀆籌備數年,方有今日之變,徐縣交鋒前的沛國易主,應當也出自喬琰的授意。”
“這兩方都堪稱籌備充分,穩扎穩打,就連進攻海西一路的涼州將領以魯莽勇猛著稱,都沒做出激進舉動,或許——”
“我等能尋到的突破口還在周瑜的身上。若真如此的話,那就是將軍建功立業的機會了。”
張飛一聽這話就笑了,“承蒙漢瑜先生的吉言了。”
做將軍的,誰不喜歡自己這邊是首功。
張飛也不例外。
但只怕在這處戰場上的劉備守軍都沒想到,看似是路大軍壓境于徐州南部,擺出了必取之勢,在此刻身居風浪之外的揚州,竟是一點都不平靜。
周瑜剛走不久,孫策就收到了一條消息——
黃射居然從涇縣山中尋了條出路離開了數日,往豫章郡走了一趟,也不知是去做了些什么。
只是在回返時不慎暴露了行蹤,這才被孫策的部從發覺了。
“他居然還敢在此時露面!”
這何止是囂張,根本就是沖著孫策而來的挑釁。
孫策拍案而起,“我若再不取此子人頭告祭君理,我有何資格做這揚州牧!”
335. 335(二更) 荊州借兵
“將軍……”黃蓋剛要開口阻攔,讓孫策將周瑜離開之前的話再多掂量一二,便見孫策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
“我心中有數,這涇縣周遭的山形我早已讓人考察了個清楚,在冬日我們也與他們進行過數次的交手,此刻春日將至,對方又回返到縣城之中居住,正是最合適于圍剿的時候。”
“再說了,這趟行軍我也會帶上你和韓將軍、凌將軍同往,若還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不妨等交戰之間再說。”
黃蓋朝著孫策看去,很難從對方這張銳氣正盛的面容上看出什么糊弄的意思來,這顯然也不是一句隨便用來應付他們的話。
他想了想便覺得還是先不必多說了。
孫策畢竟是一方勢力的領袖,若是屢次三番地提醒他行事不要過于莽撞,不要隨便發起對另外一方勢力的聲討,這讓孫策的面子往哪兒擱?
他此時沒因為這些屢次的勸諫而生出反骨,甚至是產生不快的情緒,已是孫策的涵養極高、心氣闊達的表現了。
“那好!”黃蓋朗聲說道:“我為君侯開路,給那祖郎一個好看。”
他又轉向了朱然,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說道:“到時把黃射留給你來處置。”
“公覆啊,”孫策忍不住笑道,“方才勸我的也是你,現在連將戰利品都瓜分完畢的也是你,你說說看這像什么樣子。”
“這不是將軍教的嗎?”另一旁也被孫策列入同行行列的凌操接話道。
是啊,要不是有孫策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如何會有這支轉戰揚州各處,依然銳意進取、毫無疲憊之態的隊伍。
而現在,他們的目標指向了——
祖郎!
就像是當日連夜奔襲南昌進取黃祖的時候一樣,當孫策召集齊備兵馬,意圖朝著涇縣出兵之時,隨著前軍騎兵的出動,震蕩在這片吳越大地上的正是“必勝”二字。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令人只覺鋪天蓋地而來的口號,在孫策先行祭奠過了朱治,也便是屯兵于故鄣縣,而后自故鄣發兵先走宛陵、又轉道涇縣的行程之間,任何一個身處隊列之中的人只覺被裹挾在一陣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
它從涇縣東北方向的入口涌入這片狹長的山中谷地,帶著比之原野行路間更加迅疾也更加勢不可擋的架勢沖上了那涇縣的城頭!
祖郎自混出那“涇縣大帥”的名號前就盤踞在此,早將這涇縣縣城給武裝成了鐵桶一塊,可在這等迅猛的沖擊面前,在武器制式上有所短缺的涇縣守軍,也絕非是孫策的對手。
跟隨孫策出戰的凌操更是憑借著孫策在東城門吸引過去的注意,帶著一隊悍卒發起了對北面城門的襲城進攻。
轟鳴的攻城槌聲響和箭矢如雨的嘶鳴之間,孫策忽然聽到了自北門那頭發出的一聲高喝。
那聲音即便是在交戰的混亂局面中也能被分辨得清清楚楚。
正是“先登”二字!
城門已破!
有了一處突破口的涇縣縣城,對于孫策手下的隊伍來說,便成了一處紙糊的壁壘,傾瀉而入城中的隊伍幾乎在眨眼間就已經控制了府衙的位置。
可當攻入此地后,孫策這邊的人卻傻了眼。
身在此地守城的并非祖郎的人,黃射也不在此地。
身在涇縣的赫然是與祖郎同為山越勢力的另外一支隊伍。
“祖郎說,這是要與我等結盟,共抗那孫策小兒。”被俘的城中士卒說道。
可他們哪里能料到,祖郎所說的結盟,居然只是讓他們在涇縣當了一回活靶子,甚至再問下去,他們在涇縣居住的時間還不到十天。
群山掩蔽的環境,讓這出偷龍轉鳳的舉動竟是硬生生地避開了孫策的耳目!
于是這出涇縣攻城戰的順利,就成了一出揚州官軍痛打替死鬼。
這都叫個什么事兒啊……
“該死!”本以為自己搶下首功的凌操咬著牙憋出了話,“祖郎此人當真狡猾!”
難怪他們在攻城之時遭到的阻攔遠比想象中的更少,原是早已將真正的隊伍完成了轉移。
祖郎的這一出舉動,何止是狡猾,還令人對他的怒火越燒越旺。
連凌操這等和他之間沒有直接仇怨的都是如此,更何況是孫策和朱然!
當黃蓋朝著這兩人看去的時候便見,在這一刻,這兩張年輕的臉上都寫著同樣的一個神情。
他們要進山!
不將祖郎從山中揪出來,他們何止報仇不成,還成了對方所玩把戲之中的跳梁小丑了!——
“周將軍,喜報——”
周瑜剛在城頭視察營防布局完畢,就見城下一匹駿馬從南面而來,剛到城下見到他的身影,便已抬頭朝著城上看來,急不可耐地說道:“孫將軍已拿下涇縣,開始對山中祖郎部眾發起圍剿,令我等先來和周將軍知會一聲。”
他絲毫不帶停頓地接著說了下去:“一應軍資軍糧都已運送到涇縣,另有增兵安排,以防在搜山之時發生不測。孫將軍讓我等轉達,萬事具備,不必擔心!”
那“不必擔心”四個字喊得格外大聲,簡直像是對周瑜離開揚州之前對孫策那番囑托的回應,也回蕩在了這城門上下。
一聽到這話,周瑜還沒開口,他身邊的親隨已先一步樂了,開口說道:“將軍,您看,您果然是對孫將軍的情況多慮了。”
周瑜先前擔心孫策會因為魯莽輕忽,而在貿然進攻祖郎之中出意外,連帶著周瑜的下屬也為之牽動著心肺,但好在,孫策雖說沒按照周瑜所說等他回來再發兵,總歸是取下了這進攻祖郎的第一場勝利。
祖郎連涇縣這個大本營都給丟了,必然已遭到了一番損失,又還有什么本事能對孫策做出有效的反擊?
這么一看,說不定他們在徐州這邊的戰事還未曾結束,孫策那邊就已經拿下祖郎的人頭了。
他們要是回去的快,還能喝上孫策的慶功宴好酒。
可當這親隨朝著周瑜的臉上看去,卻見他的面上根本不見分毫的喜色,只有一片積蓄著的風暴。
“沒人告訴伯符不要輕率深入山越腹地嗎!”周瑜幾乎是想都不想地便要往外走,“山越為何是山越,又不只是因為他們是古越人的后裔。”
涇縣這等尤其特殊的環境,造就了祖郎成為涇縣大帥的可能,也理所當然是最難為人所攻破的一支。
孫策速攻涇縣得手,乍聽起來是和他奪取豫章郡時候相似的勝仗,但周瑜的直覺已經拉起了警報。
不對勁,太容易了!
祖郎能混到今日,又是憑借地勢之利而存活至今的,絕不是會輕易丟掉涇縣的存在,最多就是因為季節的緣故暫時性地放棄此地,而不是像眼下這般被人攻破城池。
周瑜算算他前來揚州的時間,更覺不妙。
太快了,這個往來的時間,意味著那涇縣可能連半日的時間都沒撐住。
這哪里是祖郎的兵卒會展現出的戰斗力!
比起他是真要喪命在孫策手中,周瑜倒是更相信,他這是不知得到了何人的指點,竟要來上一出故布疑陣、誘敵深入!
而這個被引導到陷阱之中的獵物,正是為了報仇而熱血上頭的孫策!
黃祖之死與黃射的挑釁,在一揚一抑之間助長了孫策的沖動,偏偏他們還缺了個能阻遏孫策行進腳步的韁繩。
“收兵!”周瑜當機立斷做出了決斷。
他必須回去看看,以免那邊的局勢出現突變。
徐州還可以復得,甚至還可以在賈詡這個老狐貍的手中繼續維持僵持對峙的局面,且等他協助孫策了結了揚州之事后再說。孫策若出了什么事,又要由誰來做這個揚州的主事人!
“傳令下去,我等即刻回返揚州。”
“將軍?”親隨有些不太理解周瑜為何會做出這等如臨大敵的舉動,但既然這是他的安排,本著軍令如山的原則,他還是將這消息給傳遞了下去。
可來時容易,去時不是!
周瑜原本盯上的目標是對面的張飛,張飛又如何不是留意著這頭的一舉一動。
在這大軍開拔之時,張飛在陳珪的指導之下,同樣果斷地來上了一出渡河進攻!
周瑜用來斷后的后軍準備不及,哪里是張飛所率部將的對手。
劉備始終保持著這一中路隊伍的駐扎,陳珪又建議了張飛只做出勉力防守的姿態,竟真在此時起到了奇效。
一見優勢在己方,張飛早因沛國背叛劉備、徐州南部率先發動進攻的苦悶,終于在一瞬找到了宣泄口,在周瑜后軍的混亂中,他甚至獨領一軍朝著周瑜的主力隊伍發起了追擊。
也得虧領軍的是周瑜,這才快速重整了隊形,朝著城中徐徐退去,憑借著城頭的守城器械暫時阻遏住了張飛的追擊。
可眼下的局勢對他而言并不好。
張飛士氣正盛,徑直渡河而過,屯兵在了城下。
而不過短短一日,劉備在東海郡的直系軍隊也隨著這位徐州牧,朝著這處突破口開赴而來,根本就沒給周瑜以出城反擊的機會。
他唯獨能做的,也只是讓下屬在一列騎兵的掩護下出城送信。
一封送去了射陽,令人前去向賈詡求援。
不過這可能也不算求援。
淮陰距離射陽的距離著實不算遠,若劉備軍隊切中路突入,在拿下淮陰后下一處便是射陽!
與其說是要賈詡救援周瑜,不如說是要他保住這條淮河防線。
而另外一封則被送去了丹陽郡。
周瑜在信中并未提及自己被困在淮陰的情況,以防孫策那邊忙中出錯,要么想著速戰速決,要么直接撤離反被祖郎等人殺個回馬槍,只是再一次在信中提及,請孫策切勿追擊上頭,在山越人最為趁手的環境中來上了一出孤軍深入。
慎之,慎之啊!
“有何好擔心的,公瑾還是太過于小心了。”孫策抬眸朝著空中望去,正見數只灰色的鴿子從他的頭頂飛過。
鴿子在大漢本就是祥瑞的象征,以至于在孫策看來,雖然此時從空中掠過的并不是一只雄鷹或者喜鵲,依然代表著他此番出戰必能得勝而回,用黃射的頭顱來祭奠慘死的朱治,也拿下祖郎這個擺了他一道的混賬玩意。
他也當即下達了進軍的指令,自涇縣兵進黟山,務必將潛逃其中的祖郎和黃射都給揪出來。
黟山這名字或許令人聽來陌生,但在唐代的天寶年間,這座山被改了個名字,叫做——
黃山。
就位于涇縣和黟縣之間。
涇縣的先行攻破已經給了孫策十足的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未曾意識到,當祖郎等人完成了從群山包圍之中的涇縣撤退往黃山九華山等群山之中后,他們才變成了真正名副其實的山越。
為給下屬復仇的沖動,加上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讓孫策直接忽略掉了這樣的問題。
在他看來,在己方兵力占據了絕對優勢的情況下,無論是在攻城戰還是在山地戰上進行這場決戰都無所謂。
但他無從得知,因豫章郡太守委任人選的緣故和他之間更生齟齬的揚州世家,已在和黃射達成了聯盟關系后,將那群愿因許貢之死而向孫策討債的許貢門客,連帶著他們家族之中的私兵都給借了出去。
他更無從得知,那從頭頂掠過的灰鴿也并非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而是因為他朝著陷阱深處又走了一步,于是有人朝著司隸發出了又一道報信。
這封不走陸路而走空中的信鴿,在數日的飛行后抵達了洛陽從去年建立的新哨站,而后便被送到了喬琰的手中。
喬琰緩緩地展開了信紙。
雖然明知道她所收到的信件應當沒有什么意外了,尤其是當這是一封從揚州送來的信件之時,但在真正見到這封信的時候,她還是有種歷史的車輪終于在這一步步落下的棋子中被推動的感覺。
現在,這個正在朝前滾動的車輪,將要掀起一場新的浪潮。
“文若,替我快速草擬一封奏表,就說,揚州或有突變,我將離開洛陽一陣,倘若揚州有失,徐州失去后盾必定為劉備侵占全境,優勢局面一夕喪盡,我必須親自前去勸誡孫策一二。此事僅陛下及三公知曉便好,如有消息在成功馳援前傳開,王司徒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別問為什么單抓著王允不放。
問就是此人不僅要在天下未定之時跟她添堵,還要在去年因她奪取益州的計劃未曾提前告知便在那里找茬,還跟劉揚搭上了關系。
看著這些蠢蛋聯手是挺有意思,但不代表喬琰不能敲打他們一二。
這次她就告訴了,不過,若是因為這個告知而出了岔子,請王允千萬負起全責。
荀彧回了個“是”,就聽喬琰一邊朝外走去一邊雷厲風行地說道:“奉孝,替我向漢中發出一條指令,從漢水往荊州方向迫近,不必越界,只需停在邊界即可。”
“再替我給曹孟德寫一封信,就說春耕將至,一月之后我意與他會面于虎牢關下,再行把酒暢談之事。”
她說到這里,忽而頓了頓,又補充了句:“這次是酒,不是奶茶,也不會出現什么相送十里了。”
“若一月之后我還未回返,就說瑣事繁忙,延期半月。”
這個一月后的會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通過這個邀約讓曹操等人以為她還要留在洛陽這地方,就算要有什么遷移的舉動,最多也就是轉向長安而已。
但若是按照喬琰讓荀彧給關中所寫的這封奏表來看,她怎么可能還留在關中。
揚州有變,徐州受其影響,她要親自前去處理——
簡而言之,她要去揚州!
至于如何前往,在發給漢中的那條指令中已足夠明白了。
她要借道荊州!——
荊州處在司隸之南,就連春日好像也要比北方來得更早。
漢江和長江上也早已恢復了繁忙的水運。
因這水運乃是荊州一筆相當重要的財政收入,劉表又還能算是個勵精圖治的州牧,便往這南郡的夷陵渡口走了一趟。
按說這也不過是一場尋常的對外巡查而已。
可當他從外頭回返的時候,就見蔡瑁著急地迎了上來,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塌下來一般的麻煩。
也不能怪劉表在和蔡瑁這一個照面間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誰讓蔡瑁此人是襄陽望族,劉表的后妻又是出自蔡氏,兩人之間多了一層關系的保障,在劉表接下荊州牧位置后,蔡瑁的地位也就更加水漲船高。
加之蔡瑁這人本也不全是靠著裙帶關系上位的,得算是荊州地界上出色的統領,故而他向來端著一副穩重非常的樣子,實在少有這等慌亂的表現。
此刻的情況卻著實不同。
而劉表也并未做錯這個判斷。
還未等二人靠近到說話的距離,他已聽蔡瑁語氣急促地說道:“府君,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想到近來喬琰做出的調兵舉動,他連忙問道:“豫州那邊開戰了?”
但按說,就算真是豫州那邊開戰,和他荊州其實也沒有太大的關系。
反正他連自己麾下的部將黃忠都給派去潁川協助了,這幾年間上繳長安朝廷的稅收也是有多無少,怎么看他都是個合格的荊州牧。
那益州牧劉焉有個不成器的兒子,這才招惹來了喬琰借助于陰平道疾走成都,將益州重新收回掌控之中,他劉表都把長子送到長安去了,若是還要因此對他問責,那這其中的問題就在喬琰這里了。
劉姓宗族,可不是她說殺就能殺的,尤其是沒有站錯立場的那種。
可蔡瑁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的腳上像是栓上了鐵繩,直接止步在了當場,“不是開戰……是大司馬親自到了。”
劉表愣住了好一會兒,這才扯過了蔡瑁的衣領小聲問道:“她來做什么?”
開什么玩笑!
他劉表是做錯了什么事才需要喬琰親自前來問責?
眼下徐州戰局焦灼,北面還有個袁紹和喬琰的部下在冀州幽州邊界上對峙,就算是先不管袁紹,按照優先級總還有個曹操在他的前面。
人人都在猜喬琰的增兵方向會是幽州、司隸還是徐州的時候,憑什么讓他變成這個被選中的幸運兒?
“我也不知道,”蔡瑁苦惱地回道,“更離奇的是,她只帶了一隊數百人的精兵。”
這根本不像是要出兵論罪的樣子。
尤其是到了喬琰這個身份地位的存在,忽然跑到別州的地盤上,準確的說是直接上了別人家的州府,這等操作就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蔡瑁本還覺得自己多少得算個聰明人,現在卻覺得他也不過是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蠢蛋。
但比起蔡瑁,顯然還是劉表要更覺得擔心得多。
他用依然只有他和蔡瑁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你覺得,她此行前來,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嗎?”
劉表確實對喬琰的強勢有點發憷,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在他所擁有的地盤只和長安朝廷接鄰的情況下,他想讓自己選擇除了這邊之外的立場,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的好處。荊州的地理位置也已注定了,此地不可能像是最南邊的交州一樣處在獨立的狀態。
可若是喬琰非要將他給處置了,以確保荊州內部不會有第二個主持大局的聲音,那他劉表也不是吃素的!
他還沒到膽魄具喪的時候。
這荊州也畢竟是他的地盤。
何況,他不信喬琰真有連盟友都不要了,只想著四處樹敵!
“我看不太像。”蔡瑁回道,“她并未大肆宣揚自己來到了此地,好像根本不擔心您直接出兵將州府給圍了,而是先找了二公子問詢其在荊州的課業,而后將蒯異度他們給找去了,說是要了解一番荊州這邊的軍備武裝。”
劉表的眉頭都快要打結了,蔡瑁又道:“其余的話,她說要等到您回返之后再說。您看,這人是見還是不見?”
這哪里有給劉表說不見就不見的選擇。
喬琰又沒有上來就給他扣上什么謀逆的大帽子,反而先是對著他的兒子表現出了一番長輩的關切,又只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巡查做出了點問詢,他要是不去見還顯得他心中有鬼。
不見算是個怎么回事?
“見!我倒要看看,在那些地方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來我這荊州,到底是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劉表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朝著州府之中的會客廳趕去。
喬琰此時便在那里。
想到數次喬琰下屬過境給他造成的驚嚇,劉表在親眼見到喬琰本人的時候,也不免生出了幾分延續過來的印象。
這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女子也著實是一派氣度驚人的模樣。
昔年度遼將軍的選拔之中,身在洛陽的劉表和喬琰曾經有過一面之緣,隨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各自擔任州牧和刺史,自此便只有在往來詔令之間的交流。
劉表并不知道,他和孫策之間真正結下血仇的孫堅之死,在幕后還有著喬琰的推動,他看到的只是喬琰在此刻全然沒有在其他人地盤上做客的被動拘束,反而頗有幾分在此地入主之意地坐在主座的位置,閑適地喝了一口被劉表下屬送上來的名茶,這才朝著踏足此地的劉表看來。
“劉荊州在春耕之前四方巡查,倒是頗有愛民之心,也是荊州之福,我不請自來,多有打擾,不會見怪吧?”喬琰說道:“方才閑聊之間,蒯異度與我說了你不少好話,不過我又不是來問責的,也沒必要這么緊張,可見你這荊州牧平日里給人的壓力還是太大了。”
“……大司馬說的這是哪里話。”見她話中客套,劉表已先松了一口氣。
但他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道,說什么他給下屬的壓力大,讓蒯越給他說好話,簡直是對他的冤枉。
那分明就是喬琰的突然到來,給荊州造成了莫大的壓力。
尤其是荊州的世家。
昔年的禁酒令之事,也就是距離司隸最近的荊州南陽的幾家和她之間有些交情罷,蒯越出自南郡蒯氏,總得對喬琰的態度擔心一二的。
劉表朝著蒯越看去,果然見到對方朝著他投過來個眼神,無外乎就是請劉表這位荊州的主事人對眼下這情況尋根究底地問個明白。
他收拾了一番心情,在喬琰的下首坐下,開口問道:“我既已到來,大司馬此番蒞臨的目的,便可告知于我等了。”
喬琰道:“劉荊州都這樣問了,我也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借船。”
借船?
她有什么必要借船?
誰都知道,幽州之戰,喬琰從徐州海陵將船只遠渡東海抵達遼東,一舉拿下了身在那里的公孫度。
既能渡海而過,在船只的品質上便應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
何必再跟劉表借船。
她手中的杯盞不輕不重地往那杯托上叩擊了一瞬,讓劉表剛飄散開來的注意力頓時重新集中在了喬琰的身上,“說具體些吧,我要向你借一借荊州水軍。”
“大司馬莫非是在跟我說玩笑話?”劉表看著喬琰的面色,只覺自己或許是聽錯了什么,可在她平靜而果決的面色中,劉表一點也看不出她在說笑的意思。
“我何必與你看玩笑,昔年你劉景升單騎入荊州,自請為荊州刺史治理此地的宗賊之患,借的是當地豪強的兵卒,我如今也不過是效仿一二而已。”
隨著喬琰的抬手,原本還守在門口的典韋忽然將門給合上了,更是掣著他手中的佩刀往前走了一步。
明明喬琰神情淡淡,只是以手輕撫了兩下肩頭風氅的烏色毛邊,劉表卻忽然有種不寒而栗之感。
他隱約想起,在喬琰少年時期的傳聞中分明有一項,是在那黃巾之亂中,她趁著兗州的三方渠帥匯聚,果斷地斬殺掉了其中兩位,扶持第三人上位。
論起殺伐果斷,十年磨礪根本沒讓她有何修身養性的長進,卻分明是變本加厲了!
她開口說道:“勞駕將荊州戰船借與我,否則還得從漢中的船廠調度,未免太麻煩了。”
劉表強撐著在面上不露出失態之色,問道:“敢問大司馬,這些戰船您要用在何處?”
喬琰笑了笑,坦然回道:“揚州戰事有變,孫策年少,我恐其中計,徐州戰局焦灼,如在春耕之前不能將其平定,只怕誤了民生。”
“兵貴神速是句至理名言,卻也需軍備充足,若有舳艫千里開赴江東,荊州水軍橫槊臨江,料來……二州可平吧。”
劉表被震在了原地,只剩下了喬琰最后的一句話在他的腦中回蕩,“劉荊州,這船,你是借,還是不借?”
336. 336(一更) 孫策中伏
借!如何能不借?
就像喬琰所說的,她倘若不能從荊州獲取戰船,也不是不能靠著益州的船只出行,可當這益州的船只,甚至是益州的兵卒朝著荊州過境的時候,他這個不配合她行動的存在,真的能繼續保持著表面上的和平,與她之前井水不犯河水嗎?
只怕不能了!
“大司馬用我當年入荊州的情形來比較,實在是有些抬高于我了。”劉表客氣地回道:“若非孝靈皇帝的委任指令和大漢威嚴,這荊州世家也不會在我抵達之后如此配合。不必說什么效仿……”
喬琰挑了挑眉頭,“我如今靠的,難道就不是大漢威嚴了嗎?”
劉表很想說,她這分明靠的是自己的臉面和威懾力,但在對方意有所指的重音之下,劉表還是選擇朝著她拱了拱手,“大司馬秉長安天子之志征討天下,如今揚州既有突變,需自荊州借船東行,我自當前往籌備。”
喬琰拊掌一笑:“如此正好,我給劉荊州半日的時間門籌備,希望能讓我看到一個滿意的答復。”
半日,這連消息通知的時間門都幾乎不夠!
劉表的神色一緊,連忙讓人將秭歸、夷陵、夷道等地的船只盡數開赴到江陵,將此地選為喬琰率兵出發之地,為顯示他對這趟派兵的重視,統帥這支水軍的將領正是他外甥張允。
又因喬琰協戰徐州揚州戰事必定還需要陸上作戰,他還將文聘給借了出去,隨同喬琰一道從襄陽轉道江陵登船。
在將喬琰給送上戰船主艦之時,劉表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臨時調配的戰船順江而下,絕不可能達到喬琰所說的舳艫千里排場,但也幾乎是荊州南郡的水軍全數出動了,在目之所及間門,也是一片船行浩蕩人聲鼎沸之態。
劉表甚至為了彰顯對于喬琰此行的重視,讓人專門在船上的旌旗改縫了個喬字。
所幸喬琰并未對他的表現再提出任何的挑剔,仿佛揚州戰事之急也已不容得她再在此事上做出任何的挑剔。
遠望著那個負手東望的身影,蔡瑁聽到劉表口中喃喃:“要變天了。”
“府君?”
劉表收回了那心緒復雜的目光,對上蔡瑁的問詢,他搖了搖頭,回道:“沒什么,我只是在想……春日已到,總該落下些雨水了吧。”
若論起對時局的洞察,劉表自認不在絕大多數人之下。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漢靈帝意圖選拔荊州牧之時,敏銳地抓住了對方的訴求,來上了一出“惡劣”競爭,拿下了那個荊州刺史的位置。
可現在,他居然有些看不清,喬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為何她能以這樣快的速度獲知揚州的動向,讓這出借道興兵極有可能會變成一出恰到好處的來援。
就像……就像劉焉當時的情況一般。
但這種話是他絕不能隨便亂說的。
當他聽聞漢中那邊的軍隊似有調度,朝著漢水下游迫近,但依然停留在益州境內的時候,劉表可以確定,他做出了一個足夠明確的決斷。
一個,起碼讓他在此時站對立場的決斷。
而此時那艘東行的船只上,典韋朝著喬琰問出了一個問題,“君侯難道就不怕劉表狗急跳墻,非但不愿意將水軍借出來,反而將我等清除在這荊州地界上嗎?”
昔年被逼急了的那只兔子還能干出用董重的頭顱來騙殺何進的舉動呢,劉表跟劉宏怎么算也是有些血緣關系的,誰知道會不會做出類似的操作。
喬琰回道:“劉景升不是孝靈皇帝,也不是王子師那些看不明白誰能平天下之人。他是一腔孤勇單騎入荊州之人,卻不是個會當場和我拼殺出個高下的存在。若我連這一點都看不透,也不必在此時和這些人周旋了。”
典韋撓了撓頭,覺得這些個評判的準則果然還是他難以理解的東西。
不過喬琰的后一句話就好理解多了,“何況你以為我為何要找來劉景升那二兒子和襄陽世家出身的蒯異度,難道我還真要關照他那個犬豚之子的功課,要在這等沒甚必要的時節去關照荊州的政務處理不成?”
典韋恍然:“人質啊!”
喬琰白了他一眼,“說好聽點,這叫勇者殺出重圍。”
典韋倍感無語,又見喬琰招了招手,朝著附近待命的親隨說道:“去告知文將軍,船行過長沙郡時在此地稍留片刻,我還要請一個人隨我同往江東。”
她要找的,正是讓劉表束手無策的朱儁。
當年孫堅喪命之時,朱儁替他代為看守著長沙郡,在孫策轉戰揚州后,朱儁也并未做出駐軍之地的轉移。
朝廷這邊本想對其另行委任,但對喬琰來說,讓朱儁像是荊州境內的一顆釘子牢牢地扎在長沙郡的土地上,也不算是件壞事。
這一來遏制住了劉表和荊州南部的宗賊勢力達成更加密切的聯盟,二來……
便如同此時,這不就發揮出作用了嗎?
揚州地界上又是山越又是揚州世家的掣肘,就算隨著孫策被伏擊出事,他的部從在周瑜回返揚州前能聽從于喬琰的調配,也還不足以讓她毫無顧慮地從揚州北上徐州。
劉表將水軍陸軍都挪交了她一部分,統兵之人也非庸才,但荊州軍到底是荊州軍,能在她這趟南行中起到人數威懾的意義都已算是值了,論起配合調度,不必對他們抱有太高的期待。
可有一支隊伍不同。
朱儁在長沙數年間門訓練出的兵卒!
喬琰的到訪大大超出了朱儁的預料,但在聽聞她說起來龍去脈和用意后,朱儁毫不猶豫地起了身,“我即刻調兵,隨你一道前往揚州。”
孫堅死后,對朱儁來說何止是痛失昔日愛將,更是失去了一個被他以子侄輩來看待的存在,也讓他將這份關切都給挪到了孫策的身上。
他雖然未曾親自跟隨孫策前往揚州作戰,卻也坐鎮長沙,隨時可對孫策做出支援。
“當年伯符進軍吳郡,和吳郡世家之間門爆發矛盾,甚至將吳郡王氏幾乎滅族,又擅殺名士,若非燁舒告知于我等,讓吳夫人前往吳郡規勸,只怕要引發更大的麻煩,此番山越圍剿,伯符不聽勸告,竟又勞動燁舒親往,實是伯符之幸。”朱儁隨同喬琰登船之時說道。
喬琰的眸光并未因為這番話露出任何的異樣。
這到底是孫策的幸運還是不幸,在她的心中有另外的一個答案,不過就不必跟朱儁提及了。
這位和皇甫嵩與盧植同時期的將領,隨著盧植卸任前往樂平,皇甫嵩居太尉之位后,也漸漸不復昔年的勇烈之態。
還不如讓他抱著這等救援孫策、平定揚州的心態出發。
而朱儁的這支隊伍,實際上和孫策的部從中的孫堅舊人間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意味著喬琰若想要借此將孫策的部將調度,通過朱儁這位長者,無疑要比她直接插手要容易得多。
而朱儁的兵馬,正可以作為對荊州兵的制衡。
這是她在放棄對其他各處的軍力進行調度后所能做出的最優解。
甚至連這趟出兵所用的軍糧都已由劉表和朱儁自己提供了。
“希望伯符能聽住公瑾的規勸,不要做出令人懊悔終身的舉動。”喬琰回道,“那畢竟是……故人之子。”
可即便是故人之子,在這天下趨于統一的征伐中,若不是能讓她長久驅策之輩,與其活著,還不如長眠地下!
長沙郡的短暫停留好像只是這趟東行揚州的小小插曲。
重新拉扯起來加速航行的船只,用著極快的速度朝著揚州方向而去。
若晝夜不歇全速前進的話,只需一日多的時間門,他們就可以抵達丹陽郡。
可這真能趕得上對孫策的救援嗎?
當那只報信涇縣陷落的信鴿抵達洛陽的時候,孫策已經令人進山進一步框定起了祖郎部眾活動的范圍,而當喬琰在朝著身在荊州的劉表借船借兵的時候,孫策早已正式率兵踏入了黟山的地界。
這已不再是去歲冬日他令人進山和祖郎發生小范圍交手之時的動靜,而是帶著真正要將對方的山中老巢都給鏟平的決心,發起了大規模的搜山舉動。
身在吳郡的揚州世家,在這數年間門的往來里,早已將孫策的脾性摸了個清楚。
他的確是個一等一的統兵之才,甚至在這作戰勇猛之余,還有著對交鋒局勢的判斷力,可惜他性格之中的缺陷簡直是和他父親如出一轍!
當年討伐董卓之戰中,孫堅會和彼時的南陽太守張咨因為軍糧的緣故起了沖突,竟在并無詔書準允的情況下將其擊殺,搞出了好一筆糊涂賬。
孫策也同樣會因為王晟、高岱等人和他之間門的矛盾舉起屠刀。
這種沖動行事的念頭一旦占據上風,便是誰也別想將其規勸回來了!
黃射殺朱治,祖郎在整個冬日和孫策之間門的捉迷藏,孫策進攻涇縣之時遇上的這出偷龍轉鳳——都讓他心中理性分析戰局的一面被壓制到了不知何處。
而在這群山個個相似的環境里,隨時都會讓他的沖動行事變成致命的東西。
當年他沒能及時看穿高岱和他往來之間門被人隱瞞的信息,做出了妄殺名士的舉動,如今他也看不清,這黟山根本就不是祖郎的埋骨之地,而分明是為了他孫策設計的陷阱!
當祖郎等人的第一處山中塢堡被發現后,孫策望著對方丟盔卸甲逃遁的背影,想都不想地帶著人追擊了上去。
對方覺得他進了山中便成了旱鴨子入水,根本不能對他們造成什么損傷,可他偏要讓他們看看,猛虎入山林,才是真得到了發揮之地。
“將軍?”
黃蓋和韓當等人也不過是須臾之間門未曾將目光放在孫策的身上,便發覺不見了孫策的行蹤。
這兩人左右問詢才知道,孫策讓人將此地的指揮權暫時交給黃蓋二人,自己領著一隊精兵便跑了。
黃蓋頓時往自己的腿上捶了一下,“將軍啊,進山之前明明說好的不會擅自行動,以防中了那祖郎的陷阱,您怎么又自己跑了。”
想到周瑜的擔憂,再看看此刻已經接近黃昏的天色,黃蓋覺得自己的心跳速度都要比往日更快,而這大概不是因為他們才經歷了一場塢堡激戰的緣故。
他一邊領著人朝著孫策離開的方向追去,一邊讓韓當盡快整頓隊伍,以防為敵軍所趁。
或許還得算是個好消息的是,朱然因為年少,騎乘的馬匹也要相對年幼,并沒有直接追上孫策的隊伍。若是真出現了什么突發情況,他起碼不會變成拖孫策后腿的存在。
而另一個好消息是——
“公覆,不必如此擔心。”韓當朝著他遠遠喊了句,“凌都尉還跟著呢!”
凌操此人是在孫策征討吳郡期間門投效到他麾下的,自隨孫策作戰以來便表現出了一派膽魄雄壯,俠義為先的姿態,對孫策的忠誠度也毋庸置疑。
有他在側,真要遇上了什么麻煩事,起碼有個從旁協助之人,要拖上一段時間門也不難,不必如此憂慮。
黃蓋稍稍放下了幾分憂思,但雖說有凌操護持,能早一步找到孫策總還是更好的。
可千萬別出什么岔子啊……
但也正是在孫策和凌操等人脫離了大部隊,以這精兵精銳追擊祖郎殘部之時,他前方的山林已經越來越顯示出一派令他覺得陌生的樣子。
他們頭頂的日光本就因日暮而削弱了一層光亮,現在又因為密林重重而被再減淡了一層。
饒是凌操素來膽大,在聽到前頭已無被追擊的山越人響動,只有他們這一列騎兵在馬蹄踐踏過經年落葉發出的響聲之時,他還是忍不住快馬追上了孫策,問道:“將軍,我等是否先行回返,和黃將軍他們會合再說?”
然而在他問出這話的同時,孫策眼見前頭出現了稍縱即逝的人影,依稀正是山越人的打扮。
本也想撤回的孫策絕不愿意在此時無功而返,回道:“再追盞茶工夫!”
一刻鐘后,若還沒逮住個有用的俘虜,他再朝著外頭回返不遲。
讓他并不在意于自己此刻處境的,是他身邊的百余精騎都是以一當五的好手,又有個得力的下屬在側,怎么看都沒有違背他先前對著黃蓋做出的承諾。
可即便是再怎么精悍的騎兵,在少有專門參與到這等山地作戰的情況下,總還是要削減一部分戰斗力的,在操縱馬匹經行于山道的本事上有了個高下之分,也讓他的下屬在不經意間門又被甩掉了幾人在后頭。
孫策更未曾察覺到的,是天色又暗淡了幾分。
在日光被周遭的山勢掩蓋住的時候,只有頭頂的天幕上還鋪著一層有如火燒的流霞,林間門地面上的衰草間門到底藏匿了何物,是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孫策騎行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只因在拐過了前頭的山坳后他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山越人中能被配備馬匹的本就是其中的少數,從那馬匹的嘶鳴聲中還依稀能聽出那是一頭好馬,極有可能便是屬于祖郎麾下的重要角色,甚至是祖郎或者黃射本人。
一想到這里,孫策哪里還顧得上,此刻距離他所說的一盞茶時間門早已到了,當即揮鞭一趕,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
凌操不敢落下,也連忙追了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一條不知何時出現在地下的絆馬索勒住了騎乘駿馬的腳脖子,讓本還在前頭縱馬疾馳的孫策忽然朝著前方摔了出去。
“將軍當心!”
孫策并非沒有遇上過這樣的麻煩,他一把勾住了馬匹脖子,一槍朝著地面的絆馬索掃出。
鋒銳的槍尖徑直將絆馬索給居中斬斷,而他那匹隨同他身經百戰的坐騎長腿一蹬,也在同時恢復了平衡。
可還沒等他和馬匹都坐定站定,在這黃昏的暮色中忽然飛出了一支利箭,朝著孫策射來,他連忙一扯韁繩,將自己拉拽而起,避開了這支箭矢。
后方的凌操都要把心給懸到嗓子眼了。
偏偏這支箭好像并不是對孫策做出的絕殺,反而只是個發動進攻的信號。
絆馬索和箭矢的相繼落空,也絲毫沒有讓對方做出收手后撤的決定。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門,在他前方的密林中忽而射出了數支弩箭。
破空的弩箭在夕照余光中泛著一層幽綠的光影,令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那又是極快極利的弩箭。
縱然不是連弩,尋常的重弩在這猝不及防之間門的迎面而來也已夠讓人喝一壺了!
更何況在他先前那一連串的反應動作中,根本就沒有給他任何一點休息的余地,以至于在弩箭破空之間門,他的坐騎根本無法跟上他拉拽閃躲的動作。
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機之中,孫策想都不想地甩開了手中的長槍,抱頭從馬背上滾落了下來。
地面的枯草恰好將他給接應了個正著,也讓他得以在這就地的滾動起身間門將長槍重新握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馬匹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
那一瞬間門爆發而來的數支重型弩箭,精準無誤地貫穿了他那匹戰馬的頭顱。
以及……
距離他只有數步距離的凌操的胸膛。
那還得算年輕的都尉悶哼了一聲,便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這個跌墜造成的傷勢讓他的骨骼頓時發出了一聲斷折聲響。
倘若那支箭矢還不能致命的話,這一下摔跌便是徹底斷送了他的生機。
“凌都尉!”孫策目眥欲裂。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門,他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門去想,此刻這等密林埋伏的景象是否和他父親被殺之時有些相似,更沒有時間門去想,在此行剿匪之前凌操還和他提及自己七歲的兒子凌統到時候要子承父業。
他疾行數步,翻上了凌操那匹因主人身死又調轉回來的馬匹,隨同后方匯聚而來的親隨一道朝著那弩箭射出的方向追了過去。
不能退!
這一次不是他的熱血上頭,而是他的經驗直覺告訴他,沖殺出去才是破解此刻危局的最好辦法。
凌操之死讓他原本沸騰的搜捕之心徹底冷靜了下來。
但他一時之間門無法確認,在這條將他誘騙深入的陷阱之路上,到底還藏匿有多少敵人,與其一邊應對追擊一邊應對未知的埋伏,還不如——
殺出一條血路來!
因那數支利箭的發出,這座原本還有些安靜到陰森的林子徹底活了過來。
不知道在此地潛伏了多久的山越人操持著令孫策都辨認不清的口號朝著他沖來,帶起了一陣叫罵聲和呼喝聲。
這些蜂擁而來的山越人,遠比先前涇縣之戰中遇到的那些有著更加堅實的筋骨,也足以在這一個照面間門便被孫策認出,那正是祖郎的下屬。
這是真正的山越人精銳!
可他們遇上的,是此刻意圖從絕境中求生的孫策。
他死死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在他身后的騎兵像是感知到了這位主帥身上迸發出的孤注一擲之意,隨同他一道朝著對手殺奔而去。
林中的飛鳥在這嘈雜的響聲中,從本已歸巢的狀態下撲棱著翅膀飛起,又被擊打射偏了的箭矢給釘在了樹上。
長槍長刀從馬背上揮來,將沖到面前的山越人給劈砍成了兩半。
但這些悍不畏死的山越人也已將繩標甩到了揚州騎兵的身上,將人直接拖拽了下馬。
人多便是他們此刻最大的優勢。
多年間門生活在山中的環境更是讓他們的舉動中憑空多出了一份野性。
于是當騎兵落地的那一刻,他們簡直像是抓住了獵物的猛獸一般發出了撕咬。
孫策手中的長槍一把將其中一人戳穿掃起,這山越人的同伴便已毫不顧忌于其生死地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發出了一連串的箭矢。
他不得不將這人當做了自己的盾牌,而后用更加兇悍的殺招來試圖將這些人給逼退。
好在,他并不是一個人在作戰。
也好在,他所起到的榜樣讓他的這些下屬并未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而失措,反而個個為了求生而爆發出了絕對的潛力。
在這場騎兵對步兵的交鋒中,也是他們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當最后一名山越人倒下的時候,孫策長出了一口氣。
鏖戰到此時,他握緊長槍的手都已在此時發痛了,他也一時之間門無法分清自己到底在這番交戰中殺了多少人。
所幸,他才是站到最后的人。
這出針對他而設計的埋伏并沒有起到其應有的效果。
他也必定要在與大部隊會合后給他們帶來個血的教訓!
孫策環顧著四周倒伏了一片的山越人尸體,重新折回到了死去的凌操身邊,打算將這位替他犧牲的下屬給帶回去。
然而,正當他蹲下來將人扶起的時候,在他的后方卻忽然出現了一道異響。
戰事的平息讓孫策的防備心不知比方才降低了多少。
凌操之死讓他心中的傷痛暫時壓過了警惕。
當他意識到情形不對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躲閃了。
一支箭矢扎進了他甲胄破損的后肩,更是在一瞬間門讓他的四肢都陷入了麻痹的狀態。
下一刻,他失去了平衡仰倒在了地上。
在意識幾近乎于消失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遠處到來的馬蹄之聲,和黃蓋等人仿佛肝膽俱裂的叫聲,“將軍——!!”
孫策艱難地抬了抬眼皮。
可或許是因為毒箭的威力,他發覺自己的眼皮像是有著千鈞的重量。
他又竭盡全力地張了張口。
但沒有從他的口中發出一個音節來。
在他還剩下一線光亮的視線里,只有一只灰色的鴿子飛掠了過去,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叫聲。
337. 337(二更+七夕加更) 孫策之死……
孫策入黟山征討祖郎,重傷而歸!
這個消息就算被他的下屬有意隱瞞,在黃蓋等人迫切地撤出涇縣,轉移駐軍到銅官境內,延請廬江、丹陽、吳郡各地的名醫秘密會診,就連廬江太守陸康都趕赴了銅官后,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什么孫策進攻祖郎大勝回返的情況。
“阿兄現在是何情況?”因朱然的緣故也被一并接來此地的孫權著急問道。
這消息只怕是瞞不了母親多久的,總得在驚動母親之前盡快拿出個救治的辦法來。
可這些進去的大夫一個個都在江南地界上有著神醫之名,卻都一個個搖著頭出來,在被他們請到一邊暫時不許他們離開的時候,還個個頗有脾氣地表達了一番不滿,只是懾于黃蓋他們武力威懾這才不得不聽從安排。
“蛇毒,現在只能確定是這一點。”黃蓋著急得額上都沁出冷汗了。
在看到孫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后悔,自己為何就是疏忽了那么一瞬,真讓孫策遭到了這樣的意外。
若只是中箭還好說。
就算真是傷情緊急,也完全還有機會找上長安那邊,請坐鎮于池陽醫學院的張仲景前來走一趟,可偏偏這支扎入體內的箭矢上,并不只有帶銹的倒鉤,還有毒——
一種暫時沒能被分出門類的劇烈蛇毒。
天下之毒蛇何其之多,就算真是有藥可解的,只看著其中毒的表現也沒法確定門類,更別說是找到相克的救治之法了。
最麻煩的是……
“仲謀啊,這些醫者猜測,這可能還不是大漢境內的毒蛇。”黃蓋說到這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孫權愕然:“怎會如此?”
一旁的韓當解釋道:“那最后一支毒箭出自黃祖之子黃射的手筆,黃祖還在世的時候格外喜歡異域來物,除了那只被人獻給他的番邦鸚鵡之外,極有可能還有一批毒蛇。這次黃射秘密回到豫章郡可能就是為了取回這些東西的。”
“提煉毒蛇的毒性相當麻煩,甚至在毒箭造成后的一日若不將其命中目標,就會失去效果,黃射極有可能就是趁著討逆將軍入山中后才開始提煉的蛇毒。”
“而這一次,他真是奔著報父仇不計生死的想法來的……根本不可能給我們留下什么線索。”
在孫策和那些山越人交手的時候,黃射就這么靜靜地蟄伏在一旁看著,直到孫策前去帶回凌操的尸體的那一刻方才射出了自己手中的毒箭。
即便此刻經歷了一番激戰后孫策還有不少部從在側,他射出了這支箭矢后他自己也躲不掉,黃射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
事實上早在他帶著朱治的頭顱找上吳郡四姓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給自己留有多少活命的余地了。
所以還沒等孫策的部下將他給擒獲,他就先用隨身的短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黃射一死,他們連最后問詢的人都已沒有了。
除非……
“除非我們能在山中尋到他還沒用完的毒蛇,或許還有機會。”黃蓋開口道。
這是極有可能存在的,因為即便是此番步步為營的山越人大概也無法判斷,今日就一定是對著孫策下手的最好時機。若不是他忽然選擇了帶著親隨孤軍深入,未必會讓人有機可趁。
可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艱難啊。
就連他們先前挾進攻涇縣得手的大勝之勢攻入山中,都沒能直搗祖郎的老巢,眼下孫策重傷,甚至隨時會有性命之憂,他們真能懷揣著對孫策的擔憂拿下這勝利嗎?
那祖郎大概巴不得見到孫策出事,或許等他們攻入山中的時候,僅剩的線索也已經被切斷了。
“左一個顧慮右一個顧慮的,等到遲疑完畢人都沒了!”
站在角落里的周泰在去年與同郡的蔣欽一道投效到的孫策麾下,因其戰如熊虎,孫策對他格外倚重,已給了他一個別部司馬的位置。他陰沉著面色聽著又一個“名醫”給孫策宣判了死刑,忍不住開口喝道。
“張公,我聽你一句話。”周泰忽然轉向了張昭。
張昭原本并未隨軍,但在周瑜還身在徐州的情況下,遇到這等決斷之事總得有個人出來拿主意的,他便被黃蓋令人趕緊找了過來,此刻因行路匆匆,身上還透著一股疲憊之態。
周泰問道:“張公,您覺得我等是否該當進攻黟山,先將祖郎給拿下?”
要周泰這等性情率直之人覺得,他既然在救治孫策這件事上不能為其幫到什么忙,那不如就替孫策去完成這個平定山越的夙愿,說不定他們這邊是哀兵必勝,真能一鼓作氣拿下祖郎,又恰好能在打上對方老巢的時候拿到什么意外的收獲。
張昭卻很猶豫。
孫策對他的禮待和交付的重任不會讓他在孫策重傷的時候冒出什么轉投別處的想法,他只是在猶豫,若是他們在進攻祖郎中遭到了第二輪的損失,會否讓山越不僅重奪涇縣,甚至選擇進攻銅官,到時候孫策所奠定的揚州局面,便真要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了。
然而還沒等他猶豫出個所以然來,忽有親隨朝著此地叩門而入,一進來的第一句話便讓眾人都變了臉色,“有大量不屬于我方的船隊朝著銅官來了,對方聲稱——”
“是大司馬的部從。”
船隊?
還是喬琰的船隊?
去歲喬琰令海船從海陵港口出發遼東,已讓江東這邊驚了一跳,想到這支船隊可能還是憑借著周瑜當年和她交易種田之法送出的人手和技術打造出來的,而海陵這出港口也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落到長安朝廷管控之下的,他們便不由驚嘆于喬琰謀劃之深遠。
而此番她忽然引船隊東行,不知為何,聞聽此訊之人都直覺,那不是她要開赴到海陵地界上去的船隊。
可即便是在場之人已經有了這樣的認知,他們也未曾想到,來此的何止是大司馬的部從,還有大司馬喬琰本人。
這玄裳朱衣的女子為下屬簇擁而來,雷厲風行地進入了銅官縣的地界。
隨同她前來的竟還有原本駐扎在長沙郡的朱儁!
“敢問大司馬此番前來是……”
張昭剛代表著此地的孫策從屬發問,便見喬琰朝著他抬手示意,“先不必多說了,伯符何在?”
“數日前我收到揚州這邊的密報,說他不顧周公瑾的勸阻,非要舉兵圍剿山越。涇縣的祖郎比他在此地駐扎的時間不知道要久多少,他此舉太過莽撞了。眼下揚州數郡好不容易全部收歸在他這位揚州牧的掌控之下,為何要做這等操之過急的舉動?”
喬琰這頓疾言厲色的說辭簡直像極了長輩對晚輩的訓斥,想想她和孫策之間只相差一歲,便怎么聽都有幾分滑稽,可若按照二人之間的官職差分,又并沒有什么問題。
她已接著說了下去,“周公瑾勸不住他,那就我來勸。他若將個人仇怨凌駕于大局之上,那還做什么揚州牧!”
她眉頭微微上揚了些許,“為何如此表現?他人在何處?”
張昭沉默了有好一會兒,這才說道:“討逆將軍中了祖郎在山中的埋伏,此刻身中毒箭,只怕……”
“只怕是有些不好了。”
在聽到喬琰那句“周公瑾勸不住他,那就我來勸”的時候,在場之人都不由在心中閃過了一絲想法,若是她能夠再早一些前來此地那該有多好。
孫策不聽周瑜的勸阻,覺得他有著必勝祖郎的信心,是周瑜在此事上杞人憂天了。
在主從之分和確實沒有足夠證據的情況下,孫策的這種執拗也很難有人攔得住。
可若是讓喬琰來說這件事卻顯然有這個勸回去的機會。
因為唯有她敢用這句“做什么揚州牧”來對孫策做出警告。
也唯有她,在戰略和武藝上都被孫策視為努力的方向。
昔年洛陽初遇,孫策便被喬琰那把兩截三駁槍給打中了一次,這大概也變成了他最特殊的體驗。
可惜,喬琰還是來遲了一步。
驟然聞聽孫策中毒瀕危的消息,別說被喬琰說動前來的朱儁,就連這位大司馬的臉上都閃過了幾分震驚之色。
但或許是多年間的風浪早已讓她不能讓自己的神情過于外露,她旋即就已鎮定下來了神情,說道:“隨軍軍醫是出自池陽醫學院的,也先讓人看看有沒有救治的希望,若還能拖得住,我即刻傳信關中令張仲景前來。”
“先帶我去看看。”
喬琰的這句話簡直像是給原本死寂的氛圍中注入了一支強心針。
原本都打算帶人前去征討山越的周泰當即打消了他的這個算盤,在前頭給喬琰開起了路,似乎就怕有人會沖撞到這兩位貴客。
喬琰也確實是在隨隊的人員中帶了個醫護人員,因其本是為了防止親衛之中的成員和喬琰本人出現什么急癥的,在看診的水準上相當高。
可當此人看了看孫策的情況后,還是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他但凡換一個中箭的位置,并在中箭后得到了妥善的處理,或許還有救治的機會,但后肩這個位置……只能恕我學藝不精了。”
毒蛇咬在手腳上,還能用捆扎繃帶阻遏血液流回到心臟,用火炙烤傷口,放出毒血的這些個辦法來延緩毒發,在后肩這等距離心臟和頭顱都如此之近的地方,還已經過去了將近一日……哪里還有什么阻攔的余地。
這被拔除了箭矢后保持著俯臥姿勢的年輕人,面色上一片慘白與赤紅,因毒入肺腑的緣故,還表現出了發熱的癥狀。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讓他恢復些意識,有什么該說的話都說了吧。不過……他不一定能出聲。”
喬琰望著孫策從先前意氣風發的模樣變成今日的瀕危將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唏噓之色。
直到那隨軍醫者將話說完,她這才將目光轉了回來。
在抵達銅官縣之前她并未跟這醫者之間做出什么提前通氣的溝通,但對方的這個診斷,卻顯然是對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問道:“江南地界上可還有什么未曾被請來看過的名醫,或者徐州境內也行?”
“黃公覆將軍,張子布先生?”
聽到喬琰單獨點出名來,黃蓋和張昭這才從怔楞中回過了神來。
他們本就已經所剩無幾的希望,在聽到喬琰帶來的醫者宣判的那一刻徹底被粉碎了。想到孫策即將面對的英年早逝結局,無論是一度為孫堅部將的黃蓋還是被孫策親自招攬的張昭,都只覺自己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黃蓋苦笑道:“若真還有漏網之魚的話,我們早已讓人去請了,哪里還會等到大司馬前來。”
她擰了擰眉頭,又朝著那醫者問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醫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減其毒性,在兩日之內基本也該發作了,眼下的這種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這個答案,和張昭黃蓋等人請來的醫者所給出的答案相差無幾,其中甚至還有說不到半日的。
在沒有抗毒血清和清創術的醫療條件下,這種救援無能也實在不能怪罪于醫者的本事。
可這一日的時間,絕不夠他們將消息送到長安,再將張仲景請來。
華佗就更別說了。畢竟誰都知道,他為了研究域外的病癥近來還駐扎在涼州的地界上。
孫權的臉色已經徹底變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與他同在此地的伴讀朱然托著他,他幾乎要摔倒在地。
這句并未有多給他們希望的話,徹底否定了他兄長還能活著的可能。
孫權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喬琰的背影,希望能從這位在天下間有著無數奇跡傳揚的大司馬的嘴里說出一句改變結局的話。
但讓他失望的是,喬琰只是替他們做出了一個決斷而已。
“與其讓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愿意跟你們有所交代,”她環顧了一圈在場的人后說道:“請人去將吳夫人即刻接到此地來,我想一位母親并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見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對著醫官點了點頭,“動手吧。”
“不行!”孫權也不知道是何來的勇氣,忽然在腳下有了幾分氣力,在站穩后掙脫開了朱然的攙扶,沖到了喬琰的面前,“若是我阿兄還有救怎么辦,讓他清醒過來,豈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態,交代完了后事便只有送死的結局!”
喬琰俯首朝著面前這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人臉上看去。
在這張尚且稚嫩的臉上還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氣相,眼下看來,還是個完全沒長大的毛孩子。
孫堅死后,有孫策為他遮風擋雨在前,加之他又還是個正在讀書進學的年紀,神情中還分明有幾分幼稚的姿態。
“你能救?”喬琰揮了揮手,示意本想上前對孫權做出攔阻的下屬退下去。
孫權咬著下唇搖頭。
他若能救,也不會是這等無助被動的樣子。
“那便不必再說了。”
在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丟出后,在場之人都清楚地看到,喬琰的目光已經徐徐地轉向了在孫策床尾角落里擱置著的那把長槍。
她接著說道:“你的兄長,乃是當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戰場上對他而言是一種榮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對手是祖郎也沒有什么區別。”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應對,但唯獨有一點,總該死個明白。”
“你若是讓他混混沌沌地躺在這里,直到沒了呼吸,那才是對他這英雄氣概最大的褻瀆!”
“說得好!”她話音剛落就聽到黃蓋在旁應道。
這先后任職于孫堅孫策父子麾下,又親眼見證了這二人死亡的老將,在眼中已浮現出了一層淚水,但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每一個字里都并沒有因為哽咽而有所猶豫。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支持大司馬的意思,救醒討逆將軍。”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將軍一定還想跟我們交代兩句,我也想告知于將軍,那山越反賊,我等必定會為他鏟平,絕不讓他留有遺憾。”
“我……我也同意。”張昭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他隱約覺得喬琰在這話中說什么“死個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細究她話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孫策能夠將后事交代妥當,不要像是文臺將軍一般橫死于荊州之野,竟連兒子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上。
“救醒將軍吧。”
他說出這句話后,只覺自己先前趕路而來強撐著的一口精氣神都徹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為,對著孫策示好后接下孫策對他的招攬,是他在揚州事業的開端,卻萬萬沒料到孫策會死在剛剛平定豫章與會稽二郡不久的時候。
他今后又該當何去何從呢?
可眼下顯然不是他計較于此事的時候。
他聽見喬琰又說了一句:“讓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還能撐到周公瑾趕來,也讓他們二人見一面吧。”
徐州淮陰那邊的圍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隱瞞之下并未傳到揚州來。
張昭和黃蓋等人無從知曉周瑜此刻的處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絕不可能在劉備、張飛的隊伍盡數抵達后突破重圍,便已沒有了在短時間內回返揚州的可能。
他們只是想著,從他們此刻所在的銅官往吳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卻還要再走一段陸路,其實原本也不太可能來得及回來了。
喬琰如此做,與其說是在成全這兄弟情誼,還不如說,她是在讓揚州人看看她的態度。
她猝然到訪揚州帶著一種太過強勢的意味。
此刻銅官縣外水道上停泊著的浩蕩戰船簡直像是要進攻揚州的,而不是來此地勸阻孫策。
但現在她并不介意將孫策的母親和其他親人,孫策的至交好友和揚州實權人物,都給盡數調撥到此地,聽孫策在最后的時間里有何遺言交代,又分明是對這位揚州牧仁至義盡。
她此刻偏頭看向窗外,只能讓人看到一半的臉上,又誠然有幾分對于英雄命喪的悲憫。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這等孫策的下屬盡數圍著對方的悲傷場面,她干脆示意醫官不必顧及孫權的意見,直接開始行動,自己則走到了窗邊,和此時站在那里的朱儁站到了一處。
“我們還是來晚了。”朱儁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感,喬琰覺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蒼老了太多的聲音更多了幾分顫抖。
“世事無常,從來如此。”她望著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嘆了口氣,“我本以為,當我掌握飛鳥作為我的傳訊工具后,我會比誰都更能做到及時挽救災厄。但事實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夠操縱的。”
“飛鳥?”朱儁問道。
“您覺得,是在地上的奔馬更快,還是空中的飛鳥更快呢?”喬琰反問道。
這個信鴿傳訊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揚州后,已不再適合作為一個秘密,否則對于某些她還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來說,她就像是這兩州之地種種變故的幕后推手。
喬嵐和喬亭在徐州揚州的兩次出手目的都已達成,不再需要進行往復之間的信息傳遞,大可以將商業和信報體系拆分開來。
最好是在這里完成了這身份該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屬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這樣說來,與其等著被人拆穿她這快速獲知消息的秘密,還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到時候且看看是誰家的信鴿最多。
可這個消息傳遞的渠道對于朱儁和在一旁聽到他們交談的張昭來說,卻幾乎是一個顛覆性的東西。
用飛鳥傳信替代陸上哨騎傳遞訊息,在此前是一件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在喬琰的口中卻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難怪……難怪她能時常令人以雙線進取,也根本不擔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時送到這兩方人的手中。
而這極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擁有優勢的全部!
在這出親征揚州的行動中,正要逐漸展現出其更為真實的面目!
“不說此事了,說說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來乍到,勞煩再與我說說這山越的情況。”
張昭朝著喬琰拱了拱手,“不敢說勞煩,大司馬若想聽,我盡數告知就是。”——
在屋中點起了燭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時候,張昭終于將喬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東西全數說了出來。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燭火為窗邊的夜風所吹動的那一刻,孫策終于從混沌的困境中掙脫出了一瞬,抬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漸漸變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還被覆壓著一塊巨石,讓他的四肢都被鎮壓在其下,根本無法挪動分毫。
這種手腳不能為自己所掌控的情況,對任何一個武將來說都是最為致命的。
孫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當看清聚攏在他身邊這些下屬的面容之時,從這些人或是眼眶發紅或是神容悲戚的樣子里,他陡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會是一種什么感覺呢?
在孫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就算父親在劉表的伏擊之下身故,他轉道揚州的決定格外冒險,他都沒想過死這種可能。
對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來說,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這一種結果。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面對這樣的考慮了。
他不是死在擊殺了劉表報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場平亂的巔峰對決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識到自己處境的短短三息時間內,孫策臉上的沉郁之色又轉為了平靜,從站在他面前的黃蓋看來,他這位討逆將軍甚至極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發出了一句無聲的問詢:“能反過來嗎?”
能不讓他用這種俯臥的姿勢躺著嗎?
這都讓他沒法看清周圍的人了。
黃蓋明明也想回以一個笑容,卻發覺自己唇角沉重得嚇人,根本無法在此時抬起,他只能先低頭掩蓋住了臉上的無措,這才轉向了醫官。“將軍所說的,可以做嗎?”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不能做的,他那箭傷其實并不深,真正致命還是毒,在確認傷口不會崩裂后,他們合力將孫策重新變成了仰躺的狀態。
正向面對著屋中的情景,讓孫策本覺有些模糊的視線里忽然映照進了一片強光。
他的眼睛閉了閉,這才重新睜開。
然而在這一陣近乎于天旋地轉的眩暈結束后,他竟對上了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也是一張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臉!
五年多前的洛陽城里他曾經見到過這張臉,在騎兵的短暫交鋒中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張臉上的神情所帶來的沖擊力,更何況是現在!
孫策不會因為蛇毒的干擾而認不出她的身份,更不會因為這種煎熬的狀態而忽略掉她出現在這里的古怪之處。
身為長安朝廷的大司馬,等閑戰況根本不必她離開親自督查,除非是如同劉焉那樣的情況,不能動兵太多,又偏偏需要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
揚州此刻符合這樣的條件嗎?
或許是符合的。
但她該當這樣快地抵達此地嗎?
絕不該!
揚州何以在數年之間都保持著獨立在外的情況,還不是因為此地距離中央的遙遠,若人人都可如喬琰一般輕易地抵達此地,它也不會是讓孫策花費數年才收拾齊整歸于一統的樣子。
那么她出現在此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實在是一件怪事。
大概是因為孫策看向喬琰的時間有點久,讓他在這等無聲的對視之中將他的疑惑都給反應在了他的目光之中,一旁的張昭開口解釋道:“大司馬出現在此地是因有信鴿傳訊的緣故……”
他話未說完便見喬琰朝著孫策的病床前走了過來,抬手示意他們往外退出幾步,留出個讓他們二人“交談”的空間。
雖不知喬琰此舉的用意,但孫策是她帶來的人暫時救醒的,無論是從身份上還是從施恩的情況上來說,都確實是該當由她先進行交流。
張昭和黃蓋等人都退到了數步之外,因喬琰恰好在床邊坐了下來的緣故,讓他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擋住了他們看向孫策面容的角度。
但這好像只是個無心之失而已,下一刻他們便聽到喬琰用著遠比剛到銅官時候柔和的語氣說道:“抱歉,我來遲了。”
她其實是不必對此說什么抱歉的,但這句抱歉之中的真誠,卻令在場之人不難聽得真切。
想到她在孫策醒來之前和張昭以及朱儁所說的話,這句抱歉之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從孫策的角度,卻好像聽到的是另外一個意思。
在他早已經失去知覺的手上,有一瞬間能感覺到她握住的溫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著她的臉。
這張神容貴氣的面容上確實有幾分歉意,但這歉意絕不是因為她沒能及時阻攔孫策進入黟山的舉動,而是因為——
她在那句出聲說出的話后,以口型比劃出了幾個字,“我該對你的死亡負責”。
孫策如遭雷擊。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要比此時清醒!
這幾個被她重復了兩遍方才被他辨認出來的話,讓他在燈光映照下也異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剎。
什么叫做……她應該對他的死亡負責?
除非他所經歷了一切還有一雙手在幕后推動,而那雙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則她絕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這樣快的速度抵達了揚州,孫策也并未以這樣反面的立場去揣度于她,偏偏這個結果已被她親自給出了肯定!
孫策一時之間分不清這是不是因為蛇毒的緣故讓他產生了什么錯誤的幻覺,可他已緊跟著看到喬琰說出了幾個無聲的詞,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一般,推動著他的所有猜測朝著那個最后的結果而去。
“鴿子。”
在他即將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鴿子,和同行之人說那正是個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時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鴿子,此物卻好像已經變成了死亡的信號。
但無論是祥瑞還是死亡,都是一雙時刻盯在他身邊的眼睛,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賈詡。”
那個給董卓出謀劃策造成了他父親身死結果的混賬,在此刻安穩地呆在徐州的地盤上繼續做著他的謀士工作,而他能得到這樣的權柄,只有可能是出自喬琰的授意。
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從未遭到過喬琰的疏離對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議,其實也出自她的手筆?
孫策此刻心中的五味雜陳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絕不能情緒過激,讓毒素徹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時,他看到了喬琰說出的第三個詞。
“謀漢。”
她甚至像是為了防止他聽錯,將這兩個字一筆一劃地以尾指寫在了他的掌心,那個“漢”字的落筆里,甚至沒有人任何一點猶豫的意思。
孫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是一個被塞在棺材之中的人,這才能被人在此刻告知了一個這樣可怕的秘密。
她絲毫也不擔心將此事告知于孫策會引發什么后果,就像她絲毫也不擔心她身在此地會遭到揚州人的針對,讓自己處在危險的境地。
這種勝券在握的宣告幾乎在一瞬間摧毀了孫策過往以來的全部認知。
可也是在這一刻,不知道是因為何種激動的情緒激發出的控制力,他覺得自己的指尖有了幾分觸感。
他毫不猶豫地反手握住了喬琰的手腕。
他強忍著心臟處的痛楚和喉嚨里反胃的知覺,無聲且執拗地朝著她說出了五個字:“他們不知道。”
像是擔心她沒能看清他的話,他又用極慢的速度重復了一遍:“他,們,不,知,道。”
他的下屬不知道這樣的秘密。
他的親人不知道這樣的秘密。
只有他這個即將進入墳墓之中的存在,知道喬琰在此刻這種沉默的交談中到底說出了何等可怕的東西。
無論這到底是對他這個敗者的憐憫,還是對他這個始終被蒙在鼓里之人的解惑,在此時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從喬琰沉靜的眸光中倒映出的是一張已顯出灰敗神情的面容,他也已絕不可能對她做出什么反抗。
所以與其將這個秘密再告訴更多人,讓他們為自己,甚至是他父親的死亡復仇,造成更多代代無窮的仇怨,還不如讓這個秘密終結在他這里。
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最好不知道,也絕不能知道。
“我知道。”喬琰這次開口回道,也將這句話的聲音傳遞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保你孫氏平安一日。”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在所有人看來,這都像是孫策先對著喬琰說出了一番希望她照拂揚州和家人的說辭,而后由喬琰做出了這樣的一個回應。
可只有孫策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是她自知只要她還活著,像是孫權和周瑜就不可能翻出她的掌心,可一旦他們有所異動,她絕不會留情。
而倘若她也有百年身故的一日,若是孫氏家族還為后患,她會在自己死前將這種隱患給鏟除。
但……夠了。
對于孫策來說,這份承諾已經夠了。
他恍惚間想到當年他剛接任會稽郡太守的時候,喬琰讓人送來的曲轅犁。
那東西對于揚州民生的改變是肉眼能看得見的。
他又恍惚間想到在去歲的旱災中喬琰為了手中數州的穩定而做出的種種舉措。
想到在也送到過揚州地界上來的樂平月報上的種種。
想到……
能送出這樣禮物的人,能用心至此的人,或許真將他們這些對手作為棋盤之上的棋子來操縱,對于天下人卻并沒有那樣多的惡意。
若她真能如她所說地實現謀奪大漢權柄的目標,到了那時,孫氏又如何不是天下人的一員呢?
孫策雖死,孫氏能存,揚州民眾能有另外的一種生存之道,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他指尖又動了動,示意喬琰將孫權帶到了他的身邊,將黃蓋張昭等人帶到了他的面前,而后當著這些人的面,極力說出了一句讓人辨認得清楚口型的話——
往后,望諸位協助于大司馬。
他將揚州交給她了——
當趕來銅官的吳夫人推門而入的時候,孫策的眼睛朝著她最后看了一眼,含著一縷在光影中令人難忘的笑容,隨后便永遠地合了起來,再也沒能睜開。
338. 338(一更) 欲征祖郎
屋中響起了一陣陣的哭聲。
喬琰看著面前的畫面慢慢退出了此地,將這里交給了孫策的下屬和親人。
她站在庭中,仰頭看著頭頂有些暗淡的星光,對于這位年少梟雄的離世,發出了另外的一聲嘆息。
在他死前揭開一些對他來說過于顛覆認知的秘密,或許是對他的尊重,但也未嘗不是對他的一種殘忍。
可這種圖窮匕見的告知,對于喬琰來說卻是此刻勢在必行之舉!
當她作為一位蒞臨揚州插手行動的大司馬之時,孫策身故之后,他的這些下屬完全有可能圍繞著尚且年幼的孫權或者是孫策的堂兄孫賁形成另外的一股力量。
一旦其不能受到長安朝廷的束縛,幾乎于割據揚州一方的勢力沒甚區別。
且不說孫策多年間在揚州努力收攏各郡的戰果,在一夕之間會被放棄大半,以至于基業崩塌,就說這山越、揚州世家和軍閥勢力的相互制衡,對于意圖收攏揚州為己用的喬琰來說,也絕不是一個好消息!
換一種可能,就算當著她這位“良善的見證者”,孫策將孫氏和下屬都交托到了朱儁的手中,因朱儁效忠于大漢的立場,也意味著喬琰先前為了謀劃揚州做出的種種準備都變成了無用功。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她不愿看到的情況。
與其冒著這種發展方向的風險,她還不如做出一個更加危險、更加劍走偏鋒的決定。
將這背后潛藏的東西披露在孫策的面前,讓他自己來做出一個抉擇。
當死亡的幕后推手呈現出端倪之時,她這個坐在病床前探視的人與惡徒無異。
可若放眼天下,自建安元年,甚至是自中平四年她成為并州牧后的種種,她對于天下民眾來說,卻絕不是一個惡人。
在他已不可能為自己復仇的情況下,他是要讓更多人被拉入那個上層爭鋒的漩渦之中,還是要讓他的家人下屬歸入一個安定的局面里呢?
孫策選擇了后者。
喬琰也賭對了結果!
她收回了望向天穹的目光,便見門外有個年歲不大的孩子掙扎著想要從大人的懷中跳出來,臉上還糊著淚痕,嘴里嚷嚷著想要參軍,又在隨后被人給拖了下去。
“那位是?”
她剛開口就聽到后頭走出的周泰回道:“他叫凌統,是凌都尉的兒子,因他前陣子被接到了吳郡,我等在令人將吳夫人給接到此地后,也將他帶過來了。”
“他……他和朱然那孩子一樣,不太能接受父親的死訊。”
喬琰回道:“我知道了,此戰殞命于山越之手的士卒,遲些讓子布草擬一個撫恤金的數額。未能保護好府君的問責……便不必讓他們擔負了。”
她將話說完,望著凌統被人接走的身影,有片刻的走神。
促使孫策做出決斷的,或許也有他們吧。
他自己因父親之死而征討黃祖,黃祖之死促成了黃射的舍命反擊,黃射先殺朱治的舉動,讓孫策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這才徹底變成了一派堅持入山與山越作戰的局面。
這出為報父仇的往來循環最后終結在孫策的毒發過世上,或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倘若讓江東子弟都與喬琰敵對,那往后真要相互攀咬至于無窮盡了。
孫策自己已深受其苦,又如何希望下屬的子嗣還要活在這樣的日子里呢?
這是他作為揚州牧最后的仁慈。
也是他在落幕退場前留下的最后一筆。
現在只希望,能猜到孫策做出此等抉擇之人,能看在他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莫要做出什么會讓自己后悔的決定。
比如說,周瑜——
身在淮陰的周瑜望著城下的攻城軍隊面色沉沉。
一想到此刻身在揚州的孫策極有可能會因為進攻山越而讓自己處在足以致命的危險處境之中,他就無法不覺得心中焦慮難安。
昨夜他更是無端出現了一剎的心悸,好像出現了什么可怕的意外。
可如果說前日他還能將消息送出去,也能收到從外面送進來的信報,今日便已幾乎被徹底斷絕了出城之可能。
劉備從北面而來的增兵,已讓這一支中路徹底變成了徐州北面勢力占據優勢的局面!
“周將軍,您說那張州牧與大司馬的人手是不是……”是不是有意要對您做出什么坑害?
周瑜的親隨同樣看著城下的畫面,發出了這樣的問題。
周瑜連忙打斷了他的話,“慎言!”
他雖對賈詡存有幾分疑慮,但這種猜疑藏在心中便也罷了,實不必將其說出來。
而他此刻雖是遭到圍城的狀態,眼下劉備這邊的攻城隊伍人手也還在他能夠承擔的限度之內,并未落到要城中士卒拼死守城以保生路的地步。
前日賈詡送來的信也是能夠說服他的。
賈詡說,眼下是三路出兵,雖比喻可能有些不恰當,但非要說的話也可以與田忌賽馬類比。
即便地域之交鋒不是三戰兩勝的制度,畢竟只要在其中一處出現崩盤,就有可能落到個滿盤皆輸的處境,可只要他們的兩路能提前一步直抵巢穴,拿下這個勝利的契機,而己方中流還抗衡著對面的頂尖配置并未讓其過境,最后取勝的一定是他們。
周瑜此刻就是這個以中對上。
何況……
賈詡在信中寫道,他們也未必就是以三對三,還有可能是以四對三。
龐統在說服豫州沛國從劉備手下倒戈到曹操那頭的時候,還帶上了被他們俘虜過來的魯肅,因二人有一番賭注的緣故,在從豫州回返后,他便聽著龐統重新說起了自他從南陽到長安、從長安到并州,又從并州來到徐州的經歷。
魯肅最終決定,在這場徐州之戰中不再作為一個站在局外人位置上的俘虜,而是站在徐州南部勢力的這一頭。
而魯肅的倒戈,極有可能是在這出三路作戰的局面下,真正去打破那平衡的一枚籌碼。
“也或許是以五對三呢。”賈詡展信便見,喬琰讓人送來的信中告知,她已經抵達了揚州,希望賈詡能將這個對峙局面再拖上半月。
一見這話,賈詡對于喬琰心中的輕重緩急之辨也就有數了。
不過喬琰已到揚州這個消息,就暫時不必像是魯肅倒戈這話一般告知于周瑜了。
畢竟,他現在也確實是消息送不出去的情況。
這可不能怪他有意做出什么隱瞞對吧?
他合上了信,提筆給喬琰寫起了回信。
【魯子敬與龐士元已至瑯琊。】
一切都還在按照他們所預設的方向發展,所以喬琰可以安心地先料理完畢揚州的情況,再北上徐州不遲。
而徐州這邊尚且不急,其他地方也就更是如此。
便如那身在兗州的曹操,直到此刻方才接到了郭嘉刻意延遲幾日送出的信件。
一月之后會面于虎牢關下的這個邀約,在誰看來都像是她又要如同去歲的潁川、汝南之分做出什么特殊的安排。
在去年年底剛出現了一場冀州和幽州交戰的情況下,曹操甚至有點懷疑,喬琰是否是想要攜此大勝之勢,來徹底對他進行說服歸降之舉。
而“虎牢關下”又實在是一個很容易令人多想的地點。
事實上虎牢關不是司隸和兗州之間的分界,而是依然在司隸的境內,作為洛陽的屏障。當年董卓在洛陽把持朝政之時,便是令胡軫和華雄坐鎮虎牢關,還讓曹操、袁紹等人在這一路的援軍吃到了一場敗仗。
她選擇此地會面,是否也是別有深意呢?
別說曹操會做出這等揣測,在他將這封邀約坦然地送到鄴城后,袁紹也得多想不少。
他甚至想的還不僅僅是喬琰此舉的用意,還有曹操的。
曹操又為何要將這封會面信送到他袁紹的面前?
配合上年初那豫州的沛國倒戈向曹操的情況,袁紹不吝于將曹操的表現朝著更加不利于他的方向想上一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曹操的潛臺詞是,若是袁紹不能將豫州牧的位置也交給曹操,他便可能在這出虎牢關下的邀約中達成會盟,轉頭就給袁紹一個迎頭痛擊!
但若是讓喬琰說來,她預留下這個舉動僅僅是給揚州徐州的局勢轉換留出足夠的時間啊……
有些時候,人還是不要多想的好——
孫策過世的第二日,她將孫策留下的舊部中身在銅官的都給盡數召集到了面前。
當然,與會的并不只有孫策的下屬,還有孫策的母親吳夫人,連帶著孫策的胞弟孫權。
當年孫策在吳郡的殺戮靠著這位母親的有效勸說才能勒緊韁繩,可見她面相雖有些柔和,內里卻實在是柔中帶剛的脾性,所以讓她參與到這場決斷揚州未來的討論中,并沒有什么問題。
眼見吳夫人和孫權也在此地,黃蓋看向喬琰的目光也不免帶上了幾分尊重。
昨夜孫策托孤托付下屬于喬琰,讓黃蓋等人還是在一時之間無法完成這個立場的轉換,今日看到孫氏舊人尚在,并未將此地直接變成大司馬府議會之處,讓黃蓋等人的心情又好受了不少。
他轉頭便看到了直到今晨才匆匆趕來的程普,見對方的臉上也是同樣的怔然恍惚,便知道對方和自己此刻的心緒大概是一樣的。
是啊,誰能這樣快地轉換立場呢?
前幾日坐在上頭的還是孫策,現在便換成了喬琰,對于黃蓋、程普這等先跟著孫堅闖蕩的人來說,更是難以接受這樣的變化。
喬琰此時的開口打斷了他們的思緒:“昨夜我和子布先生問詢了不少與山越有關之事,都說丹陽山險,民多果勁,故而山越成群為患,果然如此。但我還是有一處不解。”
見眾人的目光都朝著她看了過來,喬琰說道:“歷年來的剿滅山越之戰,包括伯符在入主吳郡后對嚴白虎的圍剿都證明了一點,這些山越賊寇雖有其首腦,有冶金支持打造武器,有貿易往來積聚物資,卻沒有成規模的戰陣,也沒有謀略部署的能力。其雖嘯聚山林,但只需周密布置,必能將其剿滅。祖郎所表現出的卻顯然不是這樣。”
“這等步步激怒,誘敵深入的本事是誰教給他的?”
黃蓋聞言一怔,“不是黃射?”
喬琰搖了搖頭:“公覆將軍,你可曾見過,像是祖郎這樣的山越領袖會輕易相信一個亡命之徒的說辭?”
不會。
黃蓋將自己代入了一下祖郎的身份都得覺得,不會!
無論是黃射殺害前豫章郡太守朱治的舉動,還是他選擇刺殺孫策的時機和方式,再到他得手后的自殺,都帶著一種極為強烈的自毀傾向。
就算按照他所說的方式去做,真能將孫策擊斃,祖郎也大概率不會選擇在這種沒有保障的情況下和黃射達成聯手。
除非……在這兩方之間還有另外的一支勢力參與其中。
而這支勢力在祖郎這里有著足夠的可信度!
“此外,此番在黟山之中參與埋伏的山越人,所幸公覆將軍有心,將其尸體都給帶了回來,其中有幾人,乍看起來的打扮沒有什么問題,但再仔細探查便能發覺其中有異了。”
喬琰朝著周泰看了眼,對方當即離席而起,出門后不久,將三具尸體給帶到了堂上。
“翻查這三人的時候周將軍也在場看得清楚,他們的外衣是山越的制式,里衣卻不是。”
程普本已到得最晚,因錯過了孫策的臨終囑托而倍感懊喪,此刻連忙起身朝著這三具尸體走了過去,他也很快發覺了異樣。
喬琰說得不錯,這三具尸體的里衣,是吳郡特有的料子。
而且是富貴之家的人物方才會用到的。
若說這是山越劫道或者是貿易所得,那也不該是這等完全制式相仿的樣子。
“不只是衣衫。”喬琰伸手指了指這三人的手臂,說道:“山越之民長于山林,雖也以種田為生,但其大多擅長攀爬,在臂膀的骨骼肌肉上和在揚州縣城中招募到的兵卒大有不同,以程將軍看來,這三人是屬于哪一種?”
山越兵卒的手臂,大概很合乎一種說法,便是“猿臂”,而此刻程普面前的這三具尸體和他平日里所見的揚州兵卒并無不同!
換句話說,他們可能不是山越的人!
這背后只怕還有其他人插手的手筆,若非如此,孫策不會被人如此輕易地算計入套,落到這個英年早逝的結果之中。
“我姑且先不對這幕后之人是誰做出評判。”喬琰一邊示意人將這三具尸體重新帶下去,一邊開口說道。
但誰都看到,當她說出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一瞬落在席間的廬江太守陸康臉上,分毫也沒有給她那得力下屬陸苑的父親留有什么情面。
吳郡四姓同氣連枝,陸氏不知道此間有異的可能性非常低。
但別管陸康是沉默地選擇了支持,還是覺得并不會引發什么問題,他選擇瞞而不報總是個事實。
他也大概率知道其他幾家將許貢的門客借調給山越的情況。
被喬琰犀利的眼光看過去,陸康的視線有一瞬間垂落了下去,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桌案,這等此地無銀的表現頓時讓脾性最急的周泰拍案而起。
但還沒等他開口怒斥,便見喬琰抬手示意他先安靜些坐著。
“我說了,我先不對幕后之人和涉事人員做出任何的猜測和評判,”她朝著四方眾人看去,說道:“先拿下祖郎,其他的事容后再說!”
“等將他們拿下,所有的情況也都清楚了,總不會造成什么冤案錯案!”
“不錯,先擒祖郎。”程普當即接話道,“若大司馬麾下人手不足也無妨,我已令人從會稽郡調度兵馬前來,因會稽已平,這部分人手調度絕不會引發什么麻煩。”
不替孫策報此血仇,他絕不甘心,想必在場的各位也沒有人會甘心。
頂多就是因孫策的教訓在前,眾人雖然有當即進山去將祖郎給抓獲的想法,也打算先聽聽喬琰的安排,來上一出步步為營。
若是喬琰說什么孫策急躁進軍遭到橫死,她不能步此后塵,別管有沒有孫策的那句托孤之言,他們大概都要跟她來上一出據理力爭。
好在,這位大司馬本就不是個避戰的性情,料來是能為討逆將軍討還一個公道的。
喬琰開口道:“我有一策,不過需要各位與我配合一二,不知可否愿意?”
程普黃蓋等人還未應聲,吳夫人倒是已先說了話,“若能為我兒剿滅山越亂賊,令其泉下安寧,便是需要我與大司馬配合也無妨。”
“那倒不必,”喬琰回道,“我只是需要——借用一下孫伯符的身份,也請諸位暫時秘不發喪。”——
“你說孫策又來了?”祖郎一聽下屬的來報,不由驚了一跳。
孫策的駐兵從涇縣撤回到銅官,又四處延請名醫這件事,并未逃過祖郎的耳目,要他看來,這便是那黃射已經得手,孫策毒入肺腑無藥可救的表現。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這才不過短短兩三日的時間,孫策便又卷土重來了?
“何止是又來了,好像……好像還增兵了。”那前去探查的下屬回道,“不過黃射的毒箭應該還是命中他了,我見到他的時候遠遠看去,他的臉色慘白瘦削得厲害,似乎還換了一把比先前更輕的槍。”
祖郎聽到這里便笑了出來,方才聽聞孫策復至的緊繃情緒又盡數消失了。
還在病中,又來進攻……
那不就是他那點不甘心作祟,非要沖到他祖郎的地盤上再討個教訓嗎?
“調兵!”祖郎起身朝外走去,“活蹦亂跳的孫伯符都不能拿我如何,我倒要看看——”
“一個病體未愈的家伙能搞出什么風浪!”
339. 339(二更+54w營養液加更) 引……
這若真是孫策在病體未愈,余毒未清的情況下意圖重新對祖郎發起征討,那說不定確實是在自討苦吃。
祖郎也非全然魯莽之輩。
丹陽地界上的群山幾乎成兩道東西走向,在涇縣的西側又有相連之處,讓祖郎在涇縣南北的山中都有著足夠數目的崗哨,要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往北直抵銅官也非難事。
他認真地分辨了一番從那頭傳遞回來的消息。
自長江水道上游忽然來了數量驚人的戰船,似乎是從荊州方向開拔而來的。可惜黃射已死,讓他沒有荊州那邊獲取消息的來源。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荊州兵,還是航船送來的,就算在水戰上有什么出彩之處,到了山地地形也得在我們手里吃癟。”
除非他們能讓這黟山變成水淹的。
祖郎叼著草梗,和下屬分析道。
“那萬一是益州兵呢?”其中一個下屬問道。
“問得好!”祖郎回道,“但不太可能。益州的兵上了荊州制式的戰船到了揚州的地界,這算是個怎么回事?”
他嘀咕了句,“不過也不排除有這種可能,等他們進山之后你替我留意著。若真發覺是益州兵,我們就小心著點行事。倘能避開禍端,我記你一個頭功。”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攥著的一枚五銖錢朝著這下屬拋了過去。
“說說另一邊,還有那程普程德謀把會稽郡的人手也朝著此地調度了過來,這部分人里有不少孫策的精兵,是個麻煩事。”
“大帥,何必長他人志氣嘛!”當即有另一人說道,“先前在山中和我們交戰的不也是孫策的精兵,還有他本人呢,照樣是我們占了上風。反正他又沒有什么移山填海的本事,還不是要和我們在群山溝壑里交戰,人多頂個什么用!”
“那還是有用的,”祖郎漫不經心地回道,“讓他多死幾個下屬,再多生氣一點。那些個吳郡世家向來看不起我們,有些話卻真是有道理。要不是他們給出的指點,我們要想如此輕易地讓孫策掉進陷阱里是真不容易。”
“可惜和他們合作的次數還是少一點為好。”
祖郎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道。
就算這些吳郡名門對于祖郎來說的可信度要比黃射這種瘋子高得多,但他們的合作也就只僅限于干掉孫策這一次了。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們或許還能算是朋友,當個互相配合的盟友。
可一旦孫策身死,在這偌大一個揚州面前,他們這總會出現利益爭端的兩方也就變成敵人了。
雖說一個占山一個占縣,可山越人不滿于只有山中土地,希望能從山中走出去,以獲得更多的糧食和更優渥的生活環境,吳越之地的世家也不滿于自己有這等有若野蠻人的鄰居,相互起爭端那是遲早的事情。
這些人甚至在對付孫策這件事情上處處遮掩,只讓他們山越出來做這個挑大梁的存在,可見是沒安什么好心的。
倘若長安朝廷真要對孫策之死做出問責,首當其沖的必定是他們這些山越人。
那些出謀劃策的吳郡世家倒是在后面安心藏著了。
祖郎怎么想都覺得,這些人和笮融相比也不必非要分出個高下。
好在,他也并非只是在為人作嫁。
擊殺孫策的戰功足以讓他在其余山越勢力之中威望更上一層,自此占據主導地位。
山越是一個何其龐大的群體啊。
若能再招攬到幾支勢力控制在麾下,他就距離真正的割據一方不會太遠了。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順利地干掉孫策。
“行了行了都動起來,”他拍了拍手示意下屬按照他先前制定下去的分工辦事。“把我想要的消息,都去給我帶回來。黃射白死了,正好將擊殺孫策的戰功重新還給我們,若能得手,我給你們慶功,來個不醉不歸!”
這些對山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在攀爬本事上有著獨到天賦的山越兵卒很快分散進了山中,讓這涇縣周遭的群山中像是生出了無數雙暗中窺伺的眼睛。
哨探隱約發出的一點腳步聲很快就被山林之中的其他動靜給掩藏了下去,就好像那些聲音只是人聽到的錯覺一般。
再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的也只是風吹動樹叢引發的一點窸窣。
喬琰收回了目光,臉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朝著一旁的黃蓋說道:“黃將軍,讓人今夜在前方扎營,給我們的對手一點反應消化的時間。”
黃蓋應了個是,當即安排了下去。
只是在他完成了這一番調度,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有一瞬間出現了點恍神。
孫策的死訊在喬琰的定計之中被暫時封鎖在了銅官縣內。
多虧先前讓人往吳郡一行,將吳夫人給接應過來的時候,其實也沒直接說孫策瀕死,只說是他重傷。
一位母親去看望自己受傷的孩子,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
孫策平日里的生龍活虎狀態,也讓人很難相信,他居然會在一場進山的圍剿中,被什么傷勢給奪去了性命。
所以此刻在外人的眼中,孫策依然是“活著”的狀態,甚至在一次失手之后更加心氣不平地接續上了第一次。
可事實上,孫策的尸體還被暫時停放在銅官縣內,由韓當和吳夫人等人看護著,而此刻進山的這位“討逆將軍”——
實是喬琰這位大司馬!
她的身量原本就很高,此刻踩上了比平日里稍高的長靴,加上坐于馬上,根本無法在遠遠望去讓人看出任何的異常來。
厚重的盔甲覆蓋了身形和半張面容,充其量也就是讓人覺得比起孫策來說要稍顯瘦弱些,面色也要白一些,但就算佯裝出了一派重傷方起的樣子,也讓人只覺英氣逼人。
她手中的槍并非孫策的那把,而是她慣用的兩截駁槍。但或許是因為此刻正處于兩槍接續的狀態,看起來和一把完整的長槍沒什么區別。
這也就讓她在此刻親征山中的時候,在一打眼間,幾乎讓人錯認為將軍仍在。
可當黃蓋再往她那頭看去的時候又很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雖然喬琰是在意圖讓祖郎誤以為孫策又至,但近距離之下誰也不會將她和孫策弄錯。
這位位居當朝權臣之冠的大司馬,雖有一番主帥出征之中的鋒銳氣場,卻在言行舉止間更有一種游刃有余的氣度,只在目光帶有審視意味地朝著什么人看去的時候,才讓人感到這種直面的壓力。
孫策將他們這些舊部托付給了喬琰,是否也是因為這位南征北討的大司馬身上,也有著一番專屬于武將的風姿呢?
黃蓋暫時無法得出這個答案。
“黃將軍?”喬琰的出聲打斷了黃蓋的沉思。
他連忙收拾好了心情,回道:“我這就讓人去安排。”
他們這趟進山的人手著實很雜,明明人沒有多少,卻包含了四方的人手——
喬琰從洛陽帶到荊州,又跟到揚州來的扈從。這部分算是她的保鏢。
荊州劉表借出的荊州兵。其中由文聘所率領的陸上步兵也進了山。
她從長沙郡請來的朱儁和其部從。當然,朱儁被她以山中多險,銅官戰船也需有人坐鎮為由暫時留在了那頭,并未跟著前來。
最后便是由黃蓋、程普等人組成的孫策舊部了。
黃蓋其實覺得,與其讓多方勢力拼湊出的人手全部參與到這番對祖郎的搜捕之中,還不如調兵專一,只用他們揚州本土這些熟悉丹陽山地地形的部從,說不定更能對祖郎造成打擊。
畢竟,單論身體素質的話,孫策部下的精兵還是遠勝過這些物資匱乏的山越的。
但在這入山扎營后的篝火邊,聽到黃蓋試探性地問出這個問題,喬琰卻搖了搖頭:“若我的目的只是和祖郎在山中互打游擊戰,你說的這種安排是對的,兵少而精,比多而雜要好得多。”1
“可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花費在尋找祖郎上,必須讓他送上門來速戰速決,這個時候,眼下的狀態便是最合適的。”
“你說,面對我們這樣的一支隊伍,祖郎會如何想呢?”
在一度將孫策給逼至重傷的情況后再度迎來對方的進攻,祖郎對他的敬畏之心就算還有的話,也早已消磨掉大半了。
孫策部從的拼拼湊湊也只會讓他覺得,對方這是在嘗試擊敗他這件事上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這才將什么人都給派上用場了。
一個怒火中燒只想著搜山尋人的統帥,有何資格和他較量呢?
這便是祖郎此刻的想法!
“果然是荊州兵!”祖郎冷笑了一聲,“孫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明荊州的劉表跟他之間還隔著個殺父之仇,居然也會跟對方達成這等合作聯手。”
“不對……”祖郎嘀咕道:“也有可能是長安朝廷那邊對孫策這小子平叛投入的時間精力太多有些不滿,讓荊州出兵支援于他。”
但別管是哪個理由,都改變不了一個結果——孫策這出急切的進山非但不可能讓他一雪前恥,反而只會讓他真正將性命給丟在此地!
若是被他猜測的第一個理由那就更好了!
荊州軍的存在對孫策來說和監視他的敵人無異,甚至像是個恥辱,這無疑會越發助長他貪功心切的焦躁情緒,也正是祖郎的機會所在。
收到山中又一出塢堡被搗毀,出山的數條道路被封鎖的消息,也沒讓祖郎在此刻有任何一點煩悶,只因——
進攻塢堡的乃是孫策的部將,那把守各處隘口的卻是荊州兵!
這明擺著就是孫策要讓這些“幫手”最多替他起到個收攏口袋的目標,而由他自己來做上一出關門打狗的操作。
好得很!
他還未曾動手,對面已先自己亂起來了。
這一條條送到祖郎耳中的消息,絲毫也未曾讓他意識到,他此刻好像正如先前的孫策一般,正在朝著一個為他準備的陷阱之中跳。
他只覺得自己正在看著孫策并未記住先前幾乎送命的教訓,再一次來到了一個對他來說并不熟悉的環境里。
“把其中一個山中據點暴露給他們。”
祖郎望著遠處的山色,目光中透著一股決絕之意。
既然孫策非要來找死,那他就成全對方,也順便成全他祖郎的威名。
下屬吞了口唾沫,不無激動地問道:“哪一處?”
祖郎想了想,回道:“水嶺的那處吧。”
山口鎖鑰,正是讓人送命的好地方!
可這對原本的孫策來說不好掌控的山地,對喬琰來說,卻是她眼前的立體地圖上清晰可辨的區域。
就算她此番沒將最擅長于山地交戰的褚燕和姚嫦等人都給帶到此地,也并不影響她對于擊敗祖郎有著八成以上的信心。
“大司馬,他們當真動了!”
清晨的篝火火苗將盡之時,一名哨探忽然朝著戍守在最外圈的周泰跑來耳語了兩句,隨后就看到周泰用更快的速度奔行到了喬琰的面前,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她。
周泰望向她的目光里已帶上了幾分敬佩。
如果說先前喬琰果斷選擇為孫策報仇出兵山中,是對了他這個恩怨分明之人的胃口,那么此刻通過四支難以擰成一股繩的隊伍讓祖郎按照她所說的方式行動,便著實是令人大感振奮。
一想到他們要給祖郎帶來的何止是伏擊不成的驚喜,還有那真假孫策的驚嚇,周泰都忍不住想要盡快見到祖郎了。
就像,祖郎也很期待見到他們一樣。
在這一片水嶺坑地帶,銅山嶺和南陵坑之間橫亙著一條山崗,按照早年間他在揚州一名道人那里所聽到的說辭,說這條山崗一直延伸到河邊,便如巨龍飲水,是龍脈之相。
龍脈不龍脈的不重要,他選擇涇縣作為自己的落腳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此地的地形便利。
可在此時他遙遙想起這句昔年聽到的讖緯之說,只覺世上簡直沒有幾個像他一般的好人了,竟還能在這等圍殺的局面下想到給孫策尋個風水寶地送葬。
他摩挲著手中的長刀,示意下屬將山崗上藏匿著的伏兵再躲藏得更好些,尤其是將他們手底下為數不多的馬匹給藏好。
“都給我清醒著點!”祖郎朝著周圍掃去,警告道:“誰若弄出了什么風吹草動,讓他們沒能跳到這坑里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這地形對他實在有利,若能將進攻谷中村寨的孫策部從給徹底困在此地,他只需讓人守住谷口,便是有一個殺一個。
但孫策不是傻子,若是讓他發覺此地的情況有異,他不跑才怪!
好在祖郎的擔憂好像是多余的。
孫策或許是因為急于尋找到祖郎的下落,只要尋找到一處線索便將其作為了自己的突破口。
而程普自會稽而來的支援和朱儁從長沙郡送來的人手也讓他找回了清剿山越的信心。
于是,祖郎自山崗上遠遠望去,便見一串浩蕩的騎兵隊伍從那山中小徑間快速襲來,目標正是他下方的水嶺村寨!
而其中最為醒目的,莫過于那甲胄在身長槍在手的青年主帥!
在這一刻,祖郎已顧不得感慨“孫策”所帶來的騎兵人手其實要比他想象得更多,也無從去感慨這家伙只用騎兵而來的炫富行徑給他帶來的沖擊力,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獵物已至!
在他所做出的無聲手勢里,他的下屬一個個以極快的速度行動了起來。
就如同羌人在涼州的山地環境中有著天然的優勢一般,這水嶺山坑之間,也正是他們山越人如履平地的樂園所在。
每一雙帶著野性難馴意味的眼睛,都在此刻死死地盯著那列魚貫進入山谷的隊伍,眼看著他們橫沖直撞地闖入了那片村寨的范圍。
不過,這早已被祖郎完成了疏散的村寨里自然是沒有山越村民的,只有蟄伏在屋中的山越刀斧兵而已。
他們同山上那些盯梢的山越兵卒一般,屏氣凝神地等待著那個出手的瞬間。
下一刻,只聽得一聲回蕩在山谷之中的銅鑼聲響,讓整座寂靜的山嶺在一瞬間陷入了沸騰。
“動手!”
那正是在“孫策”所統帥的騎兵全部進入村寨的一刻。
但顯然,他們并未如同本該出現的情況一般對上戍守在此地的山越兵卒,而是闖入了一片為他們準備的陷阱。
最后一匹馬剛邁入村寨的門,這座看起來還算堅固的門樓便在一股拉拽力量的作用下倒塌了下來,直接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潛藏在村寨內的山越民眾都將手中的火把給丟到了茅草屋上。
早已多鋪設了數層的茅草加上菜籽油的存在,讓火勢燒起的速度遠比尋常要快上不知多少倍。
火光之中,四方蟄伏的刀斧兵手掣武器沖殺而出,眼看就是要趁著對方面對突變難以應對的一瞬間,對他們造成足夠的打擊。
“都說江東孫郎領兵天資卓絕,我看也不過如此!”這把成功燃起的大火讓祖郎的臉上喜色更重。
誰見到了這等安靜地過頭的村寨都該看看,這是否是敵人的伏兵之法,可這孫策竟覺得這是他們的人聞聽到了他們前來圍剿的風聲跑了個干凈,就這么橫沖直撞了過來,和將腦袋直接放到鍘刀之下有什么區別?
門樓倒塌的聲響對于訓練有素的戰馬來說,其實還不是個會令他們慌亂的聲音,但火,卻是能讓這些馬匹混亂起來的好東西。
而一旦火勢擴散,村屋倒塌,原本對孫策來說可算是優勢的騎兵數量,將會在頃刻之間變成他的劣勢!
祖郎死死地握著手中的長刀,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這些孫策部從高呼“中計”的狼狽畫面,到了那時便是他們這些潛伏在山崗上的人手出動之時了。
可讓他意外的是,這出村寨埋伏、四面火起好像根本就未曾影響到這支奔襲而來的隊伍。
在下方的濃煙之中,只見得那匹載著“孫策”的棗紅馬一馬當先地沖出了一出的藩籬。
不,那或許不能叫做沖出,只因在戰馬即將和藩籬相撞的前一刻,一把長槍先一步甩了出去,挑飛了原本壓在那藩籬之上的鐵刺,劃開了一條出路。
雖依然在遠望之間只覺對方身形不似尋常武將雄壯,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力量和這人與戰馬的配合,足以讓人為之一怔。
但此刻顯然不是祖郎該當有所耽誤的時候。
他也來不及去想,這匹突破重圍的紅馬是否和傳聞之中的孫策坐騎有些不吻合之處。
只因此刻在他的視線里,在那先一步跳出屏障的主帥之后,有一支魚貫而出的騎兵似乎完全無視了營寨之中的種種變故,保持著堪稱穩定的隊形緊跟疾行。
就好像在他們眼中唯獨需要在意的也只是他們前方的那一個領袖而已。
這支起碼由百余騎兵組成的隊伍率先一步突破了村寨壁壘的限制,卻并未轉頭離開這片儼然已被布下了埋伏的谷地,而是隨著那領頭人高舉手中長槍的那一刻,他們隨同著統帥快速完成了馬匹方向的調轉,而后保持著幾乎完全一致的手持□□姿態,重新從那道被沖開的豁口殺奔了回去。
因火勢的漸盛,也因距離的遙遠,祖郎根本無法看清他們每一個人的面貌,但在自高處俯瞰下來的視野中,那支數量不多的騎兵拱衛著他們那個絕對的核心,竟像是一把利刃貫穿了這處村寨!
哪怕在這為首之人的行動中還時而露出幾分動作的滯澀,又哪怕這支隊伍的人數還沒占到所有騎兵的十分之一,祖郎毫不懷疑,在這等直白的沖擊力面前,他們的殺回勢必要扭轉他們原本所處的劣勢。
不好!
一旦讓“孫策”將他的部從重新整隊完畢撤離,他這出將人困于谷中的計劃也就徹底告吹了。
往后他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
他此刻該做的,是趁著對方還沒能徹底擺脫這出烈火囚牢和伏兵打擊,直接再往他們的傷口處補上一刀!
一想到此,祖郎毫不猶豫地讓人再一次敲響了銅鑼。
隨著這聲銅鑼聲響,原本還在高處山崗上觀望的山越伏兵都一股腦地朝著山下奔去,本就埋伏在不遠處的弓箭手更是隨著這一號令的發出朝著村莊的外圍包圍而來,朝著火場之中發出了密集的箭矢。
濃煙與火光的遮擋讓他們無法精準地辨別出敵方的位置,也就讓這些箭矢變成非定點的射擊。
不過這對于進一步造成此地的混亂無疑有著絕佳的作用。
——如果這是一支正常的騎兵隊伍的話。
但眼下的這支顯然不是!
早已對于祖郎的伏擊做好準備的喬琰雖說是要以身犯險,來做出個引蛇出洞的舉動,卻也沒打算小瞧祖郎的本事,更沒打算將同往水嶺的眾人都當做是釣魚的誘餌。
他們這方隊伍組成的復雜,在大規模的交手之中是一項絕對的劣勢,在這等精英出兵中卻未必!
黃蓋、程普、周泰、文聘、典韋等人各自統領著騎兵的一個部分,在喬琰領著精銳騎兵回沖,誘發祖郎的大舉來襲的那一刻,這五支隊伍也同樣各自朝著這村寨的一個方向發動了突圍的沖鋒。
各自為政,卻也各有所破!
以至于當祖郎帶領著騎兵從山崗上追擊而下的時候,看到的根本不是在火場中有若無頭蒼蠅一般的獵物,而是一支與他曾經交過手的騎兵在黃蓋的帶領下,正在朝著他的弓箭手隊伍舉起了屠刀!
而另外的四支隊伍也同樣圍繞著各自的將領擰成了一股繩,朝著四周舉刀而來的山越兵卒發起了應戰。
村寨的火光已在此刻徹底地融成了一片。
卻不像是祖郎曾經所預期的那樣,見到村寨中的戰馬嘶鳴人聲哀嚎,徹底印證那給孫策葬于風水寶地的構想。
而是那支一度當先擊破防守完成調轉的騎兵,簇擁著“孫策”就這般站在火場之前,眼看著他的下屬完成對于周遭伏兵的擊殺。
那是一個何其傲慢的姿態!
這就是祖郎對對方的第一印象。
而第一印象的話——
火光的背景之中,對方面色之上的慘淡顏色好像非但沒有被遮蓋住,反而顯得越發分明了些。
眼見此景,祖郎當機立斷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要擒賊先擒王!
他們的埋伏確實已經在對手訓練有素地應招中失去了其原有的目的,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先前做出的種種舉動都是毫無意義的。
起碼他已經將孫策給引來了此地。
眼下也還是他這邊的人更多!
這份人數的優勢正可以讓他一邊拖住孫策的下屬,一邊趁著這頭江東猛虎正在傷病之中,要了他的性命!
他當年取了笮融的性命也沒什么趁人之危的自覺,更何況是此刻面對著孫策。
“走!”他這決斷做得極快,行動得也同樣果決。
山越之中的騎兵好手與那昔日北軍五校中的越騎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便是在方才的下山順坡行動里也輾轉自如,若非馬匹的欠缺,祖郎麾下的騎兵隊伍必定驚人。
但只是如此,在他看來也已足夠!
他一動,那些下屬絲毫也沒有質疑他決斷的意思跟了上來。
直奔“孫策”而去!
然而也同樣是在他鎖定了目標而來的那一刻,這個被他盯上的獵物竟一改身體虛弱而看戲的姿態,率領著手下的騎兵以絲毫不遜色于祖郎這一方的速度迎面而來。
其間為首之人,正是這銀甲玄裳的主帥!
哪里還有一點在旁看戲的模樣。
在兩隊騎兵沖撞的一瞬間,誰也無法再從此人的身上感覺到任何一點虛弱的姿態,唯有對方手中那桿舉重若輕的長槍隨同著奔馬疾行劃開了一道血光。
更不知是不是因這目標明確的沖鋒,明明她上一刻還在以槍招架住哪一方的戳刺攻擊,下一刻,這把卷帶著雷霆之勢的長槍竟已抵達了祖郎的面前。
祖郎忙不迭地拔刀應戰,卻覺自刀上傳來了一陣驚人的震顫,險些讓他這身經百戰的涇縣大帥被震掉了手中長刀。
也正是在這個近距離的照面之中,他愕然出聲:“你不是孫策!”
這怎么會是孫策!那分明是個女將軍!
錯了,全錯了!
340. 340(一更) 直抵吳縣
可他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出了錯,自然是為時已晚。
倘若他早一點明白這一點,或許還可以讓自己的下屬從山崗的另一頭潛逃而走,暫時放棄這次對于“孫策”和其部從的圍剿。
但此刻他們都已身在這山谷之中的激戰之地,除了將對手徹底擊敗之外,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讓他擺脫這個被欺詐后落入的困境!
村寨的燃燒之地距離他們不過咫尺,卻顯然已不是能將他的對手困縛住的陷阱。
而在這舉目四望的交手中,祖郎竟沒能從任何一處交鋒中看出己方占優勢的地方。
一支絕對精銳的騎兵!
還帶著一種不知緣何的悲壯氣概!
現在就連這個假的孫策也絕不是這其中薄弱的一環,而恰恰是那把最尖銳的刀。
在這短兵相接的一瞬間,這把距離他太近的長槍,憑借著其主人目不斜視的一心二用,掃開了他那些下屬甩來的棱鏢,再度撞上了他的刀鋒。
這一擊并未得手,而是被祖郎憑借著作戰的本能將其攔截了下來。
可幾乎是在這鏗鏘交擊之聲傳來的下一刻,她一把拔出了那兩截三駁槍的后半段,讓這把短柄槍疾射而出。
鋒利的長槍貫穿了后方交手騎兵的頭顱,又被另外的一只手將其拔出。
“君侯!不帶您這么搶人頭的。接著!”
在祖郎尤被那一槍震退的憋悶之中,奪命的半截長槍已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甚至在她的手中挽出了一道槍花,在調撥馬頭的游走之間又掃過了另一人的咽喉。
祖郎的面上頓時被噴濺上了一層血色。
而幾乎是同時,那譴責著喬琰行搶人頭舉動的魁梧男子抄著手中的手戟,將另一名山越騎兵給劈砍下了馬背。
這一連串的動作已不能用行云流水來形容,也根本不容得祖郎去思忖那“君侯”二字是否正是指代著那位大司馬喬琰本人,只因那雙截長槍已在雙馬錯身之間重新合而為一,絕無拖泥帶水之意地回轉而來,正是一記直奔后心而來的追刺。
祖郎不敢耽擱。
他已從短短數息的交鋒之間清楚地意識到,他不是喬琰的對手,就連他所統帥著的部從也絕不是喬琰所帶來的這支騎兵的對手!
山越人面對圍剿便躲避進山的習慣,在這一刻占據了上風。
他此刻想著的絕不是繼續和喬琰交手直到被對方斬落,而是先行逃走,躲入那更西面的黟山之中,以圖還有重占涇縣的一天。
按說此刻騎兵混戰的局面正是他從人群的縫隙之中逃走的好機會。
可他甫一做出選擇,那支長槍便已如影隨形而來。
朱檀已多年間沒有這等在正面戰場上發揮的機會,就連上次奇襲成都所用的,也不過是它在趕路上的能力而已,以至于當它終于有這個大展拳腳的機會之時,表現得遠比平日里興奮太多。
祖郎的這匹揚州山地馬又如何有可能跑得過朱檀這匹并州名駒。
馬快,槍也快!
祖郎匆匆伏倒在馬背上,這才讓那把長槍從他的頭頂掃過,沒將他扎出個透心涼的對穿,只是在收槍而回的一瞬間又以另一端的鋒銳將意圖來援的祖郎心腹給捅下了馬。
可他的幸運和有下屬替死也就到此為止了。
回槍奪命好像根本就沒有耽擱喬琰多少時間,周遭的奔馬錯亂也絲毫不影響她此刻認準了目標的絕殺之意,于是在祖郎起身意圖調轉方向避讓的一瞬間,那長槍被火光映照得通紅的槍尖已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抵達了他的面前。
這一次他的刀根本沒能來得及阻擋在長槍之前,在喬琰凌厲異常的攻勢下,他也無從去用什么以攻代守的法子。
于是下一刻,這槍便已貫穿了他身上的薄甲,洞穿了他的腰腹,而后以一種狠絕異常的力道將他給撂下了馬去。
祖郎的臉色已經在霎時間煞白,比起喬琰這等偽裝出來的病重慘白也不逞多讓。
在這等騎兵交鋒之中落馬,就算她沒一槍斬了他的頭顱,也是絕難活命的。
求生的本能讓他一把抱住了面前剛從腰間抽離的長槍,隨著喬琰所騎乘的朱檀馬奔行而又被拖拽出了一段距離,勉強躲開了踩踏的馬蹄。
可還沒等他這最后的掙扎持續多久,便已被這桿長槍上的發力給甩了出去,撞上了后方的石墩。
劇烈的疼痛和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在一瞬間襲來,差點沒讓他當場暈厥過去。
但隨后那些刀戟聲又重新傳入了他的耳中,伴隨著火場中木屋倒塌所發出的動靜,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活在人間。
一道冰冷的溫度抵上了他的前額,他極力掙扎著看清眼前的畫面,便見那女將軍手中的長槍已就在他的面前。
對方騎于馬上,對于后方的混戰沒有分出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但不知為何,祖郎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她雖牢牢地盯著她的獵物,但周圍的風吹草動沒有一點能逃過她的感知。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里,比之方才她在旁圍觀之時的勝券在握意味更為強烈。
也讓祖郎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輸了,還輸得很慘。
在一個原本優勢在我的局面里,他竟然讓獵人和獵物完成了一出對調!
可此時再去感慨他的決策失誤有什么用,只因他在此時又聽見了高處的山崗之上傳來了一陣喊殺聲,正是在山崗的后方又有揚州軍攀爬了上來,朝著他帶來的最后一批人手發起了圍剿。
那是他的最后一支后援隊伍。
除了還分散在黟山之中的各處村寨守軍之外,這已經是他麾下戰斗力最強的一批青壯,但在這場已然群龍無首的交戰收尾之中,他們不可能有任何一點反抗的余地。
他已不必再問,為何對方會如此確信,他會采用這等引人入套的方式將他給拿下,總之現在的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
他只是強撐著氣力開口問道:“為何不殺我?”
只需要將她手中的長槍再往前送一送,他的腦袋就可以直接完成開瓢。
到時候她再振臂一呼“祖郎已死”,這一支山越勢力將徹底失去跟她交手的勇氣,讓她這邊的清掃收尾變得更加容易。
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這支隨時可以取命的利器卻始終懸停在那里,以至于在周遭依然變化的戰局中此地竟像是被人暫時定格了動作。
創傷的淌血讓祖郎的氣息越發微弱,好在這還沒影響他的聽力。
他也清楚地聽到喬琰回道:\我需要從你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一個,對著吳郡世家動手的答案!
孫策之死中,推波助瀾地絕不只是她而已,甚至她這邊的喬嵐和喬亭所做的,也僅僅是將黃祖的兒子黃射從南昌城外救走罷了。
推動著黃射和祖郎達成聯盟,推動著孫策在這場圍剿山越的行動中喪命的,更本質的罪魁禍首,還是吳郡世家!
在孫策身在此地的時候,這些人可以還抱著揚州世家的傲慢姿態,試圖拿掉他們的頂頭上司,讓他們重新恢復到原本的地位。
在揚州即將變成由她來接管的時候,這些人卻休想還有這樣的機會!
所以她必須趁著孫策之死借題發揮,在親征祖郎后直搗吳郡世家,絕不給自己留有更多的麻煩。
她話中的意有所指,讓祖郎聽出了幾分端倪,他捂著傷口又喘了口氣,“可我為何要回答你的問題?”
“因為你的回答決定了我往后對待山越的態度。”
這句話幾乎湮滅在周遭趨于尾聲的交戰聲響里,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在他的腦中炸了看來。
在他的面前,正有一個個身影倒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而這些人,本還懷揣著和他舉杯共醉的想法參與到了這場圍剿之中。
嚴白虎身死后,他在吳郡北部的部將除了少數外逃,或者是被其他勢力招攬的,其余都慘死在了孫策部從的圍剿之下。
嚴白虎如此,祖郎也當然不會有所例外。
他這支精銳部從的覆滅,意味著潛藏在黟山之中的其他人手也將遭到滅頂之災。
但在喬琰的這話中,他卻好像聽到了另外的一條路。
一條求生之路。
倘若他方才聽到的那句“君侯”二字并未說錯,在他面前假扮了孫策身份前來的真是喬琰,那其他山越人是真有活命機會的。
她雖北征鮮卑,令下屬殺了彼時的鮮卑單于,但如今在位的鮮卑單于步度根卻在傳聞之中和她的關系不差。
她雖曾在西北涼州的高平城屠戮了鐘羌部落,卻也將湟中谷地和金城郡變成了收容羌人之地,甚至讓羌人女子坐上了護羌蠻中郎將的位置。
尤其是后者的出現,在消息傳到揚州的時候,他們這些山越之中深感羨慕的絕不在少數。
如果他祖郎已是必死之局,卻能給其他還活著的人換來一番新生,那么在他原本就已可能因失血而亡的情況下,他又為何不能多說兩句話呢?
他仰頭朝著喬琰看去。
雖然對方面容上的偽裝依然遮蓋著一部分的本來面目,但那雙不經由掩飾的眼睛里傳遞出的,正是讓人為之心悅臣服的氣度。
她沒有必要騙他。
他緩緩開口,問道:“你是大司馬喬燁舒?”
“這天下還有第二人會在此時出現在這里嗎?”
喬琰的這句反問讓祖郎忍不住笑了兩聲,這笑聲里甚至有幾分猖狂的味道。
“能讓大司馬親自來取我祖郎的性命……也算此生無憾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都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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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吳郡的朱桓忽覺心中一緊。
身為吳郡四姓的子弟,對于父親他們算計孫策、秘密和祖郎聯合這些事情,像他這等即將出仕的小輩都知道得不少。只是他們雖規勸莫要跟孫策徹底撕破臉皮,起碼保持個面子上的工夫,卻是怎么都無法讓長輩聽進去。
在他們看來,莽夫就是莽夫,倘若他們這邊做出了什么讓步的舉動,只會讓他得寸進尺,覺得濫殺世家名門,殘害名士文人都是身為揚州牧做來也無妨的事情。
那么與其讓孫策在徹底拿下揚州全境,又解決了山越的叛亂后,為了進一步集中揚州地界上的權柄,將他們吳郡世家給當做靶子給拿下,還不如由他們先來做這個惡人,將孫策給解決了!
“太危險了……如果讓孫策成功剿滅了山越,又讓他從祖郎的地方收到我們允諾相助的信件和物資,尤其是搜出那幾位許太守門客而,豈不是要給我們招來大麻煩!”
朱桓平日里喜好結交游俠,在這吳郡地界上算是知名的豪爽人,按說他的膽子也不算小。
可他直覺,他們若還是抱著這等態度對待孫策,遲早要引來大麻煩。
畢竟方今這世道,手中有兵的才是硬道理。
孫策再怎么沒有出身可論,只要他麾下有這些老將和兵卒,有著揚州牧的名號,誰為主誰為次便是一件不容辯駁之事。
“這么擔心做什么,只要孫策死了,揚州地界上又會回到原本四分五裂的狀態,就算朝廷重新派來了個揚州牧,還不是得依靠著我們的幫扶才有可能在揚州重新立足。若是讓周公瑾接任那就更好了,按說廬江周氏和我們吳郡四姓雖不在同地,但也該當算是同氣連枝……”
朱桓回頭就看到他那比他小不了兩歲的從弟漫不經心地回道,分明是在此事上毫無戒備之心可言。
“要是讓孫仲謀來頂替他的兄長,以方便維系此地的軍隊不散的話那就更不必擔心了。一個十三歲的毛孩子能頂什么用,還不是得任憑我們拿捏?”
朱桓忍不住問道:“你就這么肯定孫伯符已死?”
“得了吧,丹陽郡那邊的情況想瞞得住別人還有可能,要瞞得住我們便著實是在拿我們當傻子,召集過去了那樣多的名醫還全部扣押著,就連吳夫人都被請去了,若非毒入肺腑絕無可能出現這般情況。”
“不是這幾日,也最多就是那么十天半個月的。任憑孫策在頭頂上撒野的日子都過了三四年了,多等幾日也不算什么問題。”
朱桓看著從弟傲慢的神情,無端覺得自己方才那種不祥的預感好像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但還沒等他開口,忽然有人推門而入發出了一聲極大的動靜,兩人定睛一看才發覺正是時任曲阿縣長的顧雍。
“元嘆,發生了何事?”朱桓連忙離席而起。
顧雍此人雖為吳郡四姓成員之一,卻從來不是個只將目光停留在一郡一州之地的人物。
他早年間跟隨曾祖父居于北方,拜了蔡邕為師,學習彈琴書法之事,這個顧雍的“雍”字還是出自蔡邕的贈予,隨后便回返揚州出任郡縣官吏。
和他老師在政事上的低情商大大不同,顧雍在合肥、婁縣和如今的曲阿都有治政績,以其家族背景,若孫策將來要對四姓子弟委以重任,顧雍必在其中。
朱桓素來對他敬重,也知道他性情沉著,絕不會無端失態。
此刻見他表現,只覺怕是出了大事。
“你帶上幾個人隨我走,我收到消息,銅官那邊的船只動了,趕緊看看到底要停在何處,若那船不是沖著海陵而去,而是來吳郡的……”顧雍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麻煩大了。”
朱桓披著外衣就隨著顧雍往外走,“為何不尋家中長輩說?”
“若那確實是荊州或者益州水軍開赴海陵駐扎之地,為的是支援徐州戰況,我等若反應過大反而有麻煩。”顧雍語帶急促地回道,“你讓那些游俠子弟沿江觀望,一旦登岸即刻來報。”
“好!我立刻安排下去。”
從那船隊所駐扎的銅官順長江而下抵達海陵,會途徑牛渚、歷陽、江乘、丹徒等地。若目標正是徐州海陵,便不需在這些地方停留,直接抵達目的地即可。
但一想到此刻孫策那生死未卜的情況,誰也不會覺得這支船隊的遷移是什么正常的舉動。
可讓朱桓派遣出去的人手都很意外的是,這支船隊并未在以上的幾座城市沿江港口停留,也并未開往海陵,而是徑直往東出海而去。
從曲阿北上丹徒的顧雍與朱桓互相看了看對方,都從眼中看出了幾分不解之色。
“莫非我猜錯了,這支船隊是要直接在徐州北部登錄,以支援淮河戰線上的交手?”顧雍喃喃出聲。
但讓他絕沒想到的是,這船隊雖沒在沿江港口停留,卻是順著近海航行直撲沿海的婁縣。
船上的萬余隊伍在吳縣內應的支援下連夜入城,根本沒給人反應余地地將吳縣之內四姓的祖宅給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但凡這船隊是從丹徒、江乘這些地方登岸的,走陸路抵達吳縣還需要一二日的工夫,便如顧雍讓朱桓留意著的情況一般,還有給他們緩沖的余地。
而當這棄舟登岸后的入城包抄都發生在猝不及防間的時候,那身在此地的吳郡四姓長者可一個個都是被人從被窩里抓出來的。
燈火通明的州府伴隨著甲胄井然的衛隊,讓這些已見慣了他人對自己禮待的世家人物都差點以為是自己沒睡醒,否則為何會出現這樣的錯覺。
可四周雪亮的刀兵和他們此刻被人壓著的痛感昭示著這并非是夢境。
更讓他們確認自己并非身處夢境的,是他們看到了上首坐著的人。
若這是他們的夢境,被黃蓋程普等人簇擁在上首的便該當是孫策,而不是個身披玄裳,金印紫綬的女子!
列侯身份的標志,讓他們就算此前并未見過對方,也實不難猜出她的身份——
大司馬喬琰!
“劉景升的船還是挺堅固的,不過眼下就不多夸他了,還是來說說我們之間的事吧。”
喬琰朝著在場先被帶來的數十人看去,緩緩問道:“你們可認識祖郎?”
“他說——他有一筆報酬還需要你們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