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251(二更) 行禁酒令
長安,長安……
雖然人人都知道其中懷揣美好希冀的展望之意更重,但當這長安二字被以這等刻畫的方式著墨于地的時候,卻無端有種讓人望之心安的感受。
這是建安元年的春日。
在往來的人群中還有剛從田屯上回返的。
或許是因為長安的氣氛和去年相比要好上太多,也或許是因為光從這春日耕作的有條不紊中就可以看出今年的好景象來,又或許是因為長安糧倉在上個月多出的百萬石米糧給了人底氣,總之這些人的面色上就顯示出了幾分松弛輕快之色。
寫下這兩個字的又是大漢的樂平侯。
這就很難不讓人覺得,“長安”二字里更有了令來人安之的底氣。
“不過這位喬侯的書法造詣,超乎想象得高啊。”
老者刻意從本應該走的東門轉道來南門,等到前后停駐觀看的人離開后,這才慢慢地朝前走來,停在了這兩個字面前,發出了這句感慨。
想到此前弘文館三字的題字她還專門請自己的兄長來寫,他便不免在此時揣摩出了里面的幾分用意。
在他身邊那位約莫三十歲的男子朝著地上的兩字看去,問道:“同為隸書,這二字比起兄長如何?”1
那弘文館三字出自于涼州三明之一張奐的長子張芝,而此時身在這里的兩人,便是張芝的兩位弟弟。
二弟張昶,三弟張猛。
若論草書造詣,因張昶與張芝同為翹楚之才又稍遜色于兄長,故而被稱為草書之中的亞圣,但若要論他的隸書造詣,天下能與他匹敵之人卻相當少。
二十七年前的延熹八年,張昶在西岳華山留下了一塊《華岳碑》,此碑也被稱為漢隸之中的典范,便是對他在書法造詣上的認可。
聽張猛這么問,張昶搖了搖頭回道:“評判一個人的書法不能只看兩個字的,要知道漢隸之中有三態,筆畫方圓,藏鋒露鋒也未必要盡數遵循一態。我說她書法造詣高明,是因她以鐵器落筆,卻一氣呵成,既有蕩氣回腸之勢,又有……”
他頓了頓方才說道:“又有承載民望之重。”
張猛聽著這話不以為意,“兄長這話說的,倒顯得那樂平侯年不滿二十,卻有百年之功了。”
他朝著前頭這段一直朝著桂宮延伸的水泥路看去。
他們抵達此地的時候,已經是這條路被鋪設落成的三日之后,表層的濕漉景象已經出現了些變化,就連顏色也微有變動。
但又有人在這時提著噴壺往水泥路面上噴灑,以確保其處在必要的濕潤狀態。
張猛瞧著這從未見過的修路材料,和這種違反常理的加濕舉動,不由小聲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虛”。
張昶比起他這三弟年長上不少,耳力已有些壞了,卻還是將這四個字聽了個清清楚楚,連忙冷聲斥責了句“不得胡言”。
一想到長兄張芝的身體并不算太好,自己也已五十有余,偏偏這個幼弟還有一種拎不清的傲慢,張昶就覺得自己止不住的頭疼。
他這個幼弟正生在父親擔任武威太守的延熹六年,如今還不到三十歲。
母親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夢見自己將父親的太守印綬給佩戴在身上,登上城樓而歌。
父母覺得這是個異象,就尋了解夢人來問詢其中的緣故,解夢人說,這意味著她懷著的這個孩子將來也會做武威郡的太守,只不過將會死在任上。2
父親倒也很心大,一點沒將解夢人的后半句話給放在心上,只覺得這個晚生的孩子要繼承他安定涼州,戍衛邊境的職務。
因彼時的父親還沒被朝堂爭斗所波及,隨后又因政績卓著、武功赫赫而被委任為度遼將軍,張奐更對幼子寄予厚望,便給他以猛字為名。
——跟他那兩位兄長的名字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若只是夢境如此,取名如此也就算了,要張昶看來,張猛本人也自有一派橫沖直撞的架勢。
“你也不是在涼州長大的,而是在弘農長成的,怎么就養出了這么一番悍匪做派,”張昶努力讓自己擺出了一副兄長架子,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別怪我沒有提醒你,這里是長安,不是你任職的弘農郡州府。如今陛下統御關中,弘農聽憑調配,把你那點傲氣收一收。”
張猛倒也不能說沒有本事。
張奐尚未病逝的時候,在弘農帶著弟子授課,編寫成了《尚書記難》,張猛便在一旁作為旁聽的學生。
他又有一身勇力,跟著父親學了不少防身的手段。
但要張昶看來,那所謂的解夢帶來的后續影響,幾乎伴隨著他這弟弟的成長。
就像是在他們前來長安之前,張猛還頗為大言不慚地說道,那河西四郡之中的武威郡目前還沒有太守,誰知道是不是在等著他這個命定太守的出現。
那位喬并州在涼州和關中打出的戰績,居然還能讓張猛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這讓張昶不敢想象,若是他和兄長都相繼過世,這個弟弟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所以他不得不以兄長之名勒令張猛隨同他往長安走一趟。
在從華陰往長安來的一路上,張昶讓張猛留神沿路所見的農耕景況,但張猛卻并沒當一回事,現在來到了長安,眼見著遠比半年前繁盛了太多的國都景象,張猛倒是嫌棄起這條水泥路的故弄玄虛來了。
他這種態度,張昶是絕不敢讓他直接去喬琰或者劉虞面前自薦的,否則難保將自己的小命都給玩沒了。
張昶心中思忖,想到喬琰在這道路的開端那“長安”二字中所透露出的風骨錚然,便有了個盤算。
他經歷過的動亂往事已不在少數,也曾經見過涼州三明相繼熠熠生光的時代,正因為有了這個對比,才讓他越發確認,喬琰到底是何種人物。
這樣的人,絕不會在這個各方博弈的關鍵階段,弄出一個毫無用處的東西來。
雖然憑借著張昶的經驗,還并不能判斷出這個新路到底會變成何種樣子,但并不妨礙他轉頭朝著張猛說道:“叔威,我想跟你打一個賭。”
張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朝著兄長看去的時候,又覺得他好像并不像是在說笑。
他收回了朝著周遭打量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回道:“二兄想賭什么?”
張昶朝著這條路指去,說道:“就賭這條路好了,你既覺得此物乃是故弄玄虛,我就賭大司馬對此路必有重用之處。”
張猛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對此賭并無不可。
要他看來,一條路而已,還是這種能在上頭提筆成字的路,難道還能變成什么傳世之物不成?
既然兄長覺得此路有用,那他就賭此物也不過是對方閑暇時候的試驗品好了。
也不知道那喬侯是出于什么考慮,才要讓“不能在撤掉護欄之前踐踏御道”成為一條明文規定的律令。
張猛倒是沒打算來上個以身試法,丟了他們張氏的臉面,但這并不妨礙,他覺得這只是讓這條路變得更加裝腔作勢而已。
張昶將他這個無所謂的神情看得分明,也很清楚自己的胞弟到底是個何種脾性。
在沒讓他親自看到事實之前,他只怕是沒法扭轉這個觀念的。
他便又補充了一句:“在你我分出個勝負出來之前,你不許去尋什么晉身之階,老老實實地待在我身邊,能做到嗎?”
張猛本已打算直接往弘文館去了,現在卻忽然聽到張昶對他做出了這樣的一道附加規定,表情頓時有些難看。
但張奐過世的時候,他才只有十幾歲,還是兩位兄長以父親的身份將他給帶大的,他又沒有這個跟兄長叫板力爭的底氣,只慢吞吞地回了個“能”字,便跟著張昶在長安城中尋落腳處去了。
說來也巧,若是這兩兄弟發生爭端的地方不是在長安,不是在喬琰于這兩個月內嚴防死守的水泥路邊,喬琰大概并不會知道,這條在長安城中的大多數人看來都有點莫名其妙的路,居然還能引發一場賭約。
“張文舒和張叔威?”喬琰聽到下屬來報的消息,本要將茶盞舉起的動作一頓。
在獲知此事的一瞬間,比起什么對張猛此人桀驁脾性的不喜,和又遭到了一出質疑的不快,喬琰此時絕對是喜大于憂的。
就在剛才她還在說起,在將這條水泥路正式啟用的時候,若只靠著讓人在上頭行走,用來和尋常的磚石與泥路對比,是不是還不夠起到足夠轟動的效果。
現在倒好,有一個好用的“人才”自己送上門來了。
坐在她對面的郭嘉從喬琰的臉上不難看出她的想法來,很是為這位叛逆的張三投去了幾分憐憫的情緒。
可他轉頭一想,他實在沒什么好同情別人的。
他雖然成功讓樂平月報的建安元年四月刊上,出現了冀州勵志人物元某人的故事,看了一遭田豐的笑話;又聽聞賈詡領了嚙鐵獸的玩偶后,在今年秋收后便要到長安來,姑且可以算是看了回賈文和的笑話;現在眼看著還有君侯用水泥路去給張猛開拓開拓眼界的好戲看——
他也沒能成功說服喬琰,把那個三個月不能飲酒的決定撤回去啊!
這甚至并不只是一個只持續三個月的禁酒。
在那條水泥路鋪設完成,進入固化維護狀態之后,喬琰就已經馬不停蹄地轉向了下一個目標。
她對著劉虞提出了一項決定,在三州地界上實行禁酒令兩年。
兩年!
這對郭嘉來說更是與酷刑無異了。
可從喬琰正經向劉虞遞交奏疏的表現來看,這是一條她并不打算變更的決定。
更讓人知曉其中無有轉圜余地的,是她將這條禁酒令提出得不要太有理有據。
倘若她像是歷史上曹操提出禁酒令的時候所說的那樣,說的是什么“飲酒喪德,為正世風”,那必然會有人像是孔融一樣提出“古圣賢喜歡喝酒的多了去了”這樣的駁斥言論。3
又倘若她說的是如今兵饑糧少,需要囤積足夠的糧草用于日后行軍之用,故而提出此等禁酒的限制,大概又會有人說了,長安治下其實是沒有這么缺糧的,那百萬石軍糧也才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送到了長安的糧倉之中。
但她沒有選擇這兩種說法中的任何一種。
就像喬琰當年在樂平賺到第一桶金,還是靠著將英雄酒的補料發酵法交給了太原王氏,這才能讓她有這個將黑山賊給釣下山來的資本,在現如今這個時候,飲酒成風就是上流典范。
這也是一股短時間內不可能遏制住的風尚習氣,尤其是此時還未曾經歷隨后幾年的旱災和蝗災,更讓人在這緩過勁來的幾年里,少了幾分危機感。
所以她并不能在這種未雨綢繆舉動中貿然觸動士族階層的利益。
要郭嘉看來,喬琰所深諳的語言藝術,在這番禁酒的陳說中,可以說是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她在向著劉虞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說道——
并州的烈酒蒸餾技術,讓她早在攻伐涼州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隨軍攜帶的酒精,但這樣的酒精還可以進行進一步的提升,同時也需要做出一定數量的囤積。
這不僅僅是戰備的需求,還有另外的一項更具普適性的價值。
酒精的消毒作用絕不只是用在軍旅上。
如若戰事波及,并不能夠保證所有人都安坐明堂,難保就會有受傷的可能。
而酒精消毒和外傷縫合已經廣泛應用于喬琰麾下的軍隊,在這方面是最有發言資格的。
此外,早幾年間的大疫已經證明,若是想要將疫癥的擴散給減緩速度,一個相當有用的法子就是將家宅之中的衛生給處置妥當。
而恰好,酒精在消毒這方面的作用,也是其他東西難以企及的。
所以她需要囤積起一批酒精,甚至需要壓縮其他人飲酒的生存空間,正是為了增強長安朝廷在這種疫癥和戰事面前的扛災能力。
這些世家公卿大臣可以確保自己不會受到災病的襲擾嗎?
那在生命的威脅面前,是選擇禁酒還是要保持所謂的上流風度,好像并不太難決斷。
禁酒令若能成功執行兩年,從她這邊調控酒精的生產,看似生產的酒依然不少,但這些東西都被用在了醫學救治和防疫上,而少了民間為了享樂所釀造的部分,這其中的中間差值就相當可觀了。
只不過這種禁令對于有些人來說,可能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
喬琰看著郭嘉將思緒從張猛這頭扯回來,就表現出了一派如喪考妣的樣子,不由笑道:“你以為我這樣倡議了,就真能讓所有人都滴酒不沾了?凡事過猶不及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在戰亂中壓力深重的情形下,更不可能讓人連一個紓解的途徑都沒有了,起碼給人一口酒喝吧。”
郭嘉眸光一亮,又聽喬琰說道:“先將這個規則卡到最嚴格的地步再往回收,總比一步步從別人這里搶占主導權要容易。這些原本從事酒業行當的人要去做什么,我們也得有個解決的措施,否則豈不是在把人往絕路上逼?”
“但有一步我是不打算讓的,”她語氣堅決地說道:“哪怕是獲知過補料發酵法的太原王氏,在糧食出酒的效率上也遠低于我們,這條還能小酌飲酒的渠道,也只能掌握在我們的手中。”
見郭嘉的臉上露出幾分意動之色,喬琰毫不留情地回道:“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當年在樂平的時候是由德祖協助此事的,現在也由他來做吧。”
“有些話——”
“由他來說,要比讓你來說更合適。”
出身弘農楊氏的楊修,所能起到的可不只是和鄴城朝廷那頭維系關系的作用,還有眼下這種場合。
不讓郭嘉去做這件事,除了防止他貪杯傷身之外,更大的用意還是對他的保護。
郭嘉顯然意會到了這一點,也不覺心情一松。
他朝著喬琰舉了舉杯,以茶代酒,“那我就預祝君侯萬事順遂了。”——
喬琰這邊當然順遂,連兩個月之后的表演工具人都到位了。
其他人這邊可就沒這么順遂了。
比如說,袁術。
早先他所要面對的只是劉備和其部從,憑借著他和豫州世家之間更為緊密的聯系,要應付起來還不算是個難事。
但當袁紹被他所扣的謀害袁基這頂帽子所激怒,令文丑領兵南下的時候,袁術的處境就有點不妙了。
這已不再是他能夠輕易阻擋在江河對岸的隊伍,而是一支合兵而來的虎狼之師。
倘若喬琰此時已經從潼關東出,還都洛陽,那么潁川汝南均是天子腳下,又有喬燁舒這等強援,要對付文丑和劉備的聯軍根本不在話下。
但現在的情況是——
長安朝廷看似給了他這個豫州牧的名號,甚至還給了他一個前將軍的加封,卻依然將自己的主力藏匿在險關要塞之內,活像是要看著他們一南一北的汝南袁氏子弟分出個高下來。
他們分明沒有插手其中的意思。
袁術恨得牙癢癢,將喬琰又在心中罵了一頓,卻也深知,自己沒有多少猶豫的時間了。
哪怕是春耕農忙時節,也并未讓文丑有暫緩動兵的跡象。
對方從沛國入汝南的時間,也根本不足以讓袁術向著長安再度發出求援。
所以他當即做出了決斷,令紀靈領一路軍馬,以袁渙為軍師,令張勛領一路軍馬,以閻象為軍師,先行應戰文丑與劉備!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打!:,w,
252. 252(43w營養液加更) 豫州交鋒……
這兩支隊伍連夜從汝南的郡治平輿方向朝著渦水而去。
不過一開始,這兩支隊伍并沒有直接分開,所以這兩路隊伍的軍師袁渙和閻象還有了一點交流的時間。
“府君倒是也知道,若是貿然讓我等與文丑、劉備的部從交手,要想取勝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袁渙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只不過……”
因前有喬蕤之死,又有喬琰在此時并未做出響應的援手,袁術雖然天天將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嫡子掛在嘴上,卻還沒有真覺得他可以一個打八個,直接將文丑和劉備驅逐出境。
讓他多吃了一點挫折的結果,讓他此時總算還是有那么一點清醒的。
他將手下確實還能用的部將都給調動了起來,所安排的主將軍師組合,也相對來說是此時的最優解。
比如說紀靈此人空有勇力,且對士族所持的崇敬之心很高,袁術就把袁渙安排給他了。
出身陳郡袁氏的袁渙在身份上確實能指揮得動紀靈。
而張勛這個人,算起來還和袁術之間有著姻親關系,但打仗的本事也就這么光景,就讓跟袁術相對關系疏離的閻象來跟他做個搭檔。
兩支隊伍中都有一個對袁術來說的“自己人”,或許還是有效防止在此時出現投敵的情況。
但一想到他們離開平輿時候袁術所說的作戰方略,袁渙就止不住地頭疼。
有些話,他說的是對的,但有些話說的就很幼稚。
袁術說,文丑性子急切,早在他們還身在洛陽任職的時候,就已經被他看得很清楚了。
而劉備這個人嘛,看他在沛國待了這么久也沒出兵,就知道這是個慢性子。
袁術說,他近來研究兵法也算不少了,知道這種一快一慢的兩方放在這里,最是容易引發矛盾。
所以不如讓袁渙先帶著人來上一出佯裝投敵,反正按照汝南袁氏和陳郡袁氏在根源上原本就是一支的情況來看,袁渙若是要棄袁術而選袁紹,完全是能說得通的。
袁渙這一投,文丑必定要急切進攻拿下汝南,劉備卻說不定會遲疑。
這就有了讓這兩方分兵的可能。
但汝南這個郡是很大的。
大到將豫州的其他幾個郡加起來,都未必能有汝南一個郡大。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完全可以在文丑和劉備分兵之后將其各個擊破。
起碼在這支軍隊從渦水抵達平輿之前,先將文丑給拿下,然后再慢慢跟劉備算賬。
這家伙在沛國境內駐扎的勢力確實穩當,可能會讓他們不能一口氣將人從汝南驅趕出去,不過這也無妨,只要能先給袁紹一個教訓就行。
袁渙道:“有些話,當著府君的面我也不好直接說,但有些話跟閻主簿還是可以說的。”
“且不說這投敵一說在這種時候到底有幾分可信程度,文丑這邊又有沒有袁本初的謀臣隨軍,光說這投敵一事,我只怕要是跟士卒說投了對面去,他們就能真的相信。”
袁渙這人是很理智的。
他很清楚這種表面上聽起來可行的投敵,在真正實行起來到底有多少難度。
說得難聽一點,袁術難道覺得他是喬琰嗎?
紀靈麾下的軍隊要想做到投敵還能令行禁止,幾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為了防止他們是佯裝投敵,劉備只需要向文丑提出一個建議就可以了——
人可以收下,但在他們進攻袁術的時候,袁渙和紀靈二人必須先被扣押在沛國境內。
到時候就成了閻象要面對三路人馬了,這還怎么打?
這個道理,袁渙想得明白,閻象自然也清楚。
他回道:“我知道曜卿的擔憂所在,只是近來府君對我的建議采納甚少,我若是當場提出,反倒惹府君不快。”
尤其是,他要是在這個當口上說什么袁術的麾下士卒其實沒有這么聽話,可能轉頭就要招來袁術的反感。
他之前就已經因為將鄴城天子讓給了袁紹這件事,讓袁術對他有點不滿意,這種話再提出來,袁術是鐵定不聽的。
“既然曜卿都已和我開誠布公來談這個作戰方略可行性了,我也不妨問一句,我見府君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曜卿就已有話想說,卻為何并未在當時明言?”
袁渙當時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并未被閻象給看漏。
但袁渙彼時確實沒有跟袁術提出反對的意見,而是直接將這個職務給接了下來,以至于閻象還覺得有些奇怪。
以袁術對袁渙的尊重,他是有提出建議的可能性的。
袁渙苦笑道:“因為我想提出的另一條解決之法,是府君絕不會接受的。我想,既然出兵之后要行佯裝投敵之事,投敵失敗的惡果還不如我先斬后奏引發的,不如冒險一搏。”
當他說到袁術不會接受的解決辦法之時,閻象就已經在心中有些猜測了。
果然緊跟著就聽到袁渙說道:“不知閻主簿覺得,我等求援揚州如何?”
汝南與沛國都和揚州接鄰,就在揚州的北面,所以發生在汝南郡和沛國之間的交戰,揚州確實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起到攻其不備的效果。
但就像袁渙所說,求援揚州是一條袁術絕不會選擇的路。
誰讓袁術本身就是被人從揚州給打出來的。
袁渙反正是沒分出來,從袁術被迫逃至汝南開始到如今,他到底是罵袁紹的次數更多,還是罵孫策的次數更多。
所以若是他真的在袁術提出那行軍策略后,說出什么要跟孫策聯合的話來,可能轉頭袁術就不讓他來了。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當真沒救了。
見閻象臉上的恍然之色,袁渙可以確認,閻象是他可以交流這個計劃的人,便接著說道:“府君和那揚州孫伯符之間,僅僅是相互攻占地盤的怨懟而已,又不像是荊州劉景升和孫伯符之間還夾著一個殺父之仇,所以這中間是有合作可談的。”
閻象頷首,“你說得不錯,這不過是一時之敵而已。何況兩方同尊長安朝廷,在禮法上也是一路人。”
“再者說來,倘若府君當真敗退于袁紹之手,豫州落入鄴城朝廷的掌控之下,對孫伯符來說當真是個好事嗎?他如今拿下吳郡不久,尤有后患,又要南下會稽,收復揚州全境,若袁紹攻破豫州,聯合徐州牧陶恭祖一道南下九江,孫伯符便要面對腹背受敵的情況了。”
“這樣說來,他與其讓自己落入被動,還不如選擇和我方聯手。”
反正勢力之間的合作敵對,只要沒弄到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地步,總有隨機應變的可能。
唯獨的問題,只是袁術接不接受這件事了。
但只要能打贏這場仗,先將豫州給保下來……
袁術應該也不會不同意吧?
他連假裝投敵這種不靠譜的計劃都能想得出來,有了這個對比,其他的好像都不算是什么事了。
袁渙和閻象既然達成了統一的想法,當即就將紀靈和張勛給找了過來。
乍聽到這個不問袁術就要發起的計劃,紀靈險些想要掉頭回平輿去,跟袁術告上這兩人一狀。
畢竟他也是被孫策周瑜打得丟盔卸甲的人員之一。
但在被那二人告知他若去投敵可能面對的后果后,原本就沒有太多主見的紀靈有好一陣沒說話。
他沉思了片刻方才問道:“若是孫策小兒趁機進攻汝南又該當如何辦?”
袁渙回道:“起碼眼下他不會這么做,豫州牧和揚州牧都出自長安的委任,州牧權柄的劃分很明確,我聽聞就在去年年末,揚州還和長安又有過一筆貿易往來,若揚州牧可以貿然侵占豫州牧的地盤,如今身在長安的大司馬,以及那些在長安任職的汝潁士人,難道都打算對此不聞不問嗎?”
若真如此,長安朝廷的權威又在何處?
不插手袁紹和袁術之間的爭端,還可以解釋成是暫時分身乏術,也難以從潼關將兵力通過長距離輸送到豫州來。
但不插手袁術和孫策之間的爭端,那就是這個做老大的問題了。
聽聞他所擔憂的這個問題也并不是麻煩,紀靈咬牙做出了決定,“那就按先生所說的做,我等拖延住時間,請先生務必盡快從揚州方向請來援軍,從沛國的另一頭發起進攻!”
連他們做出這樣的決斷都如此艱難,更何況是袁紹的部將。
袁術多年來的瞎胡鬧,已經快讓人對他形成一種固有印象了。
只覺得他這人傲氣慣了,哪怕先后戰敗,也沒怎么在袁紹這里討到好,還是要保持著這等嘴硬的樣子。
誰又會想到,他會在這時聯絡孫策呢?
起碼,文丑和劉備確實都沒有想到。
所以當他們橫渡渦水直撲細陽的時候,忽然遭到了東南方向壽春襲來的孫策部從,直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屯兵于汝陰的紀靈趁機出城反擊,張勛與閻象則從北面而來,驟然形成了三面合圍之勢。
若要算人數的多寡,文丑和劉備這邊其實還是占據了一點優勢的,但此刻的先手絕不在他們這頭!
汝南境內的地形又有些特殊,存在著相當多順著西北和東南方向展開的河流,這就讓文丑與劉備等人在退軍的時候不斷會遭到河道的干擾阻攔。
在他們氣勢壯大,挾盛況而進軍的時候,這些河流無法攔截住他們的腳步,甚至可能只是他們獲取水源補給的一條重要渠道而已。
但在他們被突如其來的聯軍打亂了陣腳的時候,這些地形阻隔對于那兩方南邊活動的隊伍來說,卻顯然只是個攔截敵軍的有利地形而已。
在袁渙前去揚州求援后,做出進兵決定的孫策一方,派出的也并不只有留守揚州的周瑜,還有孫策的堂兄孫賁,以及曾為孫堅舊部的韓當。
以至于這支聯軍一改早前作為防守方的劣勢,甚至成了隨后發生在豫州地界追逐戰中的猛虎!
文丑身亡的消息傳到鄴城的那一刻,袁紹有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直到從豫州而來的信使又將這個消息重復了一遍,袁紹的手指才動了動,讓人確信他確實聽到了。
他也已經知道了,這是發生在眼下的事實,而不是別人跟他開的玩笑。
但這又是怎么會出現的情況!
為何會如此!
文丑身亡于汝南和沛國交接之地,死在了那不過十八歲的周瑜孺子手中。
劉備在關羽張飛以及沛國民眾的護持之下退居相縣。
雖然成功將潰逃的部從以相縣為根據地逐漸收攏了起來,但在這出因揚州方向驟然發起攻勢所導致的戰敗中,能重新聚集起來的部從,能十中存三都已經算是好的了!
沛國以南的地盤,更是全部被袁術的部將收回到了掌控之下。
比起被喬琰針對,或者是再次得知自己何處的發展落到了對方的后面,從袁術這邊給他造成的打擊,讓袁紹更加覺得難以接受。
他過了良久才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句話,“我們還是小瞧了袁公路。”
聯手孫策這種法子,袁術居然也能用得出來,確實是小看他了!
為了對付袁紹,袁術還真能拉下臉皮來。
要知道袁紹今日的心情原本就不能算太好,誰讓他才得到了一個消息。
長安那頭即將舉行論酒之會——這是為能夠進一步完善禁酒,或者說是限制酒水的法令推行,而做出一個和各方酒業會談協商的交流。
這場論酒之會能舉辦,已經意味著這種限酒從天子到上層官員這里所遭到的阻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了。
身在長安朝堂上的人知道,喬琰提出限酒,是為了讓酒精得到集中的生產和發展,袁紹這邊卻不知道。
從袁紹的角度來看,這個消息意味著喬琰將會通過限制酒水的生產,累積出一筆更加可觀的糧食,用于隨后的“征東”行動。
即便是退一步,這個舉動為的是讓酒水私營變成官營,對他來說也不算是好消息。
酒業的暴利讓它在成為官營后,很容易給國庫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
那么無論是糧食增多還是錢財增多,都是敵方又一項讓自己實力提升的途徑。
現在倒好,不僅是長安那邊的“長”,還有他這邊的“消”。
豫州境內的這場敗仗來得太猝不及防了。
更麻煩的是,為了宣告自己絕不接受袁術對自己做出的無妄指責,也為了宣告自己在汝南袁氏中并不遜色于袁術的地位,袁紹在將文丑派遣出去之前還宣告過——
他對袁基的病故無愧于心,也深表惋惜,更痛心的還是汝南袁氏居然要出現這樣兄弟鬩墻的情況,所以倘若袁氏先祖對他有所庇佑的話,必定會讓他在此戰之中得勝。
但現實是,他非但沒有得勝,反而被人陣斬了自己的大將。
那么他先前的那些宣告,也就變成了個笑話!
雖然袁紹沒有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暴怒之舉,但從下方眾位謀士的視角看去,袁紹此刻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也緊繃著手指,像是想要從前方攥取些什么,極力克制了許久,方才重新舒展開來。
袁紹已經完全可以想象,這個消息在明日的鄴城朝堂上會掀起何種軒然大波。
那些人又會需要他做出什么樣的解釋。
但或許是因為這種極端的危機,反而讓他的頭腦保持了清醒。
當他緩緩開口的時候,他說道:“聯絡陶恭祖南拒孫策,令……令曹孟德出兵,先下潁川后取汝南。”
袁紹太了解袁術這人是個什么脾性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覺得,要讓袁術主動和孫策發起聯合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直覺,這個結盟孫策的舉動會不會根本不是袁術本人來操作的。
不過現在再去計較這個決定是如何達成的,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他只需要考慮接下來的應變措施。
袁術剛剛得勝,必定處在得意忘形的狀態,在這個時候只有給他以一記迎頭痛擊,才能扭轉輿論的局面。
但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審配說道:“明公想趁著袁術志得意滿之時回以顏色,這個想法是對的,但這個人選不能選擇曹操。袁術麾下既然有能想出聯盟孫策且說服袁術成功的,必然也會想到明公為了挽回局面而出兵的可能性。曹操一旦調兵,目標就太過醒目了,難免先被敵方所防備。”
袁紹心中思忖,好像確實是審配所說的這個道理。
別到時候好好一場反擊戰,又成了他丟臉面的情況。
再一想來,在這種時局下他也越發沒法保證,曹操到底會不會對他的指令表現出陽奉陰違的態度。
放在其他時候還不那么要緊,放在眼下,卻是貽誤戰機的大事。
“正南所說不錯。”沮授起身回道:“此時情勢危急,與其讓曹操來做這個討伐袁術之人,還不如換一個。我想向明公請戰于豫州,再向明公借一個人。”
“一個人?”
對于沮授的主動請戰,袁紹絕對于喜大于驚。
沮授確實不能算是個純粹的謀士,在冀州青州境內的亂象幾乎已經完全平定的情況下,他這位騎都尉有這個出兵的條件。
以沮授的智謀,也當然可以做到隨機應變。
沮授回道:“不錯,我只要一個人和一道詔令,其他的部從都不要。”
這句話比起先前的“借一個人”說法還要讓袁紹驚愕。
可沮授向來不是喜歡開口空談之人,也不是個張揚的性情,更不會是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提出這樣的想法。
袁紹耐著性子聽了下去,便聽沮授說道:“請明公在朝會上穩住局面,我帶著您的外甥高元才南下——”
“直接動用陳留高氏的私兵襲擊豫州!”
由沮授聯手高干,從陳留以私兵南下!
這真是好一個大膽的決定,又確實遠比由曹操發兵要合適太多。
袁紹當即準允了沮授的決定,并將沮授所需要的對陳留高氏的拉攏冊封詔令和對曹操的調令都交給了他。
有了這個挽回局面的手段,雖然明知明日的朝會他只怕不會太好過,袁紹的心中郁結之氣還是消散開了幾分。
在讓下屬退下后,他躺在了軟塌上,讓人給他念那份還沒看完的樂平月報。
想著這一次那雜談軼事之中總不至于還有借糧的事情,他讓人念的便是這個版塊,權當做是以一種輕松一些的方式了解敵情。
然后……
他就聽到了一個冀州元某的勵志升遷路。:,w,
253. 253(二更) 限酒會前
冀州人元某,在這份樂平月報上的名字不詳,于去年十月間來到并州務工。
他先是效力于并州農具集中生產地,因為出色的計算水平得到了此地管事校尉的認可,便得到了前往樂平科學院進修珠算的資格。
正逢新帝于長安登基,他便得到了隨同靈臺丞前往長安,協助靈臺修繕工作的資格。
隨后因在靈臺表現出眾,轉入新開的弘文館中負責文書記錄工作。
在記錄弘文館中往來人士的言談記錄中,他又因記錄詳實,無有缺漏,得到了樂平侯的高度贊揚,被舉薦給弘文館館主之一的大鴻臚陳元方作為弟子和助手。
在得到了這樣的擢拔器重后,元某依然踏實誠懇,于苦修進學之余成為了樂平侯訓導兗州喬氏的對照案例,被予以未來股肱之臣的評價。
也不知道這個文稿到底是誰寫的,在這篇記敘性文字的最后,還不忘做出了一句補充——
今天看到或者聽到這份樂平月報的你,還可能只是一個前來并州謀生的小小匠人,但這不重要,上到長安朝廷下到并州,都嚴格遵循著唯才是舉的標準,更給人提供著數種進學的途徑,所以明天的你,可能就能成為大漢棟梁。
這可真是好一個勵志的典型!
短短半年的時間,就實現了從黔首到九卿弟子的飛躍!
但別人聽到這個,可能還得感慨一句并州真是人才濟濟、藏龍臥虎,連在一個小小的打工地方都能出現這樣的人才,袁紹卻不會。
他直接叫停了這個念報的隨從,當即從軟塌上坐了起來。
才跟他商討完豫州戰局的那些謀臣也都被他一股腦地叫了回來,連剛準備和高干一道前往陳留的沮授也不例外。
這些人回返到廳堂上后,就看見袁紹手里抓著一份樂平月報,在屋中來回踱步。
等到人都來齊了之后,他又來回走動了兩趟,擺出了一副遇到格外不能理解之事的表情,又猶豫了片刻,這才將自己手中的樂平月報先朝著沮授遞了出去,伸手指向了寫著元某人升遷過程的那一頁。
他問道:“公與,要你看來,這個升遷之人是元皓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顯然不像是喬琰在用一個并不存在的雜談來對他表達陰陽怪氣,用來說在冀州不能得到重用的人到了并州地界,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翹楚俊才。
若真是個虛假小故事的話,她就不可能讓人在月報之中,將對方拜師陳紀這樣的事情都給說了個明白。
所以現在在長安城中,確實有這樣一個元姓的冀州人,也有著在月報中所記載的升遷過程。
但這個故事如若為真的話,袁紹感覺……自己很難不將其聯想到田豐的身上。
田豐是什么時候前往并州的?去年十月。
田豐所用的假身份是什么姓氏?姓元。
那這可真是太巧了啊!
袁紹絕不愿意相信,在并州隨便抓出個鄉野村夫來,都能有輕易高升,甚至拜師于大儒的本事。
最大的可能,還是他原本就有這樣的本事,只不過是在之前先做出了藏拙而已。
而這個人,還真有極大的可能,就是田豐!
見沮授已經將那份月報遞交到了下一個人的手中,臉上也流露出了幾分思忖之色,袁紹開口說道:“這報上還說,這位出身冀州的元某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所以年紀的長幼并不影響做出一番事業。四十歲,這是不是也是田元皓的年紀?”
袁紹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
他可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被他以為是在并州偷師被人發現的田豐,并沒有像他所猜測的那樣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恰恰相反,他如同這月報中所寫的那樣,一步步地升到了弘文館中得力助手,大儒陳紀的學生這樣的位置。
那么想來他得到了喬琰青眼的說法,大概率也是個事實。
這天下怎么會有這么滑稽的事情?
虧他昨日還在跟下屬說,安排田豐去并州探查的事情,是他做出的一個錯誤判斷。
即便還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田豐已經遭遇不測,袁紹也必定會善待他的家人。
結果田豐還給他的結果,是他已經快一步步混出長安官員身份了。
袁紹額角的青筋跳了跳,就聽到沮授回道:“這聽起來確實像是元皓。”
能對上的消息并不只有一處,很難讓人相信只是巧合。
“不過……”沮授話鋒一轉,說道:“明公且先不要這么著急。”
沮授將袁紹的表情看得清楚,也大概能猜到袁紹此刻心中所想。
他無外乎便是覺得,田豐在半年內都沒有一條消息傳回,反而讓自己成為了并州的勵志典范,必定是背叛了他。
但要沮授說來并不像。
他說道:“明公想想,倘若田元皓當真抱著投效并州一去不回的想法,他是不是應當讓您覺得他死了才對?以他這河北名士的身份,大可直接尋找喬燁舒告知姓名,另改換一個身份出謀獻策,而不是變成什么并州勵志的典范人物,甚至被您以這樣的方式獲知。”
袁紹遲疑著點了點頭。
這話說得不錯,若是沒有了出自冀州的消息和這個元的姓氏,袁紹都不會這么快意識到那是田豐。
沮授又道:“再倘若田豐已經投敵,為自己身在冀州的家人考慮,他會不會讓明公這樣輕易地猜到他的身份,又會不會讓自己以這般高調的方式出現在樂平月報?”
好像不會。
他若真要這么做的話,大可以等到喬琰進攻鄴城得手之后,再有一出風光返鄉的舉動。
而不是讓自己現在就暴露在袁紹跟前。
因沮授將月報已傳遞到了許攸的手上,許攸便也在此時開了口:“我同意公與的看法,這條月報上的消息,非但不是田元皓背叛明公的證據,很可能是他在給明公發出信息。”
袁紹奇道:“此話怎講?”
許攸回他:“明公您想,田元皓來到并州的時候,喬燁舒已經對外宣告,要以劉虞為當朝天子,未過多久,便出現了公孫瓚擊敗劉伯安于濱海道、喬燁舒將劉伯安接回關中的消息,在這樣的情況下,并州的大多機密之物必定要向關中轉移,難免出現暴露。”
“在這種情況下,元皓這個外人,到底是在并州能獲知的東西更多,還是在關中能獲知的東西更多?”
要是田豐身在此地的話,大概都要給許攸連說幾句道謝了。
他就是一路被人推動到這個位置上來的,又哪里是因為出于這種考慮,才將目光轉向了長安。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走了背運。
但袁紹這會兒先后聽了沮授和許攸的判斷,已將先前被人所背叛的怒火收斂起來了不少,示意許攸接著說下去。
許攸說道:“在喬燁舒這邊的人看來,這個冀州出身的元某,有一定的學識但不多,勝在踏實苦干。又恰逢長安朝廷確實缺人,就正好將他給提拔了上來。卻殊不知,在他們覺得要通過夸贊此人以示千金買骨的同時,他們的不少秘密也將暴露在元皓的面前了。”
袁紹擰了擰眉頭,“若按你所說,為何田元皓時至今日也未曾將一點消息送回冀州?”
這是半年!不是半個月!
以田豐的智謀,袁紹不信他在此之前想不出一個報信的手段。
許攸道:“這或許正是元皓的聰明所在了。既然已經到了高位上,便不必舍本逐末,冒著暴露身份的可能,將一些我們也能以其他途徑獲知的東西送回來,還不如從未做出過什么越界的舉動,讓長安城中無人想到他是明公的人。但他也不能真在明公這里就是個死人了,還是該當給出個信號的。”
他抬手揚了揚手中的月報,“這不就是這個信號嗎?明公對自己的人是何等熟悉,哪怕是如此也必定能看出來,也自然會因為這個消息前往聯絡他。”
袁紹對此將信將疑,但見這份月報朝著另外幾人的手中都陸續傳了一輪后,他們都認可沮授和許攸做出的判斷,他又覺得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
若這是田豐“通敵叛國,嫌貧愛富”的表現,那田豐確實是有點蠢了。
袁紹絲毫沒覺得自己在問詢之前差點對田豐的蓋棺定論是不是也能算蠢,而是朝著在場的眾人問道:“那以眾位看來,我現在是該當讓人盡快與元皓接頭?”
“我有個想法,不知道明公覺得可不可行。”辛毗忽然開口道。
“佐治但說無妨。”
辛毗說道:“元皓到如今才向明公透露他的行蹤所在,或許就是怕貿然與冀州來人接觸,容易引起懷疑,如今他既任職于弘文館,倒也容易找他。現下往來意圖投效長安朝廷卻尤要觀望的士人不在少數,這就有了與他接觸的機會。明公大可委派一心腹佯裝意圖出仕的河北士人,因同鄉之故與元皓往來,借機傳遞消息回返。”
只不過,辛毗說的是委派一心腹,袁紹卻在揮退了眾人后直接將他的次子袁熙給叫到了跟前。
“顯奕,我想讓你往長安走一趟,去聯絡田元皓。”
袁熙對接到父親的這個委任差點驚了一跳。
但他素來重儀態氣度,只是定了定心神回問道:“父親為何忽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袁紹不是劉表也不是曹操,所以他不能像劉表一樣把二兒子送去長安做太仆,同時作為人質,也不能像曹操一樣把二兒子送去樂平進學。
忽然說要讓他去長安,其實是個很怪異的決定,甚至還是個極其危險的任務。
鄴城朝廷和長安朝廷撕破臉皮,東西對峙,已經是擺在明面上的情況,不分出個你死我活來絕不會罷休,他去長安便是進了敵人的大本營了!
若非父親的后半句話中提到了田豐,袁熙幾乎真要以為父親是又要放棄一個兒子。
之所以說是“又”,乃是因為在月前袁基病逝之后,父親將長子袁譚過繼給了袁基,以表示自己對這位兄長過世的痛惜之心。1
這樣一來,袁譚雖然還占著袁紹長子的名頭,在禮法上他卻并沒有對袁紹基業的繼承權。
袁熙將家中的情況看得清楚,父親在明面上對三個兒子沒甚偏私,卻顯然更喜歡在相貌上繼承自己更多,姿容甚美的小兒子袁尚。
將長子過繼出去,一面是為了平悠悠之口,一面也是為了給小兒子鋪路。
不過對袁熙來說這些都無所謂,反正無論父親選了大哥還是三弟,都不會選擇他。
所以他現在也只關心自己面前的這個任務。
對于他的這個問題,袁紹將今日議會中提及的情況都告知了袁熙,而后對他說道:“他們都說田元皓未曾背叛我,而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傳訊于我,但也難保就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又或者是我派出去接應的心腹倒戈向了長安,同樣是個麻煩。我思前想后,還是決定讓你去。”
“我時常覺得眼下的處境不好,雖是鄴城天子之下的第一人,手下之人卻個個暗藏心思。你便說那沮公與,他領兵多時、權柄在握,似那青州地界上多只知他這平亂的騎都尉而不知有我,再說那許子遠,他仗著與我在早年間的交情,竟放任親族貪墨以全私欲。”
他目光中帶著幾分希冀之色地看著袁熙,說道:“我知你聰慧,又知你孝順父親,所以我也唯獨對你能全心信任。顯奕,你不會讓父親失望的對嗎?”2
袁熙少有見到袁紹的目光這樣集中在他的身上,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又聽得袁紹繼續說道:“所幸你年紀尚輕,并未如你大哥一般多與河北士人結交,到了長安不易暴露身份。等你到了之后,不必急于和元皓相認,先替我多觀望一番他的舉動,若能確定他當真并未投敵,再與他聯系不遲。”
袁熙其實也有些琢磨不透到底要如何評判投敵與否,但他想著,正如父親所說,他這長安一行并不容易被人認出,頂多就是無功而返而已。
這樣看來也未嘗不能去,倘若此行順利還能替父親立下功勞。
因沮授和高干也是輕車簡從地出發,袁熙便在第二日清晨與他們同時從鄴城離開,打算到了兗州境內再行分道揚鑣。
對于袁紹居然讓自己的次子前去長安行接應之事,沮授直覺這不是什么好選擇。
奈何他人都已經要出城了,再折返回去向袁紹提出建議,還難免會引發什么矛盾,甚至要被明公斥責耽誤豫州戰局,便打消了這個決定。
他只是在從鄴城南下的這一路上,與袁熙提及了不少應對長安城中情況的可行舉措。
見袁熙這派認真記下學習的樣子,沮授不由在心中又嘆了一口氣。
好在他近來所得到的也不全是壞消息。
在他與袁熙分道揚鑣、隨后抵達了陳留郡后,他意外得知,自漢靈帝駕崩的中平六年天下動亂后,陳留高氏生怕兗州也會在某一日成為交戰之所,竟將私兵也作為真正的士卒來訓練。
因有足夠的財力安頓私兵的家屬,以及將隊伍進行完備的甲胄刀兵武裝,竟形成了一支威勢相當驚人的隊伍。
曹操將巨野李氏豪強的部從收歸己用之事,對鄴城來說并不能算是個秘密。
沮授在給袁紹提出用私兵出戰豫州的建議之時,所考慮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不過在彼時,沮授至多也就是想著,這樣的一支隊伍即便只有尋常軍隊一半的實力,憑借著出兵的迅速和他的指揮調度,也已經足夠給袁術一個驚喜了。
但先收到驚喜的顯然不是袁術,而是他。
只因這陳留高氏的私軍,竟在一族中子弟的訓練下,成為了一支實力堪稱可怕的隊伍!
也實在該當感謝陳留高氏和汝南袁氏之間的姻親關系,才讓曹操并未留心于此地,否則又哪里還能讓他有這個機會接觸到。
這支被命名為陷陣營的隊伍,雖然只有七百多人的數量,只是比一些塢堡所能豢養的私兵稍多一點,以沮授這個曾經領兵過的人看來,卻足以克制四五倍于這個人數的敵人!
他心中為這個發現激動不已。
這支私軍的實力越強,也就代表著他用這支隊伍扭轉局勢的機會越大。
陳留郡已毗鄰于豫州,能留給他的統兵演練時間相當少,更主要還是看這支隊伍本身的實力。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他要如何說服陳留高氏死心塌地地協助于鄴城朝廷的這一方,要如何說服這位陷陣營的將領聽從他的指揮,與他之間建立起足夠的信任,以便在隨后的南下中做到配合默契?
作為陳留高氏的一員,這個名叫高順的年輕人雖然沉默,卻也是通曉詩書之人。
而他能在訓練私軍之時保持著從不飲酒的清白習慣,可見其堅守自律的脾性。
這樣的人絕不會輕易地為人所蒙蔽,也大概不會被鄴城朝廷所許諾的富貴所說動。
沮授決定,跟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或許這才是與這樣的人交往的“捷徑”——
對于豫州這邊即將出現的重大變故,身在長安的喬琰并不知曉。
不過,她對豫州戰局未曾插手,并不意味著,她絲毫也不擔心袁紹的隊伍會將袁術給徹底解決。
早前她與自家長史參軍商討之后都認為,別管袁術能不能拉得下面皮來和孫策會盟,揚州這邊為了確保將地盤能擴張到會稽郡去,不會背后起火,都一定會介入到這一戰中。
所以與其說這是袁渙在袁術提出的戰術不靠譜的情況下,選擇了先斬后奏,通過聯結孫策來達成救豫州的目的,不如說這是孫策周瑜這邊早已做好的決定,于是出現了兩方的一拍即合。
在袁紹的前軍被擊潰后,要想通過一戰平定豫州的可能已經非常低了。
袁術這個人慣來喜歡排場,又應當不會出現什么行獵被刺的情形。
料來出不了什么安全問題。
袁氏兄弟的內耗爭斗中,她一面對袁紹做出了種種制衡威懾,一面對袁術給出了豫州牧和前將軍的名號,自認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那么比起關注豫州的戰局,顯然還是眼下長安的政令推行更為要緊。
楊修得到喬琰的召令前來的時候,見她還在翻閱著手中的信紙。
漢中方向送來了消息,從并州前往漢中的造紙隊伍已經將造紙工序在漢中重新組裝了起來。
雖然他們并不知道為何喬琰非要選擇竹子作為生產紙張的原料,更不知道她對于將竹子以石灰做殺青處理的前置流程是從何處得知的,但本著君侯要做成的事情他們只需要嚴格遵從就好的道理,并未多加問詢就投入了生產任務之中。
按照徐庶的估算,如果對這個殺青的過程稍微節省一些時間,只先出個相對粗糙的成品,大概在下個月的月底之前可以給她提供一批成品。
喬琰在回信中告知他,前置過程粗糙些可以,但在搗爛竹子纖維的這一步務必做到足夠精細,以防出現竹紙容易脆裂的情況。
在寫完了這封回信后,她才看向了楊修的方向。
喬琰似笑非笑地問道:“我聽聞你這兩天接待了個特殊的客人?”
楊修輕咳了一聲,“禰正平這個人是放浪形骸了一點,但是此人的確有一身才氣,也就難免在舉動中多有狂悖……”
出自青州平原郡的禰衡也是在長安為帝都重建秩序后,被此地的名士匯聚吸引而來的。
不過此人恃才傲物,喜歡輕視旁人,往弘文館去了兩趟,留下了一句荀彧可以憑借臉長得好去吊喪(文若可借面吊喪),便揚長而去了,再沒想過自薦這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算臭味相投,楊修才沒被喬琰從白道川軍屯調回來多久,恰好與禰衡在路上遇見了。
兩人那叫一個交談甚歡,引為知己。
因禰衡在青州的時候和孔融為友,他便留下了一句名言,叫做——
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也。4
也就是說,在他所認識的人里,除了孔融和楊修之外,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楊修早在八年前就從喬琰這里經歷過一番來自天才的毒打了,哪里敢聽這種話,恨不得讓禰衡趕緊閉嘴。
但他又實在喜歡禰衡的辯才,便只說要請禰衡喝酒。
結果這一喝酒又惹出了點事情。
喬琰想要推行限酒令和舉辦論酒會的事情,何止是長安城,連袁紹那邊都知道了,禰衡自然也有所聽聞。
但就像袁紹不知喬琰是用的什么法子說服的劉虞和朝臣,禰衡也同樣不知,故而他這等好酒之人只覺這真是個荒唐的決定。
在酒過三巡之際,這喝醉了的狂士找楊修借了個鼓,擊鼓而歌,唱的是“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之類的東西。
總之,喬琰要是聽不出這是在指桑罵槐,反對她這限酒令,那她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做這個大司馬了。
因禰衡高歌之聲著實嘹亮,在楊修府邸門外的人也聽了個清楚,當即匯報到了喬琰這里來。
眼見楊修這么一副擔心禰衡慘遭毒手的樣子,喬琰頗為無奈地回道:“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反對這禁酒令,或者說是限酒令的,絕不只是禰衡一人,若非如此我也不需要開辦這論酒會。”
楊修剛松了口氣,又聽喬琰說道:“但你這事說出去可大可小,我前腳才提出了這建議,你的朋友后腳就在那里發酒瘋,罰還是要罰的。”
“就罰——”
她停頓了片刻,直到楊修緊繃著面色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方才說道:“罰你負責接待這些為論酒會而來的賓客吧。”——
楊修走出書房的時候還覺得有些恍惚。
若說這是懲罰吧,也當真是太過輕描淡寫了一些。
這種往來接待賓客的交友場合,對他來說不要太容易。
她唯獨提出的一句補充要求也只是說,這次不許鬧出什么耍酒瘋的傳聞。
可這算是什么要求!
楊修下意識地想著,君侯讓他負責此事,是不是其中還別有深意。
但想到先前他到底是為何被打發給呂布做傳令官的,楊修又連忙收回了這個想法。
不,不能用他這等俗人的思維來度量君侯的決定。
這不過是君侯賞識他的才華,也賞識禰衡的才華,所以做出的寬宏大量之舉而已!
他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w,
254. 254(一更) 渭水治河
“你確定樂平侯有此安排真的沒有什么其他用意?”禰衡聽完楊修的話后狐疑問道。
對于楊修這種不該想太多的時候做閱讀理解,該想多的時候卻反而收斂起來不考慮了,喬琰是很樂于見到的。
頂多就是,他總還是有幾個“機智”的小伙伴要對他做出點提醒。
但準確的講,禰衡不是真對喬琰的意見很大。
他比較在意的是,她在上位大司馬后不久,就開始大刀闊斧地在內部制定秩序。
從一方面來說,這個還算野生的朝廷確實可以在起步的初期框定起規則,讓后續的發展都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這就可以避免在后續擴張之中還需要修補己方的規矩,進而拖慢了腳步。
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喬琰的動作太多,也就難免讓人在心中生疑,倘若她所走的路是錯誤的,那么是不是會在一開始就將整個長安朝廷帶到了不可預知的深淵之中。
就拿這個限酒令來說。
限酒令限制的很可能并不只是酒。
就像如今的士人大多要以酒助興宴飲賦詩一般,限酒是不是也在限制著他們的言論自由,只是先以酒作為一個噱頭呢?
酒又是如今的世家大族一項相當重要的收益來源,這種限酒是不是朝廷為了達成這個作戰資源的集中而削弱了他們的權柄呢?
對大多數容易產生進一步聯想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
哪怕喬琰并未因為禰衡的不敬之辭而對他做出懲戒,也并不意味著第一種疑慮可以被輕易打消。
畢竟在此時限酒令還沒有正式推行,也還沒有相關的明文條例劃定,禰衡一邊飲酒一邊夸贊酒為圣品這種事情是違法的。
再加上,如今還在各方士人投奔長安、又有與酒利益相關的人為酒會而來的階段,她若是懲戒了禰衡,才應當算是個不明智的舉動。
好像并不只是楊修為禰衡求情的緣故。
禰衡直覺,讓楊修作為這出酒會的接待,很像是在給來客看到一個信號。
弘農楊氏出身的楊修被抬出來做了個標志,正是對那兩種疑慮的一個簡單回應。
加之朝堂上的臣子中與之利益相關的也不在少數,卻時至今日也未曾有一點反對的聲音傳出,因這個“權威”的影響,大多數人會選擇再等上一等。
——起碼要等到明確的規則被她說出來后,再提出自己的意見。
否則,萬一喬琰的真實意圖和他們所想象的有些區別,那豈不是顯得他們不夠沉穩。
會像是禰衡這么直白擊鼓而歌的,大概只是極少數。
畢竟大部分人還是要形象的。
聽禰衡這么問,楊修搖頭道:“我還是覺得真不必想那么多。早年間君侯還在樂平的時候,就曾與太原王氏達成過與酒相關的交易,也曾在北擊鮮卑得勝凱旋后,與士卒在雁門宴飲同慶,絕非輕視此道之人。”
“何況,我既為大司馬府主簿,總不能做個賦閑之人。因先前妄加揣測君侯意圖之事,我被往白道川處罰了一輪,在回返長安后,要加入已經成體系的其他職務都有些不妥,確實不如負責主持酒會一事,獨立出來做事。”
見禰衡尤有疑慮之色,楊修又道:“總歸正平如今也無出仕之意,何不先看看這長安論酒到底是何等表現呢?”
不過是要等到五月之末罷了。
但要禰衡說來的話,這個時間同樣讓人不免疑惑。
五月末,距離此時還有一個月,戰線稍微拖得長了些。
雖然按照喬琰的說法是,既然要制定新規矩,那就要讓人細思權衡,考慮到底要不要前來長安,親耳聽聽這規矩,再給人留出在路上的時間。
可哪怕是從最東南的地方聞訊趕來,也大概并不需要這樣多的時間。
更不必說,那個方向的人還大多不會來到這里。
禰衡心中思忖,還是覺得喬琰另有所圖。
只是眼下楊修覺得她此舉妥當,蔡邕荀爽等人都在樂平穩坐泰山,盧植王允只字未發,他有傲氣卻不是沒有眼力,便是再觀望些時日再出聲也不遲。
這個將論酒會推遲到五月底的舉動,并不只是讓禰衡覺得奇怪,被喬琰隨后請來作為楊修副手的衛覬其實也有同樣的疑惑。
早對喬琰有所看好下注的衛覬在去年十月里替她延請來了張芝,又以河東世家的名義收攏河內方向的民眾,在這長安朝廷建立后,喬琰也自然而然地對他發出了出仕的邀請。
但因衛覬在早前沒有實際的履歷在手,所以先讓他協助楊修完成這出論酒會。
而后再以此功出任為喬琰所舉薦的右扶風。
直接從太守這一檔做起,即便是衛覬出身世家名門,在本事上絕不差,又攤上了一個有些特殊的時候,也著實是高升了,更難免為人所詬病,除非……
除非喬琰篤定,這出論酒會所能起到的效果,絕不只是一個限酒令而已。
衛覬觀喬琰面色沉靜,其中分毫也沒有被近來長安城中的一些聲音所干擾的樣子,心中有了些揣測,又聽她說道:“與其說是論酒會,不如說這也是長安盡顯其都城風范的盛會。”
“若無一個可能打破全勝神話的噱頭在前,又如何能讓人將目光都集中在此地呢?”
衛覬依然有些不解。
不過他已從喬琰的話中聽出了些門道來。
想到他進城來的途中專門往城南繞行的一遭,一如同樣從東面而來的張昶兄弟所做的那樣,他便下意識地開口問道:“那城南的長安路也是其中的一環?”
雖然還沒到土法水泥路徹底養護成型的時候,卻也已經能讓人看出幾分端倪來了。
隨著時日推移,從開端的“長安”二字到從桂宮對應出的末端,都逐漸形成了板結成塊的樣子,就像是一塊渾然一體的巨大石塊。
從表面上來看,原本濕漉的水泥表面也在陰干之中變成了干燥的平面,好像已從可以在其上刻畫轉為了不能留痕。
當然,到底是不是真如衛覬所猜測的那樣,還得等到真走上去之后來做出個驗證。
喬琰也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回了句“你很聰明。”
和衛覬這種聰明人說話還是很舒坦的,尤其是他這人聰明歸聰明,走的卻是務實的路子。
在喬琰暗示另有其他項目后,他也并未多問,便接下了和有釀酒行當的世家打招呼的任務。
喬琰盤算了一番,負責接待的身份代表和形象代表都有了,奇觀在養護中,竹紙在五月能送來第一批,高濃度的酒精可以直接從并州送來,其他的東西也早已籌備妥當,那么在這場盛會開辦之前,她已沒什么要做的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將精力都集中在此事上面。
于是那些在四月末五月初抵達長安的人便聽聞,喬琰這會兒人已不在長安城里了。
丟下了這么一個大新聞之后,她就丟下長安城里的風暴,自己跑了?
眾人剛面面相覷,又聽聞喬琰其實是去折騰長安上游的渭水防治去了,只能坐了回來。
打從四月中旬開始,長安周遭的田壟上就已經是新苗青青的樣子,雖還未到繁盛的時候,但其間生氣勃勃之態,也不免讓人在明知尚有存糧的情況下,也覺望之心喜。
這關中平原引渭水及其支流澆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確實是一片適合耕作的田地。
眼前景象,讓人很難想到在數年前此地還曾經經歷過三輔蝗災的災劫侵襲。
但要喬琰來看,關中平原需要提防的絕不只是旱災。
目前擔任著都水使者的畢嵐也同樣是這個想法。
喬琰在順著河岸走的時候便聽到畢嵐說道:“渭水到了夏季的時候多有水患問題,目前的支流雖多,但還是難以保證不會出現倒灌的情況。要想確保今年的耕作成果不會遭到意外破壞,我們還是該早做準備。”
事實上不只是渭水有這種情況,改道頻頻的黃河在目前這個階段出現這個情況才多。
好在眼下在黃河流域的軍屯數量有限。
涼州的金城郡軍屯用的是湟水段,武威郡用的是祁連山下的盧水,并州除卻白道川之外其他灌溉所用的均為支流河道,漢中就不用說了,用的是漢水,而關中則是渭水。
比起現在就考慮黃河改道漫灌這樣的問題,還不如考慮渭水的治理。
在先有了在涼并二州開鑿河道水渠的經驗后,畢嵐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注意力轉移到渭水上來。
現在又有了劉焉這位好心人所提供的都江堰工程人手,畢嵐也多出了不少幫手。
伏壽跟在喬琰和畢嵐身后,聽著二人討論要在八月前完成對渭水的初步管控,在手中的本子上奮筆疾書。
早兩年間,她因為希望身在家中足不出戶的人也能對山川河流景象有所了解,在喬琰的鼓勵下從記錄并州的河流走勢特征開始做起,當她將勢力范圍拓展到子午嶺的時候,伏壽也跟著跑來了泥水流域。
越是記載,她也越是覺得,將河流之莫測變成有序的水利工程著實有趣,這才是為何會在樂平月報上見到伏壽所寫的二州水利之言。
所以現在她也跟在后頭,聽得格外專注。
或許是因為以喬琰這位君侯為代表,在外擔負重責的女官女將逐漸有了姓名,出門在外的女裝中也出現了一派走精簡干練風格的,伏壽此時所穿的就是這一種。
也正是這種著裝能讓她跟在喬琰身后,輕易在渭水所沖出的灘涂地邊緣走動,并未弄得一身狼狽。
畢嵐伸手朝著前方指去,說道:“那就是益州水利人手所帶來的四種調控水流的裝置,在這片河道支流我們都做了搭建,以確認其效果。”
古代的防止水患,不可能做到像是現代這樣輕易修建鋼筋水泥的堤壩,但古人也有著自己的智慧。
從都江堰工程處帶來的就是其中的四項典型。
其一就是喬琰和劉焉提到過的竹籠,將竹篾編織成圓形的籠子,里面裝上石塊,這就是一個護坡的構件,也是都江堰工程中出現最早的一個。
其二名為榪杈,是一種由多個三角木架組成,用于堰口截流的裝置。
其三叫做羊圈,但和尋常羊圈不同的是,木樁里關著的不是羊而是石塊,乃是河流急險段用于水流防沖功能的。
第四種名為干砌卵石,是以卵石按照坡度砌成的整體,用于水渠邊坡的工程。
木、竹、石、繩,就是這些水利工程所用的全部材料。
但這些裝置何止是在都江堰工程中可以用上,在渭水經行的區域同樣可以。
在喬琰抵達陳倉之前,畢嵐已經領著伏壽一道,將這片區域內各個河段的水流速度和河道寬度都給記錄測量得差不多了。
這是從元月到如今的四月里四個月中的成果,最終變成了出現在喬琰面前的一張地圖。
這份測量從渭水源頭的鳥鼠同穴山,一直到涇水和渭水的交匯地以東,三輔邊緣的潼關位置。
喬琰看著這張地圖上娟秀的字跡已非當年稚嫩,轉頭才想起,伏壽也已經從當年初見的四五歲,變成現在的十四歲了。
見喬琰看完了地圖就轉向了她的方向,伏壽開口道:“畢使與我的想法都是,在八月之前,我們會先在河道淤積的位置完成清理加寬,然后用竹籠和羊圈完成鞏固堤壩的事項,等到秋收結束人手更充沛,再以榪杈截流進一步規劃各個灌溉的田屯區域,對局部的邊坡用干砌卵石來加固。”
喬琰想了想,回道:“有沒有想過用另一種方式來清理泥沙淤積?”
在渭水上游的情況還好,但因涇水所卷帶來的黃土高原泥沙,從兩流交匯的高陵到華陰地帶,是有泥沙沉積現象的。
在三輔于百年間多受羌亂而民眾離散后,此處的耕地面積大大縮減,故而這些問題表現得還不是很明顯。
可在如今這些地方都要被重新啟用,就不能對此視而不見了。
伏壽好奇問道:“何為另一種方式?”
喬琰對著她和畢嵐招了招手,“來。”
她并未對自己的身份有所顧忌,而是在這片剛被水蔓過小腿位置的灘涂地上停了下來,伏壽眼看著她喊了下屬一道,用河中的泥土立起了兩片略高出水面的“墻”,形成了一條在河中的小型河流,其中還有著寬窄不一的變化。
做完了這一切,喬琰朝著她問道:“你看這其中的流速如何。”
伏壽端詳了片刻,回道:“君侯是說,在窄的地方流速更快?”
喬琰頷首,“這樣一個微縮之處如此,在河流中也是如此,你在渭河各處的記載也證明了這一點,并不全然是地勢天然起伏的緣故。”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來看,這已經是個很淺顯易懂的道理,但對于在治水上還更多將其歸結于天時的古人來說,有些東西卻必須要等到有人提出概念,才能發覺其中的竅門。
比如說,束水攻沙。
“流速快的情況下,也就能將河床淤積的泥沙帶走。將河道拓寬,發展支路是防洪的好途徑,將局部收窄,確保河流的通行順暢又算不算呢?”
喬琰說到這里,指向了遠處的羊圈,“不過這種法子需要河道不會被加速的水流沖垮,你們方才說那羊圈可以起到水流防沖的效果,倒是不妨多用上一用。”
“但具體要在何處用,又要以何種規模來用,還是要看你們的本事了。”
不能指望她能精通到連水利工程也會設計的程度!
喬琰理智氣壯地又當了一回甩手掌柜。
可對畢嵐和伏壽來說,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疏導之法,雖然沒被她提出那明確的“束水攻沙”之說,也已經足夠讓她們開啟一個新的治水方向了。
喬琰將兩人的干勁看在眼中,又朝著河流奔行而去的東方看去。
陳倉以東的大片田屯都仰賴于這條河流的灌溉,唯有摸順它的脾氣,雕飾它的輪廓,才能讓它真正成為關中平原的福祉。
從水渠到渭水,也無疑是邁出了一大步。
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在若干年后,她們的目標會是黃河呢?
喬琰暫時沒法給出一個答案,但反正,人總是要有目標的嘛。
她收回了目光,落到了在河中游過的魚上,又開口道:“來個人!”
本以為喬琰又要說出什么指導之言的伏壽,在下一刻就聽到她說道:“叉兩條魚在河岸上烤了。”:,w,
255. 255(二更) 邁出一步
被喬琰這一安排,伏壽前一會兒還在聽著喬琰安排對渭水的管控,讓她們留神何處拓寬何處改窄,何處修堤壩何處開支流灌田,后一會兒就已和她一道坐在河岸邊上等著烤魚了。
她一邊擰著衣擺上的水一邊換回了便于在外行走的短靴,看著喬琰從容支起的大型遮陽傘,很想說——
君侯啊,您這到底算不算不務正業呢?
但跟著忙碌了這么好一陣,說實話,伏壽也確實是有點餓了。
更何況,喬琰的烤魚和其他人的烤魚完全不是一個水平。
早兩年間徐榮從絲綢之路帶回來了胡椒。
在剛帶回來第一批的時候,因胡椒在此時的珍貴,加之其又有著藥用價值,被喬琰在權衡之后交給了華佗,作為其研究藥理所用。
不過事實上,就算喬琰不做出這樣的取舍,光是憑借著她在樂平對醫術發展的支持,在樂平月報上對藥理和五禽戲等物的宣傳,以及她對創立備急方書這類書籍的重視,華佗也會從原本的來樂平看看,變成確定要留在此地。
所以這些胡椒中又分出了一半歸還給她,與徐榮隨后送回來的第二批混在一處。
因價格的緣故,第二批帶回的胡椒數量不多,但也足夠她偶爾奢侈一把,將胡椒當做烤魚的調味料了。
八角、茴香、桂皮和胡麻等物磨成的粉末則被裝在另一個小罐中。
蔥姜蒜在如今也算是常見之物了自不必說。
若要喬琰說的話,唯獨有點可惜的是,辣椒的原產地在拉丁美洲,在短時間內還是不可能得到的。
不過光是她用的調料已經足夠奢侈了。
——對如今這個時代來說。
伏壽努力讓自己的視線從正在刷胡麻油的烤魚身上挪開,轉向了喬琰問道:“說起來,君侯在這個時候離開長安真的沒有問題嗎?”
雖然近來她一直跟著畢嵐在渭水流域跑,但長安城中近來熱議的話題,她也沒少聽聞。
這些因限酒令匆匆而來的人,很難說是不是想要提前從喬琰這里獲知到一點內幕,但喬琰明擺著沒打算在短時間內回返長安城。
她甚至在方才還告知了侍從,讓他去往關中軍營通知一聲,兩日后她會前去閱兵校驗,以免并州涼州的軍員在抵達關中后“水土不服”,或者是因為此前的作戰獲勝就處在了松懈的狀態。
伏壽覺得,若是把自己帶入到那些前來長安的人位置上,大概十個有九個摸不著頭腦。
可瞧著喬琰這張波瀾不驚的臉,本著從八年前開始對她的崇拜情緒,最后也歸為了一個結論——
這大概就是做大司馬的人所必備的心理素養。
沒錯,就是這樣。
喬琰示意隨從將烤魚翻了個面,朝著伏壽回道:“我不在長安,會讓他們知法犯法,把那條寫有長安兩個字的路給毀了嗎?”
伏壽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這些人至多也就是在觀望的狀態,絕不敢去觸犯長安朝廷所劃定的法典。
喬琰又問:“那我不在長安,會被人覺得是我這個做大司馬的擅離職守,對不起這個天子之下第一人的高位嗎?”
這也當然不會。
朝廷招募賢才的途徑已經有弘文館這邊成型的秩序。
要從限酒令上得到個說法的人也已經有了接待的人手。
君侯離開長安,所為的也是水利民生之事,絕無人敢對此有何詬病。
總之時間已經告知他們了,到了五月末準時舉辦就是。
見伏壽臉上還有幾分擔憂之色,喬琰笑了笑,示意一旁的侍從將東西遞過來。
伏壽好奇地接過了手中的東西。
烤魚還沒好,早前就已經在岸邊燉煮上的肉倒是早已經熟了。
肉是切片的五花肉,但以伏壽所見,上頭有一層奇怪的醬汁,被夾在了荷葉形狀折疊的麥餅里。
雖然鼻息之間更加分明的還是烤魚的香氣,但在咬了一口面前的荷葉餅裹醬肉后,伏壽頓時瞪大了眼睛。
“君侯,這個醬汁……”
肉香和醬香混合在一處,其間夾雜著一種豆類的清香,雖然樣子樸實,卻足以靠著這等滋味征服人的味蕾。
“想知道是怎么做的嗎?”喬琰從一旁的托盤中拿過了另一個,又示意人將烤魚從支架上取下來。
對著伏壽求知若渴的目光,她丟下了一句讓人差點懷疑耳朵有沒有出問題的話,“把豆腐放到生霉做成豆腐乳。”
要不是喬琰自己也緊接著咬了一口,伏壽差點被自己腦補出的畫面給擊敗在當場。
她更是一抬眼就看到了喬琰忍俊不禁的神情。
“君侯!”
“行了,也沒跟你說的假話,”喬琰回道:“只不過釀酒需要酒曲,豆腐發酵需要腐乳曲而已。酒是糧食發酵出來的都沒毒,難道腐乳就會有毒嗎?”
伏壽總覺得這個類比有哪里怪怪的,但想到君侯麾下畢竟還有華佗這樣的人物,想來也不會拿食物的安全開玩笑,又安了心。
而且在這個限酒令的敏感時期,她忽然提到了酒曲,也難免讓伏壽多想。
但也正是在這個說話的當口,那份五香烤魚也已經送到了面前,餐盤上還放著一杯奶茶。
這會兒,伏壽也就沒有這個多余的心思去過問腐乳的本體長了個何種模樣了。
作為香料都尚顯得奢侈的胡椒粉末在烤魚的表皮清晰可見,讓這條烤魚對伏壽來說同樣是一份未曾嘗到過的食物。
調味品的匱乏和以蒸煮為主流的做菜方式,讓絕大多數漢人的口味還是趨于清淡,可這重口味的烤魚也并不會讓人不適應。
一想到能調制出這種風味的胡椒居然要從域外送進來,伏壽就忍不住問道:“為何不直接在大漢境內直接種植胡椒呢?到時候豈不是隨時都可以用。”
按照伏壽的想法,胡椒這種東西該當和胡麻沒什么區別,或者就像是棉花一樣稍微難伺候一點嘛。
與其去境外采購,還不如自給自足。
然后她就聽到喬琰笑道:“你不會以為胡椒也可以春耕秋收吧?這東西得長上兩三年才能開花結果,還得生在溫度極高的地方,我看交州倒是可以種,關中這邊就別想了,更何況是涼州并州。”
伏壽看了看面前的烤魚,又看了眼遠處托盤中的醬肉荷葉餅,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來我這行萬里路還有得路要走。”
果然還是知道得太少了。
不過,反正跟著君侯總能吃……不,是總能見到的!——
在喬琰這邊督巡水利,檢閱軍隊,甚至還能享受到一些特殊美食的時候,袁術這邊的局勢也在變化。
文丑身亡,劉備所占據的沛國有半數回到他的治下,原本對袁術來說是個極好的消息。
他雖然有些不滿于袁渙和閻象等人擅自聯絡孫策這頭合兵出擊,而沒有按照他所制定的計劃走,也沒有提前知會于他,可一想到袁紹在收到戰報后的郁悶樣子,袁術又頓時喜上眉梢。
比起要在孫策小兒面前丟臉,比起在隨后還要往揚州送出一批財貨,那當然還是讓他的老對頭吃癟要舒坦得多。
為此,袁術甚至還給此戰中的幾位功臣舉辦了個慶功宴。
在他舉杯朝著眾人致意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到了從長安方向傳來的消息。
按照他的豫州牧是由長安朝廷授予的情況來看,等到限酒令正式頒布,他好像也應該遵從才對?
但想到此番袁紹派人領兵來襲,他這豫州絲毫也沒有得到喬琰這邊的支援,反而是周瑜領兵合擊,袁術又格外坦然地決定選擇性聽從。
關中的安排跟他的豫州有什么關系?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嘛。
做完了這番心理建設,袁術朝著周瑜敬酒道:“此番有勞公瑾相助,抗擊篡逆朝廷賊子。應允出兵的孫伯符也是少年英才,馳騁揚州。只恨我無有一兒如伯符公瑾,否則何懼那妄稱袁氏之名的小人!”
周瑜:“……”
得虧他的心理素質過硬,才沒在袁術說出這種話的情況下當場失態。
袁渙在一旁都差點沒拿穩酒杯。
夸人哪里有這么夸的!
夸別人年少有為,作戰英勇,統兵有方,有乃父之風也就算了,怎么能夸什么——
如果自己有這樣的兒子必定能打袁紹一個落花流水啊!
那孫策乃是揚州牧,周瑜是他的結義之交,也是他最為親厚以待的下屬,又怎么會來當袁術的兒子……
袁渙連忙岔開了話題到此番的戰果上,袁術渾然未覺底下的暗流涌動,便接下了話題,轉向了對鄴城大加嘲諷。
說那袁紹還與人吹噓顏良文丑均是他麾下悍將,結果一個身死于董卓部將之手,另一個剛來征伐豫州沒多久,就送命在了此地,想來那高覽張郃也并非什么能征善戰之輩。
聽聞他還將軍權中的大半交給了沮授那文士,可見是真沒什么人可用了。
然而上頭的袁術滔滔不絕,下頭的袁渙一臉木然。
他錯了!
他就不應該試圖轉移什么話題。
袁術在這個時候貶低顏良文丑作甚,那豈不是在說,陣斬文丑的周瑜其實也沒多大本事?
反正殺的只是個不入流的將領而已。
這么一細想,這話根本就不是對對手的嘲諷,而是在對同盟做出傷害。
等到這場慶功的酒會終于結束,將口中還嘀咕著“使我有兒如此”的袁術交給部從送下去休息,袁渙終于有了空當朝著周瑜歉意地行了一禮,“請公瑾莫要見怪,府君向來如此……不拘小節,應允揚州的東西都不會漏下,勞駕公瑾與我同往一行,將其點清。”
周瑜依然一派溫和中略顯清正威嚴的樣子,回道:“料來也是袁公為同族所負,方有此等激烈行徑,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何況揚州豫州均尊長安天子,本也該當守望相助才是。”
話是這么體面地說了,至于他對袁術到底做出了何種評價,那就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大概無論是剛離開平輿回返揚州的周瑜,還是在這場得勝后心滿意足的袁術都未曾想到,在短短的半個月后,會有一支何其精悍的隊伍從北面的陳留郡而來,徑直殺過陳郡,抵達了汝南。
由高順統帥的陷陣營,和高干在陳留臨時募招的兵將,在沮授的帶領下兵分兩路。
高干先行一步,朝著汝南袁氏老宅而去。
要知那汝南郡中位于平輿以北百余里的汝陽,正是汝南袁氏這一支的族地所在。
別管早前絕大多數嫡系是不是都遷往了洛陽,又在董卓之亂中死的死,去鄴城的去鄴城,先祖的靈位和祠堂總還是在那里的。
又因袁紹派出的人手還駐扎在沛國,袁術壓根沒想到會有天降的神兵出現在汝陽,便對此地并無多少守軍。
驟然得知袁紹的另一路人打著“袁術無德,玷污祖宗威名”這樣的名義,將汝陽的祀廟給搬空了,甚至將留在此地的袁氏宗親也給“請”走了,袁術當即暴跳如雷。
閻象直覺不對、意圖勸阻的時候,袁術早已經帶著屯兵在平輿的數千軍隊北上汝陽而去了。
但還沒等袁術追上高干的這路人馬,或者說,還沒等到他抵達汝陽縣,他就遭到了一支半道截擊的隊伍。
這是一支沉默肅穆到讓人懷疑其是否是由活人組成的隊伍。
可當鐵鎧堅盾所組成的洪流撕開行軍隊列,刀兵交擊發出一聲聲金戈嘶鳴的時候,這支隊伍又驟然如同熔巖迸發了開來。
他們以其與統帥擰結成一股的銳利之氣,形成了一股可怕的沖擊。
袁術本以為,袁紹在被逼無奈之下選擇了搶劫宗廟這種耍無賴的法子,就是為了證明其正統性而已。
卻不料這根本就是個引蛇出洞的法子!
但凡他對汝陽之變多抱有一點警惕的情緒,但凡他莫要選擇連夜追擊,又但凡他能在遇到這樣的山坳地形前能讓人先行偵查一番,他都不會遭到這樣的慘敗。
他甚至都沒能看清那把夜色之中的沉默之刀,到底是個何種模樣,就已陷入了潰敗的亂軍之中了。
好在下屬拼死護持住了他,先將他送出了險境。
直到奔行出了數里地,身后才總算沒有了糾纏的追兵。
袁術回頭朝著那處山坳看去,只見得那頭燒起了一片火。
火光之中的沖殺聲漸漸消弭在夜色中,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
唯獨變得有些清晰的,是在他中伏之時對面有人說的那句話,在他此刻那倉皇的折返中,混合著夜風在他的耳邊不斷響起。
“袁公路,本初公令我給你帶兩句話,你這路中悍鬼何止是白日見不得人,連夜里也見不得。”
“月前一敗,非敗于你袁公路之手,實敗于那江東幼虎罷了!”
袁術一口氣沒喘上來,忽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等他醒轉過來的時候,便聽聞了個令他恨得牙癢癢的消息。
那些被劫持走的袁氏族人和牌位都被放了回來,并沒有被人真的劫持走。
沮授還讓人給袁術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說,他們不將東西和人帶走,并不是先前說的袁術無德這些話不做數,實是考慮到,他反正不只無德還無才,汝南遲早會重新落入鄴城朝廷的掌控中,便不必驚擾先祖英靈,大行搬遷之事了。
只希望袁術為保汝南袁氏名望,能向先祖袁邵公(袁安)學習一二。
何為向袁安學習一二?
袁安早年間沒做官的時候客居洛陽,有一年冬天,洛陽令前去拜訪他,因他院子里積雪很深,不得不讓人清掃出了一條路才能進去,進去就見袁安無有厚被厚衣,凍得瑟瑟發抖。洛陽令問他,為何不向親戚尋求幫助,袁安說大家在這個時節都很貧窮,他不好意思去打擾旁人。
后人以袁安困雪以喻高士清貧。而袁安也正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代三公。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讓袁術少在這種爭斗中求索外援。
要是連這都做不到,他還有何底氣說,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繼承人呢?
袁術氣得頭都要炸了,一見信末落款,得知此次行動的總指揮便是才被他在慶功宴上嘲諷過的沮授,更是額角直跳。
但他剛想下床,又發覺了個更難受的事情。
比起頭,可能還是他的腳要更疼一點。
只因在他從馬上跌墜下來后,竟硬生生地摔斷了一條腿骨。
袁術捂著自己的傷腿又躺了回去。
等緩過了這陣疼痛,他轉頭盯著床邊的兒子袁耀良久,說道:“你往京城去一趟,向大司馬求個賞,把華神醫請來。”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袁術也覺得自己要用最好的。
斷了一條腿這種事情可大可小的,萬一留下后遺癥,豈不是更要被這趟得手的袁紹看個笑話?
至于才被沮授提醒要效仿先祖這件事,在袁術看來也實在不是什么問題。
這是請醫者,又不是求援兵!
若是當年先祖凍得要死了,他也是要找人借件衣服的!——
袁耀抵達長安的時候,距離那論酒會的舉辦已只剩了十天。
而早在五日前,喬琰就已經重新返回了長安。
也便是在他到達的前一日夜里,喬琰領著人站在了那條澆筑的水泥路前。
火把將面前地上的長安二字映照出了一片明暗的光影,竟依稀有些漂浮在面前的錯覺。
土法水泥的養護時間確實要比普通水泥要久,可到了此時也已經堅實了,正是可以踏腳上去檢驗的時候,以防在過幾日正式投入使用的時候出現什么問題。
但不知道為何,喬琰看著面前的一切,還是有種落腳的遲疑。
“這也不算是君侯第一次踏足于水泥地面吧?”郭嘉在旁調侃道。
算起來,中平四年他剛抵達樂平的時候,這東西就已經被用起來了。
距離如今也有好幾年的時間了。
她應當很清楚這一腳踩踏下去會是什么樣子,卻依然有種奇怪的慎重感。
喬琰看著面前的這條路。
在道路的兩側,一節又一節的護欄都被拆開撤了下去,直到變成一條再無遮擋的新路。
這種特殊的材料又與周圍的兩條路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限,讓這座長安城中出現了一種別樣的風貌。
她并未看向郭嘉,而是看著前方的燈火幽暗之地,回道:“或許是因為,這是劃時代的一步。”
她說完這話才朝前走了出去。
跨過了被她所寫的“長安”二字——
踩出了落在水泥路上的第一步。
256. 256(第八卷) 四種紙張
要不是玩這個梗在長安城里沒人能理解,說出來也有些不合時宜的話,喬琰甚至有點想說上一句,這是她喬琰的一小步,卻是歷史的一大步。
雖然土法水泥早前就已經應用在了并州的不少地方,可這還是第一次讓其以道路的方式出現。
又有生產過程中將各種礦渣和石膏粉末壓到極細的狀態,加上鋪設中的合規,讓這條路的硬度足以達到標準水泥路的狀態。
這些因處理過程的麻煩所帶來的成果并不會辜負他們。
當她邁步而上的時候,這條路顯然并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緊隨她后頭的車馬隊伍也一并跟上而行。
從馬車到戰車再到身著重甲的士卒都沒漏下。
這些人起初還走得有些戰戰兢兢,但在意識到這條路確實和土路的強度有別,也早不是先前那會被輕易留下劃痕狀態的時候,一個個都走出了昂首闊步的姿態。
哪怕明知道這只是對這條路的驗收檢測,周遭圍觀的也都是他們自己人,也并不妨礙他們表露出這種模樣。
天子都還沒能走上這條路呢!
他們可得算是頭一份!
這些驅策著戰車馬車和裝有馬蹄鐵的戰馬隨同她一起抵達了道路的盡頭。
當喬琰回頭望去的時候,只見除卻這些齊整的隊列外,在后方延伸開來的兩列火把同樣是一派秩序井然的模樣,幾乎要在這份火光映照中將這長安城的南面門戶給帶入白日。
她的眸光中也倒映著這片火光長龍,將里面的成就感給照了個分明。
哪怕她并未開口盛贊,只是讓士卒各自收兵歸隊,也并不影響同在此地的下屬看清她此刻的心緒——
城名長安,路也名長安。這就是她那論酒之會的開幕式之處。
也是她要給世人帶來的驚喜!
或者說,這是長安展現其強勢景象的開端。
這場開端不必等到五月底。
因她還想要讓其在輿論下進一步發酵的緣故,故而將這第一場展示就定在了——
明日——
袁耀剛踏入長安的東門打算前去拜會大司馬,按照父親所說的那樣,請求大司馬將名醫華佗借用給他們,替父親醫治腿腳的毛病,就聽到了一陣驟然響起的鼓樂之聲。
因這鼓樂在響起后并未立刻停下,袁耀立刻辨認出,這正是大鴻臚所屬的樂隊所發出的迎接禮賓之聲。
會需要發出這樣鼓樂來迎接的人絕不多見。
哪怕是現任大將軍的劉焉前來長安,好像也并不需要拿出這樣的動靜。
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是什么時候了?
好像是孝靈皇帝在西郊大營選拔度遼將軍,同時行閱兵之事的時候。
若再往前的話,那都是在別人的傳聞之中了。
據說有大秦(羅馬)帝國的使臣前來拜謁漢桓帝,當時也拿出了這樣的陣仗。
袁耀雖是抱著為父親求醫的目的前來的,但在聽到這樣動靜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拔腿朝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跑了過去。
畢竟,若他此來長安恰好遇到了個什么特殊的事情,總得親眼看個明白,才好在回返汝南后向著父親匯報。
好在他的反應足夠快,在他抵達城南的時候,被這動靜吸引過來的人,還未曾將聲音傳出的地方變成里三層外三層的狀態。
又因為這條從南門開始的路橫貫長安南北,讓他甚至能尋到個第一排的位置。
當他尋了此處站定后,他便看到了那依然在發出鼓樂之聲的儀仗隊伍。
從那列盛裝鼓吹的隊伍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延展而來的,正是一條與他此前所見都不相同的路。
袁耀未曾見過這條路剛剛開始鋪設時候的樣子,所以他看到的也只是這條水泥路徹底完工的模樣。
已經凝結到堅硬板結的道路像是一塊渾然一體的巨石被搬運到了這個位置,雖然每隔一段就有一條橫向的凹縫,但袁耀并不難通過側面看到,縫隙的兩側從本質上來說依然是屬于一個整體的。
這真是好一副神異的景象。
誰曾經見過這樣的路呢?起碼他之前沒有。
光是這樣的一塊“巨石”都已經足夠讓他覺得見所未見了,偏偏他又在此時聽到了同樣聞訊而來的好事者在此時說起,這塊巨石在一個多月前還是軟的,甚至可以讓喬琰這位發起興辦此物之人,在道路的開頭留下了“長安”二字。
“說來,先前這條路還未被正式啟用的時候,在兩邊戍守的衛隊領的俸祿那叫一個高。”有人和身邊人嘀咕道。
像是生怕有人覺得他是在扯謊,他連忙朝著正在維系秩序的其中一名衛隊成員指去,說道:“瞧,那就是我家從弟,大司馬進軍關中后他就被選拔入伍了。”
“只是看守個道路為何能領高月俸?”當即有人問道。
那人回道:“聽說是因為,在這條路徹底養護完畢之后可以變得堅如磐石,在之前卻可以輕易留下痕跡,所以才會有先前頒布的法令。但法令這種東西防得住人,能攔得住從天上掉下來的飛鳥,地上跑過去的野狗嗎?”
“這些負責戍守的人這段時間,那是地上跑得天上飛的都要盯梢住,就怕從哪里降落來了個東西讓他們前功盡棄。”
“我那從弟說,現在好了,不必防著這些東西了,他明日就去把那只總在附近轉悠的狗……”
“把它燉了?”有人插話問道。
“哪能啊!”他回道,“是抓著它的爪子往這條路上多拍兩下。”
袁耀不由笑了出來。
但他敏銳地聽到,在周遭的笑聲中,有一個聲音混雜在這些看熱鬧的笑聲中,更像是一種嘲諷的發笑。
他回頭就看到了個高壯的男子站在他相隔不遠處,臉上的神情也分明是有幾分不屑的樣子。
更讓他確認這一點的,是他聽到對方在笑完了之后冷聲說道:“連狗跑過都要防著的路,能有多少堅實的樣子?我看這條路也就是個表面工夫而已。兄長,你怕是要輸了。”
他身邊的老者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叔威,你的耐性還不足以讓你看到最后嗎?”
袁耀并不認識張昶和張猛,但他直覺這兩人的身份并不尋常。
他本想上前與人搭話談談,卻在這時聽到了一聲銅鑼震擊,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到了城門的方向,也包括他。
沒等銅鑼的余音消弭在空中,就有兩個少年拉扯著一張長卷朝著北面奔跑而來。
他們所踩踏的正是這條新路。
風中招展開的長卷上,長安二字清晰地映在了眾人的眼中。
雖然明知,他們既然敢走在這條路上,它便自然能承載住他們的重量,在看到這樣一幕的瞬間,眾人還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只怕這條修改過的御道被壓出兩行腳印,就像喬琰能用鐵棍在道路上劃字一個樣子。
但當這兩個身著棉布單衣的少年將這長卷從水泥路的一端帶到另一端的時候,圍觀之人清楚地看到,這條曾經還需要嚴防死守的道路,早不是可以輕易留痕的樣子,而是依然維持著他們先前所見的景象。
他們所該留意的甚至并不只是這兩個少年的腳下,還有他們手中所持有的紙卷。
那張紙……
但凡是接觸過楮皮紙和早幾年間推行的麻紙之人都不難看出,雖然這張紙看起來不如皮紙堅韌,但比起麻紙來說又要光滑不少,看起來竟是另外一種門類的紙張。
紙張上的留墨效果,在張昶這個書法名家看來著實不差。
他直覺這種特殊的紙張在此時出現絕不是個尋常的信號。
在這兩人剛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中的時候,又有另外的兩人奔跑而過,手中的紙卷上寫著建安二字。
這一回他們手中所持的紙張,便是楮皮紙了。
第三輪出現的紙張,則讓張昶差點往前邁出一步,只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可惜被那沿路的衛隊給攔截了下來。
所幸這一次出現的兩人并不是同時持有長卷的,而是各自持著一張紙卷,在展開的狀態下朝著兩側展示前行,走動的速度也比先前的兩批慢上了不少。
當這兩人行到張昶面前的時候,他便看到,這赫然又是另外的一種紙張。
在紙上勾勒著長安城的圖景,在留白之處則寫著“關中定鼎”的字樣。
吸引住張昶的并不是上面的字畫內容,而是這種新出現的紙張,顏色比起前頭兩種紙稍白,好像只是它最為微不足道的優點。
他精通書畫,也就自然不會看不出來,眼前這種紙的受墨程度遠比前二者高,簡直就是為書畫而生的。
要不是知道此刻的情形不合適,張昶都想將這紙張奪下問問來歷。
這對他們這些書畫名家來說,可實實在在是個福音。
誰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呢?起碼他不行。
而當第四輪的兩人出現之時,張昶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
這紙張非只是白,還帶著一種奇特的瑩潤之光,也遠比前三者都要光滑。
在其上所留墨痕絲毫不遜色于前者,且更有一種潤墨如飛的樣子。
那紙上所書的“長樂長安”四字,正是出自他兄長張芝的手筆!
但張昶早前從未從兄長給他送來的來信中,聽他說起過這樣的紙張。
那就極有可能是在最近才出現的。
也對,這樣的紙張一經由問世,必然會聲名遠播。
張昶近乎神迷地看著那皓白的紙張遠去,不免有些可惜那些人并未對這些紙張加以介紹,在圍觀的人群中也沒有人能與他討論此事。
倒是在距離此地不遠處的樓閣上,任鴻看著這一幕,向著同在此地的蔡昭姬問道:“君侯說這四輪紙張分別是竹紙、楮皮紙、青檀紙和桑皮紙,若是讓你選的話,你更喜歡哪一種?”
若要任鴻來選,她肯定是最喜歡桑皮紙。
能被喬琰放在最后鎮場子的位置,已經足夠證明其在審美上的地位了。
桑皮上的一層特殊物質會隨著造紙的流程進入紙中,以至于它雖然在造紙過程中的操作繁復,但所產出的紙張無疑保留了其韌而潤的特質,按照喬琰的說法,還能極大程度地延長保存的時間。
紙壽千年這樣的說法,對于記錄星象氣候和歷史的靈臺來說,有著非比尋常的吸引力。
只可惜造價確實昂貴。
不過讓任鴻沒想到的是,從蔡昭姬這里得到的回答是:“竹紙。”
見任鴻訝然,蔡昭姬解釋道:“第一批竹紙的質量尚顯粗糙,以君侯所言,即使讓其得到了技術上的進一步完善,它們也很難去和青檀紙或者桑皮紙一較高下,單論質量而言,在這四種紙張中,它們確實只能排在最后,所以放在第一個展示,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雖然只是生產出了一輪,但其生產制作的過程中已可見其成本低廉了。這是一種比楮皮紙更有可能實現大批量生產的紙張。”
蔡昭姬并沒有忘記,在她先前因為從鑄幣聯想到印刷的時候,從喬琰這里發出的勸阻信號。
路需要一步一步走,飯需要一口一口吃,現在的紙張成本降低,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道信號呢?
起碼這可以讓樂平書院的學生有更多的紙張可用,也可以讓樂平月報的數量得到進一步的提升。
這都是在眼下看得見的利益。
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能讓蔡昭姬做出選擇了。
“我聽聞君侯意在減少對楮樹的使用,轉為使用竹紙,至于世家門閥和書畫名家所追求的高檔用紙,則以青檀紙和桑皮紙來替代,有兩項門類也夠用了。”
蔡昭姬看著那四種被張貼在水泥路盡頭的紙張,笑意微舒:“史官筆墨要長存,我卻只想讓更多人知道,我們在記載著的都是一些什么東西。”
幸好,她們現在又多了一項助力了。
看看底下這些圍觀的人群,也就更顯竹紙的出現難能可貴。
張昶是覺得沒人能跟他談論這幾種紙張的留墨效果,蔡昭姬卻覺得,這底下認得那四次出現文字的都并不多。
也正因為如此,當底下又響起了一陣銅鑼聲響,示意進入下一個環節的時候,這些為圖看熱鬧的民眾直接將目光轉回了南城門的方向。
還未曾從那四副紙張上緩過神來的還是少數。
不過這新出現的一幕也確實更符合“熱鬧”的定義。
就和昨晚測試水泥路抗壓情況一樣,此刻開到路上來的,是一架架戰車。
對于尋常百姓來說,他們是幾乎不會看到這東西的,若真看到反而得擔心是不是要大難臨頭了。
但此時不同。
這些戰車只是以儀仗隊的形式存在。
為了顯示在戰車上的負載不小,站在戰車上的士卒都手長矛,身披重甲。
唯獨有一個人有些例外,便是站在最前頭,手持牙門帥旗的典韋。
當然,在這樣的場合下,這個帥旗上的字樣絕不可能是“喬”字,而是個漢。
可當以典韋為首所策御的戰車行過這條長安新路的時候,誰都不會忘記,這是一支隸屬于樂平侯的隊伍。
重甲重旗重車,甚至連車上的人也是重的,在馬匹腳底的馬蹄鐵踩踏在地面上的時候,發出的聲響便顯得尤其重。
即便如此,在這樣的一列戰車從道路的一頭消失在另一頭的時候,在路面上依然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這樣的一幕落到了地上,生怕是因為自己看得不夠仔細才出現了這樣的錯漏。
但沒有就是沒有。
水泥路對這樣的情況根本不會有任何的抗受不住跡象。
而當留神著地面上的情況之時,無論是剛來到長安的袁耀,還是等待著與田豐完成接頭的袁熙,也都看到了那馬蹄上的特殊裝置。
他們陡然意識到,這同樣不是個簡單的存在。
喬琰所掌控領地與他處的關山隔閡,以及那以蹶張弩為代表的重型弩箭大顯神威,讓相當多的人忽略掉了她的騎兵裝置。
但事實上,馬蹄鐵和這水泥路一樣,是有著其劃時代的意義的。
不過在喬琰將涼州和并州都掌握在自己麾下,大大限制了其他各地戰馬來源的局勢下,比起她要擔心對手學去了這種東西,會不會給她造成什么麻煩,大概還是她的對手更需要擔心一番。
擔心當她此等配置的鐵蹄東行或南下之際,是不是會成為他們的噩夢!
在這一刻,袁熙就是這樣想的。
他們落后的好像已不止是畝產和弓/弩這樣的武器了!
更讓袁熙心中驚駭的,是那隨即走上了水泥路的重甲兵卒。
他們的腳步整齊劃一,比起戰車經行尤有一種大地都在隨之震顫的錯覺。
而跟隨在這重甲步兵后的騎兵,正是從并州調回來的大宛寶馬隊伍。
哪怕袁熙并不知道,再有兩年的時間,這些大宛寶馬和并州涼州寶馬所生的名駒二代就可以投入戰場使用,甚至可以涵蓋到那些鎮守偏遠的將領麾下,他也在此時清楚地意識到——
在這里,長安和建安很可能并不只是個希冀。
還是個對所有敵方的宣戰!
也包括了他的父親!
他心中想著,他必須盡快將這些消息連帶著對田豐的敵我判斷,都送信回鄴城盡快告知于父親。否則只怕真要大難臨頭了……
便是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走上水泥路的人已經又出現了變化。
但這一次不是什么齊整劃一的軍隊,而只是一個人。
一個手中托著刀的人。
以袁熙的眼力不難判斷出,對方手中的刀實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好刀,除了刃口稍微薄一些之外沒有任何的問題,可這也未嘗不是名刀的標志。
在眾人因不解而表現出的沉寂中,只聽這人朗聲問道:“有何人愿意上前來,取此刀劈砍此路?”
用刀劈路?
還沒從那兵卒過境景象中緩過來的眾人不由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其中的用意。
雖然他們都很清楚,這可能是一種讓他們出現在人前的好機會。但這條由特殊材料澆灌的新路畢竟曾經是御道,若是砍出了個好歹來又該當怎么辦?
不知道是不是張猛的錯覺,他覺得在周遭眾人的猶豫中,那手捧長刀的人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甚至隱約表現出了幾分挑釁的意思。
一想到自己先前和兄長做出的賭約,一想到他先前對這條路做出的嘲諷,再一想到他方才盯著路面半天都沒有回神的愚蠢樣子——
張猛忽然跳出了人群,喝道:“且讓我一試!”
若能用刀在這條路上留下一道痕跡,他總能有個支撐起臉面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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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猛渾然不知,他其實是喬琰欽定的展示對象,就這么毫無防備地跳進了這個陷阱之中。
當他從那捧刀之人手中接過刀的時候,甚至還相當敬業地將刀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好一會兒,最后得出了個結論——
這確實是一把極好的刀。
不過好刀與好刀之間門當然還是有分別的,比如說這種勝在割喉鋒利的刀和那等厚背刀,就有所不同。
前者勝在鋒利程度和韌性,后者勝在強度。
張猛手中的刀便屬于前者。
也就是說,這把刀若是應用在實戰之中,可以輕易劃破血肉,但是重甲也可以出色地阻攔住它的刀鋒,那么,現在在他面前的水泥地呢?
若是后頭的那一種,或許還可以依靠其強度和摜下地去的爆發力,在非常極限的情況下給水泥砸出個小口子。前者卻顯然不行。
但張猛并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在意識到這是一把何其鋒利的長刀后,他甚至還向著那先前持刀之人索要了一些用來測試刀鋒利程度的東西,比如說木頭,再比如說皮甲,甚至是其他刀兵。
總之最后的結果讓大家都很滿意。
他這種嚴謹的表現,怎么說呢,讓他是一個托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了。
這個“大家”甚至并不只是指那些圍觀群眾。
張猛也顯然很滿意眼下的情況。
要他看來,好刀在手,配合他這一身氣力,便是削金斷玉也不在話下,更何況是這樣的一條路!
與此同時,喬琰遠遠看著這一幕,也不由露出了個笑容。
旁邊有人出聲:“我看君侯此舉何止是在展示這條神跡之路,也是在展示這刀了。”
聽一旁的程昱這么說,喬琰回道:“這只能算是次要的作用。各家都知道,要有兵戈之利方能克敵制勝,手里有鐵監的也早已想著如何讓刀變得更為銳利了,我們所做的也只是盡己所能而已。”
這并不像是從土路、石子路發展到了水泥路一樣,是發生了質的變化,用現代的話來說,這只能算是在品控上做出了改進。
但當張猛用這把刀斬斷了一位荊州來客的佩刀后,眾人望向這把刀的目光也不覺有幾分改變。
此地原本只是對長安這一段新路的展示,卻已經在此刻,從紙張到名馬到軍隊,現在又轉向了刀兵,形成了一種雖不必明言,卻讓人覺得處處強盛的印象。
可也正是這樣的一把好刀——
張猛搓了搓手心,牢牢地握緊了刀把,朝著水泥地上劈砍而去后。
電光石火之間門,眾人只聽到了一聲令人牙酸的鐵具彎折之聲,從那刀尖和地面交觸的方向傳來。
這顯然不是切水泥地如切豆腐的情況下會發出的聲音!
張猛差點一個重心不穩往旁邊倒去,總算他還算有幾分武力,才讓他站定在了那里。
而他甫一站定,便不由看向了那把刀陷入了呆滯。
在他沉身運氣劈砍的那一刻,他可以確定自己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
刀劈地面的瞬間門,從刀口傳遞到手心的震顫,甚至讓他的手臂肌肉處在了格外痛麻的狀態。
若非他憑借著本能保持了對那把刀的緊握,它必然會脫手而去。
正是因為這樣的執拗,有那么一個瞬間門,他甚至覺得這條胳膊好像已經不是屬于自己的。
但這份“努力”顯然并沒有帶來應有的回報。
他非但沒有成功讓自己在這塊地上留下任何的劃痕印記,還讓他手中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刀,在刀尖處的刀口翻起了一層醒目的卷邊!
要不是這把刀的韌性已經足夠強了,張猛甚至懷疑它會折斷在當場,然后由崩飛的鐵片再給他一個逞強的教訓。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張猛就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幾分后怕。
若真出現這樣的情況,他絕不可能有躲過的機會!
如果說,這種沒砍成功地面反而讓自己差點受傷的情況,已經足夠讓張猛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另外的一種情緒則更加難熬。
在他握著這把已經形同廢鐵的刀愣在原地的時候,他覺得周圍人的目光都在朝著他看過來,用一種不需多言的眼神在說——看吶,這就是那個自不量力的人。
這種潛臺詞讓他幾乎想要找個地縫鉆進去。
又或者是能有這樣的一個機會就好了。
讓他回到剛來到長安的那一刻,將那句對這條路的輕看之詞都給收回去。
不過實際上,此地的絕大多數人在看到這把刀的刀口卷折后,隨即看向的并不是張猛漲紅的面色,而是這渾然一體的地面。
長安的民眾是親眼見到這塊地鋪設而起的,也就清楚地知道它在原本是怎樣一個泥漿一般的狀態。
可現在呢?
現在它卻已經成了人車無法踩壞,刀劍無法劈爛的堅石了。
這是一種何等神奇的景象?
要知道,石頭甚至還無法有這樣平整且巨大的一塊。
所以這樣的存在無疑是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當張昶將發呆的張猛從水泥路上拉拽下來的時候,那些長安民眾又聽到負責戍守此地的衛隊告知于他們,一會兒等到天子和百官的車架從桂宮行駛往城門,再從城門回返后,他們就可以親自踩踏上去感受一番了。
畢竟長安做出的律令是,如果這條御道的兩側有護欄設立,他們踩上去才是犯法的,所以今日拆掉了護欄后他們可以走,往后沒有設立壁障的時候他們當然也可以走。
他們也可以走上去看看?
眾人互相朝著對方問詢了兩句,確定自己并沒有產生幻聽,頓時面露喜色。
他們上一刻還在對張猛那刀口翻卷情況將信將疑,現在都轉而盯緊了面前的地面,生怕在輪到他們可以走上去的時候會錯失最好的位置。
又一批車輪在他們的眼前經過又回返,而后便看到,原本攔截在他們面前的戍守兵卒都有秩序地朝著長街盡頭撤退了出去。
盧植剛從車上下來,轉頭便見那后頭的長街上站滿了人。
想到方才經過的時候的場面,他便不覺有幾分想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民眾面對天子與朝臣的車駕低頭,并不是因為避諱天子威儀,而是因為在研究這條路的底細。”見喬琰從指揮今日這些展示活動的看臺回返,盧植便與她說道。
喬琰調侃道:“也或許他們是在想,憑借著天子與三公的分量,能不能把這條奇跡之路給壓壞吧?”
王允先前距離有點遠,沒留神盧植說的那句話,只在此時聽到了喬琰說的這個分量二字,便開口問了句:“什么分量?”
喬琰回道:“重于泰山的分量吧。”
聽她這么說,王允無奈地擺了擺手,“大司馬就少拿這種話來調侃我們了,我看今日那四種出現的紙張都要比我們重得多。”
別說是張昶對這些新出現的紙張抱有十萬分的好奇,就連王允在先前經過那幾張白紙黃紙之時,都忍不住有點手癢。
但想到喬琰總還是會給他們做出解惑的,他還是按捺下了好奇心,朝著喬琰問道:“你說到這個紙我就想問了,能看明白這些紙張品質的到底還是少數,說不定你多讓幾個人來試試劈砍地面,都要比讓這幾張紙在此時出場有用得多,為何還是選擇了此道?”
喬琰伸手指了指那邊人群擁堵的路面,朝著王允問道:“以王司徒看來,我除了讓先前那人劈砍之外,再多找幾個人活躍氣氛,會比得上讓他們自己體驗嗎?”
顯然不會。
更多的人還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尤其是這種此前并未出現過的。
在王允所能看到的畫面里,就有人正在用自己手中的扁擔朝著地上戳戳點點。
或許是因為看到張猛的手臂到現在還沒有恢復到揮刀之前的狀態,便再沒有人敢以過分暴力的方式來做出測驗。
這樣的舉動當然更無法讓那條水泥路產生什么破壞,但這些人依然對這種行為樂此不疲,還頗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樣子。
要王允看來,他們也已經更進一步地確信,這是一條有若上天賜予長安的神奇之路。
確實要比再讓其他人做出展示要有用得多。
“但你好像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算是如此,也大可以取消這個環節。”王允回道。
喬琰對此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大概可以叫做,發動群策群力的小花招。”
“此話何解?”盧植在旁問道。
“這么說吧,”喬琰解釋道,“要讓我來想出辦法宣傳這條路,或者說讓我的下屬來想,頂了天去也就是你們今日所看到的程度了。可我們既然要讓長安朝廷的威名遠播,形成對另一頭的壓制,當然不能止步于此。”
聽到她這么說,饒是盧植和王允已經知道喬琰向來敢想敢做,也還是沒料到,在這場他們已經覺得別開生面的情景面前,喬琰居然是還覺得不知足的。
她也還有著更宏大的目標。
只聽她繼續說道:“想想看吧,既然此番盛典之中能拿出這樣的紙張,也就必然有著生產之法。若有這個能力的話,誰不想讓自己的書籍詩文以一種更加美觀的方式記錄下來,甚至可以隨手翻閱,誰不想讓自己的墨寶以一種更有表現力的方式存在,誰不想試試以繪畫在紙上而非巖壁之上的方式,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給記載下來?”
這話說得讓王允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喬琰道:“王司徒,恕我直言,倘若你是一位與我并不相熟的世家子弟,原本是因為限酒令的事情前來尋我發出質問的,現在卻看到了這樣一種能滿足精神追求的良品,你會做出什么選擇呢?”
“又有一個很可惜的事實是,距離論酒會還有將近十天,暫時得不到解惑,只因在此之前我并不打算和他們做出任何正面的交流,甚至在早前還離開過長安一段時間門,以避開他們的上門拜訪,他們該當如何做才能確保不會被排除在外呢?”
紙張這種東西,和棉衣是不一樣的。
對這些世家子弟而言,沒有棉衣他們還有皮草,完全可以滿足他們過冬保暖的需求。
反正只要有錢的話,總不能淪落到凍死的地步。
充其量就是在喬琰、陽安長公主與麋竺折騰出來的宣傳中,他們如果還是按照之前的穿法,就容易顯得不夠緊跟潮流。
但如果他們還是用著舊式的紙張,而不是那等潔白瑩潤的桑皮紙的話,可能就是臉面的問題了。
文人的臉面。
她何以要在這個時候拿出四種紙張來?
除卻竹紙是她新得到的之外,因楮皮紙、青檀皮紙和桑皮紙都屬于“皮紙”的范疇,在制作的時候是可以類推的,所以并不是最近才得到的產物。
之前她沒將其拿出來,而是等到了此刻,只是因為——
她需要憑借著這兩樣東西得到一份合格的利益交換。
此時就出現得恰到好處。
在通過竹紙打出低廉旗號,擴大樂平月報發行以及降低教育成本的同時,她也需要拿捏住另外一些人的命脈。
王允試探性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將這條路當做近來宣揚的重點,他們不如在此事上推一把力,從而得到這紙張的消息?”
喬琰回他:“在他們還不舍得放棄酒業暴利的情況下,當然是這個舉動最討巧。”
要王允分析眼下局面的話,只怕還真是她所說的這種情況。
她還沒對限酒令做出解釋,卻已經先一步奪回了主動權,讓人不得不跟她緩和關系,那么這些人若是對長安這條極具奇觀效果的道路做出一點“力所能及”的宣傳,無疑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舉措。
而一旦他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各家的消息門路和宣傳渠道,甚至是他們自己的聲名,都能讓“長安有奇路”變成一個讓五湖四海獲知,也絕不會有所懷疑的事實。
這也并不損害他們本身的利益。
喬琰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他們會各顯神通的。”
各朝各代的文人所寫的那些野史雜談傳記故事,一個賽一個的精彩,或許流傳到后世還會有什么“泥水流長安,點水化為石”這樣的離奇故事。
總之,讓他們發揮去吧。
盧植怎么聽都覺得喬琰這話里有點促狹的意思,但當他朝著那片喧鬧的場面看去的時候,又不由想著,這點促狹實在是無關痛癢的事情。
在這片人潮涌動之中,他看到了個格外有趣的畫面。
有個此前負責守衛水泥路不被破壞的家伙,拎著附近不知哪戶鄰家的狗,將爪子往面前的地面上蓋,頗有一種很是可愛的意思——
之前不是總想要往上面踩嗎?現在可以踩個夠了。
兩方之前的圍追堵截竟會以這種方式收場,也著實是有些“和諧”的。
若無關中地界上的秩序井然,民生和樂,便絕不會有這等童趣盎然的畫面。
或者說……這條狗可能真的如同那些圍觀者最開始的猜想一般,是在鍋里而不是在這里了。
他想到這里,更覺眼前景象的難能可貴之處。
身在人群中的袁耀也看到了這一幕,目光微微閃動。
他此刻已踩在了這條特殊的道路之上。
雖是被裹挾在這人流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他自己對這樣的場面同樣報以十二萬分的好奇。
直到那些周遭的衛隊逐漸散去,從原本阻攔他們踏上這條水泥路,轉為疏散人群,讓后續涌來的人能上來一觀,袁耀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好像不應該沉迷于此,而忘記了他來長安所懷揣著的首要任務。
他是要去求見大司馬來給父親求醫的!
袁耀連忙從人群中朝著外頭走,按照這些衛隊提示的離開方向走。
但也正是在他將視線從朝下看著地面變成平視的時候,他忽然從人群中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哪怕對方穿著的是一件陌生的衣服,又哪怕他低著頭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可他們到底是曾經以堂兄弟相稱,在洛陽做過玩伴的,絕不會認不出彼此來。
那是袁紹的二兒子袁熙!
可他為何會在這里?
想到父親此番受傷,正是因為袁紹派出的沮授從陳留郡而來突襲,袁紹又與這長安朝廷是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袁耀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倘若他真沒認錯人的話,能將袁熙給逮住也未嘗不是一件功勞。
但周遭為了見證這條新奇之路而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袁耀只是一個晃眼之間就發現自己將袁熙給跟丟了。
當他再試圖朝著人群之中張望的時候,又哪里還能再看到袁熙的蹤影。
袁耀可以確信,自己的眼睛并沒有出現問題,那么他看到袁熙就應該不是眼花之類的情況。
可惜沒抓到人!
他也只能一邊在心中暗忖,袁熙若真來到了此地到底是抱著何種想法,一邊朝著大司馬府而去。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還沒等他遞交上拜帖,在他來到府門前的時候就已經被等在此地的人給叫破了身份接了進去。
不過喬琰并不會告訴他,這是因為在他從豫州出發的同時,身在豫州的情報人員就已經將消息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送往了關中,便有人提早留意起了袁耀的入城。
這才讓他的出現變成了一種并不算是意外的事情。
但這樣的信報當然也有局限之處,比如說,沮授和高干往陳留郡出發的行動,因他們并未從鄴城領兵同行,自然也就不可能被喬琰的人手獲知,所以當豫州戰報送到喬琰的手中,說到沮授是調動了陳留高氏的私兵奇襲汝南,而領兵之人名為高順的時候,喬琰看著這條消息看了許久。
好在這條消息對她來說并不算是不妙。
袁紹采用的是這種進攻手段,也就意味著,他已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攻伐豫州的目標,而另一方面,這條消息也在提醒她,別看她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也還是不能小看自己的對手,更不能小看這些蝴蝶效應。
但當她轉頭聽著袁耀提及,袁術想要請華佗往汝南走一趟替他醫治的時候,又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袁術這廝是不是在一眾漢末群雄之中的畫風太過出挑了一點?
如果說得稍微直白一點,他是不是太心大了一點?
在這種時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經歷過這種方式的一敗,他需要如何挽回自己在汝南袁氏宗族面前的形象,而是請個名醫來給他看看。
只能說,得虧華佗確實是看外傷上的好手,也算是對癥下藥了。
說出來也勉強算是個有理有據。
可惜的是,喬琰并不打算將華佗外借給袁術。
“元化先生如今另有要事要忙碌,暫時去不得汝南。”喬琰回道,“但元化先生去不得,他的弟子卻能去。前將軍為逆賊所襲擾,于拱衛州郡中負傷,也算是大漢功臣,朝廷自當重視,不會袖手旁觀。”
這話說得就很給袁術臉上貼金。
袁耀才進長安城,就被喬琰折騰出的場面來上了一出實力震懾,現在還聽到了這樣的話,又哪里會覺得這是在糊弄他們父子。
他只覺得這位喬侯先前未曾對汝南做出支援,很有可能是因為被其他事情牽絆住了手腳,而不是對袁術不聞不問。
就連現在也并不是對袁術的傷勢不重視,總歸就是……可能只是不合適調用華佗而已。
袁術若是知道他將兒子派出來請醫生,卻帶出了個對大司馬的崇拜者,可能都想罵自己怎么做了這么個決定了。
但他現在對長安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他的好兒子因得知喬琰準備派出的樊阿乃是華佗弟子中最善于針灸養生之術的,還能替袁術平一平心火,越發覺得這位喬大司馬實實在在是個好人,而后就將自己在長安看到了袁熙這件事告知了喬琰。
“袁熙……袁顯奕?”在將袁耀暫時安頓在長安驛館之中后,喬琰扣著桌面,思忖起了這位的出現,有沒有可能讓她有什么居中牟利之處。
雖然袁耀也說了,他并不能保證袁熙確實在此地,也有被他認錯人的可能,但想想之前那張樂平月報上的元某人升遷勵志記錄,會出現袁紹將人派來長安的情況并不奇怪。
喬琰也會讓人去確認這個消息是否屬實的。
但有點遺憾的是,有了田豐這個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把自己賠成股肱之臣的典范,袁熙顯然不會在同時來上一出臥底的行徑來跟田豐會合。
這樣一來,在如何處理袁熙這件事情上,就有些麻煩了。
若是將他當場抓獲呢,以袁紹對這個兒子的態度,大概不太可能用來在贖換人質中獲取利益。
若是放他走呢,總不能真讓他從田豐這里獲知了一些消息,而后從長安安然脫身。
那樣一來喬琰也未免太虧了。
總得——
讓他發揮出一些用處才好——
只是讓喬琰有些意外的是,她先收到的并不是袁熙的消息,而是她與盧植和王允所說的展示紙張理由,居然在第二日就收到了一個反饋。
蔡昭姬來見她的時候語氣古怪地說道:“君侯,有人來問,樂平月報接不接受外面的投稿,投的文學板塊。寫的正是昨日的長安路展示之事。”
喬琰從原本懶散枕靠的樣子坐直了起來,“哪位大才來了個一蹴而就的文章?”
蔡昭姬回道:“此人名為王粲,乃是先司空王叔茂之孫,但……”
“到底要不要用這篇詞賦,還是請您先看了之后再說吧。”
258. 258(一更) 神女送征
王粲王仲宣?
剛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喬琰還松了一口氣。
倘若寫出此文的是楊修那朋友禰衡,或者是其他狂士,她或許還需要擔心一二。
但王粲的話,卻要讓她放心不少。
她并不覺得對方所寫的東西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畢竟王粲出身三公之家,自身的才名又在十五歲上下就已經顯揚,他早年間接受到的教育和廣泛閱覽的書籍,不至于讓他養出個偏激的性情,也正是這些前期的教育,讓他早早形成了文章詞賦練達的本事。
唯獨有些可惜的是,在歷史上,他的官運在他人生的前半段并不怎么亨通。
他的父親擔任著何進大將軍府長史的位置,在董卓入京后便落入了身不由己的局面,而王粲本人則在婉拒了長安對他發起的征辟后前往荊州投靠了荊州牧劉表。
王粲一不是蔡瑁蒯越這等荊州世家,能給劉表提供在實際意義上的支持,二在相貌上也不符合漢代的主流審美,身體孱弱不說還相貌不佳,故而劉表對他并未有多器重,偏偏又舍不得落個苛待名士的名聲,就讓王粲給他起草公文。
袁紹麾下的陳琳寫的是些討伐曹操的檄文之類的東西,王粲就替劉表寫些聲討長沙太守、勸阻袁氏兄弟不要互相殘殺之類的東西。
這樣的待遇和他在漢末的耳聞目睹,讓他早期的詩文中形成了一種感傷離亂,憂愍世道之言,比如七哀詩和登樓賦,以至于仲宣樓成為了后世詩人多引用的典故。
而到了三十歲上,他終于迎來了轉機。
劉表死后,其次子劉琮投降曹操,自此王粲進入了建安七子的文學創作隊伍中,在這個階段的文字則轉為慷慨激昂,以從軍詩等詩文為典范。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其實都應該算是寫實。所以也難怪在王粲的筆下還會有《漢末英雄記》這樣的著作。
總的來說,這位建安七子之首在詩文一道上還是立足于實際來寫的。
雖然他如今的發展軌跡確實和歷史上稍有差異,但應該不會發生特別大的偏移……吧?
八年前,當喬琰和楊修在洛陽鼎中觀中以策論相對的時候,王粲的父親王謙也在那里,和許攸陳紀等人同在何進大將軍府,到此為止,當年只有八歲的王粲所經歷的發展軌跡都和歷史上的沒什么區別。
在隨后的董卓之亂中,王謙并未受到多少波及,在洛陽得到平定后,他便隨同許攸等人跟著袁紹去了鄴城。
不過沒半年王謙就因身體的緣故病故。
王粲隨同王謙的靈柩一道回返故鄉山陽郡,居于兗州。
或許是因為長安朝廷的情況從關中傳往兗州,總之王粲決定前往長安一看,正好趕上了這場特殊的盛會,也因此提筆寫下了一篇送呈喬琰的詩賦。
她琢磨著對方總不至于連自己的寫作習性都改了。但在她從蔡昭姬的手中接過這篇詩文投稿的時候,聽著昭姬說什么“看完再決定”,又看到她臉上那副多少有點微妙的神情,總有幾分不祥的預感。
她翻開了手中的稿子,抬眼就看到在標題上的五個大字《神女送征賦》。
喬琰:“……”
很好,來玄幻故事了。
那就不奇怪昭姬會是這個表情。
喬琰決定暫時拋棄掉自己對這個標題的刻板印象,先把王粲的文章看完再說。
這開篇倒確實沒按照套路來,寫的并不是神女也不是征人,而是他自己。
就像王勃的滕王閣序要交代前來此地的緣由,來上一句“童子何知,躬逢勝餞”,王粲也寫的是自己前來長安的理由。但他寫的可不是什么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類的盛景,而是“天降喪亂,靡國不夷”的傷事。
從他自冀州到兗州又到四方走動所見的人事哀哀,轉入了他來到長安的緣由——
我暨我友,自彼京師。
換句話說,他是來拜訪朋友的,不是專門來到京城的。
只不過是他來的時間稍微巧了一點,恰好遇到了長安路對民眾的開放,所以也有幸見到了這樣一幕熱鬧的場面。
若按照尋常人的寫法,此時就該當寫長安景象,和他那欲揚先抑的首段形成對比了,但王粲沒這么寫。
他寫自己旅途疲累,在朋友的帶領下尋到了入住的客舍,倒頭就睡。
睡到半夜,忽聽金鼓齊鳴之聲,王粲醒來朝著窗外望去,見“天地普化,產氣淑真”,有妖麗之神人,稟自然以絕俗,踏云而降。
因見到仙人的景象著實不常見,他一時之間忘記了旅途的疲累,連忙從客舍之中追了出去。
仙人羽衣翩躚而落,隨著距離的漸漸接近,讓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只見神女“希世無群,朱顏熙曜”,雖無金羽之首飾,無照夜之珠珰,無羅綺之黼衣,無縟繡之華裳,只白衣烏發,披云間月色,但依然讓王粲怔楞在了當場。1
也正在此時,在長安街頭的新路上,他看到了先前那將他驚醒的聲音來源。
那是一隊即將出征的甲士。
若說神女是天造之極,那出征的甲士便是地上兵戈之冠,所謂“建拂天之旌,鳴振地之鼓”,紛紛映入了他的眼簾。
在這第一印象的恢弘盛大景象過后,則是一出細致的描寫,從“材官選士,劍弩錯陳”的平實表述,隨著整裝列隊進發到了最后階段,就成了“玄胄曜光,犀甲如堵”的驚人之態。
但到此還未完。
既是神女送征,那這神女和甲兵之間必然還有聯系。
神女從空中俯視景象,開口祝禱,說這長安軍伍乃是“危不忘令庶士咸綏,安不忘掌備武樂修”,方有“自東自西,莫不來賓”,故而祝其出征順遂,早日實現天下既定之事。
在這賜福的景象中,隨著神女拂袖輕掃,甲兵腳下的路忽而化為了一條粼粼天河,與月色交相呼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
也便是因為這樣的強光,王粲忽然醒了過來。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并不是真的在半夜被鼓聲所吵醒,見到了這樣的一幕,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白日所見的情景,這才讓他在夜里夢到了這樣神異的景象。
他懷著悵然所失的情緒下樓用早飯,不知何時才能真的見到神女送征之景,哪怕是再夢到一次也無妨,但客舍的老板卻誤以為他是來到長安思念家鄉,偷偷在他的湯餅底下塞了半個雞蛋。
至此,全篇結束。
喬琰看完了最后的一句,抬眸和蔡昭姬面面相覷。
王粲造謠了嗎?好像沒有,還真的很符合他人設的走了寫實路線。
他甚至沒在詩文中將這條長安路的修建歸因于神女,首段的來長安前所見,和末段的給外鄉人加半個蛋,都極具寫實意味。
所謂的神女送征,統統都是他的夢中所見,并非真實發生之事。
寫夢犯法嗎?
當然不。也理所當然地可以往夸張的方向來寫。
但看到這篇《神女送征賦》的人會怎么想?
大概只會覺得在做夢之前的鋪墊和最后的回歸現實,都只是王粲這篇辭賦中充當行文結構的東西,他真正想要表達的還是在中間這段。
長安新路原本還是泥漿,現在卻變成了堅不可摧的樣子,想來就是神女賜福的緣故。
大司馬喬琰所統帥的部從何以能有這樣戰無不勝的兇悍,同樣是為天公所庇佑。
因其行事乃是他這辭賦中所言的“綏我武烈,篤我淳仁”,才得到了神靈之賜。
那神女相貌裝束之中的天然雕飾,不加累贅,和這條長安新路無比質樸,分明也是一脈相承的。
至于為何是神女而不是神男,誰知道是不是因為喬侯也是女子呢?
喬琰敢保證,要是把這篇辭賦丟給楊修,他能當場給出以上這一堆的閱讀理解。
從客觀上來評價,王粲的這篇作品在從昨日到今日的短短時間內就能完成,還能拿出這樣的質量,是絕對夠格放在樂平月報上展示的。
雖然他到如今也就只有十七歲,但樂平月報從編輯到撰寫稿件的人年齡都不大,把王粲混入其中,簡直毫無違和感。
可問題來了……
喬琰朝著昭姬問道:“要是把這個放在六月刊的文學板塊,是不是顯得我們太自吹自擂了一點?”
王粲雖然在這篇辭賦中說得清楚,他和長安朝廷之間沒有任何的關系,只是因為來拜訪朋友所以才來到的此地,但他在開篇其實就已經表達立場了。
他說的是“自彼京師”而不是“自彼長安”,也就是說,別管他出自的兗州是不是隸屬于長安朝廷,在他這位在野的大才這里,長安才是這個“京師”。
那么將這篇直接放在月報的文學板塊,就像是己方的特供文學了。
而樂平月報如今的供應對象也早不只是并州內部。
早在喬琰將一份月報合集送給劉辯作為建安元年的年禮之時,就連她的對手都已經開始關注這份東西了。
她原本覺得自己的臉皮還是挺厚的,可現在她發現了,如果要將這份文稿直接按在樂平月報上發表出去,別管王粲是不是出自名門望族,她都有在過度宣傳的嫌疑。
好像不能搞得太直白。
聽喬琰這么問,蔡昭姬也跟著點了點頭。
這還真不是什么自信與否的問題。
打從她負責主編樂平月報到如今,其實沒少在上頭刊登她們的種種進展,文學板塊上也不例外。
若是恥于對外表現出他們鯨吞強敵的自信,根本沒必要將蔡邕的《翠鳥詩》以另一種方式的解讀放在上頭。
但王粲這篇的情況它真的不太一樣。
雖說他這人寫辭賦不太喜歡用生僻字,讓時常顯得晦澀的漢賦在他手中展現出來的是另外一種風貌,與樂平月報的整體基調也是吻合的,卻架不住這神女送征之說還是太超自然了一點。
“可要是直接放棄,也未免太可惜了。”喬琰扶額嘆道。
賈詡建議她通過奇觀的方式來進一步擴大宣傳,讓建安比起永漢能更廣泛地成為天下人所認可的年號,難道不就是等著這士林助力的名聲擴散嗎?
為何要因為王粲的這一篇拿出了這樣的贊譽,便裹足不前!
她心中一番斟酌思忖后回道:“昭姬,替我做一件事。”
“在長安路盡頭懸掛青檀紙和桑皮紙的地方,再各自增設千張,如有想要展示詩文書畫者,可實名前來領取五張,在十日后的論酒會前交出送返,甄選出前三名。”
“詩文之中的前三甲,其文稿將會以記錄于樂平月報的方式,分發至州郡各處替其宣揚。往后所需桑皮紙盡數由我方供給。”
“書畫之中的前三甲,將會以刻印碑銘之法留跡于長安,同樣由我方供給紙張用度。”
“三日之后,將王仲宣的這篇《神女送征賦》給掛上去。”
若王粲的這篇能從中穎脫而出,她再將其放上不遲。
若不能,對于王粲的這番自薦,她也算是有了個明確的交代。
見昭姬應聲下去籌辦,喬琰又將王粲的這篇辭賦看了一遍,想著經由這么一搞,倒是在這古代版本的閱兵儀式之后,又要弄出一個古代版本的征文活動了。
但這又何嘗不是長安新朝欣欣向榮景象里的一種奇妙插曲呢?
喬琰想了想,又讓人去請王粲過府一敘。
這才華橫溢的筆桿子到了自己的地盤上,又剛好拿出了這樣的一番創作,來上了這樣一出謳歌,明擺著是對長安朝廷很有好感的,她總不能真要等到十日之后分出個高下來,才對王粲做出安排。
若是讓他跑了,那豈不是要懊惱到家了。
王粲既然寫了這辭賦投稿,也自然沒有抗拒前來的意思。
喬琰派出的登門邀請使者一到,他就直接應邀前來,站在了她的面前。
要喬琰看來,比起馬超趙云這等英武俊秀之人,王粲確實看起來有幾分憔悴清瘦之相,也難怪身在荊州的名醫張仲景會對他給出了這樣的勸告——若是他不服藥醫治疾病的話,會先眉毛脫落,而后逐漸病癥加重,到最后年歲不高就身亡。
但他眸光清明,舉止泰然,足以讓人看出他腹中自有的錦繡文章,倒是不必以外表來評定他的能力。
只是當喬琰問起他為何會想到投稿到樂平月報這件事的時候,他那份泰然忽然微有一滯,目光有一瞬的飄忽。
他垂眸回道:“昔年家父曾帶回了一份口述令我抄錄為文稿,至今不敢忘,一直想請君侯不吝墨寶題字其上,故而冒昧一試。”
喬琰:“……”
王粲從袖中取出絹帛,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上正是當年的州牧封建論。
喬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這是什么古代版的追星索要簽名現場啊……:,w,
259. 259(二更) 自投羅網
“所以君侯對那王仲宣是如何安排的?”
郭嘉來找喬琰匯報工作的時候聽聞了這出情況,笑了半晌,因限酒規定頒布之前嚴禁他飲酒的郁悶心情都消散了不少。
眼看著長安民眾近來為那條新路一驚一乍的表現,他也難免想到自己剛來到樂平時候的情況。
當時的他對樂平來說還不能算是自己人,又因那地方的種種新奇物事都非他早前所見,他還干出過把牙膏混在水里直接吞下去的情況。
現如今長安城里出現有人用刀劈砍水泥地,還是被喬琰刻意引導的,也不能算是什么大問題。
但想到有人為了當年的目標,愣是寫出了一篇《神女送征賦》,趕在了這種恰到好處的時機前來投稿,還讓喬琰為了解決這篇文章合理出現在人前的難題,折騰出了一場征文活動,郭嘉就覺得怎么想怎么有意思。
尤其是聽聞王粲在被喬琰請來后,還當場拿出了她在八年前寫的策論,請她在其上題字,也不知道這種平生罕見的情況還會不會出現第二次,郭嘉更覺得有趣。
喬琰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這促狹鬼臉上的看好戲神情。
剛意識到王粲這個追星舉動的時候,喬琰還有那么點卡殼,但大場面見得多了,如今下屬的攤子也鋪大了,一篇《神女送征賦》而已,也算不了什么讓人手足無措之事。
頂多就是王粲要是真得了那前三名,可得瞞著點別人,少說什么他是因為八年前那篇州牧封建論開始的追星行為,在今天放了個大招。
不然這個舉辦征文活動的意義就不大了。
最后橫看豎看,還是一出自吹自擂。
當然,若是要王粲自己說,他這也不全是戴著偶像濾鏡在看關中。
正如喬琰所知道的那樣,王粲更擅長的確實是寫實類文賦,因他過目不忘的天賦,讓他習慣性地觀察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記錄旁人的言行。
所以這條長安新路的展示之中,他也在留神著周遭之人的表現,比起這條道路的材料如何的特殊,這條路是如何堅不可摧,喬侯麾下部從又有多精銳,都比不上他所見長安民眾的種種表現更讓他觸動。
尤其是那客舍掌柜,見他身形消瘦便誤以為他這是在思念家鄉,因此食不下咽,便將自己的雞蛋分給了他半個,更是讓王粲有種天下禮樂尚在的直接印象。
是這些東西促成了他寫下這篇文章,而不全然是因為喬琰當年的高瞻遠矚與她所起到的楷模作用。
此時的王粲已經心滿意足地帶著留有樂平侯親筆的絹帛回返了客舍。
而此時的喬琰則朝著郭嘉回道:“我與仲宣說,他父親當年是何進大將軍府中的長史,如今他這個做兒子的便來我這大司馬府做個長史好了,說起來還得算是個兩代人的美名。”
這下輪到郭嘉木在原地了。
現在喬琰這大司馬府的長史,不是別人,就是他郭嘉。
若是要讓王粲擔任這個位置的話,豈不是要讓他退位讓賢了?
但一見喬琰這個忍俊不禁的表情他又陡然意識到,這就是句玩笑話。
“跟你說笑呢,當年的大將軍府和如今的大司馬府怎能算是同樣的情形,也自然不會將長史的位置交到別人手里,我意在讓仲宣先為大司馬府府掾,暫時掌管文書之職。”
“近來長安新紙之事總還是需要有人為我分憂代勞的,不能將重任全都壓到昭姬一個人的頭上。等到十余日后便讓他專門負責此事吧。往后的往來文書也有個代筆之人。”
郭嘉佯裝松了一口氣,這才坐到了喬琰的對面,“這樣也好。”
雖然明知道喬琰不會做出什么隨意安排人事調動的舉動,但他琢磨了一下,如果真要讓他來寫的話,大概率寫不出王粲的這篇《神女送征賦》,最多寫個水泥的花式用法。
在這方面他還是得承認的,術業有專攻啊。
他感慨道:“所幸有王仲宣在,君侯可以發起這樣的活動,雖是以長安為題,但若無人珠玉在前,以示此比試之格調,有些人大概是不會下場的。”
這也正是為何喬琰要讓王粲在第三天的時候將那篇詩賦貼出來。
誰讓這釣魚上鉤,也得算是個技術活。
“行了,不談此事了。”喬琰道,“等仲宣來大司馬府入職后,讓他跟著你一道調養身體。”
就算沒有王粲的先一步出頭,昨日那場長安路展示,也足以讓有些人做出利弊的權衡,只不過是發酵的局面未必有這么快而已,總的來說此時的進展還是在喬琰的掌握之中。
相較而言,更特殊的還是從袁耀口中透露出來的那個消息。
疑似袁紹次子袁熙抵達長安,來和田豐接頭,他們到底要如何利用好這個情況。
喬琰朝著郭嘉問道:“你說,該讓袁熙帶著什么東西回返冀州呢?”
郭嘉笑道:“君侯這就已經確定,這并不是袁公路的公子在人群中看眼花了?”
喬琰挑了挑眉,“奉孝啊,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將田豐的事跡給刊登在樂平月報上的想法還是你提出來的吧?”
當時郭嘉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恰逢喬琰與兗州喬氏之間撕破了臉皮。
作為彼時圍觀者的田豐并未意識到郭嘉提出這個想法的“險惡用心”,只當這真是稱職的下屬在安慰上司,卻哪里會想到郭嘉這主意背后的謀算。
既然如此,現在真的將人引來了,好像也理所應當將這件事交給他來辦才對。
“我有一種直覺,來的人確實是袁熙。”喬琰篤定地說道:“所以這件事,就勞煩奉孝操辦了。”——
此時身在客舍之中的袁熙打了個噴嚏,只覺有些背后發涼,卻并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他穿著一身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衣服,從樓上走了下來,與前臺要一份晚膳送到自己的房中,在付飯錢的時候還聽到外頭的街道上有人正在談論起昨日之事。
他面上不由浮現出了幾分憂心忡忡之色。
他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弟袁耀此時也身在長安城中,他更擔心的是父親的處境。
長安朝廷這邊從表現出的實力到風貌,都和鄴城朝廷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袁熙毫不懷疑,哪怕鄴城這邊忽然得到了什么新奇稀有的物事,派出人手到長安炫耀,就如同去歲陽安長公主在鄴城所做的那樣,大概此地的輿論也不會被輕易攪和成一鍋粥。
再想到昨日的所見所聞,袁熙越發有種身負重任之感。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到,當這些消息傳遞到鄴城后,又會在那里引發出多少波瀾。
在父親于爭奪豫州之戰中失去先機的局面下,這樣的發展是在雪上加霜。
讓袁熙越發為袁紹處境感到憂心的是,當他第二日行在長安街頭,準備和前幾日一般混到弘文館附近觀察田豐的時候,他忽然聽聞了個消息——
大司馬意圖以“長安”二字為題,向各方收集文稿墨筆,一為慶賀長安道路新成,二為測試這幾種新制成的紙張在留墨留色上的效果。
兩千張新紙被搬到了長安路的末尾,頃刻間又引起了一波圍觀。
說實話,這個第二條理由聽上去就像是湊數的。
喬琰作為制造這兩種紙張的一方,必定清楚這些新紙的表現力,再不濟的話,她那樂平書院中可以替她完成這個測試的人也不在少數了,實在沒有必要再假手他人。
所以總的來說還是為了第一個目的。
但兩項理由的存在,儼然是為一部分人找了個臺階下。
袁熙看著那兩沓紙,也有心想要去拿上幾張,以確保在回到冀州后能跟父親做出交代,可惜他緊跟著這些人湊上去看熱鬧后便得知,這紙張的領取需要實名。
他隨身帶著假身份的證明是不錯,但為了防止暴露身份,大概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前來領取紙張的人并沒有太多。
“或許是在觀望吧,”邊上有人說道,“領了紙總得寫些東西,這和在言談之間夸耀長安盛景還是有些不同的,真要付諸于筆墨了,可就表明立場了。”
“何況,誰又肯將自己的筆墨跟販夫走卒的放在一起較量呢?”
袁熙很想說,販夫走卒根本看不出這些紙張的妙用,又何來放在一起較量之說。
但想想這話中的道理倒是也對,這種劃分出三六九等的比斗,總是要拿出個權威的評判標準來的。
只是,大概是因那獲勝者的詩賦可以抄錄于樂平月報之上隨之發行,對一些想要得到出頭機會的士子來說,依然是個不小的誘惑,還是陸續有人以名貼路引等物報名領紙。
轉變發生在這活動開辦的第三天。
一名貌不驚人,身形也瘦小的年輕人將自己的作品張貼在了詩文的評選區域,以自己的一篇辭賦驚動了觀望著的不少人。
神女送征賦之名頓時成為了眾人熱議的話題。
即便這篇辭賦的出現難免讓人覺得有討好之嫌,可在他們將目光移到作賦之人的名字上后,他們又頓時將這種評價給撤了回來。
這是王粲!
祖上出過兩代三公的山陽王氏子弟,雖然已沒有了顯赫的財力官威,但以王粲的身份,根本沒有必要說什么違心的話。
何況按照如今文人的觀點,文章是能反映出文人臉面的。
這確實是一篇好賦!
他年紀雖輕,卻已經用這一篇辭賦直接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更證明了這場評選可以很有含金量,那他就更沒有必要去做這等有辱聲名之事。
所以即便王粲所做的,只是按照喬琰的安排將自己的文稿給貼到了征文的墻上,在他這個舉動之后,自負在辭賦上有跟他一較高下實力的,都已經開始奮筆疾書了。
到底是不是真能有這個相提并論的實力尚未可知,但誰讓有個說法叫做文無第一呢。
比如說,楊修就看到禰衡也在隨后領了紙,動起了筆。
此前禰衡還因為喬琰要推行禁酒令的事情,借著酒勁指桑罵槐,讓楊修得到了個當接待員的懲處,現在又咬著筆桿子斟酌用詞,真是讓楊修有些哭笑不得。
禰衡則很坦然地表示,他這是要以這種方式告訴王粲,要想獲得頭名,并不一定要通過這等神鬼志怪之說。
“那要通過什么?”楊修問道。
他敏銳地意識到,以禰衡這種開口帶刺的家伙,居然沒在此時說王粲這是在行諂媚之道,好像是一個特殊的信號。
但這種發現就不用專門拿到禰衡面前來說道了。
禰衡翻了個白眼,“借物比興吧。”
楊修還想再問,他就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了。
而引發這場波瀾的還并不只是王粲的這份投稿。
在《神女送征賦》出現于長安街頭,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同一日,大約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有另外的一張紙被貼上了墻。
不是詩文組,而是書畫組。
那是一份以隸書所寫的長安賦,出自張昶的手筆。
雖因早前衛覬在喬琰的授意之下發起了對張芝和張昶的拜訪,又將張芝給請到了樂平任教,張昶的身上其實已經被打上了長安朝廷的標簽,但想到張猛這個跳出來嘗試劈砍地面的舉動,張昶自覺自己還是得將此事的后續影響給消弭下去,這才有了這樣一份作品。
這份辭賦在文學性上遠不如王粲所寫的那副,但這張隸書中的筆墨,卻實在是張昶的超常發揮,以至于和王粲的那一張作品形成了雙足鼎立的架勢。
不過在隨后,喬琰又找張昶聊了聊,說的還是張猛的事情。
“先生此舉意在替胞弟的口無遮攔而賠罪,我心中清楚,但誰又能真對一個人的人生全盤負責呢?”
喬琰可沒打算因為張猛有幾分武力且是張奐的兒子就貿然啟用他。
她如今麾下并不缺將領,尤其不缺本事不夠卻自視甚高的將領。
更何況,張猛今年是三十又不是三歲,憑什么還要讓一個年近六旬的兄長為他擔憂呢?
見張昶臉上尤有幾分糾結之色,喬琰道:“先生先不必想這么多,且看看此番投稿中的優勝之人吧。反正令弟手臂的傷勢還需醫治,總之也得先安分幾日。”
張猛砍出去的那一刀造成的反震,并不是隨便放著兩日就能好的。
所以樊阿被喬琰從并州召來長安,要跟隨袁耀前往豫州之前,先給張猛診治了一番。
他現在還喝著那個多加了苦味的藥呢。
但怎么說呢,比起嘴里苦心里也苦的張猛,可能還是袁熙的日子要更加難熬一些。
王粲的詩文與張昶的書法,引發了長安城中投稿熱潮的同時,也讓袁熙更加確信,父親面對的這個對手可能要比他所想象得更加可怕。
所以他已沒有那么多耽擱的時間了。
好在他通過這些天來的觀察可以確認,田豐的表現并不像是個真在長安得到了高升的人該有的樣子。
他并不是不想回返鄴城向著父親報信,而是他的處境不允許他這么做。
作為弘文館中的助手,他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低的。他已不再需要跟其他人擠著住在一個院落里,而是可以有單獨的居所。
但在長安城這個重新恢復秩序的帝都之中,內城之中的居所位置是很有限的。
所以在這樣的集中安排之后,田豐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種處境——
往來出入弘文館都會有從事同一工作的同僚一并行動,且左鄰右舍全都是“自己人”。
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有什么異樣的舉動都能被看個明白。
頂多就是在回家的路上狀似無意地將目光投向東面,在同行之人問起的時候,便說自己是在思念身在冀州的家人。
但要跟隨在后頭的袁熙看來,這無疑是田豐身在喬營心在袁的表現。
那便可以找他!
讓袁熙不免慶幸的是,因近日里的長安新路和文稿活動,暫留長安的文士多滯留在弘文館中交談,或是詩文唱和,或是落筆如飛,又或是評判已投來的新稿,這就讓他想要混入弘文館中尋田豐商議,變得不會太過醒目。
袁熙換了身文士打扮,隨同人流一道走了進去,趁著其他人未曾注意到他的舉動,連忙竄到了田豐的面前。
他還算聰明地沒一口叫破田豐的身份,而是按照父親告知他的那樣,小聲地喊了句“元先生”。
田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朝著他看來。
這不看還好,一看差點讓他把手中的筆都給甩出去。
袁熙怎么會在這里?
田豐心中在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他確實在等著袁紹派出人手來聯絡他,但這個人可以是某個不起眼的下屬,卻絕不能是二公子!
這畢竟是袁紹的兒子!
他一把拉住了袁熙的手,急切說道:“走!我先帶你離開這里。”
這弘文館中乃是魚龍混雜之地,難保就會有恰好見過袁熙的。
田豐把胡子做出了一番修剪,又在這半年間刻意吃富態了幾分,和原本的田豐有些不同,但若是他和袁熙站在一處,就特征明顯得多了。
因近來的風光景象,長安城對士人的吸引力大幅上升,只怕那些打著前來觀望旗號的,也只等限酒令的內容頒布,就會做出最后的選擇。
其中又難保有人想先行一步,尤其是那些河北士人。
拿下田豐和袁熙,誰又說不是一份功勞!
但還沒等田豐走出兩步,就見郭嘉恰好朝著他走了過來。
郭嘉打量了一眼兩人,問道:“你兒子?”:,w,
260. 260(一更) 鸚鵡之賦
從田豐的視角來看,郭嘉此時只在手中拿著三兩張紙卷,并不像是來此地處理公務的,更像是來弘文館找荀彧閑聊。畢竟荀彧位處尚書臺辦公之時要找起來可要比在弘文館中找起來麻煩。
但他這漫不經心的一句“你兒子”可算是要把田豐給嚇瘋了。
兒子?誰兒子?
他怎么敢把明公的兒子當做是自己的兒子!
可他的這一瞬怔楞,顯然被郭嘉誤以為自己猜對了。
“你這就不厚道了,”郭嘉搖頭感慨道,“之前便聽你說,你在來到并州后賣力苦干,還不就是想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一并接到這頭來,按說你以如今的月俸,要做到這點也不難了。”
田豐給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已經在腦子里構建出無數遍了,所以此刻再是擔心袁熙會被人給認出來,他也下意識地說道:“長安畢竟是帝都,近來涌入的人口又多,倘若過日子的開銷增多,還是有些吃力的。我如今連住的地方也是因弘文館的緣故才得到的,已多蒙君侯關照,又哪好再多讓人費神。”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思忖,該當如何讓袁熙脫身,就聽郭嘉回道:“你這話說得不對,君侯其實巴不得我們讓她多關照一點,這樣我們在替她辦事的時候也能更加無所顧慮、竭誠盡心。”
“這種上頭出錢下頭出力的互相應和,也不失為一種良性發展,你說是不是,元公子?”
袁熙聽到別人對他的稱呼,大多數時候不是袁二公子就是袁公子,再不然就是二公子,以至于一聽到郭嘉忽然將問題丟了過來,他根本沒意識到其中“元”和“袁”的差別,出自本能地回道:“不錯。”
郭嘉拊掌一笑:“看吧,你兒子和你抱著同樣的想法。”
田豐:……
這個突如其來的蓋棺定論,若是換在他剛來到此地做這個臥底探子的時候,或許就要讓他直接暴露了。
得虧他已被這一次次的升職給磨煉了出來,才在此時有了一番處變不驚的態度。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也清楚地意識到,倘若他在此時否認袁熙的身份,做出什么改口的舉動,只怕才是要讓他的身份暴露在郭嘉之前。
還不如順著這個說法往下說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袁紹告了個罪,努力讓自己橫空又多出一個兒子的情況成為他所能適應之事,這才朝著郭嘉回道:“話雖這樣說,但他們對長安還是不太適應……連我自己也都還在跟著老師學習,所以……”
所以不將家里人接過來也還是說得通的。
但他旋即就看到郭嘉將目光落在了袁熙的身上,打量起了袁熙身上的衣著。
田豐心中緊張之意油然而生。
在看到袁熙所穿的衣著并不算昂貴,比起袁紹的另外兩個兒子,袁熙在相貌上的優勢也沒有這么明顯后,他又將心稍微收回了一些。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瞇了瞇眼睛,將原本閑散松弛的情緒一緊,“我看不是吧?”
田豐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從郭嘉的口中聽到什么“你們有問題”這樣的話。
他甚至覺得,要不是郭嘉說話的聲音還比較輕,周圍交談的人可能都要留意到此地的動靜了。
郭嘉像是渾然未覺田豐的緊繃姿態,以玩味的口吻小聲說道:“我懂你,不就是怕自己兒子也被撈來此地做工?到時候父子放在類似的崗位上,如果是兒子升官比父親快,那在臉面上不太好看。”
田豐目瞪口呆地聽著郭嘉如是說,很難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
郭嘉卻一副很覺邏輯自洽的樣子,繼續說道:“你看賈文和不就是這樣的情況嗎?彼時他和他的長子賈穆都是君侯麾下的假佐,比起賈文和,他兒子所擔任的職務還要更重一些,這就讓他在被閻彥明劫持到長安后不久,因為待遇問題累積出的不滿,轉頭投靠到了董卓老賊的麾下,甚至為對方出謀劃策。”
“子固啊,你可不能這樣。”
田豐在以元封的身份拜師于陳紀的時候,就得了陳紀的賜字,雖然還對這個表字有點不適應,但起碼不會出現什么喊自己不應的情況。
郭嘉又接著說道:“要我說,不如看看你老師與長文的情況,做父親的賣力升職,給兒子以奮斗的榜樣,怎么都不會被小輩給越過去,反而有了兩代人一道建設長安的佳話。可沒必要對此有何避諱之言。”
田豐很想辯駁一句自己壓根沒有想這么多,就連他取代了明公成為袁熙的“父親”這種事情,他都完全沒有想到。
可郭嘉這次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又說道:“再看我們并州的平北中郎將,他的女兒尚在樂平書院中就讀,便已經放出了豪言壯語,必定要跟父親在戰功上一較高下,這才是激勵后輩的法子。”
“再或者……文若和公達也得算是兩輩人?”
“郭奉孝。”荀彧的聲音從他的后頭響起,讓郭嘉連忙回頭拱了拱手,“開個玩笑而已,文若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只是在勸告子固要如何激勵后輩。”
郭嘉重新回頭看向了田豐:“上次那個刊登消息在報的事情你面皮薄不想干,卻被我給捅了上去,我總惦記著要給你賠禮道歉的,現在令郎來了長安又恰好被我遇上,不如將這賠禮道歉和接風洗塵一并做了,你看如何?”
田豐覺得不怎么樣。
要知道袁紹當時欠下的那樣一筆天價糧食借款,還是由郭嘉來到袁紹的營地讓他簽署的。
哪怕喬琰沒有明說過這個爆炸增長的利息條例到底是出自誰的手筆,田豐也覺得這就是郭嘉干的好事。
這讓他對郭嘉的提防情緒不是一般的高。
哪怕這青年吊兒郎當地來了一句,反正現在限酒令還沒有發布,就算他的飲酒限制還沒解除,也得趁著這個正當理由偷偷喝兩口,還是沒能讓田豐的提防情緒降低多少。
可偏偏在此時他根本沒有一個合適的拒絕理由,只能被郭嘉給拖走了。
讓他尤為警覺的是,郭嘉狀似是順著他先前的邏輯往下走,在這頓接風洗塵的宴飲過半后,說起想要帶著袁熙在長安城中轉轉。
“眼下論酒會將近,且不說來了多少名士高人,長安各處部門都在忙碌的狀態下,正好可以讓令郎看看自己到底適合在何處做工。”
看出了田豐臉上的幾分抗拒之色,郭嘉又笑道:“我知道要扭轉過來你的想法不太容易,但就算只是在這里長長見識總還是好的,等回去之后還能跟人多說道兩句,也算沒白來長安一趟。”
被郭嘉來上了這么一出綁架上車,當袁熙跟著田豐來到落腳處的時候,不由面面相覷了好一陣。
“元皓先生,現在……”
現在該當怎么辦?
袁熙完全沒有想到,他在這長安城中剛從暗轉明,就要面對這樣一種艱難的處境。
在田豐問詢為何是由他前來長安的時候,他又不敢告知于田豐,這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下屬都懷有戒備之心,又在對長安這頭實力的戒備狀態下,擔心其他來負責這個“重任”的,也會被這頭給策反,只說是袁紹實在很擔心田豐的安危。
聽到這里,田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該因為袁紹的反應不及時而對他生出什么埋怨情緒。
更不應該在喬琰和兗州喬氏決裂,在劉焉面前陳說要單獨開宗立戶的時候,對她抱有什么同情動容的情緒。
“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會盡快將你送出長安的。”
田豐的主要活動范圍和郭嘉所產生的交集并不多,這就勢必會讓袁熙與郭嘉的相處,變成他很難插手到的區域。
郭嘉這種人精,能在喬琰的大司馬府做這個名分與實際上的二把手,絕對不是袁熙所能招架得住的。
若是被郭嘉套出了什么話來,那就真是前功盡棄了。
為此,田豐圍繞著給袁熙改出的假名“元西”一點點地構建起了他完整的人生框架,盯著他在晚上完成了背誦。
袁熙聽了個頭昏腦漲,卻也知道這確實是此刻最合適的應變之法,讓自己盡量模糊掉屬于袁氏二公子的舉動習慣,為第二日與郭嘉的過招做好全套的準備。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郭嘉第二日讓人帶來了消息,原定于今日的帶他四處走動要往后推上兩日。
君侯有要事相托,他需要離開長安城兩日。
一想到可以晚點再和郭嘉過招,袁熙原本還有些食不下咽的狀態頓時一改。
“這就是貓抓老鼠的精髓嗎?”對于郭嘉這種一緊一松的操作技法,喬琰簡直要看樂了。
玩心理戰術這種東西,她自己就是個中好手,但她手底下的謀士也并不遜色。
在喬琰接下來的重心都在與各家進行利益博弈的時候,有人給她表演這樣的一出好戲,實在是很解壓。
郭嘉坐在她的對面,見喬琰并未因為他在這接風洗塵中偷偷解除了禁令而問責,愜意地又抿了口茶,“過兩日我先帶著那位袁二公子往河渠之類的地方走走,再降低他的戒備之心。也順便讓他知曉一下豫州那頭的戰況。”
袁熙跟沮授等人是一道從鄴城出發的,沮授和高順等人奇襲汝南的速度又很快,距離如今的時日也不長,對袁熙來說就是個未知之事。
父親在對袁術的交戰中重新奪回了主動權,這必然能讓袁熙心中的慌亂情緒平復不少。
若不這么做,又如何能讓他安安穩穩地往坑里跳呢?
郭嘉心中惋惜,還是他上次給袁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然還能少點麻煩。
袁熙卻顯然無法體會到郭嘉在這個收放之中的良苦用心,只覺得能多點時間讓他熟悉自己的新背景,可以說是再好不過的情況了。
在兩日后得到郭嘉邀約之際,他已經能直接將自己帶入到“元西”這個角色之中了。
哪怕郭嘉上來就問了他一句,既然他叫元西,是不是該當還有個兄弟叫元東,這個取名方式著實簡單粗暴,也沒露出異樣的神情,只道:“或許是因為父親也知道自己會有從冀州西來的一天吧。”
郭嘉笑了笑,“你比子固會說話。”
在帶著袁熙出城先往周遭走一趟前,郭嘉先領著他又往長安路走了一趟。
他揣著手往這張貼出的作品前又溜了一圈,活像是個來公告欄看每日新消息的大爺。
不過郭嘉這么一看,還真看到了一篇新作。
“禰正平……”
禰衡既然說要和王粲打擂臺,他還真把自己的作品完成了。
他與楊修說他不想用通神之說來寫,也確實是用的借物之法。
他寫的是一只從番邦來的鸚鵡和長安本地的灰雀之間的交流,名為《鸚鵡賦》。1
番邦來的鸚鵡“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合火德之明輝”,又有“紺趾丹觜,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的美貌,見長安灰雀停留于屋脊之上,便很覺它土氣。2
但長安的灰雀便說,這鸚鵡也不過“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它可曾從高處見過長安景象?
灰雀不一樣,它見過。
在禰衡的筆下,這長安灰雀便是那長安新路的指代,又或者是長安人士。
至于那只番邦鸚鵡是誰,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郭嘉看得頗覺有趣。
禰衡這家伙在對喬琰有些怨言的情況下,倒是很公道地將長安盛景勾勒于筆下,最后以一句“河水有竭,旦光沒發,余身存游”來表達了一番贊揚,總算還沒腦子混到家。
頂多就是用灰雀這種比較平實樸素的生物來指代長安,還是和王粲的“神女”之說形成了迥然有別的差異。
不過相較于灰雀的難看卻實用,大概還是他對鸚鵡處境所說的那句“恃隆恩于既往”,要更得罪人一點,對得起他那個言辭辛辣的老毛病。
看到此文的人難免要去想,他這鸚鵡一說,到底指代的是那些分不清處境的鄴城官員,還是自恃身價的高門子弟呢?
可惜禰衡既然是借物來說,也就自然沒有將其明言。
權且讓人猜去就是了。
但要郭嘉看來,大概有不少人會被他的指桑罵槐給掃射到。
不必說旁人了,郭嘉回頭就看到,與他同行的袁熙看著這鸚鵡賦,面露幾分復雜之色。
畢竟袁熙在兩種最明顯的猜測可能性上,都得算是中槍了。
這幾日間在長安的經歷,也讓他理所當然地帶入了鸚鵡的視角。
當他看著那句“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的時候,實不免生出了幾分愴然迷茫。3
直到郭嘉輕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有這樣的表現才對。
郭嘉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看得袁熙只覺一陣心驚肉跳,這才說道:“字都認得?那你和你父親一樣,也是個奇才啊!”
禰衡可不是王粲啊,他寫賦喜歡用生僻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