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261(二更) 酒會開始
看看禰衡的這篇鸚鵡賦就知道他的寫作習慣了。
蓐翮巇觜坻矧歔牖這些生僻字沒少在他的字里行間蹦跶,可算是將曲高和寡給表現得淋漓盡致。1
那么問題來了,若是袁熙是尋常家庭出生,他還能認出這些字嗎?
現在可不是人手一本新華字典的時候。
聽到郭嘉這一句“你都認得?”的質疑,袁熙的心頭一跳,生怕自己在面色上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來。
明明郭嘉也并沒有比他的年齡大上多少,可就是因為田豐對他的提醒,讓袁熙對郭嘉在無形中便有幾分敬畏的情緒。
他靈機一動回道:“確有不少未曾學過的字,這才懊惱自己未能盡通其言,更懊惱自己不能如他一般下筆成行。”
他雖不知道,他被郭嘉扣過來的“父親”曾經被喬琰給蓋了個奇才的名頭,才被推到今日的位置上,卻也直覺這不是什么對他來說的好詞。
別管他到底是因為文中鸚鵡的經歷而感慨,因帶入到了自己才心緒不寧,還是因為在對比之中產生了差距,總歸只要能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就好了。
郭嘉沒打算在這里為難他,只說:“那好,我們出城的路上我跟你講解。”
袁熙其實不太想再被回顧一遍這篇辭賦,但架不住這個不能通讀的理由還是他自己給郭嘉提供的,也只能硬著頭皮再聽了一遍。
他心中則忍不住將寫出這篇文章的禰衡給痛罵了一頓。
他一個好好的青州士人,為何要跑到長安地界上寫出了這樣的一篇辭賦,既對鄴城這邊做出了一派嘲諷,又給青州牧的二公子帶來了深重的壓力。
好在等到他們到了城外之后,袁熙的處境就舒坦了不少。
郭嘉說是要讓他看看長安城各處的崗位,還真以長史代替大司馬巡看各處這樣的理由,也帶著袁熙走訪了不少的地方。
對這位袁二公子來說,唯獨有些難熬的,也就是需要長時間走路而已。
比起對內心的考驗,這種只能算是對體力的考核。
一對比就對比出幸福了。
在夜晚住于郿塢的時候,他又從郭嘉的口中聽說了個對他來說的好消息。
為何是由郭嘉代替喬琰來四方巡看,他之前又為何推遲了計劃兩日呢?
還是要怪袁紹這廝太不走尋常路了。
他竟然讓沮授和高干通過陳留高氏的私兵進攻汝南,成功打了袁術一個措手不及。
袁術重傷之下派遣了袁耀前來長安,既為求援也為求醫,讓喬琰不得不留神起東邊的戰況,以確保在長安這場論酒會的利益交換中絕不會出現任何的干擾。
“不過也犯不著擔心,”郭嘉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烤肉朝著袁熙遞了過去,說道:“以近來這兩方爭斗的情況看,冀州暫時還是太平的,也不會影響到你家人。不過我還是想建議你勸勸你父親,早日將家屬接到長安來,總好過往后兵荒馬亂,會出什么問題。”
袁熙才得了父親這邊出兵順遂的消息,思緒都飛到東邊去了,忽然聽郭嘉說什么勸說父親將家屬接到長安,差點沒反應過來他說的父親是誰。
好在有這前三日里的死記硬背,才讓他飛快地將自己從暴露身份的邊緣給拉拽了回來,回道:“我會勸勸父親的。”
郭嘉似乎并未意識到他這話中的糊弄意味到底有多重,總歸這夜色火光中也容易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而在隨后的一日內,大概是因為混熟了,加上又是同齡人,袁熙從郭嘉這邊感覺到的威懾感不免減弱了幾分。
袁熙猜測,這或許是因為,郭嘉已經可以篤定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對于自己總算蒙混過了關,他很是松了一口氣。
在朝著長安回返的時候,他甚至嘗試了一回田間的騾車。
騾子在春秋戰國年間還是貴族之中才有的物事,尤為珍貴的名為白騾,哪怕在秦漢時期已經知曉了騾子到底是如何產生的,也并未將其推廣應用開來。
所以驟然在關中見到了這樣的東西,袁熙還不免有些詫異。
按照他在長安的見聞和這幾日中所正面接觸到的東西,這位樂平侯是走務實路線的。
就像長安新路看起來樸實、實則耐用一樣,在長安的周遭田墾與水利上也走得相當穩當,不知為何會使用這樣的騾子來拉車。
騾子要繁育出下一代,只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才會發生,那就無疑是資源的浪費。
袁熙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問了出來。
郭嘉眸中閃過了一抹玩味,在回話之中卻絲毫也沒有體現出暗藏算計的想法,只是認真地問道:“你知道以母馬和公驢生的騾子,與母驢和公馬生的騾子有什么區別嗎?”
這在如今也不算是秘密,但這并不是袁熙要接觸到的知識范圍,他只能搖了搖頭。
郭嘉回道:“母馬與公驢所生的騾名為馬騾,繼承了母親相對溫順、易于馴化的特點,比起由母驢和公馬所生的驢騾在負重能力和集群效果上都要更優越些。”
他說到這里,伸手指了指這驅車的驢子,說道:“這就是一頭馬騾。”
“可是……”袁熙猶豫著問道:“既然是要由母馬所生,為何不由母馬生馬呢?”
郭嘉搖了搖頭:“我且問你,一匹馬在一日負重中需要吃掉多少糧食?”
袁熙雖未親自參與過交戰,但對這樣的問題有過了解,為的就是在必要的時候能夠幫上父親的忙。
他想了想后回說:“只算精料不算草料的話,四十斤。”
郭嘉笑了,“那你知道一匹驢子在一日負重中只需要吃多少嗎?”
袁熙連驢騾與馬騾的區別都不知道,又哪里會知道這個答案。
郭嘉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直接回道,“提供的精料只需要十斤。”
其余啃食的草料姑且不算,只算士卒需要攜帶的,這個數量只有戰馬的四分之一。
“這些省下來的食糧可以用來征發更多的民夫,投入到正式的交戰中。”郭嘉語氣嚴肅地說道:“莫要小看這些數值,這足以在戰場上形成決定性的優勢。何況騾子吃苦耐勞,速度是慢了點,耐力卻很強,在跨越山嶺的運輸中表現得尤其出色,不然,你以為我們是如何速勝漢中的?”
袁熙順著郭嘉的話往下一琢磨,好像還真是這么一回事。
他卻渾然未覺,若是直接改善的是運輸工具,所形成的優勢夠不夠直接用人力來進行運輸,大可不必考慮產出艱難的騾子。他也更不清楚,一只騾子的負重要從干農活成長到馱軍資的地步,到底需要幾年的時間。
他只是想著,他們冀州這邊的術算實力弱于并州,在出兵的次數上也遠不如喬琰要多,所以若是在他們這里有這樣的結論,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他心中一番權衡后,問出了對他而言的最后一個問題,“可這樣一來,這批用于運輸的坐騎并不能通過繁衍得到下一輩,擴大規模吧?”
郭嘉搖了搖頭,“你還是局限在數量之中了,就算這些坐騎是馬而不是騾子,要想繁育下一代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等到下一代長成又需要時日,但騾子少生疾病,勞役時間又長達二十年,難道非要擴大這個規模不可嗎?”
他又道:“還是說,你覺得二十年的時間不夠長安朝廷收復東面,令天下一統?”
袁熙現在的身份是元封的兒子,而不是袁紹的兒子,那他回話就自然需要站在長安朝廷的立場上來說。
他只能展望長安朝廷取勝奪取冀州。
二十年的時間……天下誠然不會分裂這么久。
完全被忽悠瘸了的袁熙被繞進了這個馬不如騾的陷阱之中,尋思著等到自己回返鄴城后,就同父親提一提這件事。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忽聽郭嘉厲聲喊道:“看著點前面!”
袁熙連忙收回了自己的神思,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
先前為了讓他體驗騾子拉車的效果,郭嘉將韁繩都交到了袁熙的手中。
然而在他那驟然間的分神中竟未曾留意到,他們距離長安已經越來越近了。
因巡視的路線,他們此時正是從長安以北的方向回返的,便和一列拉車的騾隊湊到了一處。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方的騾子不屬于同一品種,饒是袁熙已經在極力拉扯著韁繩,他們所乘坐的這架騾車依然毫無停滯地朝著其中的一輛車撞了過去,眼看著就要來上一出車禍了!
糟糕!
袁熙來不及多想,眼見那前頭的騾車上擺著好一堆瓶瓶罐罐,若是真撞上又打碎了只怕要將人給撞出個好歹來,在郭嘉的發力一扯之間,他也跟著從車邊跳了下去。
得虧騾子的行路速度不快,在這道邊又恰好有個田壟邊上的干草垛,他們這跳車舉動才沒摔出個好歹來。
幾乎就是在袁熙從車上跳下的下一刻,那兩輛騾車就來了個追尾事故。
這拉車的騾子原本就只有四五歲的年齡,頂多算是齊口,可以用來操持些農事工作,拉載著這樣的重物實在是超過了載重,現在這一撞,更是在驚嚇之中掙脫了韁繩而跑。
于是那一聲劇烈的撞擊聲后,兩輛板車都翻倒在了當場。
他們這輛還算是好的,另外一輛上的壇罐統統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袁熙剛站起來,就被這一片逸散出的濃烈酒氣給撲了滿面。
高度酒的烈性酒氣差點沒讓他直接醺醉過去。
郭嘉伸手攙扶了他一把,卻在剛扶住他的一剎,又在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后,將他給推了出去。
袁熙打從遇見郭嘉開始就只見他閑散自在的樣子,何曾見過他有這等失態的樣子。
這青年推開了他后,直奔這些打碎的酒壇而去,停在了其中幾個酒壇的面前,露出了捶胸頓足的懊喪模樣,口中喃喃:“我的藥啊!怎么就偏偏打碎了這幾個罐子。”
袁熙定睛朝著這些酒壇碎片和殘存的液體看去,見這東西和尋常的酒水也沒什么區別,就算真有什么不同的也只是——
在破裂的酒壇底部,還殘留著一些大蒜蒜頭的碎末。
這看起來好像和藥物沒有半點關系。
然而當他發出這樣的疑問后,卻見郭嘉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將蒜用特殊的手法炮制浸于酒中后,過了一段時間,在上層就會多出一層和酒分離的液體,這東西可以用來治療咳疾和腸澼等疾病,比起貴重藥物的藥效尤有過之。”2
郭嘉重重地嘆了口氣,朝著那些已經恢復秩序的騾車隊伍看了一眼,又朝著袁熙這個惹了禍的家伙看去,說道:“罷了,現在再跟你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總歸都是要重新做了。”
“這剩下的也就是一點酒水殘留,上頭唯獨有用的一層都不見了。”
郭嘉翻找過去了幾個碎壇子,都沒找到自己要用的東西,臉上積蓄著的陰云越發深重。
“算了,不找了,先跟我換輛車回長安去。”
袁熙手足無措地聽著郭嘉嘀咕了一路這東西的寶貴之處,只像是因為騾車的掌控權是他自己交給袁熙的,加之他身為大司馬府長史也實在不好對袁熙發脾氣,這才將怒火給壓制了下來。
腸澼用現代的名字叫做痢疾,袁熙也是知道一點的。
這病癥在黔首之中并不少見,在大疫之中動輒出現,若是真有易于緩解之法,或許確實該當被稱為至寶。
現在卻被他給摔碎了好幾壇。
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膽戰心驚地跟著郭嘉回到了長安,而后被他丟回給了田豐,從田豐這邊獲知到了蒜素的存在。
田豐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具體是如何做的,它是在元化先生抵達了樂平后才出現的,按照他們所測驗的效果,不止咳疾和腸澼這樣的病癥,還有腦熱與白喉等都可以化解,在樂平月報上刊載過。不過我還真是到今日才知道,此物居然是貯藏在酒中的。”
見袁熙臉上尤有慌亂之色,田豐安撫道:“不必如此憂心,這既可以算是禍也可以算是福了。等你想辦法回返鄴城,便將此事告知于明公,冀州名醫也不在少數,總能試驗出個結果來的。”
“我會買上兩支成品蒜素讓你一并帶回用于比對,也不怕讓冀州民眾吃出個好歹來。”
袁熙聽田豐說得這般篤定,心中松快了不少。
但大概比起他,郭嘉那才叫一個放松。
他看著醫官給自己扭傷的腳包扎上藥,又將手上那點微不可見的擦傷也給上了藥,轉頭對著喬琰說道:“君侯,幸不辱命。”
郭嘉并不算是擅長演戲的人,好在這種真真假假的說辭,只是要以袁熙無法辨別的方式說出口,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騾子當然是好東西,但要想弄出他告知于袁熙的這種取代馬的程度,連喬琰這種六七年前就在樂平做出過嘗試的都做不到,更何況是臨時起意的人。
大蒜素也是好東西,然而如果只是知道它可以浸泡在酒中提取出來,那就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是有直接的成品在手作為參考,要走出思維誤區也絕不容易。
這就是郭嘉為鄴城那邊精挑細選的兩個陷阱。
兩個看似美味,卻只有空耗財力的陷阱!
喬琰回以一笑,“現在,我們可以安心舉辦這場論酒會了。”——
五月之末,長安風動。
一列侍從將那條新路盡頭的書畫作品和文稿作品都給盡數取了下來,昭示著這場為期十天的投稿競選徹底落下了帷幕。
這些作品都會被送到朝堂之上做出一個評選,并將最后的優勝作品重新展出公示。
等到三日內并無異議提出,便敲定了結果,按照喬琰先前所應允的那樣,給出對應的獎賞。
駐足于此地圍觀的人不免竊竊私語起了可能的結果。
文稿這頭的頭名,不出意外便是王粲了。
作為頭一個提交作品之人,他既造成了其他人的踴躍投稿,卻也給其他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
直到最后也沒能出現一個超過他的人。
若要喬琰來評判的話,文章以情動人這話是沒說錯的,那些順應時勢而寫出滿卷文章之人,并不像是王粲一樣字字句句間都有細節與真情。
禰衡在其中也顯得尤其出挑,但這個出挑大概是因為——
他在兩日前出門的時候被人套著麻袋給打了一頓。
幸好長安街頭的治安情況足夠良好,這個挨打的情況立刻就被人發現。巡防的金吾衛雖然沒能捉到那些動手的人,卻也好歹沒讓禰衡出什么人身安全問題。
他挨打的原因大家也猜得到,這篇鸚鵡賦真是太得罪人了。
可禰衡對此滿不在乎。
按照他跟楊修所說,能調動其大家的情緒,可見他這篇小賦是成功了。
楊修對此哭笑不得,也只能讓人多留神于禰衡的安全問題。
在王粲和禰衡之下的文章寫得出彩得也有不少,但或許是因為時間限制,其中有特色的并不太多。
這第三名到底是何人還真不好說。
至于書畫組這頭,除卻張昶那副毋庸置疑在三甲位置的長安賦外,居然罕見地出現了一副很醒目的畫作。
畫面格外的簡單,只有一只身著皮甲的手臂,和一只黑犬而已,但其畫面生動躍然紙上,絕非凡品。
唯獨姓名這里只寫了佚名二字,似乎并不打算在此時對長安民眾告知其身份。
不過此時不知道其名姓也無妨,若真中選,還是要面對那公示階段質疑的。
而在這個結果評選出來之前,對長安城中更要緊的事情,還是那論酒之會!
對這場論酒之會翹首以待的世家子弟無比意外地獲知,此會居然放在了靈臺之外的那片夯土臺之上。
其上的木樁在新帝登基之時被拆了個干凈,也恰恰方便了他們落座此間。
更讓他們意外的是,當他們坐定于此,便有兩列人手捧酒壇酒碗而來,安放在了他們每個人的面前。
眾人迷惑不解。
按理來說,這論酒之會的意義在于禁酒限酒,現在卻將酒先拿出來了,這算是個什么道理?
所以當喬琰這位大司馬踱步而來落座上首的時候,當即有人問出了這個問題。
“大司馬這不會是打算給我們接風洗塵吧?”
那人話說一半,自己先笑了出來。
若真如此的話,這限酒二字便大概是個空談了。
喬琰抬眸朝著說話之人看去,抬手給自己的面前碗里倒滿了酒。
她笑道:“為何不可呢?”
她話音未落,眾人已見她抬手接過了身邊之人遞來的火折子,湊在了那酒碗的邊上。
下一刻,一簇火焰驟然從她面前的碗中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卻仿佛對這火焰視而不見,徑直舉起了桌上的酒碗。
也舉起了那一團火!
一時之間陷入沉寂的高臺上,只聽她朗聲說道:“謹以此酒,為諸位接風洗塵!”
262. 262(一更) 烈酒防腐
接風洗塵?
這看起來更像是造成驚嚇!
酒碗在喬琰的手中并未停留多久,很快又落回到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可那把火持續的時間實在很長。
長到眾人從酒水為何會著火這樣的異象中回過神來,將目光投到自己面前的酒壇和酒碗之中,小心地倒出了一點,確定這確實是酒而不是油,再將目光重新投到喬琰這張鎮定如昔的臉上,這團燒灼在碗中的火才終于緩緩止息。
但讓他們覺得更加驚愕的是,他們還未曾來得及問出為何酒會起火這樣的問題,就已見喬琰朝著碗中又倒出了半碗酒,而后未曾猶豫地喝……
喝了下去?
在場的眾人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
酒能燃燒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知識范疇。
這樣的酒竟然還能被人正常喝下去,也就更不在他們的理解之內。
一想到喬琰昔日的那些傳聞,其中甚至還有人在想,今日這高臺之上會否出現她將酒給人灌下去后將人點燃的可怕情景。
可這酒畢竟是喬琰自己先喝下去的,她若真想以這種殘暴的方式推行限酒令,實在沒有必要做出這樣的舉動。
更何況,她既先讓楊修和衛覬擔任起了負責接待的任務,又以長安新路征集文稿的方式與他們緩和關系,更沒必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不過話是這樣說不錯,在眼見喬琰將喝空了的酒碗放在面前,抬手示意他們也請,算是對這場論酒會的開場之時,眾人還是一個個地僵硬在了原地。
喝,還是不喝,這看起來像是一道送命題。
長安朝堂之中的臣子在被喬琰說服的時候也曾經見過這樣超乎他們想象的一面。
但當時他們只是看到高度的酒會起火,卻沒見到還能同時滿足喝下去的情況。
總算是喬琰還憐憫了一番那些老臣的心理承受能力。
要知道,長安朝廷中年歲最大的官員甚至不是陳紀這位年過六旬的,而是出生在漢安帝永初一年,現年84周歲的太常趙歧!
要是被嚇出個好歹來,她可擔負不起這樣的罪責。
對著這些個個正值壯年的世家代表,她就可以稍微放肆一點了。
在這五月末的天氣里,按照現代的度數劃分在五十度上下的酒就可以燃燒了,甚至不必她拿出更高純度的。
所以也當然喝得下去!
更別說,在這場論酒之會開始之前,喬琰就以議論時間可能會過長的理由,讓他們先用了一頓簡單的飯食才來到的此地。
看看吧,她連不要空腹飲酒這種問題都給考慮周全了。
“諸位不虛擔憂,除卻不勝酒力之人,此酒尚可飲得。”喬琰環顧了一圈周圍人莫測的神情,開口說道,“若不飲此酒,各位何知這限酒令的第一條緣由?”
眾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想著喬琰到底不敢以酷烈手段鏟除他們,如今長安建設更需他們出力才是,這才紛紛地舉起了酒碗。
但這口酒一下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先見到了那酒水燃燒的一幕,以至于他們覺得自己吞下的好像并不是一口酒,而是一團火。
那火中又裹挾著一股濃郁熾烈的酒味,燒得人在一瞬間從舌頭到喉嚨,都被這等刺激的味道充斥了徹底。
這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和風味,讓這些已能算是酒中老饕的世家子弟都呆愣在了當場。
這,這好像確實是酒!
只是更為兇烈而已。
可倘若這才是烈酒的話,他們先前喝的都是些什么?
在意識到這并不是毒藥也不是燃料后,有膽子大的當即又抬起酒碗喝了兩口。
這一次他們不是直接將小半碗一飲而盡,而是以小口品嘗的方式去試圖分辨出其中的醇厚酒味。
強烈的灼燒感過后,一種尤其特殊的味道浮現在了唇齒之間,伴隨著一陣酒氣上涌的微醺感,讓人只覺自己早前所喝的酒水通通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都說但凡要談判講價,得按照個先禮后兵的規矩。
那這位大司馬所拿出的“禮”是不是太重了些?
何況有了這樣的酒水,只怕也更不會有人同意將酒給禁了!
士族好酒,便絕舍不得這樣的好物!
然而或許是因為他們來時的統一陣線氣勢洶洶,在喬琰這出以毒攻毒,以火滅火的法子中被壓制了下去,以至于當他們聽到她再一次開口的時候,竟多了幾分心平氣和。
她說道:“我不想與各位討論這酒水的好壞滋味,這在今日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這話一出,與會之人的臉色頓時又變得精彩了起來。
什么不要緊,這對他們來說明明很要緊。
酒水之中為何利潤很高,還不是因為滋味奇特,這本就是放在首位的。
喬琰卻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敢問諸位酒坊之中的酒水產出比例幾何?”
酒水的產出率也就是一石糧食能產出多少斗的酒,確實比起酒的味道來說,是一個更加實際的問題。
被喬琰看向的方向,那人回道:“昔日曾限酒業收益收歸官庫之時有過劃定,一釀以粗米一斛,曲一斛,可得酒六斛有余,約是兩倍有余的出酒。但實際還有酒釀失當,酒曲生壞的情形,約會損失掉其中的一二成。天災若起,谷物干癟,這出酒率又會降上一降。”
“權且算作是兩倍不到吧。”
喬琰搖了搖頭,“這種算法有些問題。以市面上的大多數酒水情況來說,酒中真正屬于酒味本身的,不到總量的一成,其中又有諸多未曾過濾徹底的殘渣,致使有濁酒之說。這所謂的兩倍里,倒是摻雜了不少本不該算在其中的東西。”
她這話說出眾人方才留意到,在他們面前酒碗中所呈現出的酒,雖然在顏色上有些微微發黃,但確實是一片清冽之色,和尋常的酒釀大不相同。
只聽她繼續說道:“所謂酒水酒水,我便以酒水各自占據一半來算這個出酒。若按照市面上這些酒來算,至多也就是五成到六成。”
從原本的兩倍不到少數變成此刻的五成,這其中有著將近三倍的差距。
若是在他們沒喝到面前這“更有酒味”的酒水之前,他們或許還會覺得有些荒謬,現在竟隱約覺得說得通。
喬琰:“諸位面前的酒,大約就是酒與水各自對半的狀態,此酒的出酒效益,大約是二十斛的糧食出酒十三斛。”
在座的未必個個精通算術,大致的買賣還是算得清的。
這種兇如烈火的酒,說是原本酒液濃縮了三倍完全可以被他們所接受,甚至因為這種低度酒和高度酒之間的醒目對比,猶有過之也有可能。
那么按照這種一十斛出產十三斛的比例,在六成五左右,比起他們的酒坊中所釀造的酒要產出率更高。
喬琰雖未直白地將其說出在他們的面前,以眾人的理解方式不難從中領會到她的潛臺詞——
她掌握了一種出酒率更高的釀酒之法。
在暫時不想將其公開又想對糧食做出節省的情況下,將釀酒之事收攏到自己的手中也是理所當然的。
到底這個出酒的效率有沒有她所說的那么高還尚未可知,起碼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種特殊風味的酒已經擺在了她的面前,作為了她呈遞在眾人面前的證據。
但若是只是要靠著此物讓他們接受她的說法,要他們看來還遠遠不夠。
烈酒的味道是很特殊,可每個人的口味都不相同,有人可以痛飲三缸,有人卻是少酌怡情,原本的低度酒依然有著其不可替代的市場。
此外,酒坊上下一天入賬多少,這自上而下的務工人員又有多少,在各家這里都有一筆明白的賬目。
他們是要靠這個吃飯享樂的!
昔日有過一段酒水官營的日子,也有過酒水收益之中七成收歸官庫的一段,而這兩條都在世家階層的反對下被取消了,要他們看來,喬琰只怕還沒有這個資本做特立獨行的第一人。
她將他們的這種神情都收歸眼底。
或許是因為她在酒會開頭的點火舉動嚇到了不少人,讓他們在此時只敢在眼神中表達這種訴求,而沒敢在她還沒將后頭的話說出口的時候直接做出反駁。
只不過,等到各自回返的時候會做出何種表現就不得而知了。
難保不會給她下絆子。
好在喬琰根本沒只是指望用一種新酒就打消這些人的疑慮。
她抬手拍了拍,又有人將一個個小壇子送了上來,放在了眾人的面前。
她道:“我方才所說的是酒水各半的情況,還有一種,是酒三份水一份,便是諸位面前的這個。”
換句話說,這是消毒酒精!
見她示意眾人不必拘束,有人先一步將這蓋子給打開了。
這瓷罐之中的酒氣頓時撲面而來,比起先前那已屬烈酒的酒水尤為可怕。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酒氣雖烈,卻因為過了頭,讓人絕沒有想要將其一飲而盡的結果,反而只想到了喬琰先前點著的那團火。
他眉頭一皺,朝著喬琰問道:“大司馬這是何意?”
“這不是讓諸位喝的,我只是讓各位看到另外一種酒的用法而已。”喬琰語氣從容地回道:“這種特殊的釀酒之法所產生的高濃度酒水,有一個尤其有用的結果,便是清理陳腐之毒,無論是傷口上的還是在屋中的,對于大疫到來有相當顯著的防治效果。”
她話剛說到了大疫一字,便忽有人在下頭發出了點動靜。
喬琰朝著那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見是個年輕人露出了幾分失態的表現。
可惜因為今日之會并未按照現代開會的規則一般,在他的面前放上什么姓名籍貫的標牌,讓喬琰一時之間也無法確認他出自哪一家,只能從這種特殊的表現猜出,他可能是家中有經歷過大疫的侵襲。
可惜此時不是詢問的時候,她便只又示意下屬將另外的東西給拿上來。
那是兩只罐子,隨同罐子同來的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鮮于輔,一個是盧植。
喬琰起身朝著高臺中央新擺放的桌案走去,指著那兩個罐子說道:“我怕諸位不能明白我想說的意思,故而在十日之前做了一件事。”
“此事我替大司馬來解釋吧,”鮮于輔接過了喬琰的話茬說道,“在十日之前,大司馬令人從死豬身上割下了十塊相似的肉,均分放置在罐子中,其中一個罐子內放的就是尋常井水,而另一個罐子里放的是這種極烈的酒。而后將兩個罐子放置在了紫宸殿外的平臺陰涼處,由站崗于殿外的金吾衛監管,眾位上朝的大臣也見得到。”
“同時陛下刻意準允,讓參與朝會之人都可派遣家丁看守,以示此舉的真實性。所以此番也由我與盧公來此做個人證。”
這兩尊陶瓷罐子本就是為了貯存酒水才燒制而成的,在密封性能上遠比尋常陶罐要高得多。
所以當他們剛看到這兩尊陶罐的時候,還未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頂多就是注意到,喬琰身邊的侍從給她和盧植、鮮于輔都遞過去了一個棉布口罩。
然而當這兩個陶罐被打開的那一刻,有個好奇心作祟走近了些的年輕人頓時被一股腐敗的惡臭嗆入了鼻息,差點沒當場掉頭就跑,卻還是干嘔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喬琰倒是很淡定地拎著兩根長箸,將兩個罐子中的肉都給打撈了出來。
四到八天的時間就已經足夠水中的肉進入腐敗的狀態,更何況是十天。
眾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從裝著水的罐子里打撈出來的豬肉,在表面已經呈現出了灰綠色,還有白色的斑點滋生于其上,儼然是徹底腐壞的樣子,沒有任何的一片有例外。
而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的,正是被放在酒罐之中的豬肉,和新鮮的樣子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們仍沉浸在這種實驗的震撼效果之中,便聽喬琰說道:“有盧公和鮮于將軍為我作證,應當也不會有人懷疑此舉中的東西被我掉包了。總之,這種更高純度的酒能殺壞這種導致腐敗的東西,所以用在士卒的傷口上可以減少感染的出現,用在四壁與屋中,則可以抗衡大疫之中的病災入侵。”
“若是諸位還想看的話,我們在此地重新做一次這個測驗也無妨。”
她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匕,以指尖摩挲著刀口。
哪怕明知她沒打算用人來做這個對比,她這種漫不經心的動作中還是不由讓人一陣汗毛倒豎。
“這……這就不用了。”有人當即說道,試圖打消喬琰的算盤。
既然這算是在天子和朝臣共同見證之下的東西,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而倘若真如喬琰所說能有這樣的奇效,這高純度的酒與神藥有何區別?
還是那等不必入口的神藥!
在天災大疫一度盛行的年頭,若能早早有這樣的東西,那張角又如何有機會以符水來發展教徒,以至于形成黃巾軍這樣的存在?他們又如何會在明明有條件延請到名醫的情況下出現家族的子弟折損?
又或許是因為喬琰舉著把短匕的舉動讓他們無端產生了一種死亡的威脅,在這一刻,他們還產生了一種奇怪且有吸引力的聯想——
若是這豬肉被浸泡在酒中能起到保鮮防腐的效果,那他們在某日去世后,是不是也能將自己浸泡在此種酒中,永葆尸身不腐?
這可是歷代天子都沒有的待遇!
263. 263(二更) 買賣置換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有些人的臉上便不免顯露出了幾分喜色。
對于世家貴胄這等權柄在握之人,活著的時候能享受到多少權力富貴已經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
按照他們的想法,這東面朝廷和西面朝廷之間的爭鋒,無論如何也不會波及到他們的身上。
哪怕真是不慎站在了落敗的一方,另一方想要得到州郡的穩定,也絕不會做出擅殺世家士人的做法。
那些暫時出不了三公之才的家族,也就越發處在一個固有的舒適圈內,絲毫沒有跳出來的意思,也自覺自己身在其中著實安全。
生時的情形見得著,死后呢?
在如今的標準觀念里,帝王的身后事要“事死如事生”,導致帝王墓穴的陪葬品中有數量驚人的兵俑、建筑、錢幣和生活用品等。
貴胄名門子弟也是如此想的。
可這些財貨與模型可以輕易地被放入他們的陵墓之中,他們自己本身的軀體卻難以避免地要變成一堆棺木之中的枯骨。
若是能保持尸身的完好,有沒有一種可能,在死后他們能夠更好地享受自己在生前積攢,又帶入到墓穴之中的一切呢?
更有甚者,還有人想著,既然這高純度的酒可以讓本應該腐敗的豬肉維持不腐,若是將其涂抹在臉上,有沒有可能讓自己的面部也延緩衰老呢?
人的想象力還是很驚人的。
尤其是在面對這等未知之物的時候,總是會不吝于將其往更加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腦補。
在座中的楊修和禰衡就聽到了鄰桌兩位年長者類似這樣的討論。
禰衡似乎一點都沒被空氣中的腐肉氣味所干擾,在分出了一點注意力給那頭實驗的同時,自顧自地將面前的酒給倒滿在了酒碗中。
大概并不是楊修的錯覺,他覺得禰衡在先前嘗試了那一口悶和緩慢品嘗的喝法后,有點想要嘗試將酒碗之中的酒水給點燃再喝下去,體驗體驗前所未有的感覺。
按照禰衡這種才被人套麻袋打了卻滿不在乎的心態,楊修覺得,他是真的做得出來這種事。
不過還沒等楊修將勸說的話說出口,就聽到禰衡問道:“大司馬是想通過壟斷新釀酒技術的結果來勸退其他涉足此道的人?”
按照喬琰所給出的信息量,在禰衡這種完全不知道高度酒如何釀造的人看來,喬琰對他們給出的,無非就是三個消息——
其一,她所掌握的新工藝在出酒率上高于尋常的釀酒,為了達成節約糧食的目的,要限制酒水在其他途徑的生產。
其二,新工藝中釀造的酒水在純度和風味上都要優于原本的。
純度高不是什么問題,反正能通過勾兌的方式讓酒水變淡。
總之,將濃度變高才是更難的。
擁有了推行后必然占據優勢的高純度美酒,她若是直接來和各家搶奪份額,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但為了達成一個更加和平的商談,就以限酒令的方式來執行。
其三,更高純度的酒能在防治災病之上有著絕對的奇效,這就讓這種獨家壟斷有了更進一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士卒作戰中的傷口清理、大疫之中的防治擴散,都讓酒從消遣物品朝著戰略物資上進行轉移。
此外,鮮于輔的出現以及今日這論酒之會的舉辦地址,都意味著劉虞這位天子會對喬琰做出的決斷進行支持。
盧植的作證則代表著站在喬琰背后的另外一支勢力。
他們可以將其理解為漢末的大儒,也可以將其理解為,這是為了興復漢統而不遺余力的禮法正義所在。
至于喬琰手中的刀,到底該當算是一種武力脅迫,還是她下意識做出的舉動,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禰衡摸了摸自己臉上還有些發青的傷痕,看著眼前的局勢大致有了個判斷。
楊修問他:“若我說是呢?”
禰衡冷笑道:“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又為何會有長安朝廷與鄴城朝廷的兩方?只從實力和占理這兩方面根本打不倒這些貪婪之人。”
“大司馬不會如此天真吧?”
禰衡這話說來是沒留情面,說的卻實在是個實情。
甚至還沒等他的這話說完,就已見有人離席而起,朝著喬琰走了過來。
這個在此時靠近的人,當然不是為了來更清楚地看到,從水中撈出來的豬肉與從酒里撈出來的豬肉到底有多大的差別,而是要開口發言的。
他朝著喬琰行了個禮,說道:“中牟任氏子弟有話想問君侯。”
喬琰的面容被口罩遮掩了大半,讓人看不出她此刻明確的喜怒來,唯獨讓人看個分明的,就是她那雙清明銳利的眼睛,讓這上前來說話的任翊不由心中一跳。
但利字當頭,光是喬琰先前所說的,確實還不足以說服他們。
中牟位處河南尹,如今還未徹底歸入長安朝廷的治下,中牟任氏又在前兩年間的洛陽生亂后聚集了賓客家兵過千人,在說話時候的底氣要比常人多上不少。
他道:“我等均知君侯之意,且看如今局勢,此等釀酒秘方確實不宜外泄,以防為那東邊的袁本初獲知,恐為我方之患,又因可供釀酒的糧食不過些許,若要滿足防疫軍需之用,便不宜再由我等飲酒作樂,至多便是由官營少量供給于我等,解個嘴癮。此均為時勢之必然。”
這話算是對喬琰先前提出之事的應和。
可他旋即話鋒一轉,問道:“可敢問君侯,您可曾想過,我等若暫停酒坊營生,關閉酒曲鋪子,原本雇傭于此地的仆役該當以何謀生?莫非君侯要將他們盡數征調入伍不成?”
“再者說來,我等開酒坊所得之收益,在此等離亂年景中收容了多少無處可去之人,君侯心中應當依舊有數。若失去這筆收益來源,他們又該往何處去?”
他又躬了躬身,“陛下與君侯在長安劃定秩序經營關中,卻還未滿一年之功,民眾若要盡數遷移進關中,實在不易。還請君侯三思。”
喬琰聽他理直氣壯地說著這一番言論都要氣樂了。
若按照他的說法,他們收容隱戶,將他們用于自身產業中奴役,竟還是在為長安城分攤收容流民的壓力,她還得說他是一心為國,心存善念,福澤一方不成?
要不是如今還并不是跟他們翻臉的時候,此刻跟他持有同樣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她現在就可以讓人帶兵將這中牟任氏的塢堡給掏個底朝天。
不,不急……
此時還不急。
她之所以要讓劉虞在上頭頂著,不就是要將這些人的價值給徹底挖掘出來嗎?
此時他跳出來的表現,其實也并未超出她與下屬對情形的推衍。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為此而惱怒。
她在面罩之下的嘴角緊繃成了一線,又旋即緩緩舒展開來,露出了一個無人看見的笑容。
在她開口回答的時候,只聽她語氣平緩地說道:“關中征兵何必波及河南尹?此地與兗州交匯,若行差踏錯,便會讓他們倒戈向兗州。你所說的仰賴酒坊生存之事,早在意圖限酒的想法提出之前我便有過考慮。請諸位各自回座吧,我有幾樣東西想請各位看看。”
喬琰擺了擺手,令人將那豬肉和罐子都給撤了下去。
今日日光不盛,還有剛入夏的熱風從長安的南郊吹拂而過,殘留在此地的腐敗氣息消散得也快,這氣味很快就聞不見多少了。
而在她回返于首座后不久,便見隨從將一個個蓋得嚴實的托盤與餐具一道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若不是喬琰讓他們來前已用過了膳食,他們幾乎要以為——
她是專門請他們在郊外聚餐的。
再配上一旁放著的酒水,那就更像是這么一回事了。
不過眼前的景象到底是不是聚餐另說,喬琰這有備而來的陣仗,卻讓人不由對這位年少的權臣報以更謹慎的打量。
任翊剛入座,就聽到身邊之人問道:“你真的不是跟大司馬約好的?”
他連忙搖頭。
哪怕這景象再怎么看起來像是個一唱一和的戲碼,這也確實不是協定好的。
沒看他現在也對面前出現的東西到底是何物而一頭霧水嗎?
他要是提前知曉,哪里會是這樣的表現。
在兩人的交談之中,第一個餐盤已經在他們的面前打開了,里面正是那日喬琰請伏壽吃過的醬肉荷葉餅。
而后是第二道餐盤,在其中是一對淋著褐色醬料的雞翅。
未曾停頓,第三道餐盤也隨之打開。
讓人意外的是,這里面居然只有一碗黍米飯,但在飯上澆了一勺褐色的醬汁。
任翊擰了擰眉頭,“這好像不是豉汁?”
在如今的調味料中,因絕大多數菜肴都是燉煮的緣故,豉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實在不小。
但這黍米飯上澆淋的這一勺,比起豉汁來說顏色要更深,看起來更像是醬料進行了殘渣的過濾最后剩下的汁液。
他做出的這個判斷,讓他哪怕在鼻息之間聞到了一種奇特的香味從面前的三個餐盤之中傳來,也不由有些提不起品嘗的興致。
醬汁單獨存在的時候,味道是絕對不如豉汁的,這就是如今的常識。
并非任翊有什么偏見,而是今時的豆醬肉醬與蝦醬等醬料,都是在發酵的過程中加入了相當多的鹽。
富有生產經驗的醬料制作者發現,如果鹽加得少了,就會讓食物中出現一種惡心的酸味,甚至連鹽分布不均的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為了確保制醬不會失敗,他們寧可加入更多的鹽——起碼要比制作豆豉的過程中多。
但大多數人所用的鹽遠遠不能和現代所用的精鹽相比,也就讓醬汁必須混雜著醬中的佐料才能食用,而幾乎不能單獨存在,否則口味極其古怪,反而是豉汁在單獨用于調味上的地位極高。
任翊朝著周圍看了看,見眾人的筷箸都有一瞬的停頓,確認這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判斷。
只是,想著喬琰信誓旦旦這就是對他那個問題的解答,她先前拿出的酒也有著打破先前格局的威力,他一番思忖,還是在喬琰的注視下先一步動了筷子。
那醬肉荷葉餅中的醬顏色古怪,澆淋了醬汁的黍米飯又差了些格調,他先一步撈起的便是那雞翅。
喬琰可沒有干出什么作弊的操作,比如將胡椒這種她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東西給用在這雞翅上,而是只用了蔥姜蒜鹽與……醬油完成了這道菜。
這放在未來只能算是個尋常物的醬油,在如今卻因為一道工序的缺乏而成為了令人匪夷所思之物。
任翊剛咬了一口,便驟然眼神一亮,那反應比起當日剛吃到醬肉荷葉餅的伏壽還要大。
要知道,他如今并非肚里空空的狀態,沒有那么饑餓,又因為剛看到腐敗的豬肉而被敗壞了一番食欲。
即便如此,在這只雞翅落入口中的時候,他還是驟然有種唇齒生津,只恨不得多留出一點腹中空間給此物的感受。
雞翅與醬肉荷葉餅都入了肚后,他想都不想地端起了面前的飯。
直到吃到這一口純粹的醬油拌飯后他才恍然大悟,那先前的兩盤菜肴中到底都是什么東西在讓他欲罷不能。
這絕不是什么改良版的豉汁,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醬汁,必定是另外的一種醬料!
他轉頭朝著周圍看去,卻并沒有人能給他解惑,只因他這風卷殘云的進食姿態足以讓其他人也跟著提起了筷子,而后便各自沉浸在了這種新式的調味料中。
在提筷進餐的動作中,他們倒是還有幾分士族風度可言。
但這個速度嘛……就實在是和平日里的習性大相徑庭了。
直到人人面前的盤子都只剩下了骨頭,喬琰才開口道:“我將此物命名為醬油,并希望列位中有開辦酒坊的轉向制作此物。至于對應的制作方法我會告知于諸位。”
“若你們所雇傭的仆役能精準完成釀酒的過程,我想此物的制作技法也可以掌握得很快,因為這就是以豆類發酵而成的,充其量也就是——比起原本的制醬過程,這種醬油的制作,需要你們能掌握全料制曲的工藝。”
何為全料制曲?就是將豆和面同時加入到制曲過程中的一種方法,能有效地提升酶解作用和原料的利用率,進而減少在原本的制醬過程中通過毫無節制地加鹽來抑制乳酸的生成。
她抬了抬下顎,眸光中不無篤定之色。
在她面前的這些人已經用實際的表現向她證明了,他們并不是不喜歡醬油,而是此前的醬汁口味大大抑制了他們生產醬油的可能。
但有些東西能成為比酒受眾更多的存在,必然有其實在的道理。
何況在此時提出用醬油作坊取代酒坊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她說道:“當年我還未成為并州牧之時,在樂平通過在谷物中間種豆類的方法規避蝗災,如今雖已有數年未曾再經歷這樣的災厄,但三輔之地,涼并二州都曾深受其害,不可不防患于未然,故而我希望諸位于各自田間多種豆類,以豆類產醬油,以備蝗災之患。”
“這醬肉荷葉餅中的另一種醬也為豆制品,為推行限酒令我也會將此物配方送上。”
在她話音落定后的好一瞬,在場無人說話,只有風聲從此地掠過,發出一聲響動。
他們并非是還沉浸在此前的新鮮味道中,而是在權衡,按照喬琰的這種說法,當他們徹底放棄了釀酒的行當,讓此物變成了由官方經營的東西后,在醬油這個東西上他們到底能夠獲取多少利益。
醬油能拌飯,讓原本沒甚滋味的黍米飯變得可口起來,那么光是這一點就意味著它可以推行到千家萬戶之中。
若是她貿然說什么要讓各家的田壟之上多栽種豆類,又或者是直接說什么要讓他們將釀酒的產業全部交出來,他們大概都會選擇當場翻臉,可當二者結合在一起,兼有一項新式的產業移交到他們的手中,這種抗拒的情緒早不知道飛到何處去了。
或許,比起繼續去爭執酒業份額,迎來喬琰的釀酒優勢打擊,還不如順水推舟,前去侵占另外的一片市場份額。
如喬琰隨后的話中所說,這種全料制曲之法中的配比若進行調整,所產出的醬油風味各異,就像酒有各種門類一般,各有發展的渠道。
這醬油的妙用也絕不只是在她所拿出的兩道菜上,其余的都需要留待他們進一步挖掘。
懷揣著這些想法,對于喬琰所說的派人收攏酒坊內酒曲和余酒存貨,由官方限時發售酒水等說法,他們都權當聽過也就認了,頂多就是希望能先獲得一份高度純酒,將家中里外上下都清掃一番。
“這一點諸位可以放心,畢竟要將此令推廣到三州各郡的每一個角落,還需要勞煩各位多有費心。”
終于將酒業收歸官營,手中多了一條調控糧食和平衡收益的穩定渠道,喬琰心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下來。
這一批高純度的酒只要他們別作死直接喝了,就算真用來浸泡祖宗的遺體,喬琰也懶得管他們。
她又補充道:“此外,我會再為各位提供一批新紙,希望諸位能多提出一點使用的建議,不日之后將會在長安發售。”
眾人這才恍然意識到,在乍聞醬油這東西后,他們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紙張的存在。
先前的長安征求文稿活動已讓他們體會到了這幾種新紙的妙用,本就想從她這里多采購一些,如今她既主動提出要將此物作為拿出來的贈品,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一旦此紙張在長安發售,為顯示出身價,他們必然是最為忠實的用戶。
建議是不會有的,最多就是用這紙張再表現一番他們對長安朝廷的忠實擁躉。
在他們用最開始送上的五十度白酒喝了個半醉,被下屬攙扶著走下高臺之時,天色已經有些泛沉了。
他們回頭朝著高臺上望去,只能隱約看見喬琰負手而立,目送他們遠去,身邊正是此次負責接待他們這些人的兩位下屬。
“誰又能說這不是賓主盡歡呢?”喬琰望著這些人的背影說道,“德祖,之后的酒業整頓之事就由你帶人去做了,在收繳的時候替我趁機多挖點人。”
她收回目光朝著楊修看了眼,話中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說是說得要讓這些人全部轉行,但她為了推行個政策都讓出這么多好處了,難道他們不該投桃報李送一點人手嗎?
總之搶人搶得沒有越過這個度也就是了。
她又道:“伯覦先替我看著點這個醬油市場的發展吧,步入正軌后我正式將天子上書,奏請你為右扶風。”
衛覬頷首接下了這個任務。
但他忍不住問出了個在先前就想問的問題:“醬油的出現勢必會擠壓豉汁的市場,而經營豉汁的有不少是小攤小販的生意,君侯對酒坊轉行有了考慮后,對他們又是如何想的?”
衛覬雖出身世家,卻對司隸的黔首多有關切之心。
聽他這么問,喬琰回道:“伯覦難道沒有信心隨我一道將司隸建設成民有所盼、政有所為之處嗎?他們會在此地找到更適合的位置的。”
縱然任重道遠,起碼也有今歲的豐收在望了。
這五月之末的田壟中,已能窺見三個月后豐收景象的苗頭,讓喬琰的允諾聽來絕非空談。
“行了,不在此地提此事了,等回去再說,”喬琰調轉了話題,看著臺下不遠處還未曾離開的青年,朝著衛覬問道:“你是負責登記此次與會人員名單的,應當比我清楚,那是何人?”
他朝著喬琰指向的人看去,沉吟了片刻后憑借著印象回道:“倘若我未曾記錯的話……此人乃是南陽張氏子弟。”
南陽乃是荊州與司隸相鄰最近的一個郡,因如今的荊州牧劉表和長安朝廷的關系尚可,會有南陽子弟前來,又出現在此地并不出奇。
畢竟此番論酒會也并未限制往來之人的身份,能給出想要參與此會的理由就可以。
不過南陽張氏……
喬琰想到方才這人在聽到了酒精消毒對大疫的效果后所做出的特殊反應,心中微微一動,“你說的南陽張氏,是否有個從事醫道的官員,名叫張機?”
張機這個名字可能讓人有些陌生,但他有個比他的名字更為耳熟能詳的字,叫做——
仲景。
張機張仲景!
寫出了方劑學巨著《傷寒雜病論》的張仲景!
264. 264(一更) 作品評選
早在光熹年間喬琰想要請華佗正式入駐樂平的時候,她就有考慮過將張仲景請來的事情。
也或許這個情況還應該追溯到更早的時候,就是在她決定于樂平種植薯蕷、積攢起第一筆身家的時候。
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到了宋代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殘簡,其中關于雜病的部分就被整理成書《金匱要略》,里面正有對薯蕷丸的記載。
從薯蕷聯想到他并不難。
比起華佗在外科手術上的創舉,張仲景更長于中醫從理論到實踐的體系構建,以漢末大疫,也就是他所記載的傷寒病癥形成了他的醫療方劑學的主要扎根方向,對喬琰來說同樣很有實際應用的意義。
雖然如今還不是張仲景在建安十年開始撰寫《傷寒雜病論》的時候,但在桓靈二帝年間所發生的各種災病,席卷至于南陽郡范疇的依然不在少數,張仲景又是從十歲開始跟隨同郡醫者學習醫術,到如今已有三十年的時間了——
這足以讓他成為一名合格的醫者了。
為了即將到來的蝗災和大疫,喬琰寧可損失一部分利益也要讓各地莊稼中間隔種植豆類作物,也要將酒業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又如何會錯過張仲景這樣的醫中之圣。
若喬琰并未扶持劉虞在長安繼位,自己也未曾從原本的并州一地變成與荊州接壤的狀態,她是很難請到張仲景來此的。
誰讓南陽張氏這樣的士族身份和張仲景父親曾經在職為官的履歷,讓荊州在察舉孝廉之時毫無懸念地將他選了上去。所以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已經在荊州為官了。
身在并州涼州的喬琰無權將他調度過來,頂多邀請在野的華佗。
現在卻是將他請來的條件和必要性都滿足的時候了!
聽衛覬給出了個肯定的答復,喬琰示意人將那南陽張氏的年輕人請到她的面前。
喬琰打量著對方有些拘謹的表現,笑道:“現在已不是論酒會的時候,這里也是長安郊外而不是長安城中,你徘徊在此地未曾離去,也大可以解釋成是要欣賞長安郊野的日暮風光,順便醒一醒酒,難道我還能因此將你以什么窺伺之罪抓捕下獄不成?”
這年輕人尷尬的面色微有一緩,“并非是有意為之,只是……”
喬琰道:“有話便說吧,我見你方才聽聞高純度酒能防治災病的時候就舉止有異,可見是有話要說。扭捏避諱反倒耽誤大事,還不如直接說個明白。”
被她這一打斷加之鼓勵,那年輕人回道:“君侯容稟,我聽聞防治大疫中有奇效而失態,實是因為,光和與中平年間大疫,我南陽張氏子弟由原本的三百余口陡降至二百余人,足有三成的子弟親眷喪命,家中伯父自小學醫,堪稱醫術精通,這兩年間已將研習目標轉向了傷寒癥,驟聽此物于大疫有用,卻又需限額發售,便想……”1
“先替伯父多求購幾份帶回南陽。”
似乎是擔心喬琰覺得他的用意,他連忙解釋道:“我伯父確實長于醫道,如若君侯不信,可令人往南陽一行。”
喬琰回道:“這就不必了,方才我已與伯覦確認過了,若非南陽張氏有張仲景,我還不會將你召來一問。不過求購一事便罷了吧。”
那年輕人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想著喬琰如此雷厲風行地推行限酒令,或許確實不該做出什么打破規則的舉動。更何況他還是荊州人,而非司隸人士。
但他旋即又聽喬琰說道:“昔年何伯求對荀文若有王佐之才的評價,如今文若任職侍中,才華顯揚,確有王佐之能,我聽聞伯求先生對張仲景也曾有一句評價,說他——用思精而韻不高,后將為良醫,不知是否有此事?”
何颙這話中的評價說的是,張仲景雖然才思過人卻沒有做官的氣韻,大約還是往天下名醫的方向發展更有潛力。
以后世之人的眼光看來,這句評價說得倒是很精辟。可在如今這個還是官為貴醫為輕的社會背景下,這話卻顯然不是一句很應當宣揚出去的評價。
大概也就是張仲景這樣的人才會覺得,這是對他在醫學上繼續專精的肯定,自此勤求古訓,博采眾長。
他的這個侄子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喬琰忽然提到此事到底是抱有何種態度,只訥訥回了句“是有這么回事。”
喬琰拊掌一笑:“那何伯求雖然身在鄴城,我卻相信他在品評名士上的眼力,既然他說張仲景將為良醫,不若令他親往長安一行,是為官還是為醫,且自己來做個決斷。”
“我自并州境內延請醫者開班授課,編纂成書,提純酒力,所為的無外乎是讓大疫之中民眾少受離亂傷病之苦。此事之中,為官者與從醫者所能起到的效用,前者還未必就在后者之上,若能讓人在其位謀其職,反為大善,不必強求。”
“因近年來的戰禍與疫災,朝廷本也有意增設醫官位置,若張仲景真有此能,何不來此一試?”
那年輕人似乎未曾想到會從喬琰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神情有片刻的怔楞。
但在從喬琰的部從那里接過了如今修訂到最新版本的《備急方書》,接過了一份酒精樣品,以及一封由喬琰親筆寫就的邀請書函,還被人送上了回返南陽的馬車之時,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所聽到的確實是真的。
當朝大司馬對他伯父張仲景的邀請也確實是出自誠心,絲毫也不見對醫者的輕忽之態。
想到伯父在為官之時不忘折騰出的坐堂看診之事,又想到喬琰所說的朝廷有意增設醫官,這么看來,或許伯父還真能在此地尋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又并不會浪費了他早前在官場上的積累?
他必須盡快將這個好消息帶回南陽!
喬琰目送著對方遠去,可以確認今日這出論酒會已將自己想要達成的目的都完成了,甚至還有了一點意外的收獲。
張仲景啊……不將這人請到自己的麾下,喬琰讓人包餃子的時候都有點不自在。
誰讓冬至吃餃子這種傳統還是因為張仲景而起的。
他讓人將羊肉和驅寒藥物包在面皮之中煮成、分發給百姓的祛寒嬌耳湯,就是餃子的前身。
到時候也就有個名正言順將其推行出去的理由了。
醬油都有了,沒有餃子那像話嗎?
喬琰想到這里收回了目光,轉頭就見盧植用一種相當微妙的眼神看著她,“盧公?”
盧植沉吟片刻后方才問道:“燁舒啊,恕我問個問題,醬油這東西你到底是何時研制出來的?”
“盧公為何忽然有此問?”
盧植回道:“早幾年你與我的往來信件中提到東坡肉,簡述其做法的時候說其是用醬與石蜜熬出糖色,但我總覺這味道并不像是你在信中所寫的那般美味。我尋思著醬味不如豉汁之味,便用豉汁替代,雖也算美味,還是覺得差了幾分,今日嘗到了這醬油所燒的雞翅,我才驚覺差在何處了。”
他狐疑道:“你不會在數年前就折騰出此物了吧?”
若按照喬琰和這些與會之人所說,醬油和原本的醬料真正突破性的進展還是在那個全料制曲的手法,通過這種生產方式可以減少鹽的投入,也不必再通過加放肉類來平衡味道。
換句話說,這不是在有條件和有想法的情況下很難形成的東西。
喬琰干笑了兩聲:“五六年前就有了吧。”
當年讓褚燕帶著一部分薯蕷前往中原兜售,順便帶回了一部分流民,組建起了樂平山中的塢堡,所形成的成果其實還是挺多的。
但讓盧植用豉汁代替醬油燒了這么多年,那還真是……可以解釋的!
她接著說道:“不早早將其拿出來也是權宜之計,畢竟醬油要成所需要的鹽還是不少的,醬油的出現也會沖擊鹽的銷量,而鹽恰恰是官營之物。若在當時的條件下貿然提出,以一州之地抗衡各州的鹽業進項,無疑是在自找麻煩。”
盧植若有所思,又聽喬琰道:“如今的情形卻大不相同,西宮鹽池、運城鹽湖和吉蘭泰鹽池鹽池分別供給涼州、司隸和并州的用鹽所需,且都有我方部從把守。若將用于傾售給世家生產醬油的鹽以及對外售賣的鹽進行價格調控,足以讓鹽和醬油各自占據一定的市場份額,平衡國庫的營收,具體如何操作,我會讓人劃定個標準的。”
說到這里,喬琰倒是又想到了一件事。
除卻張仲景這位醫圣身在荊州,好像還有一個人也在荊州啊。
蜀漢主持財政經濟問題的除了諸葛亮之外還有個劉巴。
他雖然是在劉備入益州之后才歸附于他的,但他實際上是荊州零陵人士。
他會從荊州進入益州,乃是曹操和劉備在歷史上爭奪荊州的一番變故所導致的。
想來,他如今應該還在荊州境內。
若是張仲景有可能因為長安朝廷對醫道的重視而前來長安應征,那么,劉巴有沒有可能因為調控鹽價和醬油的價格這種事情被啟用呢?
就算他如今還沒有為官履歷,總得先將他給抓到麾下來學習做事,培養培養主持財政的經驗。
劉表連自己長子都舍得送到長安來為官,順便充當人質,肯定不會舍不得一個劉巴。2
她這思緒一打岔,被與她交談的盧植看出了點端倪來,便問道:“其中是還有難辦之處?”
盧植看得很明白,喬琰要將這酒業從各方收回,為的絕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對于蝗災旱災和大疫的提防,自關中平定后的渭水整治與水渠開鑿之事也是為了抗衡天災。
有這種危機意識并不奇怪。
人力所能企及的事情,在他們已經形成了這樣的一股勢力后,好像真不是什么不能解決的。
盧植越是深入了解她所擁有的實力,也就越是覺得,冀州的袁紹、幽州的公孫瓚,以及其他影響到他們收復天下的勢力,遲早也會被一個個解決的。
唯獨這天災,實在是最為不可預知的東西。
“倒不是難辦,”喬琰回道:“我只是覺得還有些缺得用的人手罷了。盧公也看到了,今日這場討價還價之中,有些人雖未跳出來提什么反對意見,但其目光淺薄短視,利益為上實不需多言。”
她笑了笑,“罷了,不提此事,總歸這些人也非同道,何必讓自己因他們而覺不快。我聽聞盧公在將幼子從涿郡接到長安后,這孩子近日總是跟在長文后頭跑,學些律法知識?”
盧植當年孤身趕赴長安的時候,考慮到他身在董卓的地盤,或有性命危險,便并未帶上家人,只讓小兒子隨同兩個兄長在涿郡過活。
他將幼子給接來長安的時候本是想著,先培養上兩月的父子感情,就將他給送去樂平書院讀書,偏偏因為他和陳紀陳群在長安城里做了鄰居,盧毓沒兩天就跟陳群搭上伙了,天天跟在人家后面問長問短的,就差沒直接把老師這種稱呼也給喊出口。
陳群也樂得教這個聰明的孩子,正好也能跟荀彧多了個閑聊的話題,討論如何點撥學生。
總之陳群和盧毓得算是一拍即合。
盧毓是開心了,不僅平白得了個優秀的老師,還能跟父親多些相處的時間,盧植就有點郁悶了。
盧植和陳紀的年紀也就只差了六七歲,結果自家兒子要管對方兒子叫老師,這都叫個什么事。
但眼見盧毓在長安城中似乎找到了發展的方向,盧植還是樂見其成的。
現在聽到喬琰說自己缺人,加上提起了盧毓這小輩,他便回道:“讓他跟著長文多學些也好,過上幾年等樂平書院中的那些小輩也學出師了,也就沒那么缺人。”
或許是因為想到自己那個出色的小兒子,到了那個時候也會是其中的一員,盧植也沒什么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感傷。
何況,若非要有此感慨的話,在喬琰繼任大司馬,凌駕于三公之上的時候,他便可以發出來了,何必要等到現在。
喬琰回道:“是啊,希望能快一些吧。”
若不是不能揠苗助長,她都想將有些人打包上崗。
但現在……她還是靠著長安城投稿活動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在她將以醬油置換酒業的事情塵埃落定告知于劉虞后,便是早前決定的作品評選之事了。
那些為長安氣象而做的詩賦畫作隨即被送到了桂宮紫宸殿內。
當布置妥當后,乍一眼看去,這朝會之地還有點像是書畫店鋪。
喬琰踏入殿中的時候就看到,辭賦與書畫各自分列兩邊,可供負責評選的朝臣在走動之間將每一幅作品都看個清楚,密密麻麻地鋪了滿屋。
因這些文人個個將書寫出的字看做是自己的另外一張臉,所以哪怕是辭賦這邊的“卷面”也著實好看,當這些字被寫在桑皮紙這等微泛潤光的紙上之時,就更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不過,賞心悅目和讓人對其持有欣賞的態度,甚至為之所觸動,完全不能算是一回事。
比起那些辭藻堆砌的文章,除卻王粲那篇已經在她手中過了一輪的神女送征賦外,最讓她在此時有意愿停留的,還是那張士卒與狗的圖畫。
因為紙張到近幾年里才又有了突破的進展,專業從事繪畫的人并不多,顏料也要遠比后世匱乏,這就讓畫作在整場中的數量少得可憐,更別說是出現《清明上河圖》這等水平的作品。
反倒是這小小一隅的刻畫,竟勝在了一個以小博大,以情動人。
喬琰朝著左下角的佚名看去,朝著一旁負責登記的人問道:“這作品是何人所做?”
長安民眾以為要等到選拔結果出來,讓獲獎作品接受眾人的再度評判之時,才會知曉這等匿名參賽選手的身份,對喬琰來說卻沒有那么麻煩。
這些作品的主人領取紙張的時候都做了登記,在將作品呈交的時候也做過記錄。
她這邊是能查得到的。
侍從翻了翻記錄,回道:“這一份紙張……是盧公府中領去的。”
喬琰問話的聲音不算太小,加上眾人也都在看她的偏好,一聽這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盧植身上。
皇甫嵩頓時笑了出來:“盧公,匿名參賽,還畫的是這等場面,很有童心啊。”
可盧植一聽這話就愣在了當場。
等等!雖然他確實在當日的長安路展示中還專門和喬琰聊起了這個場面,但這幅畫不是他畫的!
他若要用新紙,也只需要和喬琰知會一聲就是了,完全沒必要做出這樣的舉動。
想到他府中也只有他和盧毓兩人,其結果不言而喻了。
這只有可能是盧毓那小子干出來的好事!
怪不得……
怪不得自家院子里最近時常傳出狗叫聲,一問那小子又只說是野狗。他肯定是將那條狗都給借回家來畫了。
迎著朝中各位大臣打趣調侃的目光,盧植忍不住扶了扶額頭。
盧毓啊,你到底都跟著陳群學了些什么東西!盡坑自家父親!
265. 265(二更) 醫院畫院
陳群若是知道盧植在這會兒的腹誹,估計都要當面給自己叫個冤枉。
他雖說懷疑過自己會被喬琰征調到長安來督辦律令之事,是被他父親“賣”了底細的緣故,但總的來說這也就是個想法而已,可沒真落實到什么坑爹行徑上。
他教盧毓的,也就是法令條文在創建的時候要如何明確賞罰,以防出現懲罰過度或者有所不及的情況,絕沒有教學什么——
如何讓父親的同僚比父親快速高出一個輩分。
如何在父親的眼皮子底下養一只狗,并在朝堂上給父親帶來一個驚喜。
總之盧毓這個偷偷領了畫紙作畫的行為他也不知情。
好在還沒等他跟盧植解釋自己的清白,就已經有人先一步將這個事情給擔下了。
眼見眾人都以為這個匿名是盧植手癢的緣故,唯獨盧植本人好一副在情況之外的樣子,太常趙歧忽然開口說道:“這畫是我教子家畫的。”
這話一出,可算是驚掉了一地的下巴。
眾人循聲都朝著他看了過去。
這位老先生今年可都八十四歲了,連喬琰在展示高度酒的時候都要考慮一下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忽然蹦出這么一句來,真是有夠讓人意外的!
他卻相當坦然地問道:“有人規定三公府子弟不能參加這投稿?或者說,有人規定年紀太小的不許參加?我沒記錯的話,只要是沒有官職在身的就可以參與,子家完全符合條件。”
盧植的太尉、陳紀的大鴻臚、趙歧的太常都屬于三公九卿的范疇,加上三人年齡相仿,學識相當,所以長安城的房舍重新劃定后他們是住在一片的。
盧植的兒子盧毓會跟在陳群后頭轉,是因為他們是鄰居,那按照這樣的說法,他和趙歧學上兩手繪畫也實在不奇怪。
趙歧也旋即說起了自己和盧毓扯上關系的緣由。
漢末的作畫條件雖遠不如唐宋,但這些文人在從政余暇作畫也并非罕見,蔡邕、趙歧都長于此道。1
哪怕之前還沒有桑皮紙與青檀皮紙送到長安,也已有了楮皮紙,比起早前的畫紙耐用得多。
到手的數量一多,又怎能不讓趙歧見獵心喜。
他雖年過八十,腿腳卻還很健碩,得了畫紙就讓隨從扛著畫箱一道往城郊跑去了,正好遇上了在長安城周遭晃悠的盧毓。
見盧毓看他作畫看得入神,趙歧和盧毓一拍即合,讓盧毓跟他學畫,算起來到如今也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了。
唯獨被蒙在鼓里的盧植一臉茫然。
敢情要不是因為這次的投稿,他可能要等到更久之后才會知道這件事?
“這不是好事嗎?”喬琰忍笑說道:“盧公前幾日還在說,因子家跟隨長文進學之事,差了陳公一個輩分,如今子家向趙公學畫,倒是又順回來了。”
盧植是扶風馬融的弟子,趙歧的夫人是馬融兄長的女兒,也就是馬倫的堂姐,算起來,盧植和趙歧確實是同輩,盧植的兒子跟隨趙歧學畫,傳出去也未嘗不是一樁美談。
“不過說到作畫這事倒是提醒我了,”喬琰朝著觀望的劉虞行了一禮,說道:“按照樂平學院中最開始的各項劃定,農工醫書各項齊備,因劉元卓與馬德衡等人的加入,工類子弟單獨分出了樂平科學院,因農事更重于實踐,也漸漸劃分了出去,臣有意將醫部也單獨劃分,直接建設在長安,想請陛下給個準允。”
單獨成立醫學部門的條件已經徹底齊備了。
酒精、棉花、鐵監都掌握在了她的手中,并無任何的其他勢力從她手中分一杯羹,這些都是醫療之中的保障。
以《備急方書》為代表的醫學書籍,在竹紙這等價格低廉紙張的出現后可以進行快速的擴散。
而以華佗和吳普等人為首的名醫,也已經逐漸培養出了一批得用的助手,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如今還身在荊州的張仲景應該也有極大的可能會前來。
到底是繼續留在荊州自己鉆研,還是在長安朝廷的支持下做研究,以張仲景對醫學的熱誠和對民生的關注,必然能做出明智的判斷。
這些都是促成喬琰將醫學部門徹底成體系化的保證。
劉虞奇道:“此事大司馬看著安排就是,不過這與作畫有何干系?”
喬琰回道:“我想同時成立一個繪畫院,與醫學院相似,這個地方的功用還是以實用為主。”
“繪畫這東西,早在樂平行紙張改良之事后就已有不少學子嘗試此道,尤其常見地用于宣傳手冊和路上標語上,以繪畫的語言來解決諸多黔首不識字之事,用于傳遞官家律令。此為用處之一。”
“行軍布陣所需的山川地形圖,開鑿水渠興修水利的水道圖紙,也不是三兩線條就可以將其表述清楚的,還需有些繪畫的功底。此為用處之二。”
“我方才提到的醫學之中,人體穴位圖示,遇到不同外傷的處理方法圖示,病灶的具體呈現狀態圖示,若都能有人將其繪制下來,必能令診斷醫療的效果更佳。此為用處之三。”
“昔年德祖在樂平曾為書院編纂一識字所用的童謠,在樂平的手冊中將典故以連環畫冊的形式記錄,效果遠勝于只有文字,其他書籍也是如此。譬如氾勝之書中的種田養豬之道,在佐以插圖后更易于理解。此為用處之四。”
“此四者并非全部,但已足夠令畫院有成立的必要了。這個繪畫院我也想放在長安,便于自中央統籌安排。”
旁聽著喬琰提及此事,趙歧原本還想說,如此一來,豈不是讓繪畫之中的目的變得太過功利?
但他想了想又覺得,喬琰此舉顯然有過深入的考慮。
農業已經轉向由朝廷的大司農及其隸屬掌控,醫學即將調度到中央,而后實操意義更重的繪畫院也要在長安建立,只將更純粹于進學和鉆研的樂平書院與樂平科學院留在并州,這好像也形成了內外呼應的兩方。
長安為實戰之地,樂平為學問樂土。
這種劃分是有其好處的。
再想想,他能從昔日經歷的種種險境,到如今安坐于朝堂,早已不必再去計較什么陽春白雪之說,更何況只是喬琰在畫院上的安排。
聽得劉虞問他有何想法,趙歧連忙回道:“我以為大司馬此舉可行,可惜我所畫之物多為山水,或許幫不太上什么忙。”
喬琰趁勢問道:“若我希望趙公出任繪畫院的院長,權且掛個名頭,不知可否?”
趙歧有些猶豫。
但他忖度著,此舉既又是一項新的創舉,若要讓時局穩定,確實需要一個足夠德高望重之人居中坐鎮。若出于這種考慮的話,他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他又將其答應了下來。
只是在行出紫宸殿的時候,他又不免朝著喬琰說道:“雖說是應允了來做這個院長,但大司馬在朝堂上所提及的用途,我此前都并未接觸過,還是需要多安排些助手與指導之人才好。”
明明他只是教了盧毓兩手畫畫,讓他在這長安城中的畫作選拔上脫穎而出,順帶看了一會盧植的好戲,也不知道怎么就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趙歧也算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但忽然被告知,素來不太受重視的繪畫居然還有這一二三四的實在用處,他也一時之間不知道落腳于何處。
其實比起當這陌生的繪畫院院長,趙歧原本更傾向于在身體更差上一些后,就去樂平書院和荀爽做個伴,來教《孟子章句》。
現在卻得摸索起新事物來了。
喬琰安撫道:“趙公盡管放心,從繪畫院的選址、建造以及其中的師資安排都不會讓您老操心的。”
將更偏重于實際的部門挪到長安,是喬琰在早前就和手下謀士商議過的決定。
樂平書院中的一部分學子也會在確認了發展方向后輸送過來,以確保新建立起的醫學院和繪畫院都是直接對她負責的,而不必經過朝堂的管控。
趙歧的存在,則是為了糾正長安民眾對繪畫院的認知,免于其被誤認為玩物喪志之地,以便于隨后的招攬人手之事。
所以趙歧會不會教學,他會的繪畫方式是不是趨于山水寫意,在喬琰這里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總之,他會是個很成功的招牌。
尤其是,當他現在還有個學生叫做盧毓的時候。
盧毓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除卻在法令上的天賦被喬琰盯上了之外,就連繪畫上的這點都已經被無形安排上去向了。
他現在已經站在了盧植的面前。
連帶著他懷里的那只狗。
盧植上下打量了這個兒子好一會兒,都沒從他來到長安到如今的種種表現中,看出他兄長對他的那個“小弟靦腆”的評價。
他怎么看都覺得,他在人際關系上混得那是相當的開啊。
說是風生水起也不為過。
但想想盧毓這也不算是走歪路,便只是佯裝嚴肅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后將目光轉向了盧毓懷中抱著的小黑狗上,問道:“不是你搶回來的吧?”
盧毓連忙搖頭:“當然不是,我支付了它出場在畫作上的工錢。”
要他說來,這條狗可算是享受到長安城中的其他犬類所沒有的待遇了。
這狗的主人在長安城里經營著一家湯餅店,本身的生意頭腦就不差,在聽完了盧毓想要借用這條狗的理由后,他還提出了一個在盧毓看來實在很有意思的想法——
除卻單日的工錢外,不需盧毓支付什么借狗的押金,但需要盧毓在完成畫作之后多贈送他一份,他正好掛在店中。
別管盧毓的畫作到底能不能在眾多參與投稿的書畫作品中混到前三的位置,他能有這個參與的資格,就已經讓這狗的主人意識到機會了。
在聽完了盧毓的畫作創意后,他更是覺得,哪怕盧毓無法獲得,只要他將這樣的一幅畫作貼在店中,便是對那條長安新路的呼應。
這種舉動能不能獲得實際利益兩說,起碼立場沒有站歪,又自有一番新意。
更何況,倘若他尋人來畫這樣的畫作,買紙筆需要錢,尋到能畫這種畫作的又要一筆支出,反倒是盧毓便宜得多了。
盧毓說到這里的時候眉飛色舞得很,“父親您看,通過這件事我也見到了,這些沒有躋身上流機會的小人物也是會有思考的,思考如何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也都能給我上一課。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
“這人并州來的吧……”盧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盧毓沒聽清盧植在說什么,露出了個茫然的表情。
“沒什么,”盧植擺了擺手,“我說他挺精明的。”
盧毓這一進前三,簡直是給這家湯餅店做了個一等一的宣傳,還是倒貼錢白送畫的,簡直怎么看怎么虧。
但見這孩子一派自得其樂,又從中有所收獲的樣子,盧植又不太愿意破壞他的積極性了。
他思忖一番,便只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忽略掉你師從于趙公這件事,你的這幅畫作也被列為了書畫類中的第三名,以燁舒的說法是,筆觸尤有稚嫩之處,然觀察細微,情態動人,不失為佳作。這樣一來,你也必須要接受長安城中參與此事的各方名士的挑剔點評了,有把握嗎?”
盧毓一改方才被人占了便宜也無所謂的神態,正色回道:“父親這么問,也就太小看我了。我若會懼怕這樣的事情,又何必參與到此事之中呢?”
盧植看著盧毓的這番表現,忽然朗聲笑了出來。
有兒如此,他還有何好擔憂的!——
這邊的真父子在最開始的兒子坑爹措手不及后,現在也成了一派父子和樂的情況。
另一頭的假父子就是一片愁云慘霧了。
喬琰這邊論酒之會舉辦,何止是對長安城中是一件大事,田豐也時刻密切關注著其中的情況。
他是在弘文館中混到了個對外地人來說很難實現的位置,但他還是以鄴城朝廷臣子自居的,絕不會輕易就被對方收買過去。
所以他也打心眼里希望這場限酒令的推行遭到阻滯,以免在喬琰將發售酒水的權柄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進一步拉開和冀州之間的差距。
要說田豐這個希冀還不能算是奢望。
雖說早前就有了天子和朝臣對喬琰此舉的支持,可想到那些士族子弟的狗脾氣,田豐已下意識地覺得他們不會輕易做出妥協,總得折騰出些花式條件來,讓這場商談多拉鋸上幾日。
袁熙也同樣如此希望。
他一邊翻閱著田豐住處的書籍,試圖從其中再記錄下來一些司隸這邊的情報,一邊和田豐互相以言語安慰對方還有翻盤的機會。
然而等到第二日他們就收到了消息,昨日的一場聚會中,大司馬所要達成的目標已經盡數談妥,這些與會之人不日之內就會回返族地,將各處酒坊之中的剩余存貨收繳中央,并配合朝廷完成對其他私人酒坊的收繳工作。
田豐愕然,“這些人屈服得是不是也太快了一點?”
這倒戈的速度,比他快了得有幾百倍了。
“他們就沒有一點世家的堅持嗎?”
聽到田豐這么質問,袁熙深以為然地露出了個沉痛的神情。
在隨后聽到消息,喬琰意圖建設醫學院,以華佗以及可能會來的張機為院長,建設繪畫院,以趙歧為院長后,兩人的臉色越發難看。
如果只有田豐一個人在此的話,他說不定還因要入鄉隨俗,哪怕在獨處的時候也不會表現出這樣明顯的憂愁。
現在兩個人湊在一起,想到這頭的種種舉措推行順利,對比鄴城那邊的情況,就成了相顧之間展現出的愁容。
乍一看,因為這種相似的神情,還真有幾分被郭嘉瞎蓋章出來的父子樣。
“二公子,”田豐開口道,“我猜,喬并州的手中必然掌握了一種能讓士族從中受益的籌碼,而并不只是以武力威脅來謀奪的酒水經營權力,譬如蒜素這樣的東西是不足夠的。這個東西哪怕出現在了市面上,也必然還存在著短時間內難以攻破的技術壁壘。”
田豐將自己代入到擁有酒水產業的與會士人之中,覺得只有如此才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袁熙問道:“元皓先生的意思是,我們去試圖獲知這個東西的秘密,然后告知于鄴城?”
“不,恰恰相反。”田豐回道,“我們要做出取舍了。”
看袁熙還有幾分迷惘之色,田豐給他解釋道:“這樣的交易籌碼能被喬并州壓制到如今,也就絕不可能會被我們輕易獲知,若是貿然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前去試探,除了暴露我們的底細之外沒有一點好處。還不如盡快將能獲知的東西都帶回鄴城,讓明公早日為此做好準備。”
他面露深思之色地在屋中踱步了幾輪,不由有些懊悔沒能早早掙脫出這個處境。
他眼下的這個身份,要讓人不發覺他的底細不難,要想深入地接觸一些東西,卻實在不容易。
他又生怕荀彧因為他的舉止異常而想到了他的身份,以至于不敢做出太多冒險舉動,在現在反而成了牽絆住手腳的限制。
好在他們此番也不能叫做一無所獲。
田豐接著說道:“在醫藥方面,有一個蒜素足夠和明公交代了,再帶一本備急方書回去,農事上我曾見到過的農業器具和耕作之法也都交給你了,軍務上的以騾代馬,姑且也可算作一個,再有……”
他剛說到這里,忽聽有人敲響了院門。
田豐瞬間止住了話茬,行到院中便聽到了屋外由同僚發出的聲音,“子固,君侯說讓我們赴宴慶功,將令郎也帶上,咱們同去吧!”
田豐連忙應了聲好。
見袁熙也已走了出來,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再有多少都盡量記著,慶功宴中你盡量表現得不起眼些,等到此宴結束,我便想辦法將你從這里送走。”
可千萬別再鬧出什么人才的傳聞了,趕緊回鄴城去!
266. 266(一更) 袁熙回鄴
田豐領著袁熙參加這慶功宴的時候,那叫一個提心吊膽,但好像除了郭嘉在剛見到他們的時候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也就再沒有人留意到他們了。
想來也對,這場慶功宴的主角原本就是喬琰,是為了慶祝她能將釀酒的權柄隨同鹽鐵二事一樣收攏回來,確保在接下來的整治和擴張中實現資源的進一步集中。
跟田豐和袁熙可沒有什么關系。
而慶功宴后,接下來要在何時發行酒水,對外出售多少數量,制定個何種價位,也就都要逐漸落定了。
郭嘉端著手中的冰茶,忍不住露出了個郁悶的表情。
他原本還以為,既然是慶功宴,怎么也該來上一個最后的狂歡,讓他再過一把嘴癮才對,結果喬琰說,這場慶功就是內部的交流會,本著低調行事的目的,就不要考慮什么酒水之物了。
“你說,既然是要讓田元皓和袁顯奕再往陷阱里跑兩步,難道不是讓他們誤以為這是酒后吐真言更好嗎?”郭嘉朝著荀彧吐槽道。
荀彧回他:“大司馬可能怕你真的變成酒后吐真言了。”
郭嘉:“……”
這話說得就扎心了。
不過玩不了什么酒后吐真言戲碼也未嘗不是好事。
就像喬琰說的,郭嘉對待田豐袁熙二人,用的是貓抓耗子的技法,為了一擊即中,現在同樣是放縱其行動的觀望時刻。
該由他這邊給出的誘餌已經傳遞到位了,再去多說些什么,反而容易引起這兩人的警覺,還不如像現在這樣——
人人在這場宴會上都是清醒的,所以也理所當然地沒有人告知他們更多的內幕,同時讓他們也不得不出于自危的考慮謹慎行事。
袁熙坐在席中,聽到上首的喬琰說起,多虧諸位協助,能讓她手下多出醬油這樣有奇效的東西,這才能交換出釀酒的市場份額。
但醬油到底是如何制作出來的,在這番話中喬琰沒有必要,也不可能說出來。
只有跟著她從并州就一道攜手前行的人在底下回說,這東西總算能擺在臺面上用了。
袁熙瞧著這一派主從和睦,與有榮焉的樣子,心中滿腹的疑惑。
醬他聽過,油他也聽過,但醬油是什么東西,他就一頭霧水了。
好在在這場宴席之中既已無酒了,就不可能無菜,那菜肴中他嘗到了此物,解釋了他的這個疑問。
可這解惑之舉,非但沒有讓他有什么舒坦的感受,反而助長了他心中的復雜情緒。
只要他還能算是個腦子正常的就不會看不出,此物一經推出,到底會對鹽的市場產生多大的沖擊。
喬琰這邊還好,因為醬油之中作為原料的鹽是她這邊提供的,鄴城那邊呢?
袁紹到底要不要阻攔這樣的東西,隨著商人的貿易進入冀州地界呢?
若是阻攔的話,他必然會一面得罪了這些商賈勢力,讓一些原本應該流入冀州的有用之物被限制在外頭,同時也得罪了這些生產醬油的世家,將他們更進一步地推向喬琰的方向。
可若是不阻攔的話,醬油的存在侵占去的食鹽份額,實際上是在削弱冀州青州的財政收益。
這就是個陽謀!
袁熙嘗著面前的飯食口中發苦。
他先前還在和田豐相互安慰,若是要達成喬琰所希冀的利益,那些老狐貍怎么都要從她這里扒下一層利益來。
可眼下的情形里,她到底有沒有損失利益不好說,袁紹的損失絕對比她大!
田豐與他小聲說道:“到時候我再想辦法先弄到幾瓶醬油,你也帶回去給明公,讓明公自行決斷。”
袁熙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像是豆醬和豉汁這樣的東西,按照發酵的老方法,大多是在冬天制作的。
就算這東西的效果確實驚人,但受到發酵季節和所需時間的影響,要出現大批量的醬油起碼也要到明年了。
他們還有半年以上的時間來做出應變,說不定還能破解出此物的奧秘。
但袁熙又哪里會知道,唐朝的人就對于前朝為何只在冬天制醬,表達過其深切的不解。
在全料制曲技術徹底迭代掉了先產黃衣后產醬的手法后,季節已經不再是限制住他們的東西,反而是夏季制作的醬風味更佳。
最終他們歸結出了個原因,冬天制醬是為了給不必參與農活又沒什么事情可做的人找點工作,是由上頭的統治者劃定的,竟成為了約定俗成的經驗之談。1
換句話說,喬琰選擇在五六月里提出這樣的籌碼,恰恰是為了讓這些得到新配方新技術的人可以直接投入到新事物的生產之中。
而這一點在交給他們的配方中就明言了。
拿到新方的人都得夸她一句厚道。
也就是袁熙田豐這些一知半解的,還覺得他們尚有足夠的應變時間。
在宴會之后,田豐旁敲側擊地提起想要購置兩瓶醬油以改善伙食,被他問詢之人告知于他,大司馬府庫中還有足夠的存貨,明日起可以對內部人員提供低價購買的渠道。
他一邊覺得自己此舉委實有些不厚道,一邊又努力說服自己,在這等兩方相爭的局勢中,又何來什么厚道不厚道之說,旋即給袁熙收拾起了回返的行裝。
“不考慮長留此地?”聽聞袁熙要回去的消息,郭嘉還在百忙之中來了一趟。
他畢竟是曾經帶著袁熙在長安城周遭走動過一輪的,雖說袁熙很是粗手笨腳地把他的一批蒜素神藥給砸壞了,但跟同僚的兒子計較這件事也沒多大意義。
以他這態度看來,他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說話之間漫不經心地翻開了袁熙的行李箱籠,見其中除了他的換洗衣服,銀錢之外,只有醬油、蒜素和司隸能買得到的幾種外傷藥。
后者乃是軍中金瘡藥的削弱版配方。
“只帶著這些就夠了?總得帶上一些司隸特產吧?不然顯得我們這天子腳下之地寒磣得很。”
聽郭嘉這么問,袁熙不由松了口氣,回道:“父親的意思是,這趟回去只是為了讓家里看到長安境況的,帶上幾件標志性的東西就夠了,為顯此地有飯可吃,有病可醫,有傷可治。若我能說服家中一并搬來,下次見面的時候就不只是我一人來探望父親了。”
郭嘉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在袁熙的身上掃過,見此時分明已將入夏,袁熙的衣服卻顯得要比尋常狀態下厚實不少,先前箱籠中的衣服也有類似的內有填充物跡象,便知他還帶了東西,卻并未揭穿袁熙的舉動。
他只是回道:“若能如此就再好不過了。你父親在長安城中省吃儉用,積攢錢貨,連將衣服送去修補都不舍得,都自己干了,可惜大概天賦確實不在此道之上,縫補的技術是真有些糟糕。若能有人能從旁協助,真是再好不過。”
田豐:“……”
可以不用提醒他,在這半年的時間里,他除了學會如何做好一個臥底之外,連如何縫補衣服這操作都會了。
若非如此,他還想不到要如何將長安新出的三種紙張,連帶著農書和醫術一起縫進袁熙的衣服之中。
更讓他慶幸的是,郭嘉在隨口提了一嘴這縫補之事后并未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反而對袁熙回返后將其他人也給帶來這件事更感興趣得多。
“子固既是君侯親口提及的看重之人,子固的家人也就自然應當盡力接來才好。”郭嘉摸了摸下巴,露出了幾分深思之色,“這樣吧,由我做主,讓這趟回鄉更風光一些!”
于是當袁熙行出了長安城門的時候,他身上挎著個被郭嘉評價為夏季潮流的棉布包,騎著一頭騾子。
不知道是不是袁熙的錯覺,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哪里不太對勁。
但非要說的話,郭嘉也是出于好心。
按他所說,剛好有一匹騾子在長成后拉載的負重小了點,放在軍需物資的運載上有點吃力,還不如用來做個順水人情,借給袁熙在路上使用,總要比他徒步回返冀州好得多,也比跟別人擠一輛車要舒服。
頂多就是需要注意一下,這次可千萬不要在行路的途中開小差了。
雖然不會跟其他騾車相撞,出現什么再撞翻一壇蒜素的情況,可回返冀州到底是要經過山嶺的,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有些不妙了。
袁熙也只能接下了這份好意。
造型奇怪些就奇怪吧!反正他成功完成這趟潛入長安窺伺機密的任務了!
“你說袁本初在見到這些東西后會做出何種反應?”喬琰在城墻上瞧著袁熙騎騾而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幾分玩味。
他自覺是從牢籠之中跳了出去,殊不知是被貓出于惡趣味從捕鼠夾上摘下來的。
但怎么說呢,無知有的時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他所騎乘的那頭騾子,也當然不是從什么軍伍運載隊中淘汰下來的,而是喬琰專門從三州內尋找到的成年騾子,所能負載的重量比起之前他見過剛“齊口”的要大上不少。
因騾子產生的稀有性,這樣的存在注定不可能多,所以喬琰讓人去找這東西的時候也花費了不少心力。
好在有了它的存在,袁紹對于“喬琰養了一批騾子,并用他們來運載軍備這件事,大概會更加深信不疑。
能帶回這么多秘密的袁熙,也真是一點都沒有辜負袁紹對他的寄托。
郭嘉回道:“真話中夾雜著假話,比起通篇都是假話,更容易讓聰明人相信,袁紹所要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要讓每一處思維誤區都成功規避掉,對袁紹和他手下的謀士來說,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過君侯還是讓我有些意外。”郭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喬琰偏過頭來看向了他,“意外什么?”
郭嘉道:“當然是意外于君侯的取舍之道。”
喬琰的目光在這回身之間也掃到了長安城的景象,也能看見遠處那一條長安新路的一抹顏色,眼見此景她心中多了幾分沉靜從容。
“對我們來說,農耕之法的標準化培養,是給三地民眾往來打基礎,也是讓新來到此地的人有一條切實可行的融入之法,早前積攢下來的種種條件則是在為此舉得以推行提供條件,袁紹的情況不同。”
“新的方法對他來說會不會水土不服,他需要先辨別一番。民眾沒有切實可靠的產量證據也并不會接受這樣一出貿然的改變,除非他先用自己的田產實驗一年。但起碼,他已經錯過今年了。”
喬琰說道:“這看似是舍,又為何不是打亂了對方計劃的得呢?”
有一句話叫做“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但對袁紹來說,很有可能是“學我者也死”。
“多年來的差距已經造成,除非渭水決口,關中不存,否則袁紹要想通過知道這些看似有用的東西,來追趕上這其中的溝壑,還不如早點在青州研究一下造船之術。”
郭嘉沒忍住笑了出來。
君侯這話說得可真有夠損的。
在青州研究造船之術,不就是在說——讓袁紹考慮一下出海遁逃這個選擇嗎?
但或許郭嘉所笑的并不只是因為這出調侃,還因為從喬琰話中透露出的自信底氣。
她還正在風華正茂之時,也自有一派能讓麾下人事日新月異的氣魄,所以在這時局變遷中,她已不再懼怕有人會學走什么東西。
因為她還在往前,直到領先在所有人前面,讓人沒有這個學習她種種舉措的可能。
也正是在袁熙回返鄴城的這一日,在長安投稿評選結果公開于此地的同時,長安繪畫院的建造計劃與招募人手之事也公布了出來。
繪畫?
長安的民眾剛經歷了一番十歲孩童駁斥種種質疑,并當場畫出了長安街頭一隅景象以表自證之事,就看到了這樣的新消息。
在現如今的條件下,大多數人的童年是沒有什么玩具的,所以不少人都曾經折了樹枝在沙地泥地上涂涂抹抹,以打發時間。
就像早期的甲骨文比起文字更像是畫畫一樣,這是一種很容易傳遞出他們情緒的方式。
但這也在他們的認知之中要比識文斷字低了一個層次。
所以當這樣的消息傳出的時候,這些人都不由有些疑惑,為何要以一個正式部門的方式來組成繪畫院。
他們循著這條通告看下去,而后,就算是不識字的人也看明白了這個繪畫院的意義。
這張通告上畫著四張圖。
第一張是今年的渭水新開水渠標注,意在告知民眾,可以在水渠所能澆灌到的范圍內開拓荒地。
第二張是氾勝之書上的區田法示意,意在以最簡明扼要的方式讓人看清種田的標準操作。
第三張是一幅被蛇咬傷之后的救急示意。
第四張則是一副圖與字的對應,意在解釋此圖在識字上的妙用。
這繪畫院的存在絕不是什么士人的消遣,恰恰相反,這是為了更多不識字的人拿出的東西!
所以當他們被告知,此地唯獨需要的是繪畫天賦而不要求識字后,長安街頭的話題頓時再一次被引爆。
這對想要改換門庭,改變原本只能從事耕作之事的人來說,好像是另外的一條路。
“繪畫院的院長是趙歧,你們認得此人嗎?”人群中有人問道。
趙歧的年齡太大,放在有些事情上可能不是好事,但在這里絕對可以算。
從他出生的公元108年到如今的192年,他留下了太多可以讓人說起是事情。
他早年間因得罪宦官被迫逃亡北海賣餅,被仰慕他高義的人所救。
他曾經擔任過并州刺史,算起來還跟樂平侯有那么點緣分,卻因為黨錮之禍而遭到禁錮十多年,在此期間他完成了《孟子章句》的撰寫。
他也曾經被調往敦煌做太守,可惜遇到了邊章作亂,差點被作為人質劫持,依靠著辯才逃回來。
這是一個做官的運氣不怎么好,有點接地氣,又算是清流士人代表的人物。
由這樣的人擔任繪畫院的院長,在長安民眾看來是很合適的。
在十余日后停駐在這公告下的那人,則第一眼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張救急示意圖上,眼中露出了幾分驚喜之色。
剛接到喬琰親筆來信邀約的時候,張仲景還有些猶豫是否前來,還是因為那高度酒的存在,才讓他決定先往長安來看看。
現在看到了這幅畫,他忽然直觀地意識到,喬琰在推行醫術上的種種舉措雖讓人意外,可每一項都是在做實事。
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支持他完成那些傷寒病癥的整合工作!
他并沒有做錯抉擇!
現在是該當去見見喬琰的時候了。
當然,現在也是袁熙要見到袁紹的時候了。
這騾子確實是吃苦耐勞還擅走長途,袁熙在這一路中簡直深有體會,以至于在將近鄴城的時候,他恨不得直接飛到父親的面前,告知他這一趟的收獲。
然而在城門口的時候,他先被人給攔截了下來。
因這一兩個月里在外奔走的緣故,他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曬黑了不少。
這也就算了。
他還騎著一頭又像驢子又像馬的坐騎,挎著個古怪的大包,穿著一身縫補手藝拙劣的衣服。
張郃盯著他好半晌,才遲疑著開口:“二……二公子?”
267. 267(二更) 收獲無用
袁熙這造型可真是太過別致了!
連張郃這種與他還算有過幾次交流的,都差點沒能將他給認出來。
要知道,這位袁氏二公子雖說不如他的兄長和弟弟受到關注,被夾在中間,處在不尷不尬的狀態,但起碼在他和沮授高干二人離開鄴城的時候,縱然在衣著上為了掩飾身份趨于簡樸,就氣質上來說還是很有貴胄公子模樣的。
但現在……就算去掉了風塵仆仆趕路的情況,也多少有點像是從鄉下上鄴城來趕集的。
這其中的對比反差著實是大。
可若要袁熙自己說來,他這氣質的改變也是不得已之舉。
為了防止再被人以所謂的大才定義,他當然只能以這種樣子出現在人前,否則“元西”就要被識破是袁熙,被扣押在長安了。
再說這騾子和棉布包……
怎么說呢,別管樣子是不是長得丑,只有合用才是硬道理。
袁熙往長安一行,已經無師自通了這個道理。
“儁乂何必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我也沒換了一張臉吧?”
袁熙一邊說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覺自己也沒發生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其他人的視角看來,他的臉倒是沒有換一張,就是乍看起來還真讓人有點發懵,以為他吃錯了藥。
好在張郃給他所看到的景象找了個合理的解釋,覺得這也得算袁熙往長安一行吃了苦頭的表現,連忙揮退了不明就里朝著此地看來的侍衛,領著袁熙去見袁紹去了。
但張郃這個武將,頂多就是因這種形象和袁熙早前的模樣對比,稍微有點驚愕,對袁紹這個做父親的來說,這就得是個驚嚇了。
他看著那頭因為有張郃帶路才順利出現在他面前的騾子,然后慢慢地把目光挪移到了袁熙的臉和著裝上,唇角微不可見地動了動,“你……這是逃難回來的?”
司隸竟然是這等龍潭虎穴嗎?
袁紹不由陷入了沉思,考慮起了將這個兒子送到司隸去,是不是他做過最錯的決定。
這去了短短一趟,竟讓他連精神都不正常了起來!
只是眼見袁熙面帶喜色,似乎真是在那頭有所收獲的樣子,這才讓他暫時打消了請個醫者來給袁熙看看的打算。
他先揮了揮手讓張郃退了下去,并讓他留心一下,切莫讓人對袁熙的特殊表現做出議論,這才又派了人去將自己手下的謀士給請過來。
在安撫兒子和咨詢情況之間,袁紹果斷選擇了后者。
而既然要匯報此番長安之行的情況,那就所有人都來聽聽好了。
先一步到來的沮授也下意識地將目光放在袁熙和他身邊的那頭騾子身上,這才看向了袁紹。
讓他覺得像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是,向來注重體面的袁紹,居然還在臉上掛著點笑容。
沮授心中有了點猜測。
他朝著袁紹拱了拱手,開口道:“看來我是可以先向明公賀喜了?”
袁紹回他:“賀喜倒是還早了些,不過公與和子遠早前的判斷并沒有錯,顯奕已經告知我了,元皓確實并未背叛于我,只是因不得已的情況才不得不屈身事賊,甚至斷絕了和同往并州下屬的聯系,以至于我們差點以為他已經死了。”
“此番顯奕能從長安全身而退,并帶回了不少東西,還是多虧元皓相助。”
袁紹這一高興,這會兒再看袁熙這個進城趕集的樣子,也就沒有多少嫌棄了。
田豐的并未背叛,加上沮授在汝南的得勝,讓他很是為自己下屬對他的忠誠和表現出的能力得意了一番。
長安朝廷再如何強盛,還不是先被沮授在汝南來了一出神兵天降,打亂了喬琰借助袁術來對付自己的計劃,又被田豐滲透到了內部,將長安的秘密泄露了出來。
他如何能不高興!
在這種振奮的心情下,袁紹甚至因為想到,這個兒子到底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給他帶回的情報,便沒讓自己的另外兩個兒子來到這里共同聽一聽此行的收獲,難得有了一點不偏私的操作。
等到人都到齊了,袁紹抬了抬手,示意袁熙將此行收獲一一到來。
“其他的說來麻煩,只說帶回來的東西。”袁熙想了想他在回返鄴城的途中就已經考慮起的說辭,開□□代道。
見袁紹頷首示意,袁熙繼續說道:“首先是紙。”
袁熙從他背回的箱籠中將一件件舊衣服都給取了出來,用手中的短刀挑開了兩層衣服之間的縫線,從其中取出了數十張紙張。
這些紙張在地上被明確地劃分成了三類,正是竹紙、青檀皮紙和桑皮紙。
因這些紙張的韌性,除了因為攜帶方式所造成的折痕之外,并沒有出現什么在折疊中損毀的情況。
在場的大多是文人,幾乎不需袁熙多言,就已在這些紙張逐一展開的過程中,感覺到了這些紙張的特殊之處。
袁熙解釋道:“我抵達長安的時候恰是長安新路修建完畢,從長安南門到桂宮之間鋪設的那條路,人踩不壞,刀劈不爛,也不知道是何等材質所做,便是在這條道路上,展示出了這幾種新式紙張。”
袁熙說到前半句的時候,周遭的眾人都露出了一點迷茫之色。
什么叫做一條“人踩不壞,刀劈不爛”的道路?
土就是土,石頭就是石頭,就算用的是磚石混合也總有其姓名,何來的不知道是何種材質。
但他們怎么想也覺得,像是袁熙這樣的情況,他根本沒有必要在一開始拿出一個并不真實的噱頭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只需要將他的收獲如實告知也就是了。
這么看來,他說的竟然是真的?
連帶著袁紹在內的眾人頂著這種迷惑情緒,在不能親眼見到長安景象的情況下,也只能聽著袁熙繼續說道:“這三種紙張的原料就和先前的樂平侯紙一樣并未對外公布,其功用也各不相同。第一種紙最為粗陋,價格也最低,后兩種紙張的留墨效果更好,尤其是這最后一種紙張,在落筆書寫的時候,紙張的表面還能隱約看到瑩潤的微光,是那喬并州用來和上流士人交好所用之物。”
袁熙說到這里的時候,將手中的這張桑皮紙遞交給了袁紹。
他們此時雖身處屋中,但桑皮紙上的桑皮薄層特質,隨著這張紙距離袁紹漸近,變得越發清晰可見。
袁紹覺得自己只要不是個瞎子就不會看不出這樣的特殊之處。
這一份紙張底色的美麗,對于向來好面子的士族階層來說,有著無可替代的獨特。
若要讓袁紹自己從這張紙和所謂貴重的絹帛之間比較出一個用于寫作的載體,他只怕都會選擇這張紙。
但這種紙是如何生產出來的?
它用的是什么材料?
袁熙似乎看出了袁紹臉上的疑惑,回道:“事實上,在長安城中有不少人想要嘗試破解出這紙張的原料,但或許是喬并州早就提防著這一點,專門讓人在這些已經生產完畢的紙張上薰出了其他植物的氣味,以便能夠干擾其他人的判斷。這三種紙張真正的主材料很可能已經被徹底掩蓋掉了氣味。”
“按照元皓先生的想法是,與其繼續在長安探尋此事,還不如回到更本質一點的情況。當年在并州生產樂平侯紙的人手,有不少未必還在原本的崗位上,近來會去和他們接觸的應當不在少數,父親不妨也從中得到些東西。”
“不過……元皓先生希望父親不要本末倒置。紙張只是用于記錄的載體,在此時不會起到從根本上扭轉戰局的影響力,若真需要大批量的用紙,便來并州采購最便宜的那種新紙就是。比起關注紙張,先生希望父親更關注這些用紙張記錄的訊息。”
袁熙旋即從原本的衣衫夾層中取出了另外的幾樣東西。
袁紹見麾下的眾位謀士都因為那三種新紙的緣故,又朝前走出了幾步,便示意袁熙將這些書遞交給了沮授幾人。
袁熙指了指沮授手中的這本書,說道:“這是元皓先生在潛入并州生產農具的地方所看到的并州糧食增產之法,只缺了肥料的制作而已。”
一聽增產二字,別說是袁紹,就連向來穩重的沮授,都很難不在此時露出了幾分驚喜之色。
他也連忙將手中的書翻了開來。
如果說,他們先前還覺得并州屢屢進行的紙張改良對他們來說是個噩耗,那么在此時,這卻是個十足的好事。
若沒有這樣的消息承載渠道,袁熙要想將這樣的消息帶回冀州,要么需要十數卷的竹簡,要么需要十數張絹帛,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像是他現在所用的方式一樣帶回方便,且不易被人察覺。
可袁紹看到沮授的表情在翻閱了幾頁后,從原本的驚喜逐漸回歸到了凝重,直到最后變成了一種無聲的沉重。
當沮授粗略地將這本書翻到最后一頁后,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給出了一個讓袁紹絕沒有想到的回復,“明公,這本書中的內容……我們用不得。”
袁紹連忙問道:“這是為何?莫非其中有詐?”
“不,恰恰相反,這其中記載的耕作之法都很有一套邏輯,能確保將每一塊田地的效益發揮到最高。我相信元皓會將此物托了顯奕的手送到我們的面前,必定是見過實踐和理論相互映照的。”
沮授說到這里的時候朝著袁熙看了一眼,袁熙下意識地回道:“不只是元皓先生,我也看到過。”
郭嘉帶著袁熙在長安四周走動所見,恰好給了他在此時為沮授和田豐作證的底氣。
但他的這個回答非但沒有讓他給出的這本農業典籍變得難能可貴起來,反而讓沮授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
沮授苦笑道:“明公,并州能依靠著這套耕作之法到今天這樣驚人的畝產,是因為他們從并州到涼州再到司隸,其中已經有了一段五年以上重塑規則和發展秩序的過程。您告訴我,若是您要推行此道,該當如何做?”
袁紹遲疑了一瞬,方才回道:“讓天子下達規范耕作的指令?”
這話他自己說出口的時候都有點后悔了,只因他很快意識到,劉辯作為天子更大的作用,是以天子詔書所代表的正統性,讓他可以團聚起一批朝臣,讓兗州、徐州、幽州這些地方聽從于鄴城的指令,卻并不代表著,當這位天子所提出來的東西從政令變成耕作之法的時候,治下的黔首也要遵從于此。
袁紹也沒有像喬琰這樣,通過歷年的擴張,形成在民事上累積的威望,也沒有形成軍屯和民屯之間交替的田地格局,這就導致了——
哪怕他手中忽然得到了這樣一本實踐證實其有效的農業“神書”,這也是一塊送到了嘴邊都沒法直接啃食下去的肉。
他不能,或者說沒有條件這樣做!
若他貿然將其推廣到冀州青州境內的所有地界,他要如何來解釋自己所提出的舉措確實能增產呢?
告訴他們,在被稱呼為偽朝的長安朝廷治下,正在恪守執行的就是這樣的條令,在這些舉措和特殊田肥的幫助下,他們的畝產已經可以達到我們的三倍了,所以我們要向對方學習?
袁紹若是真這樣說的話,跟在替喬琰宣傳名聲有什么區別!
甚至于,這也會是對他聲望的進一步打擊。
民眾之中必然會有人要問,既然如此,他袁紹為何沒能和喬琰一樣早早想出這些利民之法?
算起來他的年紀還是喬琰的兩倍有余,居然會比對面在長遠謀劃上差了這么多,還真是有夠丟臉的。
沮授已從袁紹的神情上看出他做出了決斷,便沒說什么勸阻之言,只道:“我們還是太小看喬并州了,她在并州早年間的戰績把她這些打基礎的手段都給遮蓋了過去,導致我們現在要追,只能從中有選擇的追。這本書也不算全無作用,其中有些耕作的農具和應對蟲害的藥物,我們還是可以盡快制作起來的。”
袁紹點了點頭。
明明該當是喜獲至寶的場面,卻因為這出分析讓他的心情一路沉重了下去。
縱然有沮授最后的那句安慰,他也根本沒法開心起來。
或許唯獨讓他有些慶幸的是,這本書是先被交到沮授手中的,若是先到了他的手里,他先有了個蓋棺定論的評價,再由沮授提出駁斥,那他的臉面也就更不好看了。
喬琰……這都要怪喬琰!
袁紹心中憤憤,一轉頭就看到袁熙此刻正在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他的臉色,出聲斥道:“看著我做什么,說下一條。”
袁熙指了指此時正在審配手中的那本《備急方書》,說道:“這是喬并州令華佗和吳普等人編纂出的醫書寶典,此為最新校勘過的一本。按照常見出現的疾病和尋常人可操作的醫治之法進行對照說明,令其傳播到鄉里鄉間,減少疾病造成的人員傷亡。”
這東西乍聽其名,也確實是個好東西。
可審配翻了兩頁后,給出了個和田豐對農書相似的判斷,“此物對明公的作用雖有,卻很有限。”
“這東西多謄抄幾分送到各處的縣鄉亭里,令人持有,確實可以起到讓人問診看病的效用,但這本書的內容不少,要形成起碼過百的數量,到底讓誰來抄寫?若是與并州那邊持有的一字不差,又該當算作是誰的功勞?”
他話說得不太中聽,卻是個事實。
這東西本身謄抄的工作量就不小了,等交接到里長的手中,又將是另外的一份負擔。
若是他們還沒從清算稅賦這些雜事上脫身,這備急方書大概無法起到里中醫署的作用,甚至難保不會引發鄰里糾紛。
比起傳遞到民間,這本書在他們眼下所面對的處境中,好像還不如放在中央,作為醫官的參照用書。
袁紹:“……”
三種新紙,兩本奇書,竟沒有一樣能給他帶來足夠有利的改變,甚至好像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強調著他和喬琰這邊正在拉開著怎樣的差距。
他憋著一口氣都要炸了。
偏偏他還不能怪責田豐為何要讓袁熙將這些東西送回來。
田豐置身險境將這些東西拿到手已屬不易,若是在鄴城對他發出譴責之言,只會讓下屬寒心。
袁紹也難免懷疑,田豐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不是因為他在這半年從并州輾轉到長安的經歷中,將有些在并州與司隸視為尋常的東西也當做了尋常。
一想到這種可能,袁紹就更有如鯁在喉之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袁熙喝道:“下一件,還要讓我催你不成!”
袁熙將袁紹的怒氣看得清楚,他此時已知道,自己絕不能再拿出一個看似算情報,卻并沒有多少用處的東西。
于是他心念一轉,將騾子給拉到了眾人面前。
“此物……此物我冀州該當有用!兒在回返冀州的路上測試過它的載重和耐力,確實驚人!父親,并州將驢與馬雜交,形成了騾子用于軍備運輸,我們為何不試一試?”
這和傳播農書與醫術知識的情況絕不相同。
只需要父親下達一道指令罷了!
268. 268(一更) 醫屬池陽
沮授說,農書這個東西不能貿然推行,因為他們的農業體系和并州不同,不能隨意經歷一個徹底重建的過程。
審配說,醫書這個東西暫時只能做為輔助,只因他們沒有這樣多的抄錄條件和執行人力。
騾子的情況就有些不同。
這只是調撥出來一批馬匹和驢來配種的問題,并不需要考慮下面民眾的執行情況,更不需要擔心這樣的舉措暴露出去之后,會不會讓人覺得他們是直接搶占了并州那頭的發展成果。
此事充其量也就是對先秦時期前輩的效仿罷了。
因騾子在如今的認知中還是觀賞動物的代表,袁熙又解釋道:“我從并州獲知此物的負載能力和食量后并未盡信,而是行到半路,借著與商隊同行的機會讓其多拉了一陣負載,而后才分開獨行。期間的精糧消耗與負載重量都有詳細記錄。”
袁紹擰了擰眉頭。
這種養“貴重”觀賞動物來進行軍資運輸的話,但凡不是從袁熙的口中說出來,而是從一個他不能確信必然忠誠于他的人嘴里告知,他可能都要懷疑對方的用心了。
但說出這話的袁熙絕不可能背叛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就絕沒有什么借機挖坑之說。
他問道:“以公馬與母驢生駏驉?”
駏驉也就是驢騾。
若只是如此的話,袁紹琢磨著也不是不能試一試。
然而他從袁熙這里得到的回答是,“不,是以公驢和母馬生馬騾。”
“若是如此的話此舉有些不妥,”沮授開口道,“母馬生幼馬用于軍備已是慣例,貿然更改反倒讓明公所能派上用場的馬匹數量削減。這個變更不做也罷。”
沮授也不全然是出于不敢冒險的想法。
要知道,袁紹所在的青州冀州,在馬匹的儲備數量上遠不如并州涼州,雖然這二州因地處北方的緣故也有牧場的存在,可要是真將兩州的馬匹放在一起做個比對,喬琰那邊完全處在壓倒性的優勢。
這才是為何袁紹要如此提防北面。
西面的太行山即便有太行八陘的存在,也依然是一派往來隔絕的狀態,對騎兵所起到的阻攔作用尤為明顯。
只要還沒給喬琰從北面大規模入侵冀州的條件,他們兩方就還沒到直接交戰的時候。
在這樣的劣勢下,為了節省行軍之中物資戰線上的消耗,就貿然將一批本應該出生的幼馬變成了幼騾,這無異于是在自毀長城!
但他話剛說完不久,又聽郭圖在另一頭說道:“其實也不是不能一試。比起并州,我們在糧食上的確有所短缺,若能在軍資運送上減少折損,比起大動干戈地推行種田之法,看起來更為穩妥。何況,明公也并不需要用已有的母馬進行繁育。幽州的公孫瓚和烏桓的蹋頓向朝廷請封后,不是還給明公送了一批幽州戰馬嗎?”
公孫瓚和蹋頓對袁紹的敬畏心有限。
他們將劉虞驅逐出境,和留在上谷郡的張遼形成對峙局勢后,是袁紹需要對他們做出拉攏,以求能讓他們在對抗喬琰上多出一份心力,而不是他們需要對袁紹持有什么討好的態度。
所以這批幽州戰馬在名義上是什么北地好馬,實際上卻大多有些難馴。
“明公原本的打算就是——若它們還不能被馴服,便用它們來生育下一代戰馬,如今換個用途也無妨。”郭圖好不容易逮住個可以發揮,和沮授唱個反調的機會,絕不會選擇放棄,甚至越說越覺得其中確實是這么回事,“當然,在此之前,明公也可以用二公子帶回的這頭騾子和冀州境內原本就有的騾子做個測驗,看看騾子是否真如二公子所說的那樣條件出眾。”
冀州境內有養騾賞玩的人嗎?這些個宗族豪強中還真有。
但因騾子的稀缺,加上這幾年間袁紹將戰馬資源集中到自己手中,用來防備他處的來襲,讓這些現存在冀青二州境內的騾子基本沒有年幼的。
以至于他若真聽了郭圖的話去尋騾子檢驗,得出的只會是和袁熙告知于他的情況相同的結果。
但袁紹此時并未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對郭圖所說這話持有保留意見,打算按照他所說的先試一試。
袁熙又翻出了另外的一張紙。
在紙張畫著一張草圖,邊上壓著一個半月形的腳印。
“父親若擔心騎兵不如并州司隸那頭,這里倒是還有一個好消息。”
“在此番的長安路展示中,并州軍的戰車戰馬都有出現過,其中有一件很特別的東西,兒能注意到,想必其他各州如有探子在,也能看到。在并州的戰馬腳下都打有這樣的一塊馬蹄鐵,是為了節省馬蹄的磨損而做的。”
“可惜元皓先生并未親自接觸到制作此物的環節,只能憑借著印象將其繪制出來,但此物的難度應當不高,父親若讓人研究一番應當很快能做出成品。”
馬蹄鐵?
袁紹靜靜地打量著這個東西,也在心中進行了一番評估。
若此物真能減少馬匹腳掌的磨傷,又在并州的騎兵之中廣泛應用,他是必須要加入到制作的行列中的。
馬匹的消耗一旦減少,他這戰馬資源匱乏的壓力頓時就能一輕。
這樣一來,那批還需要投入人力馴養的幽州戰馬,還真能投入到騾子的生產之中,甚至可以根據后勤運輸的需求再補入一些馬匹!
比起先前的那兩條,都要有可操作性得多了。
他很清楚,袁熙說的有一句話是對的,隨著長安朝著各方展示自己的實力,馬蹄鐵這樣的東西已不可能再瞞著其他各方,必定為各州所模仿,他頂多就是獲知消息更為精準直接一些。
但再加上了后勤騾隊這樣的附加消息,他就比別人領先得多了!
好得很。
當然,他想是這樣想,嘴里也只是說道:“此條暫不細論,說說下一件。”
他想著,既然騾子得算是開了個好頭,接下來總應當讓他滿意了。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同時有著正面和負面效果的騾子消息,居然是他所能聽到的最好消息。
甚至相比之下,之前那些看得到好處卻不能照搬的,都得算是切實的好東西了。
比起看得到卻只能吃一口,當然是看得到吃不到,要讓人更加絕望得多。
袁熙拿出了醬油。
按照他的說法,喬琰正是依靠著這個東西的存在,才從三州甚至是五州的世家手中拿到了酒水的官方銷售權柄,而沒引起他們的敵視。
這個東西的風味尤在豉汁之上,能讓菜肴變得更加美味,甚至會沖擊官方售賣食鹽的市場。
袁紹眼睛都要聽亮了,然后袁熙嘴里就蹦出了一句,可惜他不知道喬琰是如何將其制作出來的。
袁熙又拿出了蒜素。
在他的口中,這東西能治療不少多發的疾病,尤其是腸澼這樣的病癥。
但是他只知道,這東西是大蒜經由過一些炮制處理的手續后貯藏在酒中,具體的過程同樣不知。
他又拿出了一瓶高純度的酒。
這酒是被郭嘉作為讓他帶回來的司隸土產而加入行囊的。
正因為這東西的存在,袁熙還能在眾人的面前表演了一番酒水著火的新奇場面。
可喬琰那邊到底是如何將這樣的酒水提純出來的呢?袁熙也不知道。
袁紹看袁熙的眼神都要不對了。
若非他可以確認,袁熙只是被曬得黑了一點,又在衣著打扮上質樸了一點,并沒有被一個與他相貌相似的人給掉包了,他都要以為袁熙是由敵方派出的臥底了。
這些東西和他知道好處卻制作不出來的紙張到底有什么區別?
好像除了在打擊他的自信心,連帶著擾亂己方的軍心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誰教袁熙是這樣去打探情報的!
哦,田豐。
袁紹在心中狠狠地給田豐記了一筆賬,發覺到最后他能考慮使用的只有五樣東西。
并州農書之中的農具和除蟲害之物,醫書,馬蹄鐵,騾子和蒜素。
其中后三者是需要他這邊投入人力物力去研究的,前兩者則是不能全盤使用。
“明公也不必如此不快,”在先讓袁熙下去休息,留下袁紹和麾下謀士交談的時候,審配開口說道:“西邊的對手想要藏住的東西越多,也就越容易顧此失彼,現在已經讓元皓在那邊站穩了腳跟,挖掘出了不少秘密,遲早能讓她的東西更多得為我們所用。”
“頂多就是在推行的時候需要掩蓋掉二者同源的本質,以免出現輿論掌握在對面手中,直接謀取我方發展成果的情況而已。”
他們畢竟是頭一次做臥底,能做成眼下這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實在不必要求得那么高。
不過——
“你說那司隸真已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在從袁紹處回返的時候,辛毗忍不住朝著兄長辛評問道。
他們二人都是潁川人士,不過并不是和戲志才郭嘉等人混在一處的,故而投到袁紹麾下也有不短的時間了。在這居鄴城已久的派系爭斗之中,長安這些超乎人想象、也超過謀士所能評估大勢的東西,對他們而言何止是不能用之物,還是一道當頭棒喝。
司隸地界上氣象的變遷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惶惑。
辛毗怕的,不是袁紹會很快迎來司隸的鐵騎,淪落到敗亡的境地,而是他們這些自負飽讀詩書的人,會不會被時代的潮流所拋棄。
他們因士族身份而掌握的學識,再過上一段時間,會不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不再有用的觀念呢?
比起那些鉆研于經學的大儒,辛毗辛評這些崇尚實用為主的謀士,要比誰都需要擔心出現這樣的情況。
辛評先前和郭圖主持了對蹶張弩的研究,但現在對手又多了一堆讓人應接不暇的東西。
下一次,他們所面對的又是什么呢?
辛毗的問題沒有得到辛評的回答,兩兄弟默然對視之中,大概有相當多并不適合在此時說出口的話。
辛評只道:“你不是說要給憲英辦個周歲宴嗎?走吧,去你家吃酒去。”
他們不在長安朝廷的管轄之下,沒有什么不能飲酒的規矩。
至于他們到底是要慶賀辛毗之女滿周歲,還是要借酒消愁,反正有一套對外的說辭也就罷了——
在鄴城這邊因為袁熙送來的樁樁件件東西人仰馬翻,各自思量的時候,喬琰也和張仲景正式來了一出會面。
張機和華佗不同。他既是醫者也是官員,故而在出現于喬琰面前的時候,給人感受到了并不是那種山野名醫的超脫散逸,而更有一種踏實沉穩父母官的氣度。
這種態度好啊。
張仲景都還沒跟喬琰聊上兩句,就已先被她拉著去參觀新劃定的醫學院片區去了。
但大概是本著能多做一點實事就多做一點的習慣,張仲景對于喬琰這種異常雷厲風行的態度居然還挺適應良好的。
因要同時籌建繪畫院和醫學院,二者的占地都不可能太小。
醫學院中又可能需要接待具有傳染性疾病的病人,以對大疫做出最為準確的診療,所以這地方還不能放在長安城中。
“我最后決定將醫學院放在池陽。”喬琰策馬而前,揚鞭指向了那個方向,朝著張仲景說道,“此地往后的那片丘陵都用來種植草藥,水源專門截斷出來使用,以防出現和他處混淆的情況,不知先生可愿在此屈就?”
張仲景對這種邀約的作風雖然意外,不過他也不是個扭捏遲疑的人。
他本以為喬琰還要再跟他交談兩句對烈酒的思考,對備急方書這種全民就醫推廣的考量,這才會跟他談及來此任職之事,但眼下這樣直接指著一塊地讓他大展拳腳,好像又比起任何一種語言更能讓人感受到她的誠意。
醫者最怕的就是病患或者病患的家屬有什么指手畫腳的想法,放到上位者和醫者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
“信任”二字,實在是最為難能可貴的東西。
他當即將這個委任給接了下來。
喬琰合掌一笑,“先生既應允了協助于此地,我就可以放心地讓人將東西從并州都送過來了。”
“還希望先生不要太過驚訝,自元化先生的弟子吳普住在樂平已有六七年之久了,有了一些稍顯奇怪的東西,正好在醫學院建成之前,與您來上一出交底,也好往后相互配合。”
不知道是不是張仲景的錯覺,他覺得,這些“奇怪的東西”,可能會打破他很多固有認知的樣子。
269. 269(二更) 徐州之變
但準確的說,還沒等并州的種種東西送到長安來,張仲景就已經因為喬琰對醫學院的劃分大感驚訝。
現如今雖說因為大疫常有、兵事頻頻的緣故,時人對醫者的態度尊重了不少,醫者的地位依然不算太高。
尋常十里八鄉之內的游醫都是遇到什么病癥就看,少有精通哪種門類的說法。
可在位居長安以北的池陽醫學院建立的時候,喬琰已經力排眾議地完成了對各項部門的分類。
若是細致劃分到什么耳鼻喉科,那又有點矯枉過正了,所以最后定下來的分類是常、婦、兒、軍、馬五類,對應著不同類型的醫者所要針對性醫治的目標群體。
常,顧名思義,這是一套標準的適應于鄉里的醫者培養體系,對應的就是日益完善的《備急方書》所提及的各項內容。
按照喬琰告知于張仲景的話中所說,這部分的醫者還擔負著督查的作用。
他們在處在各自診療地點行醫的時候,還必須隨時留心當地是否會有傳染病癥的發生,務必確保能夠及時上報。
婦,不必多說,專為治療婦科疾病而設立的部門。在這個門類中將會優先培養女醫,以防在看診之中出現諱疾忌醫的情況。
組成這個部門的教材,一本是自樂平的醫療體系建設開始就積攢下的婦科病癥案例,一本則是張仲景在抵達了長安后交到喬琰手中的《療婦人方》。至于隨后的開拓進展,則要看這部分女醫的本事了。
兒科的需求也不難理解,歸根到底還是孩童的用藥劑量和尋常成年人之間存在差別,但并不是每一個行醫之人都能有這種深入鉆研的時間。
此外,在喬琰下達的指令中,穩婆這樣的職業也被歸并到了這一類。
軍,是完全出于行軍作戰的需求,意在以流水線的方式快速培養出一批軍醫來。
這部分醫者必須更加擅長于對外傷的處理包扎,對骨折等戰場常見傷勢做出應變,同時還需要滿足軍醫隨軍所能達到的身體素質。
最后一個馬,著實是讓人有點意外。
但在張仲景問詢起此事后,喬琰回道:“馬之系于軍者至重,既然人有軍醫,馬又為何不能有馬醫?總不能真讓已經在看人病癥上精通的,忽然轉道去看馬。”
正在前來長安路上的吳普打了個噴嚏。
不過這種念叨也沒什么關系,反正喬琰不會把他調到馬科去。
吳普朝著與他同行的眾人看去,人手齊備、器械充足、藥材也包裹得嚴嚴實實,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
頂多就是……華佗沒來。
這是可以解釋的。
原本負責前來主持醫學院的當然應該是華佗,可惜他暫時來不了。
在華佗剛來到樂平的時候,喬琰就跟他提到了用牛痘來代替人痘,以預防天花之事。
然而華佗在前陣子一直忙的都是備急方書這東西,直到這半年間才有了從事此道鉆研的時間,如今正是順著喬琰給出的思路研究出了些眉目的時候,便暫時懶得挪窩,只說等到醫學院落成剪彩的時候他會前來看上一看。
也就成了現在這個吳普帶隊的情況。
他有一陣子被喬琰調去了研究軍事救急包,但在池陽醫學院的劃定中,吳普被劃分到了常科,由現在還身在汝南醫治袁術的樊阿主持軍醫事業。
剩下的婦、兒以及馬科的負責人留待逐漸填補。
華佗和張仲景均以醫學院的院長命名,這也為日后進一步劃分出內外科做好準備。
如今都還不急。
吳普朝著隊伍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同在隊伍中的喬真。
喬琰獨立出了樂平喬氏,和兗州喬氏割席之后,因喬嵐和喬亭還要執行特殊的任務,所以從外人所知道的情況來看,此時掛名在樂平喬氏之下的除了喬琰本人之外,也就只有喬真這一個了。
但讓吳普覺得有點意外的是,作為喬琰分出宗族之中的“稀有物種”,喬真的存在感依然相當低。
在吳普再次對她發起邀約后,她未曾多想就答應了下來,正式從原本的樂平書院弟子變成醫學院的弟子。
當吳普走近的時候,就看到她的手中拿著一份池陽醫學院的區域劃分圖紙。
“為何在看此物?”吳普問道。
“我在想君侯的想法,與五部相隔了一條寬道的對面,分別是藥庫、制藥局、采藥人培訓地,這些都不奇怪,但后面的癘人坊與悲田坊,前者用于隔離大疫患者,后者用于給無家可歸的病人長期居住……”喬真蹙了蹙眉,說道:“君侯是否太過憂心了一些。”1
從理論上來說,當天下的兵禍情形沒有這么嚴重的時候,大疫不會蔓延到很可怕的地步。
那么在喬琰如今暫緩動兵,優先發展三州民生,以圖進一步休養生息的情況下,好像沒有這個必要設置癘人坊與悲田坊這種正式的醫學院附屬機構。
就算要對病人隔離,也可以在原本的門類下開辟出一些防治的區域。
但喬琰似乎并不滿足于此。
“或許是君侯覺得,醫者所擔負的死生大事容不得任何一點疏忽吧。”吳普回道。
跟隨喬琰到如今,他們都已經學會了一項本事了,那就是將君侯的舉動合理化。
反正醫學院能在長安立足,對于吳普這等鉆研醫道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
他如今滿心滿眼都是要摩拳擦掌干一番事業的動力,又哪里會覺得這種設定有什么問題。
別說只是在這里設立一個悲田坊了,就算是還要在這里設立一個嚙鐵獸館他都沒什么意見。
“說起來,”吳普調轉了話題說道:“君侯既然還未定婦、兒二部的主事醫官,也正是你們的機會了,比起考慮君侯的潛在用意,不如想想能不能爭出個位置來。可不能讓從關中新招募來的醫者占了先!”
吳普當然還是更看好自己人的。
喬真耐心細致,等到累積的看診經驗足夠,無論是放在婦科還是兒科上都是一把好手。
收到他這份努力激勵起競爭意識的鼓勵,喬真笑了笑,“吳師,我看您與其考慮這個,還不如想想在見到了張院長后要與他如何磨合,這才是君侯給你的最大任務吧。”
喬琰對張仲景這位荊州名醫明顯很看重,偏偏又有華佗因為牛痘的緣故未到,這樣一來,吳普身上的壓力就大多了。
這不只是上下級和從醫資歷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張仲景的方劑學知識、并州的醫療系統以及新劃定的五部要如何快速運轉串聯起來。
吳普摸了摸下巴,覺得這還真是個要緊事。
該當慶幸的是,作為一個合格的醫者,他在跟人交流這方面還是沒有什么障礙可言的。
可讓他沒料到的是,他見到張仲景的時候居然是這樣的一幅場面。
吳普是跟著華佗學過五禽戲的,也理所當然地有著一身還算不差的體魄。
那么在并州的各種物事搬運到長安后,又處在醫學院還人手不足的情況下,他上手搬運一點東西,應該不奇怪吧?
在跟張仲景猝不及防來了個碰面之前,吳普都是這么覺得的。
現在嘛……
張仲景的目光朝著吳普的左手看去,在他手里舉著個與人體等比大小的木偶人,在木偶上繪制著人體全身穴位的圖示。剛才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他差點以為在吳普手中舉著的是個人。
而在吳普的右手,拎著一串有點像是喇叭又顯然不是的東西。
在他的右邊肩膀上還掛著一只麻袋,麻袋中鼓鼓囊囊的,儼然裝了不少東西。
這一照面間,吳普的形象著實是給張仲景造成了不小的沖擊。
很難說到底是吳普此刻的樣子看起來離譜,還是回到鄴城的袁熙當時的樣子離譜。
張仲景忍不住問道:“你這是?”
這兩人之前并未見過面,但這不妨礙吳普從張仲景的氣質和他出現在此地的情況猜測出他的身份。
想著總不能給未來的同僚留下一個不靠譜的印象,吳普穩穩當當地舉著自己手中的東西依次回道:“這是經絡穴位的模型,用來給學生教學的,之前君侯還問要不要做個扒了皮的,可惜沒這個時間,到長安來后大概可以試一試了。”
他又舉了右手,“這是醫官嗩,用來聽診傳聲的,君侯說這東西還有不少改良的余地,可惜我們還缺了點材料。之前是考慮到男醫者看女患者病癥的問題才折騰出來的,現在大概可以不必那么著急了。”2
“最后的這個……”吳普努力將自己的手往回彎過來,朝著這鼓鼓囊囊的袋子上拍了拍,“是醫學院內的制服模板,還需要等君侯做個定奪,尤其需要決定的,就是制服上紋著的花樣。”
吳普繼續解釋道:“我們現在有兩個想法,其一就是用稱量藥材的桿秤作為標志,意在從此地出去的醫者稱量藥物、開出處方絕不缺斤少兩,也度量我們這一顆醫者仁心,需要時時處處記得。但是這個工具吧,屠夫也在用,放著好像容易引起歧義。”
“其二就是以草藥來代表,譬如說以決明子為圖樣,以示我等醫者耳清目明,絕不錯診。只是……若按照這樣的邏輯,可以被選中的草藥又何止是決明子一個呢?”
吳普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雖然這種事情也得算是個幸福的煩惱,可總歸還是會讓人覺得很難辦的。
張仲景也一時之間選不出個結果來。
他回道:“要不,等你先將東西都給放下了再來選?”
他怎么看都覺得,吳普眼下這個姿勢怪費力的。
從吳普話中的語氣,張仲景已經不難猜測出他的身份了,可也正是猜出了吳普是何人,才讓張仲景不由在心中嘖嘖稱奇——
這并州來的人,竟連醫者也與尋常地方太不一樣了。
他剛想到這里,就看到又有兩人抱著分量不小的罐子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這兩人一見吳普便高聲問道:“老師,這套內臟模型放在什么地方?”
張仲景:“……”
他現在知道,吳普剛才說的扒了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而張仲景直覺,這很可能只是個開始。
吳普回頭示意完了弟子將罐子放去醫學院新建的凌陰之中,這才轉回來朝著張仲景回道:“你說得對,這些東西分量是沉了些,等我把東西都放下了再同你細說。”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吳普還因為和張仲景碰面的方式有點怪異而覺得不自在,現在話都已經說上幾句了,他也就將這種不自在給放了下去,本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決定就這么著算了。
反正能達成君侯創辦池陽醫學院的目的就好。
張仲景沉默了片刻,這才回了個“好”字。
在說出這話的時候,他忍不住朝著后頭的搬運隊伍看了一眼,又狀似無意地朝著自己的手臂看去,覺得自己從某種程度上輸的不是一星半點。
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次成功且和諧的南北醫者碰面呢?
總歸在第二日喬琰前來醫學院視察的時候,張仲景和吳普已經在指揮此地的修建工人對各部的區域進行細致劃分了。
在這個六月里,關中醫學院和畫院的興辦可以說是如火如荼,耕作水利之事也從未有過懈怠。那些得了醬油配方的世家豪強也開始了醬油制作的過程。
同樣是在這個六月里,袁紹開始了給麾下騎兵嘗試加裝馬蹄鐵,按照下屬所做出的判斷,將幽州送來鄴城的馬匹和另外的一部分青州戰馬,嘗試和驢完成配種生騾的過程,又額外分出了一部分人手參與到蒜素、高度酒和醬油的參悟之中。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袁紹這邊的情況也可以叫做熱火朝天。
至于方向對不對,那屬于是另外的問題。
但有些地方就顯得格外的沉寂。
這當然說的不是曹操的兗州。
長安新路的建設和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展示,刺激到的絕不只是袁紹而已,還有曹操。
他想著,自己總不能在哪天將曹丕接回去后,連兒子的提問都回答不上來,又隱約覺得喬琰的這種未雨綢繆絕非無用之舉,便在兗州境內繼續打磨積淀。
他這只能說是看似沒動靜而已。
說的也不是劉表的荊州。
別看劉表將自己的長子送去了長安,和長安朝廷這邊維持了還算過得去的體面,他眼下該當松一口氣才對的。
然而江東的孫策不斷壯大,就像是一只隨時有可能朝著他撲過來的猛獸,讓劉表很難不生出一番危機意識。
朝廷的威懾力到底能不能將孫策想要一報殺父之仇的意愿給壓制下來,在天高皇帝遠的情況下,實在是不好說的。
所以劉表在今年又將自己麾下的水師隊伍完成了一次擴張,以防孫策在成功奪取了會稽郡后選擇悍然西行。
此地該當叫做,在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動。
真正的沉寂之地,是徐州。
當年在袁紹拒絕給袁術加封州牧位置、這兩兄弟撕破了臉皮的同時,陶謙也從原本的徐州刺史變成了現在的徐州牧。
他麾下的泰山賊、徐州豪強世家、佛教信徒在他這位州牧的統率之下,已將徐州境內的全部外來隱患給摘除了。
按理來說,這該當是他要么進一步在內部整頓民生,要么在對外關系上表現出銳意進取狀態的時候。
但陶謙都沒有。
他已經年過六十了。
這樣的年齡放在政壇上還不能算老,就像盧植趙歧等人都可算是老而彌堅,但和喬琰、曹操、袁紹、孫策等人相比,這就確實有點年邁了。
何況,陶謙并沒有一個能有繼承徐州實力的后裔。
他朝著徐州境內看去。
自從他舉薦下邳陳登為典農校尉后,陳登在徐州境內屯田巡土、興修鑿灌水利,又仰仗著這幾年間的天時所鐘,達成了稻米豐收的景象。
如今身在廣陵的笮融聚攏佛教信徒興修浮屠寺,將一些境內流竄的匪寇都變成了此地的勞工,營造出了一片繁盛之態。
被他所啟用的魯肅、趙昱、王朗等人都是政務上的一把好手,已讓徐州在數年之內無有民怨之聲。
他又朝著徐州境外看去。
北面的袁紹一邊盯著公孫瓚一邊盯著喬琰的動靜,唯獨沒管他在做什么。
南面的孫策正要南下,就算要有什么別的舉動,也只有可能是要往西打劉表,跟他陶謙沒什么關系。
總之,無論是境內還是境外,他陶謙此時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他也老了,為何不能休息一陣,等到長安和鄴城朝廷分出個結果來呢?
反正他在這徐州所做的種種,都已經對得起這個徐州牧的名號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這份安逸的沉寂之中,有一個并不那么安分的聲音。
這個聲音的主人朝著下屬說道:“你說,我能否取陶謙老兒而代之?”
270. 270(一更) 笮融圖謀
要這個聲音的主人看來,陶謙能夠將徐州穩定下來,他是出了不少力氣的。
廣陵、下邳、彭城三郡能以最快的速度實現糧食的周轉,民眾也能從原本無秩序的狀態變成“良民”,跟他在這一帶發展佛教信仰密不可分。
笮融也并不覺得,自己從中剝削出了數量可觀的財富有什么問題。
陶謙給他的授意是,讓他將這三郡之中的民心向背控制在州府的手中,那么他以重禮款待僧侶,以佛法普度百姓,又在一場場盛大的宴請會場上讓大家放開肚皮吃喝,以恢弘景象招募更多的佛教信徒,完全就是在遵照陶謙的指令做事。
他要想出那些讓佛教在此地扎根發展、讓民眾順應于他的口號與教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若非如此,這些愚民遲早還是要弄出亂子來,而不是像如今這般沉浸在地上佛國的誘惑之中,依然保持著一番愚民做派。
這些人一邊相信了那種信佛者免除徭役的說法,一邊又自愿地加入了修建浮屠寺的隊伍之中。
而后,隨著廣陵佛寺大興,被引到他麾下的已不止是來自于他督辦運糧的三郡,還有瑯琊、東海等郡的流民。
這讓笮融越發覺得,自己對陶謙的輔佐作用不小。
那么他聚斂錢財、供給自己享樂,也就更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讓笮融覺得并不太痛快的是,陶謙似乎并沒有讓他成為一方要員的想法。
這廣陵乃是大郡,又毗鄰揚州,直接與揚州的九江、丹陽和吳郡相連,非厲害人物不能駐守此地,用來防備南邊的孫策周瑜等人北上。
這樣的地廣民豐且位居要害的地方,若需有一太守,合該是他笮融才對。
然而他讓人往陶謙的所在之處打探,卻無意間得知,陶謙非但沒有讓他成為廣陵太守的想法,反而屬意于魯肅這個毛頭小子。
他被陶謙啟用也不過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卻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被提拔到了主簿的位置上,又眼看著要得到這樣的委任,簡直是讓笮融又急又氣。
他看著自己眼前這些往來的佛教信徒。
這些人都將自己視為這個地上佛國的支柱,而不像是陶謙一樣,只將他看做一個尋常的下屬。
于是笮融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陶謙既然“苛待”于他,那么在他已經手握數千戶郡民為信徒的情況下,他有沒有這個可能取陶謙而代之呢?
若真要奪權的話,眼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陶謙因為南北各自的爭端局面而覺得此刻安全,笮融也是這么覺得的。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沒有放在徐州地界上的時候,也恰恰是他行動的最好機會!
聽到他說出這話的心腹手下自然是樂意跟著笮融干大事的,畢竟能跟著他混到現在的,怎么也應該算是臭味相投才對。
不過這人也不算沒有腦子,他斟酌了一下說辭,朝著笮融回道:“陶恭祖非董仲穎啊。”
陶謙當然不是董卓。
他啟用的陳登、趙昱、魯肅等人都是按照真正合乎律法民生的方式在治理徐州的,這就讓他絕不可能像是董卓一樣失去民心。
他雖然打算以靜制動,在觀望天下局勢的時候絕不做出什么冒進的舉動,但和董卓那種有些喪失了心氣的情況還是不太一樣。
更何況,陶謙的夫人甘氏出自丹陽大戶,在徐州境內也有些資產,讓陶謙獲得此地豪強的支持遠比董卓在長安的情況容易得多。
有了以上的這些區別,笮融若是貿然做出什么挑釁陶謙、想要將其取而代之的舉動,非但不能將陶謙給拿下,反而會將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丟掉了。
所以他若真不打算改變那個取代的想法,就需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務必確保一擊即中!
這樣才能讓他想要將原本的廣陵佛國變成徐州樂土!
他灌了口酒,眼中的貪婪算計之色,讓他就算穿著僧袍也不像是個高人,反而更像是個屠夫。
見下屬忐忑地等著他的回答,他擺了擺手:“你說得對,這件事急不來,陶謙不是個輕易可以被解決的人。”
但笮融一旦冒出了這種取而代之的想法,再看陶謙近來的表現就越來越不順眼了。
若是他處在陶謙的位置上,他必定趁著孫策在揚州進取會稽郡的同時,將對孫策頗有微詞的吳郡給拿下來。
孫策雖是猛虎,卻也不是不能被按到死地上。
就像是他的父親孫堅狼狽死于劉表之手一樣,孫策也可以為他們徐州人所殺。
到了那個時候,徐州牧也就不再只是徐州牧,也是東南的一方霸主。
怎能像陶謙眼下這樣逡巡不前!
眼高手低的笮融也不想想,孫策能從喪父后險些被劉表驅逐出境的窮寇,變成今日的揚州牧,到底需要多少本事。
這絕不是他這種人能體會的突破重圍。
總之,在陶謙極有可能在一年內給廣陵郡定上一個年輕太守的消息面前,笮融打定了主意開始行動。
說起來他在干這種叛逆之事上,就算是喬琰都得夸他一句雷厲風行。
因為笮融很快理清了他能夠引為己用的人手。
首先就是他麾下的信徒。
這些人已經相信了他的佛教教義,跟在他這里也就是為一個有飯可吃,生活愜意。
這好辦。
笮融依然擔負著運糧的職務,而陶謙近來又沒有什么動兵的計劃,這樣一來,他就算是在運糧的途中再多克扣下來一些糧食,用于他收買下屬的需求,也完全不會被人發現。
這也是一支對他來說忠心不二的從屬。
其二就是與廣陵接壤的吳郡中人。
這其中既有祖郎這樣的山越流竄分子,又有對孫策殺害了高岱王晟等人這事懷恨在心的吳郡士族。
若是笮融愿意相助他們一臂之力,他們也不會介意于對笮融先給出一些支持。
不過笮融很清楚地意識到,現在孫策已經有了揚州牧的正統之名,又曾經對吳郡士族做出過武力的打壓,這種支持必然很有限,起碼還不足以達成質變的效果。
否則他們還沒從笮融這里得到什么回饋,就要先被孫策殺個回馬槍了。
只能說是聊勝于無。
比起這些來自南面的支持,反而是北面尋找盟友的可能性更大。
笮融所想的這個北面盟友,說的可不是北到青州的袁紹,而是徐州靠北面一些的郡。
就像是魯肅在沒有人舉薦的情況下再如何有才,也只是個當地豪強一樣,這些地方多得是還沒被放在高位上的人才,其中有沒有可能存在能為他所用的呢?
再有,他既然都敢反對陶謙了,有沒有可能再敢想一些,將另外一支沒在陶謙這里擔任要務的勢力,拉攏到自己的手里?
“你說你想跟麋家交個朋友?”鮑鴻朝著笮融看來,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像是在判斷他這個交朋友之中的意義。
笮融先是問了他不少身在此地的體驗,又跟他嘮了一陣佛法,把鮑鴻的腦袋都給聽暈乎了。
得虧這最后一句他聽明白了——笮融想認識認識麋氏。
“不錯,麋氏的新家主年少有為,我著實欽佩其統帥門客的本事。可惜因州牧之托,我不能擅離職守登門求見,近來又有數場道義宣講之會與浴佛節之會,只能邀請麋子仲往廣陵走一趟了,屆時我必定掃榻相迎,也不會讓東海麋氏吃虧的。”笮融氣定神閑地回道。
他選中的另外一個盟友正是東海麋氏。
別看那如今被陶謙信任有加的魯肅正是由麋竺舉薦上去的,但笮融自己在陶謙麾下混著日子,他又怎么會看不出來,麋竺對陶謙的敷衍之意也不在少數。
只怕比起陶謙,麋竺還是更樂于和喬琰這樣的權臣豪杰打交道。
從去年的十月里開始,麋竺便以棉衣賺錢為由,更加頻繁地跟并州那邊打起了交道。
這就是笮融選中他的原因。
麋竺可能也看不上他笮融,但這沒有關系。
反正他所要的也只是從這種不同的立場之間謀求到一線機會而已。
越是如此,麋竺也就越不會想到,他笮融何止是要讓人牽線搭橋跟他做個朋友,還是圖謀甚大。
但他也不能這么直白地讓人找上麋竺,以防被陶謙看出他有什么不恰當的想法,所以他還得迂回一些來。
他原本和麋竺也沒有什么交情,這同樣促使了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傳話媒介。
他讓人仔細地翻找自己下頭的佛教信徒,竟還真翻出了個驚喜來——
這個人就是鮑鴻。
兩年多前,鮑鴻按照喬琰的叮囑,在將麋竺送回徐州后,作為屯扎在徐州境內的一支護衛勢力。
一旦徐州有變,東海麋氏需要朝著并州方向轉移,鮑鴻也就必須擔負起這個拱衛的職責。
他麾下到底還有一部分當年北軍五校的成員,讓他所率領的這支隊伍戰斗力并不差。
別看他之前只是負責將漢靈帝那封清君側的圣旨送到喬琰的手里,他也不是只能送個快遞。
不過在到了徐州后因為暫時無事可做,麋竺又對外宣稱鮑鴻對他有救命之恩,和尋常門客的待遇不同,這就導致鮑鴻出于好奇心作祟,一路閑逛到了廣陵的地界上,混到了笮融的隊伍里。
這里又有熱鬧看又有好酒好菜吃,可不要太有意思。
——在鮑鴻被笮融找上之前,他都是這么覺得的。
以笮融看來,鮑鴻這人早前的出身他雖然不知,但從他在廣陵的種種表現看來,這人都不失為一個好拉攏的對象。
在吃喝玩樂的本事上,鮑鴻是著實不差,甚至還有一點小貪。
他自來到廣陵到如今的時間里,都只跟那些聊得來的僧侶混在一處,從來沒考慮過聽聽別的聲音。
真是一點也沒有對笮融尋根究底的想法。
這等毫無破綻的處事之法,讓笮融將起先的一點懷疑都給打消了。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別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他笮融也沒這個被人如此算計的必要。
可笮融又怎么會想到,鮑鴻這人這樣的做派,完全就是在洛陽做校尉的時候熏陶出來的。
當然,他現在不叫鮑鴻。
為了防止有人認出他的身份,他現在改了個假名,叫做鮑成,頂著麋氏上賓的身份。
聽到笮融的這番話,鮑鴻想都不想地問道:“浴佛節不是在四月初八已經辦過了嗎?”
笮融被鮑鴻這話給梗在了當場。
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他說出的這么多個字里,只捕捉到浴佛節這三個字的?
這是此時應該關注的重點嗎?
笮融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新教眾漸多,需要讓他們更加明曉教義,再舉辦一次浴佛節,佛祖不會怪責于我們的,此為傳教之必需。”
鮑鴻點了點頭,“這話說的也對,但這與麋氏有何關系?”
笮融道:“這浴佛香火,浮屠建材,佛宗典籍的刻印,樁樁件件都不算是小買賣,我想與東海麋氏合作,以讓各項籌備都趨于完善,以顯示我對佛祖的誠心響應。”
他又生怕這話被鮑鴻傳遞到麋竺耳中的時候來上了一出精簡,到時候麋竺只當這是一出營生,隨便選了個得用的下屬前來辦事,那就和笮融所想起到的效果大相徑庭了。
所以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此外,我與麋子仲還有一樁要緊生意要談,請他務必親自前來一趟。”
這個“要緊”二字,被笮融專門強調著念了出來。
鮑鴻本還覺得沒甚問題,也不過是給一個供給吃喝的金主傳訊給另一個供給吃喝的金主罷了。
可當他行在回返東海郡的路上,再一琢磨笮融這個話,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等等!
笮融那家伙話中所透露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要跟喬侯搶部下?
鮑鴻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笮融要找麋竺做什么,以他這個不太頂用的頭腦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要不然他這兩年里也不會真覺得,這廣陵郡的佛教盛行之處,可算是另一種風味的樂土。
好在,他有一點還是很聰明的。
他很清楚,他這會兒還能安享自在,得了這么一份舒坦的差事,明顯不是因為他得到了佛祖的保佑,而是因為他得到了喬琰的照拂。
若是要讓他從這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佛祖與喬琰之間做出一個選擇的話,鮑鴻選的一定是喬琰。
這樣一比,他就忍不住在心中犯起嘀咕了——
笮融他糊涂啊!這眼瞅著也不像是要干好事的樣子。
那這不行,得知會喬侯一聲才好。
鮑鴻不是個喜歡為難自己的人,所以別看他想不明白這里面的竅門,他也只是一邊想著浴佛節上的慶典熱鬧,一邊也沒手軟地朝著喬琰留在徐州的情報點送出了消息,讓這只飛鴿快速飛往了關中。
做完了這一步,他才施施然地回返到了東海郡,將這句話轉達到了麋竺這里。
“與我有要緊事相談?”麋竺狐疑地重復了一遍,琢磨著這笮融是不是想給自己爭取廣陵太守的位置,這才找上了他。
但在幾日后收到了消息的喬琰,卻不敢只將此事當做廣陵太守位置之爭。
笮融是個實打實的禍害,也有著遠比他的本事更大的胃口。
在他的佛教僧團發展之中,沒少借著齷齪低劣的手段聚斂財富,這才讓徐州佛寺成為一時之盛。
不止如此,在背信棄義這件事上,歷史上的笮融所做的,可要遠比呂布還可怕得多。
曹操攻伐徐州之時,笮融完全沒管自己在幾年間的放肆舉動消耗了陶謙多少糧草,在得到這個徐州有難的消息后帶人就跑,直接丟下了陶謙。
在他逃到趙昱手下后,又羨慕對方這里財物豐厚,將趙昱殺害,將財貨劫掠一空,南下投奔了秣陵的薛禮。
薛禮也遭到了和趙昱一樣的厄運,隨后遭殃的則是豫章郡的朱皓。
朱皓之死激怒了當時的揚州刺史劉繇,這才讓笮融在被迫逃入深山后為自己的部下所殺,結束了這一出荒唐至極的接連殺戮吞并。
即便這一切都還未曾發生,但身在長安的喬琰絲毫也不敢小看笮融此人的胃口。
他借著宗教幌子給自己包裹上了一層佛光,卻是實實在在的狼子野心之輩!
喬琰捏著這封信報又看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對笮融的目標,或許可以做出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測。
笮融要的根本不是廣陵郡,而是徐州!
她想到這里,匆匆提筆寫下了一封信,讓人朝著并州的方向送了出去。
在她原本的安排里,喬嵐和喬亭應當要到秋日再進行正式的工作,在此之前還是以跟著賈詡李儒學習為主,但現在徐州似乎有變,她們的計劃就可以改一改了。
不如讓這姐妹二人先替她往徐州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