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211(二更) 關中安排
只怕袁紹此時也要為自己給喬琰和劉虞“牽線搭橋”而后悔不迭了。
雖然這兩個人同為漢靈帝的托孤之臣,但在劉虞并未前往涼州之前,這兩人之間的交情少得可憐,充其量也就是彼此知道個名字而已。
袁術想到這里,又忍不住想要嘲笑了一番袁紹。
在眼下的局面里,他這四鄰強敵環伺,能不能站穩腳跟實在是個未知數,也就只能從袁紹吃癟這件事上找到一點優越感。
他正想到這里,聽到被他咨詢的袁渙回答道:“我們是要尊劉幽州為天子,但不是用往長安方向寫信來表明態度的方式,而是寫信往幽州方向。”
見袁術臉上露出了幾分茫然之色,袁渙解釋道:“您若直接送信往長安,這封信必然先到喬并州的手中,屆時您到底是在承認劉幽州繼承大統的可行,還是在向喬并州俯首稱臣,求索援手,實難做出個評判。”
“喬并州手握涼并,執掌三輔,一旦東進至于洛陽,汝潁之地必然成為附庸。先去信與她,也便失去了主動權。”
袁術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這種窩囊事他不能干。
袁渙繼續說道:“但若將信送往幽州,情形便大不相同。”
“無論劉幽州是否有這個進位天子的想法,他既身負昔年先帝托孤之任,縱然有天子行蹤未定、局勢危急之故,他若貿然上位也為僭越,故而需要多有幾方的應援才好。”
“這一來是表示,我等與喬并州站在了同一戰線上,二來也是為促成劉幽州做出決斷,做出了一份貢獻。比寫信到長安明智得多。”
袁術聽得眼睛發亮,拊掌而贊:“曜卿此言甚是。”
這是另一條從龍之功的路子!
他汝南袁氏的臉面在袁紹這里丟了個干凈,自然要在他這里找回來。
喬琰選定了劉虞這個仁政德行之名在外的,他隨之附和,也未嘗不是在蹭一點光。
一旦此事得成,即便他的豫州牧名頭是來源于李傕這個反賊,也并不影響他隨著劉虞入主長安而成為正統。
然而他剛覺得有幾分飄飄然,又聽到袁渙以格外冷靜的語氣把他一句話打了回來:“另外,此次送信還是走并州方向為好,若是再被袁青州給截獲下來,就于事無補了。”
“……”袁術臉上的笑容卡殼在了當場。
上次他寫給公孫瓚的那封信,被袁紹給截獲,造成了袁紹一怒之下派遣劉備進攻豫州,這次他確實是不能再犯這種問題。
對于袁渙這種一邊給出中肯的建議一邊揭短的舉動,本著汝南袁氏和陳郡袁氏本為一家的情況,袁術也實在不好說什么。
他頂多就是在閻象等人的協助下寫完了這封勸進的書信后,等到臣屬退下,和袁渙提醒道:“下次這種話小聲提醒我就好。”
袁渙口中稱是,至于具體執行上是個什么情況,那就實在不好說了。
無獨有偶,此時的揚州,周瑜也給孫策提出了這個建議。
為了名正言順地掌控揚州,光是一個會稽太守的身份絕不夠。
他們此時已在收尾對嚴白虎的圍剿。
退往曲阿的嚴白虎除非選擇跳入長江,否則他只有被孫策圍死一個下場。
但拿下了嚴白虎,并不代表他們完成了對吳郡的鎮壓。
自許貢、王晟等人死后,吳郡流竄的反對勢力依然不在少數,江南多山陵的環境更是讓他們成為了內部暫時難以祓除的毒蟲。
所以孫策需要一個揚州牧的名號,以便行大刀闊斧清剿之舉。
但無論是資歷還是年齡,孫策要得到這個位置都并不容易。
他唯一的機會,就是在這個改換天子的時候做出一份恰到好處的表態。
不過他和袁術的情況還有些區別。
比如說,在周瑜的建議里,孫策應當送出兩封信。
一封信送往長安,恭賀喬琰的進軍順遂。
周瑜說道:“對伯符來說,喬并州于你有舉薦提攜之恩,相當于是舉主與故吏的關系,這封信中可以沒有賀禮,但該有的禮數務必到位。”
說起來,周瑜對喬琰的討伐董卓之舉還是頗有好感的。
畢竟若非董卓在洛陽的橫行無忌,他那只是前去洛陽探望父親的堂兄也不會死于非命。喬琰還得算是替他堂兄報了仇。
不過他提出的這個建議還是站在孫策的立場分析的。
至于另一封信,則同樣是送往幽州的勸進之書。
身在幽州的劉虞此時正在喬琰派出的部將協助下,先奪回幽州的掌控權,卻在與公孫瓚對峙于漁陽郡的時候,意外聽到了黃琬來訪的消息。
在劉虞的印象里,黃琬本應當作為庇護天子的朝臣身在長安,而不該在此地。
以至于劉虞讓人將他迎接進來的時候,還以為黃琬是被董卓派遣出來作為使臣。
但他先是從黃琬的口中聽到了董卓敗亡,李傕潛逃的好消息,就聽到了一個砸在他頭上的驚人之言。
黃琬忽而離席,朝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說道:“李傕此賊逃離長安之前,將天子也一并劫持走了,至今四方搜尋依然杳無所蹤。我等心急如焚,卻更知道一個道理,國不可一日無君。”
劉虞臉色陡變。
黃琬話雖未說完,但他會前來此地,更在他的面前說出這七個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黃琬已接著說了下去:“故而身在長安的臣子商議,請劉幽州即天子位,以鎮中央。”
“萬萬不可!”劉虞當即起身回道。
劉虞這話發自肺腑。
且看他在治理幽州之時的舉措,便實不難讓人看出他所秉持的治理教化之法和他的心性。
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放在皇位上的存在。
只因他根本就沒有這種進取之心。
他這句萬萬不可中,也確實沒有喜,只有驚。
長安之變中喬琰的果斷進軍,讓劉虞深覺大漢有望,但他絕沒有考慮過,這個極有指望的大漢會成為他的所屬。
東海恭王一系的子孫后裔,幾乎都秉持著“至孝純備,仁義兼弘”的處世之道,也早早遠離了皇位的候選隊伍,以漢臣自居,劉虞也是如此。
他朝著黃琬看去,臉色難辨:“光祿大夫此話,實在是讓人不知該當將你當做惡客還是喜報之使者了。”
他當年會因為袁紹有意促成的幽州流言而暫時離開,以避讓甚囂塵上的稱帝民意,如今也照樣覺得,黃琬的話讓他一瞬間處在了如坐針氈的狀態。
黃琬對他的這番表現一點也不意外。
在他被調度回中央之前,曾經被漢靈帝委任為青州刺史,和劉虞有過鄰近共事的情況。
可正如喬琰當日在朝堂上所說的那樣,選擇劉虞來接替這個天子之位,絕不是她有意于效仿袁氏兄弟的舉措,而恰恰是此時的最優選擇。
董卓已除,但關中地界,或者說是整個司隸刺史部中,經由董卓之亂后造成的種種影響依然未曾消弭。
此時最需要的是有一位令人信服的天子讓他們確信,司隸仍為大漢之中央,也仍有庇護萬民的正統地位。
劉虞即位的合法性不弱于鄴城天子,又無主少國疑之嫌,足以匹配帝位。
黃琬都不得不佩服,喬琰在立下此等戰功的局面下,還能放棄自己唾手可得的大權,選擇劉虞接任,著實是心有江河的表現,所以他也必須將其中的權衡利弊都與劉虞說道個明白。
他從容應道:“我非惡客,只為大漢之興復來做個說客。孝靈皇帝因先太尉楊公之舉薦,將我重新啟用,先為青州刺史后為豫州牧,此二者皆為重臣高位,以此說來,劉幽州有為先帝恪行操守、盡忠效命的必要,我黃琬又如何不是?”
“請劉幽州聽完我的三條理由,再拒絕我不遲。”
何為三條理由?
長安之民,劉協之命,天下之勢!
黃琬能位列三公,絕不只是因為彼時在洛陽攝政的董卓需要褫奪他身上豫州牧的權柄,在他這義正辭嚴的陳說中,劉虞愣是聽出了他若不登基便是天下罪人的意味。
而在半月之后,又有兩封書信送到了幽州,展信而觀,信中字里行間都逃不開勸進的意思。
一封信來自豫州,一封信來自揚州。
寫信的,還是一對去年秋日打得不可開交的對手。
在收到這兩封信的這一刻,劉虞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這兩人何以有此等的默契,也不是他到底是不是應當遵從黃琬的建議以及這兩封信的勸進順勢而為,而是——
“你前來此地的目的已經廣告于天下了?”劉虞朝著黃琬問道。
黃琬搖頭回道:“這等手筆,一看便知并非我所為,而是喬并州所做。”
也只有她會做出這等強勢的舉動。
但迎著劉虞愕然的神情,黃琬只是回道:“我等均知您牽掛于幽州戰事,可總不能您一日不答應,長安軍民就要一日處在為失蹤天子憂心的處境之中。”
“所以,也只能先斬后奏了。”——
這確實是先斬后奏。
在袁術和孫策都朝著幽州送出勸進書信的同時,喬琰已經開始收回搜索劉協下落的人手了。
劉虞不可能這么快決定即位,可關中需要盡快恢復秩序。
她也需要重新調配位處于涼州、并州和關中三地的人手。
時間是耽誤不得的。
若不是有些舉動可能不太合適,她恨不得做個劉虞的紙扎人像直接放在長安的未央宮中,而后開始“從天子命”行事,而不只是像劉虞所問的那樣,將他這個筏子廣而告之于各方勢力。
好在有盧植荀爽皇甫嵩等人的協助,她的舉措要推行下去也并不算難。
對她自己的人手安排,也無外乎就是幾句話的事情。
涼州正在秋收繁忙之中,不日便可結束。
喬琰便著令趙云迅速統領五千兵馬回返涼州,前去武威郡的軍屯所在,督辦軍糧入庫之事。
這一安排,也算是對盧水河岸軍屯的有始有終。
但這實際上并不是一出簡單的委任,因為此行所選擇的都是此番進攻長安中的精銳部從。
當兵馬赫赫奔行于涼州大地上的時候,便意在告知于涼州眾人:她喬琰雖然拿下了關中,卻并沒有在兵員上遭到任何的損失,也絕沒有放棄掌控涼州的意圖!
若是此前漢陽四姓的遭遇還不足以讓他們引以為戒,那她也并不介意將此事再尋個地方重演一次!
與趙云同行的還有一個人,正是被趙云“擒獲”的閻行。
在外人的眼中,閻行曾經為韓遂而背棄喬琰而去,給她惹出了些麻煩,但因喬琰厚待于他父母的舉動,又讓他重新棄暗投明。
到底要如何用這個人,也無疑會成為外界品評喬琰手段的一項標桿。
所以喬琰決定來上一出故技重施。
以徐榮為主將,閻行為副將,駐扎于涼州敦煌郡。
由此二人負責,一面確保在河西四郡的豪族倒向喬琰后,敦煌、酒泉與張掖三郡,能納入涼州的管控之下,一面繼續經營絲綢之路的往來。
被喬琰塞進這一支隊伍中的,還有一部分羌漢二族在語言上卓有天賦之人,其中就包括了姜唐。
這支隊伍暫時還沒有這個必要去承擔起西域都護府的作用,而更像是保持著綏遠定邊的用途,但也未嘗不是她的某一種信號。
從情理上來說,對于閻行這個叛將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此外,喬琰給趙云的第二道指令是,當他完成武威郡軍屯的工作后,將臨時安頓在此地的西涼軍和長安征兵做一個區分,將長安兵卒帶回關中,于陳倉成立新的軍屯。
在他離開前,將武威軍屯的職責納入徐榮的管控之下即可。
有武威段氏、張氏和顏氏的協助,又有盧水羌人的逐漸歸化,徐榮的壓力不大。
同時由趙云轉告程昱,將金城軍屯的職責交給段煨。
由他來看管此地,永守湟中,令其不為羌人所亂,也正是喬琰對董卓和其家人給予體面死法后,段煨給她的承諾。
他不可能毫無芥蒂地替喬琰征戰,但他可以如他的堂兄段颎一般,成為涼州秩序的守護者。
只不過這一次,用的是喬琰的辦法。
在他于隴西郡完成對董卓和其家人的安葬后,便可直接上任。
至于關中這一頭,新建立的陳倉軍屯中,管理者并不是趙云,而是原本和程昱一道在金城郡軍屯共事的國淵。
他也隨著趙云的回返關中一道前來了此地。
身為喬琰的屯田校尉,又已經有了在涼州從事屯田之事的經驗,給他換到這里來,還不至于讓他手忙腳亂,也可算是對他的磨煉。
而趙云所要負責的,則是從散關到長安一路上,益州方向而來的四條要道的戍守。
也即散關道、斜谷道、駱谷道以及子午谷。
因徐庶在早先就被喬琰委任了益州方面的事務,此時便毫無疑問地成為了與趙云配合的軍師,楊豐則作為趙云的副將,協助其完成戍守工作。
相當于是將趙云從短暫行使的文職轉回了武職。
長安周邊,從郿塢到華陰之間的民田事項,則被喬琰交到了程昱的手中。
當然,程昱抵達長安的時候,已經是趙云回返涼州那道指令下達的一個月后了。
喬琰也早已經和盧植王允等人商議出了關中區域內民田和軍田的范圍。
此時這張由長安城中官員整理出的圖冊,直接交到了程昱的手上。
程昱將圖冊翻了翻,說道:“看起來君侯還未打算順勢拿下整個司隸。”
在這圖冊中的屯田區域,只局限于三輔區域,終結于長安和洛陽之間的潼關。
喬琰回道:“別人覺得我可以這么做,與我自己要這么做,還是有些區別的,三輔叛賊盡誅,已將我們需要管控的地盤擴大了太多,現在就和兗州豫州交界也未必就是好事。”
在這回話中程昱看得出來,喬琰并未因為此番長安之戰的順利,就被沖昏了頭腦,而是依然保持著冷靜籌劃的狀態。就像在此時處理和周遭鄰居的關系上,她就深知,到底該當在何時表現出咄咄逼人,何時又該當退一步。
這是個好征兆。
既然如此,他也更應當保持住一份平常心。
從最開始替她管理樂平,到成為并州牧別駕,到協助管理涼州軍屯,再到今日站在這大漢腹心之地的委任,讓程昱當年那個泰山捧日的夢境好像要與現實重合在一起。
但事實上,還遠不到時候。
這個夢境現在還是個夢境。
就像他此時負責督辦此事,頂著的名頭依然是并州牧別駕,而不是長安朝廷的大司農。
這其中就有著本質的區別。
喬琰又道:“我有兩件事需要讓仲德先生替我多加注意。”
聽她開了口,程昱連忙收起了無關的遐思,留神聽起了她的話。
“其一,長安以北的高陵,李傕的兄弟子侄都已經盡數鏟除,子寧也已經自上郡抵達了高平池陽一帶,作為連接三輔與并州的戍守。三輔周遭多崇山險關,我意在以他與姚嫦作為你的軍務屬從,要如何用好這兩支隊伍,又要在何時朝著河南尹與弘農郡等地擴張,仲德先生當心中有數。”
子寧說的是褚燕。
喬琰的那些部將里原本并無表字的不在少數,也多以讓喬琰來取這表字為榮,褚燕也不例外。
喬琰以燕字同宴的說法,取二字聯同的安樂之意,定了這個寧字。
對一度從賊的褚燕而言,他如今效力于喬琰麾下已屬是“寧”,也欣然接受了這個表字。
這趟長安之戰中,在喬琰自陳倉發兵的同時,他也從北面而來直取高陵,立下了一份戰功。
此時作為程昱在長安構建防線的將領,簡直再合適不過。
喬琰繼續說道:“其二,我先前令郭大賢等人先往蜀地開創商路,他們此時應當已在成都,待他們回返之時,請仲德先生為我接應一二。”
程昱頷首:“這是自然。”
構建情報體系,是喬琰接下來的發展中,一項并不會出示在人前,重要性卻絲毫不低的要務。
陸苑和戲志才知道此事,同為心腹的程昱也自然知道此事,也拿捏得清楚其中的輕重緩急。
他只是在此時問道:“不知君侯眼下是何打算?”
喬琰這么分配任務,明擺著是打算離開長安一陣。
在劉虞還未應允上位的時候,她的這種退讓選擇,與她暫時不進駐洛陽,是一脈相承的。
程昱并不需要問詢緣由,只需要知道結果便好。
喬琰回話之間展顏一笑,“先生忘了嗎?已到九月末了,并州的棉花快可以收獲了。”
所以她要去親眼看看,這批過冬衣被的誕生。
此為民生之本!
212. 212(一更) 棉花收獲
這趟回返并州,已不需要借道涼州,便足以抵達境內。
褚燕能自上郡經由秦直道抵達關中附近,轉道山路襲擊高陵,喬琰自然也可以從同一條路回到并州。
隨軍出征的郭嘉荀攸被她暫時留在了長安,這趟與她一道回返并州的,是賈詡。
將賈詡帶回并州對外也有個說法。
此人因是劉協的郎中屬官,在劉協被找回來前,沒有合適的立場不能擅動。
但若是將他留在長安,又難免產生矛盾。
劉虞向來寬和,難保不會因為賈詡在長安所做的一點善事,就將其重新啟用。
那還不如把他送去,和董卓那位于兩年前被俘虜的謀士李儒作伴。
放在并州境內,由喬琰的人手親自看管,在名義上也是讓其和妻子團聚,顯然是兩全其美之法。
但賈詡可不是俘虜的待遇,在此時回返并州的馬車上,他被以叫來問詢為由,調到了喬琰所在的這輛馬車上。
旁人以為的審問,實際上是二人之間門的舉棋對弈閑聊而已。
喬琰落子間門問道:“先生有想好這趟回去并州擔任何處的職務嗎?”
她一說到職務,就見賈詡原本平靜的神情上多出了一道裂痕。
這表情中的意思,無外乎就是——怎么這么快就要干活?
按照賈詡的算盤,這趟長安之行周旋于董卓、李傕以及朝堂老臣之間門,可算是讓他勞心費神得厲害,現在功勞是記在喬琰這里的,又有了個合適的暫時休息的理由,合該休息上一年半載才對。
但好像喬琰根本沒有讓他歇著的想法。
想想程昱已經在長安周遭開始軍屯翻地,還需要規劃何時進取司隸的另一半,想想荀攸直接從軍師轉去將荀爽的職務也給接下了,想想戲志才在并州接手了程昱的工作,州中庶務不在少數,再想想郭嘉一面要規劃之后對涼州羌人和并州的匈奴鮮卑人的安排,一面現在置身長安替她留神荊州方向的情況……
賈詡突然又覺得自己的待遇還算不錯。
起碼在目前的情況下,喬琰不可能直接讓他上崗幽州方面的軍師。
人嘛,對比一下就能感覺到幸福了。
他撥了撥手中的棋子,問道:“君侯預備給我安排哪一項工作?”
喬琰回道:“和李儒作伴、在樂平山中隱居和流放上郡,先生選一個?”
這三個乍聽起來還真是對背叛之人的懲處。
但實際上呢?
和李儒作伴的潛臺詞是,讓他想辦法去說服李儒為喬琰所用。
在樂平山中隱居相當于是讓他暫管樂平山中塢堡的各項工作。
賈詡也很難不懷疑,喬琰是想讓他給樂平書院中的那些孩子當個教導,比如說被她屬意于接手情報組織的喬氏姐妹,就很需要他這種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至于流放上郡這種說法……或許早兩年間門還可以這么說,但在塞外的鮮卑掠奪并州的情況已不復存在后,上郡可不是什么遠離太原郡掌控的不毛之地,而是喬琰的棉花種植基地,也是溝通涼州和并州的通道。
隨著喬琰拿下半個司隸,秦俞的工作必然會朝著統籌三州農事方向轉移,將賈詡換在這里既滿足了他暫時“養老”的需求,又得算是對他委以要職。
短時間門內,棉花種植的擴張以及保密性的維持,都是并州的頭等要務。
如何進一步打通涼州和并州之間門的交通往來,因子午嶺的存在,也是一件需要籌劃之事。
賈詡是個足夠聰明的下屬,自然聽得出喬琰這番安排背后的用意。
他琢磨了一番跟同樣腦子好使的人打交道、教導未來棟梁和當當監工這三項工作之間門的對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三項。
但讓他這等老謀深算之人都沒想到的是,在抵達上郡后的第二日,他就發現自己多了個鄰居,不是別人正是李儒。
“……”賈詡和李儒沉默地對望了片刻,這才聽到對方開了口。
李儒:“喬并州說讓我換一個種地環境。”
然后就換到這里來了。
算起來還應當感謝一下喬琰,她沒有按照在出征涼州前找上他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堅持讓他從李儒改名叫做李猛,徹底擺脫和董卓之間門的瓜葛。
但這對賈詡來說好像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這總不能說,喬琰此舉是讓李儒來和他交流種地經驗的。
賈詡很快發現了另外一個悲劇的事實。
在樂平書院中,被喬琰劃定在可以發展為二代心腹的那些孩子,是需要定期前來上郡的棉花田從事勞動工作的,這也就意味著,他極有可能還是要擔負起那三選一的選擇中的第二項工作。
喬琰說是說著讓他選,結果他直接選出了一個三合一。
在見到喬琰的時候,賈詡不由苦笑:“君侯啊,您可真是……”
真是太能安排工作了。
喬琰坦蕩地接了下去:“我實在是缺人,也只能寄希望于先生能者多勞了。何況,與自己人往來并不需要處處小心戒備,對先生來說也算是清閑的休息了。”
賈詡能不能得個休息不好說,對這句缺人,賈詡是實在有話想說。
“有一些人君侯應當可以用起來了,倒也未必真如您所說的缺人。”
他一邊隨著喬琰往上郡棉花地的方向走去一邊說道:“譬如說劉表故吏諸葛玄,我聽聞他是因為照顧亡故兄長的子侄才前辭官的,又為了諸葛亮諸葛瑾等人的教育環境而前來的樂平,似有重回荊州的意思,但那劉景升都將自己長子往長安方向派出了,君侯若想要留下此人想來不難。”
“光是在并州都還有漏網之魚,更別說是在三輔。扶風馬氏中的數人已經先為君侯所用便不說了,只說那涼州三明之中的張然明,早年間門他為了升官高進,將籍貫自敦煌改入關中,卻仍因竇大將軍案而貶官歸鄉,授課著書,其子張芝、張昶、張猛等人或精于書法,或長于文論,或行統兵演武之道,實為可用之才。”
“君侯要行避諱之舉,又要手持大義,故而令劉虞為新任天子,但自長安遴選賢才之事,卻絕不可假手于他人。”
若如此,只怕劉虞這位新天子便要假戲真做了。
喬琰頷首:“此事我心中有數。”
她能在接下來啟用的,絕不只是諸葛玄以及張奐的三個兒子而已,臨近司隸的潁川、南陽、漢中等地,在有了劉虞這個噱頭后所能招攬前來的人手絕不可能少。
但等到了司隸之后,這些人到底是聽從劉虞的安排還是成為她的屬吏,還不是她說了算的事情。
她也有這個底氣,讓人在她和劉虞之間門區分出個高下來!
不過這些都得等到她回返關中后再說,也得等劉虞被黃琬說服,進入關中。
在此之前,還是先看看這些正在長成的棉花吧。
喬琰上一次離開并州的時候,它們還正處在苗期。
但如今臨近十月的收成時節,舉目所見便是一片白棉累累的景象。
這也是一片對如今的漢人來說罕有見過的場面。
原本生長于外域的棉花在大漢的土地上,經過了精心照管后,終于生花結果,形成了一片蔚為壯觀的景象。
賈詡也不由駐足于田邊,臉上露出了幾分震撼之色。
他被閻行帶往長安的時候,乃是去年的夏秋之交,但徐榮和馬騰從絲綢之路上回返,卻已經是今年年初的事情。
對于絲路往來的收獲,他最直觀見到的就是呂布所率領的那支騎兵隊伍,他們所騎乘的大宛寶馬與中原戰馬之間門的對比差異實在很大。
但當看到這片已經臨近收獲的棉花田后,他才能更真切地意識到,為何喬琰對于棉花的重視要遠勝于寶馬。
人總得先能活下來,才能考慮更多的東西。
戰馬是可以慢慢發展的,命卻只有一條。
而當有了棉花的存在后,這種越冬減免人員傷亡也就變成了可能。
哪怕眼下還只是經營此道的第一年,但已不難讓人看出這種潛力來。
因棉花田中的植株成熟時間門各異,其中有一片棉田中的棉花已經被手工采摘了下來,送去了不遠處蓋起的作坊之中。
在喬琰領著賈詡抵達的時候,這些棉花都已經被此地處理棉籽分離的機器經過了第一道的加工。
現在正在送往下一步進行彈松的流程。
先前被徐榮帶回來的那幾箱棉花,在協助于這些加工機器的形成之余,也讓此地操作這兩道加工流程的人手對此已了然于胸,連帶著隨后的棉衣制作和棉被的縫制,都處在有條不紊的狀態。
直到一件棉衣送到了喬琰的面前,才打斷了兩人對此地的沉浸式觀摩。
賈詡接過了從喬琰手中遞過來的棉衣,摩挲了一番厚度后問道:“敢問君侯,若算上棉花的種植成本,這件棉衣該當定價幾何?”
賈詡雖是在喬琰擔任了并州牧的職位之后才前來并州的,但并不代表他對喬琰的過往一無所知。
做到他這種明了君侯志向地步的,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
何況有些也不算是個秘密。
昔年喬琰還身在樂平的時候,憑借著楮皮衣積攢下了第一桶金。
楮皮衣因是樹皮所做,起到的主要是防風保暖效果,定價低廉是完全解釋得通的,但棉衣這種東西,好像跟楮皮衣不能一概而論。
并州地界上,麻衣為百錢,楮皮衣為二十錢,這是自喬琰開始發售此物的時候便定下的價格,至今也未曾變過。
雖到了如今也不乏有人同樣從事此道,但因喬琰這位州牧的存在,他們也不敢漲價,至多就是給其發展出一些裝飾的花樣來進行附加的收費。
那么,棉衣該當定價多少呢?
喬琰回道:“光談論成本定價沒有多大意義,這第一批棉衣的數量太少了,其中又有大半要供給涼州并州從事軍防的士卒,尤其是雁門定襄云中以及河西四郡等地,冬日的嚴寒過于致命,合該先拿到棉衣。”
“此外我有一個想法,從軍之人中有斬首功的,可以按照百錢一件的價格給家人添購棉衣,至多購買三件,以先生覺得如何?”
賈詡斟酌了一番回道:“若如此,這批棉衣剩下的就不多了。”
看喬琰的表現,一衣百錢的價格應當還不會讓她虧本,棉花的種子在此番收成中所得的也不在少數,到了明年在種植流程更加熟悉的情況下了,便能進一步擴大種植和生產。
今年優先將其供給于麾下兵卒及其家人,無疑是歸心之舉。
只是……
“君侯只怕防不住一件事,有人會利用兵卒購買的名額將一批棉衣收集起來進行倒賣。”
喬琰搖了搖頭:“我未必需要防著這些事,反而可以促成此事。真有冬衣急需的人不會為了百枚五銖錢賣掉自己的求生希望,賣掉此物的,得了錢也能過個好年。至于高價收購走棉衣的,在二次出售之時也總要說清楚這東西的來源,便是在替我們做個宣傳。”
宣傳從軍于并州牧麾下,是個有福利可以領取的好去處。
隨著地盤的擴張,糧食的增多,她能養得起的兵卒也理所當然地要增加了,也正是潛移默化宣揚的必要時候。
喬琰又道:“或許還會有一部分商人將棉衣送到并州之外的地方,比如鄰近的冀州。”
先拿到此物的必然有余錢在手,只靠著外流出去的這部分絕不可能填飽他們的胃口,可到了明年,棉衣的數量足以覆蓋并州境內更多的人口之后,她便打算開啟戶籍實名購買制度了。
到那時候,除了兵,她還要人。
從她的鄰居這里搶來的人!
她對著賈詡叮囑道:“我知道先生近來想休息一陣,但棉花事關并州民生,請先生多留心些隨后的經營。”
這種不僅是簡單的種植制作以及銷售,還涉及到心理博弈的東西,還是交給暫時賦閑的賈詡最讓她放心。
至于用棉花拈成棉線,從而制作出的少量棉布,則被喬琰交給了陽安長公主。
她來到并州已有兩年,該是讓她發揮出作用的時候了——
在喬琰這頭因棉花收獲后的各項事宜忙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并州還迎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此人便是田豐。
冀州的秋收秋種過后,袁紹便因和喬琰之間門無法達成合作的關系,按照之前所計劃的那樣,讓田豐前來并州考察與偷師。
所以此時他已從魏郡抵達了上黨郡。
上黨特殊的地理位置,讓其在邊境篩查上做得格外嚴苛,好在田豐看起來也就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又被袁紹給他做好了偽裝的戶籍和路引,在這會兒若按照戶籍上的名字來說,他應當叫做元封,更看不出和田豐田元皓之間門的聯系,怎么都比戲志才當時那個化名要走心得多。
而一進入并州地界,他就發覺,審配在議事中說到,并州田地情況與其他地方有些區別,絕非一句虛言。
此時距離審配上次前來并州一行,已過去了兩年,這種一山之隔的兩地所表現出的差異也就更加明顯。
更可怕的是,太行以東的魏郡乃是天子腳下,而他現在所處的太行以西,甚至還只是個山村。
這不由讓田豐心中驚愕,只是并未表現在他的臉上。
在他朝著周圍的打量中,只見田壟間門往來的農人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產生時間門錯亂之感的平和笑容,更讓他不覺心驚。
也正是在此時,有兩個孩童從他的面前跑了過去。
隨著他們跑動間門帶起的風,一句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還不跑快一點,若晚了,咱們就搶不到聽常先生講月報的前排了!”
田豐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個詞,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月報?
這又是什么東西?
213. 213(二更) 成就結算
田豐帶著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對著同來的三兩下屬比劃了個手勢,自己跟上了那兩個孩子的腳步。
從田壟往高處的村寨臺地上走,沒走出多遠,他便看到在樹下坐著個文士,周邊圍了一群孩童。
還有些荷鋤務工路上停下在旁的,也駐足在了外圈。
因田豐的打扮看起來更像是個行腳商人,也沒顯得有多起眼。
越過前頭那些孩童的腦袋,他見那文士將手中的大開頁的樂平侯紙展開在了膝上。
看起來,這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月報”。
雖說這兩年間門樂平侯紙對外銷售的也不在少數,但著實少有這種規格的。
然而田豐朝著周遭看了一圈,卻見這些孩童對此習以為常。
其中一個活躍些的更是朝著那文士說道:“常從事,把九月刊上的雜談趣事說給我們聽聽吧!”
他身旁的成年人似乎是他的父親,拍了一把他的肩頭,“念什么雜談,聽聽農學的部分。”
那孩子當即嘀咕道:“您今年的地都種差不多了,少惦記一期農學又沒事。”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周邊一群同伴的響應。
讓一旁的田豐在意的,倒不是這所謂的雜談和農學,而是這孩子對居中這位文士的稱呼。
能被稱為從事的,大概率就是喬琰的州牧屬官。
只可惜喬琰擢拔的人手中有相當一部分,在任職之前并沒有什么特別顯著的名聲,這位的姓氏也沒有什么標志性的,這就讓田豐暫時猜不出他的來歷了。
所以他也自然不知道,對方便是上黨郡從事常林。
相應的,常林也未曾留意于人群中多了個從冀州方向來的重要人物。
他承擔著督查上黨郡事務的責任,到如今已有兩年。
彼時對他的任命,也代表著喬琰對流入并州民眾的看重。
不過常林本人處理庶務的能力并不差,還能在閑時給這些上黨郡村落中的孩童讀一讀收到的樂平月報。
現在收到的這一份正是九月刊。
那些孩子喜歡月報上趣事雜實不奇怪。
在絕大多數人并未接受過教育的情況下,相比起晦澀難懂的文章,當然還是故事更能讓人讀懂,不過這份月刊上的雜談板塊有些特殊,常林斟酌了一番還是說道:“我們這次按順序來。”
按順序歸按順序,對這些有新鮮玩意可聽的孩童來說,能聽到他們想聽到的內容,已足夠他們覺得滿足了。
他們又哪里會有什么意見。
何況樂平月報這東西,在蔡昭姬對其規劃內容漸入佳境后,越發考慮到了推廣的普適性。
雖說從識字的角度來說,能通讀這份月報的絕不可能是在鄉間門田地上活動的這些孩童,但考慮到月報還起到了消息口耳相傳的作用,為輿論戰和文化入侵鋪墊,月報在內容體裁上就需要讓人逐漸形成一種認知——
即便是不認得兩個字的農人也可以通過旁人的轉述理解報紙上的內容,即便是孩童也可以理解到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
這就是蔡昭姬想要達成的目的。
在這種趨勢之下,除卻常林這種本身就是閑來無事才來當個讀報員的,不乏有原本想通過舉孝廉之法養名望的,改為通過給鄉鄰讀報來累積出仕之前的名聲。
喬琰已久不在并州,對這種趨勢未有耳聞,替她坐鎮后方的戲志才陸苑等人卻知道,只是想到讀報至今也還沒產生一個拿得出手的人才,便沒打算跟她匯報。
但能否獲得更進一步的變革姑且不論,常林此時已同這些鄉人說起了文學板塊的內容。
其上寫著一首五言詩歌,出自蔡邕的手筆,名為翠鳥詩。
這是一首對孩子來說也不難理解的詩歌。
“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容形。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這等形象的描寫,并不難讓人想象出一副鳥落枝頭抖擻形容的模樣。
而對心性相對來說還算天真的孩子來說,這也是一首寫出了美好結局的詩歌。
在隨后的詩句中寫道,翠鳥脫離開了捕獵者的弓箭,來到了君子的庭院,馴良的心得到了君子的庇護,在此地雌雄平安,長命百歲。
因著常林的逐字逐句引導念誦,這些孩子也跟著念叨了起來。
“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
“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1
為了防止自己顯得過于不合群,而被看出什么端倪來,田豐也跟著在念。
只是他念著念著隱約想起,這好像不是一首蔡邕在最近才寫出來的詩歌,而是他在早年間門于漢靈帝執政期間門寫下的詩歌。
詩歌之中的翠鳥遇到了將其從狩獵者手中拯救下來的君子,也得到了保百齡的善終,但對彼時的蔡邕來說,這首詩的出現更像是在宣揚他心中的美好愿景,渴望能得到一份令其遠離迫害的庇護。
然而事與愿違,他本人卻只能遠走泰山,托庇在泰山羊氏的地方。
但當這最后四句被這些孩童拍手念出,形成一首近乎于童謠的傳唱之言后,田豐毫不懷疑,其中原本的意思必定會被人抹消掉,只剩下在字面上的美好結局故事。
再一想到并州的樂平書院如今迎來了對蔡邕來說的好友鄭玄,迎來了不少文人相伴,協助文化創作和漢紀修撰之事,好像也當真是讓翠鳥棲息在了君子的庭院中。
田豐沿路所見的民生景象,也未嘗不是一種翠鳥詩的寫照。
他心中直覺,這首詩歌的這種推廣,一如當年冀州地界上那首對皇甫嵩的稱贊一般,是一種歌頌并州治平盛況的手段。
但這首詩比起皇甫嵩的那首民謠更有其背后的深沉意義。
翠鳥往往是文人自比,所以在這個語境下傳達出去,也是一首對樂平書院的宣傳歌!
正為向天下募集意圖避禍的文人賢才!
這可真是好厲害的一招!
而在田豐尚在揣摩此舉兩得之意的時候,便聽常林已將話鋒一轉,進入了醫學板塊。
有點意思的是,這個板塊的內容也是鳥。
不過不是翠鳥,而是神醫華佗所創立的五禽戲之中的鳥戲。
對這些才有樣學樣念起了翠鳥詩的孩子來說,模仿鳥兒的舉動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他們也當即學著常林的動作,做出了立起雙手,翹起一腳,展開兩臂,揚眉鼓力的起手姿勢。
常林說道:“從之前的五月刊到現在的九月刊,剛好是五禽戲的最后一組動作。身體不好的,或者是沒這個條件演武習練刀槍棍棒的,就可以按照州府中所有官員都需要做的這一套五禽戲,做到出汗為止。”
常林可一點都沒有文官架子,一邊演示一邊講解。
他是兩年前來到的并州,且自當年便開始擔任上黨郡從事的職務。
最近的半年里他身體輕便之態有目共睹,眾人更覺其中必有精妙之處。
田豐望著眼前這出官民互動,既覺敬佩,又不免在心中有幾分酸澀。
只是還不等他將這種情緒給琢磨個清楚,就見常林已經轉向了第三部分,農學。
在并州境內,絕大多數的農學常識都已經隨著秦俞等人所主持的種植教導體系,傳授給了其他人,所以這一份月刊上的農學板塊,并不是什么種田或者養豬的技法,而是兩個消息。
“其一就是有關于一項新作物,名叫菠菜。”
用菠菜而不是波斯菜這個名字,當然是為了減少外人對菠菜來源的獲知。
在這份樂平月報中提到,菠菜在涼州已經取得了種植的成功,現在隨著種植面積的擴張,菜種的增多,也可以供給到并州這邊來,如果有意愿種植的可以前去州府領取一部分種子,也算是給并州的餐桌上多一項飲食。
其二就是關中初定,因在關中需要設立軍屯屯田,所以向并州境內招募熟練耕作的老農。
因關中在短期內無有戰事,故而這些老農的待遇津貼只有尋常士卒的一半。但在關中土地上的耕作收獲所得,超出原本產值數額的三分之一可以歸屬他們本人所有。
“這買賣劃算啊!”其中一名農人說道,“我聽說關中畝產三石,咱們如今的畝產,算最好的肥田,差不離便是九石,也就是說……每畝地可以拿到兩石屬于自己的收成!”
按照州府在這份消息中所說,這部分收獲是不算入繳稅的凈收入。
田豐目瞪口呆地聽著此人繼續跟同伴說道:“按照我們現在以曲轅犁和犁耙的耕作效率,其實每戶都有那么一個勞動力的多余,多賺那么幾十石的收益一年,何樂而不為啊!”
“你算少了吧,我聽聞關中那里的土地,不止肥沃還平坦,耕作起來可要比我們這并州容易多了。”另一人回道:“既說正式招募還有十余日才出,我先同我家婆娘商量一番,看看要不要把我家大兒給送去。”
這一句話聽來簡單,卻讓田豐聽出了一種對喬琰毫無保留的信任。
關中是一片沃土不錯,但早就因為歷年來的涼州入侵三輔,以及隨后的董卓主政,變成了一片讓人談之色變的地方。
可這些談論到此地的并州人,卻好像完全沒有懷疑早年間門的舊事會否重臨。
但想想這幾年間門只有草原上的鮮卑人聽到喬琰的名字色變,從沒有并州成為他們越冬打劫目標的消息,又好像并不奇怪。
這是實績在手的結果。
這還不是最讓田豐覺得難以理解的東西!
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那一句“畝產九石”!
畝產九石是什么概念?
若是冀州能達成這樣的產值,他明日就敢攛掇袁紹直接拿下幽州,而后兵進并州!
只可惜這樣的產值出現在了他們的對手這里。
聽他們渾然未覺這畝產驚人的語氣,田豐不得不懷疑,即便是他們口中稍顯貧瘠的土地,很有可能也有著并不遜色于這個畝產太多的收益。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畝產,才讓他們能得到這樣的生活狀態。
田豐一面覺得,自己前來偷師走的這一趟實在是來對了,又不免通過這些并州農人的生活狀態,揣測起了并州府庫內的存糧,只覺一陣心驚肉跳。
這位喬并州……
“做什么選擇都在你們,先回到這樂平月報上來吧。”常林的聲音打斷了田豐的沉思。
他連忙正了正自己的表情,以防因為驚愕的情緒而泄露出了自己的來歷。
但常林已經掉頭去和身后的村人交談,倒也并未發覺田豐的異常。
那些孩子更因為他沒直接說月報上的知識,而是讓人取了鐵針,磁石,枯葉以及一盆水,都忍不住湊到了他的身邊。
這種圍攏的狀態,也讓常林一時之間門很難留意到田豐這個站在外側的。
在這些孩童殷切的目光中,常林將縫補衣物的鐵針在磁石上摩擦后擱置在了枯葉上,又將葉片放在了水中,便見這鐵針連帶著葉片轉動了起來,最后變成了南北指向。
不管他們之中有人如何將葉片撥動,它都會回到這個方向。
“常從事,”撥弄著葉片的孩童回頭朝著常林看去,好奇問道:“這是什么原理?”
常林攤了攤手,“術業有專攻,這一點上你們可不應該問我,這是樂平的科學院那邊折騰出來的東西,其中具體的緣由,又要將其用在什么地方,你們若是有機會前往此地,自然就知道了。那里偶爾會教術算出眾的幫手,即使沒在樂平書院就學,也能通過募招的方式進去。”
他將水盆還給了身后的村民,將手中的樂平月報往后翻了一頁。
想到第五頁是地理而第六頁就是他們倍覺期待的雜談,雖然心中滿腹對先前那指針的疑惑,這些孩子也乖乖地站在了那里,專心聆聽常林給他們講故事。
事實上這還沒到第六個板塊呢,第五個板塊里的地理就先將他們給迷住了。
這一期月刊中介紹的,便是涼州和并州之間門的秦直道。
在如今的年月里,四處游學,以及那種博覽風物的旅游,絕不是大多數人能享受到的生活。
即便這些孩子出生在并州的上黨郡,等到他們成年的時候,能走出這一郡之地的,只怕都少之又少,更不用說是往涼州方向走。
聽到這等在山嶺之上修建數丈寬的馳道,還是經由三四百年的風霜洗禮也依然未生雜草,這些孩童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
樂平侯紙的存在和月報的設計,讓他們甚至能看到這條馳道的圖樣。
雖然圖案畫得丑了點,也總比讓他們直接想象要好得多。
常林解釋道:“等到州府募集往關中的人手齊備了,就會從這條路南下前往關中。”
他這話剛一說完,剛才還說要讓大兒子去關中的男人,頓時收獲了一眾孩子投來的羨慕目光。
但又不是他本人去,他怎么想都覺得好像自己虧了。
當然此時表情里更有些蕭瑟之感的不是他,而是田豐。
這位袁紹麾下的得力謀士在眼光長遠上實是一流的,又怎么會看不出,若并州地界上的孩子所接受到的都是這樣一種為州中地理特征而驕傲的教育,等到他們長成后會是何等樣子。
冀州的滿足甚至還只停留在今年尚算豐收而已。
一個畝產還不到并州一半的豐收!
更讓田豐如遭雷擊的是,他緊跟著聽到常林將手中的月報翻到了最后的一面,說道:“好了,說說你們最喜歡的雜談故事。不過今天的雜談有些特殊,不是我們并州的奇人奇事,而是隔壁冀州的。說它是雜談也不完全對,這可能也是個術算上的問題。”
“要說這件事,就得從兩年前的討伐董卓說起,當時在酸棗會盟的各路人馬缺糧,于是……”
田豐:“……”
糟糕。
即使只聽了個開頭,也并不影響田豐判斷出,常林這話中所要說的,必然是袁紹和喬琰的借糧之事!
別管樂平月報這東西到底有多少數目的發行量,又是不是只有并州的從事手中有這樣的一份東西,只要它的傳播途徑中有這等妙趣橫生的讀報環節,只怕再過上幾日,整個并州就都知道袁紹算不明白一筆賬的事情了。
月報中記錄此事,或許只是為了讓并州的民眾不會因為這樣的利息說辭給欺騙,卻也是實實在在地把袁紹的臉往地上踩。
但田豐有什么立場指責此事呢?
他現在叫“元封”不叫田豐。
喬琰和袁紹也處在絕對對立的立場下。
田豐可以肯定,若今日犯下這等棋差一招問題的是喬琰,袁紹也絕不會錯過這個打擊對手的機會。
這是一場絕不會因年齡性別等任何因素讓步的斗爭!——
喬琰也何止是在對袁紹的針對上寸步不讓,她在給自己爭取利益上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此處特指薅系統的羊毛。
上一次她找上謀士系統,還是因為問詢,能否在將來的某一天通過成功推廣雕版印刷,在系統這里獲得對應的謀士點獎勵。
這一個轉眼之間門都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了。
在她自涼州出兵到奇襲長安的這一路上,完全是依靠著在涼州并州逐漸形成的累積,以及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戰機,根本沒怎么依靠系統的幫助。
以至于系統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負責在喬琰成功殺敵奪城后吶喊助威的氣氛組。
不過它當氣氛組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系統也是要有自知之明的,接受現實就好。
但說歸這么說,在聽到喬琰找他問詢起了這一陣的謀士點和成就結算,系統還是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地點開了面板。
【姓名:喬琰】
【陣營:?】
【職業:謀士(?)】
【年齡:17(周歲)】
【體質:95(100),武力:80(100),智力:82(100),氣運:86(?)】
【剩余可分配點數:54】
【技能:歷史學lv7,辯才lv9,煽動lv10,文物鑒定lv4,箭術lv12,騎馬lv11,畫lv3,書lv7,田野考古lv5,古錢幣學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點:18】
【謀士點:530(每獲得10點謀士點,自動獲得3點屬性可分配點數,獲得1點技能分配點數)】
530的謀士點!
自光熹元年于洛陽討伐董卓回返并州至今,喬琰所額外達成的成就包括了【勸阻麴義投靠袁紹】【董卓之亂·協助呂布、王允等人擊殺董卓】【董卓之亂·解決李傕郭汜禍亂長安事件】【說服張繡來投并瓦解宛城之變】這四項。
這些都是根據歷史事件而衍生出的成就。
此外便是一些常規結算謀士點的事件,比如說出于大漢立場的考慮,喬琰平定涼州維護漢統,當然也是要結算謀士點的。
但系統麻木地看向了這一串謀士點事件的時候,仍舊不免懷疑起了內置程序的評判邏輯。
那幾個成就也就算了。
“協助”呂布王允等人擊殺董卓到底是“協助”還是“主導”反正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達成的結果。
解決李傕郭汜的長安禍亂這種東西,在李傕郭汜二人都死了之后也當然可以叫做解決。
張繡已經因為張濟的被俘而徹底歸順,再不存在宛城之變這種東西,這個成就也有合理的解釋。
可為什么,喬琰把劉協坑去當了個樵夫居然會被認為叫做——
【替主公達成脫身解圍的目標】?
214. 214(一更) 田豐之思
但系統再怎么想不明白也改變不了這樣一個事實。
劉協因大漢天子的位置和喬琰打出的清君側立場,被內置程序判定為喬琰的“主公”。
他又從先前被董卓所擁立的傀儡天子,變成了今日自在生活的樵夫。
誰又能說,這不算是脫困呢?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處在喬琰的掌控之下,被她作為一個一手準備,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畢竟作為樵夫家庭的監控者沒有職位,所以不能算是喬琰的臣屬。
若細究其來歷,他甚至不能算是并州的本地人,便只當是個恰好遷移到益州居住的也無妨。
對劉協來說,他眼下的處境,比起先前身不由己發出一道道詔令的情況,已經好了不知多少。
這當然是“謀士”的努力!
是該給她算貢獻的。
喬琰對此理直氣壯。
她甚至在這個時候還問詢了系統一個問題:“如果成功奉迎劉虞成為天子,是不是應該也能結算謀士點?”
若圖窮匕見一些,喬琰該問的是,是不是還有對應的成就。
一個謀士的終極目標是什么,無外乎就是將擁立的主公從一方諸侯捧到天子的位置上。
如果連達成這種目的都沒有成就的話,只怕這系統也不能算是什么合格的謀士系統了。
也若非董卓的存在,早在劉協登基的時候她就應該能完成這種成就。
好在現在到了劉虞這里也不遲。
讓自己手握漢室大義之名,既是亂世爭權的必需,也未嘗不是喬琰按照這個謀士系統的設定而提出的針對性舉措。
系統是將她的陣營判定成了個問號,但若要天下人說來,她依然是大漢的鐵桿忠臣。
只不過是從擁立劉協變成擁立劉虞而已。
系統很想吐槽這種奉迎天子的真實性,但連劉協這種情況都被算作謀士操作了,劉虞這種情況顯然更應該算,它也只能回道:【可以,但得讓劉虞先同意接任再說。】
喬琰回道:“你錯了,劉虞同不同意不是重點,時局需要他在此時成為天子,百姓需要他繼任,他就只能坐到這個位置上。”
倘若劉虞是袁紹這種性格可能還會拒絕。
或者說,喬琰意圖擁立劉虞上位天子的建議,如果不是出現在劉協失蹤,又有盧植皇甫嵩黃琬王允荀爽等人的支持的局面下,劉虞或許也會如歷史上一樣,對袁紹意圖擁立他為天子,表現出拒絕的態度。
但此時,他相對溫吞的性格遇上了長安朝廷的正統之名和強勢,只有可能被推向天子的位置。
頂多就是因為幽州的戰局,存在一些拉扯拖延的情況罷了。
系統嘀咕道:【那好吧,不過你為什么要現在問這個?】
在謀士點數值發生了此等驚人變化的當口,還去覬覦另外的一筆進項,著實是過于豪橫了。
對系統的這個問題,喬琰點了點面前透明光屏上的屬性點,作為了自己的回應。
系統這才發覺,在方才的商討之間,她已經把屬性分配完了。
但看完她分配的結果,系統又梗塞了一瞬。
只見此時系統面板上顯示著——
【體質:100(100),武力:100(100),智力:96(100),氣運:101(?)】
【剩余可分配點數:0】
【技能:歷史學lv10,辯才lv9,煽動lv10,文物鑒定lv4,箭術lv12,騎馬lv11,畫lv3,書lv7,田野考古lv5,古錢幣學lv9,……】
【剩余可分配技能點:9】
說實話,她能以這種速度完成屬性的滿值,著實是一件讓系統都沒想到的事情。
即使沒有前任宿主這種對照組的存在,系統也不難評判出,從穿越到此間的光和七年,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其中七年有余的時間里,能出現一項滿值的情況都是極其罕見的。
被系統判定為協助的成就,也顯然不是只要她出現在了隊伍中就可以蹭到的。
只有在她做出的貢獻值達到一定名次標準后才能結算出來。
但她不僅拿到了這些成就,還點出了兩項的滿值屬性,對于目標是培養出天下第一謀士的系統來說,簡直是個該當讓它喜出望外的事情。
話雖這樣說不錯,系統看著這個面板許久,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把智力點滿?】
系統可以理解喬琰的這個選擇。
在80-100之間的智力數值疊加,更像是讓她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更有思辨邏輯和多角度看待問題的能力,也在評判事物上趨于精神的高度集中,所以96和100之間的差距其實不大。
比起智力數值的這幾點變化,還不如在氣運上多加幾點,也看看這個以問號標示出的上限,是否并不只是100,而是一個更高的數值。
可這么一點,除了她倔強地讓武力值依然保持在智力數值之上外,讓系統很是無奈之外,它沒忍住發出了另外的一句疑問:【你是沒有強迫癥的嗎?】
這個智力96和氣運數值的101,她居然真的看得順眼。
喬琰回道:“所以我才要問劉虞的問題。”
她還想撈一點屬性點。
多么簡單的道理——
可憐的萌新系統深覺宿主的這些套路它玩不轉,還不如繼續躺平算了。
不過比起田豐這個探子來說,從一開始就天然站對了立場的系統,還是幸福太多了。
那一份九月刊的樂平月報,把田豐的認知給撞了個稀碎。
自家地里還處在畝產3石的水平,別人家的地里已經翻了個三倍。
雖說田豐問詢起來才知道,并州的田地還因為讓利給流入州中的人口,有一個小數額的附加值,從實際上來說沒到三倍這么多,也已足夠讓他大覺不妙了。
別人家的州府明公,是讓蔡邕的翠鳥詩從理想變成現實的存在,而自家的主公,卻是別人月報中教學術算的反面典型案例。
田豐倒不是什么“嫌貧愛富”的性格,既然選定了袁紹作為自己要效忠的對象,也沒打算因為這些算不清楚賬的問題就改換門庭,只是心中很是為冀州的前景擔憂。
他們實在是應該早點將并州列入重點觀察對象的。
奈何并州早年間深為胡虜所犯,已經在他們這里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印象。
甚至哪怕前兩年間,喬琰還能拿出軍糧來接濟盟軍,在他們看來只是因為她的勢力形成得更早,也早早拿下了州牧的名頭而已。
她出兵涼州的舉動,更是讓人以為,并州再有多少余糧,也都難免被拖進這場戰事里消耗殆盡。
再若要說的話,因為漢靈帝慣來不太靠譜的舉動,讓喬琰或多或少因為他的倚重而被外人有所誤解。
好在……
好在如今關中未曾安定,幽州爭斗未平,隨著她所持有的地盤擴張,她接壤的鄰居也開始增多,她絕無可能立刻襲擾冀州,將她至今也稱為弘農王而非天子的劉辯給拿下。
太行山脈既是并州的庇護屏障,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冀州的屏障。
田豐想到這里,稍稍安撫了幾分自己煎熬的心緒。
他們此時努力也不遲!
他當然不可能直接折返回去冀州,光說什么“不好了,對面的畝產已經是我們的三倍了”,至于是如何達成的卻一問三不知。
而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將此地耕作的秘密給了解清楚!
他便以一個驚訝于并州發展景象的行腳客商的身份,和此地的農人閑聊了起來。
那農人似也警惕,只同他說些溲種區田之法。
問及他們何以還能有勞力的多余,哪怕田豐套話的方式已屬高明,他也只說,若落戶在并州就自然知道了。
田豐確實是頂著個假身份來的,可他此前從未打算要將假身份落戶此地,何來落戶并州一說。
深知其中之路行不通,田豐決定往太原方向走一趟。
他前來此地,不太巧地選擇了并州已經完成秋收的時候,以至于沒能看到大部分農具都出現在地里的時節。
但他憑借著經驗想想,只要是有這么多人用的農具,怎么都該有兜售的才對。
然而當他抵達了太原郡后就得知,各地的農具都是州府統一出售的,拿著并州戶籍可以用低廉的價格購買到。
各種農肥和其他用具也是如此。
對這些從事農耕的并州民眾來說,能少花一點錢,需要帶上戶籍證明絕不是什么麻煩,反而是強化他們作為并州子民自豪感的手段。
以至于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從事農具販售的店鋪,都轉而去發展其他木工活了。
在大多數人都吃得飽飯的情況下,這種轉行還真不是什么不可行的舉動。
田豐直覺,喬琰的這種操作正是為了避免被外人輕易買走此地的耕作之法。
若讓喬琰來說的話,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便是提供出一批做工的崗位。
制作農具,尤其是生產曲轅犁的曲轅和犁箭這種不算大件又需要精細的東西,對一些氣力不足以長時間耕作的人來說,就是個好工作。
這些加工廠一般存在的生產部門,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投入到其他東西的生產中。
但不管理由是什么,總之此時的田豐要面對些麻煩了。
他也發覺,樂平月報這東西,并不只是常林這種并州牧屬官獨有的。
比如說在城中的書肆中就有月報的販售。
雖然月報的定價和尋常書籍相仿,按照紙張所用的數量來說絕對是不劃算的,在他停駐于書肆跟前的短短時間內,依然不乏識字之人爭相購買。
田豐眼見此景,在買上了一份后與書肆的老板談起了此事。
他解釋清楚了自己只是個好奇此物的過路商人后,便問起,為何此物可以以這個價格發售還如此受歡迎。
書肆老板給他解釋道:“有一個你或許想不到的購買原因。這些月報都是由樂平書院中的學生來抄錄的,按照君侯的說法,便是希望他們在抄錄的同時,能記住上面所教授的知識,但你想,樂平書院是什么地方?”
田豐心中腹誹,這就是把鄭玄從青州拐走的地方。
不過他面前的老板要說的顯然不是此事,而是繼續說道:“書院中出來的人才大多會為君侯效力,難保不會在哪一日成為朝堂眾臣或者學問大家。你想,若是蔡伯喈先生早年間的手札流出,你買不買?”
“……”
田豐呆愣了片刻,對這個自己從未想過的問題,好像還真會給出一個要買的答復。
只是這等營銷方式還真是讓他見所未見。
“再者說來,這月報上所編寫的信息,也自有其收藏的價值。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史書呢?”
書肆老板見田豐聞言又走了會兒神,出聲問道:“對了,我這里還有一套從兩年前發行開始的合訂本,看你是個外地人,要不要買一份看看?”
合訂本?
田豐目光一亮,毫不猶豫地掏了錢。
要想全面知道并州在這幾年之間的發展,他就必須將事情都弄個明白。
哪怕在東西到手后,書肆老板提及,這種合訂本都是他為了銷售額外請人抄錄的,沒多少收藏價值,也沒讓田豐覺得有何不快的情緒。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高興早了!
別看樂平月報的合訂本上信息多樣,能揭露并州農業和軍事實力強盛之根本的內容,卻壓根沒有多少。
更像是在已經默認了讀者知道并州的基本耕作流程后,給出的一些補充信息。
除了醫學方面的內容在田豐看來有直接送回冀州就能用的價值外,其他的內容還遠不到成體系的狀態。
田豐望著面前的一沓合訂本書頁,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得想想自己下一步的舉動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一種選擇是偷上一批農具和農肥,以翻越太行山的方式偷渡回去。
可這種方式有被人發現的風險。
若真被抓了,只怕下一期樂平月報的雜談區域,就會寫著——冀州田豐偷盜并州種田之法不成反被抓。
然后理所當然地甩鍋到袁紹的頭上。
以這月報的傳播能力,他也毫不懷疑,這極短的時間內,就能借此引發并州境內為保護耕作之法而產生的同仇敵愾情緒。
所以他大概率不能這么做。
此外,比起偷盜農具農肥,田豐其實更想混入生產農肥的地方去,也好將州中百姓都一問三不知的農肥組成給弄到手。
但很可惜的是,那里的招工也需要并州戶籍,且因為防止配方傳開的緣故,在保密性上做得要更細致得多。
好像沒有戶籍在并州這地方簡直寸步難行,只能眼看著別人享受那等福利待遇。
田豐斟酌之下,還是被迫做出了決斷——
“田豐”還是冀州巨鹿人,那“元封”做個入戶并州的人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都是來調查的人了,怎么也要敬業一些。
落戶就落戶!——
若是喬琰知道,袁紹手下的謀士在來到并州數日后就做出了這么一個決定,大概還得夸上對方兩句。
在并州落了戶的便是她喬琰的子民,哪里是讓人可以輕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田豐也未免想得太美了。
不過她如今關注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面前的陽安長公主。
對于方今的貴族女子,絲綢蜀錦是主要的衣裳布料。
但在今日,陽安長公主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由棉線織成的棉布所做成的衣衫。
棉布之外綴著一層絲綢薄紗。
十月里的天氣已有幾分寒涼,但棉布的保暖性遠高于綾羅,以至于她這穿著之外并不需要再多披一件斗篷。
喬琰望著對方的打扮良久,最后回到了她比起兩年前更顯年輕的臉上,說道:“我想勞駕長公主一件事,請您往鄴城走一趟,去探望一次您的長子。”
215. 215(二合一) 棉衣展示
兩年前,陽安長公主在前往鄴城登基的劉辯以及回返并州的喬琰之間,因伏壽的勸說而選擇了后者。
與此同時,她的丈夫伏完選擇了劉辯,她便毅然與伏完和離。
在將長子伏德留給了伏完后,她自己與伏壽還有次子伏雅都前來了并州。
若要打著看望伏德的名號前往鄴城,確實也說得通。
劉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嶄新棉衣,在回望向喬琰的目光中便有一番了然。
并州涼州也是需要有自己的優勢特產來積攢軍資的,棉花就是一種典型的存在。
人無我有的特質在棉花身上有著最為鮮明的表現。
雖然棉布做成的衣物,在垂墜感和光澤度上不如絲綢,但貴族世家這些存在,為了體現其獨有的地位,所擁有的并不一定要是最好的,卻一定要是最稀少的。
在這一點上,棉布便滿足了他們的需求。
更不用說棉布還有穿著舒適和保暖的優點。
這就足以讓他們對棉布趨之若鶩。
劉華問道:“君侯是希望以我為標桿,行推廣棉布之舉?”
喬琰回問道:“長公主以為如何?”
早在前兩年喬琰和伏壽談起長公主在并州適應如何的時候,她便已知道,這位大漢公主雖是尋她這里做個庇護的,卻也并不打算做個在此地光吃不干的存在。
大小喬在逃來并州之前已猜到了此地女子購買力的提升,劉華親處其間,更清楚于這一點。
她在晉陽城中所開的衣衫首飾鋪子也兜售通過宮廷秘方制作的護膚品,直接盯上了并州境內中上層的市場,如今已算是走上了正軌。
這原本只能算是個增加進項的舉措,居然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
陽安長公主也不是什么得過且過的人,她當即雇傭了不少太原郡內的女工,將相鄰的兩個鋪子也給盤了下來。
她身上的棉衣便是由她那店鋪中的女工設計,由她掌眼調整,而后制作完成的。
作為第一塊棉布所制作出的衣服,它完全對得起其特殊的身價,更是讓其上的絲綢綾羅點綴,反而成為了棉料的陪襯品。
若要作為宣傳,這就是個再標準不過的參考。
喬琰繼續說道:“我意在讓棉花本身先滿足并州境內民眾越冬的需求,而將棉布衣物作為售價高昂的存在,請長公主走這一趟自然也會給您對應的報酬。”
劉華敏銳地意識到她好像并不打算將棉布的銷售交到她這里,只是讓她起到一個宣傳的目的。
但她也并未多問喬琰對此意圖做出何種安排,只頷首回道:“那便一碼歸一碼的交易,君侯有此等需求,我就為你達成此事。”
往鄴城一行背后潛藏著的炫耀意味,她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但她是漢桓帝之女又不是漢靈帝的女兒,與劉辯劉協的關系都不親近。
所以她沒必要對此舉中的勢力交鋒而心懷什么幫扶劉辯的情緒。
就像她對喬琰扶持劉虞上位的舉動,同樣沒有什么想法。
在與喬琰談妥了這筆“代言費”后,劉華當即籌備起了前往鄴城出行的行裝。
伏雅早在前年就進入了樂平書院就讀,伏壽也在喬琰的手下任職。
陽安長公主將兩人的長進看在眼里。
故而她說是說著此為一碼歸一碼的交易,還是將自己從并州開店所賺到的錢財,添進了不少在喬琰給出的報酬之中,務求讓這出棉衣“奢侈品”展示,起到足夠震撼的效果。
喬琰在聽到了她的這番籌備后,干脆又給她添加了幾樣東西。
出自大宛的寶馬,作為拉車的工具。
西極石蜜和高原牛乳并茶葉一道制成的奶茶。
蔡邕已幾乎修訂完成的東觀漢記。
劉洪等人推算完成的乾象歷。
以及……一個暫時外借給她的趕車人。
接到喬琰這個讓他護送陽安長公主前往鄴城的指令,馬超差點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但從喬琰的表情看,他顯然沒有領會錯她的意思。
“我原本在想,是讓你前往遼東協助文遠作戰還是先參與涼并軍防,待日后有戰況再行委任。”
聽到喬琰提及遼東這邊還有作戰的機會,馬超的眼神當即亮了起來,卻又聽喬琰說道:“可惜劉幽州還在遲疑即位天子之事,若是在此時又加上一支隊伍,難免令其在強壓之下心生不快,倒不如讓一步,所以我想讓你往冀州走一趟。”
“表面上看來,你是保護陽安長公主的護衛,實際上,我要你協助德祖留意冀州魏郡的布防情況。我相信你們涼州人的實力,對同為北方的將領兵卒做出個評判應當不難。”
說到“不難”二字的時候,馬超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喬琰給警告了一眼。
這話中的言外之意,就是讓他別到時候只帶回來一句“他們沒我能打”。
若他真敢這么干,喬琰也敢在他回來后把他丟去給呂布當傳令官。
馬超當然不敢放肆,又問:“楊主簿此次也去?”
讓他配合楊修行動,還真是個讓馬超沒想到的情況。
但再這么一想,讓陽安長公主前去冀州看望自己的長子,楊修也確實可以去冀州探望自己的父親,主打的就是一個衣錦還“鄉”,親情關懷。
在喬琰拿下了關中后,楊氏本家所在的弘農郡已可以算進入了她的掌控之下,楊修也自然更想證明,父親選擇跟隨劉辯在鄴城成立新的朝廷,完全就是個錯誤的選擇。
此番出使,比起陽安長公主的推銷帶貨,楊修的存在,更像是去展示并州的人才培養成果的。
自光熹元年楊修抵達并州開始,他以主簿的身份不斷適應并州擴張的腳步和做事的體系,如今也可以將其發揮在一些特殊的用途上了。
比如說,以弘農楊氏的身份來挖墻腳。
但說挖墻腳可能還是難聽了點,這應該叫優秀人才的出使。
當這一列足以彰顯氣派和實力的隊伍朝著冀州方向而去的時候,喬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眼中閃過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關中之戰過后,以袁紹和其手下謀士的水準,必定會想到前來并州考察。
但對這種堂堂正正到他們地盤上的出使,他們又當如何應付呢?
喬琰收回了朝著遠處看去的目光,落到身邊的陸苑身上,說道:“棉布的銷售不能交給長公主,頂多就是讓她打出名氣而已,這份單獨在中原地界上的代理權,只能是東海麋氏的。”
“先前麋氏在協助我們將鄭公送來并州一事上出了大力,涼州與關中之戰若非他提供的戰備物資,也難以結束得這么順遂,也到了該投桃報李以維系關系的時候。”
“替我草擬一封書信送往麋氏,請麋子仲往并州來走一趟,這筆長期的大買賣我要跟他親自談。”
陸苑頷首應下。
不需喬琰多說她也知道,棉花棉布樣品,以及陽安長公主已往鄴城去的消息都必定要附帶上。
麋竺最大的優勢在于他的商業網絡,有他相助,長公主此番行動的后續影響,才能被放到最大。
棉布的單獨代理權也足可以彌補他先前對喬琰的投資,以防這位大商人轉投別處。
另外的合作之事,便等到麋竺本人來了再說吧。
此外,隨著陶謙對徐州的掌控日益增強,誰也無法給出一個準信,從并州送出往徐州的信件會否先被陶謙給阻攔一道。
考慮到這一點,陸苑深知,送往徐州的信件中就只能談簡單的商務。
說來,將代理權交給麋竺而不是劉華絕不只是因為要還前者的人情。
一來,劉華的大漢宗室身份無疑是一重桎梏,喬琰不適合重用她。
二來,有了一條在明面上合作的商隊,也正是對暗處另外一支的掩護。
因這種明暗照應上,在兩人返回州府的路上,陸苑便聽喬琰說起了在涼州和關中設立信鴿養殖點的事情。
“從去年開始在并州測試信鴿的馴養和放飛,今年已屢次證明此法可行,如今關中已下,也是時候將馴養基地增設了。”
陸苑回道:“若要便于消息傳達,又考慮到信鴿的保密性,我建議君侯將信鴿哨站設置在郿塢和金城。”
信鴿在試飛期間的單程性,已經注定了一點,如若哨站的數量過多,極有可能在信鴿的往復期間,出現對應地點的混淆,還不如以一州設立一處即可。
“金城已是君侯穩固與羌人關系的屯田之處,涼州屯兵又大多位于此地與河西四郡,由烏鞘嶺以南的金城郡處作為信息中轉為好。關中數鎮中長安過于人多眼雜,反倒是郿塢有董卓留下的高墻壁壘,更適合于馴養信鴿。”
喬琰同意她的這個判斷,回道:“關中哨站放在郿塢沒有爭議,讓子龍替我掌管此地,涼州那邊到底是放在金城還是高平,你帶著并州這邊的養鴿人去確認一番。”
金城的海拔高于高平,難保信鴿在此地無法適應,還是實地確認一番為好。
如今她還需要消化在拿下長安之后的收獲,短期內不會對外動兵。
可也正是這段和鄰居的冷靜期里,足夠完成這些信鴿落戶于涼州和關中的適應過程。
等到明年,自然有給旁人驚喜的時候。
正事交代完了,喬琰也不免調侃著說道,“如卿,你說德祖此番去鄴城,能辯論得過陳孔璋那家伙嗎?”
把楊修給派出去,可絕不只是因為他這弘農楊氏的出身和楊彪之子的身份,也不全然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觀摩冀州局勢以立功的機會。
還因為隨著他的年歲漸長,他這種頭腦靈活口才絕佳的天賦也越發明顯。
這么說來,不用在這等需要對外陳說展示的環境里當真是浪費了。
但袁紹這頭在辭賦檄文上極有本事的陳琳,也是個出口成章的人物,若真打起擂臺來,楊修到底還是年紀小,容易吃虧。
陸苑笑道:“若君侯擔心此事,何不讓奉孝一道前往?”
喬琰輕咳了一聲,“……他若去了,我看袁紹未必敢讓他說話,也難保不會拼著得罪于我,直接把人給扣押下了。”
郭嘉在袁紹那里拉的仇恨可不要太高,誰讓那張欠條就是他前往袁紹的軍營讓對方給簽下的。
如今這欠條的真相揭開,袁紹恐怕做夢都會想到這個在當時簽訂下來此物的場面,也絕對忘不掉郭嘉的臉。
如果說喬琰在他這里的仇恨排行第一,郭嘉怎么也能排個第二。
“這不就結了?”陸苑回道:“既已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何不相信楊主簿會交出一份讓君侯滿意的答卷。”
這話說得也對,畢竟諸葛亮都還只有十一二歲,更別說是他那個還沒影的侄子諸葛恪。
放眼天下,能拿出“發藻岐嶷,辯論應機,莫與為對”結果的,也不過就是那幾人,喬琰也不可能親自往鄴城走一趟,還不如對楊修多抱有一點信心。
在并州的競爭環境中,以楊修這種不服輸的性格,又怎么會甘愿看到——
其他人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發光發熱,他卻因為在弘農耽誤的四年而落于人后。
不過冀州魏郡的民眾,在如今作為國都的鄴城,先看到的不是楊修的表現,而是長公主劉華那數量不多,卻極具震撼效果的車駕。
袁紹麾下的部將張郃尊奉袁紹的指令鎮守魏郡,看護這片京畿之地的安定。
他今日剛巡防到鄴城西面,正在校閱守城的兵卒,就看到一向少有人來的西面官道上,一輛四匹駿馬所拉的車駕,并后方的數輛載貨車輛以及騎兵衛隊疾馳而來。
距離城門尚且有些距離,張郃憑借著參軍數年間鍛煉出的眼力,便已清楚地看到,那最為醒目的車駕前,四匹拉車的寶馬縱是放在冀州最高水準的戰馬面前都是一等一的存在,絕非中原地區所能見到。
當行到近處后,張郃當即判斷出,這正是在古畫中出現過的大宛名駒,還是血統最為純正的那種,不是與中原馬匹雜交出的品種!
這樣的馬匹極不多見!
自中原與西域之間的絲綢之路通行從官方層面上截斷后,此等名馬已無有大量流入中原的情況。
而這樣的大宛寶馬在這隊伍中甚至不止四匹。
同行的騎兵隊伍中,那位策馬而行的少年文士也同樣騎著這樣的寶馬。
此人比后方的車隊先一步抵達了鄴城的城門邊上,翻身下馬朝著張郃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如此排場,讓張郃不難猜出對方的身份。
也便是在今日,戍守于磁山縣的冀州士卒,以快馬加鞭的速度朝著鄴城方向送出了一份信報,信報中稱,陽安長公主過滏口陘從并州進入冀州地界,意圖前來鄴都見見親人。
這不是一場尋常的拜訪。
無論并州牧和鄴都天子以及袁紹這位青州牧之間到底是敵是友,陽安長公主的地位都不會發生任何的變化。
作為漢桓帝的長女,她的政治意義不小。
只因公主的體面,乃是漢室尊榮的體現。
所以誰也不可能阻攔她的到訪。
袁紹雖直覺陽安長公主來訪中,給他添堵的可能性更高,而不是什么要來與伏完再續前緣,他也只能捏著鼻子下達了指令,讓沿途官員對長公主不得稍有懈怠。
除了讓張郃這位戍守魏郡的將領折返鄴城之外,他又讓人將鄴城之內用于接待的別館給整頓了一番。
此刻這位長公主果然到了!
也比張郃所想象的到得更快。
果然他在下一刻就聽到那從另一匹駿馬上下來的少年對他說道:“并州主簿弘農楊修,護送陽安長公主來鄴,可否勞煩將軍領路。”
張郃眼皮一跳。
弘農楊修,那是楊彪的兒子!
這是一位未曾想到的同來客人。
在董卓之亂中,楊彪一度被董卓免職,只給出了個光祿大夫的名號而已。
但隨著鄴城朝廷的建立,因楊彪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加之朝廷也需要表示對弘農楊氏的拉攏,故而給他光復了太尉的位置。
鄴城中也有個誰都知道的消息,別看楊彪處在這么一個高位上,他卻有個格外叛逆的兒子,因早前與他之間的打賭取勝,投向了并州的方向,跟他站在了對立面。
世家這等多方買股的情況并不少見,其實也難保楊彪就是支持他兒子這個舉動的,但在明面上,楊彪說的當然是什么“犬子叛逆”之類的話。
張郃聽過不少有關于楊修的傳言,卻還是第一次親自見到他本人。
出現在他面前的少年除了稍有幾分年輕人的矜傲之氣外,倒是看不出什么叛逆的樣子,甚至在與他互通了姓名后,還向他打聽了兩句有關于他父親的情況,言及自己前來,給楊彪帶了不少高原補藥,也不知道是不是對癥。
張郃并未發覺的是,當楊修在說到這里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地看向了城門這些戍守隊伍的精神面貌。
這種稍縱即逝的窺探在張郃提及要讓隨行的衛隊留一部分在城外后,當即收了回來。
楊修回道:“長公主只為探親,我也只為問父親身體康泰,此行不涉及兩地邦交,我們自然遵照鄴城這邊的規矩,便只帶十數人入城,能將長公主所帶的禮物送入城中便夠了。”
對于楊修這等知情識趣的表現,張郃聞言大喜。
但他很快發覺,削減入城的隊伍,好像根本不影響長公主入城所造成的震撼效果。
劉華只留下了兩匹大宛寶馬拉車,自己騎上了一匹,讓馬超騎上了另外一匹,在馬超和楊修的護送下,朝著城中行館的方向而去。
她已主動減少了衛隊數量,張郃便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阻攔她親自策馬入城的舉動。
可這種行動,甚至比起那四馬拉車的陣仗還要顯得矚目!
已到不惑之年的陽安長公主在良好的保養與華佗抵達并州后的診療后,越發看起來正當盛年,策馬緩行之際還有一種英姿勃發之態。
在她身后隨行的小將顏色如玉,俊秀如錦,也端的是一副武力不低的好體魄。
但比起有頂尖武將風儀的馬超,尤為讓人在意的還是陽安長公主身上的騎裝。
這衣服非麻非綢的質地,竟像是一種他們任何人都未曾見過的布料。
當她打馬而行過鄴城之時,過境的秋風已讓人下意識地攏起衣襟,披上外氅,生怕這冷風會造成風寒,然而眾人只見得這位陽安長公主面色紅潤,分毫也不為秋風所動,儼然是她身上的衣衫已起到了足夠的防寒效果。
等她入住了行館后,才有消息對外傳出,她所穿的那件衣服名為棉衣。
在并州境內,這種棉衣有兩種款式。
一種是有若木棉一般,以棉絮填塞于衣衫夾層內防寒,這種棉衣被廣泛分發于涼并二州的戍防士卒,他們也有將其添購來贈予家人的權利。
另一種則是如陽安長公主所穿著的那樣,將棉絮抽絲紡織而成,到如今在并州境內也僅僅產出了數十件而已,唯有并州牧及其親信,以及權貴世家可穿著。
而后便聽聞,楊修將屬于自己的那一件贈予了太尉楊彪,以全其孝道。
不需劉華和楊修多言,袁紹和其下屬已看出了棉這種材質上的優點。
雖然不知道為何田豐還未曾將棉花的消息傳遞回冀州來,袁紹已先將手下召集了起來。
此刻在他手上的便是從楊彪這里借來的那件棉衣。
另有一件乃是從行館中借來的普通棉絮衣,被擺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這兩件衣服袁紹都親自上身體驗過,也正因為這種親身的感知,才讓他此刻面色沉沉,說不出的郁卒。
但凡他長了腦子,就不會看不出此物的優越性。
比起所謂的非權貴世家不可著這種引領風潮之說,此物在防寒保暖上的優勢簡直太大了。
他朝著下屬逡巡了一圈目光,語氣嚴肅地說道:“并州方向能將此物廣泛用于邊防士卒和境內民眾,可見不是難以推廣之物,楊德祖這小子說什么此物乃是天賜予并州的植株,絕立不住腳跟,如今暫時聯系不上元皓,請各位替我出個主意,如何將此物引入冀州。”
許攸搖頭嘆道:“不瞞您說,我已登門太尉府問詢過了,楊德祖牙尖嘴利的,說什么今年的這一批已供給給最有需要之人了,明年的因劉幽州的緣故,必然要先送去幽州。”
“他說自古以來都是北方比南方要冷,按照大漢禮法也是先給天子治下,無論遵循哪種說法,都是先緊著幽州來,更別說涼并二州還未全員供給。”
“戍守邊防者如不能活,羌胡入侵,所亂者甚重,此為大漢邊疆所慮,若冀州真要此物,便以羊皮來換,倒也無妨。”
許攸說到這里,袁紹的臉色中就已浮現出幾分惱怒之色了。
別以為他分不出這是植物的白絮還是動物的毛皮!
用羊皮換棉衣,他還不如直接用這羊皮御寒。
聽聽這說得是什么話。
但楊修這話還真踩住了一個道理。
幽州在冀州的北面,如若幽州還沒有的東西,是不可能流入到冀州的。除非他們讓行商之人高價到并州境內收購。
因這戍守邊防之說,他也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
而屬于貴族的棉布衣物并未大量生產,倒也對得上他的這種說法。
許攸繼續說道:“我便又問他,既是此前并未廣泛在中原發現的植物,何以知道只能種植于并州境內而不能種植在冀州,為民生所計,將種子或植株交換于我等又有何妨?”
袁紹問道:“他是如何說的?”
許攸苦笑:“他問我,冀州是想要并州饋贈、出借還是售賣種子與他。”
袁紹回問:“饋贈如何,出借如何,售賣又如何?”
見許攸有點自閉,同去尋楊修的陳琳替他接話道:“他說饋贈便不必說了,和冀州之間還沒到這個交情,冀州擁立偽帝,在如今中央天子未定的情況下,并州若行饋贈之舉,于并州牧的立場有失,恐有左右逢源之說。出借的話——”
“明公在他們并州那里沒有這個信用。”
說到這里,陳琳小心地留意了一番袁紹的臉色,見他并未勃然大怒,這才接著說了下去,“至于售賣……他說并州所能找到的植株也便只有這些,頂多也就是在明年再播種一批,經由數年才能長成,屆時這些棉衣又可活數十人,若冀州要買,便拿數十張羊皮來買一顆種子好了。”
有南方的木棉這等植物在,許攸和陳琳又怎么會想到,棉花居然是一種草本植物,楊修也敏銳地從他們的話中聽出了這個誤區,直接喊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天價。
但袁紹怎么可能會用這等價碼去購買這樣一個未知產量幾何,甚至不知能否成活的東西!
更讓袁紹覺得氣惱的是,陳琳接著說道:“楊德祖還說,若說不需花錢便能獲得的辦法,倒還真有一個。若是他哪個表兄弟有些才干的,不妨跟著他一道往并州去,保不準明年就能給表舅掙一件棉衣回來。”
袁紹差點把桌子掀了。
那混賬楊德祖原來還記得,他該叫自己一聲表舅?
他坑起自家人的能言善道樣子,可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身上還流著汝南袁氏的血!——
對冀州境內楊修的詭辯發揮,喬琰既已將此事交托給他,便也并未多分去擔憂。
她此時還不能回返關中。
昨日河東衛氏來信求見,身在東海的麋竺還未收到她的信,仍處幽州的劉虞也還未曾應允繼任天子之位。
本著今日無事,她便打算往樂平書院走一趟。
算起來,被她寄予厚望,許要接手情報組織的喬氏姐妹,自抵達樂平至今也有三月了。
她原本是打算讓她們在此地適應半年再問詢有無意愿做出抉擇,但賈詡李儒正在賦閑狀態,信鴿哨站正在往涼州與關中擴張,明暗商路都在逐漸搭建之中,早一些問詢此事也無妨。
在如今這時局下,有些東西當然是越早走上正軌越好。
不過在見大小喬之前,她還是先去尋了一趟蔡邕和鄭玄。
她雖身居高位,還是不應對外表現出倨傲之態,對當世大儒合該持有禮數。
等她回返關中后,應當將荀爽也給送到此地來休養。
若非天子未決,荀爽這病體沉重的狀態,早不該留在關中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叩響了面前的門扇。
當她得到了準允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蔡邕鄭玄帶著曹丕陸績兩個孩子,四人圍坐在桌前整理竹片書簡的古籍,好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只是——
倘若她沒有看錯的話,在陸績的側臉上還沾著一點冰酥的痕跡。
而再順勢往桌子下面看去,便見四個碗若隱若現地藏在了底下,碗中正是那古代版的冰激凌。
喬琰:“……”
這個場景,是不是有那么一點眼熟?
若是沒記錯的話,她還只是樂平侯的時候,蔡邕跟那群小孩搶著吃楮樹穗的時候,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吧?
216. 216(一更) 情報委任
這兩位年歲已不小的大儒,帶著兩個小孩,竟像是變成了幼年四人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越活越回去也不算什么壞事,但他們這個欲蓋彌彰的舉動,讓喬琰琢磨著,她是不是長得有點像前來查崗的惡人。
她伸手點了點側臉,接收到她目光的陸績下意識地伸手去抹自己的臉。
在這個舉動中,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沒把偷吃酥山的痕跡消除干凈。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孩子現在便已能看出日后的膽魄。
面對這種被抓包的場面,他努力挺了挺胸膛,在抹掉臉上的痕跡后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惜他年紀還小,這副樣子怎么看都有點不倫不類的滑稽。
喬琰心中覺得好笑,卻沒打算當面揭穿他們,只是琢磨著要不要讓人把樂平書院內的雜聞趣事都給記錄下來。
這個就不必放在什么樂平月報的雜談板塊了,但可以等過上幾年這些二代都在她麾下出仕之后,來上一個樂平書院回憶錄?
是不是黑歷史另說,怎么都得算是個后世史料中的有趣來源。
她心中思忖著此事的可行性,并未直接宣之于口,只是朝著蔡邕和鄭玄行了個禮后,談及了意圖將荀爽給接到此地來的想法。
鄭玄回道:“荀氏八龍,慈明無雙,我早聞荀慈明之名,卻因我在北海他在漢濱,一人遭禁另一人隱居,多年間未有謀面的機會,想不到人到晚年還有這等機會。”
喬琰感慨道:“只是慈明先生牽掛時局,身體又不算康健,我有心將他請來,怕他仍不肯挪步……”
聽喬琰這么說,蔡邕和鄭玄還有什么不懂的。
無外乎便是讓他們寫上個邀請荀爽前來的信罷了。
這兩人都與喬琰算是老相識了,此時也不由笑道:“燁舒,您這以一人帶一人的法子,怕是想要將天下大儒都給收入囊中。”
她打的真是好一出毫不掩飾的盤算。
說歸這樣說,讓他們做這件“誆騙”人前來的事情,他們也沒什么不樂意的。
蔡邕的翠鳥詩能在樂平月報上迎來這種另類的解讀,便已是他內心情緒的真實寫照。
這幾年間他也反思了一番自己過往的履歷,或多或少意識到了一件事,他早前的顛沛流離,和他陳說諫言和處世交際的情商不高脫不開關系。
但這種脾性上的東西一時之間想要做出什么改變,可能不大容易。
好在他的兩個女兒,小的這個直接跟著喬琰學。
在喬琰的勢力從區區樂平之地擴張到并州,甚至到如今將近三州之地的發展中,那孩子也逐漸成為了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大的那個在世俗困境之中被迫成長,如今也該算是在此地得到了治愈新生。
對蔡邕來說,這就已經是在此地最大的收獲,更別說他還完成了東觀漢記的修編。
而對鄭玄來說,身居此地一年的時間已足夠讓他看出,樂平確實是適合于他們這些人深造學術之地。
他那些想出仕的弟子也有了任職之地。
國淵品行與能力俱佳,先被喬琰以屯田校尉之名委任在涼州軍屯,后被調任關中,儼然有委以重任之態。
他這一番升遷任用,也算是給鄭玄名下弟子提供了個范本。
那么此地對荀爽來說,也實該算是個好去處。
喬琰雖未提,鄭玄卻已又想到了個人,與他還得算是同鄉,素來隱居不出,也是個做學問的好手。
以鄭玄看來,他繼續在青州幽州隱居還不如在樂平隱居,光是紙張管夠這件事上,便已勝過了任何地方了。
若覺身在此地長住乃是食嗟來之食,那便多留些著書立說之言好了。
只是此人如今避禍遼東,為幽州戰況所阻隔,只怕要想過來不大容易。
頂多就是先將信送去,看看隨后的情況再說。
他并未將想請邴原來此的盤算說出,因聽得喬琰問起兩人在此地還有何物欠缺,便順勢聊起了樂平書院內新發放的棉衣。
除卻戍守士卒之外,樂平學子也得了一身棉衣。
不過因為樂平周邊群山環繞,北面的風早在過五臺山的時候就已被攔截了一道,整體來說氣溫不算太低,樂平學子平日飲食條件也不差,念在這些年輕人的血氣夠旺盛,便將棉衣做得薄一些。
這對他們來說已夠保暖之用了。
鄭玄說道:“我聽說君侯在分發棉衣的時候還專門下達了一道旨意,說的是嚴禁他們將這身棉衣轉贈給他人,包括家中的長輩也不成,這倒是一條有些稀奇的規定了。”
喬琰可不覺得此規定稀奇。
她回道:“也不能怪我非要將此事強調,今年收獲的棉花不足以供給全員,難免有人出于孝悌之名,將棉衣饋贈于親人。從德行上來說此舉無妨,反而是品行兼備的體現。可若是冬日里書院學子往來,見有人身著棉衣,有人仍舊身著單衣,會如何想?”
鄭玄若有所思:“只怕身著棉衣的會覺得,別人將衣服贈予親人了,我卻還穿著,是不是要被人以為乃是自私之人。”
“便是這個道理了。人有從眾之心,在可能被質疑德行的時候更是如此。”喬琰道:“可我寧愿從戍邊士卒的棉衣中分出一部分來,也要送到書院來,只是要讓他們在冬日也能防寒免凍,好好將知識給學好,不是讓他們借此來表示自己并非吝嗇之人的。”
“他們若真想做這個贈予棉衣給親人的舉動,何妨憑借著做出實績后得到嘉獎來換取。”
喬琰轉頭對著陸績說道:“便以你姐姐為例,她在我這里的功勞不小,如今又要往涼州方向跑一趟,我將其視為心腹干將,這樣一來,她的父親我就自然要尊重,所以此番棉衣里有十數件是送往廬江的。但是你的那件就只許自己穿,聽明白了嗎?”
“我知道。”陸績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不能拿君侯給出的恩賞來充自己的臉面,孝悌之名也是要自己掙出來的。”
他說完又小聲說道:“可我那件父親也穿不下呀。”
其他幾人聞聲都笑了出來。
喬琰摸了摸他的腦袋,“過幾年你就長高了。在此之前——”
她意味深長地朝著面前幾人的臉上掃過,“秋日里少吃那么多冰的。”
在她從屋中走出后順勢將這四個碗也給讓人收走了。
喬琰對著院中的侍從叮囑道:“鄭公和蔡公二人的年紀也不算小了,偶爾打個牙祭也便算了,在甜食冷飲的用量上務必控制著些。”
不過當她走出院子的時候,又盤算著可能還得讓華佗在有空的時候折騰點健康的零食,也不能真讓他們連這點享用美食的樂趣都沒了。
但還沒等她從記憶里翻找出個合適的零嘴,就聽到后頭傳來了有人喊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轉頭便見曹丕追了上來。
這只比陸績大了一歲的孩子站在喬琰面前,見她臉上并未露出什么不悅的神色,這才開口問道:“我想請問君侯,若我想為父親母親購置棉衣,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嗎?”
他和陸績的情況不同。
陸苑在喬琰麾下任職,還是備受她倚重的存在,故而可以為父親謀取到一些福利。
可曹操雖說與喬琰算是好友,且同輩論交,他的兗州牧之名卻是出自鄴城天子的敕封。
這就和喬琰站在兩個立場了。
曹丕年紀雖小,在樂平學習了地理圖志后也大致能判斷出父親所面臨的困境。
這個兗州牧之名得來容易,憑借在東郡積攢出的優勢,要收攏兗州的其他地方,也不算太難,如今便已幾乎完成了,可要如喬琰一般能輕言迎奉天子之事,或者輕易改換立場,卻實不可能。
在方今的情形下還不可能貿然倒戈,否則難免有北面而來的戰禍。
也正因為此時的曹操和喬琰不算正兒八經的盟友,曹丕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才不免在心中有些忐忑。
棉衣是個好東西,哪怕是他這種小孩也不例外地知道此事。
他雖還想不到隨著棉衣的盛行,各方之間的實力差距也會越發明顯,卻還是想給父母送上一件。
喬琰笑了笑:“你不必多問此事,你父親是個聰明人,入冬之前他會讓人來找我的。”
等到她將鄴城的消息推波助瀾地宣傳開,曹操勢必會讓人來走一趟的。
但種田的技法她可以當做年禮送出去,制作棉衣所用的棉花卻不會。
這不是什么要不要顧念昔日交情的問題,而是局勢之必然。
頂多就是,前一項舉動帶來的增益效果能作用在后一項交易之中。
在棉衣尚且屬于獨有的情況下,這個交易的限額大可以卡在對方能接受的范圍。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用別人的田來填補自己的軍糧呢?
不過這種話就不用跟曹丕說了。
等曹操的使者來了再說。
曹丕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跟喬琰行了個禮這才退了下去。
看著這孩子的背影,喬琰不免又感慨了兩句這年頭孩童的早熟,轉道去了學院中屬于她的院落,讓人將喬氏姐妹給請了過來。
她們來到此地的時候,便見喬琰的面前還有一只灰色的鴿子,正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來回踱步。
這信鴿馴養在樂平,又是被養鴿人送到喬琰面前的,此時倒未曾表露出什么想要逃走的狀態,而是從喬琰的手中啄走了幾顆谷物后,與她來了出大眼對小眼。
眼見此景,原本還因再見喬琰有幾分惶恐的喬氏姐妹忽然放松了不少,稍微活潑些的小喬還露出了個笑容。
喬琰眼角的余光留意到她這個神情,問道:“在書院的這三個月可還適應?”
喬亭連忙端正了神情回道:“我與姐姐都很喜歡這里。”
她覺得自己同意了姐姐的判斷,投奔到此地來,簡直是做出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樂平書院中的求學氛圍里,評判人的標準是才學而非身家,又因學院最開始舉辦時候的兩年里蔡昭姬的高居榜首,和喬琰這位書院的創始人,奠定了此地并沒那么在意性別之分的基調。
更有意思的是,這里雖然有文武醫農各部不同的發展傾向,卻并不是油與水一樣涇渭分明的狀態,而更像是相互補足。
這兩姐妹可喜歡此地了。
閑暇之時,喬亭跟著呂令雎學上了幾手防身的武學。
喬嵐則去與學院中的女醫學了一些急救的醫學知識。
這或許是因為她們在前來并州的路上,意識到她們還缺乏的知識,但這種選擇落到喬琰的耳中,越發讓她確定,這兩姐妹或許真有為她所用,擔負起那個情報組織的可能。
聽完喬亭在落座于她面前后說起這三個月里的學院生活,喬琰不經意地轉換了話題問道:“方才你進來的時候,似乎有些奇怪這只鴿子?”
聽喬琰的語氣像是在閑話,喬亭便也沒顧忌地回道:“我并不是覺得君侯豢養鴿子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有些好奇,君侯為何會選擇一只灰色的鴿子。”
以方今時代的審美,自然是以純色為最。
白鴿皎潔,又有吉祥傳說,黑色的鴿子也未嘗不可,畢竟世人都知道,喬侯素來喜歡穿著玄色衣衫。
將灰撲撲的鴿子放在喬琰面前,顯得這光風霽月的君侯和灰鴿之間多有不相稱。
對喬亭的這個問題,喬琰并未直接解答,而是伸手將這只灰鴿給托了起來。
隨著她手臂揚起又推出的動作,那只信鴿徑直從窗口飛了出去,朝著樂平山中塢堡的方向而去。
在三人的目光中,這一抹銀灰色急掠破空的軌跡,幾乎在須臾間便與環境融為了一體,也極速地消失在了她們的視線中,比起白鴿更有一種令人難以捕捉到蹤跡的觀感。
喬琰回道:“灰色更容易生存,這就是我選擇它的道理。”
讓喬嵐喬亭二姐妹未曾想到的是,喬琰在說完這句后忽然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在朝著她們看來的目光中,別有一番談論正事的意味:“鴿子是如此,人也是如此,是不是?”
這一句話說得似乎別有深意。
喬嵐當即意識到,喬琰將她們找來,大概率不是只出于長輩關照晚輩的想法,想要了解她們在此地的生活狀況而已,而是另有其他事情安排。
想到她們前來此地之前,選擇喬琰的其中一個理由便是——她們是可以被她作為心腹來栽培的,喬嵐心中不由一跳。
這好像正是個征兆。
她小心問道:“君侯希望我與妹妹也像是這灰鴿一般學會生存之道?”
“不完全是。”喬琰搖了搖頭,回道:“你們知道這灰鴿是用于何種用途的嗎?”
她沒打算讓這兩姐妹來猜,已接著說了下去,“它們是用來送信的。”
“天南海北之間的消息,因地面丘陵谷地起伏,即便是用最好的馬匹來傳信,也至多就是日行二百里的速度,可信鴿不同,所謂日行八百里的傳聞,在它們這里卻有實現的可能。”
“這些信鴿甚至能夠飛越風雨而行,直到將消息送到我的手里。”
迎著她們稍有錯愕的目光,喬琰問道:“若我說,我想讓你們來協助我管理這條消息渠道,你們可愿意?”
“便是不愿意也無妨,這些信鴿的哨站都有對應的運作密碼和隱藏渠道,光知道它們的存在并不影響……”
并不影響到她另外挑選一個負責人。
所以沒有什么非要威逼她們做出抉擇的意思。
只是還沒等她這話說完,喬嵐已先一步打斷了她的話,回道:“我愿意!”
她話中的斬釘截鐵之意實不難讓人聽出。
這也實在是她此刻心中決斷的真實寫照。
身在樂平,或者說身在并州,她眼見秦俞執掌農事,陸苑協助庶務,兼具外交之事,昭姬負責文化宣傳,甚至還有女將在喬琰的麾下,但凡她還有一點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想法,她便不會拒絕這個委任。
何況,她若甘愿隨波逐流,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時局之中,她也不會想到投奔喬琰的決定。
她此前還在想,樂平書院中能協助昭姬從事月報工作的不在少數,在農事上她們也不如一些長年接觸此道的老農,武藝就更別說了,呂令雎年紀雖小,卻能一只手打她們兩個也不在話下,這么看來,她們大概能走的也就是陸苑的路子。
然而喬琰現在又給出了另外一條路。
一條足夠特殊,又足夠契合她們兩人的路。
喬嵐是如此想的,喬亭也不例外,她跟著回道:“我也愿意。”
喬琰的目光在兩姐妹的臉上一掃而過,看出她們這話的確發自肺腑,這才說道:“我不會輕易將這件事情交到你們手里,畢竟這對我來說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在正式接手之前我需要你們通過一項考核。”
“當然,在考核之前,我會讓人給你們上課的。”——
身在上郡的賈詡在第二日被人敲響了院門。
他打開門便看到這對喬氏姐妹出現在了他的門外。
喬嵐朝著他行了一禮,說道:“君侯讓我們前來向先生請教種田之法,到開春之前我們都住在先生隔壁的院子里。”
學種田?
賈詡看了眼外頭的棉花田。
自跟著喬琰回返并州到如今,這些棉花田里的棉花早已變成了棉衣棉被和棉布了,在田地間沒有一星半點剩余的。
若是真的要跟著學,也該選在明年四五月間才對,還應該去尋那些老農。
在這個季節跟他來學種田……
他想到這里,又看了眼另一頭院落中居住的李儒,忍不住嘆了口氣。
君侯吶,您就不能找個聽上去沒那么假的理由嗎?
217. 217(二更) 舍我其誰
賈詡在領會喬琰的意圖上還是有一手本事的。
在和喬嵐喬亭聊了聊她們在前來之前和喬琰所聊的話題,也就大略能猜到他的任務了。
與其說這是要教導她們種田,還不如說是要教導她們如何剖析人心,分析情報,因勢利導。
“這和種田也挺像的。”李儒隔著院落的籬笆,望見賈詡這好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種田要講究規律,偶爾天時不與呢,也要學會自己給自己尋找機會,來上一出人定勝天,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樣說來,你若說這是種田授課也沒什么毛病。”
李儒沒聽到對面交談中所提到的情報問題,只聽到喬嵐和喬亭在離開前和賈詡約定了明日前來跟隨老師學習,故而有了這樣的比方。
他一邊說一邊拎著手中的水壺,打理起了面前的田地。
雖然說是換了個種地的地方,但大概是因為這兩年間已經習慣了的緣故,李儒還很上道地跑去領取了一份剛傳入并州的菠菜種子。
也就是在搬家之后不久,這地里就開始冒出新芽了。
賈詡朝著他看去,回問道:“敢問文優先生,您的人定勝天體現在何處?”
賈詡怎么看怎么覺得,李儒好像是越來越有俘虜的自覺了。
若真要講究什么人定勝天,他早應該想辦法逃回長安去了。
董卓但凡有這樣一個謀士在側,絕不至于落到被賈詡騙得團團轉的地步。
而如今董卓已死,李儒也大可以放棄原本隸屬于董卓麾下的立場,在喬琰這里謀取到一個出路。
然而賈詡聽到的只是李儒坦然回說:“我不是種田的人,我是被人種在田里的菜,菜要長得好,就得學會適應環境,這是另外的一套生存辦法。”
賈詡真想翻個白眼給李儒看看。
李儒顯然并不是真要當個入鄉隨俗的菜,而是還在觀望。
觀望隨著董卓的落幕,他到底在何處還能發揮出一些用處,得以在另外一個地方站定腳跟。
這種暫不妄動的狀態和賈詡這種已有功勞在手的“不動”,絕不是一種意思。
但要賈詡看來,很多時候并不是想要得到這樣的發揮機會,就能讓機會落到自己眼前的。
李儒這種觀望,換種方式來說,也未嘗不是消極的姿態。
只怕還是得逼一逼他。
可惜今日看起來不是個好機會。
賈詡只是在走回屋子前對著李儒調侃道:“想不到啊,兩年的時間就讓你從人變成菜了。也不知道是有朝一日上了桌還是入了土。”
然而在他將要合上屋門的時候,又聽到李儒慢悠悠地說道:“我說文和啊,你自己不就是中了激將法的典型嗎,何必用激將法來對付別人呢。”
賈詡:“……”
他認真思考了一下在他離開涼州前往長安前,喬琰當時那番“是否不敢做”的說辭和干完這一票就躺平的畫大餅,好像還真是對他的激將法。
但任務都已經完成了,此時再去計較這些沒什么意思。
比起計較喬琰的挖坑操作,還不如往坑里再埋個人!
喬嵐和喬亭便是在這種局面下開始的厚黑學課程。
在課程展開的同時,她們的面前居然還有一組活生生的案例在表演何為斗智斗法。
這可要比學院內的課程精彩多了。
誰又能說,這不是種田呢?——
而在并州這邊,在將大喬小喬送往上郡的第二日,喬琰也返回了并州州治晉陽。
在此地,她收到了一個特殊的消息。
河內郡太守王匡發出了一份公文。
公文之中的內容,大意便是譴責喬琰當年在討伐董卓之戰中給袁紹下套的行為,實在是有悖于正道,與當年該當同仇敵愾的風氣極為不合。
若說得難聽一些,這就是個小人暗算之舉!
別人收到這份公文會不會生氣不知道,喬琰反正是沒被這種有似于跳梁小丑的舉動激怒的。
在將這份問責意味深重的公文遞交到戲志才手中的時候,她甚至覺得王匡此人滑稽得有些好笑。
喬琰說:“他這小心思簡直不要太明顯了。”
在喬琰剛取下長安大勝的情況下,連荊州牧劉表、益州牧劉焉和一向眼睛長在天上的袁術,都不敢輕易觸碰她的鋒芒,只有區區河內一郡之地的王匡,怎么就有這種跟她叫板的膽子?
難道他就不怕河內郡被喬琰出兵清算嗎?
他當然怕!
但是——
“這位王太守根本就沒想考慮河內郡的情況。”戲志才評價道。
喬琰嗤笑:“他若真是直截了當地明言,自己就是要站在袁紹這一頭,選擇了這個立場,我或許還高看他一眼。”
“或者他直說,自己不是統領一郡之地的料子,想要往鄴城朝廷去當個文官,便如他當年在何進大將軍府中的情況,那也還算是有幾分實在人的模樣。卻非要折騰出這樣的事情來,算個什么玩意?”
她若真因為王匡的這份公文聲討而發怒,要奪下河內郡,也不過是秉摧枯拉朽之勢而已。
別看河內郡乃是與冀州接壤之地,袁紹也至多因為河內的蕩陰、朝歌等地距離鄴城太近,保下半個郡而已。
河內的西一半絕攔不住她兵出汾水河谷,借道河東郡入侵。
這甚至并不只是河內本身屯兵數量的問題。
且看王匡本人在三年前度遼將軍選拔中的表現,和他在河內郡中為求樹威,將常林等人逼入并州的情況,便知道他是個什么貨色。
他連郡內民心所向都做不到,談何與喬琰作對!
王匡打的主意,無外乎便是,一旦喬琰對河內郡發兵問責,他就可以立刻包袱款款地跑去鄴城。
而在名義上來說,他是因為替袁紹討個公道才會被喬琰問責的,袁紹怎么都應該不好意思只對他給出一個閑職。
這可要比留在河內郡安全太多了。
若要喬琰說,規則都被他拿捏得挺明白,倒也對得起他曾經與許攸陳琳等人混在一處的“水平”。
只可惜……
戲志才將這份文書放在了一邊,回道:“可惜他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君侯短期內沒有拿下河內郡、進而威懾鄴城的想法,他想給自己制造機會,卻也只是在徒惹笑柄而已。不必理會他!”
但若是讓此人這般蹦跶,雖說知道他在發出公文后也在那兒干著急,喬琰總難免有點不痛快。
好在也正是在此時,她收到了衛覬到訪的消息。
戲志才不無感慨地說道:“給王匡做對照的人來了。這位倒是很會選擇拜訪的時候。”
喬琰笑了笑:“畢竟,這世上還是聰明人比較多。”
衛覬啊……
當年她還在肅清白波賊的時候,便已不難看出,衛覬趁亂求救,實在可以算是個有遠見卓識之人。
今日也是如此。
他此來所打的旗號是來樂平書院看望他那二弟的,但事實上,他是代表河東世家前來的。
早在喬琰出征涼州之前,河東世家就已經對喬琰做出了表態。
彼時的河東世家挾制相對弱勢的河東太守王邑,除了沒將河東郡的財政稅收都給一并打劫到喬琰的手里,其他的也做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他們將河東境內的鹽湖歸屬權送入喬琰的手中,對她而言的意義不亞于送來一筆軍資。
也不怪河東世家會做出這種抉擇。
司隸河東郡與她所統轄的并州同在黃河之北,中間又經由汾水河谷相連。
從洛陽與河內郡遷移往并州的民眾都要打河東郡而過,喬琰當年的出兵洛陽也曾將軍隊屯扎在河東郡內。
正因為如此,他們對這位并州牧的實力有著足夠清醒的認知。
哪怕洛陽有主,在這黃河的分界下,京城守軍要想管到河東也不大容易,更何況是此時無主的處境。
在先前的示好下,喬琰的涼州得勝和兵進長安奪取關中,對河東世家而言也無疑是喜事。
此外,并州牧意圖奉迎劉虞上位的消息早傳到了河東,在對劉虞的性格做出了一番評判后,他們越發可以確定——
倘若此舉進行順遂,又若是喬琰能進一步進取冀州解決袁紹,她怎么也能保有并州數十年富貴。
這種權柄在握的狀態和被天子所委任兵權的外戚還不大相同。
有何進和董卓的例子在先,喬琰只要沒有蠢到家,就不會輕易將兵權交出去。
這便足以確保河東在她的庇護下同樣安全。
而從頭到尾他們所付出的,也只是一筆供給大軍的食糧和一處鹽湖而已。
至于會不會犯蠢這種問題……
就像董卓在身處涼州的時候尚且理智果敢,進了洛陽城后也會為權力所腐化一樣,這實在是一個對任何人都不好下定論的話。
但怎么說呢,對能購買到樂平月報的河東世家來說,從喬琰和袁紹中分出個高下來,總還是不難的。
更何況,喬琰她才只有十八歲!
光是憑借著這個年齡,和她入得朝堂上得戰場的文武本事,已足夠讓人在她身上再加諸一個砝碼。
正因為這種抉擇,聽聞喬琰回返并州,盤算著她應當已經將瑣事都料理妥當后,衛覬這個和并州關系最好的,便被他們丟出來做了個代表。
這位舉手投足間依然令人見之忘俗的青年,朝著喬琰行禮致意后說道:“覬先向君侯賀喜。董賊被君侯鏟除于長安,此為大漢復興在望之象。如今司隸先下關中三郡,不知君侯意欲何時收復余下四郡?”
似乎是怕被誤解為催促進兵,他又補充了一句:“當年洛陽民眾渡黃河之日,君侯曾與我在河邊,指浮橋而道,此為民望樂平,今日河東之民亦然。”
聽到衛覬忽然說到了這件舊事,喬琰不由笑道:“河東之民如今不夠民生樂事,郡內太平?”
衛覬回道:“君侯,這等時候又何必跟我打啞謎呢?”
到底是此樂平還是彼樂平,喬琰不會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想到促成他當機立斷前來并州的消息,衛覬心中越發有把握。
戲志才說衛覬是來做王匡對照組的,這話說得還真沒錯。
河東世家驟聞王匡舉動,簡直要喜出望外。
同樣是姓王,他們河東的這位太守沒什么存在感,為他們所拿捏,那位河內的王匡太守就要能蹦跶得多了。
但跳有跳的好處。
在袁紹借糧這件事上為袁紹叫屈,得罪喬琰,豈不是更能在對比之下,顯得他們這些人識時務得很!
天下真是少有這樣的好人了!
衛覬的目光在桌案上的竹簡上一掃而過。
現如今因樂平侯紙的發行漸多,即便不在并州,大多官員所用的也已不是竹簡。
但王匡既然要表達對喬琰的不滿,自然不能使用以樂平侯為名的紙張,而是改用了竹簡。
這種特殊的書信載體,讓衛覬縱然沒看到竹簡上的內容,也不難根據王匡送出公文同時對外散播開的消息,確認這便是那位王太守發出的聲討文書。
他面色越發從容地說道:“河東世家對君侯取關中之地喜聞樂見,也對并州軍入駐河東,愿再行簞食壺漿相迎之舉。”
此話言外之意便是,他們既已將立場選定,也需要喬琰給出一個明確的權屬回復。
“入駐河東之事倒是不急,”喬琰擺了擺手。“但我有意在劉幽州入關中后重新舉薦一位河東太守,你以為如何?”
聽到前半句的時候衛覬還不由心中一緊,聽到后半句他又松了一口氣,“不知君侯屬意的人是?”
喬琰回道:“前漢孝元皇帝時期,有一位司隸校尉以執法嚴格、剛直不阿聞名,名為諸葛豐,此人之后裔居于瑯琊,傳至如今有兄弟二人,兄長諸葛珪,昔為兗州泰山郡丞,惜乎早亡,弟為諸葛玄,昔為劉表故吏,與亡兄子嗣具來我并州。”
“我看,諸葛玄有先祖之風,倒是當得起這個河東郡太守。”
諸葛玄?
衛覬原本寄希望于喬琰能將麾下的心腹派出哪一個來,加強他們和并州之間的關聯。
驟然聽到諸葛玄這個相對陌生的名字,他還愣住了片刻。
但一品味喬琰話中的意思,衛覬又不得不承認,諸葛玄實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衛覬并不知道喬琰的目標和真正志向。
可哪怕只是出于莫要功高蓋主、稍退一步的想法,在河東郡的地界上舉薦一個與她關聯較少的角色,也是有必要的。
而諸葛玄先祖曾為司隸校尉,又因過于剛直而遭到免職的履歷,又可為此事增添一樁美談。
再若考慮到諸葛玄的子侄輩是何人,這就更好理解了。
衛覬的二弟也在樂平書院內。
在往來于并州和河東之前的信件中提到過諸葛亮的名字,言及他因棉籽分離機器的發明而得到了喬琰的看重,此時儼然是當做第二代下屬之中的重點對象來培養的。
那諸葛玄作為諸葛亮的叔叔,其立場也不言而喻了。
將這個人選的委派作為對河東世家的回應,足夠了!
衛覬心中大定。
又聽喬琰在此時說道:“此外我有另外兩件事想要委托你去做。”
衛覬:“君侯但說無妨。”
喬琰慢條斯理地說道:“其一,我要你們自河東郡陸續收容河內郡的民眾。”
河內郡中想要過太平日子的民眾不在少數,但因太行山阻隔,汾水河谷抵達太原的路途也遙遠,不乏有因為種種緣由放棄之人。
若是直接將人引入河東郡,卻是可行之策。
那河內郡的太守王匡滿心盤算著讓她領兵來攻,以圖有個直接前往冀州入鄴城任職的理由,可喬琰偏偏不想遂了他的意思!
河內郡的民戶越少,王匡的處境也就越危險。
讓他慢慢體會這種感覺好了。
河東世家既然要表現出對她效忠的誠意,此時也應當不吝于拿出一些安頓民戶的田地與錢財才對。
這也是一筆對他們而言尚能接受的支出。
衛覬當即應了下來。
“其二,我想勞駕你往弘農走一趟,替我拜會一番張伯英與張文舒。”
張伯英與張文舒,便是涼州張奐的兩個兒子張芝和張昶,也是賈詡先前應對喬琰的缺人說辭推薦過的人才。
這兩人都是草書好手,尤其是前者,還有個稱號名為草圣。
為何讓衛覬去替她跑一趟也就不難理解了。
衛覬何止是人長得漂亮,情商不低,一手書法更是河東衛氏真傳,所謂“凡古文、鳥篆、隸草,無所不善”便是對他的贊譽。
按此說法,他的草書著實不差,還別具一格地創立了“草體微瘦,筋骨為上”的宗派,去拜謁張芝實可說是對了門路。
將經學大家“騙”到樂平,要用蔡邕和鄭玄的名頭,那么將書法大家騙來,自然也要上個同道。
原本蔡邕也是個不錯的人選,但河東世家如今巴不得能有用武之地,還是給他們一點發揮的機會吧。
衛覬也欣然接下了這第二個委任。
他匆匆離開并州回返河東的時候,恰與麋竺前來并州的車隊擦肩而過。
但因麋竺此番可算是秘密前來,并未在車隊上標識有東海麋氏的圖章,也就沒讓衛覬認出商隊的所屬。
他只是眼見這等人數的車隊抵達并州,心中感慨了一句今日并州往來商旅之繁盛,早已不是當年景象。
麋竺也并不知道,他已經兩次在衛覬的拜訪之后才抵達并州,以至于又一次蹭了對方的光,遇上了喬琰心情正好的時候。
但喬琰心情好不好其實不太重要,當他抵達晉陽的時候,全部的心神都已經被面前的棉布給吸引走了。
陸苑在寄給他的信中送了棉布小樣,也提及了陽安長公主往鄴城一行做棉布展示之事,但一種此前從未出現在中原的布料,不親自嘗試穿著此種衣物,實在難以真切感受到它的特殊。
對于現代人而言已經再常見不過的棉布,對土生土長的大漢子民來說,堪稱極具震撼力。
“植物材質比起動物毛皮來說更容易減少風疹的發生,棉布又比麻布更具備了保暖效果,尤其是這棉絮夾衣……”麋竺喃喃出聲道。
喬琰幾次見到麋竺的時候,這位東海麋氏未來的家主都表現得尤其鎮定,今日倒是少見的有些失態。
麋竺摩挲了兩下手中的棉夾襖后,又重新將注意力放到了棉布上。
棉花填塞的夾襖防寒效果已不需喬琰多說,話雖如此,更要抬升價值,達成物以稀為貴效果的,還是棉布。
他極力讓自己收回留連在棉布上的目光,朝著喬琰看來,問道:“君侯當真愿意將此物托付給東海麋氏?”
方今時節,商人雖有錢財,但在董卓之流都可以私鑄小錢的情況下,徒有錢財是沒什么用的,反倒是攻城略地的武力才更有價值。
這才是為何麋竺在買定了喬琰這支潛力股后,寧可付出更多的錢財,以至于多于喬琰給出的回饋也無妨。
如今看來,他的眼力著實不差。
昔日的喬琰還未曾成為并州牧,甚至因箭射刺史之事而被禁足于樂平兩年,剛剛解禁。
今日的喬琰卻已是涼并二州,乃至關中地界上,都可只手翻動風云的人物。
她語調中也早更添了一份上位者的氣勢,不過話中倒有幾分敘舊的溫情,“與君一諾,自當奉行,子仲何必如此相問。”
她話畢,伸手示意他跟上來。
麋竺跟上了她的腳步,很快便在并州州府的庫房中見到了數箱棉布。
喬琰拍了拍這些布料說道:“今年的收成在制作棉衣完畢后只剩下這些了,該當以何種方式銷售,如何用好陽安長公主這個招牌,又要如何解釋你與我并州之間的關聯,就看你的本事了。”
以麋竺目測,這數目已是不少了!
他果斷回道:“若連這些事情都做不到,那我東海麋氏也枉稱行商大族了。”
“那好,你按你的方式去做就是。”
喬琰合上了面前的箱蓋,繼續說道:“你銷售棉衣所得,并州只要六成,隨稀有之物帶來的附加收益我也一概不取,但我要你麋子仲一句準話。”
箱蓋合攏的一剎,發出了一聲鐵皮振動的聲響。
麋竺陡然一驚,便對上了喬琰回眸看來更顯凜冽的目光。
東海麋氏雖然在先前選定了并州作為退路,但對商人來說,廣結盟好才是生存之道。
他一日沒有改口稱呼,也就一日還有轉圜的余地。
非要說的話,他只是對喬琰給出的投資最高,禮物也經過了最慎重的斟酌而已。
然而此時,他聽到喬琰語氣沉沉地問道:“我有此底氣敢說,如欲平治天下,重現漢室之威,放眼天下英豪,舍我喬燁舒其誰,那么——”
“子仲可敢奉我為主?”
在她奪下將近三州之地后,她需要的已不再是個行商盟友,而是個精準定位的下屬。
這是一種絕不能退讓的立場!
218. 218(一更) 毛玠到訪
若換一個人說出此話,或許還該叫做脅迫。
但當這句話從喬琰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這種舍我其誰的說法,還當真不能算是一句夸大的虛言。
各州各郡還停留在內部的治理整頓的時候,并州早已將民生田屯之事發展得如火如荼了。
以至于當蹶張弩的傳聞甚囂塵上之際,卻少有人留意到這些基礎變革的東西。
然而事實上,這才是決定各地發展差異的根本。
麋竺看得到這些。
他長年于各地間門奔走,看得要比誰都清楚。
也或許,自中平四年麋竺第一次來到并州開始,他所見的種種景象,早已經促成他做出了這個決斷。
真正的大商人確實不必做出什么左右逢源之舉,只因他們所選定的,便是能讓他們最能牟利的目標。
這也并不只是因為,他面前的這位君侯正在索要一個肯定的答復。
麋竺朝著喬琰附身拜道:“君侯敢有此問,我也敢有此答。東海麋氏愿為君侯奔走驅策。”
他說的是麋氏而不是麋竺,代表的就并不只是他一人的立場。
但這話中的篤定讓人毫不懷疑,他有做出這個決斷的資本。
在隨著喬琰走出庫房的時候,麋竺又說道:“此話其實本不該由君侯來說。當年送禮之際,麋氏內部便已對此抉擇有過考慮了。天子若定,君侯作為擁立之人必定升遷,屆時麋氏大可將此作為效忠之禮。但現在得重想一個了。”
麋竺迎著喬琰的目光,露出了個無奈的神情。
送禮很難的。
別看他這人是個送禮好手,但在打磨馬蹄、制作鎖子甲、制作風帆車的人手都已作為禮物送出去后,現在并州又走通了絲路貿易,能拿出大宛寶馬和棉布的情況下,麋竺一時之間門還真想不到還有什么合適的禮物。
喬琰回他:“可我一向信奉一個道理,任何東西都是要主動爭取的。”
七年前的樂平侯爵位需要步步為營,如今的勢力擴張、收服下屬也是如此。
有了東海麋氏的歸順,不再只停留在合作的層面上,她的明暗兩條商路就可以徹底展開了。
可惜麋氏一日沒有到她的地盤上,或者說,他們此時也不適合從徐州搬遷入并州,喬琰也并不會對他們報以全部的信任。
尤其是那條作為情報網絡的暗線,還不是麋竺此時應當知道的事情。
她只是將原本作為保鏢的鮑鴻,以一道手書敕令調度成了麋竺的下屬,聽憑他的安排。
不過說到下屬……在喬琰落筆寫下這封敕令的同時,她又問了句關于魯肅的情況。
麋竺回道:“魯子敬年只二十,若非君侯令我將其舉薦給陶恭祖,只怕他并不會留意到這樣一位當地豪強,此人倒著實是有真材實料之人。陶恭祖與之相談后,對他試用了一番,如今正給出了一個主簿的委任。”
麋竺在魯肅上任后與他有過幾次接觸,深覺對方這等作風與才干,都實屬人才之中的上流。
故而他不太理解,喬琰不將此人窩在自己手中也就算了,何以還要將他推薦到遠在徐州的陶謙麾下。
畢竟喬琰手底下不是并州本地人的也不在少數。
但他只看到喬琰在聽到主簿這個委任后笑了笑,調侃了句“主簿的年齡都不大”,便示意麋竺接著說魯肅在徐州的安排。
她并不覺得這種引薦有何可惜之處。
有了陶謙的這份委任,短時間門內,魯肅都不會有跟孫策接觸的可能性。
比起孫策,威脅性更小的自然還是陶謙。
而魯肅在陶謙麾下任職的時間門漸久,從他本人到他所隸屬的豪強宗族,都將跟陶謙完成進一步的捆綁。
她所需要做的也只是知己知彼而已。
這種捆綁,一如身在兗州的李氏豪強與曹操之間門的情況。
隨著曹操得到兗州牧這個名號,原本還只處在觀望合作狀態的李氏,連帶著他們在乘氏這個地方聚攏的數千門客,都一并投入了曹操的麾下。
率領這支人手的李乾,還有一個有本事的侄子,名叫李典。
這和魯肅的情況一樣,也是一支喬琰絕不可能挖到墻腳的勢力。
但她既有將其戰勝的底氣,也無所謂這些人才的流動。
就像當她收到曹操讓人來訪的消息之時,也并不太奇怪,這位來訪使者并不是替曹操去鄴城討要州牧之名的大功臣陳宮,而是同為兗州人士的毛玠。
他也已經投靠了曹操,
而她先前跟曹丕所說的話也并沒有錯。
當陽安長公主到訪鄴城,且打著看兒子的名號小住一陣后,棉花和棉布的存在很快因為長公主的宣傳而擴散了開來。
曹操一直不乏對民生農事的看重,也不乏遠見,因棉衣防寒之效,當即將毛玠給派了出來。
他派出的不是與喬琰有過幾次見面的曹昂,而是這個對她來說陌生的毛玠,還怪有意思的。
棉花這種東西的交易主動權,只有可能在喬琰的手中,人情顯然是沒多大用的,頂多決定了能否交易而已。
所以與其讓曹昂來敘舊,還不如坦蕩一些,直接將這筆交易給定性在兩州貿易往來上。
毛玠此人因其在投靠之時所提出的“修耕植,畜軍資”的建議,在曹操麾下目前就任的乃是和秦俞相似的位置。
棉花這等東西的交易讓他來談也算合適。
只是讓喬琰沒想到的是,在毛玠的隨從隊伍中,她還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濮陽田氏的田彥。
昔年黃巾之亂中,喬琰曾經說服當地的豪強田氏為她所用,成為她兵破黃巾的助力。
田彥因往長社冒死報信的緣故,得到了一個亭侯爵位的封賞。
別看他和喬琰之間門差了四等列侯的爵位,但對大多數人來說,亭侯已經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封賞了。
有這等起步之人,足可以在躋身官場的前期走得尤其順遂。
但田彥顯然不屬于其中。
當年他的父親對喬琰給出了六十匹縑的價格贖死,以求讓她莫要將他們再牽扯到這等危險的事件中去,田彥都絲毫未曾察覺其中交談的微妙之處,可見他實不是什么有政治情商之人。
不過心大有心大的好處。
以喬琰今日成就,哪怕她本人并不在兗州境內,也足以讓當年選擇放棄維系聯系的田氏家主懊喪到捶胸頓足的地步,田彥卻渾然未覺此事。
甚至在喬琰朝著他看過來的時候,還露出了個故人重逢的笑容。
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無知無覺了。
喬琰心中感慨了兩句,便轉向了毛玠。
“毛從事此來的事由,曹兗州在提前送上的拜帖中已言明。但我令德祖告知袁本初的消息,想來孟德也收到了,這筆交易我看沒有什么談論的必要。”
對她這句拒絕的說辭,毛玠并未露出什么詫異之色,只是平靜地回道:“敢問君侯一事,請君侯不吝賜教。”
見喬琰抬了抬手示意,毛玠接著發問了下去:“這棉花當真是如木棉一般生長在樹上的嗎?”
袁紹和他麾下的謀士,因為許攸和陳琳先產生的誤解,又有楊修隨后的誤導,直接被帶到了溝里去,真以為棉花和木棉是同一類的東西。
但曹操麾下的毛玠和棗祗在收到這個消息后先算了一筆賬。
若要做到供給并州涼州士卒的地步,靠著樹上長得……恐怕得是長了滿山的狀態。
這個數目下,喬琰根本不可能瞞得住外人栽種此物的地方。
哪怕是在她當年初到樂平后就已經開始栽培樹種,逐漸擴散培植的范圍,也無法做到這一點。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和黍麥一般生長在田間門的存在,也能以看守田地的方式確保其安全。
物種是從何處來的不重要,能種在田里,也就意味著在一年之間門喬琰可以將其種植的范圍擴展上不知多少。
那就有了對外交易的可能。
毛玠進而問道:“我奉曹兗州之命,誠心來談這筆交易,這一句發問在走出此地后,絕不會向其他州郡提及,只想問詢君侯,若要交易棉花種子需要何種價碼,若只是要交易棉衣,又需要何種代價?”
喬琰端過了手邊的清茶,抿了一口,“你很聰明。”
這就是對前面那一句的默認了。
她又旋即說道:“可惜前者便不必多提了。曹兗州才將勢力從東郡往整個兗州擴散,真的有這個余力發展新式作物嗎?我也不瞞著你,棉花的種植過程里出現的病蟲害多達數十種,我只怕你們沒有這個心力。”
毛玠的目光并未從喬琰的臉上挪開。
她平靜無波的面容讓人很難評判出她話中的真假,可奇怪的是,毛玠有一種直覺,她所說的話確實有可能是真的。
確如她所說,兗州當前的要務是讓歸附到曹操麾下的各郡,盡快在他這位簿曹從事和屯田校尉棗祗的統籌下,進一步拓展軍屯的范圍。
為了盡快實現田地耕作的規范化,應當走去繁就簡的路子,而不是給自己自找麻煩。
他聽得喬琰繼續說道:“至于后者……我有個提議,不知道毛從事能不能替曹兗州做出這個決斷。”
“制作棉衣的麻布布料若是由你們兗州送來,我們可以按照一石米一件棉衣的數額返還回來。”
“但若是由我們直接出成品,就是十石米一件棉衣。”
這不是一個被喬琰隨便提出的數值。
棉花的畝產在如今的時節遠不能跟后世相比,更為了確保這頭一年的試驗品成長順遂,將棉苗移栽的過程中稍微加大了一些距離,大約在畝產二百斤的樣子。
——這里的斤是現代的斤。
去除棉種后剩余的重量,按照喬琰令人填充棉衣的規格,大約能做出二三百件棉衣。
而按照并州的耕作方式,尋常的黍麥在上郡的畝產約莫在八石。
換句話說,她是用能產出八石米的田地,換來了制作二百件棉衣的棉花。
可算棉花的成本是不能這么算的。
比起棉花的精耕細作,在種植小麥黍米等作物上就要相對粗糙一些,這其中增加了不少人工的消耗。
棉花收獲之后的脫籽捶打同樣消耗人工。
此外還有一個大頭,就是在制作棉衣時候所用的布料。
就算用的是麻布也價格不低。
按照布衣一百多錢的成本計算,雙層就得接近四百錢。
這就是在并州目前的糧價下將近八石米的價格!
還得再算上一些人工和絲線的消耗,這樣說來,一件棉衣十石米已是格外優渥的價格。
但一畝地換來三百石以上糧食的凈收入,比起原本的不到十石來說,這是何等一本萬利的買賣!
可在談論這筆生意的時候,這位并州牧捏著茶盞的動作看不出任何一點波瀾,像是在茶余飯后的一句閑談,饒是毛玠已算老到,也無法想到這其中的暴利。
他也更不會知道,在他前來并州之前不久,喬琰還將富甲東海的麋氏給收入了囊中,這無疑助長了她在談論這筆交易時候的底氣。
他心中算了一筆麻布產出所需人手和往來運輸之間門的多余支出,朝著喬琰回道:“我們選擇后者,最遲半月,我會在回返兗州與府君商議后,將作為交易的糧食送到。不知喬侯這頭可能多勻出三千件棉衣?”
冬日已快到了。
他們必須盡快做好準備。
該當慶幸的是,喬琰給出的價格雖相當于兗州內的千錢,但比起毛玠看到的棉衣所展現出的防寒效果,還是物超所值。
若用來確保士卒在越冬中盡數保全下來,必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惜兗州并不像是并州這般闊氣,在眼下至多拿出三萬石的糧食送到此地作為交易。
毛玠被喬琰的手下送出會客之處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
能勻出三千件棉衣都不動眉頭的并州牧,現如今到底積攢了多少家底呢?
怎么好像涼州之戰根本沒有對她造成損傷一般。
但多想無益,他還得盡快返回兗州,向曹操匯報此地的情況——
相比起毛玠這等輕易談妥了交易,且覺得他們還算不虧的情況,另外一個人在此時可要慘多了。
田豐帶著自己的假身份加入了并州的戶籍,又在制作農具的地方混到了一個從底層做起的工作。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符合士人形象,他甚至專門觀察幾家農戶,努力做出了一番模仿。
這個煞費苦心的喬裝,讓他錯過了楊修和陽安長公主前往鄴城的消息,也錯過了袁紹的人潛入并州試圖打探他下落的接頭行動。
好在功夫不費有心人,他現在在這個生產辦事處安頓了下來,等到一個月的打工后轉正,他就能接觸到更多和并州農事有關的秘密了!
就是……有個跟他同一個大通鋪的男人,真是鍥而不舍地用他貧瘠的腦瓜,想要學會術算。
但田豐自來到此地,就沒見過他算對過任何一個復雜的數!
同住這里的被他給一個個求助了過去,奈何會選擇這個務工崗位的,大多也沒這兩把刷子。
田豐被他吵得頭疼,直接給他算了一輪答案。
他本以為這是他能睡個好覺的開始,誰知道第二日他就被人給帶到了這片“工廠”最核心的區域。
那個術算白癡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說道:“真不枉我混進這批新人里,還真找到了個有本事的!”
“對了,之前忘記說了,我叫張牛角,是這里的管事,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君侯說的對啊,人才是要自己去發現的。”
張牛角格外滿意于自己的這番發現,對著田豐打包票道:“聽我的,你跟著我好好干,干出點成績來,我就把你引薦到君侯那里去!”
219. 219(二合一) 公孫籌謀
田豐沉默了。
他明明是本著能多低調有多低調,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作風混進來的,怎么會變成了眼下這個情況?
若忽略掉張牛角這個意外,雖然他得算是并州新入籍的人口,可誰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處。
但現在……
他也不知道,他應該因為自己的蠢蛋鄰床居然是此地的管理者,表達一下對喬并州眼光的質疑,還是應該對自己糟糕的運氣發表感慨。
然而這兩者都不行。
若是按照他在進來前登記時候所說的那樣,他是因為在冀州過不下去日子,才會選擇跑到并州來的。
在這里務工就是為了掙取一個安身立命的資本,以便到時候把他的家人也給接到并州來。
那么面對張牛角這個頂頭上司的賞識,他好像應該表現出欣喜若狂的狀態才對。
問題來了,這種情緒應該怎么表現?
若換個人在張牛角這個位置上,可能就要看出田豐這個卡殼表情之中的異常了。
畢竟在這一刻,因完全沒有草根經驗,田豐一向靈活的腦子都是發懵的。
不過若換個人頂替張牛角的位置,可能也想不出這種方法,通過在新人中進行臥底式的人才遴選,居然把田豐給抓了出來。
這也未嘗不是一種有得必有失。
在田豐將那個名為“元封”的假名告知于張牛角后,張牛角不疑有他,直接給他委派了個入庫登記的活計,以讓他的計算能力派上用場。
“做并州的賬房先生,就得學會珠算。”張牛角一邊說著,一邊把算盤塞到了田豐的手里。
田豐聽說過這東西。
但還沒等此物推廣開來,廣泛應用了此物的太史令天文臺,就被喬琰從人手到卷宗到儀器,一口氣打包帶去了并州。
這也得算是一件并州有而冀州沒有的東西。
想到他或許可以將此物視為一項收獲,田豐稍覺心中平順。
這個被提拔的情況不完全是壞事。
然而他緊接著又聽到張牛角說道:“可惜我不會這個東西,你可能要往科學院那邊走一趟。”
田豐霎時間門的沉默被張牛角理解成了緊張,他連忙說道:“你別擔心,你到了那里就報我張牛角的名字,就說——”
“你是我選出來的未來心腹,是來參加珠算培訓課程的。”
他領著田豐從庫房之間門的走道走過,頗有一種帶人在巡視領地的豪邁,“雖然我們這一處地方,物品進出的數量不太多,但偶爾要去隔壁那一片協助軍糧的生產,那時候還是要確保數目精準的,你學好了珠算總有用武之地。”
當走到最末端的時候,他推門而出,朝著后頭的一片平房指去,說道:“到了!這里就是你接下來住的地方,作為我未來的得力干將,你就不用跟其他人一起擠著一個地方了。”
田豐不得不承認,這一片的環境比起他先前做足了心理建設才接受的地方,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但他是來偵查情報的!
上來就混到了未來骨干的位置上,他到底還要怎么離開!
何況那科學院毗鄰樂平書院,隨著鄭玄來到并州,自河北方向慕名而來的士人也不在少數,天知道會不會有能將他的身份給認出來的,到時候可就有些麻煩了。
這么看起來他也只有一個辦法了——
明天就把胡子給剃了!
為了達成給袁紹刺探并州內情的目的,田豐也算是做出大犧牲了。
而在他咬著牙做出決斷的時候,張牛角也已經將他交到了負責住宿區域的管事這里,自己則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離開了。
田豐朝著張牛角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小心地朝著這位管事打聽起了張牛角的底細。
“你不知道嗎?”那管事回道,“張校尉早先是黑山賊出身。當然了,都跟著君侯七年多了,也沒什么黑山賊白波賊的說法,你只需要知道,他跟著君侯的時間門夠久就行。”
田豐回了句“難怪……”。
他要說的,不是“難怪張牛角敢說有本事將他引薦給喬琰”,而是……
難怪張牛角這么一派“跟著他干就可以吃香喝辣”的土匪做派!
有這么一個上司,田豐真是要開始頭疼了。
“對了,”那管事忽然又開口道,“住宿區中間門那棟屋子是書房,這邊生產的農具種類和對應的入庫檢查標準都在那里,認得三兩個字就能看懂,你如果有空就學起來。”
“此外,這邊的文職人員會有定期的識字課程,開課時間門我會另行通知你的,如果還有什么問題,就到最后一間門來尋我。”
管事沒發覺,田豐在聽到這里有圖文書籍的時候目光一亮,只是接著絮絮叨叨地說道:“走吧,我先帶你去把衣物和識字本給領了。”
“說起來你這名字還真是挺怪的,元封的寓意哪里有元豐好,總不能是指望被封侯拜相吧,還是豐收實在點。”
田豐差點被這管事突如其來的一個“豐”字嚇一跳。
不過,對方顯然沒有識別出他身份的可能,也就是在此時閑扯了兩句喬琰這位君侯喜歡給人改名,所以叫豐還是封根本不打緊。
話是這樣說不錯,生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田豐一刻都不敢放松戒備。
直到終于得到了獨處空間門,他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可他現在必須面對一個格外難熬的問題。
能盡快接觸到并州的核心機密,確實是一件好事。
但在他必然會收到大量關注的情況下,他到底應該如何將消息悄無聲息地傳遞出去呢?
這可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一個不小心,他就要折在這里,再也回不去冀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說,田豐的運氣還算不錯。
在喬琰忙于和各州往來以及籌謀劉虞稱帝之事期間門,張牛角只是申請要增加一個前去學習術算的名額,都不需要由喬琰親自進行批復,按照州府公務的流程辦個出入證就行了。
也大概是因為并州出現的神奇人才實在是有點多,以至于張牛角說自己尋到了一個得力干將這件事,竟完全沒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倒不是說,這是因為張牛角在書院的考核向來低空飛過,所以大家對他所認可的人才不大在意,而是因為,他運氣好是出了名的。
若不是運氣好,他怎么會從曾經的黑山賊混成了喬琰的第一批手下,又隨著效力年份的增加,拿到了這么一個鐵飯碗。
現在只是發現個把人才而已,不算什么。
聽聞張牛角甚至為此尋了管亥和梁仲寧吃酒炫耀,喬琰也只當聽個閑趣罷了。
在十月的尾聲,楊修和陽安長公主從鄴城回返了并州。
比起張牛角喜得人才,當然還是對棉布的后續處理更加要緊。
聽著楊修匯報,他是如何憑借著自己的口才,把袁紹的下屬駁倒的,喬琰忽然覺得,她先前在楊修剛出發的時候,還擔心他辯不過陳琳等人,實在是一個沒太大必要的事情。
畢竟,楊修也算是在并州見過世面的,或許還可以算是得了她的真傳。
只是在聽到他說的表兄弟和表舅的時候,喬琰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我這邊可收不起他袁本初的兒子。”
袁紹也當然不會將什么袁譚袁尚給送到此處來。
她又問道:“不過說起來,你對你表舅說話這么促狹,也不怕影響你父母之間門的關系?”
楊修回她:“汝南袁氏又不是人人都站在同一邊的,何況我外祖父與袁本初的父親乃是堂兄弟而已,這中間門還間門隔了一層關系,就連表舅這種稱呼我還是第一次喊。”
說到這里,他差點就沒能維持住自己從容的神情。
誰讓這稱呼真是怎么聽怎么奇怪。
所幸,在他自己膈應得不輕的同時,也對袁紹造成了重磅傷害。
但或許,在那鄴城中,要覺得日子更難熬的還是伏完。
陽安長公主最開始和伏完和離的時候,為了防止伏完不讓她帶走伏雅,她說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只說和離也只是一出權宜之計而已,是為了讓他們一家子的買賣別砸在一個籃子里。
伏完本以為,長公主去了并州,離開了對她來說熟悉的洛陽,未必再能保持住身為公主的體面。
那素來以荒涼動亂出名的并州更會讓她憔悴不少。
但這一回,他何止是看到,劉華風風光光地帶著俊俏武將打鄴城街頭策馬而過,模樣比起當年更顯氣派年輕。
她所穿著的棉衣引領起了上流貴族中的潮流,不乏被人恭維打探。
伏完還得到了一個對他來說有若晴天霹靂的消息。
陽安長公主親口告訴他,當年的和離就是和離,就當是假戲真做好了。
而她如今在并州過得好得很,一點都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若是伏完在鄴城混得也就這樣,倒不如將伏德也交給她培養。
伏完氣了個夠嗆。
偏偏他都走到這一步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改換立場,從鄴城跳槽到并州去。
他只能硬著頭皮聽完了劉華對他當年選擇鄴城一方,罔顧大漢臉面的指責,也煎熬地等到了陽安長公主回返并州的這一日。
比起袁紹頂多就是看得到棉花吃不到的情況,伏完受到的打擊要直截了當得多了。
回返并州之后,劉華也根本沒將伏完的情況放在心上,而是直接和依然留在此地的麋竺,商討起了棉布的銷售之事。
按照喬琰給出的建議是,讓長公主提供設計圖樣,由麋竺來抬價出售。
但光是如此還不夠。
她不只打算以“陽安長公主同款”這樣的噱頭,來從世家豪族女子手上賺錢,還需要一些貴族與上位者來替此物打出名聲。
袁紹這家伙短期內怕是會對棉衣有點心理陰影了,不太適合,但有幾個人可以。
豫州牧袁術,徐州牧陶謙,以及身在揚州的孫策。
這便是自上而下的品牌效應了。
也正好讓麋竺在回返徐州的這一路上按照順序走一遭。
所以陽安長公主所開的服飾店還得針對這三人,設計合適的衣衫。
不過說到孫策……
楊修匯報道:“我在鄴城的時候,除了留意他們的駐防情況之外,還聽到了一個消息,鄴城朝廷似乎有拉攏孫策的意圖,只是先前袁術與孫策相爭的時候,袁紹還并未和袁術翻臉。彼時孫策率先對袁術出手,自然是鄴城朝廷的敵人。現在倒是有拉攏的機會了。”
喬琰聞言只頷了頷首,示意她知道了。
在目前的情況下,她其實不太擔心此事。
早在十月初,孫策送往并州的慶賀書信就已經送達。
她打著獎勵陸苑的旗號,朝著揚州方向送出了那十幾件棉衣的同時,也給孫策送出了一封回信。
信中以迂回的語氣說到,孫策所想要得到的名號,在年底前便能到手。
在這種情形下,袁紹這邊如若不能多給出孫策多少支持,他何必想不開,去站鄴城朝廷這邊的立場。
若真這么做了,孫策還得擔負上一個不孝的罪名。
畢竟孫堅是死于董卓和劉表的聯手,而喬琰除掉了董卓,還得算替孫策報了一半的仇。
孫策倘恩將仇報,在大漢情理上說不通。
喬琰道:“袁紹沒有這個機會聯盟孫策,反倒是那荊州牧劉表,其從荊州刺史轉為荊州牧的委任出自董卓之手,難保會因為天子更迭而被撤換,袁紹便可以嘗試著拉攏一二,讓他作為對關中方向的一路掣肘。”
她的指尖在桌案上輕叩,“不過你提醒我了,我們現在是因為袁紹拿不出更高的籌碼,才能維系和揚州那邊的關聯,但他拿到揚州牧的名號之后呢?”
她抬眸間門閃過了一抹銳利之色,“我們不可能時時處處對孫策予取予求。當他在揚州徹底站穩腳跟之后,有長江天險所阻,他就可以不必再依靠我們來得到什么名號了。”
這種合作關系太不穩定了!
她雖然要讓孫策作為斬向江東世家的一把利劍,卻也沒打算讓他能處在這等恣意發展的處境下。
先后得到會稽太守和揚州牧的名號間門隔太短,也難免讓他對喬琰少了幾分尊敬之心。
“……所以在給他揚州牧名號的同時,還是得給他增添一點麻煩啊。”
誰能承擔起這個責任呢?
若說在江東地界上,能在孫策的勢力內部拱火的,也就只有江東四姓等世家,以及以祖郎等人為代表的山越。
但這些人不是她能遠程駕馭的。
天南海北之隔,令人極容易脫離掌控。
喬琰也不打算讓這種幕后推動的情況有損她的形象,進而破壞到計劃。
所以這二者都不可取。
不過反正如今還不著急此事,喬琰暫時將其擱置在了一邊,打算等將手底下的謀士都問詢一圈后再做決斷。
因想到對孫策的安排,她的目光便下意識地落在書房中那副大漢十三州的地圖上。
也正是這一撇,讓她忽而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最東面一條上的一州或者半州之主,怎么還都有那么點共同特征?
最南面的江東孫策美姿顏,好笑語,不需多說。
往上的徐州陶謙在還未發跡的時候,曾經遇上他曾任蒼梧太守的同鄉甘公,因見他相貌不凡,便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
再往上的青州,名義上的州牧乃是如今身在鄴城的袁紹袁本初,這位曾經還被喬琰罵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便知是個什么情況。他年輕的時候就因為模樣生得英武,而頗得長輩的喜愛。
最北面的幽州,公孫瓚因相貌英俊、聲音洪亮得到涿郡太守的賞識,被收為女婿,方有了后來的出頭。
她忍不住嘀咕道:“這可真是個看臉的世界。”
但她話剛說完,就看到還未退下的楊修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她,似乎完全想不通她為何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喬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管這一句無關緊要的唏噓,直接退下休息便是。
可楊修是什么人?
傳聞中曹操寫個一合酥,他要解釋成“一人一口酥”,傳軍令報個雞肋,他要理解成退兵,簡直是個喜歡揣測上司意圖的典型。
閱讀理解答案可能都沒他能擴散發揮。
再加上喬琰向來在行事之中別有深意,楊修怎么想都覺得,喬琰應該不會只是發出了這樣一句單純的感慨。
那君侯說這話是個什么意思呢?
“君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向的是十三州地圖偏右的部分,”楊修比劃道,“這部分有什么特別的?”
跟他因為同往鄴城之行而有了幾分交情的馬超看著他的舉動,露出了個迷茫的表情,“能有什么特別?反正勢力沒君侯大。”
“可他們都在外有個好相貌美姿容的傳聞,而我們君侯,”楊修對著馬超就露出了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甚至被你以為是呂布那廝的形象。”
馬超抓了抓頭發。
有這種烏龍事件作為黑歷史,他也不想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替君侯做個形象的澄清?”
楊修拊掌回道:“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但他和馬超還沒來得及將他們所想出來的澄清手段落實,就被蔡昭姬給告狀到了喬琰的面前。
昭姬主持著樂平月報的輿論工作,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她都能知道個清楚。
楊修又好巧不巧地雇傭人手,雇傭到了她的幫工頭上。
蔡昭姬怎么想都覺得,這么無聊的事情不像是喬琰會做的,直接告知了當事人。
喬琰無語地看著被她召喚到面前的楊修和馬超。
聽楊修跟她解釋緣由,她怎么想都覺得,這兩個家伙指定是吃得太飽了才有空在這里瞎折騰。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把兩人甩給了呂布當傳令官。
呂布此時并不在長安。
因關中已經有了趙云,所以在喬琰回返并州后不久,就將呂布調了回來,讓他負責在并州朔方郡與涼州武威郡之間門鋪設道路,形成兩州在北面的聯系。
同時,讓他將這條路上吉蘭泰鹽池的鹽鹵經由黃河而下,送到綏遠城中囤積,用在塞上畜牧的豬羊風干制作肉脯之中,也算是繼續籌措軍糧。
所以換句話說,楊修和馬超暫時被發配到最北方去了。
得知這消息的戲志才笑了好半晌,這才收起了看笑話的表情,跟喬琰說起了個好消息。
“君侯以河東郡世家提供優渥的遷移待遇,來吸引想脫離河內郡的居民,確實是個正確的選擇。”
從他這語氣里,喬琰不難聽出個話外之音來。
她眸光微動,“釣到大魚了?”
戲志才回道:“還并不只是一條大魚。不過這也不全然是因為河東世家的緣故,應該說,這是君侯全取關中所形成的連鎖反應。”
見喬琰示意他接著往下說,戲志才道:“兩年前在董卓撤離洛陽前往長安后,他以治書御史司馬防擔任了河南尹。”
“這位司馬建公出身河內名門,對董卓多為陽奉陰違。如今君侯已克關中,他本有意前來拜訪,只因君侯提出以劉幽州為天子,才讓他暫時停下了動作,從禮法上遵循先拜謁天子的規矩。”
“但河內太守王匡先一步對君侯提出了斥責,司馬防又不得不先表明立場,以防引起誤會。他見河東世家奉行君侯旨意行事,個中多有相處融洽之態,便令長子司馬朗領族人自河內遷移入河東。”
喬琰問道:“沒進并州?”
戲志才搖了搖頭,“大約是想等劉幽州入主漢廷,他得以與君侯會面后再說吧。不過他的次子先被送到了樂平書院就讀,伯喈先生來信說此子聰慧,便先將其收入學院中了。”
他話說到此,敏銳地意識到喬琰臉上有一瞬閃過了一縷微妙的神情,“君侯?”
“無事,我只是在想,我好像聽過他這個次子的名字。若我沒記錯的話,司馬建公的長子表字伯達,次子表字仲達,三子表字叔達,和董卓那一家子的取字方式一個規律,只是司馬家是達,董家是穎。”
而司馬仲達,就是司馬懿!
她先前猜測的司馬懿可能會進樂平書院就讀,還真成了現實。
也不知道在蜀魏對峙中針尖對麥芒的諸葛亮和司馬懿,在學院中會不會出現打擂臺的情況。
但怎么說呢……小孩子的事情讓小孩子自己解決去!
也就比司馬懿大五歲的喬琰如是說。
現在嘛,還是成年人給她惹出來的麻煩多一些。
比如說——
公孫瓚——
喬琰意圖奉迎劉虞為天子的消息傳到幽州,別說劉虞本人嚇了一跳,公孫瓚也當即拍了桌子。
他彼時已因劉虞親自督戰后的一敗,退居到了漁陽郡的平谷,憑借著此地的長城,與張遼所統帥的追擊勢力交戰,以防自己還得繼續往東敗退。
這一片的城墻與南面的無終山幾乎連成一體,確實形成了一道有效的攔截屏障,也讓公孫瓚站穩了腳跟。
于是,就像此時身在豫州的劉備和袁術是以渦水為界對峙一樣,公孫瓚在隨后收攏了隊伍,反擊推進到了鮑丘水一帶。
也就是說,他和劉虞以東西對峙之勢,各自占據了漁陽郡的一半。
他平日里就看不慣劉虞這種溫和做派,在強者為尊的邏輯下,滿心只覺該當將劉虞逐出幽州。
可現在好了,能不能將劉虞逐出幽州不好說,怎么眼看著他都要去當天子了!
這算是個什么道理!
就憑他是漢室宗親嗎?
公孫瓚神情郁郁。
只有一河之隔的漁陽與狐奴二縣,便是劉虞的屯兵之處。
時近十一月,在這等天寒地凍的氣候下,在他此刻屯扎的平谷,城外已是一片衰草連天的景象。
往北看去,便是若隱若現的陰山山脈,在黃昏暮色中剩了一抹勾勒在天邊的剪影。
公孫瓚望著這樣的一幕,唇角緊繃成了一線。
若只是劉虞要去當天子了也就罷了。
以當今漢室可以鄴城有一天子,長安有一天子的情況,從漢靈帝的血脈即位,發展到漢室宗親上位,早就是一件可以預料得到的事情。
非要說的話,就是在他腳下的這片漁陽郡土地上,幾年前還有個叫做張舉的家伙揭竿而起,自號天子呢!
擁有“天子”之名,不代表著劉虞真就成了為上天垂憐偏愛之人。
這樣說來,他去當他的天子好了,還能暫時退出和幽州之間門的爭斗,讓他公孫瓚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
但偏偏劉虞在此故作姿態,為顯其對天子之位別無他念的樣子,竟聲稱要先平定幽州之亂。
這便徹底激怒了他!
劉虞不肯就任,那么那位才從長安戰事中抽身的并州牧,為達成將劉虞捧上天子之位的目的,勢必要將并州的人力源源不斷地投入到幽州的戰況中。
這對公孫瓚來說絕不是個好消息。
他在中原沒有那么多耳目,無從得知喬琰麾下蹶張弩的厲害。
但他久經戰場,完全猜得出來,這到底是一支有多強盛的隊伍。
光是被喬琰先前派出的張遼和麴演,就已是實打實的悍將。
若是再加上陣斬董卓的呂布呢?加上她攻破葵園峽的重甲步兵呢?還有她剛收復的涼州馬家軍呢?
公孫瓚不敢去賭這個可能性。
他還深知一點,除非他真被打退到了遼西郡,或者是更東面的地方,否則在南面的袁紹絕不會因為支持劉辯的立場而出兵相助。
只因他對袁紹來說也是個附骨之疽。
可他若是真敗退到了這個地步,且不說在戰場上刀劍無眼,他到底還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就說那北面的烏桓人以及鮮卑支部,都慣來是些欺軟怕硬的存在,隨時有可能趁機將他吞并。
在這種情形下,他哪里還等得到袁紹的救援!所以他必須自救,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公孫瓚不由發出了一聲冷笑。
他其實早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劉虞因為東海恭王后裔的出身,可以一路升遷到幽州牧的位置,為先帝托孤之臣,加大司馬,可以在劉協失蹤后成為天子候選,還玩上個三請三讓的戲碼。
他公孫瓚雖出身貴族,卻因為生母地位低下,只能從小吏做起,除卻岳父推動的那一把之外,所有的升遷都是在他和北方胡人之間門真刀真槍的拼殺中爭取出來的。
這鮮明的對比,竟不知和這塞北的長風相比,到底哪一個更讓人覺得齒冷。
可他從不甘心因為所謂的高貴低賤之說認命!
公孫瓚握緊腰間門長劍的手猛地攥緊,也當即朝前邁出了一步。
這條橫亙在他和劉虞之間門的鮑丘水,自燕山山脈以北的地方發源而來,一路向著南方流來,直到在他視線所看不到的地方流入渤海之中。
日暮的暖色調光影投入河流,卻掩蓋不住其中流動的一抹冷光,也一如此刻公孫瓚眼中的厲光。
正是在這一刻,他下定了決心。
他非要讓劉虞知道——
這世上從來沒有那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
220. 220(一更) 三方會盟
公孫瓚既知道沒有這么多兩全其美的好事,便也沒想著能在一戰之間平定遼東。
他能達成的只有兩種結果。
其一就是將劉虞斬殺,便是隨后對上喬琰也無妨。
他不會重蹈馬騰韓遂等人的覆轍。
因他自己也足夠年輕,故而絕不會對喬琰有所小覷。
他也會妥善利用喬琰和袁紹之間的摩擦,同時憑借著他對幽州地形更為熟悉的特質,達成對喬琰的阻攔。
一旦少了劉虞這個名頭,喬琰要想在幽州快速斬獲民心,難度并不小。
公孫瓚也會搶先一步給劉虞扣上負面的評價,而后用自己所統帥的這一支勢力去主導幽州的風向。
若喬琰貿然孤軍深入遼東腹地,以她如今所占據的地盤范圍,公孫瓚多得是辦法得到其他人的援助,從背后給喬琰來上一刀。
這是對公孫瓚來說最有利的局面。
退而求其次一點的另一個選擇,就是先將劉虞逼迫入與他快速決戰的處境。
不是喬琰的人手在他尚且猶豫的時候替他平賊,是劉虞本人,主動地,對他公孫瓚發起進攻!
他實在厭煩看到對方這等遲疑不定的樣子,還不如直接在喬琰在將更多人力投入到幽州戰場之前,就進行全面的開戰。
而這樣一來,他也有機會趁亂瓦解劉虞在幽州的名望,或者趁著對方忙中出錯的指揮,而達成他的反攻目的。
在這種局面下,他也不是沒有出路可走。
甚至有可能達成一個真正中止休戰的結果。
公孫瓚心中有了決斷后,隨后發出了兩封書信。
光是憑借著他一個人的力量,還達不成這兩個目標中的任何一個。
因并州方向對劉虞的支援,一旦冬日臨近,前頭的河水結冰,他就有可能被張遼搶先一步襲擊。
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必然要吃虧的。
很有可能目標還沒達成,他自己就先出事了。
他必須給自己找幾個幫手。
所以這兩封信,一封送給了鮮卑支部的大人軻比能。
一封送給了烏桓單于丘力居的從子蹋頓——
作為鮮卑支部,軻比能領著部落的族人居住在幽州以北。
準確的說,是燕山山脈以北的饒樂水流域。
三年半前,喬琰出塞襲擊鮮卑王庭,呂布悍然擊傷了當時的鮮卑單于魁頭,導致其因傷身死。
再上一任單于和連的兒子騫曼被迫往東邊逃亡,最后依附在軻比能的麾下。
郭嘉秉奉喬琰的指令,對塞外鮮卑的勢力進行震懾分化,曾經讓人與軻比能之間達成過聯系,甚至有通過物品的交易,支援軻比能勢力強大起來,以圖對步度根形成牽制。
就像大漢可以在東西方向各自形成一個帝王,鮮卑也可以有兩個王相互內耗。
但隨著南匈奴的進一步臣服和喬琰出兵涼州震懾羌人的舉動,在涼州并州的土地上,已經形成了鮮卑匈奴和羌人之間的彼此制衡競爭的局面。
這樣一來,相對來說更加聽話配合的步度根,就完全取代了軻比能對并州的作用。
從地緣上看,更加靠近并州的步度根也更適合作為喬琰督轄草原的代理。
軻比能是個聰明人,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他被并州放棄的征兆。
可惜憑借著他的實力,還無法對這種放棄做出什么抗議的舉動。
此外,在他的部落內部,隨著騫曼逐漸長大,因其祖父乃是昔日在彈汗山上震懾幽并的鮮卑英雄,也不乏有人支持他從步度根的手中奪回鮮卑單于的位置。
軻比能若想要部落中不至于出現什么人心離散的情況,就必須盡快打出和步度根對抗的旗號,甚至是付出行動。
但若真這么做了,他們可能也要面臨并州方向的攻擊。
有風險,但也有必要。
這就是當公孫瓚的那封書信送到這處鮮卑支部的時候,軻比能所面臨的處境。
這種處境,也被公孫瓚給寫在了這封信中。
他在信中寫道,雖說劉虞此人對幽州以北的胡人秉持的是懷柔政策,甚至在漁陽上谷等地增設互市,達成漢人與胡人之間的友好互助,但是,劉虞現在要在喬并州的支持下去當皇帝了。
一旦劉虞勝過他公孫瓚,留在幽州的一定不是劉虞,而是喬琰。
這對你軻比能來說是好消息嗎?未必吧。
看看涼州羌人的情況好了。
別看她吸納羌人進自己的軍隊,教導他們學習漢話,學習種田,甚至是引導他們從事其他制造行業,可這都是建立在她已經在高平城與阿陽縣制造了足夠殺戮的基礎上的。
對從湟中分化出各個羌種的羌人,她是殺一些留一些,那對你們鮮卑人呢?
公孫瓚并不知道并州和軻比能所在部落之間曾經達成的少量合作,但他此時問出的問題卻也沒錯。
他問軻比能,你憑什么覺得嗎,在你表現出了這種崛起的實力后,能與步度根同時效力于喬琰的麾下?
或許軻比能應該參考的是鐘羌那個全軍覆沒的結局,而不是燒當羌。
軻比能看到這里,臉色不由一變。
被公孫瓚直截了當點明的性命之危,也未嘗不是他所顧慮的。
也正是因為這種自身相關的利益,他在這一瞬間也顧不上去思考,公孫瓚眼下的處境是不是要比自己還要危險得多,更顧不上考慮,公孫瓚比起劉虞來說是否確實對胡人多行討伐震懾之舉。
出于同一種目的,原本的仇人也是可以聯合的。
更何況,這是解除性命之危的目的。
軻比能接著往下看了下去。
在信中公孫瓚又說,他打算和軻比能聯合,共同征討劉虞,將其從幽州境內驅趕出去,同時他還會想辦法拉攏烏桓的蹋頓與他們一道會師進攻。
當然,后者能不能應允,一并前來,并不影響最終的結果。
總之按照他所說的這一番作戰方略,他們必定能解決被劉虞和喬琰聯手壓境的困局。
若事成,他將會出兵協助軻比能進擊步度根,助力他拿下鮮卑單于的位置。
至于喬琰會不會因為此事對鮮卑全面動兵?
她若只有一個并州,或許有這個可能。
但當她還需駐軍于關中和涼州的時候,她就不可能再像是當年一樣領兵出征于漠北。
這難道不是軻比能的機會嗎?
屆時他重建王庭于燕然一帶,也根本不需要對公孫瓚可能違約來犯有所擔憂。
“重建王庭……”軻比能看到這里,臉色莫測。
公孫瓚在給他畫出個美好愿景中,是有夸大其詞的表述的。
軻比能有雄心也有本事,可他相對來說還得算是個務實的鮮卑領袖,并沒有想到重建王庭這么遙遠的東西。
但公孫瓚在這封信中著實將他的心態拿捏住了。
一邊是性命危機,一邊是公孫瓚有得勝后和他和平相處的前景。
這兩條,直接將軻比能心中的天平推動得倒向了公孫瓚的方向!
這個合作確實可以談!
軻比能當即讓人送出了一封給公孫瓚的回信,信中承諾,他會按照公孫瓚所說的方式發起進攻。
在送出信后,他也開始進行了部落中的人手調度。
而在另一頭,蹋頓也收到了公孫瓚的來信。
比起居于塞外的鮮卑,烏桓人其實大多是在幽州境內居住的,主要分布在右北平、漁陽、上谷三郡。
只有烏桓的單于所在之地還要在更東面的地方,也就是遼西郡內。
蹋頓倒是不奇怪這封從公孫瓚那邊送來的信是交給他的。
自漁陽張舉之亂平定后不久,單于丘力居的身體就并不算太好了。
劉虞能憑借著幽州牧的身份以及互市讓利的條件招降烏桓,其中未嘗沒有丘力居病重、雄心漸喪的緣故。
因丘力居之子樓班年幼,一如鮮卑部落中的情況一樣,蹋頓作為丘力居年富力強的侄子開始總領事務。
眼看著一旦丘力居病故,他就能成為下一任的烏桓大人。
不過和軻比能的情況不太一樣,蹋頓沒有面臨什么生死困境。
在看到公孫瓚于來信開篇直白述說的聯盟邀請,他甚至表露出了幾分嗤之以鼻的態度。
他是沒有這個必要插手此事的。
若劉虞取勝,以劉虞對烏桓的態度,他完全可以延續叔叔丘力居與劉虞之間的交情,繼續保持和睦相處的狀態。
若是劉虞真要去長安做天子了,他還可以截斷幽州西部和東部之間的要道盧龍塞,讓幽州以東的土地成為烏桓人活動的天下。
若是公孫瓚取勝,也最多就是慘勝。
他們烏桓要么可以說,沒從公孫瓚背后捅刀,就已經是他們對公孫瓚表達支持的手段,要么就是直接來一出坐收漁翁之利。
這種不動,還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他們烏桓的實力。
但當蹋頓接著往下看后,表情又不免凝重了起來。
公孫瓚說,我與你們烏桓人爭斗往來到如今,深知你們所追求的東西。
烏桓人善戰,所占據的地盤卻還不足鮮卑和匈奴的三分之一,這真的只是因為地域的緣故嗎?
公孫瓚覺得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烏桓人沒有鮮卑人或者是匈奴人這等統治漠北的正統之名。
此話何解?
以鮮卑為例,鮮卑的上上一任單于檀石槐,在進犯大漢屢屢得手后,在漢桓帝在位時期的延熹九年,甚至被大漢朝廷使者帶著印綬找上,意圖給他封王,并同他和親。
這個印綬最終沒有授予。
彼時的檀石槐強權在握,悍然拒絕了漢廷提出的這個拉攏舉動。
但正因為這個印綬,哪怕在檀石槐死后,鮮卑部落快速地勢力衰敗分裂,提起鮮卑和烏桓的名字,前者依然是毋庸置疑的北面魁首。
這么說來,烏桓也需要打出個聲名來,而后得到一份這樣的敕封。
那么要打就打劉虞和并州的聯軍!
并州的另外一路隊伍在兩個月前襲擊長安得手,一舉擊敗了董卓,奪回了關中地帶,代表的便是大漢最高水準的戰斗力。
一旦烏桓能在此戰中打出戰績來,正可以向鄴城朝廷求索一個封王的結果。
丘力居年老體衰,蹋頓可以因為丘力居之子太過年少的緣故而暫時成為單于,這是個事實不錯。
但他的處境也不算很好。
要知道,烏桓內部是有三王輔政的規則的,他們可以等到樓班成年后,直接將蹋頓掀翻下去,讓樓班順利成為單于。
可如果蹋頓有了如同檀石槐一般的名聲,也能給烏桓帶來更多的利益,他還會被這樣掀翻下去嗎?
別說什么跟劉虞和平相處也能得到利益,在漢人這邊的認知中,丘力居是請降于劉虞的!
蹋頓死死地盯著面前這張羊皮上的字跡。
饒是他如同另一位收到信的軻比能一樣,都清楚地知道,公孫瓚在此時拉他們合作,絕對是自救的意味更重,也很難讓自己不被公孫瓚的話說動。
打小生長在遼西,幾乎從未出過幽州地界的公孫瓚,對烏桓人和鮮卑人的了解不比他們本部族人知道得少,自然更能抓住這個痛點,一擊即中。
在這番約戰的勸說下,蹋頓確實不能再當什么旁觀者了!
倘若他不想在日后的某一天,被人從單于的位置上架空下來,他就真得遵照公孫瓚的計劃行事!
公孫瓚這混賬甚至在這封信的最后來了一句,提前恭祝他退位為三王之一。
什么單于?不存在的!
蹋頓拍案而起,立刻讓人給公孫瓚送來了回信。
他們合作!——
軻比能和蹋頓的兩封回信讓公孫瓚先前的郁氣一掃而空。
得到了這兩路盟友,正可以彌補掉喬琰麾下的張遼和麴演二人對劉虞所給出的支援。
何況他們還有主場作戰的優勢。
但在十一月的開端,在劉虞所在的漁陽縣收到的消息卻是,公孫瓚的后軍正在退兵,從平谷退向無終的方向。
劉虞朝著東面看去。
在他的視線之中,鮑丘水在已經來臨的冬日泛著一層霜凍的霧氣。
或許是因為上流的河道狹窄處已經有了沿岸結冰的跡象,以至于河流的速度已經變慢了不少。
在此地的城頭上,其實看不見公孫瓚隊伍的動向,但對方若真退兵,也能解釋得通。
劉虞與張遼說道:“過無終之后的濱海道,時常出現積水的情況,車馬與舟船都不好走,自光武帝建朝以來,后頭的道路就沒怎么修繕過,到現在都已經二百多年了,我此前只能將互市設立在漁陽等地就是這個緣故。”
“公孫瓚先前吃了敗仗,若到冬日我們能大軍渡河,他現在的立足優勢也將不復存在,確實不如撤退到無終以東的地方去。這樣一來,短時間內就拿他沒辦法了,只能試試讓烏桓人把他交出來。”
在劉虞說這話的時候,張遼也在看著公孫瓚所在的方向。
不知道為何,他有種奇怪的直覺,公孫瓚的退兵并不是退兵,而恰恰是一個進攻的信號。
也正是在三日后的夜里,燕山以北,一路騎兵自鮑丘水流經山中所形成的隘口突入漁陽。
同一時刻,烏桓蹋頓自右北平而來,與公孫瓚合兵,直撲漁陽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