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201(二更) 豪強附會……
“……”段奎的表情僵硬在了當場。
從冰塊上扇過來的涼風依然吹到他的臉上,提醒著他此刻并不是在做夢。
董卓何日進軍的涼州,他并不清楚。
喬琰是何時擊敗的董卓部從,他也一無所知。
那一道橫亙在河西四郡與涼州其他各郡之間的烏鞘嶺,讓他哪怕一度眼見喬琰圍姑臧城下,也并未生出太多的危機感。
就好像是……因為在這個地方擁有獨立在外的狀態久了,便已讓自己下意識地處在一個消息閉塞的環境之中。
可今日的這個消息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
他心中的惶惑不可能告知于前去探聽消息的下屬。
他只是在對方繼續匯報戰況以及喬琰如何處理漢陽四姓的聲音里,不斷地在屋中來回踱步。
以段奎看來,他現在的處境不比漢陽四姓安全到哪里去。
在喬琰于河谷擊敗董卓部將的兩萬人,又新得了這個數量的俘虜之后,她再說自己要進取董卓,便比之先前,更有了一番勝券在握的可信度。
而要知道,當她從涼州順渭水抵達陳倉,而后轉道東行的話,她所面對的第一個對手就是——
段煨。
武威段氏的段煨!
哪怕喬琰已經說過,她并不會因為段煨的緣故而遷怒于武威段氏,從董卓手底下轉投于她的徐榮也被她委以重任,段奎也很難不覺危機感漸近。
段煨到底為何投靠于董卓,段奎是清楚的。
可涼州人的升遷不易,再如何有可能在董卓這里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在命都要保不住的情況下,是沒什么好談的。
倘若段煨在陳倉到郿塢之間的防線,又給喬琰造成了什么麻煩,將她給激怒了,到時候遷怒于武威段氏該怎么辦?
戰場上刀劍無眼,多的是意外。
漢陽四姓中有與董卓勾連之人,都被她說殺就殺了!
同樣有這般錯處的段氏未必就能幸免。
他當然不能坐以待斃!
但這等必須行動起來的想法,絕不是在涼州地界上掀起對喬琰的反對。
若沒有她緊隨而來的戰績,他或許會做出這種選擇,可如今不行。
羌人對喬琰既有恐懼又有敬重的態度,所以他們不會是他的助力,反而會選擇支持喬琰。
而若只憑借他原本的部曲……
說實話,他并不覺得自己會比李應強到哪里去。
再若深究下去,她在漢陽處理四姓子弟的舉動,也卡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分寸上。
倘若他們之中有聰明人,在此時非但不應該想著如何能尋到機會報仇,反而應當選擇投誠才對。
這更讓他可以確定,他要是真想反,所能找到的互為援助之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既然不能反,那就只能立功。
段煨這個家伙的倔脾氣,在早年間還未跟隨董卓的時候,段奎就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說服段煨來降這種事,他大概也是沒本事做的。
這么一來,他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其一是給喬琰將出河谷的隊伍送上犒軍的物資。
其二是……
“你是說,想讓我們協助她一起看守這批俘虜?”
“不錯。”段奎看著面前這些被他召集起來的武威豪族領袖,說道,“要不是這件事并不適合讓我一個人來做,這份功勞我巴不得自己一方去爭。”
他先前的心神不定,都在已經做出了決斷后平復了下來,此時便是一派穩健非常的做派。
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這出會議之中的主持。
他問道:“請各位想想,喬并州難道會將這些俘虜一起帶入到關中之戰中嗎?”
座中眾人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實不難想。
河谷一戰中,這些人會選擇投降而不是繼續拼死應戰,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們想活,也沒有非要忠于董卓的立場。
可事實上,這些新從長安募集而來的兵將,也并不忠于喬琰。
在回返長安作戰對他們來說是回家的情況下,他們極有可能會選擇臨陣脫逃。
這就極有可能給喬琰制造出麻煩來。
何況,出兵人數的增多,也意味著她這一方的軍糧負擔會加重。
那么與其帶上這些可能會做逃兵的拖油瓶,還不如將他們留在涼州。
可留在此地也難免會出事。
一萬多人,從一方面來說是協助秋收的好幫手,可從另一方面,在沒有足夠的監軍看守下,誰知道他們之中會不會冒出來一個充當領袖的人,帶著他們在涼州起事。
光靠著喬琰留下的人手可能是不夠的。
段奎繼續問道:“那這不就是我們表現的最佳時機嗎?還是說,各位依然覺得,我們先前商討出的奪權是可行的?”
能被他找來的都不算是蠢人,看得出眼下的抉擇。
其中一人問道:“便依照你所說,我等以此向喬并州表態,可要如何讓她相信,我們此舉并不是圖謀不軌,而是真心相助?”
段奎早想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鎮定回道:“送人質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一次了,那又何妨再做一次!”
段奎越想喬琰先前的種種舉動,越覺得她實在不像是一個年歲不足雙十的少年人,反而像是個在官場上經營多年的老狐貍。
她對漢陽四姓動手得如此果決,卻并未留下給人說道的把柄,讓人看到還有與她合作的可能。
如此說來,先前她在將鄭玄請去并州任教之后,對涼州世家豪強發出的邀請里,到底有多少是合作,又有多少是拿捏,就更是清楚了。
不過這種的確該算是互惠互利的舉動,沒有什么可詬病的地方。
如今這個在局勢不由人情形下做出的選擇,才叫做送人質。
這場商討在半個時辰后結束,而后擴散范圍到了整個河西四郡,在第二日,他們便組織出了一支犒軍送糧的隊伍,直奔上邽方向而去。
負責送糧的便是顏俊、和鸞這些河西四郡豪族中的小輩。
令這些小輩前去隨軍,效力于喬琰的麾下,便是段奎所說的充當人質。
但想到顏俊行事不太穩重,在先前已經惹出過大麻煩,段奎生怕這些人質不能將他們的態度表達到位,便自己也親自前去了。
他琢磨了一番自己在收到消息之后的應變,自忖應當沒什么問題,這才放下了心來。
然而當他抵達上邽的時候便發現,這世上知情識趣的人,并不只是他們。
涼州的豪族世家,在多年間都在試圖謀求一種相對獨立的狀態。
這是事實。
可這并不代表,當他們這種土皇帝的待遇已無法得到滿足的情況下,還要選擇固執己見,讓自己和家族都斷送了未來。
所以當那些出自河西四郡的人快馬加鞭趕來的時候,安定與北地這些郡縣的也沒漏下。
只是讓他們有些意外的是,負責接待他們的人,在他告知姓名的時候說到,他出自于漢陽趙氏。
漢陽趙氏的趙昂。
在聽聞喬琰取得了對戰李應和樊稠的戰果后,他果斷按照他和妻子王異所說的那樣,選擇朝著喬琰自薦。
趙昂確實是有真才實學傍身的,他也極有眼力地就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投誠時間。
喬琰并不只是需要對著漢陽四姓痛下殺手,也需要收放自如。
啟用趙昂就是她對外發出的一個信號。
而在前后腳的工夫里,另一個人也被從金城郡的大牢中放了出來,送到了冀縣。
正是在喬琰發起對冀縣攻勢之前便被鎖拿的姜冏。
從金城郡的大牢中被釋放出來,得知在短短時間內冀縣內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又再次見到漢陽的張太守,姜冏心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以至于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他最開始便是因為的這個姓氏,才成為了對方的屬吏,但因敬重蓋勛的為人,便陪著他往并州走了一趟,見到了喬琰,有了任職在她麾下的契機。
可如今再回漢陽前,也正是這位同樣為他所敬重的并州牧,完成了對漢陽姜氏的雷霆打擊。
他一位相熟的堂兄便死于此事。
然而再回看此事,從這出審判中幸存下來的,恰恰是四家中品行和能力最為出眾的,這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應當如何評價才好。
但或許,就像趙昂選擇了出仕于喬琰麾下一樣,對他來說在此時最合適的出路是用心辦事,讓漢陽姜氏還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時也命也罷了。
張太守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
這個時候有些勸誡的話若說出來,對人來說未免殘忍,也只能等到時間來抹平這一切了。
姜冏處理完了冀縣的家人后事,便前來了上邽。
在他抵達之前,這些從涼州各郡趕來的豪強也都已經在喬琰這里報了道,此時正是各自展現出籌碼的時候。
段奎這家伙能想出協助喬琰處理俘虜的事情,其他人也可以。
他能想出將人質送到喬琰這里的操作,其他人也同樣可以。
這讓段奎很覺不安。
若不能從這些相互競價的人中穎脫而出,他還要如何確保自家的未來?
姜冏踏入議事廳的時候便聽到段奎說道:“君侯預備暫放于武威郡軍屯的俘虜,我段氏可以負責其吃住開銷,為防此舉顯得段氏施恩,一應用度都將先送往姑臧郡府。”
這話聽著還好,可段奎緊接著就說道:“我等有此舉,實是君侯于漢陽所行之義舉,令我等茅塞頓開。”
“這涼州地界何以動亂頻頻,便是因為我等雖有富貴,卻時常與民爭利,而非和衷共濟。為彌補昔年錯處,當有覺悟悔改之舉動。”
“……”在旁記錄的趙昂筆尖一頓。
姜冏的腳步也隨之一停。
段奎這個壓價壓到了倒貼的地步,也不算太意外。
河西四郡向來富庶,因烏鞘嶺的緣故,連羌人作亂都少有覆蓋到那一片去,他們確實是出得起這個價格的。
但是后面那番吹捧的話,可就真是……
大概是河西風沙吹出來的厚臉皮吧。
喬琰都忍不住朝著段奎分去了一個眼神。
卻見對方的神情那叫一個坦坦蕩蕩。
她毫不懷疑,要不是她早在段奎開口之前就說,段煨和武威段氏之間的關系她不會捆綁著來看,不至于讓他們因此而為難,段奎只怕能說出將他也給帶去郿塢之下這樣的話。
不過她不打算再讓他們說下去了。
現在的爭相競價,還是有些意氣上頭的因素在。
危機感和相互之間的攀比競價,都讓籌碼層層上漲。
若是他們在隨后后悔,難保不會牽扯出另外的麻煩。
“段家主倒也不必如此。”喬琰扣了扣桌案,示意他們各自停嘴,“我意已決,此番出兵長安,調度走了三萬兵卒后,秋收必定缺人,正好由這一萬五千俘虜替代。”
“故而我想請各位協助監管,一應用度由我出七成,各位若有此心,替我負擔剩下的三成就是。”
“此外我有另外的一件事想要請諸位幫忙,”喬琰看著在場幾人,說道:“我想請諸位協助我,翻修自泥陽往高平,由高平往漢陽,由漢陽往金城,以及自高平往武威的四條官道。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修路?
在場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真是一條特別的要求。
可細想之下,他們又覺得喬琰此舉實不足奇。
她在涼州的聲望已隨著震懾世家豪族,以及快速出兵擊敗董卓部將,而變得越發穩固。
在這樣的局面下,她若是退出涼州,實屬不明智。
那么想要將涼州各處以及涼州并州之間聯系得更加密切,也就是一件順理成章之事。
這舉動倒還真稱不上僭越。
就連皇甫嵩在聽聞她這個決定后,說的也只是:“昔年涼州平定之事空耗人力財力,卻依然降而后叛,歷任涼州刺史罕有將此地收復者,韓遂邊章作亂之際,大漢一度想要放棄涼州這一邊陲屏障。”
“如此說來,燁舒若能穩鎮涼州,聯通二地,也未嘗不是大漢之福。”
特殊的情況下,總有些規定是可以不用這樣嚴格死守的。
比如說在當今天子都分作了兩邊,還都不能算自由主政的情勢下,以皇甫嵩看來,喬琰便是同領涼州牧和并州牧也無妨。
畢竟涼州這地方,若無人能形成有效的鎮壓,只怕就不算做大漢國土的一部分了。
當年崔烈就是這么想的。
正因為如此,能保住涼州就是好事,不必扯什么規則。
以并州轄制涼州,也是一條解決之法。
喬琰在與這些涼州豪強所說的話里,最為核心的一條便是聯通泥陽與高平。
泥陽雖屬涼州北地郡,卻被覆蓋在子午嶺東西的屯田區域內,換句話說,這是并州已經管轄到的范圍。
那么這就是在加強并州和涼州之間的交通要道聯系。
可行。
而對那些試圖從喬琰這里得到個準話的涼州豪強來說——
修路好啊!
修路怎么都不算是個一錘子買賣,哪怕喬琰強調了要讓他們雇傭人來修,那也只是破財的問題而已。
到時候就說這個路修得還不夠平整,再換個送錢的理由好了!
喬琰得了利,他們得了安全,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但從涼州各家中討要來利益報酬,不是喬琰眼下的首要任務。
在送走了這些人后,喬琰便和皇甫嵩商定,明日進軍陳倉。
她與皇甫嵩朝著上邽城外軍營方向走去的時候,開口說道:“陳倉附近的散關,早在十日前就已經被我的部下給拿下了,昨日他送來了消息,因李應和樊稠等人已拔營開赴涼州,陳倉守軍也被他們征調走了大半,他便又打著天師道與之往來的旗號,領人奪了城。”
“要我說來這樣也好,還省了讓前哨提前奪城的麻煩。”
董卓在布置關中防守的時候,并未將陳倉作為守備重鎮。
因郿塢方向有一道攔截,陳倉位置守軍的職務,便更像觀測涼州方向有無朝三輔進軍的隊伍。
這個選擇并不奇怪。
董卓的軍糧儲備不足以支撐他在陳倉駐軍,形成過長的軍糧補給線路。
這種長達兩年的忽視,讓李應和樊稠經過此地的時候,同樣沒覺得這里有留大量兵卒守備的必要。
他們走的是渭水河道進攻涼州,那就當然不會有這邊的敵軍南來,陳倉西面的武都郡又是個“友好”的鄰居,在這種情況下,等回師的時候再增兵此處就是。
這個選擇也恰恰給了徐庶直接搶奪陳倉,等待喬琰前來會合的機會。
喬琰自己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但她回頭就看到皇甫嵩的臉上擺出了一副很是無語的表情。
倒也不能怪皇甫嵩會有這種反應。
先前喬琰從并州發兵奪取高平的一戰,他還正等著跟她會師,就收到了她已身在高平城中的消息,還請他去城中用個晚膳。
這次董卓驟然出兵,他還沒能從高平領軍前來支援,就收到了她已擊敗敵軍的消息。
她甚至順路收拾了漢陽四姓。
現在呢,連陳倉都不用打了。
皇甫嵩忽然有種自己是來蹭順風車混戰功的感覺。
但他到底是年高持重之人,只是回道:“此處少費些力也好,自陳倉往長安一路距離不短,我等遠道行軍,先將軍糧囤積于陳倉,也便于隨后補給。”
喬琰笑道:“確實如此。此外,倒是還有個事情需要同老將軍商量一二。”
終于覺得自己有處可用的皇甫嵩連忙回道:“燁舒說來便是。”
“此事還是從這些投降的兵卒中獲知的,二十天前長安城中突生變故,李傕因董卓遲遲不出兵涼州之事,認為董卓決策失當,將其給軟禁了。所以我們此番要對上的,可能不是董卓,而是李傕。”
她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思慮之色:“說起來,有無這種可能,在我們抵達長安之前,這兩方會先打起來?”
皇甫嵩:“……”
202. 202(一更) 左右逢源
長安那頭的董卓和李傕會不會從一方軟禁另外一方,發展到兩方爭斗的狀態,皇甫嵩未曾知曉其中的全部情況,不能直接做出一個判斷。
但他可以確定一件事——
他年少隨同父親皇甫節在雁門征戰,被舉薦為北地太守后會戰涼州,因黃巾之亂而更得重用,輾轉于中原和涼州之間,一向都是身先士卒,恪盡職守,還從未有這等看起來在賦閑混日子的狀態!
當然要說混日子也不全對。
在他替喬琰鎮守于高平的時候,他憑借著自己在安定郡內積攢的名望,協助于涼州的民生治理,以及火石寨軍屯的秩序維護。
以高平城為中心的商貿市集,也隨著喬琰恪行五銖錢交易,以及涼州民眾的生活從戰亂歸于平靜,而逐漸發展了起來。
涼州雖以漢陽冀縣為州治,可要說交通上的四通八達,還是以高平為最。
若非喬琰的有些舉措和發展并不適合為外人所見,選擇高平發展遠不如放在武威和金城,她其實不該將高平放權給他人。
好在皇甫嵩如今得算是自己人,也將居處高平、中正執法的標桿樹立得極好。
只不過是……按照皇甫嵩給自己的武將定義,他還是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舒坦。
總得靠著打上幾場戰來舒展筋骨。
要不是喬琰已先一步提及,徐庶搶先一步奪取了陳倉,皇甫嵩還挺想來上一出請戰的。
眼下便只考慮長安戰局吧。
他回說:“這倒是可以解釋,為何是由李應和樊稠等人統兵前來了。”
若忽略掉董卓在進入洛陽后為權力的腐化,只看他在涼州地界上的統兵方式,他怎么都不可能讓李應這種人作為進攻涼州的主將。
有作戰經驗,有一定的地位,和真正負責這等規模的軍隊調動絕對不是一回事。
哪怕是讓樊稠來做這個主將,都比李應聽起來靠譜。
這確實像是李傕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皇甫嵩想到這里又不免有些憂慮,雖說李傕代替董卓把持長安事務,也就代表著他們這趟進攻長安所要面臨的難度大大降低,但同時也意味著,在他們未到的時候,長安城中的局勢可能會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混亂。
李傕這個人,皇甫嵩知道他有幾斤幾兩。
倘若讓他身居高位,他做的可能還不如董卓。
而董卓料來也不是什么坐以待斃之人。
雙方沖突之下,身在長安的天子朝臣,能否得以保有安全,等到他們的救援,實在是一件不好說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此刻若貿然進軍并無好處。
所以他也只是說道:“我等先抵達陳倉,在軍隊開拔中,令哨騎往長安方向多探聽些消息吧。”
因陳倉與上邽都在己方手中,在解決完了西涼豪族和俘虜去向的問題后,大軍行進南下的速度,其實要比李應樊稠等人先前進軍的速度更快。
也算是迅速進入了關中。
抵達陳倉后,喬琰便見到了早候于此地的徐庶。
他此時已經換下了先前用作偽裝的五斗米教制服,但談及他此番兩次前來陳倉,喬琰還是不免感慨道:“以送糧穩住李應等人,為局勢之必需,但直接搶奪陳倉,卻還是冒險了些。”
徐庶回道:“冒險歸冒險,早一步拿下陳倉,也好讓君侯的渭水河谷進軍無需防備敵人,對保持士卒作戰的精力來說是個好事。”
畢竟當喬琰在這條路上行進的時候,徐庶便很難再快速聯系上她了。
先有個準信總是更好的。
喬琰又聽徐庶說道:“何況,若說冒險,誰又比得上文和先生呢?”
這話說的……倒也對。
賈詡自去年喬琰進攻金城郡得手后,就在名義上作為被閻行劫持為人質,送到了長安。
知道他是臥底在那頭的,只有她的幾位心腹而已。
哪怕是被喬琰委任為護堤使者的賈穆,也并不知道他父親此去是做大事的,還以為他是因喬琰并不打算牽連到其他人,做個表態,才得到了繼續辦事的機會。
出于這種想法,他協助畢嵐在涼州境內規劃督造水渠,那叫一個盡心竭力。
要想騙過對手,也只能先騙過自己人,便是如此了。
比起賈穆這種為防清算的勤勤懇懇打工,從危險性上來說,還是賈詡在做的事情高得多。
這也正是為何喬琰要讓閻行也一并前往。
以賈詡的機智權變,他要在這種處境下,讓自己調用閻行這個護衛應當不難。
賈詡負責動腦,閻行負責動手,正是一對絕佳的組合。
何況在賈詡離開涼州前往長安前,喬琰已經提前告知于他,倘若事有不可為,那就立刻放棄計劃,先確保自己的安全。
他眼下攪動南方局勢的目的已經達成,這趟長安之行就不算虧。
讓劉協按照預設的方向運送,并不是非要做成的事情。
實在不行,啟動備選方案就是。
料來賈詡自己也會做出個合適的抉擇的。
喬琰站在陳倉的城頭,朝著東面望去。
在董卓西以郿塢為界,東以華陰為邊的戍守范圍內,消息的進出多有不易,她也無法得知更遠處的情況。
只喃喃道:“你說,眼下的長安是個何種局面呢。”——
早在李傕派出進攻涼州的隊伍還未抵達陳倉的時候,走地道離開長安的董白就已經抵達了郿塢。
駐扎在郿塢的段煨才將手下的兵卒交給了李應,便從董白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
這事可不像是假的!
經由將近五天的跋涉,董白雖有食糧傍身,走的也是關中平原的通途,等到出現在段煨面前的時候,依然有一番精疲力竭狀態的觀感。
董白也沒有必要跟他開這樣的玩笑。
無論是出于對董卓的忠誠還是出于對能力的評估,段煨都不覺得李傕能有這個承擔重責的本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手和盟友在評價實力上是很相似的。
所以他當然要選擇董卓。
但這個讓他得知消息的時間,其實稍微晚了一點。
若是有機會讓他早一些知道此事,還能借著將那五千士卒劃撥出來給李應的時候,趁機將其給拿下。
李傕不會明目張膽地對所有人告知他取董卓而代之,至多就是對參與到奪權行動的這些士卒和一部分董卓麾下的高級將領。
起碼那些最底層的兵卒不會知道這件事。
這就讓段煨有了操作的余地。
可現在對方已經繼續進發前往陳倉的方向了,貿然與之發生沖突,不僅成功的概率不大,甚至有可能引起京中的警覺。
那就只能直接打長安。
段煨說道:“郿塢這里必須留人戍守,以防進攻涼州的這一路失利,讓喬琰長驅而入,我還能調動的兵將在千人上下。”
董白對這個人數沒有太多的概念,好在段煨又給她做出了解答:“這么說吧,長安的守軍現在聽從李傕的調動,他又必定對我有所防備,那么憑借堅城壁壘,即便是趁其不備速攻,也需要五千人以上。”
喬琰當年進攻洛陽,也是帶了萬余人攻城的。
長安再如何空虛,在董卓處于此地的兩年內,基本的營壘戍防之物還是齊備的。
要不是董卓未曾想到在自己的部將中還會出現這樣一個叛徒,李傕絕無可能得手得如此容易。
但他這一說,卻讓董白心中一緊。
若早知如此,她便應當不管危險與否,直接奔馬而來。
她連忙問道:“有可能多調動兩千人,先取長安嗎?”
段煨回道:“有,但不能是我這邊動。”
郿塢是董卓專門加固的防御,這也意味著此地對長安的屏障作用非同一般。
自益州通斜谷道,便可抵達郿塢,涼州方向則可順渭水直下,經由陳倉抵達此地。
如今局勢萬變,不能對盟友有過高的期待。
連李傕都可以背叛董卓,那么只是被董卓加封了個大司馬的劉焉,也不是非要跟他維持友好關系的。
所以他不能傾巢而出。
“但有一個人可以協助我這頭一道出兵。”段煨語氣篤定地回道:“張將軍可以。”
這個張將軍說的是張濟。1
段煨解釋道:“張子度此人若非相國委任,借協助劉表擊殺孫堅,還未必能重拾信心,相國于他而言有恩。此外,李傕早年間與其起過沖突,如若李傕掌權,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我猜相國為李傕所挾制之事,并未傳到張濟的耳朵里。”
“請渭陽君在此地稍事休整,我著人送信前往張將軍駐扎的上雒,等兩方商定了進攻時間后,必定合入京城,以平李傕之患。”
董白看得出來,祖父對段煨的判斷是對的,在這種董家失勢的時候,段煨并未落井下石,也并未做出什么觀望以待時變的選擇。
他已經站定了立場。
而聯絡張濟同攻長安,確實是此時的最佳選擇。
她語氣堅決地回道:“我跟你的信使一起去!”
不等段煨提出什么勸阻之言,董白已接著說道:“只有我也去才是最合適的。就像今日,如若是另外一個人來給將軍送信,透露京中的這個情況,你會相信嗎?”
答案大概率是,不會。
見段煨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沉思之色,董白又道:“我想張將軍也不會相信的。”
所以必須有一個足夠分量的使者!
在董白看來,比起先前徒步從長安走到郿塢的情況,現在從郿塢往上雒還可以騎馬而行,也有侍從相伴拱衛左右,已經是再好不過的處境。
更讓她深覺慶幸的是,董卓選擇段煨作為求援的目標沒有選錯,段煨選擇張濟作為策應也并未評判出錯。
張濟不僅和李傕有矛盾,還有個侄子先前落到了喬琰的手里,一旦讓李傕繼續掌握長安局勢,張濟必定要遭到清算。
如此考慮之下,他就必須要出兵。
他盤算了一番郿塢往長安的行軍時間和自己這方的,向著董白說道:“給我一日整軍與安排各種事宜的時間,我這頭先出兵,屯兵藍田谷一帶,而后你前去告知于段將軍,我等相約于哪一日同時發兵,大約能一并抵達長安城下。”
董白聞言大喜。
有這兩路齊出,祖父和曾祖母他們便都有救了。
當李應等人在另一頭自陳倉發兵入涼州的時候,她也與張濟完成了這出會面。
而后她跟隨張濟抵達藍田谷,再行前往郿塢給段煨報信,相約了那個進發長安的時間。
這也正是李應等人剛要走出渭水河谷,遭到喬琰迎面沖殺的時候。
只是雖一切進展順利,董白還是覺得自己的心中隱約有幾分不安。
這種不安或許是因為涼州的戰況,也或許是因為她悄然離開長安所存在的隱患。
可如今局勢如此,她也只能接著走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也便是在她往復奔波達成了這份段煨與張濟合作計劃的同時,在長安城里,董卓所禁錮的地方迎來了一個特殊的來客。
“你來做什么?”董卓朝著進門的賈詡看去。
比起李傕對他的背叛,董卓顯然更不理解賈詡的這個選擇。
李傕這人短視,且有權力欲,久處人下,又驟然得到了上位的機會,確實難免惡向膽邊生。
可賈詡是個聰明人,何必選擇李傕這種蠢蛋來輔佐!
若真選李傕,賈詡還不如趁機逃回涼州去,將長安的情況告知于喬琰,讓她來收取漁翁之利,豈不是還能將功折罪。
然而讓董卓意外的是,他從賈詡這里聽到的回話卻是:“我是來幫相國一把的。”
“幫我?”董卓譏誚地反問道:“若無你給李傕出謀劃策,我不相信他能想得到借用天子的名義來向我發難,他也想不到利用王允來達成這個目的。”
李傕有點腦子但不多,這種建議只可能出自賈詡的手筆。
處于下風的狀態讓董卓比任何時候都能清醒地思考。
面對董卓的這份質問,賈詡搖了搖頭,從容回道:“這又為何不是在幫相國呢?就像我明知道相國以渭陽君為信使,傳信段忠明,我也并未將此事告知于李傕,甚至還幫忙打個了掩護。”
董卓眸光一變。
賈詡這句話直接揭露了董白的所為。
哪怕他說著什么并未告知于李傕,對董卓來說也是個意外的壞消息。
可他又聽賈詡繼續說道:“李傕說這是在撥亂反正,也不能算錯。我也在以我的方式替相國撥亂反正,只不過是為了相國才做的這件事而已。”
見董卓憤怒之色減弱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狐疑,賈詡說道:“相國錯過了最合適的左右開弓、襲擾涼并二州的機會,戰機稍縱即逝絕不等人,所以那支進攻涼州的隊伍不可能取勝,不過——”
“他們可以將喬琰引到關中來。”
“從涼州方向來看,先擊入侵的李傕部將,后知長安有變,無論喬琰是否行事穩重,此時都必定要盡快進軍關中。”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事。”
“如今的局面下,我們已不可能在涼州將其驅逐,重新打通這條后路,只能冒險一試將她拖入關中戰場。若不這么做,我們就只能等到一兩個月后她兵精糧足,緩緩推進關中了,到那時候,就只剩下中策和下策可走了。”
賈詡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一場戲要演得逼真,只能先將自己人都騙過了。”
“……”董卓簡直不知道該當從何處說起。
哪怕是騙過自己人,可要是連他都騙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偏偏賈詡像是能猜到他此時在想什么一般,說道:“相國也不必擔心此舉有礙于你的威嚴。知曉此事的也只是覺得你決策失當,隨后以力挽狂瀾之勢擊破敵軍便是。”
“但在這長安城里,更多的還是不知道此事的,相國于他們而言依然高坐明堂,乃是西涼軍之主帥。李傕何敢與您相比呢?”
董卓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問道:“但你又如何確定,喬琰要選擇急行進軍。”
賈詡回道:“相國是否忘了,她到底是為何要進攻長安的?”
當然是為了劉協。
入侵涼州的那一支軍隊能給她帶來多少麻煩不好說,可有一件事,無論是對關東諸侯還是對董卓來說,喬琰的目的都是將劉協救出來。
西涼軍的內訌給她帶來機會的同時,也可能會造成天子的送命。
按照旁人的理解,她是不敢遲疑的。
賈詡朝著董卓拱了拱手,“相國大可放心,此番先平李傕后戰喬琰雖是危險,卻是破而后立,即便事不可為,我等也可走上雒至武關,搶荊州南陽暫居,依然留有一條退路。”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讓董卓無法從賈詡深沉的面容上看出任何的異樣來。
他問道:“你為何要選擇在此時告知于我?”
賈詡回道:“長安之亂,其他都不足為慮,唯獨需要擔心的是相國的家人。故而我想請相國給我一道敕令,讓我得以護送池陽君等人避難到安全的地方。”
這還當真是董卓的軟肋。
他不知道經由此事之后他還敢不敢相信賈詡,可他如今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確實正中要害。
他也只能相信這個智謀非凡之人。
他有些疲累地開口:“你若有辦法,帶著我母親女兒和侄子避入地道吧,備用的鑰匙在……”——
賈詡走出未央宮偏殿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縷微不可見的笑容。
有此一番誆騙,兵禍之中他的容身之所,和未來收攏董卓手下部將的人質,都到手了。
他也快到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現在,就差再給李傕這里加一把火!
203. 203(二更) 兵臨城下
賈詡踏入李傕的辦公之所的時候,低垂的眸光中閃過了幾分嘲弄之色。
所謂穿上龍袍也不像個天子,在李傕的身上得到了最為鮮明的體現。
董卓是因年事漸高和洛陽一敗而膽魄漸失,李傕卻是因為眼界就只有這么高。
他占據了董卓的書房,斜靠在軟塌上翻閱著手中的文書。
見賈詡進來,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你何必非要再找相國聊聊,他這人已經沒這個本事支持你的決定了,我等該叛逆的事情做都做了,以他的脾氣可不會給我們回頭的機會,還不如想想,等涼州那一路得手之后的進攻計劃。”
李傕一點都不擔心賈詡在這個時候會轉投回去董卓。
賈詡的腦子確實好使,但長安城的軍備勢力都已經漸漸掌握在了他的手里,就連代表朝堂勢力的王允都站在了他這一頭,光靠著賈詡這三言兩語是無法變更局面的。
等到涼州那邊得手,他就將段煨給派出去,以防對方來給他添堵。
到時候,他便可順理成章地頂替董卓的位置,而非只能是這等無名無分的暫代。
一想到往后對他的稱呼該當是李相國,而不是李校尉李中郎李將軍,李傕便有種心神舒暢之感,連妻子昨日指責他沒將立功的機會留給兒子這種話,他都當耳旁風聽過去了。
更何況,董卓這等脾性,凡事錙銖必較。
當年他能因皇甫嵩與他同在涼州作戰,與他多有作戰策略上的不一致,就將皇甫嵩視為必除的生死大敵,今日也能因為賈詡對他的背叛而心存芥蒂。
賈詡又怎么可能掉過頭來替董卓解除困境。
除非他根本不考慮以后!
董卓也是這套想法。
不過他想的是,賈詡已經替他鏟除了孫堅,彼此之間算是共謀的關系,比起投向喬琰,自然是一條路跟他走到黑為好。
這兩套邏輯都很通順,只有一個前置條件錯了——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效力于這兩人的未來。
所以根本就不用談論“以后”。
賈詡環繞了一圈書房中被李傕給改動到七零八落的陳設,回道:“我是去確認將軍對相國和天子的待遇。”
他冷聲說道:“李將軍,恕我直言,如今不是你該松懈的時候,給他吃的牛骨這種舉動真虧你做得出來!你知不知道消息傳到有些人的耳朵里會是什么結果?董相國的部將還沒死光呢!”
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斥責讓李傕理虧地往后靠了靠,也顧不上繼續嘲諷董卓,只回道:“我知道了,按照先生說的辦便是。”
“罷了……”賈詡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擺了擺手,“我是來提醒將軍兩件事的。”
一聽賈詡要提建議,李傕也連忙面色一正,“先生請說。”
賈詡:“其一,如若涼州這頭能得手,需要考慮的后續影響還有不少,比如說,先前在董璜接掌長安防守后,樊稠曾被委派在華陰的方向,現在他被調往涼州征戰,那長安以東的防守就太薄弱了。”
“我等兵進涼州,還需增補兵力,關中駐防必定有缺。不管涼州之戰到底是喬琰取勝還是我們取勝,都難保有關東諸侯自洛陽攻入。”
李傕驚了一跳,“他們怎么會……”
“他們為何不能來!”賈詡振振有詞地打斷了李傕的發問。
“別忘了,這世上有想要鏟除我們,擁戴這位長安天子的,也有不想要他留下,令鄴城天子成為唯一的。打著救駕的旗號也好,打著除賊的名義也罷,總歸是有個說法的。”
“再加上,將軍您與盧公因秋收宗廟祭祀之事起了沖突,將其投入到了大牢之中,為此他們還多一個向長安問罪的理由。”
“那兗州牧曹操領統轄之名,行擴張之實,兗州境內并無與之爭鋒之人,他便有這個出兵的機會。”
一聽這話,李傕連忙問道:“那我們該當如何?”
賈詡回道:“增兵華陰以防敵襲,將領可從李將軍的自家人中挑選。此外,結交袁術。”
結交……袁術?
李傕的臉上顯出幾分不解來。
前半條建議他聽來順耳,尤其是這個從自家人中挑選將領的決定。
李應與胡封去了涼州,除掉留下鎮守高陵的人手之外,起碼還能剩下一兩個能調動的,這個決定沒什么問題。
但后半條建議,他就有些聽不懂了。
他問道:“袁術既是首倡擁立鄴城天子之人,又處在自身難保的境地內。何苦與他去搭上什么關系?”
袁術這位世家子對他們西涼軍是什么態度已不必多說了。
他當年被迫出逃洛陽,也是因為董卓擺了他們袁氏一道。
董卓甚至差點在諸侯討伐之際,將袁氏在洛陽的其他嫡系屠戮殆盡。
這是有仇的!
何況,劉備在先前進攻沛國得手,其部將張飛臨陣斬殺喬蕤,此時依然在穩定推進,眼看袁術也是朝不保夕的狀態,和他結盟豈不是還給自己增加一個拖后腿的隊友?
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有前景的樣子。
可賈詡聞言,只投來了一個并不認同的眼神,“這話說的不全對,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將軍作為未來的大權在握之人,務必要有這樣的認知。”
“你以為,如今的袁術對鄴城天子的敬畏還有幾分?”
這個問題……要李傕看來,倘若原本還有三四分,那么現在可能一分都沒有了!
他一邊想著這個,一邊又不免將思緒飄到了賈詡說的這句“未來的大權在握之人”上。
這話可要聽著比先前的指責順耳太多了。
前有斥責他對董卓和天子的不遜,后有此話,對比之中更讓人覺得舒坦。
賈詡仿佛并未留神于李傕的走神,只繼續說道:“袁術試圖聯合喬琰與公孫瓚,卻被袁紹討伐。而劉備身上這個蕩寇將軍的名號,便是鄴城朝廷以袁術為匪寇之意了。既然如此,他還不如改尊長安天子。”
“我敢說,如若將軍掃平涼并二州后還都洛陽,第一個前來朝賀的必定是袁術!所以只要我們遞出示好的信號,他就敢接下去。”
李傕嘀咕道:“那他若是被劉備給打成了喪家之犬,豈不是對我們無用……”
“將軍啊……”賈詡嘆了口氣,“你也未免太小看袁術了。”
“豫州的其他地方他未必守得住,可汝南他一定守得住。何況劉備仁慈,在進軍沛國后因當地的民生多難而延遲了進軍腳步,和袁術以渦河為界對峙,這絕不是在今年內可以分出勝負的。”
賈詡和緩將局勢剖析開來,讓李傕越聽越覺得其中極有說服力。
又聽賈詡接著說道:“事實上,我們需要的只是讓袁術作為阻擋東路諸侯的屏障而已,并不代表著我們需要在袁術和劉備的爭端中付出什么實際的支援。”
李傕還是有些不懂,不過這并不妨礙他覺得賈詡說的有理。
他連忙回道:“先生所言甚是。另一件事呢?”
賈詡道:“段將軍可以隨時被委派往涼州的戰場,那么,張將軍呢?”
李傕最開始評判可拉攏的人里,其實包括了張濟,然而早年間的矛盾,加上董卓對張濟的信任之舉,讓李傕怎么想都覺得拉攏張濟并不一定可行,以至于一直遲疑到了現在。
現在確實是應當考慮他了。
他問道:“先生是如何看的?”
“讓閻彥明去協助他吧。”
這個協助二字被賈詡咬字得有些重,其中的意義并不難讓李傕聽出來。
不管張濟有無異動,都將其拿下!
李傕沉吟片刻,問道:“為何不讓閻行去涼州?”
他之所以能說服閻行為他所用,在取得長安的掌控權中發揮出他這能征善戰的本事,靠的便是告訴閻行——董卓想放棄進攻涼州的舉動,但他不會放棄。
若要給韓遂報仇,自然只能依靠于李傕的力量。
可若是讓他守荊州一路,好像便與此言相悖了。
賈詡回道:“那就要講究一下說話的方式了。你與他說,張濟的存在可能會影響涼州戰局,先拿下張濟奪了他的兵權,才能確保平定涼州萬無一失。等他得手后,先完成對南面的布防,立刻將他投入涼州戰場。這不就行了?總不會短了他的作戰機會。”
李傕面露喜色。
這話說得漂亮!
若如賈詡所說,在涼州的第一步得手消息送返前,他還能多線行動穩固自己的位置。
他起身朝著賈詡行了一禮,深覺自己最開始拉攏賈詡,真是做得最為正確的決定。“先生真不虧有良平之才的美稱,我這便按照您說的去做。”
他心中暗忖,賈詡這位良平之才比起王允這個王佐之才可要靠譜太多了。
若非他查漏補缺,他要錯失不少戰機!
他當即尋了劉協下達了三條詔令。
其一便是拉攏袁術。
袁術想要的豫州牧名頭,鄴城朝廷不給他,那就由他們這邊給出。
但條件是,讓袁術務必以一路人馬留意東郡這邊的情況,如若曹操有出兵之舉動,便將其稍加阻攔。
李傕在附送前去的信中,以董卓的身份提到,他已派遣兩萬人自陳倉進攻涼州,不日之內便可叫那喬琰麻煩臨頭,到時候他重新與涼州建立關系,有涼州好馬必定支援袁術幾匹。
其二便是令閻行駐守上雒,與張濟合兵。
私底下,李傕便將賈詡所說的委派說辭轉告給了閻行。
這“對韓遂頗為忠心”的少年人當即領命而去。
讓李傕很覺舒坦的是,閻行給他的回復是:“單論將軍敢進攻涼州,將其付諸于行動,將軍就比董卓有本事太多,行必為將軍除一隱患。”
“比董卓有本事”這六個字,簡直是說在了李傕的心坎上。
他當即大手一揮,在原本讓閻行帶走兩千人的基礎上,又多給了他五百人。
而第三條詔令,乃是李傕為賈詡求的。
他想著,賈詡如此為他考慮,總不能還在名義上是并州牧的假佐。
這聽起來多不像話。
他就讓劉協以征調賈詡入朝為侍中的名義,將賈詡從并州牧的屬官體系下扒了出來。
這樣一來,更能顯得他比董卓對賈詡更加重視。
賈詡大概也沒想到,李傕還能在這個時候搞出個施恩加官的戲碼。
他已在從李傕的書房走出后,盤算起了自己添的這一把火,所能造成的后續效果。
以君侯的本事和并州的實力,涼州那邊的兩萬軍馬完全能吃得下。
一旦君侯統兵東進,李傕同時面對兩路威脅,便只能選擇帶著小皇帝逃亡。
往北是并州,去不得,往西就更不用說了。
至于往東……
東面同樣不能去。
當他身處長安的時候,袁術可以因為他給出的示好而給他幾分薄面,可他若是逃亡而去,袁術是不會覺得這是什么盟友的。
比起和李傕合謀,手握劉協這個天子,袁術可能在袁紹和劉備的步步緊逼之下,巴不得先殺李傕,然后將小皇帝送回給喬琰,以圖跟她賣個好。
這樣說來他就只剩下了往南一條路可走。
那么到時候,守在南面的閻行會好好“送”他一程的。
這就是賈詡在前往長安之前和喬琰定下的基本方向。
在這個計劃里——
一旦喬琰自涼州進攻三輔,拿下關中之地,連接涼并,便擁有了足以讓天下為之側目的實力。
到了那個時候,劉協無論落到誰的手中,按照常規情況來分析,他都是一個燙手山芋!
任何一路州牧都會覺得,與其像是董卓一樣,因為手握劉協反而招來了喬琰的討伐,丟了地也丟了人,還不如將他交還回去。
但遙尊劉協為天子,與真正將這位天子放在近前,絕不是一回事。
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讓他為賊人所擄,但是消失不見。
后續便是喬琰發揮的余地了。
在這個大方向的框架里,賈詡已經交出了一張再漂亮不過的答卷。
當然,在此之間,還得讓閻行順利駐扎在南面,也得讓李傕在對上董卓援軍的情況下擁有一定的優勢。
所以在閻行領命南下之前,賈詡又與他交代了幾句。
“董卓將人派出報信,首選必定是段煨,但我懷疑,會是段煨與張濟的兩路來攻。算算時間,張濟應當已經在路上了。”
“你手中有兩千多兵卒,張濟馳援長安至多也就帶上三千,人數是夠了。”
賈詡指著面前的司隸地圖說道:“半渡而擊的道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我要你在張濟橫渡霸水之際將其擊敗,放其殘部投奔段煨,而后你著人報信于長安后繼續南下,戍守于上雒。到時候該當如何做,我已經與你交代過了。”
閻行頷首。
賈詡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閻行南下伏擊張濟的同時,那張委任袁術為豫州牧的詔書也朝著東面送了出去。
信使以一人雙馬的交替送信之法,快速地在抵達洛陽后,南下經由轘轅關送到了豫州的潁川境內,而后輾轉送到了身在汝南的袁術手中。
李傕被賈詡說服,給出這個封賞給得毫不猶豫,袁術順水推舟地接下這個名號,也接得那叫一個爽快,甚至沒跟他的謀士團商量一番。
聽聞袁術這個草率的決定,閻象、袁渙以及楊弘等人各自無奈地看了彼此一眼。
他們也毫不意外袁術會布置下來了一個任務。
先前他給喬琰的信中,就將鄴城朝廷說成是“名為漢室,實為偽賊”,現在得了長安天子的敕封,更敢于這么做。
他當即決定,讓手底下的謀士文官給他寫一個更有文化的,痛斥劉辯不是正統的檄文。
“將軍……”
閻象剛開了個說話的頭就被袁術給打斷了。
“你不必多說了,”袁術抬手示意,“我且問你,北面那小皇帝是不是已經給了劉備敕封,令他攻入了豫州?”
就像賈詡和李傕所說的那樣,劉備的作戰天賦或許比不上喬琰和皇甫嵩等人,但他自進軍沛國后一城一地收復,又穩步建設,直到與袁術隔河劃豫州而處,可算是把袁術給膈應得不輕。
別看劉備沒給他造成第二次的殺傷,可這種穩當的打法比起速攻更有一種嘲諷。
偏偏因為喬蕤之死,他不敢輕易渡河進攻,以防又被劉備麾下的悍將給逮個正著。
他便打算在秋收完成后,先在潁川、汝南等地征兵,再來考慮將劉備驅逐出境。
從劉協這頭送來的這個豫州牧名號,那可當真是雪中送炭了。
要不是閻象等人還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想說,等到有了這個州牧名頭,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征辟汝潁奇士到他的麾下任職,總能從中抓出來幾個有真本事的!
但他就算不說這話,閻象也能從他的神情中猜出幾分來。
他嘆了口氣:“話是這樣說不錯,可那到底是先帝子嗣,豈能肆意踐踏尊嚴。”
閻象深知,這踩得不是一位偽帝,而是漢室的權威!
然而袁術對此并不太在意,只說道:“我等有尊正統之言便是了。”
他不欲多說,干脆轉移話題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先不提此事了,多給你們幾日斟酌言辭。以你們看來,這涼州之戰到底孰勝孰負?”
袁術原本還以為,會是喬琰會先進軍涼州,結果在他收到的這封信中,李傕以董卓的口吻告知了他一個實在意外的消息,居然是關中這頭先進行反攻了。
這可真是……干得漂亮!
喬琰沒理會他之前的拉攏,沒少讓袁術在心中對她暗懷怨懟情緒,巴不得有人來治一治這位逢戰必勝的混蛋。
再一對比長安這頭的知情識趣,甚至夸贊他為袁氏之嫡,世家之望,他心中的天平就直接偏了。
但想到喬琰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給幽州派出一路支援,協助劉虞對抗公孫瓚,他又有點不太確定了。
見閻象似乎還對他先前布置的任務耿耿于懷,袁術便將目光投向了袁渙。“曜卿,你以為如何?”
袁術對袁渙還算尊重,畢竟袁渙出自陳郡袁氏。1
汝南袁氏便是陳郡袁氏分出來的一支,但因陳郡袁氏的家訓乃是崇尚清虛、克己奉公,以至于隨著四世三公的累加,汝南袁氏在官場上的聲望遠高于陳郡袁氏。
哪怕袁渙的父親袁滂,在光和年間一度官至司徒,他也并未得到什么高位官職,又因早先游學于江淮之間,只能投靠在了袁術的麾下。
同為世家子弟,還是這種不斂私財的世家子弟,放在這里就是個道德標桿。
憑空能給袁術拉上不少支持。
袁渙迎上他的目光,從容回道:“先驕者多有敗亡之患,我不看好董卓。”
這封信中,炫耀他們能在涼州取得戰果的言辭里,傲慢的意味太重了,讓袁渙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這種直覺倒也當真未錯。
這封信送到汝南的時候,也就是喬琰的兵馬齊聚陳倉之時。
第二日,三萬軍隊浩蕩東行,直取郿塢!
204. 204(36w營養液加更) 退守蘭池……
在原本的歷史上,郿塢乃是董卓給自己選擇的頤養天年之地,在郿縣旁單獨建造出的一座高七丈的小城,不過在如今,這里之所以被叫做塢只是因為——
董卓為了防止遭到自涼州方向前來的入侵,加固了郿縣的守備和墻高而已,又在縣中加設了數座瞭望塔,自小城以西看來,分明是塢堡的形制。
內圈的瞭望塔上同時配備著的正是守城的弓箭手,相當于存在著兩圈城墻的戍守。
這便是被董卓寄予厚望的西面屏障!
距離長安二百多里的距離,恰好便于了軍糧的送達,也足以讓郿塢被人攻破后,可以給長安設防預留下足夠的時間門。
若自益州方向兵出斜谷道抵達關中,便是五丈原,與郿縣距離二十里,又間門隔渭水相望。
縣北箭括嶺上雙峰對峙,山有兩岐,故名岐山。
在引渭水護城后,此地更可算是個易守難攻之地。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郿塢內的守軍與城外來襲的敵軍之間門沒有形成這樣明顯的數量差異!
李應樊稠等人從郿塢調撥走了五千兵卒。
為從長安將董卓從李傕的掌控之中救援出來,段煨又從此地調走了三千余人。
剩下的就只有三千了。
雖然關中地界上隨著段煨的屯田治理,陸續聚攏了一部分人口,在郿縣縣城之中還有萬余縣民。
但這些縣民中能引入城防戍守的,至多不過千人上下,若數量過多,難免引起城防的混亂。
然而他們今日的對手……
這夏秋之交的午后,瞭望塔上的偵察兵差點靠著塔上打個瞌睡。
畢竟他們這頭的兩萬大軍才離開郿縣不算太久,斜谷道又其實不是個容易進軍之地,會迎來敵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又有陳倉那頭作為前哨駐防之地,若出現了什么特殊的情況,該當會有消息送過來的。
可也正是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聲音。
他陡然驚醒過來凝神聽去,這聲音有如夏日滾雷迫近而來,還正在加劇,分明是急行軍朝著此地靠近的聲音。
哪怕對方還未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但他會被段煨選作城頭的哨塔駐守,原本就是因為他的耳力。
在做出了這個判斷的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敲響了城頭的銅鑼。
別管是敵是友了,先發出警報總沒錯。
也便是在這聲響發出的時候,他隱約看到了從極遠處揚起的煙塵。
他朝著同守此地的士卒看去,在對方凝重的表情不難看出,他們一樣做出了有敵軍來襲的判斷。
有人朝他問道:“你覺不覺得……這陣仗,好像要比李、樊兩位將軍離開的時候還要大?”
在問出這話的時候,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比李應樊稠所統帥的隊伍陣仗還要大是個什么概念?
這兩人合兵此地帶走的五千人,合計兩萬人,按照他們的行軍計劃顯然不可能在此時折返回來,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這是一支比兩萬人還要多的敵軍!
隨著對方的漸近,這種人數上的差異越發清晰地呈現在了哨塔上士卒的眼中,也徹底打消了他們懷揣著的僥幸情緒。
這些人的衣著甲胄制式和騎兵的數量,都不是他們離開那一支所有的樣子。
當那支聲威赫赫的隊伍逼近到六七百步外停下腳步的時候,段煨留下守城的偏將更是不免倒抽了口冷氣。
在這個距離下雖不能徹底看清,卻也夠讓目力極佳之人隱約窺見,在對面浩蕩而來的隊伍中招展的中軍大旗之上,赫然是一個喬字。
如今會用喬字旗,還能出現在此地的只有一個人。
“喬字旗……那是并州牧的軍隊!”
一反應過來這一點,他立刻讓人將敵軍來襲的信報往長安方向送出。
段煨與董白帶著郿縣的守軍在五日前出發,按照行軍的速度來看,兩日前就已經抵達了長安。
倘若兩方合兵順利的話,此時應當已經奪回了長安的掌控權。
以郿塢的守城器械儲備、城池的牢固程度,以及段煨在此地的聲望,他們要想支撐到長安的援軍抵達,應當不算是一件難事。
他更是無比慶幸,在段將軍出行之前,就已經基本完成了對郿縣附近的秋收。
此時可算堅壁清野的狀態。
隨著那聲城頭發出的鑼鼓,還在城外活動的縣民也已經忙不迭地折返回到了縣中。
四面的城門隨之緊閉,護城河上的吊橋也一并放了下來。
“這位段將軍倒是個人才。”喬琰朝著這邊看來,感慨道。
自進軍陳倉進入關中平原以來,在涼州地界上少見的開闊景象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這些平坦的沃土上還殘存著剛經歷過秋收、秸稈未盡的痕跡。
雖不像是并州涼州在她指揮下按照嚴謹的耕作之法來墾田種植,此地也分明有一派規整的秩序。
臨近陳倉方向的,因數年前為涼州進犯三輔的情況所影響,少有人想設田于此地,董卓部將的人數又還不足以支撐他們拓展到這個范圍,段煨便干脆將這個屯田的區域設置在岐山到五丈原之間門。
這片秩序井然的田壟讓喬琰不難判斷出,以段煨的這種治理手段,身處于郿縣之內的普通民眾,或許會下意識地將他們當做歷年來的涼州侵略者,協助于郿縣的守城。
段煨他確實不失為一員良將!
喬琰當即吩咐道:“讓人傳訊城頭,就說涼州武威郡來人,有段將軍故交,想與他見上一面。”
雖然知道以段煨的脾性,大概率不會被三言兩語之間門說動,但這是喬琰對城中給出的先禮后兵信號,用一用也無妨。
然而等顏俊意圖戴罪立功主動前往后,在折返回來的時候卻說道:“段忠明沒出現在城頭,說是……要戰便戰,何必跟他攀談什么交情,便是請他武威段氏的長輩前來,他也是這個答案。”
“還說,守城就是守城,不要談什么故交之事。”
喬琰與郭嘉和荀攸交換了一個眼神,笑道:“看來段忠明不在城中。”
若是段煨還身在郿塢,這句話由他親自站在城頭上說,顯然要比由人轉達出來,更能起到激勵士氣的效果。
何必因為什么顧忌見家鄉親友的理由而放棄。
“看來先前從那些李應親兵那里得到的消息確實是對的。”荀攸望著城頭的方向說道:“長安城中李傕和董卓的爭權是真,也進一步造成了段煨率軍回援,讓郿塢之中失去了原本的主帥。
這實在是個對他們而言再好不過的消息。
郿塢雖無甕城,卻有內部哨塔,在進攻中的傷亡實難避免,若有段煨這個手段老辣的主將在,哪怕有攻城器械的領先,也有人數上的優勢——
這依然會是一筆讓喬琰很覺心痛的損失。
“那么公達以為如何攻城?”
荀攸回道:“速列陣,緩攻城。當然,我說的緩只是相對前者的緩。至于剩下的事情,我想公明將軍已經有所準備了。”
可別忘了,喬琰此番進攻關中,是將由徐晃為主將所組織的先登營也給帶上的。
在拿下漢陽四姓、在河谷中對陣李應樊稠等人,以及奪取陳倉,都沒能讓他有發揮的機會。
他早等得有些手熱了。
此時便是驗證先登營這先登二字的時候。
郿縣城頭的守軍看到的,便是這支隊伍依然保持著距離城墻的距離,快速地鋪展開了三面的戰線。
這等蓄勢待發的陣仗,簡直要讓人為其軍紀嚴明、統兵有方而叫一聲好。
但他們并未快速發起進攻,而像是絲毫不擔心會有人來援助一般,不疾不徐地進行起了扎營之事。
放在一個對攻城來說依然有利的下午時間門,不想著攻城卻想著扎營實在奇怪。
畢竟兵法上有一句話叫做“兵聞拙速”,說的便是用兵打仗若能速戰也可不計戰法,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巧拙。
在郿縣還有外援在的情況下,是該參照這一條的。
守將看著城下的情景不免陷入了沉思。
然而這種攻城的遲緩,好像并不只是尋常的緩緩圍城而已。
在這扎營之中,同時也被組裝起來的還有攻城所用的投石車。
自城頭上所見,三萬人的大軍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組。
一組在城墻的六百步外形成了一道防線,預防郿縣城上之人趁著他們就地扎營進行偷襲,也預防著城頭發出的弩/箭。趕路疲憊者直接原地休整。
另一組人則自北面山中搬運來了投石機所用的標準石塊。
每一塊都有十幾斤重量的石塊,很快在獨輪車的協助下運到了陣前。
這種要準備妥當后再行攻城、以求一擊拿下的信號,連帶著城下黑壓壓的人數,都讓城頭的守軍彼此相顧中,只覺說不出的心驚肉跳。
哪怕看起來,對方要到明日才會發起這個最后的進攻,他們今日也不可能睡個好覺了。
何況他們列隊得如此之快,誰又能確定,他們不會忽然改變主意!
守將立刻從城中平民里征調出了一支額外的守城隊伍,和此地的巡防兵卒之間門交替盯梢,以防出現精神緊繃而精力不濟的狀況。
這份城上城下的僵持,也很快讓時間門從白日轉入了夜間門。
當夜晚的渭水從這座堅城之下緩緩流過的時候,外面的營寨中只有零星的火把燃燒,其他地方都是黢黑的。
三萬人的營寨里寂靜無聲,就像是外頭并沒有另外的一支龐大隊伍一般。
但當人站在郿縣城頭的時候,卻覺得好像有無數雙的眼睛正在盯著自己的方向,讓人不覺心生寒意。
等到第二日的早上,對面在卯時便開始的石塊搬運,讓積攢起來的石塊已變得更多了。
再看己方這邊,精神萎靡的實不在少數。
眼見此景,城中的這位副將忍不住心中哀嘆:“將軍啊,您若是不速速回援,我等只怕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但或許那封求援信都還沒能送到段煨的手中,他們就已危機臨頭了。
正在這一日的午后,圍攏郿縣三面的并州牧軍隊,忽然發起了進攻!——
而段煨大概也是聽不到他這句求救的。
兩日之前,還未等他兵進長安城下,便見一隊殘兵敗將從南面而來。
打眼一看,竟是本該與他們會合的張濟。
身在段煨隊伍之中的董白,前幾日才與張濟在藍田谷分開,此時再見張濟,只覺看到的像是另一個人。
在他的脖頸上有一道以不知是棍棒還是長槍的鈍端所形成的打擊痕跡,讓人不得不懷疑他遭到的攻擊若是再重上一些,他還能不能平安來到此地。
按照張濟話中所說,給他造成這一擊的不是別人,正是閻行。
閻行伏擊于霸水打了張濟一個措手不及,也讓張濟大為感慨,此人倒當真是涼州悍將之中的后浪。以至于他最后只帶著百余騎兵倉皇奔走。
可此時顯然不是稱贊對方的時候。
張濟帶兵來襲且損兵折將的消息,早已經被閻行急報于長安城,比起張濟逃往段煨處的速度也不差多少。
沒等段煨來得及退兵,李傕已經調動起了長安城的兵將朝著段煨攻來。
段煨擅自從本該駐守的郿塢來襲,完全可以打成謀逆的舉動,李傕這調兵應戰堪稱堂堂正正,就連兵力上,也必定是段煨吃虧。
在倉促整軍應戰之下,段煨難以度過渭水河橋,便被迫滯留在北岸。
眼見四面曠野之中的交戰,在李傕能自長安增兵的情況下,對他越發不利,他當機立斷選擇退守蘭池。
或者說是池陽縣。
昔年秦始皇在此地修建有蘭池宮,漢時在蘭池陂南同樣興修此宮,又在蘭池以北立縣。
這里也是董卓給他的母親選擇的封地。
董白曾經跟隨曾祖母前來過此地,對這里尚算熟悉。
但無論是她還是段煨都知道,退守城關絕非長久之策。
倘若不能找到反轉輿論,進而增兵反擊李傕的契機,他們就算是據城而守,也遲早要被李傕給圍死。
畢竟池陽可不像是段煨先前駐扎的郿塢,存有足夠支撐數年的存糧。
這么一比較,作為進攻一方的李傕就要心情愉快太多了。
“我合該謝謝先生的,若非文和先生建議將閻彥明安排南下盯梢張濟的隊伍,又哪里會發現這家伙竟然會和段煨聯手,忽然進攻長安。此人大難不死又如何!我必讓他和段煨一起死在池陽!”
李傕朝著左右問道:“可看到文和先生了?請他速來見我。”
如此靠譜的賈詡必定能給他提出一個迅速擊破池陽的方法。
然而一炷香后他卻見到下屬一頭冷汗地沖了過來,回道:“賈先生并不在他平日里做事的地方。”
若只是如此倒也無妨。
長安城這么大,想要到周圍走一走,也該算是人之常情。
可他緊跟著就聽到下屬說道:“我等聽說先生今日去見了董卓親屬,擔心事情有變,連忙找了過去,發現——”
“渭陽君和池陽君等人也不見了!”
205. 205(二合一) 長安之變……
李傕再怎么仰仗于賈詡給他出主意,在這一瞬間也很難不想到,這極有可能不是賈詡要往哪里轉一轉,而是他!跑!了!
可他跑什么?
段煨與張濟前來進攻長安又如何?
李傕自認,自己也還沒喪心病狂到要用董卓的家人,去威脅這兩人退兵的地步。
非要說的話,還不如用董卓本人當人質。
李傕怒氣沖沖地隨著下屬抵達先前關押董白和其曾祖母等人的位置,便看到在董白的床下那個通往外界的地道入口,已經被人給翻了出來。
可這個嚴絲合縫的鐵制入口沒有對應的鑰匙開啟,顯然不可能被他們簡單打開。
別看董卓此人有些暴發戶式的審美,但該不能偷工減料的地方,他還是押著工匠給制作牢固的。
眼見這一幕,李傕的腦海中忽而閃過了一絲明悟。
他一把抓住了看守此地的下屬喝道:“此地之前有沒有少過人?”
那下屬訥訥回道:“不……不太記得了,之前沒怎么留意過,因為您說,就是幾個無關痛癢的人。”
在李傕瞪向他的目光中,這人的聲音越來越低。
李傕真是要被他給氣死了!
他現在算是知道段煨和張濟是怎么來的了。
這兩人近來明明都沒有回返長安述職的必要,即便是真派遣下屬前來了,光看長安城外圍的駐防,也應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他們都做出了比李傕預料中更快的反應。
那便只有一個解釋了。
有一個對他們來說足夠有說服力的人前去報信了。
賈詡或許還是知道這件事的。
所以他要先躲藏起來,還得為了報答董卓對他的知遇之恩,將可能被李傕給遷怒的人也給一并藏匿起來。
可這都叫個什么事兒!
李傕直到現在還覺得,賈詡依然是那個為他屢屢提出有效建議的好謀士,只是因為他也不免有些徇私的想法,才犯了些過錯。就像董卓到現在還覺得賈詡是給了他翻盤機會,且為他尋機庇護家人的忠臣。
不過,李傕很快沒這個工夫思考賈詡的去向了。
段煨前來救援董卓的舉動,雖然因為張濟被閻行先行伏擊的緣故,而并未能夠做到一擊即中,反而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退守池陽。
可有些人能被李傕將段煨此舉蓋棺定論成叛逆的說法說服,有些人卻不行。
尤其是那些真正忠于董卓的西涼軍。
賈詡讓李傕拿出的那套“撥亂反正”的說辭,若是深究下去,其中的問題實在不在少數。
用來忽悠一時也就算了。
但隨著段煨的進攻長安,揚言救人,這些西涼軍琢磨著其中,還真有些不對。
李傕再如何說要限制董卓做出決斷,在往涼州方向進軍的隊伍已經被派遣出去的情況下——
董相國怎么都應當露面了吧?
還拘著人不放,其中必然有鬼。
這些人一合計,反正該促成的事情都已經促成了,那將相國救出來總是沒問題的。
李傕正盯著眼前的地道入口,盤算著如何將其撬開,便見手下忙忙張張地沖了進來,急促說道;“不好了,有人集隊沖往未央宮的方向去了,說是一定要見到相國不可。”
在李傕將大量人力調撥往池陽圍城的情況下,他難免對長安宮城之內的駐防稍有松懈。
這還真不是一件做不成的事情。
他臉色不由一變。
在董卓重新得到自由的這件要事面前,他哪里還顧得上什么他的智囊跑路了這種小事。
更為要緊的是——
董卓被關押在未央宮的偏殿,而未央宮的主殿里還住著劉協這個被他們當噱頭的小皇帝!
若是讓董卓將劉協給帶走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他先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都要付諸東流。
比起賈詡這個謀士,董卓重新奪回優勢后要針對的第一個人一定是他!
更壞的消息在他策馬朝著未央宮而去的時候傳來。
西涼人血氣未馴的狀態,在這個時候表露無疑。
在遭到了阻攔后,他們想著的根本不是什么等到李傕前來再商量,而是毫不猶豫地擊殺了沿路守衛,直接將董卓放了出來。
董卓當然不可能放過劉協這個上好的幌子,直接將人給一并帶上了。
失去劉協的危機當頭,李傕的腦子轉得要比任何時候都快得多。
他深知只要給董卓機會聯絡到其他部下,他將再也沒有一點反抗的余地。
除非他還能在此時找到另外一支能支持他的勢力,先阻礙住董卓的消息傳達,尤其是阻止他借助天子之口傳遞出詔令。
有這樣的存在嗎?
倒還真有!
反正已經比董卓慢上一步了,他此時再往未央宮方向趕去沒有任何的意義,李傕毫不猶豫地調撥馬頭,朝著官署方向而去。
在這種時候,他只能借助于這些朝臣的力量。
雖然他李傕不是個東西,但董卓顯然更不是。
他們應該不會想要小皇帝重新落入董卓的手中吧?
最先被李傕找上的王允雖被李傕帶來的消息驚了一跳,可在心思急轉間他果斷回道:“把盧公從監牢中放出來,若要說能代表輔政之權和威望,非盧公莫屬,還勉強能將天子在董賊手中的劣勢扭轉過來。”
李傕想都不想地回道:“這不可能!”
若是讓盧植來掌握軍隊,到時候誰主誰次,又是誰需要依靠于誰的力量,簡直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
他還沒蠢到這個地步。
若真按照王允說的這么做了,對他來說也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而已。
王允心中暗罵,這家伙現在在這種不該他聰明的時候倒是很聰明。
但在更心焦于天子安危的情況下,也只能說道:“那好,我與黃子琰一道隨你掌兵,先將陛下救出來再說!”
王允與黃琬或多或少有些統兵的經驗,對李傕來說也不像是盧植一般需要這樣防備。
他當即回道:“就按這么辦!”
為了降低手握天子的董卓所造成的影響力,李傕又在此時想出了個驚人的餿主意——
反正近距離見過天子的也沒幾個,比起董卓手里的這個天子,當然是在他手里有朝臣擁護的“天子”更有可信度得多,皇宮內并非沒有換洗用的龍袍,何妨再造一個標志!
王允驟聽這個荒唐的主意,差點沒罵出聲。
可李傕此時已經被賈詡失蹤和董卓的突然反擊給逼迫到了這種地步,哪里還顧得上這么多,毫不猶豫地就要去取備用的龍袍。
王允還要阻攔,便被李傕給狠狠瞪了一眼:“我告訴你,只有讓天子的意義沒有那么大,才能讓董卓更容易被我們擊敗,你若還想救出天子,就最好給我裝得像一些。”
但當李傕打算讓他兒子來喬裝這個天子的時候,又遭到了另外一道阻攔。
他的妻子哭道:“你要與董卓對峙,這亂軍之中,別跟我說什么喬裝天子是天大的福氣。我先前提議,進攻涼州帶上你兒子混個資歷,來個少年成名的名頭,你不同意,現在這種危險的事情你倒是要找上他了?”
她抹了把眼淚,忽然指向了女兒,“你要帶,便讓她去!”
李傕要的是個足夠聽話的擺設,以防引起麻煩,到底是帶兒子還是帶女兒實在沒什么差別。
他拍板回道:“行,帶她就帶她!”
反正也就是個假招牌!——
這長安城里外,因著段煨的來襲和董卓的脫困,陷入了好一出三軍混戰的局面。
在郿塢這里,卻是一面倒的戰斗。
當在郿塢之外駐扎了一天的喬琰部從發動進攻的時候,郿塢之中的守軍因為連續換崗緊繃著神經,直到投石機上的石子裝上投石臂呼嘯而來的時候,才陡然意識到局面有變。
荀攸提出的緩攻,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并不是真的應該叫做緩攻,或許將其稱為先麻痹敵方之后的強攻要更合適得多。
這一日的時間里,喬琰的兵卒何止是從陳倉到郿塢的一日行軍中完全休整了過來,也讓投石機和攻城車都處在了蓄勢待發的狀態下。
當進攻的號角吹響的一刻,數十塊飛石朝著郿塢的方向砸了過去。
幾乎在同時,數不勝數的蹶張弩所發出的弩箭,一齊朝著城頭的方向射去。
在對著城頭造成的火力壓制中,于昨日組裝成的攻城云梯也朝著城頭的方向推了過去。
郿塢的城墻足夠堅固而高的優勢倒是在此時顯示了出來。
雖然外側的城墻上,因弩箭的攻勢而無法讓守軍站穩腳跟,可后方的第二層防線依然覆蓋城頭與城下的防守。
喬琰這頭的弩箭消耗也遠比對面要多。
她抬手擋了擋頭頂的日光,朝著對面的郿塢看去。
在先前一瞬的慌亂過后,對面倒也對得起有堅城庇佑和良將統帥的狀態。
即便段煨本人并不在此,他將此地兵卒帶出來的秩序也依然延續了下去。
只可惜……可惜他們對上的是她這樣的攻城隊伍!
這一時之間的應變得法,也無法起到對戰局的根本性改善。
隨著軍令的下達,當攻城梯架上城頭的那一刻,推進的重甲步兵掩護著弓箭手,也將戰線推進到了二百步的位置。
一時之間只見得城頭上飛箭如雨,一頓砸落。
發力更重近乎于拋落的弩箭,近距離斜向上射出的普通箭矢,以寧可射入城中也絕不能落在墻外的發射指令,交織成了一道密集的箭網。
城中負責指揮的偏將著急得只覺要上火。
若是可以,他寧可固守城關,任由對方過境,也好減免此地在守衛不足情況下的損失。
但任何一個在軍事行動上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哪怕他給出了這樣的承諾,對面大概率也是不會相信的。
比起承擔會有軍隊從背后來襲的風險,必定還是拔掉郿塢這個據點更為保險。
但偏偏,他們此刻連站定在城頭上,將城中準備用于戍守的狼牙拍和滾石丟下去都無法做到。
這要如何打!
他厲聲朝著在內圈瞭望塔上的士卒喊道:“他們的弓箭弩箭的數量有限,不能全用在我們這座小城上!用好你們手中的每一支箭,一旦有人登上城頭,立刻將其射殺。”
“想想高平城,若想活命,就守住這座城!”
涼州方面的消息不可能樁樁件件都送到關中來。
董卓為了加強對手下士卒的向心力控制,所傳達的自然是喬琰的殺伐之事。
她在湟中收容過冬的羌人,行教化勸導之事,建樹起經濟秩序——他肯定是不會說的。
能說的也就是一件事而已。
她在進駐涼州的第一戰,乃是將高平城中的羌人作為典型,來了個連根拔起的清剿。
高平城中的八千羌人,盡數死于此戰。
那么按照郿塢的地位,好像他們也應當會落到這個地步才對。
為了活命,自然只能拼盡全力去守城!
可他們雖在心理上知道,城破必死并不是一句危言聳聽。
生理上,卻難免在對面的流矢交織中,眼前越來越感覺到發昏的疲累。
在喬琰這一方的強勢打擊下,他們之中頂著盾牌沖上城頭的,也在數息內中箭倒下。
眼見這樣的一幕,更讓人拉緊弓弦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也正是在這一瞬間,他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金鑼之聲。
這不是鳴金收兵之聲。
依然帶著激昂進取之意的金鑼聲里,空中的箭矢為之一頓。
那種無差別覆蓋的箭雨倏忽消失于空中。
但這份威脅消退的同時,取而代之的,便是攀上城頭的先登營!
他們人尚未在墻頭站定,一枚枚鐵片已毫無停滯地脫手,朝著守軍迎面而來!
“我聽說徐公明在將先登營的士卒湊齊之后,專門找姚都尉請教了一下梭標的用法?”郭嘉朝著城頭的方向看去,開口問道。
喬琰回道:“你應該說,他給先登營的士卒準備了一套比較特別的武裝配置。”
這很難說是不是因為身在并州而養出了這樣的習慣。
就像是喬琰的并州軍中,醫療急救已經有了一套成體系的應急包,徐晃在從喬琰這里接過先登營職務的時候,也考慮起了這件事。
除了他們所用的鎖子甲要比其他甲胄擁有更強的防御力之外,在這一個月內他考慮的無外乎就是,如何高效地攀登上城墻,以及如何在城墻上站穩腳跟。
因時間太短,裝配過多的裝備對他們來說非但不是什么好處,反而是一種負擔。
所以有三件東西先納入了他的考慮。
其中一件就是羌人慣用的梭標。
在此時這個登上城頭的動作里,這些先登營的士卒行云流水地將手中的梭標,朝著目力所及范圍內出現的敵人丟了出去。
梭標的拋擲幾乎不需要什么裝填或者拉弓的時間,所以在姚嫦進攻阿陽的時候便被她佩戴在側。
如今面對郿塢這種雙層的城頭防守,同樣可以起到效果。
不等這輪梭標結束,第二項被先登營列入配裝的窩弓手/弩就已快速上弦,朝著這些瞭望塔上的弓箭手放出了第二輪襲擊。
手/弩的短射程在尋常時候是弊病,在此時卻是毋庸置疑的優勢。
弩箭沖入瞭望哨塔之內,比起上一輪的梭標更有一份殺傷力。
當然,他們在攻擊郿塢守軍的時候,對方也可以發起對他們的進攻。
可上好鎖甲的輕薄分量,既減少了他們攀爬之時的負重,也給了這些先登營士卒在頭上加重盔甲分量,在四肢纏繞皮甲庇護的機會。
以至于——
“怎么會這么難穿透!”
一名郿塢中守軍小心躲過了梭標與弩箭,朝著其中一名先登營士卒彎弓搭箭,試圖將其射倒。
但這支近距離放出的箭矢只是砸在了對方的胸前,又被彈飛了開來。
準確說,這支箭沒能從鎖子甲的鱗片縫隙中穿過,便已經完成了它的義務。
這先登營士卒唯獨裸露在外的好像只有一雙眼睛而已。
下一刻這城中守軍便看到對方以腰間抓鉤抓在了城墻的邊緣,順著繩鉤飛快地攀援而下。
他像是個毫無破綻的鐵殼子,在沒能遭到近身阻攔的情況下,直接滾落到了城墻的內側。
有此等舉動的并不只有他一個而已。
他們的目標正是城門后的鐵栓!
也隨著武器裝備最為精良的百余人踏上城頭,在一串連續的動作中再清理掉一批敵人,后方裝備稍差些的士卒隨之蜂擁而來,以彼此的配合在此地徹底站穩腳跟。
徐晃一刀劈向了朝著城門方向涌來,試圖阻止他們開啟城門的士兵。
昔日曾經為匪寇的經驗,以及在陰山防線上與胡虜之間的對抗,讓他這拔刀劈砍的動作中透著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由他帶領的這支先登營也顯然不是只有防御力而已。
在進攻上他們同樣有著并州軍的頂尖水平。
城中的守將眼見這樣的一幕心中一緊。
他清楚地知道,若是讓他們將城門給打開,那便徹底落到了回天無力的地步。
然而對面的高效率絕不只是在先登營的奪取城墻上,不等他指揮著地面上的士卒直取城門方向,在攻城槌的助力下,城門已經在他的眼前被蠻橫地撞了開來。
從城內無法看到的是,早在先登營得手的時候,重甲步兵就已經將戰線朝著城下又推進了一段距離。
所以他們在此刻隨著這城門的開啟,形成了一道朝著城中涌入的洪流。
在靠近城門的位置,其實還留有被拋擲而來的箭矢和飛石砸死的士卒,以及和先登營交手中倒下的那些。
現在隨著重甲兵的加入,這種覆壓而來令人不得喘息的氣勢,越發清晰地展現在了每一個人的面前。
喬琰這方從抵達城下到發動進攻之間花費了一天的時間。
可他們從發動進攻到攻破城門之間的雷厲風行,卻讓人不由不為之膽寒。
這位守城的偏將只覺滿嘴發苦。
他想到段煨在離開之前將此地小心鄭重地托付到他的手中,這里卻在段煨離開不到七日后便被攻破,只覺自己實在是對不起將軍的信任。
然而正在他意欲死戰殉城的時候,他卻聽到了對面士卒進城中鋪天蓋地而來的聲音。
“君侯有令,繳械不殺!不得傷及平民!”
“君侯有令——”
等等!情況好像沒有他想象得那么壞?——
等他被帶到了喬琰的面前,得知了李應樊稠等人連帶著他們所率領的兵卒,已經在渭水河谷中死的死,降的降后,他看向喬琰的目光不免越發敬畏。
見喬琰的兵卒除卻用于掌控城中防守的之外,其他人都留守在城外,確實如她在傳達的軍令中所說的那樣,對已經手無兵戈的士卒只扣押起來而已,對城中平民更是秋毫無犯,他這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敬佩。
所以說,之前是誰將她形容成這種兇神惡煞狀態的?
他剛陷入這種疑惑,就聽喬琰說道:“將你知道的長安情況都告知于我。”
他連忙回道:“段將軍和張將軍在渭陽君的報信下決定聯合起來,朝著長安進發,將董相國給救出來,若是出兵順利的話,此時應當已經得手了。”
一想到這里他又覺得有點苦惱。
倘若段將軍打回來了,他到底應該算是為哪邊作戰的?
若是心向段將軍,以這位喬并州麾下兵卒的實力,他可能稍微生出些反心,就會人頭落地。
可若是心向剛投降過去的喬琰,他又實在對不住段將軍對他的栽培。
喬琰將他臉上的糾結為難之色看了個清楚,卻并未點明道破,只是琢磨起了長安的情況。
渭陽君……這是董卓的孫女。
會是由她來聯絡的這兩方勢力倒是讓喬琰覺得有點意外。
但此時沒必要多想這個聯絡者的情況。
喬琰只是直覺,在這位守城將士這里說起來勝券在握的事情,或許并不會如他們所想的那么順遂。
李傕能成功奪取董卓手中的權柄,光靠著他自己肯定是做不成的。
能將長安城的水攪和成這個狀態,其中必然不乏賈詡的手筆。
那么在她未有將至長安的消息傳來之前,賈詡大概也不會看著董卓輕易回到先前的位置。
只不過……再有多少意外和人為的影響,去限制這場雙方廝殺分出勝負,在長安這樣的地形環境下,也很難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交戰。
喬琰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在她領兵進入關中平原的這一刻開始,這片南北有山嶺庇佑的天賜屯田之所,從地盤到其上的人口,都已經納入了她的考慮之中。
倘若當年未曾擴散出洛陽北宮范圍的那場大火,因這兩方的爭端,轉為在長安城中上演,那可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奉孝!”喬琰立刻開口道,“你與公明和文顯領兵鎮守此地,其余人等隨我東進長安。騎兵同我先行,公達領步兵在后。”
不多休息了!立刻動身!——
在喬琰做出這決定的時候,長安城已經經由了最混亂的一日。
董卓在解脫了束縛挾持天子后,立刻發動了對部將的召集,意圖盡快將李傕這個叛逆之輩給從長安城中清除出去。
李傕先前是用的何種理由從他手中奪去的權柄,現在就要以何種方式被他給拿回去!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明明他手中有一個劉協,對面卻聲稱他只是用一個年歲相仿的孩子佯裝成了天子,想要為自己的叛逆尋求理由而已。
在李傕的說法里,且看朝中大臣站在了哪一邊就知道到底孰真孰假了。
這可把董卓氣得不輕。
劉協確實在李應等人出兵的時候,被李傕夾帶著前去送行,這樣一來,見過他的人就并不少。
可要知道,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下,庶民對天子是天然有一份敬畏情緒的,敢于直視這張臉的都不太多,能參與到此次李傕和董卓雙方爭奪戰里的,也就更是少之又少。
反倒是認得王允和黃琬這兩位大臣的人要更多些。
居于長安的兩年中,他們沒少爭取來經營此地民生的舉動,也因人手的匱乏而親自操持。
這讓董卓這邊聚集的西涼軍和其他隸屬部卒增多的同時,李傕那邊打著護駕名號聚攏的人也隨之增多。
以至于在短暫的交戰后,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面。
段煨自池陽的城墻朝南方看去,敏銳地留意到,原本圍攏在此地的兵卒退去了不少。
他也當即將這個消息告知給了張濟和董白。
“按照段將軍的意思是,此時的長安城中或許有些特殊的變化?”
董白托著下顎沉思道,“要我說的話,這應該確實不是李傕想將我們誘導出城的陷阱。”
“李傕沒必要這么做!我們這趟出動的騎兵遠多于步兵,只是因為想營救祖父才暫時留在池陽,若事不可為,我們便立刻折返郿塢,比起池陽還更有長久戍守的機會。”
“若是有這個條件,他必定增兵將我們困死在池陽才對。”
段煨回道:“我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想征詢渭陽君的意見,我們是……”
他話未說完,董白已果斷回道:“不必猶豫了,我等盡快往長安支援祖父!”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若祖父當真穩占上風,或許李傕早就將所有的守兵都撤走了,而不是像現在一般只撤走了一部分。
所有現在必然還是李傕這邊微占上風。
那他們便不能讓對方擴大優勢,必須盡快出擊,以防局勢有變。
他們做出此決定的時候時已入夜。
本著趁夜搶度渭橋的想法,他們也沒敢休息,快速地完成了對隊伍的整頓。
在后半夜的夜色昏昏中,他們沖破了池陽之外的防守,直奔通往長安的渭橋而去。
先前成為攔路虎的渭橋,在李傕將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董卓身上后,便再難成為阻滯段煨與董白等人的屏障。
而這列在清晨抵達長安城外的騎兵,憑借著段煨對局勢的判斷,也快速選定了觀望局勢之處。
在得到了明確的消息,董卓脫困且與李傕對峙為戰后,幾人不由大喜,做出了下一步的決定——
一面令人將消息傳遞給董卓,一面直接偷襲李傕的營地!
當董卓領兵趕到的時候,此地已經變成了一片何其混亂的交戰場地。
李傕確實不曾防備到,段煨他們居然會這樣快地發動了進攻。
可他這頭的人數遠占上風,王允和黃琬對軍營的守備也極為關注。
以至于雙方各占據的一部分優勢,讓這突如其來的交鋒,變成了一種膠著的狀態。
騎兵的近距離砍殺交鋒、戰馬嘶鳴之聲充斥于這整座營地之中。
李傕心中煩亂不已,偏偏又在這時遠遠望見董卓領兵而來的景象。
他心中思緒急轉,深知自己不能讓這兩支隊伍成功會合,讓他處在更加被動的狀態。
他也必須盡快擊敗董卓,奪走他那頭那個真正的天子。
否則假的終究是假的,勢必會遭到拆穿。
在這種危機迫近的想法中,他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的親衛下達了一個近乎冷酷的指令。
不管到底是自己人還是敵人,朝著混戰之中的人群放箭!
只要能將董卓的援軍殺光,只要他這邊的天子之名還未被證實作偽,他的隊伍就還不會出現嘩變。
連日來的不得安睡,讓李傕的眼中充斥著一片通紅。
他身邊的親衛幾乎要以為他已經瘋了,可他們沒有拒絕這個命令的權力。
于是當董卓策馬急奔到近處的時候,他看到了讓他不由睚眥欲裂的一幕。
在混戰之中,他那同涼州境內的不少姑娘一樣擅長騎射的孫女,被一支長箭貫穿了右肩,隨后的亂箭飛射里,她所騎乘的那匹馬也沒能幸免。
她便當即被從馬上掀翻了下去。
人仰馬翻的景象并不只出現在董白一人這里,導致周遭揚起的煙塵,讓董卓根本無從確認她此刻的安危。
這一支箭確實不是致命傷。
可當她摔下馬去的時候,周圍依然在活動奔逃的馬蹄卻隨時有可能踩斷她的脖子!
更讓董卓將心懸到了嗓子眼的,是他眼見李傕又派出了一列騎兵,前往那箭矢過境之處,做最后的收割!
“逆賊爾敢!”董卓一聲高喝,毫不猶豫地拍馬朝著董白的方向而去。
但軍隊交鋒所造成的層層障礙,如何是他這個已到遲暮之人可以肆意沖破的。
哪怕有部從的協助,他穿過這些試圖將他拿下的敵軍所組成的隊列,也遠不如對方抵達董白落馬之處的速度快。
他心中懊悔不已,在這一刻閃過了無數個想法。
比如說他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他在洛陽的放浪之舉,才讓他的孫女尚處韶華之年,就要為他的安危奔走,眼看又要命喪此地。
可他到了如今去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顯然沒有任何意義。
就像是被他所殺的伍瓊周毖等人,被他糟踐的何氏滿門,被他掠奪家財甚至是性命的洛陽庶民,不可能在此時死而復生一樣,他也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然而在這近乎心灰意冷的一瞬間,他面前好像被放慢的畫面里,忽然出現了一支翎羽雪白的羽箭。
這支箭橫穿人群而來,以極其兇悍的勁勢貫穿了一名李傕部將的胸膛。
三石弓的發力,配合著不算太遠的射擊距離,讓這一箭哪怕有著甲胄的阻攔,依然成功撕開了對手的防護。
這也是一支讓董卓覺得無比熟悉的箭。
昔年洛陽北宮城墻之上,曾經有這張的一支箭擦著他的頭頂飛過。
哪怕時隔兩年他也絕不會忘記。
而當這支箭出現的瞬間,另外的一種聲音也驟然加入了這已如滾水一鍋的場地內。
那是騎兵入境的聲響。
卻是一支并不屬于他和李傕任何一方的騎兵!
董卓回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列當先的騎卒已悍然直沖入陣。
而其中為首的將領轉向他的目光驟然一亮。
但這目光的變化,顯然不是因為遇到了救援的對象。
當這將領提著方天畫戟就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急奔而來的時候,橫沖直撞而來的架勢里既有一種冠絕天下的武將氣概,也充斥著一種絕不容錯認的殺意。
頭盔的遮擋,讓董卓很難在一個照面間認出他的身份,可董卓卻認得出他所騎乘的馬匹。
赤兔。
那分明是他曾經送給喬琰示好所用的赤兔!
喬琰的部將,難道還能是跟他談天切磋的不成?
他只能是沖著他的腦袋來的!
206. 206(一更) 天子何在(董卓之死)……
在這混亂的交戰場面中,董卓也依然毫不懷疑對方奪命的可能性。
雖然他無法理解,為何此人對于殺他有這樣一種近乎于迫切的需求,但他與身后的其余騎兵部從騎著大宛寶馬而來,著實形成了一支悍勇難匹的鋒刀,扎進了隊伍之中。
寶馬名駒決定了他們行路的速度和交戰中的持久性,此人揮動方天畫戟之際的縱橫捭闔,則有若給其畫龍點睛。
凡其策馬而過的路線上,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他的攻勢。
以至于明明那方天畫戟明明還沒有朝著他的脖子斬落,也好像已于亂戰之中,帶來了一陣凜冽的勁風。
此為必殺之勢!
哪怕明知兩人是敵非友,董卓也很難不對這等英武將才報以欣賞的目光。
也或許當他看向那匹赤兔的時候,他看向的是一個還沒有徹底死掉的征戰夢想。
他更是在一瞬間想到了一個畫面。
在他被李傕以他已老了的理由奪權的那個中午,他在午睡的睡夢中曾經夢到過這樣的場面。
那個無法看清的身影騎馬朝著他追擊的畫面,分明和眼前重合在了一起。
而當董卓順勢朝著呂布的身后望去,在后方的煙塵之中他又看到了另外幾支騎兵。
其中尤為醒目的,正是他先前看到那支羽箭的主人。
在這日未近午,也未徹底沾染上秋色的一片煌煌輝照中,對方踏開戰場的血色而來,帶著一種迫人的鋒芒。
以至于當她身處在光影中的時候,便宛然一輪初升的太陽,和他這個狼狽得連李傕都已經解決不了的“老賊”,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
或許——
李傕說他已經老了并不是個錯誤的說法。
喬琰是如何能先后攻破李應樊稠等人往涼州的進軍,以及關中沿線上郿塢的阻攔,在此時已經不那么重要。
在此刻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于交戰的近處,將先前的羽箭換成了雙尖的長槍,那橫掃轉刺之間,比起殺向他的那人,更有一派領袖群倫的激蕩。
赤紅的馬匹和在風中翻飛的玄色斗篷,形成了一片深沉卻也其勢灼灼的烈火。
這也正是她所率領的騎兵里燒起的第一團火!
是這支隊伍的信念所在。
正因為董卓也曾經在自己的軍隊中處在這樣的位置,所以他比誰都要看得清楚,她哪里是什么憑借著少年意氣一腔熱血來統帥這支隊伍的!
當她掀起這狂熾浪潮的時候,她心中必然有一番清醒而執著的認知。
這才讓她的部從隨著著她長槍所指而戰,便宛如那槍尖之上綻放開的一朵寒芒。
其中的一點寒芒,已殺到了他董卓的面前!
與此同時,喬琰隊伍之中的先鋒已簇擁著她,殺入了先前董卓李傕部將交鋒最激烈的位置。
董卓清楚地看到,在那些倒下的駿馬與騎兵中,一個讓他熟悉的身影隨著喬琰的指令被撈了上來。
混戰中難以避免的馬蹄踐踏,讓董白所遭受的絕不只是箭傷和落馬的摔傷而已。
她此時已趨于氣息奄奄的狀態,卻好像還隱約朝著董卓所在的方向,投來了一道拼盡全力才能調轉的目光。
董卓不由渾身一震。
這是一道讓他不敢去看卻也不得不看的目光。
于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拔出了手邊的長刀,朝著迎頭的方天畫戟招架而去。
他心中心緒復雜。
被李傕的反叛打落谷底,讓他重新想到昔日的英雄氣魄。
被孫女的舍命相救,激發出了最后的一點血性。
被呂布的追殺,讓他在生死臨頭之際,看到了這匹本屬于他的坐騎將會呈現出的可能性。
他又為何不能在此時……
董卓忽而朝著這方天畫戟的主人高聲喝道:“來將何人?”
呂布絲毫沒有意識到董卓此刻的這一番心理波折,但或許他就算意識到了也沒有什么區別。
他同樣高聲回道:“我乃五原呂奉先!”
董卓記住了這個名字,也在這一瞬間將手中的長刀劃出了烈烈的破空之聲。
在那些為人所背叛的怨憎、在那些尚有忠心之人擁護的動容、在那些對過往所為之事的悔恨情緒到了最后,董卓心中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個想法——
就算是死,他也要像是個西涼人一樣死去。
而不是在未央宮的偏殿內吃著牛骨,無人所知地死去!
喬琰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董卓朝著呂布迎戰而去的姿態里,倒是讓人隱約記起他確實是個梟雄,是從涼州結交四鄰的豪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可惜,他日益增長的年紀已經讓他的兩臂滋生了贅肉,他懈怠享樂的態度讓他的刀兵再不可能用得如先前一樣圓潤自如,他此刻曇花一現的醒悟背后,也還有許許多多無形的鎖鏈在限制著他的腳步。
在這座無法掙脫的囚牢中,他揮刀,也只是讓自己有個體面的死法。
而呂布,無論代表著的是她的意志,還是為了名正言順地成為赤兔的主人,都不會讓自己失手!
這不僅僅是宿命一戰,也是必勝之戰!
那把方天畫戟也最終砍在了董卓的脖頸上。
隨著那顆人頭落地,她這一番討伐董卓的行為,便取得了足以應付“清君側”這個出兵理由的戰果。
喬琰心中發出了一道無聲的嘆息。
從洛陽的討伐董卓,到走涼州進攻輔誅滅亂臣賊子,現在終于走到了這一幕的終點。
在畫戟將落的前一刻,喬琰解下了身后的披風,蓋到了被親隨撈起來的董白臉上。
她此刻尤有一息尚存,卻也僅此而已了。
在如今這個時代里,因墜馬和踩踏造成的胸腔肋骨斷裂,又哪里是可以輕易治好的創傷。
即便是華佗這等長于外傷手術的,只怕也無法讓她痊愈。
死亡對她來說也并不是一件太遙遠的事情。
喬琰對她并無太多理解,只能從她所制造的對董卓形成救援的局面中判斷,這是個在決斷力和行動力上都極為出色的女英豪。
可她死于此戰中,或許要比活下來更好。
董卓在洛陽所犯下的種種罪孽,都注定了喬琰不可能像是收服馬騰的情況一樣,將他收納到自己的麾下。
當她頂著光復漢室的名號在行動的時候,董卓就是她必須要拔掉的一根標桿。
既然隔閡著殺死董卓的仇,董白也絕不可能心無芥蒂地投誠到她的麾下。
哪怕她今日不死,為了防止她在日后通過聯絡董卓舊部給她制造什么麻煩,喬琰也是絕不可能留她活在世上的。
倒不如像眼下這樣轟轟烈烈地戰死。
只是在董白下意識地攥緊了這件披風的時候,喬琰不免覺得有些嘆惋。
但在這個背景下,實在是有太多生不逢時之人,她也并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喟嘆這中個人的命運。
耳邊兵戈交擊之聲將她從對董白和董卓的處理中拖回了思緒,當她朝著場中看去的時候,便看到趙云已經拿下了張濟,而馬超已經拿下了段煨。
正是在呂布悍然斬殺董卓的時候。
大概是因為她這一路上沒少念叨著對段煨這個良將的惦記,以至于連馬超這等武將中的莽夫都在此時做出了個正確的判斷,將段煨生擒而不是擊殺。
喬琰當即朝著他投來了個贊許的目光。
不過再這么往場中一看,喬琰眸光一凝,“李傕何在?”
眾人聞言環顧,陡然意識到,李傕真不見了!
場中交鋒的兩支隊伍,一支的領頭人剛剛被呂布所殺,而另一支卻是處在群龍無首的狀態下。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董卓生死存亡的時候,還真沒人注意到他。
以至于給了他逃跑的機會。
他的第一選擇是逃跑而不是應戰,簡直再合理不過。
喬琰率隊沖殺抵達的這一刻,李傕比任何人都要覺得膽寒。
她的出現,便意味著他的堂弟李應和外甥胡封,很可能已經在喬琰的進攻中罹難。
連那兩萬人都無法阻攔住的隊伍,他又憑什么覺得,靠著自己的本事是可以應付的?
再不跑還等到什么時候!
他不僅要跑,還要帶上一個人一起跑。
董卓這么一死,先前被董卓掠走的小皇帝劉協也就少了一層保護,他得將這個有用的人質給握在自己的手中。
這倒不是說李傕要將劉協當做號令天下的標志物,而是因為劉協的存在,既有可能是護身符,也有可能是他與某一路諸侯交易的籌碼。
都說人有急智,在李傕這種平日里不太動腦的人這里表現得尤其明顯。
他果斷摘掉了頭盔脫掉了披風,看起來像是個狼狽的敗將一般,從騎兵交鋒的隊列中穿出,與下屬一道直奔董卓在長安南側的軍營而去,搶了劉協就跑。
而在這個舉動之前,他還做出了另一件事。
早前為了對抗董卓手握天子的號召力,在他有長安朝臣暫時引為助力的情況下,他讓自己的女兒換上了天子之服,喬裝成了劉協。
此時必須跑路,他也毫不猶豫地將她繼續作為了犧牲品。
他的下屬中還有并不知道喬琰已到的,此刻收到了李傕對他們的指令也不疑有他,按照他所說的那樣,帶著載有“天子”的車駕,直奔出長安后,順著長安往洛陽的官道向東而去。
同時還“帶”上了幾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臣。
做完了此事,李傕立刻選擇了南下。
就像賈詡先前所分析的那樣,在這種局面中,哪怕是才被他委任了個豫州牧的袁術,都不會因為什么人情債的緣故而與他合作的。
既然如此,他只有選擇前往南陽或者漢中,才有些許可能,有再度翻身的機會。
心中滿懷惴惴不安的情緒,讓李傕在此時已顧不上別人。
別管是此時鎮守在高陵的堂弟侄子,還是身在京城中的妻子兒子,都一應變成了被他拋在腦后的東西。
只有他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毫不猶豫地拖上劉協,直奔上雒方向而去。
畢竟,除了他此時護持在左右的兩親隨之外,那里還有一支可以讓他用來傍身的隊伍。
現在出城的目標越小,就越不會讓人相信他李傕居然會逃往那個方向!
若忽略掉閻行的立場,他的這一決斷倒也確實沒錯。
董卓之死并未代表這長安北郊的交戰立刻落幕。
率先抵達此地的只是喬琰的騎兵隊伍而已。
要想將亂局平定下來,絕不是掄五下槍這么簡單的事情。
若非段煨在喬琰勒令他看在長安庶民的份上先行協助,整合了董卓的殘部,又有王允約束起了李傕的部從,光靠著喬琰的部眾還尚且不夠。
在混戰稍平的當口,她方有這個余力將手下人派遣出去,將李傕給找回來。
騎兵速度最快的呂布頭一個抵達長安城南,也先一步聽到了那個壞消息——
李傕帶著天子一道跑了!
驟然聽聞此事,呂布心中思忖,他才靠著擊殺董卓,拿下了赤兔的所屬權,可不能錯過這另外一個立功的機會。
君侯將百大宛馬都交給了他來組建騎兵隊伍,分明就是對他的信任和倚重,為此馬超那混小子沒少對他挑剔。
這次讓他生擒段煨,若論功勞還當真不小,說不定更有了對他說道的理由。
呂布這人驕傲慣了,絕不樂意給人留下這樣的話柄。
人跑了,那就追!
在聽聞李傕和袁術才有過往來送信敕封的交情后,呂布憑借著他自認長進不少的頭腦,當即朝著長安以東就追了過去。
袁術和君侯有矛盾,李傕和君侯有矛盾,袁術和李傕可以聯合,這簡直是一通順理成章的推論。
當他快馬加鞭追趕上前方隊伍的時候,遠遠看見那頭出現的車駕和騎兵,只覺自己做出了個再正確不過的判斷。
在他拉近了一點距離,看到車駕中玄衣朱裳十二旒冠冕正是天子服飾的單薄身影后,更是心中滿是目標將要達成的激動情緒。
呂布彎弓搭箭,毫無遲滯地將對面騎兵中看起來最像是領頭的那人射落了馬下。
赤兔依然旺盛的體力讓他有這個資本,緊跟著便攔截在了隊伍的前頭。
那些與他同時行動的隨從,也一并形成了此地的包圍圈。
只是當呂布的目光落向車駕內的時候,卻有點傻眼了。
出現在他面前的,確實是個著天子服侍的孩子。
若是李傕要防止天子逃跑,將他的手腳都栓起來,限制其行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可呂布是有女兒的,也當然認得出在十四歲年紀孩子的性別。
在他眼前的這個,分明是個女孩!
那這又怎么可能是劉協!
呂布懵了一瞬。
在這一刻,他腦子里來回滾動著一句話——糟了,追錯了。
207. 207(第六卷終) 再立之意
“所以你們誰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喬琰看著面前的眾人問道。
呂布領著李蕙,也就是李傕那個換上了天子衣著的女兒,一臉忐忑地站在她的面前。
人是追錯了,但還是得帶回來的,畢竟同行的還有幾個長安朝廷中的大臣。
得虧呂布在追擊的射擊中,還記得長點心眼,沒將這些大臣給一網打盡了。
不過此刻這些人都先被送回去壓驚了,身在此地的,大多是些熟人。
盧植已經被她從長安城的監牢中放了出來。
他雖然看起來消瘦了不少,但總算身體無恙,起碼還能和隨后趕到長安的老朋友皇甫嵩敘舊。
荀爽尚在病中,也強撐著身體來到了此地。
而后便是王允黃琬等人。
喬琰指了指李蕙,問道:“為何無人阻止讓她換上天子制服?在李傕此賊有求于你們的情況下,難道連據理力爭這種事情都學不會嗎?”
她雖然有想過,以李傕此人的急智,只要賈詡給他做出了足夠的誘導,他要逃出生天應該并不太難。
但她還真沒想到,李傕對皇權的漠視,以及他為求保命的本能,居然會讓他做出這種舉動。
誤導了呂布讓他朝著錯誤的方向追也就算了,更驚人的顯然是,他居然讓其他人穿上了天子的十二章制服。
天子之威不可輕犯,這是大漢皇室維持尊榮的根本。
偏偏在董卓擅專朝政的時候已經遭到過一次破壞,在袁紹袁術輕言另立的時候遭到了第二次打擊,現在便是第三次。
如若誰都能穿上天子的衣著,大漢禮法與體統何在?
更不用說,穿上這件衣服的,還是個女子。
這對喬琰這種志在天下的人來說,確實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但她在此時可不能表現出這種舉動的認可。
她只能質問王允!
李傕要干這種事情,你為什么不能進行駁斥,反而真的讓他做成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
講道理,王允也挺委屈的。
他為了保住天子的安危,才將自己放在長安這個險境中,不得不和李傕董卓周旋,還被賈詡這個老狐貍瞞在鼓里,所用的也就只能是權宜之計而已。
但凡他早知道喬琰能以這種速度和少有傷亡的情況攻入長安,他都會跟李傕再虛與委蛇一番。
可惜他并不知道此事,也便只能在此時當個背鍋俠。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呂布在此時朝著他投過來了一道感激的目光,像是在感激他為自己分攤了火力。
這情景著實讓王允覺得有點胃疼。
他一點也不想要這種感激。
好在喬琰又道:“罷了,子龍也去追了,看看能不能也有消息吧。”
趙云在知道呂布往東而去后,直接追去了南面。
這種查漏補缺的嚴謹,真是一點也沒出乎喬琰的預料。
她心中慶幸于沒將大宛寶馬交給趙云的部將來用,卻并未將這種情緒在面上流露出分毫。
從王允等人看來的角度,喬琰只是在此時伸手捏了捏眉心。
連日來行軍的趕路,讓她的臉上難以避免地浮現出了幾分疲憊之色。
她倦怠地重復了一遍:“等子龍回來再說吧。”
她話說到此,便再未對王允放任李傕舉動這件事做出任何的評說,而是走到了李蕙的面前。
李傕顯然對這個女兒并沒有多少的重視,甚至是將她完全當做了一個可以隨時犧牲掉的工具。
當然他對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未必就有多少重視,否則也不會將他們全部丟在了長安。
以至于當董卓的部將在他死去后四散奔逃的動亂中,有行事偏激之人恰好遇上了這對母子,便將他們斬殺在了長安街頭。
反倒是這個被作為誘餌拋棄的女兒,平安地出現在了喬琰的面前。
只是當喬琰靠近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后瑟縮了一步,眼神中流露出了幾分恐懼來。
她剛才還聽到喬琰對著王允斥責,為何要讓她穿上這套衣服,而王允這位大漢高官居然并未做出任何的反駁,可見這確實是一件錯誤的舉動。
那么她也便是個錯誤,是不是也該受罰才對?
但很意外,她聽到的只是喬琰對著隨軍征戰的姚嫦說道:“帶她下去換身衣服吧。”
李蕙不敢抗拒地跟著姚嫦退出了大殿,便無法聽到堂上接下來的對話了。
喬琰琢磨著李蕙的情況,很難說她這種性格是不是被李傕夫妻打壓出來的結果。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不僅并未享受到李傕掌權所帶來的好處,反而因此遭了罪。
在這樣的情況下,因李傕的罪而對她問責,顯然是并不合適的。
但此時要緊的不是這個“假天子”,而是真天子的去向。
哪怕是劉協失蹤,需要一個穩定中央的招牌,李蕙也不可能繼續假扮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紙里也是包不住火的,喬琰更不可能將這種把柄送到她的對手面前,讓他們有對她借機發難的可能。
現在就要看最后的結果了。
總歸,在董卓已除,關中平原已經落入她手中的情況下,無論那套計劃是否成功執行,劉協又有無順理成章地消失,她都還有各自應對的策略。
而在趙云南下領人搜捕的結果返回之前,另有幾人先被帶到了她的面前。
賈詡以及董卓的親眷一道,都被從地道中搜了出來。
這條地道通向長安城內的一處民宅,入口床板也早被李傕忙于應付董卓之事而重新蓋了回去,本不應當這么容易被發現。
但地道與民宅內留存的食物是有限的,總要想辦法出去獲取。
在賈詡并“不知道”城中占據主導的,已經并非李傕和董卓任何一方的情況下,他貿然出來走動,直接撞到了一支呂布從白道川帶來的軍屯兵卒面前。
而后因為被認出身份后不太能打也不太能跑,三兩下就被人給擒獲,送到喬琰的面前來了。
連帶著的還有董卓的母親女兒等人。
驟然聽聞董卓和董白的死訊,這位被敕封為池陽君的老夫人有好一陣子都沒緩過勁來。
她靠著孫女的攙扶,平順了氣息,朝著坐在上首的喬琰看來。
喬琰身上的兵甲依然在身,即便已經掌握住了長安的局勢,也依然沒有處在任何一點懈怠的狀態,像是隨時可以繼續統兵作戰。
此刻她的目光中也并無對她們的憐憫,而只有一片沉靜的對視。
老夫人開口問道:“敢問君侯打算如何安排我等?”
喬琰回道:“有兩個選擇,其一便是如董卓一般,我可以給你們一個體面的死法,起碼不會像董卓對何氏一般曝尸街頭。”
“其二,兩位隱姓埋名,在我并州的屯田之地過活,安穩過完余生。”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握著孫女還在顫抖卻并未抽離的手,回道:“寧可好死,莫要茍活,我選第一條。也多謝君侯給我們一個團圓。”
比起被董卓將尸骨肢解棄于道邊的何苗,她們這也確實算得了體面了。
這位老夫人能教導出董白這個曾孫女,自身也非常人。
她身邊那婦人,便是牛輔的妻子,雖然懼怕于這個死亡的結果,但她最終只是朝著喬琰行了個謝禮,便隨同祖母一道走向了自己的終點。
這二人是這結局,董卓的侄子董璜自然也不例外。
董卓小錢的發行,年內多征賦稅,以及在長安局勢并未平定的情況下征兵的舉動,都讓長安城中對董卓敢怒不敢言的,絕不在少數。
如今眼見董卓伏法,董卓的親人就死,長安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要他們來說,這結果還是有些便宜他們了。
在段煨的看護之下,他們的遺體盛放于棺木之中,被送往涼州的董卓故里隴西郡安葬。
為此,段煨向喬琰道了個謝。
他深知,倘若將其放在長安,只怕總會有深受其害的,想來上一出開棺戮尸的舉動。
目送著段煨離去,喬琰轉向了賈詡,嘆了口氣。“先生是否也該當給我一個解釋了?”
在外人所知的情況里,賈詡本是因為閻行的劫持,才會被擄劫到長安來的。
若按照今時之人對忠義的定位,賈詡該當自此以后一言不發,絕不為董卓獻策才對。
再要是考慮到他身在涼并二州的妻子的安全,他更應當做個絕不投敵的忠貞之臣。
可他不僅開了口,還替董卓出了不少主意。
但有點意思的是,他居然并未被長安百姓徹底歸并入董卓的同黨中。
除卻孫堅這件事之外,他所提出的建議都只是在阻止喬琰的用兵而已,若要說對長安的影響——
他建議董卓通過和益州之間達成交易,來平定長安的糧價,還得算是對長安民眾有功。
他勸說李傕信任王允和黃琬等人,從某種意義上,又減免了前幾日的動亂中對長安所造成的影響。
換了誰都得覺得,對賈詡的定罪有些不易。
只因他給自己已經留出了一條條妥善的退路,堪稱老謀深算。
更重要的是,李傕給賈詡求了官職,也經由過劉協的同意,也就是說……賈詡是劉協的侍中。
他作為天子的臣屬,也確實沒有行僭越天子權柄之事,喬琰是沒有權力決定他生死的。
喬琰和賈詡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只說一切都得等到劉協回來再有定論。
然而在趙云回返后,他們得到的卻不是劉協被成功帶回的消息,而是閻行被趙云押解著送到了長安。
趙云匯報道:“我往南下追蹤,在霸水方向打聽到,有李傕與天子年歲外表相仿的兩人往上雒方向撤離,在那里果然遭到了此人領兵阻攔。”
閻行自然不是趙云的對手,未過多久就被趙云給擒獲。
可這一耽擱,李傕已走得更遠了。
在朝中各位大臣緊盯的目光中,閻行朝著喬琰看來,說道:“趙將軍說,自我背叛君侯,為報韓將軍之仇投奔董卓后,君侯始終不計前嫌,并未對韓將軍舊部動手,甚至也并未對我在涼州的老父老母遷怒,此番進軍長安的兵卒中便有涼州故人可作證。”
“我已不忠,不能不孝,所以我告訴趙將軍,先前李傕確實從這里過的,想要讓我等一道往南陽的方向去。”
“當時我與李傕說,倘若后有追兵,直走武關只會讓我們被后面的騎兵趕上,一頓沖殺,最后誰也走不了。不如我領兵先行伏擊追兵,而后再走,請我的親衛先將其護送到武關,等我一日,再一并南下。”
王允差點想上去拎著閻行的衣領,總算還記得保持著自己的形象,只沉聲說道:“你若真忠孝兩全,當時就應當將李傕與天子一并送回長安來!”
閻行回他:“我當時以為父母已不在,李傕肯支持征討涼州之舉,我自當報恩,如今他雖失勢,我卻知道何為有始有終,為他斷后又如何!”
“行了,”喬琰直接喝止了兩人的爭執,轉向閻行說道:“你接著說下去。”
閻行繼續說道:“可我領著趙將軍抵達武關的時候,卻并未看到等候在此地的李傕。”
“被留在此地的部下說,他讓人先過武關去打探情況,可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卻已看不到李傕蹤影了。”
“……”這一次捏眉心覺得頭疼的變成皇甫嵩了。
以涼州人的交談習慣來說,在李傕已經處在這等落魄境地的時候,閻行沒表現出要當機立斷與他一起撤走武關的話,極有可能會讓李傕覺得,是閻行還在猶豫,他到底是應該賣掉李傕倒戈喬琰,還是繼續跟他一條路走到黑。
李傕也發現,他指揮不動閻行所率領的士卒的。
別看這些人手還是李傕分派給閻行的,但閻行才領著這些人打了一場對張濟的勝仗,那么他若是判斷需要這樣數量的人才能完成伏擊,李傕說什么也不好使。
所以他們是不會直接跟著李傕走的。
這又加重了李傕的疑心。
抱著這樣先入為主的想法,眼見閻行又派出了心腹來“護送”他,李傕是怎么想都不放心,也絕不可能將他們看成保護他安全的保鏢。
他只會覺得這是看守他的人手。
既然誰也靠不住,他便只能自己走!
只要不立刻被擒獲,手中又有一個劉協,他總是有復起機會的。
可從上雒到武關的這一帶,李傕能走的路實在是太多了。
往西南方向翻上至山陽,就可以到漢中地界。
往東南方向過武關,就能如他原計劃所說的那樣到達南陽。
往東北方向走便是盧氏,而后可以進入長安到洛陽的這條官道。
在呂布已經在此地逮住了一個假天子之后,這條路的安全性也無疑大大提升。
他到底走了哪條路呢。
“讓人四處去找找吧。”盧植看著眼前這片沉默的氣氛,開口說道。
閻行已經將情況都告知了他們,年紀又實在不算大,以至于讓人說不出什么重話來。
這份外表上的年輕讓人不難想到,他當時到底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才會因為韓遂對他的賞識,果斷地從涼州跑路離開前來長安。
也同樣是因為他的年輕,讓李傕覺得他容易出現抉擇上的反復。
盧植此時和皇甫嵩有著同樣的猜測。
李傕恐怕真的是因為閻行的表態不夠明確,而覺得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存在威脅,故而決定先藏匿起來,到時候再現身。
但越是這等目標小的情況,也就越是難被人找到。
哪怕以武關為中心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他們也只是在山陽周遭的山嶺中發現了被丟棄在此地的天子衣裳,并未找到其他多余的指向性線索。
聞聽這搜索結果,黃琬皺著眉頭說道:“李傕這樣逃下去根本不是辦法,他遲早是要露面的。”
到了這個地步,李傕挾持劉協的意義已經和董卓的情況大不相同了。
他手中沒有兵,只有人,便只是在將劉協當做一張保命牌而已。
可他想了想又變了臉色,“不對,他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如果他將天子送去鄴城,袁紹等人必然將他當做恩人。”
因為這樣一來,這世上便再沒有兩位天子,而只有劉辯這一位漢靈帝的后裔!
袁紹怎么都要給李傕一筆足夠安度余生的報酬。
在眾人的面面相覷中,又聽王允說道:“其實還有別的可能,若是他將陛下送到荊州或者益州的境內,也同樣有操作的余地。這兩位一個割據益州,一個雄踞荊襄,且都為漢室宗親,如若先行積攢實力,再以陛下之名號令州郡,同樣可以從中獲益。”
換句話說,他們這一通分析下來,根本沒排除掉李傕走某個方向的可能選項。
“還是再找找吧……”
“夠了!”王允話未說完,已聽到了喬琰厲聲的打斷。
“我累了。”
她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砸在了因為她那“夠了”二字而安靜下來的大殿內。
這也是一句讓誰都沒有想到的話。
但在眾人朝著她看去的時候才恍惚意識到,她今年也才十八歲。
可從漢靈帝病故的前一年開始,她便已在巡獵塞上,北擊鮮卑。
自光熹元年的董卓亂政,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八月,她先討涼州后進關中,從未有過一刻的停歇。
她也并不只是在征戰,也在安定兩州的民生。
所以她說的這一句累,要比任何人說這句話都要有說服力。
偏偏她處在的,甚至是個對大多數人來說連舉孝廉都還不到的年紀。
即便說什么有這樣的高位也合該承擔這樣的責任,但對比一番其他州牧的舉動,還真沒人能因為她說累而責備于她。
“并州涼州和關中的百姓也累了。”她又說道。
“就算各位并未見到涼并二州的情況,總應該看到長安是何種情況了吧。”
長安城中人心惶惶的情況,即便是在董卓已經伏誅的數日后,也并未徹底終結。
而事實上,這原本是秋收收成剛剛到手的時候,他們合該舉家歡慶才對的。
但他們沒有,也不能。
喬琰驟然抬高了音調,“若是知道李傕將陛下送去了袁紹那里又如何?現在就發兵冀州嗎?若是知道陛下在荊州就發兵荊州,在益州就發兵益州?時局瞬息萬變,陛下本人也生死不定,連去向都未知,那要做什么!拿這些庶民的生命開玩笑嗎?”
這字字句句說來,即便她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年輕,卻聽來有一份沉痛異常的拷問之感。
“當然,我沒有冒犯各位的意思。”她垂眸間聲音也轉輕了幾分,“我只是覺得做這種無用之功,在此時反而被動罷了。”
盧植問道:“我想燁舒這話應當不是想要尊奉鄴城那位吧?”
別人說什么無用之功或許是這個意思,喬琰卻必然不是。
若她真有這種想法,早年間便不會寧可冒著攻打涼州的麻煩,也不肯接下鄴城那頭給出的驃騎將軍位置。
而鄴城的那位天子也已經用自己在這兩年之中的表現證明了,他好像并不是一個適合于繼任天子位置的人。
與其說他是大漢的天子,倒不如說他是袁紹執掌青冀二州的傀儡。
“當然不是。”喬琰搖了搖頭,語氣堅決地回道:“我想……擁立劉幽州為天子。”
劉幽州,劉虞!
她要擁立劉虞為天子?
這句話可當真是一個砸入水中的巨石,將眾人又給驚得不輕。
意識到她這話中的意思,黃琬連忙問道:“你若行擁立之事,與那袁公路有何區別?”
當年喬琰在朝堂痛斥試圖擁立劉辯的袁術,說的便是他輕言廢立,實為妄為之舉,與董卓無異。
今日她怎么還能做出這種選擇?
這豈不是自甘與袁術同道。
然而他聽到的是喬琰斬釘截鐵的回答:“你錯了,我跟他們當然不同!”
喬琰抬眸朝著眾人看來,在這張少年意氣十足的臉上,已越發有了一份崢嶸鋒利之態。
她朗聲說道:“當年我說他不敢進攻董卓,是丟了大漢錚錚鐵骨,可如今董卓已除,禍亂朝綱者必定自取滅亡,已有例證。便是有千里阻隔,我大漢也內有忠良之士為策應,外有不畏險途之將步步推進,只求一個除賊盡忠,絕非軟骨頭,此為其一。”
“當年盧公說他另立天子,是置先帝子嗣安危于不顧,可今日不論我們是否做出這個選擇,陛下安危都已難測,不如先保大漢民生和順,此為其二。”
“當年袁紹袁術立少年天子,是為主少國疑,可劉伯安執掌幽州期間選賢舉能,平定糧價,實為有目共睹之舉,乃是有能者居天子位,此為其三。”
“當年弘農王并非先帝所屬意的繼承人,甚至誅殺外戚以斷其繼位之念,可劉幽州為東海恭王之后,先帝托孤重臣,若論正統,他僅次于失蹤的陛下,此為其四。”
“諸位,這四點不可否認吧?”
喬琰這洋洋灑灑的一通話砸下來,甚至要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早有了這種想法。
但她素來思辨超群,自昔年鼎中觀的州牧封建論便可見一斑,便是臨時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也實不足為奇。
何況,正如她所說,劉虞有先帝這頭的委任以及其出身兩方面賦予的正統性,有與主少國疑的情況大不相同的年紀,倘若喬琰真要從中牟利,絕不應該選他。
這也確實和當年的袁氏兄弟奉迎弘農王入鄴城尊帝,不是一個情況。
荀爽緩緩開口問道:“劉幽州會同意這個建議嗎?”
喬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得先把消息送到幽州才知道了——
劉協醒來的時候,眼前黃昏晚霞鋪了滿天。
但他一點都沒有欣賞眼前景象的心情,只覺自己頭疼欲裂。
李傕在卷帶他逃亡的時候,生怕他因為看護的人手就這么一個而趁亂逃跑,屢次三番地將他打暈了事。
這一次甚至并不只是頭疼,他的臉好像也在隱隱作痛。
他伸手朝著臉上摸去,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觸手所及并不是原本的觸感,而是一道豁口創傷,指尖還有一片潮濕的血氣。
他下意識的仰頭看去,只見自己置身于一片低矮的谷地中,在高處的山石上還有一抹血色。
好像……他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
他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也便是在他這有了動作的當口,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腳上踢到了什么東西。
當他朝著那個方向看去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傕!
但此時的李傕并不在清醒的狀態,而是頭朝下地摔在草叢中。
哪怕是被劉協這么一踹,也絲毫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
劉協小心地湊了過去,驚覺李傕是將頭摔在了一塊石頭上。
若真是從高處摔下,這么砸上去,這樣的情況絕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當他將李傕給翻過來后,便發覺血色幾乎將整塊石頭都給浸濕了,而李傕也早沒了氣息。
李傕……他死了?
挾持自己的惡人忽然送了命,對劉協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
但他此時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還遠不到高興的時候。
他頭臉上的傷痕和四肢的擦傷也都不輕,肚子里更是因為有兩日沒好好進食,處在了饑腸轆轆的狀態。
只可惜他一個生長在深宮中的天子,哪里會認得這些野外的植物。
想到在書中看到的情況,他根本不敢隨便以草木果腹,只能先以布條裹纏在手上,小心地順著此地的緩坡爬了上去。
該當慶幸的是,這并不是一個特別深的坑。
奈何爬上來之后他便發現,舉目四望都是茂密的叢林,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分辨來路去路。
他想了想,決定隨便選擇一個方向走。
也或許是他命不該絕,他還未曾走出多遠,便聽到山林中隱約傳出了一陣山歌。
再走近些,便見林中正有一樵夫正在砍柴。
聽到腳步聲的靠近,對方警覺地朝著他看來,在看到只是個孩子后,這才在神情中放松了幾分。
而后他便將目光停留在了劉協的頭臉傷口上,“你這是?”
“我……”劉協剛開了個口又忽然止住了。
他本想在遇到人后便請對方將自己送到最近的城鎮,好讓他盡快返回長安。
可當他因為這樵夫投過來的目光,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臉上的時候,他陡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因李傕屢次將他砸暈的情況,他根本不知道此刻長安城里的情況,只覺得李傕若逃,或許便是董卓重新占據了上風,那他若是回去長安,豈不是送入虎口!
自兩年前開始他就過著在董卓掌控之下的傀儡生活。
他已對此有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又倘若他臉上的傷勢無法復原……
一個面容有瑕之人無法做官,乃是大漢的規矩,一個面容有瑕的天子呢?
劉協的腦中快速閃過了這些想法,最后只訥訥說道:“我……我不記得了。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附近了。”
那樵夫倒當真是個熱心人,見他一個孩子呆呆地站在這里,臉上一片悵然若失之色,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朝他回道:“那好吧,你先隨我回住處去,我那兒還有些跌打的藥膏,總得先把傷處理了再說。等你想起來了再說,天都快要黑了,總不能在林子里喂狼。”
劉協心中酸楚,卻只覺慶幸,自己總算先好運地跌墜不死,而李傕摔死在了這里,又遇到了一個好心的樵夫。
然而他卻并未看到——
這樵夫在朝他走來的時候將一支望遠鏡往里推了推,令其被塞進了背簍的更深處。
208. 208(第七卷) 荊益應變
初離開自己那些朝臣庇護的劉協又怎么會想到,自己面前的樵夫居然并不是真正的樵夫。
就連他以為李傕在帶著他潛逃的情況下不慎摔到了山嶺之下,也都是被旁人偽裝出的結果。在他醒來之前,早就有人完成了這處場景的制作。
否則他要真是這么摔的,他自己能不能醒來,好像都是一個未知數。
他看到的只是這個樵夫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心人,在將他帶回去處理傷勢后,又將讓他的妻子替他做了一頓熱飯。
民間的飲食對于劉協來說確實是過于粗糙的東西,畢竟在李傕掌權之后,還稍稍將他的待遇提高了些。
但對又經歷了一番顛沛流離的劉協而言,這樣的一頓熱飯無疑堪比山珍海味。
他雖然早熟且聰慧,可當他面前的夫妻確實原本就過的山中生活的時候,完全沒讓他看出任何的破綻來。
他也自然看不出,他們原本所生活的環境和他問詢后得知所身處的益州,到底有什么區別。
在他借助著想不起來來歷而被這位好心夫妻收留了三日后,他從這樵夫夫妻的小聲對話中聽到,他們有一個早逝的兒子,跟他長得還有幾分相似。
也便是在此時,劉協忽然萌生了一個格外特殊的想法。
若是……若是大漢只有一位天子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有這些禍亂的根源了?
董卓也再無法在長安作威作福,憑借著他的名義征兵征稅。
這樣一來,或許就能得到亂局的平定了。
反正他的臉上受到的創傷按照民間的醫治水準,絕無可能得到治愈,除非是親眼見到過他且對他的相貌很熟悉的人,否則應當看不出他的身份來。
那么他趁機留在此地,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做不得的事情。
他可以認一對養父母!
劉協未必就不想去做一個天子。
他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天子的位置是漢靈帝懷著對他的殷切期待而傳下的,也是他的責任所在。
但在時機并不允許,現在又好像有一根將他救出井底的繩索遞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他也給自己起了個化名。
因他的母親姓王,而他又是剛從長安來的,他便給自己起名叫王安。
這個名字,大概聽起來都挺符合鄉野村夫身份的。
他暫時也只會是個村夫。
因益州與司隸之間的山嶺隔絕,劉協無法這么快獲知長安城中的情況。
負責充當他父母的這對夫妻,也會嚴格限制住他獲知那頭的消息。
他便并不會知道,也正是在長安城中的這些人依然在四處搜索劉協下落的同時,一邊是喬琰屬意于擁立劉虞為天子的問詢在往幽州方向傳送,一邊則是關中平原剿滅李傕董卓卻丟了天子劉協的消息,朝著周邊擴散了開來。
被懷疑作劉協去向的幾個州,顯然是最先得到這份戰報的。
首先便是距離武關最近的兩個州。
荊州和益州。
前者的南陽是李傕原本給自己選定的暫居之地,一如歷史上的張繡做出的選擇。
后者的漢中是另外一個選擇,也就是發現了天子制服所指向的去處。
劉焉和劉表幾乎是前后腳收到的消息,也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一個表現。
在驚得從坐席上跳起來后,他們一把奪過了報信人手中的消息記錄,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什么問題。
長安的局勢他們始終密切關注著。
那畢竟是天子所在。
對他們來說,和長安朝廷之間的往來也很有必要。
但這驚變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
在一個多月前,喬琰才剛從并州回返涼州,而長安這頭還跟他們有過書信往來。
如今卻已經改換成了這個局面。
誰家的“兵之情主速”,也不可能速到這個地步的!
別管劉協到底丟沒丟,喬琰已經真如她當年做出的允諾一般,通過走涼州之法進軍司隸,取下了長安,總是個實情。
身處于長安的那些老臣,沒有一個人因為這場進攻得手而送命,同樣是實情!
光是這兩點,已足夠讓人為這份戰績而為之震悚了。
她也對得起漢靈帝在生前對她的信托。
收到消息的這兩人,劉表單騎走荊州,憑借荊襄世家在荊州立足腳跟,劉焉率先提出重設州牧想法,令心腹把持漢中,徹底截斷對外通道——
放在漢末群雄中,他們雖不能算第一梯隊的,卻怎么也還能算個第二梯隊。
但他們此時在心中只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她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是后續的消息也送到了他們的手中后,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更加震驚。
漢陽四姓聯合董卓李傕,將兩萬從長安方向而來的兵馬引入涼州,卻在上邽之前的渭水河谷遭到了喬琰的防守反擊,這兩萬人中的四千人陣亡當場,余下的人都被她納入了自己秋收的隊伍中。
陳倉以及武都郡方向的散關,早在喬琰并未兵出河谷的時候就已經落到了她的手中。
郿塢這等專門被董卓加固過的堅城,也只是在她的大軍圍城僅僅一天后,就被強行攻破。
長安城中彼此交手的兩方勢力也隨著喬琰的騎兵抵達,很快平定了下來。
董卓命喪,李傕逃竄。
這聽來樸實的八個字,成為了這場進軍司隸之戰的終結。
其中每一步聽起來都有種說不出的離奇。
偏偏她還真的做成了!
即便知道從討伐董卓……不,從黃巾之亂開始,喬琰便在戰勢發展中自有一套應變之法,也向來做的是讓人覺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現在聽到這個消息,還是不免讓人為之恍惚。
他們不得不捫心自問一句,若是換成他們,能不能做到這件事?
劉表跟面前的蔡瑁蒯越等人面面相覷,給出了一個無聲的答復。
不能。
但他們陡然意識到了一個更可怕的事情,他們現在更應該在意的,好像不是將自己放在喬琰的處境上,能不能完成這個進攻長安之事,而應該將自己放在董卓的立場上。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是被喬琰進攻的一方,他們能不能擋得住對方的進攻?
別看連續作戰對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是個過于要命的事情,但若是當真有這個必要,憑借著關中平原在秋收之后的糧食累積,還真做到這一點。
偏偏因為李傕將劉協卷帶外逃,為了更方便地尋到劉協的下落,她有了這個進攻的理由。
后續的消息里,喬琰麾下的趙云在將閻行拿下的同時,也隨即將統領的軍隊駐扎在了武關。
這既是個便于在周遭山嶺間尋找劉協下落的屯兵方式。
也是個隨時可以進攻荊州南陽的方式。
另一方面,原本在武都郡內小范圍屯田的徐庶,不聲不響地將張魯的人拿下,占據了散關,又進而憑借著天師道的幌子直取陳倉,可難保他不會掉過頭來擒獲張魯本人,以便拿下進攻漢中的隘口。
劉表和劉焉都很危險。
把自己放在喬琰敵人的位置上,來思考他們此時的處境,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看府君得寫一封奏表到長安了。”蒯越面色凝重地說道。
雖然他們并不曾給過董卓什么實質性的承諾,只是打著尊長安城中小皇帝的旗號,才與對方“合作”,若追根究底來說,他們也沒有與喬琰起過什么實質性的沖突。
但從這個與董卓聯合所達成的效果來看,孫堅之死總是擺在面前的。
如若喬琰進軍長安沒有這么快,等他們在荊州平定宗賊的所得徹底轉化為內部的武裝力量,或許還不必到這么驚惶的地步。
奈何他們此時,連朱儁所掌控的長沙郡都還沒有拿下,長安的戰事竟已經結束了。
局勢不由人,只能先示弱。
好在,他們還是有話可說的。
蒯越建議道:“請府君在這份奏表中不要提到孫堅,一個字都不要提!”
這話說得極其鄭重其事。
雖然說,他們可以將借助董卓的勢力來擊敗孫堅這件事,定性成是孫堅在荊州的行事有違規矩。
又以他曾經擅殺南陽太守的舉動以及他和劉表之間的矛盾來推論,將劉表的舉動都說成是在迫不得已情況下做出的反擊。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喬琰在對孫堅和劉表的態度上并不存在偏頗。
但事實并非如此。
就連孫策的官職都是喬琰上表請封的。
親疏遠近的關系不言而喻。
那么與其去做什么給自己狡辯脫罪的事情,大概率引發喬琰的不滿,還不如將他們荊州保持現在的狀態有什么好處,在這封奏表中說個清楚。
比如說,他們荊州并沒有獨立于朝廷之外的想法,劉表能在最開始得到荊州刺史的位置,也是因為漢靈帝的看重,在政治立場上是可以與喬琰統一的。
其二,劉表先前是受到了董卓的蒙蔽才會覺得他們可以互為援助,但現在回想起來,董卓等西涼叛軍只是在將荊州當做他們的一條退路,持有霸占割據之意。
這樣說來,劉表與他們從來就不能算是盟友。
在劉表打出這個態度的招牌后,李傕只要不是太傻,應該就不會來投奔劉表。
其三,既然是要找人,自然是靠著荊州本地的豪強世家,在并未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去找,才更合乎情理,那便不如將荊州這邊找人的事宜交給他來做。
而后,劉表必須以漢室宗親的口吻,對喬琰此番拿下長安表示一番敬佩感恩之意,稱她是維護漢室體統的忠貞之臣。
最后,劉表得補上這樣的一句。
別管劉協在短時間內能不能被找回來,也無論之后是要維持在長安定都還是遷回洛陽,大漢宗廟之祀不能斷絕,也勢必還缺人手,故而他將長子劉琦送到長安來,協助喬琰的掃尾工作。
這名頭說的是挺好聽的,但從本質上來說,這就是朝著長安城送出了一個人質。
外人不會知道,對劉表來說,他的長子并沒有這么討他的喜歡,可劉琦不能算是個無用之人,也從禮法上來說,是劉表的嫡長子。
這一套組合拳過后,劉表就將自己的立場和優勢說得明明白白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喬琰若是還想要對他進行問罪和舉兵入侵,多少就有些立不住腳跟。
劉表的決斷力絕不差,在蒯越提出了這一連串的應對說辭后,他毫不猶豫地完成了這封送往長安的信件。
劉焉這邊也沒閑著。
他一面去信張魯,讓他務必守好武都郡和漢中郡之間的隘口,以防有變。
一面對外宣稱,他將會暫時封鎖漢中郡與益州其他地方的隘口,以免李傕真朝著益州方向來后,會逃到更南邊的地方來。
實際上則是以漢中為屏障,預防遭到從長安方向來襲的軍馬。
比起劉焉的做法,劉表這種進退得當的,顯然要更為體面。
不過這二人大差不離的都是被嚇了個夠嗆。
距離稍遠些的袁術,也沒好到哪里去。
袁術如何能不慌?
要知道他才從董卓手中接過了那個豫州牧的位置,得意都還沒得意上幾天,后腳就收到了這個長安被喬琰攻破的消息。
別說是什么往潁川招攬賢才了,這點時間里,他就連靠著這個州牧名頭對劉備發起一番聲討,都沒能做到。
短短三四天啊……他就直接從峰巔摔到谷底去了。
以他手下的人替他推算時間,給他送來那封敕封的,甚至還不是董卓,而是當時奪了董卓權柄的李傕。
袁術可得把李傕罵個狗血淋頭。
當然了,他不能罵李傕為何要給他這個豫州牧的名頭。
若真這么說了,豈不是代表著他自己也覺得配不上這個名頭。
不能把這一點說死了。
他要罵也得罵李傕這種在秋收時候進軍涼州的舉動,實在是將民生庶務置于不顧,簡直是天下一等一的亂臣賊子。
當然他心中想的是,能把兩萬人在內應幫助下的進攻打成這個鬼樣子,非但沒損耗喬琰的勢力,反而讓她趁機反攻長安,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得出來的事情?
“那是兩萬個人,又不是兩萬頭豬!”袁術在屋中來回踱步。
袁渙朝著袁術看了一眼。
出身陳郡袁氏的良好教養,讓他沒敢在這個時候說,若是讓袁術忽然拿出兩萬頭豬來,可能都有點難度,也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說李傕這人不行。
這完全就是喬琰的水平太行了。
他垂眸凝神思索著此時的局勢,忽聽袁術轉向了他問道:“曜卿,你以為我們應當如何?”
李傕有可能帶著小皇帝往他這邊跑,讓袁術也不免生出了幾分危機感。
喬琰拿下司隸后,直接將涼州并州和關中連接成了一個整體,這讓她要想往東,經洛陽至豫州,變成了一種絲毫沒有難度的事情。
他再怎么驕傲自大,也知道此刻的局面對他來說沒有多少好處。
前有劉備,后有喬琰,北有曹操,南有劉表和孫策,這到底是什么見了鬼的處境!
倒是袁渙從容回道:“府君不必著急應對,您且看看,袁本初會做出什么反應就是了。”
袁術聞言愣了愣,但他旋即意識到,袁渙所說的并沒有錯。
作為汝南袁氏子弟,他是有一個對照組的。
一直以來,袁紹和喬琰的矛盾,都要比他和喬琰之間的重很多。
就算在眼前這個局面下也是一樣的。
那么這樣說來,他只需要比袁本初做得更符合喬琰這邊的利益需求就可以了!
袁術的智商遲來地上了線,他連忙吩咐道:“快!讓人去冀州方向打聽消息!”
他要看看袁紹的反應,來決定他的舉動!
209. 209(二更) 利息幾何……
秋日的鄴城,此時正在豐收的氣氛中。
這居然或多或少應該感謝一下喬琰。
誰讓公孫瓚和劉虞在北面的交戰,因喬琰從并州方向對劉虞發起的支援,讓袁紹大大減少了防御冀州的難度。
以他和下屬的眼力評判,公孫瓚吃的這一記敗仗要想緩過元氣來,起碼要翻過這個年節。
但再一想,劉虞都回返幽州監督作戰了,以他在幽州平抑糧價的種種舉措所形成的聲望,公孫瓚能不能拿到這個翻盤的機會還不好說。
袁紹一邊覺得這個惡鄰能有人治一治,是個再好不過的事情,一邊又不由覺得,喬琰支援給劉虞的并州兵將,著實是太有本事了一點。
并州這頭出動的張遼和麴演,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誰聽了都得說,這可真是跟他們的頂頭上司一脈相承的年輕。
可這兩位打起仗來,那真是一點都不含糊。
一直承擔著雁門郡戍守職責的張遼,在幽州大地上終于拿出了他平地作戰的頂尖指揮天賦,看得袁紹不是一般的眼熱,只恨不得將這樣的猛將收入自己的囊中。
但羨慕歸羨慕,嫉妒歸嫉妒,現在還是好消息更多的。
被袁紹安排進攻袁術的劉備,交出的就是一張讓袁紹很是滿意的答卷。
袁術在劉備的襲擊中吃了癟,但也沒直接輸到一敗涂地,而是處在隔河相望的狀態。
袁術不能給他添堵,劉備也暫時不可能取勝。
這種狀態對袁紹來說無疑是最為有利的。
即便在隨后傳來的消息中說,袁術接受了董卓給出的豫州牧位置,擁有了名號上的合法性,也沒讓袁紹覺得有多不痛快。
袁術此前的那句“紹非袁氏子”可算是把袁紹給得罪得不輕,袁紹真是巴不得袁術越倒霉越好。
他也深知袁術此人到底有幾斤幾兩。
那么讓他先拿到更高的位置,再從那里摔下來,更可以說是大快人心!
除卻外部的軍事情況外,袁紹更滿意的還是民生。
在今年尚好的天時下,河北迎來的豐收讓冀青二州非但不像是前兩年一樣,因出現黃巾賊寇的作亂而出現了州中民眾外流的情況,反而不乏有司隸河內郡與河南郡,以及被戰亂波及的幽州百姓來投。
這兩州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袁紹交好河北世家所帶來的好處,終于在他于此地發展的第二年清晰地展現了出來。
他麾下的文臣謀士中,精于庶務治理的也不在少數。
這些人看看自己周圍的鄰居,怎么也能拿出一套合理發展的流程來,套用在這兩州的土地上。
為此,袁紹這幾日接連睡了幾個安心覺。
然而也正是在此時,他忽然收到了一封從司隸送來的信報。
他看著信報上的文字許久,才勉強將目光從上面挪開,也當即將自己麾下的謀士都給召集了起來。
這個消息太驚人了。
已經不是他隨便找其中哪一個談談天就能夠解決的了。
必須聚眾議事!
等人到齊了之后,這封信報在幾人之間來回傳了一遍后,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捏著信報朝著眾人望去,語氣格外肅然:“喬燁舒從涼州忽然出兵,進取長安,雖說有董卓李傕二人爭權的影響,她的動作是不是也太快了?”
他對自己所擁有的冀州青州兵馬有數,便姑且將其類比于喬琰的并州涼州。
也不妨將他地盤內的那些黃巾賊,類比于喬琰境內的胡人。
他尚且要在預防北面的公孫瓚南下的情況下,讓別人去解決袁術這個麻煩,無暇他顧。
可喬琰呢?
幽州那邊的戰局她是沒少插手的。
雖說有劉虞收復了幾郡后提供的軍糧補給,大大減少了并州方面提供的援助,可人手總還是并州出的。
但涼州方向她又是吞掉了李傕派出的兩萬人,又是拿下了散關、陳倉、郿塢以及長安,真是好一番雷厲風行!
其他各州或許對此還沒有這么清晰的認知,可袁紹怎么會不明白,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董卓死不死的他都懶得去管了。
他在此時只想知道一點——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比起公孫瓚這種頂多叫個武夫的,喬琰這種才應該叫做威脅。
無論是因為立場問題還是地盤接壤的沖突,袁紹都絕對不甘心于居人之下,偏偏今日這封戰報中,讓他看到了一種近乎不可逾越的差距。
涼州并州多出好馬,并州的鐵礦也不少,她的騎兵武裝遠比其他地方要強,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騎兵又不是有馬就好,人與馬在行軍中所用的軍糧加在一起,不是一個小數目。
正因為如此,讓騎兵作為正規軍是需要富養的。
大家都是握著兩州的地盤,憑什么你就養得起!
再這么一想,雖有太行山所隔,并州內部的消息少有通過太行八陘流入冀州,但也確實不曾聽過并州出現缺糧的情況。
而涼州那些作亂的羌人要放棄劫掠的行動,好像也確實只有吃得起飯這種說法。
袁紹也將這個疑惑問了出來。
審配回憶道:“我與子遠當年往并州一行的時候,曾從滏口陘入上黨,又至太原,沿路所見正是當年秋收景象,如今想來,倒是有些特殊。”
他朝著許攸看去,問道:“子遠可還記得,當年我等經過的并不只是州府集中耕作的田地,沿途所見的世家田地、鄉野村民屬田、州府墾田,各處的景象是很相似的。”
彼時麥田結穗累累,以至于讓人忽略掉了這點特殊。
許攸的記憶力也不差,當即從印象里翻出了這個畫面。
這一想,確如審配所說的一樣不對勁。
在冀州,為防止黃巾再起,他們走訪過不少郡縣,其中絕不是這樣的情況。
當耕作的勞力不足的時候,哪怕田還是那么多的田,種植起來勢必沒有那么精心。農人種田的技法各異,也難免在其中有差。再加上貧富有異,在作物種子上也就天然存在差異。
此前他們至多是覺得,并州是比其他各地提早了一年半甚至更長的時間發展,可今日想來——
那更像是一種自上而下貫徹的耕作規則。
或許是因為喬琰行事的激烈作風,讓人下意識地將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作戰實力上。
然而這種看似是在看對手最大優點的舉動,實際上也代表著對她評價的偏頗。
審配提到此事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朝著袁紹說道:“我們只怕要多留神一點在并州的耕作上了。我與子遠都曾經去過并州,容易暴露用意,請明公擇選幾人往并州走一趟。若能有其他發現便再好不過。”
有糧有錢才能發展兵力,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們必須為此多費一些心力。
審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不免在心中想到,如果說他們先前只是和喬琰有了一年半的差距,在漢靈帝駕崩之后的兩年里,這種差距很可能遭到了進一步的放大。
也不知道此時再追,到底還來不來得及。
但看到田豐領下了這個責任,審配還是在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氣。
田豐剛直的性格并不影響他的細致,有他去,應當不會被漏掉什么細枝末節之處。
又聽沮授在此時提醒道:“我看明公只怕還得留意一番并州軍所用的武器。”
提高糧食的畝產,訓練軍隊的素質,都不是在一時半刻之間能成效的東西,但武器可以。
沮授繼續說道:“按照信報中所說,喬并州屢次以遠距離強弩完成對敵方的射殺,因此大幅度減少對己方的兵力消耗,明公,這一點比起她能同時調動多少兵馬,更值得我們重視。”
打得到的敵人還好解決。
打不到的敵人該當怎么辦?
如若他們有朝一日對上喬琰,這也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難道就讓她用對付李傕派出的兩萬軍隊相同的辦法來對付他們嗎?
這句話并不只是沮授對袁紹在說,此時的兗州,陳宮對曹操也是這么說的。
“府君與那喬并州之間互有往來,二公子如今也在樂平書院就讀,但兗州乃是四戰之地,或許某一位鄰居就會效仿喬并州的技法武裝軍備,而后給我們一個迎頭痛擊。”
比如說,袁紹就難免會跟曹操因為相鄰太近而出現什么摩擦。
在沮授和陳宮的共同認知里,以他們此時的財力條件,去考慮什么床弩,完全是在勞民傷財。
但蹶張弩與神臂弓這些東西的情況不同。
三四百步的射擊距離,已經足夠將他們的防守和攻擊范圍擴張到一定的程度,也足以有效在短時間內縮短他們和并州之間的武器裝備差距。
而這種弩機,實際上是在大漢的官方武器庫中有存檔記載的,甚至并不需要跑到喬琰那里去偷師。
冀州和兗州的府庫里,就能找到相關的記載。
袁紹這頭要查詢相關資料還要更加方便一些。
除卻荀爽送至并州保存的書籍之外,有相當一部分洛陽的典籍卷宗,都隨著大漢朝廷從洛陽這個都城轉去鄴城的過程中,跟著被運送了過去。
就算沒有馬鈞這種機械學上的天才,要想將蹶張弩完成大批量的制作也并非難事。
袁紹聽著沮授所說,深以為然。
在大家都窮的時候,可以直接近戰互搏,不講究這種裝備的東西。
但現在喬琰用戰績揭露了一個事實——并不是大家都窮,而是其他人窮,她還是富的。
那就有問題了!
“這件事……”袁紹朝著座中環顧了一圈。
這事情是沮授提出來的,按理來說也應當由他來負責才對。
可要知道,沮授是能統兵的,再將擴增重弩裝備的職責交到他的手里,袁紹就算明知道沮授是個什么作風,也難免要覺得有些不放心。
“公則,仲治,我將此事交給你二人,務必替我辦妥當。”
郭圖與辛評當即起身應是。
這二人都是袁紹麾下的潁川人,換句話說,在袁紹這里,他們和田豐、沮授等人不是一個派系的。
河北士子掌握了他的一部分兵權,為求麾下勢力的平穩,袁紹琢磨著也得給潁川系出身的稍作平衡才是。
但他當然不會將對部將的制衡說得如此直白,只是在做出了這個安排后重新轉向了沮授說道:“我還有一件要緊事想要請教公與,請公與務必替我斟酌一二。”
袁紹的家世和外表,讓他在并未抱以過多傲慢情緒的時候,誰見了都得覺得是個不折不扣的明公。
沮授連忙朝著他回禮道:“明公但說無妨。”
袁紹問道:“除卻喬燁舒此人所統轄勢力的強盛,需要讓我們格外戒備小心,公與是如何看待,天子被李傕再度擄劫失蹤這件事的?”
這對袁紹來說同樣要緊。
此時他能保持相對安穩的發展狀態,乃是因為這“東西各自一個漢”的局面中,位處西面的那一個漢,處在關中這種關隘阻隔之地,又是在董卓這種西涼賊子的掌控之下。
那么對大部分人來說,與其去賭劉協這個天子到底有沒有可能是一個明君,又能否掙脫開董卓對其的束縛,還不如選擇一個更加直接的方式,去實現自己的從政出仕的抱負。
具體來說就是,去鄴城。
鄴城朝廷的重新構建缺人,袁紹要處理與周邊勢力的關系以及內部的治理,同樣缺人。
這也正是為何辛毗辛評和郭圖等人會來到冀州。
可現在喬琰攻取下了長安,情況便大不相同。
集合并州涼州以及司隸的勢力,便已占據了北方的一半,持天子大義后,她一旦再有一兩年的積蓄,便可以奉天子詔令東進,以征討不臣之人。
也不怪袁紹會覺得頭疼。
別看他有這個條件去偷師并州學習種田技法,研習府庫圖紙去開發蹶張弩,有些東西落后了就是落后了,不是半年一年的時間可以彌補回來的。
只是現在比較特殊的是,李傕帶著劉協外逃,居然還處在不知所蹤的狀態,也讓長安進入了群龍無首的處境。
沮授想了想,回道:“這可能是對明公來說最好的消息。”
袁紹抬手示意沮授說下去。
沮授解釋道:“若是李傕是帶著部下一起外逃的,在這種生死問題面前,他的部下有可能會不想再逃,取了他的腦袋,往長安投降,這就會讓皇子協順利地回到喬并州的手中。可是他現在正在孤身外逃。”
“以明公覺得,最有可能被李傕投靠的幾人會因為喬并州此番征伐的順利做出什么反應?”
易位處之,袁紹覺得他們很有可能會選擇向喬琰示好。
總不能是在喬琰已經展示了一番武力后,還自以為頭鐵地跟她對著干。
人人都是有一桿權衡的秤的。
沮授繼續說道:“李傕或許原本還覺得其中一方勢力會無懼于那位并州牧,與他尚有聯手的可能,但如今的局面下,其他人比他這個當局者看得清楚。”
“在他毫無退路的處境中,他要么先攜皇子協隱居起來,待到天下有變再尋機與人合作,讓手中的人質發揮出效果,要么就是先被搜捕的人手找尋到他的下落。”
“以涼州人向來偏激的性情,與其指望喬琰看在他那些荒唐決策,反而幫了她一把的情況下,放他一條生路。還不如直接先殺皇子協,再自戕,難保還能在史書上多留下一些筆墨。”
“當然,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他直接帶著皇子協穿州過境,抵達冀州,將其送到我們的面前。”
這也是在喬琰攻入長安之后,黃琬做出的猜測。
聽到這種可能性,袁紹先前因為喬琰戰績而心中郁郁的狀態一掃而空。
若真如此,別說李傕只是想要找個庇護了,他就算是給李傕造個生祠都沒問題!
沮授分析道:“其實這些情況,準確的說是有一個共同性的,皇子協在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回到喬并州的手中。”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明公就勝券在握了。”
“明公覺得,若是沒有皇子協這個正統在手,喬并州就無法掌握住新攻下的關中嗎?”
袁紹搖了搖頭。
這不是能難倒喬琰的事情。
敵人在關中的情況下,從涼州并州想要進攻侵入,確實不那么容易。
但當關中也被納入她掌控的情況下,從涼州并州入關中的通道,已包括了并州方向的秦直道,涼州方向的隴山道,渭水河道這三條最顯而易見的通途。
這些路徑直接將三州串聯成了一個整體。
地盤的擴張也并未讓她需要增設多長的防線,反而幾乎都是對外的險關要沖。
她所能擁有的甚至可能并不只是關中。
司隸的河東郡,早在漢靈帝駕崩的那一年,就已經倒向了她,甚至將位處于河東郡的鹽池提供給并州使用。在喬琰得到涼州的西宮鹽池之前,這就是并州鹽鹵的最大來源。
司隸的河內郡,因太守王匡的治理無當,早幾年間就不乏出現郡中百姓外流,朝著并州遷移的情況。
另外的河南尹和弘農郡,隨著洛陽的政治中心轉移,早已處在無人管理的狀態。
以至于她所能掌握的,極有可能是整個司隸校尉部。
在大漢皇室勢力衰微的處境中,能平定亂局的喬琰并非不能同握三州之地。
有沒有劉協不是決定性的因素。
沮授又問:“明公覺得還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在找尋皇子協無果的情況下,她會選擇另立一位天子?”
沮授這一句話差點沒把袁紹給點炸了。
可面前都是下屬,袁紹自忖自己還是要保持一點形象的,旋即鎮定了下來,回道:“若如此,我等又當如何應付?”
沮授回道:“我建議,明公立刻修書一封給喬并州,言及兩方聯手扶立天子的必要性。”
換句話說,也就是勸說喬琰,在能不找的情況下,就別找了!
為了天下民生考慮,何必要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還不如直接放棄尋找劉協。
畢竟這所謂的正統,在經由過這幾次劫擄后,到底還剩下幾分呢?
喬琰坐有涼并以及半個司隸,袁紹手中有青州冀州,兩方若能聯手,大漢十三州已占三分之一,還是堪稱強盛的三分之一,何必再追究正統與否。
這一合作,直接就能掃平天下。
袁紹的臉上閃過了一縷深思。
又聽沮授勸說道:“請明公務必在言辭間先讓步幾分,無論如何也得先達成這個合作再說。”
雖然有些不情愿,可想到若是達成了雙方的合作,他可能都不需要讓田豐跑去并州偷師,袁紹又覺得,這也未嘗不是一條可行之策。
但之前他開出了驃騎將軍這個籌碼,都沒能將喬琰拉攏到他那邊……雖然當時是有漢靈帝遺旨的影響在,卻也難保就是這個籌碼還不夠打動人。
難道他還真要將大將軍的位置讓出去不成?
審配忽然開口道:“說起來,上次往并州去的時候,我記得喬并州避開我等宣旨,找的理由是——洛陽之戰多支出了五萬石軍糧,這么說來,若借著還糧的機會與之商議可否?”
喬琰進攻長安,動用了三萬人的隊伍。對比人數,五萬石的軍糧簡直是杯水車薪,可起碼也是減少她出兵消耗的一項舉措。
而若是從還債拉關系談起,怎么也算是袁紹這邊先放低姿態了。
袁紹總算還深諳自己那位堂叔當年的失敗建議,沒提出用自己的哪個兒子跟喬琰聯姻這種智障措施。
他在思量后果斷回道:“便按正榮說的辦!子遠,勞駕你往長安走一趟。”
上次許攸前往并州言及冊封驃騎將軍之事,并未與喬琰出現什么摩擦,起碼沒留下過什么壞印象,也正好用一個熟面孔去談。
袁紹又琢磨了一番利息。
什么一粒兩粒讓他親自數的,料想到了他們如今這等身價,總不至于非要執行。
冀州今年收成尚好,便是翻個倍來還賬也無妨!
為防事情有變,袁紹當即令許攸連帶隨從一道,快馬加鞭趕往長安,運送十萬石軍糧的人手暫時不動,等許攸與喬琰談妥后,商定是從鄴城送往上黨,還是送往洛陽或長安。
若真能達成拉攏的目的,這一點消耗根本算不得大事。
許攸看得出來袁紹對此事的重視,完全不敢在路上有任何的停歇。
當他抵達長安的時候,一路風塵仆仆地車馬趕路,只花費了五天的時間而已。
他翻身下馬,拍了拍有點發軟的腿,心中哀嘆了一句此行不易。
好在,在他報信求見后,得知喬琰今日剛從武關方向回來,恰好身在長安城中,若不然他還得多跑一點路。
許攸長舒了一口氣。
在見到喬琰后他便恭敬地朝著她行了個禮。
雖只是兩年未見,她此刻也算是神情平靜,但當她抬眸看來的時候,許攸驚覺一種戎馬殺伐的氣勢迎面而來。
又見她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筆擱置在了一旁的架子上,問道:“子遠先生所為何來?難道袁本初是想說他其實也想來討伐董卓,只是又遲到了?”
許攸一噎。
喬琰絲毫沒給他面子地接道:“上一次他遲到了兩日有余,這次遲到半月都不止了。”
許攸回道:“喬侯說笑了,袁青州是讓我來還糧的。兩年前喬侯借與的五萬石軍糧,如今我等連本帶利雙倍奉還,以犒喬侯為大漢行軍之勞。”
這個開場白還真讓喬琰有點意外。
這語氣里的拉攏意味實不在少數。
只不過……
“且慢!”她抬手止住了許攸接著往下說的話茬,問道:“你說……連本帶利雙倍奉還?”
許攸不明白她為何此刻笑得有些微妙,“不錯,先時冀州流民甚多,不便支出,多耽誤了一年實在是我等的不對,故而袁青州以雙倍送還,以表歉意。”
雙倍奉還,以表歉意?
一聽這話,喬琰著實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怎么聽許攸的語氣怎么覺得,這位與袁紹相識時間最久的謀士,居然并不知道袁紹虧欠下的是一筆多么可怕的債務。
那袁紹也太過分了!
這種事情——怎么能瞞著自己的得力下屬呢!
她轉頭朝著一旁的郭嘉問道:“奉孝啊,我記得那張借條是你去尋袁本初簽下的,到如今利息幾何了?”
一聽她這話,郭嘉連忙起身,擺出了個討饒的動作,口中說道:“我看君侯還是饒了我吧,我的術算能力一向不太好的。”
他邊說邊轉向了許攸的方向,“但我聽聞子遠先生乃是智計之士,想來此計與彼計也沒甚區別,不如勞駕子遠先生來算一算?”
“……?”許攸一臉迷茫地看向這一唱一和的兩人。
他怎么聽都覺得,這好像是在說,他話中提到作為利息的五萬石糧食,居然還不夠。
可這不應該啊……
若真如此,他家明公當時是怎么答應下來的?
袁紹是向來不喜歡做什么虧本生意的。
懷揣著這份疑惑,當那張由袁紹簽字畫押的借條出現在他面前后,他逐字逐句地看了過去。
起先的不以為意,在他心中嘀咕過了幾個數字后,忽然變成了溢于言表的緊張。
他緊繃著神情,僵硬在了原地。
在喬琰玩味的目光中,一滴冷汗忽然從他的額角滑落了下去。
210. 210(一更) 天價債務
大漢士人對術算雖然沒什么硬性的要求,但按照當今時代的風尚,大多是需要全面發展的。
以蔡邕為例,他在書法與文學上的造詣了得,在術算天文上的實力也不可小覷。
許攸也遵照的是這個規律。
雖他多與名士結交,置身于大漢黨爭之中,但他絕非對術算一無所知之人。
看到這個逐日翻倍的規則,多往后推算幾個數字,他就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這個數量它不對啊。
乍一眼看去還只是幾粒糧食的問題,但許攸的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稍微多往后翻幾天,他就已經沒法報出精確數量了,就算到一個月的時候才變成一石,再翻上這一年的時間門,最后這數目哪里是他話中所說的五萬石糧可以填補的!1
差得太遠了!
這極有可能是一筆將冀州青州府庫全部搬空,都沒法還上的債務!
許攸極力讓自己的神情舒展開來,以免在喬琰的面前露怯,但當他重新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那么一點飄忽:“敢問喬侯,這個規則……”
“這個規則有什么問題嗎?”喬琰從容回問道:“當年的討董之戰,是否是各方都在缺糧的狀態?”
這是一句不爭的事實。
彼時出征的各方郡守勢力,大多是剛到任上崗而已,大漢連年的災情又讓各地的存糧都不能算豐厚,稍有些存貨的兩人也就是打腫臉充胖子。
這樣一來,喬琰給出的五萬石糧所代表的價值,就遠不是今日的五萬石可比。
當年袁紹提出向她借糧,打的就是要她極有可能不同意,他們這頭就有理由延遲不出兵的主意。
即便她真的拿出來了,按照各州的財政狀況,這也是削薄了她的勢力。
但喬琰拿出來了,那就是她占理。
迎著她這種坦然的目光,許攸只能回了個“是”。
喬琰又問道:“我給袁本初制定的規則中,是否說的是,若他在一年之內歸還,我甚至可以不收取他的利息?”
這是一條實在很厚道的欠債還糧附則。
即便是親戚也沒有這么優厚待遇的。
說句實話,以袁氏四世三公的積淀,哪怕是在剛剛完成遷都鄴城的時候,也能拿得出這樣的一筆糧食。
在袁紹于鄴城立足到一年的時候,也就更加拿得出來。
可許攸跟袁紹相識多少年了,怎么會猜不出袁紹當時的想法。
他所想的無外乎就是——
滿一年的時候喬琰正好身在涼州,若是將糧食送去,還支援了她的行軍,反給自己添堵。
大家都已是一方要員,身兼兩州軍政,還錢的舉動便是等于示弱。
這五萬石糧食放在自己的手里,說不定還能創造出更大的價值。
這三個理由匯總成了一句話,不還。
這一拖就拖過了原本沒有利息的一年,直到了如今,成了這個許攸隨便算算都覺得要完蛋的數目。
要不是此時喬琰身在他的面前,許攸真是恨不得發出一句感慨。
明公啊,您若是算不清楚賬,就不應該答應這種不是按照尋常規則來制定的借債。
也更應該早早告知于他們這些下屬,讓他們來算!
對別人來說,這或許是一筆因袁紹的權勢和背景,可還可不還的欠債。
對喬琰來說卻絕不是。
她既有討債的立場,也有這個討債的資本。
更讓許攸覺得自己現在尷尬至極的是,他還是帶著這句“雙倍奉還”作為示好而來的。
若只是千石的利息,他這個五萬石的翻倍,確實可以算是示好。
也可以順著這個話茬往下說,提及昔年討伐董卓的合作,如今也未必不能再展開一次合作,充其量也就是這一次合作的內容稍微有些特別而已。
可在這個被規則放大到了天價的債務面前,許攸除了對先前喬琰制定的規則回以一個“是”字之外還能說些什么?
此時的五萬石,在秋收之后,只能說是冀州青州所擁有的糧食中并不值得多提的數目。
那么他先前的話,竟像是想用這樣的一筆數目來抹平袁紹逾期一年才償還的巨額債務。
這話說出來,又哪里還是什么示好,分明是個霸道之舉!
更讓眼前情景變得有些難堪的是,許攸他這一趟前來只帶來了這句還債意愿的說辭,而并未真的將糧食帶來。
也就意味著,一旦條件并未談攏,外人未必就會覺得,這是袁紹想要直接將糧食送到并州去,而是他根本就沒有這個還債的誠意!
即便是知道了這種規則背后在鉆空子挖坑的意味又如何?
袁紹只要在去年將糧食還上,不僅不會讓他遭到任何的損失,反而有概率維系住一個盟友關系。
當時提出這規則的喬琰只有十六歲,在忽然被盟軍索要這樣一筆糧食的時候,會想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損招,完全可以讓人理解。
更何況,袁紹他是扶持天子的重臣,又還領著青州牧的職位,這樣的一個身份,就算不能像喬琰一般先破涼州,后進關中,在征戰上表現出頂尖的水準,起碼也必須時刻對外保持著英明睿智的形象。
喬并州挖了個坑,你袁青州也不算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就直接往下跳了下去,這豈不是在說,你袁紹不是個聰明人?
別人能不能在第一時間門繞明白這個問題不要緊,你袁紹不能繞不明白。
許攸一點也不奇怪,會在這一瞬間門看到喬琰的面色沉了下去,“許子遠啊許子遠,我看你們袁青州根本就沒有誠心合作的意圖,何必還派你走一趟。”
沒等許攸將那句雙方同迎鄴城天子的話說出口,喬琰便已經抬手一指,“把他給我請出去!既無還債誠心,何須白白往此地跑一趟,是來探查軍情還是看我等的笑話,何不直言來說,拐彎抹角的算什么東西!”
許攸真是要給自己叫個冤枉了!
在沮授做出了這種判斷后,冀州方面最理智的選擇就是跟她合作,抓住這個最好的時機,絕無可能是來看笑話的。
可他開口說錯了話,喬琰也根本沒打算讓他做出補救。
在董卓身亡李傕外逃之后,長安幾乎都是喬琰的部將,她這一聲令下,許攸直接就被當做什么有害的東西一般被拖了出去。
這些侍從甚至一路將他送到了潼關之外,愣是送出了目前被喬琰所掌控的三輔地界。
許攸的臉白了又綠,綠了又紅。
此等情形之下,除了打道返回冀州之外,根本沒有第一條路可以走。
他也已經從喬琰的態度中看出了一個信號,他就算再尋了個什么辦法回返長安,絕不可能解釋清楚這個規則,而只有可能是自取其辱。
她不可能與袁紹會盟,支持那位在她看來既無能力又無正統之名的鄴城天子,去實現袁紹的那種朝堂秩序。
這才是這出發難背后的本質。
只是袁紹巧之又巧地還有一個欠債的把柄在她的手中,才讓這出遣返舉動顯得何其行云流水。
而在之后,她要么繼續嘗試找回劉協,要么就如沮授所說的那樣,她會嘗試再迎立另外的一位天子!
這個言外之意,讓許攸為自己這趟出使失敗感慨萬千之余,也選擇盡快趕回鄴城,將消息告知于袁紹。
只是……當他站在鄴城中袁紹的議事廳,看著周圍這些等他給出回復的謀士,又將目光落回到袁紹臉上的時候,他的神情還是不免有一瞬的恍惚。
聽到袁紹發問喬琰如何說的時候,許攸下意識地開口問道:“明公,期年后還債,拖延一日加一粒麥子,拖延一日加兩粒麥子,三日加四粒,四日加八粒,以此類推,每日都增加前一天的兩倍,拖欠到今天又是一年有余,到底是多少粒麥子?”
聽許攸重復了一遍當時的話,袁紹皺了皺眉頭,“你問此事作甚?那五萬石竟還不夠填補這些利息,是喬燁舒非要我親自去數不成?”
她還沒這個資格!
但喬琰需不需要讓他親自去數不好說,他這句話說出后,堂上有了一剎的沉寂。
那幾個精通些民生庶務的,想想都知道許攸不會平白無故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即在心中算了起來,心算算不明白的,便直接以手指蘸著茶水在桌案上比劃。
“不對啊主公!”沮授驚呼出聲,“這……這是您當年答應喬并州的還債條例?”
這是一筆天債!
見袁紹并未反駁,沮授猜到只怕還真是這么回事。
他的表情當即跟許攸變成了一個狀態。
他也驟然理解了對方為什么在出使長安回返后,會是這么一個表現。
袁紹再如何帶著先入為主,或者說是不以為意的想法,在兩個下屬都做出了這般表現后,也總該意識到不對了。
他當即讓糧官前來,又讓人帶來了術算的算籌2。
在糧官匯報了鄴城這頭麥子的千粒重后,便有人開始了精確的計算。
好一會兒的功夫,袁紹才聽到計算的人匯報道:“回稟府君,這到第一年開始計劃利息后,過了一個月零四天的時候,利息就已經超過五萬石了。”
袁紹眼前一黑。
也就是說,再過兩天,就不是十萬石能兜得住的數額了!
這是什么見了鬼的欠債方式!
袁紹看著地上散落的算籌和下屬看向自己的各異目光。
即使這些人都不可能直接開口言明,卻也怎么看都讓袁紹覺得,他們的目光中還有一種潛臺詞——
他到底是出于何種想法才會同意那個規則,又是怎么想的,才會絲毫沒計算過具體的數額,就讓許攸帶著雙倍償還這句話前往長安的?
偏偏在已經丟了一次臉的情況下,他絕對不能丟另外一次臉。
他強忍住了想要一腳將面前的桌案給踹出去的沖動,也按捺住了想要怒喝一句“喬琰害我”這樣的話,最后只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她是如何說的?”
這筆天價債務他反正是還不起的,如若喬琰來催債,他便是拼了自己的臉面不要,也要將“喬琰咄咄逼人”這六個字廣告于天下!
誰說欠債的就得還錢,大不了便是兵戎相見。
反正他已經讓郭圖和辛評開始督造蹶張弩,也準備讓田豐明日就帶人出發,前往并州偷師。
那現在要緊的只剩一件事了,拉攏喬琰不成所帶來的后續影響,他們要如何處理?
對此,他那些謀臣達成了一致建議——
等。
等喬琰決定,到底是要找人,還是要直接放棄劉協,另立一人。
這兩種情況,在他們這里需要做出的反應,當然是不同的。
而這一等就從幽州方向等來了一個消息。
喬琰以黃琬為使者前往幽州,請劉虞回返長安,即天子位。
她居然選了劉虞!
這是個無論是袁紹本人還是他的謀士都沒想到的選項。
以喬琰此時所掌握的勢力,和她本人的功業,她若要手中勢力長久,也保證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最應該選擇找的,應當是年歲不大的漢室后裔。
炎漢四百年的傳承之中,可供選擇的漢室宗親絕不在少數,從長安城里翻找,估計都能找出不少來。
可喬琰不僅沒這么做,反而找上了名望與能力一樣不缺的劉虞。
劉虞他正值壯年,又有子嗣可確保傳承,這樣說來,選他為下一任天子,對任何一位以成為權臣為目標的人來說,都不是一個最優解。
“但這樣一來,她選擇其他人可能存在的異心,也就沒有一點讓人懷疑的余地了。”辛評和辛毗兄弟交換了個眼神,由后者說出了這句話。
這對袁紹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
喬琰的所有“莽撞”舉動背后,始終帶著讓自己站在道德高點的謀劃。
五萬石軍糧是如此,改立劉虞為天子也是如此!
不過或許對他來說的壞消息還不止這一個,還有一些關于那筆欠債的連鎖反應。
許攸這個使者朝著長安方向去,在戰報已經傳到了兗州豫州的時候,絕不可能被人給忽略掉。
理所當然被人探知的,便是許攸不僅沒達成什么友好交談,反而被人丟出了三輔的情況。
再若深究緣由下去,袁紹當年并未外傳的欠債條件,也就隨著長安城里不知道何人傳出的消息擴散開了。
兗州的曹操頂多就是感慨了一句燁舒促狹不減當年,但豫州這邊……
袁術已經因為這個消息笑了好半晌了。
哪怕他在當時想和喬琰聯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能讓袁紹難堪的大概率還是喬琰,但會出現今日這樣的景象,還是完完全全地超出了袁術的預期。
“每過一日加上前一天的一倍,袁本初的腦袋是被什么給啃了才能覺得這條件可以拖欠?”袁術的臉上郁氣一掃而空,哪怕昨日還收到有民眾舉家偷偷渡河而去的消息,也沒影響他此時的好心情。
“我就說他袁紹不是我們汝南袁氏的子弟,我們袁氏何來這等蠢人!還帶著個口頭說的奉還十萬石上門自取其辱,簡直成了個笑柄。”
“所幸我早與他劃清了界限,畢竟他不要臉,我還要點臉。”
袁術這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的,以至于身在此地的袁渙在沒人看到的角度翻了個白眼。
他心中腹誹,這問題別說是袁紹了,若是丟給袁術來算,在沒給他做任何的解釋和提示的情況下,他肯定也算不清楚。
這到底有什么必要弟弟笑話兄長的。
兩人伯仲之間門罷了。
但袁術的這句話也不涉及決策的失當,頂多就是在嘲諷對手的時候說了幾句沒考慮自己實力的話而已,這當然不屬于他的進諫范圍。
反正他們跟袁紹在短時間門內不可能修復關系,依靠著袁術的實力,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打到鄴城去,讓頂頭上司過一過嘴癮也無妨,還得算是一出正向的心理調節。
見袁術停下了對袁紹的嘲諷,袁渙上前了兩步,沉穩開口道:“渙以為,現在不是繼續笑話袁青州的時候,而是府君向喬并州表態的時候了。”
袁術收了收臉上的笑容,問道:“你是說,我們要認同她擁立劉伯安為天子的決定?”
袁術想想劉虞的運氣都覺得有點牙疼。
他原本還覺得劉虞跑去涼州勸阻喬琰進軍,反而讓自己的幽州被公孫瓚偷襲搶奪了,怎么看都像是個另外一個笑話。
但顯而易見,正是因為這趟涼州之行,才讓他和喬琰之間門搭建起了聯系。
誰看了不得說一句,劉虞……
劉虞什么劉虞,還是因為那袁紹犯蠢,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袁術的腦子這會兒轉得挺快的,更是在易位而處上,有著比誰都強的直覺天賦。
劉虞當時為什么會去涼州?
只有可能是袁紹在背后煽風點火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