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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 191(二合一) 豫揚戰局

    從錢范生產銅錢的方式進而想到批量產出書籍,那不就是雕版印刷的想法?

    只不過澆筑銅錢的“范”是陰文而銅錢是陽文,雕版印刷則是以陽文的雕版來進行書籍的印刷。

    喬琰在確保鑄錢之范的技術合格的時候,到底有沒有附帶有這樣的想法,恐怕只有她自己本人知道。

    畢竟銅錢上的“五銖”字樣越是清晰,當以后這“五銖”二字換成別的字后,也就越是能保證其筆畫的精準。

    但讓喬琰沒想到的是,她只是同意了讓蔡昭姬去參觀制五銖錢的場地,讓她將所見所聞給寫下來,以便在樂平月報中傳遞出喬琰的想法,進而穩固經濟,促進錢幣流通交易,卻讓昭姬開動了她的小腦瓜,直接聯想到了雕版印刷上頭。

    這可能就是所擁有的地盤和人手增多之后,堪稱幸福的煩惱了吧。

    先有諸葛亮和黃月英忽然跳到了她的池子里,折騰出了棉籽分離的機器,后又有蔡昭姬忽然想到了雕版印刷的可能性。

    不過……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昭姬見到喬琰這個手勢先止住了話茬,見她并不像是生氣,只是限制她接著往下說,這才小聲問道。

    喬琰回道:“你沒說錯,但不是時候。”

    太早了。

    實在是太早了!

    昭姬的頭腦和聯想能力都不差,就連政治頭腦也因為跟著喬琰做事的緣故,比起她父親來說好了不知多少,但有一些問題,還明顯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夠想得通的,比如說——

    為什么可以依靠書院手抄本的方式來進行書籍數量的擴增,卻不能夠讓書籍以印刷的方式,實現批量的生產。

    喬琰從佩囊中取出了一枚五銖錢。

    在這枚從并州錢幣三官中產出的五銖錢上,無論是紋樣還是字樣都是完全標準的范本規格。

    她隨手以手邊的毛筆蘸墨在錢幣上涂抹了一層,而后將其扣在了面前的紙張上。

    普通的墨與真正從事雕版印刷所用的油墨不同,但在此時要想說明問題已經足夠了。

    隨著五銖錢的挪開,在紙張上便留下了銅幣的輪廓與文字。

    她朝著印出的字樣看去,眸光中似有些許深沉,“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只是五銖兩個字,若是這不是一枚五銖錢,而是一塊刻有論語的板材,頃刻之間就可擁有不知多少份論語,數日之間,便能讓并州上至耄耋下到孩童人手一份。”

    這番話中所描繪出的這種可能性,著實是讓人心馳神往。

    可是喬琰已經在一開始就說了,不是時候。

    “昭姬覺得,以樂平如今的糧食畝產,要想做到民有閑錢,擴張書院的招生規模是很難的事情嗎?”

    蔡昭姬搖了搖頭。

    若是在兩年前,就像是給馬倫和任鴻趕車的那個車夫所說,他們要供給孩子去樂平書院就讀,就算是再如何省吃儉用,也還有些費力。

    可在這兩年的時間里,并州的經濟水準比起周邊的其他地方不知要穩定多少,糧食的畝產也隨著耕作方式的優化調整逐年上漲。

    在州府發動涼州之戰的時候,他們非但沒有遭到戰禍的影響,反而因為州府向著百姓購入糧食,而在手中存下了一筆閑錢。

    如果書院擴張規模,降低一點入學的門檻,一些貧戶子弟可能也能得到就讀的機會。

    但實際上,目前書院內雖然有一部分人是這樣的出身,在整個書院內所占據的比例卻并不高。

    以蔡昭姬看來,喬琰在管制涼州的過程中所面對的麻煩,并不像是外人所想象得那么多,她是可以兼顧到此事的。

    可她并沒有選擇這么做。

    這確實不是能用精力不濟來解釋的。

    她又聽喬琰問道:“你說我為何要讓并州世家子弟先進入樂平書院就讀,讓他們為你父親的名頭所吸引,自覺自己從中得到了好處。又為何要在將鄭玄接到并州來后,在對外擴招的旁聽名額中,分給了涼州世家不少?”

    這難道真的只是在讓自己手中掌握有一批世家人質嗎?

    顯然不是!

    這同樣也是在達成盟約和讓利。

    沒等蔡昭姬回答,喬琰已經自己說了下去:“世家大族以其擁有多少卷藏書為榮,其所掌握的知識,在方今這個時代和黔首之間是斷層的。”

    “這是他們能不斷培養出優質人才的保障,也是他們能夠依靠著這些人才維持家族地位的保證。他們需要讓這些在學識上擁有凌駕于黔首優勢的子弟擔任官職,成為反過來庇護家族的擎天大樹。你說,如果我將書籍變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會發生什么事呢?”

    蔡昭姬順著喬琰的話想了下去,意識到自己在樂平書院這種教授知識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下意識地忘記了這種階級的差別。

    她若真是這么做了,也就等于刨掉了世家發展壯大的根基。

    這是個何其危險的舉動!

    在原本沒有條件學習認字的人中,當真沒有能夠通過讀書識字而成為人才的嗎?

    倒也未必。

    君侯麾下的徐庶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所以通過擴張教育規模得到潛在的人才,不是沒有可行性。

    可一旦在此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實際上也是站在了所有世家的對立面。

    在如今掌控二州還需要世家勢力支持的情況下,這是一條內部生亂的取禍之道!

    以并州牧的權柄和并州的礦產資源,再配合上樂平侯紙的生產規模,要想生產出足夠的書籍并非難事。

    但從書籍到人才是需要一個演變過程的。

    在此之前,憤怒的世家足以靠著手中的力量對她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哪怕她手中握有的是一支足夠兇悍的軍隊,也并不能改變這個結果。

    世家大族的盤根錯節甚至并不只是局限在一州各郡內,那么屆時引發反撲的,絕不只是這兩州之內的勢力而已。

    也不要忘了,喬琰自己委以重任的下屬中,還有不少出自世家的。

    這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決定,再怎么對讀書人來說,是個美妙到不可思議的未來,在此時也是一道致命的毒藥。

    蔡昭姬走出喬琰書房的時候,神情中微有幾分恍惚。

    這種恍惚并不是因為她所提出的建議遭到了否定,而是因為當她在想明白了這一點后,聽到喬琰說道:“飯要一口口地吃,路也要慢慢走,我們得先確認不會一腳踩空再做出決定。”

    “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準確的回應,終有一日,我會讓并州境內,或者說是我管轄境內的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接觸到讀書的機會。”

    就像她說自己會讓每一個下屬都穿上棉衣一樣,在她認真而清明的目光中,絕沒有人會懷疑她這句話中的真偽。

    這份鄭重的承諾讓蔡昭姬相信:

    哪怕世家、寒門與黔首之間的階級沖突,在短期內難以消弭,她也必定會做到這一點。

    喬琰還說,她如今所做的種種,已經不是在走一條常人會選擇的路,所以她也并不在意再離經叛道一些。

    何謂離經叛道?

    蔡昭姬忍不住想到了姐姐。

    在她來到樂平,在書院中任教后,整個人都像是從灰暗轉向了鮮活的狀態,算離經叛道嗎?

    在教導學生的過程中,她將自己更多的情緒給了這些孩子,而不是丈夫與孩子。

    而這世上還有許多像是姐姐一樣的人,在天下的動亂災病以及貧窮面前,被迫放棄一些本屬于她們的東西。

    她們姐妹還可以依靠著父親所傳授的學識,依靠著君侯的賞識,走出一條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可其他人呢?

    她想讓更多人得到這種改變命運的機會,便該支持君侯繼續走下去。

    現在確實還不能讓紙質的書籍批量生產,那就先以筆作刀,讓樂平月報進一步充當君侯的口舌,一點點地擴大它的影響力。

    直到她們前頭的臺階都已經被踩踏堅實!

    喬琰自窗口望出去,就看到這還只在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挺起了胸膛脊背,看起來很有一派要去上戰場的氣勢,顯然已經將自己的目標給想通了,便不由在唇角浮現出了一縷笑容。

    她也隨即朝著系統問道:“說起來,如果雕版印刷這種跨時代的產物真的在我手中出現,又被推廣開來,還能抹平其帶來的負面影響,對任何一位主公來說都應該是有利的,應該是能算謀士點的吧?”

    “再有那備急方如果能夠推廣開來,所救治的民眾可以支援己方勢力的發展,我作為提出這個建議的角色,是不是應該也算是盡到了謀士的義務?”

    系統突然被她這么一問,沒忍住吐槽道:【……在薅系統獎勵這方面,你還是真挺不忘本心的。】

    但說歸這么說,誰讓它的宿主已經沒打算好好做個謀士了,系統也只能順著她的思路往下考慮了。

    【可以是可以,前提是你這兩點都能做到。】

    從絲綢之路引進棉花,讓民眾穿暖過冬,是不符合謀士判定的。

    但規劃備急方的成書、調和印刷術的出現和世家反撲之間的矛盾,卻符合謀士所為。

    在得到了系統這個肯定的答復后,喬琰雖說并不是非要指望能有這份收獲,在神情中還是多了幾分輕快之色。

    不過,昭姬這表現還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接下來她除了要對樂平書院的名單多加留意之外,還得多關注一下手下的奇思妙想了。

    若是跟馬鈞那種專注于民生發展和武器改進的,倒是無妨,若是哪位跟昭姬的想法不謀而合,又或者是干脆倒騰出了火藥來,還是得先在她這里過個明路再說。

    畢竟,她手底下除了張楊呂布張牛角這些缺心眼的,聰明人也多得很啊……

    真是讓人頭疼——

    可要是讓其他各方諸侯知道她在頭疼些什么東西,大概會很有對她發來問候的沖動的。

    喬琰在六月里完成的一系列巡視和委任都井然有序。

    為了合理調配涼州和并州的人力,也為了應對接下來的長安討董,她做出了將褚燕從涼州調回來安插在上郡,將呂布放在了涼州漢陽郡等一系列調度。

    在將并州的稅收數據全部核驗完畢后,開始和手下商定接下來的各項繳稅數額,以滿足作戰的需求。

    哪怕同時在進行涼州和幽州的軍事行動,在并州整體糧食畝產偏高帶來的稅收上漲,以及白道川軍屯的額外補充下,并州的糧倉依然處在滿盈狀態。

    再有兩三個月,涼州軍屯和并州地界又能迎來一次豐收。

    可有些人的日子就沒有這么舒坦了,比如說,孫策。

    他看著面前的賬冊皺起了眉頭。

    先前將袁術從九江郡擊退出去的軍事進展,根本抵消不掉他此時面對的麻煩——

    缺糧。

    在孫堅還在世的時候,孫策根本不需要考慮這樣的問題,可現在這個天大的問題必須擺在他的面前。

    他的糧食來源有幾個。

    一個是孫堅先前擔任太守的長沙郡。

    這地方現在也依然在他們自己人的掌控中,若要將糧食從長沙郡運到廬江郡,可以走長江水路順流而東,劉表也還沒有這個橫江攔截的本事。

    可要知道,他們去年是在秋收之后出兵的,長沙郡內的屯糧幾乎都已經充當了這一趟行動的軍糧,也被用于孫策隨后轉道揚州的所需。

    現在剩余的存糧還需要用于朱儁統領部從的開銷,以應對劉表在擊敗孫堅后意圖全據荊州的舉兵壓境。

    若再抽調長沙郡的軍糧,無異于是要將此地送給劉表。

    對孫策來說,這地方其實有些雞肋。

    可一想到長沙太守畢竟是父親生前的職位,他便憋著一口氣也不想將其讓出去。

    那就只能考慮廬江、丹陽、九江三郡的存糧。

    然而他得到的居然是此三郡的屯糧并不多的回復。

    想來也對,廬江在去年于袁術的進攻下只能困守,根本沒能按照正常的方式從事耕作之事。

    九江因為袁術本人的統籌無度而處在一個消耗大于產出的狀態。

    至于丹陽……

    丹陽有山越盤踞,其中最負盛名者名為祖郎。

    別看周瑜的叔父周尚為丹陽太守,他也著實拿祖郎這家伙沒有太多的辦法。

    祖郎盤踞于丹陽郡的涇縣,從名義上來說也不叫山賊,但愣是給自己起了一個“涇縣大帥”的諢號。

    所以哪怕孫策此刻得了丹陽郡,身處丹陽的這些豪強也只是因為孫策先進攻吳郡,而對他持有觀望之勢而已,本身依然處在相對獨立的狀態。

    真要說對他有幾分臣服,只怕是沒有的。

    在這樣情形下,孫策出現缺糧的情況在所難免。

    畢竟喬琰資助他的也只是耕地的工具,而不是一筆糧食。

    “只要能撐到秋收就可以了……”孫策心中倍感無奈。

    在揚州各郡中,吳郡的面積排起來得在末尾,可也正是這個小小的吳郡,當真是一塊硬骨頭!

    光是在嚴白虎這個家伙的手底下就有萬余人,這些人對吳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行動靈活,哪怕孫策已經統兵壓境,攻殺到了震澤的位置,也不斷在給他制造麻煩。

    若是他的軍糧難以續上,只有被迫撤兵一個結果!

    可他如何能甘心這一點。

    只要他能取下吳郡,將會稽和豫章郡以北的揚州四郡全部收攏在自己的手中,而后開始平定內部的毒瘤,等到明年他就有足夠的底氣,憑借自己身上會稽太守的任命去拿下會稽,那么再取豫章就不難了。

    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他身上沒有揚州牧這個職位,從本質上來說,他也和揚州牧沒有太大的區別。

    偏偏現在倒在了第一處難關。

    自他領兵到如今,對手下的兵將多有約束,令他們不得對百姓有所冒犯,可這好像未曾給他帶來多少好處,反而讓他在吳郡這里遭到了迄今為止最不順的一戰。

    給他帶來麻煩的也并不只是嚴白虎而已。

    他自丹陽進攻吳郡,先擊敗許貢與嚴白虎于烏程,此時在從烏程往吳郡治所吳縣的路上。

    然而在最新抵達他手中的戰報里,鄒他、錢銅以及王晟等人又響應了許貢的號召,重新在烏程聚兵而起,各自統兵數千人,直接截斷了孫策運糧的后路,令他不得不退居于由拳。

    孫策勃然大怒。

    王晟此人在早年間曾經擔任過合浦太守,在告老還鄉后于本地頗具名望,憑借著這份聲名,他給孫策制造的麻煩著實不小。

    可這并不是孫策氣憤之處。

    “我氣的是他一度與我父親升堂,乃是舊交,我如今先取揚州,乃是為了擁有對陣劉表的底氣,他何故攔我!”

    張昭看著孫策這張年少氣盛的面容,沉聲回道:“對他來說,將軍是在破壞規則,若是您先下會稽,他絕不會有任何的反抗之意,但將軍沒有揚州牧之名,無權進駐吳郡。”

    孫策冷哼了一聲。

    他若是先取會稽,吳郡這些人其實也并不會覺得他會放棄染指此地。

    倘以吳郡屯扎的兵力,直接從背后給他來上一下,可要比現在還難熬。

    不過這些人對他的興兵反抗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子布先生,你說我們若是此刻掉頭速攻烏程,將鄒、錢、王三氏的府庫存糧充為軍餉,能否挨到今年秋收?”

    也實在不能怪孫策在如此情形下依然保持了進攻的決定,而不是撤軍返回丹陽郡。

    吳郡本為他的故里,就連他的母親吳夫人也是吳郡吳縣人,可這個近乎于回家的情況居然遭到了這樣猛烈的反抗,讓喪父后始終處在高壓行軍狀態的孫策,怒氣越發上漲。

    他不能退!

    一旦退了,這口氣就徹底松了,再想打回來就難了。

    在半月前他還盤算起了來個拉攏吳郡名士以改變聲望的想法。

    趕巧的是,他找了個頗為合適的人選。

    吳郡名士高岱因為得罪了許貢,在吳縣是混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走,便退到了吳郡與會稽郡的邊界一帶,距離孫策所在的由拳不遠。

    此人在吳郡的聲望不低,還恰好和許貢有仇,在孫策看來,簡直沒有比此人要更適合拉攏、作為標桿的存在了。

    既然是要給此人示好,孫策也不吝于給對方看到自己的態度。

    聽聞高岱此人尤其喜好《左傳》,在讓人將高岱請來之前,孫策還捏著鼻子,逼迫自己多看了幾頁。

    結果人一請來,孫策與他說起《左傳》,高岱卻連連表示自己并不懂此道。

    孫策還以為高岱是在嫌棄自己英武有余而文采不足,是個嫌棄自己的表現,當即就把高岱丟進了由拳的大牢里。

    這造成了一個結果,高岱的親朋好友直接在由拳的府衙外頭靜坐示威。

    在孫策向張昭問詢進軍建議的時候,府衙之外的求情聲響還在不斷地往他的腦袋里鉆。

    沒等張昭給出個宜緩攻的建議,孫策捂著直跳的額角說道:“罷了,不管這一趟能否收獲足夠的軍糧,我意已決,先攻王晟這老匹夫!”

    更讓張昭沒想到的是,孫策在出兵之前毅然決然地將高岱給砍了,而后才領兵直撲王晟所統帥的那一部而去。1

    正在為孫策把守九江郡防線的周瑜也沒想到,孫策會做出這樣一個草率的決定。

    他們此時的處境其實已不算太差。

    久處南方的這些揚州世家,尤其是江東四大望族的顧陸朱張四家,其實都不喜歡在上頭有這么一個想要將揚州給蕩平、把控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將軍。

    孫策先解除了舒縣之圍,救下了陸康,算是和這四姓之間有了一個格外良好的開端。

    所以他們此時袖手旁觀,一面是在自抬身價,一面也是在觀望孫策的態度。

    對孫策擊退袁術出境,又將士卒約束良好的表現,他們還是頗為滿意的。

    周瑜也已計劃在今年秋收之后再尋他們聊一聊,試試能不能將這助力徹底拉過來。

    可正是在他盤算此事的時候,孫策先殺高岱,后又憑借著他足夠出色的統兵能力,接連擊敗了盤踞在烏程的幾方勢力,而后——

    對著王晟一族舉起了屠刀——

    若是知道孫策這頭的情況,可能劉備都要覺得自己面對的那都不叫問題了。

    在討董之后,他從原本的清河郡丞轉為了濟南國相。

    這是個不算太差的位置。

    相鄰的泰山郡太守應劭和他在討伐董卓時期有了幾分交情,西邊的東郡曹操也同樣是老相識。

    而在濟南國內部,上一任的濟南王劉康,乃是在熹平三年由漢靈帝冊封的。

    因他是在濟南國絕封了二十年后重新立國,一貫以來都保持著謹小慎微的作風。

    傳到他的兒子劉賽手中后,依然保持了這樣的狀態。

    七年前,此地還迎來過曹操擔任國相,在這里進行了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

    雖然曹操在濟南國相任上只做了一年就辭官回鄉了,但他和濟南境內豪強之間的碰撞所產生的種種影響,一直到劉備在此地接手的時候還有不少保留。

    這讓劉備從原本一郡之地的二把手變成一把手,減少了不少適應的麻煩。

    對于他來說,這實在是個好好學習如何除殘去穢、治理民生的好地方。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當時間轉入昭寧三年(光熹三年)的時候,他的鄰居曹操搶先一步對著兩個接壤的郡國動手,又迫降了另外一個,一舉拿下了兗州牧的位置,成為了他名正言順的頂頭上司。

    然而沒過多久,他又被委任為蕩寇將軍,負責出兵征討袁術這個逆賊。

    劉備有點茫然。

    但這并不妨礙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出兵是板上釘釘的必然之舉!

    不管是出于對哪邊朝廷的考慮,袁術的種種舉動都對得起“僭越叛逆”這四個字,出兵討伐勢在必行。

    此外,按照在給他送來的詔書中所說,這一趟出兵豫州,并不需要消耗他所管轄的濟南國中軍糧,而是由曹操來供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給了他一個摸索和上司相處關系的機會。

    雖然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安排得挺徹底的,不像是有什么自主權的樣子,但雜號將軍的名頭,加上依然在手的濟南國相位置,對比劉備這個剛過三十的年齡來說,絕不能用時運不濟來形容。

    除了……

    曹操給的軍糧好像稍微少了一點。

    可劉備再一想,兗州東郡在洛陽之亂后收容了不少從洛陽遷出的戶口,食糧并不很充足,而像是陳留、濟陰、東平這些地方的太守國相水準不高,在去年積攢的存糧不多。

    這是可以解釋得通的。

    曹操還專門讓人來說了一句,說是他父親從太尉位置上免職后回到了老家譙郡,在此前討伐董卓的時候因擔心兗州生亂,就避禍到徐州去了。

    不過一部分家業還是在那里的,屆時劉備率軍經過,可以再從曹氏塢堡中得到一筆軍糧供給。

    也算是很厚道的表現了。

    這么一來,對于這場能提升自己名望的征討袁術之戰,劉備心中只剩下了領兵取勝的信念。

    也別說劉備了,對于能再次擁有出兵的機會,打的還是袁術這種沒臉沒皮、奈何家世極高的玩意,張飛也心中舒坦得很。

    他拎著新打磨好了尖端的長矛,一副躍躍欲試之態。

    在他們于濟南國內募集起了兵將后,便在六月的尾聲,穿兗州各郡而過,直入豫州沛國。

    軍隊在沛縣休整了半日后繼續南下,直到在橫渡汳水之時遇上了袁術派出前來攔截他們的隊伍。

    這是他們和袁術之間的第一場交鋒。

    劉備到底是從黃巾之亂時期就開始統兵的,也在討伐董卓之時,于成皋經歷過幾場戰事。

    他早讓張飛作為前軍,防備的就是這等半渡而擊的情況。

    張飛更是鐵了心要打出個進攻豫州的開門紅,當即朝著對面的將領殺奔了過去。

    雖是遠道而來,可張飛所率領的這一支隊伍自兩年前就跟著劉備了,怎么也得算是精兵。

    張飛奔馬持矛,又端的是一派兇悍難有匹敵的狀態。

    在這一番拼殺后,袁術派出的這支隊伍被張飛擊殺了主將,余下部從便要么倉皇而逃,要么當即棄刀投降。

    然而當劉備帶著后軍渡河,問起敵方將領身份的時候,卻見張飛一副干了壞事的表現。

    “怎么了?這人身份有問題?”

    他頂著劉備探尋的視線,支支吾吾地說道:“他叫喬蕤,是……并州牧喬燁舒的同族。”

    “直系的那種同族。”

    192. 192(32w營養液加更) 喬氏姐妹……

    張飛所說的直系是按照“親不過五服”的說法來講的。

    從他有些磕絆的表述中,劉備聽出來了,這個不巧被張飛所斬殺的喬琰親屬,還得算是她的堂兄。

    喬蕤自己平日里也頗有些以喬琰同宗自傲的意思,沒少將其作為對下屬提及的談資,這才讓他投降于劉備的下屬都清楚這一點。

    可也正是因為這份親緣關系,讓袁術在被喬琰拒絕了這個合作的拉攏后,惱羞成怒到了遷怒的地步,將在手下還算靠譜的大將喬蕤給丟到了應戰劉備等人的前線上。

    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他要給手下一個搶頭功的任務。

    總歸就成了眼下的情況了。

    劉備一邊令人將此地的俘虜收編,戰死者拖到附近掩埋,一邊在心中犯起了愁。

    關羽在旁安慰道:“將軍其實不必如此憂心,并州牧與梁國喬氏之間的關系向來不算密切,討董之時那袁本初想出找喬并州借糧的鬼祟伎倆,其同宗的喬瑁也未見做出阻攔之舉,反倒想從中分一杯羹。據傳到如今也未見幾位喬氏宗親出仕于并州,往來不過爾爾。”

    “喬蕤效力于袁術反賊,我等奉天子討賊之命,將其斬殺也分屬應當。如若翼德不殺喬蕤,今日遭難的便是我們。”

    “對極對極,”張飛連忙在旁說道,“云長說的不錯,喬瑁那廝端的是不要臉,被華雄胡軫當做軟柿子給砍了,袁紹也就是被喬并州當街罵上幾句而已,罵的還是他這人拖拖拉拉不進攻。”

    “這喬蕤死就死了,我們還得算是為民除害了。”

    見劉備朝著他看過來,目光中似有警告他莫要禍從口出的意思,張飛這才轉為小聲說道:“反正人是我殺的,到時候我負責挨罵挨打就行。而且她其實也還管不到咱們……”

    劉備對張飛頗覺無奈。

    這件事可沒他想的那么簡單。

    喬瑁死于華雄胡軫之手,那是在討伐董卓之時發生了意外。殺人的也是董卓這邊的人。

    可喬蕤卻是死在了他們的手里。

    偏偏在名義上來說,劉備是欠了喬琰人情的。

    且不說當年的黃巾之亂,便是討董之時,若不是喬琰在北路舉兵壓境,分掉了董卓的不少兵卒守備,要突破成皋的防守絕沒有那么容易。

    劉備也很難憑借著彼時的人手建立起一份戰功,進而在戰后討到濟南國相的位置。

    而喬琰如今所行的先定涼州后平長安之策,是和他劉備的老師盧植在行里應外合之舉。

    若按照最標準的操作,他也應當和盧植的其他弟子一樣前往涼州才對,而不是在此地討伐袁術。

    即便比起公孫瓚這種試圖搶占幽州的人相比,劉備已實屬大漢忠臣,還有在濟南國這兩年中的政績在手,但該理虧還是要理虧一下的。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們也才只剛進入豫州而已,沒有苛責自己人的道理。

    他盤算著先將喬蕤的尸首送往梁國,再著人給喬琰送去一封告罪書,其余的等進攻袁術結束再說。

    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乃是一場硬仗,沒有這么多時間來多想。

    袁術必然對他這個蕩寇將軍有所輕忽,這才讓他先贏下了這一場。

    可在汝南,或者說在豫州的地界上,袁術所能動用的宗族力量和聯結勢力的倚仗,不知要比他多出多少。

    他務必要足夠小心謹慎才行。

    但這條喬蕤戰敗身死的消息,在喬氏內部卻無疑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因劉備所進攻的沛國緊鄰梁國,喬蕤身死距離他的尸體送到梁國喬氏甚至只有一日的工夫。

    面對堂上的尸體,聚眾于此地的喬氏宗親面面相覷。

    按照他們先前的想法,自喬羽身死黃巾之亂,喬玄不久病故之后,喬氏確實該當對喬琰這個樂平侯表現出幾分拉攏,可更能作為他們依托的,還是喬瑁與喬蕤。

    這兩人分別與袁紹和袁術交好,怎么看都很有借助袁氏人脈扶搖而起的態勢。

    在漢靈帝病故,喬琰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后也就更是如此。

    可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先有喬瑁身為東郡太守,在虎牢關下何其玩笑地被人斬殺,后有喬蕤作為袁術所用的武將,在迎接劉備進攻豫州的第一戰里身死。

    短短兩年內,被他們所看好的宗室男丁相繼戰歿,反而是喬琰——

    她何止是在并州站穩了腳跟,就連涼州也為并州鐵蹄所震懾!

    若論當世之州牧中何人威名最盛,或許還真不是擁立劉辯登基的袁紹,而是憑靠著武力值打出一片天地的喬琰。

    “現在當如何?”喬氏祖宅之中的長者沉聲發問。

    他問的顯然不是喬蕤的喪葬事宜該當如何操辦。

    在生者尚未對去路有所定論之前,喬蕤之死沒那么重要。

    他問的是,在喬瑁和喬蕤這兩人死后,他們是選擇重新栽培出一個青年才俊來重新走入官場,還是直接選擇投靠到并州牧的麾下?

    但凡喬氏的家底再厚一些,他都不必面對這樣的糾結。

    偏偏喬玄當年雖居高位卻清正不阿,絲毫沒有對同宗拉拽提攜的意思,而稍有本事的又屬實氣運不佳。

    他們一時之間已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才了!

    投靠于后者也未必就是一條靠譜的路子。

    當今天下二分的局面,讓虎踞涼州并州的喬琰看起來擁有極其驚人的力量,但倘若她沒能將劉協從長安城中救出來,反而讓自己背負上了迫壓董卓進而害死劉協的名頭,那等到袁紹和劉虞收拾完了公孫瓚之后,下一個叛逆會不會就是她呢?

    高樓崩塌也只不過是在一瞬之間而已。

    這么一比較反倒是兗州要太平得多。

    曹操憑借著在東郡累積的實力,以及現如今擁有的兗州牧正名,要想全據兗州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他有討董之舉,對如今長安的朝廷有個交代,又有鄴城朝廷這邊的委任,作為兗州的父母官,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短時間內,會有什么處境上的變化。

    此外,他和喬玄以及喬琰都有交情,哪怕是將梁國也成功劃歸到他的名下,改由他的人手所主政,想來也不會對喬氏做出什么損害之舉。

    這一番商討下來,好像留在此地反而是最恰當的選擇。

    “還是得讓人往并州走一趟,與喬燁舒說說我們的不容易,爭取到一些人脈支持,也好讓我們從族中選出可造之材后,有上升舉薦的門路。”

    喬氏族老說到這里頓了頓,繼續說道:“此外便是對曹兗州不妨示好一二。殺死子葳的劉備雖是什么蕩寇將軍,卻也是兗州牧麾下的濟南國相,還得聽他的指派。”

    有人插話道:“可也難保劉備不會真能擊敗袁術,進而占據豫州啊……”

    光靠著曹操對劉備的限制可沒什么用。

    他話未說完就被族老給瞪了一眼。

    這人陡然意識到,需要結交曹操顯然并不只是出于要替喬蕤出氣的想法,還是因為另一點。

    倘若喬氏能重新選出個合適的后生子弟,也得走舉孝廉的路子,按照當地長官提名的常例,這個舉薦之人最好便是曹操。

    只不過有些潛規則的話實在不必說出來。

    那喬氏族老已接著說了下去:“我看曹兗州也可為喬氏姻親,再締結一層關系,不過等過兩年再說吧。”

    兩年的時間也足夠讓他們看看,喬琰到底能不能坐穩現在這個位置。

    而這個“過兩年”,或許還有些別的意思。

    因父親之死而朝著此地行來的姐妹兩聽到的便是這最后一句。

    她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悸。

    但當看到堂上父親遺體的時候,她們也顧不得那片刻的驚悸情緒,滿心滿眼都只剩下了在早年喪母后又在此時喪父的悲痛。

    喬蕤在前往袁術麾下效力的時候曾經說過,等他在那里站穩了腳跟,就將她們姐妹也給接過去。

    到時候一定要找個足夠堅固的宅子,才能避免讓兩個女兒不小心被袁術給看到。

    然而還未將人接走,今日便是天人永隔了。

    在渾渾噩噩的守靈送葬結束,這姐妹二人才有了空閑和精力,思索她們的未來。

    這對喬氏姐妹年歲不足十四,卻已在眉眼間不難讓人窺見她們長成之后的風華,實在是一對世所罕見的美人,如今身著孝服,面帶淚痕,更顯清麗姝絕之姿。

    做為姐姐的喬嵐握著妹妹喬亭的手,小聲說道:“我聽聞曹兗州的卞夫人出身娼門,但時人多不在意她隨軍而行,在董卓作亂中還能在曹兗州出奔離洛后,保全京中家屬一并撤離,只記得她以美貌得幸,我看族老也有此意。”

    “又或者這個作為聯姻對象的是曹兗州的長子,但也……也不是我所求。”

    “妹妹,喬氏一族上下適合作為這個攀附禮物的,也只有你我二人了。難道我們真要在兩年后被獻與曹兗州嗎?”

    喬亭拼命搖了搖頭。

    她雖然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嫁給什么人,但絕不愿意以這等命不由主的方式被人送出去。

    “我有個想法,”喬嵐接著說道,含有幾分愁緒的目光中透著一抹堅定之色:“我們何不偷偷出奔,投靠并州的樂平侯去?”

    “你曾經與我說過,你與前往樂平書院就讀的真姊還有過信件往來,她說在那里實在自由舒心,喬并州也只將她當做個書院的尋常學子對待,而不是同宗的喬真。在那里女子可以進學可以習武,甚至可以為官,那么以她脾性,料來不會將我們當做送人的籌碼。”

    喬亭怔楞地看向姐姐。

    在如今這個時代里,脫離開家族的庇護貿然選擇出奔,哪怕前去投奔的是身在另一州的親戚,只怕也不會是什么太好聽的事。

    可在聽到這個選擇的時候,她雖然意外,在口中下意識地接話說的是——

    “我們已無父無母,連喬氏宗族都無法成為我們的依靠,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而已,我與姐姐都識文斷字,精通音律典籍,粗通術算,比起將我們送給什么人,不如將我們培養成心腹。”

    喬嵐頷首:“不錯,正是如此!”

    而她們要逃,也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當年喬琰行濟水之祭前曾經往喬氏祖宅走過一次,此地沒有塢堡那等堅固的壁壘,只有尋常老宅的外墻。

    這不是一道很難翻越的屏障。

    何況,也沒人想到白天還因應付喪禮來客而顯得格外孱弱的姐妹兩,居然會當機立斷趁夜出逃。

    她們草草地將父親留在家中的男裝裁剪成了適合她們穿戴的大小,收拾起了些許細軟錢資,跑出了喬氏的地盤。

    但光跑出去還不夠,從梁國到并州的路途不近。

    好在,并州與兗州之間不乏行商往來。

    于是她們用手中的財物買了些梁國特產,裝作是要去并州碰運氣的行腳商人,在繳納了一筆費用后加入了商隊,成為了其中看起來格外不起眼的一份子。

    這極大程度地減免了行路風險,也讓發覺她們失蹤的喬氏想要找到她們的概率大大降低。

    并不知道自己即將迎來一對姐妹花投奔的喬琰,此時正在跟戲志才和郭嘉談論孫策在揚州的舉動。

    郭嘉放下了喬琰遞交過來的信報,感慨道:“吳郡世家的手段當真毒辣,可惜他們低估了孫策統兵的能力。”

    高岱之死的背后還有另外一道推手。

    孫策請高岱一敘,以左傳來作為拉近距離的話題,原本是一個并沒有錯的選擇。

    為了一個名士而去了解自己并不那么通曉的東西,已堪稱是禮賢下士的表現了。

    可偏偏在事后才從高岱的親友中透露出了消息,在這場會面之前,有人告訴高岱,孫策此人最不喜歡有人超越自己,如果在這出左傳的對答中讓他答不上來,只怕要出事。

    所以還不如說不知道,讓孫策顯擺一番,也就算糊弄過去了。

    但這個消息傳出的時候,高岱的人頭都已經涼了!

    孫策也已經殺奔王晟等人而去了。

    這頭還處在幼年期的猛虎,在這等為人所兩面夾擊的狀態下,也依然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領兵破局能力。

    兵貴神速,等他從鄒他和王晟等人那里繳獲到了足夠的軍糧,必然掉頭去打許貢,快速結束這場吳郡的戰斗。

    可惜,打贏了也不代表真的取勝。

    “許貢不可能是孫策的對手,但孫策對吳郡的舉動酷烈,勢必激化他與江東四姓之間的矛盾。”

    若是表現得再過激一些,陸康只怕也要跟他翻臉。

    畢竟他是華亭(吳郡)陸氏,而不是廬江陸氏,從根源上來說也是吳郡人。

    孫策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也必將重新陷入焦灼的狀態。

    “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喬琰說道。

    別看她還給孫策送了官位送了農具,歸根到底大家都是敵人,不火上澆油就不錯了,“如此發展下去,孫策將在短期內沒有余力對袁術和劉表出手。”

    “換句話說,若是將一頭猛虎框死在一個籠子里,他的爪子就只能伸向同一個籠子里的敵人了。”

    何為同一個籠子里的敵人?自然是那些江東世家和山越豪強!

    這些人——可得借著孫策這把利刃,殺個干凈才好!

    193. 193(二合一) 心腹耳目……

    但這些的前提是,孫策并不會在剛舉起屠刀后不久就身亡。

    此時的他甚至還沒有經歷過在袁術麾下寄人籬下的生活,便已成為了揚州地界上手握三郡之地,兵甲數萬的軍閥,更是正在輕狂年紀,很容易犯錯的。

    便如郭嘉在隨后點評的那樣,“孫伯符輕而無備,縱有十萬之眾,與之攻城略地,若不改行事之法,必死于匹夫之手。”1

    喬琰回道:“所以我要給他提個醒。”

    不過這個提醒就不必由喬琰親自派出使者前往揚州了。

    太過殷勤的往來,便是過猶不及,非但不是在顯示出她對孫堅的念舊情,反而是別有用心了。

    故而喬琰在斟酌一番后發出了一封送往長沙郡的書信,收到信的人乃是此刻留守長沙的朱儁。

    在信中喬琰提到,先前孫堅在洛陽討董之后與她相約,由她走涼州路線,而由孫堅走武關進攻長安,如今孫堅不幸喪命,請朱儁千萬不要強求,非要能完成這一路的任務。

    今年四月里,身在涼州的皇甫嵩還生了一場病,身體大不如前,盧植在長安城中不知安危幾何,只能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所以請朱儁務必保重身體,以圖當年舊識還有重聚之日。

    隨信一并送去的還有華佗的五禽戲圖,以及南方潮熱之地的溫補之方。

    在這些關切問候之言的末尾,她才以閑談口吻提及,孫策到底年少,倘若不知在何處得罪了人,恐怕不能長久,還是請朱儁看顧一二。

    聽聞孫策之母吳夫人剛烈果決,不遜其夫,又兼有溫煦包容之心,不若將情形告知于她。

    需知,若要收復吳郡,還需武功與德化兼備。

    慎之慎之。

    喬琰是有這個以過來人身份提出建議的底氣的,畢竟她所征服的并州和涼州也都可算是未經徹底開化之地,雖不如南方宗賊之盛,卻也有些相似之處。

    她也不必擔心這么一勸,就能讓孫策偃旗息鼓,和江東士族攜手并進。

    王晟合族之死,以及孫策在隨后的攻殺許貢,勢必埋下他和世家之間門發生齟齬的隱患。

    孫策的脾性也早已定型,若要喬琰來評,當是明果獨斷四字。

    這在有時候是好事,有些時候卻未必。

    當朱儁收到這封從并州送來的問候信箋之時,無論是他還是被提醒的吳夫人都并未意識到,喬琰對孫策這一縱一收之間門,還另有其他目的。

    恰好在此時,吳郡戰況又送到了長沙。

    信報中聲稱,孫策已成功靠著收繳來的軍糧進攻許貢,攻克了吳縣,嚴白虎外逃,往曲阿丹徒方向撤走,許貢為他所殺,料來不日之內便可平定吳縣,徹底掌控吳郡。

    吳夫人臉色一變再變,連忙向報信者詢問王晟的情況。

    當聽聞王晟連帶著其族中老少一并被殺后,她哪里還能坐得住,當即起身令人備船東行。

    “臨戰之間門死傷在所難免,便是伯符一箭射殺了王公也無妨,可既已得勝還誅滅其族,吳郡必定人人自危,于伯符沒有半分好處。”

    她必須往吳郡走一趟,去協助孫策打一輪感情牌。

    讓吳夫人格外慶幸的是,她抵達吳郡到的正是時候。

    孫策先殺高岱后殺王晟再取許貢的過程里,先前的激烈情緒早已過了大半,嚴白虎在倉皇之中往北邊逃竄而不是南下往會稽郡方向,又等同于是在自找死路。

    故而孫策選擇先清剿許貢留下的門客,而不是先北上追擊嚴白虎。

    這一搜捕便將一個人給找了出來,正是那托庇在許貢處的許靖許文休。

    孫策對這些個光喜歡耍嘴皮子弄出月旦評的文人沒什么好印象,但想到有州牧之名的曹操早年間門得過他兄弟許劭的一句“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而喬琰也得過一句“丹墀對策士,雛鳳有清聲”的點評,他怎么也不該落后太多才是。

    他便提刀威脅許靖給他點評兩句。

    但想想許靖和許貢之間門的關系就知道,孫策想要從他口中聽到一句好話的可能性,大概跟他明天就能拿下會稽郡的可能性一樣低。

    果然許靖在被孫策的士卒扣押的情況下,還梗著脖子,對著孫策來了一句“驍勇無謀,有似項籍”的評價。2

    這話說的……氣得孫策當即就想把許靖給砍了。

    吳夫人便是在此時到的。

    她問明白了眼前的情況后對著孫策說道:“你若真殺了此人,豈不是正遂了他的意思?我看你不如將他放了,令其南下。我聽聞會稽周昕,余姚許昭都是他的朋友,且問他敢不敢去投奔這些人!”

    “他若不敢,便是承認了我家伯符今日能取許貢,明日也能攻克許昭周昕之流于彈指間門,所謂驍勇無謀,也不過是弱者之言而已,無謀未必,驍勇為真。”

    這句勸說可要比直接讓孫策放棄殺許靖,明智了不知道多少倍。

    做母親的知道兒子是個什么脾氣,做兒子的也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確實不該中了旁人的激將法,當即讓人將許靖給松綁,令他南下,還“貼心”地為其準備了投奔好友的路費。

    許靖先前給出那有似項籍的評價,說是出于一時之氣也不為過,此時倒也真如吳夫人所說,沒敢在會稽郡停留,而是直奔交州而去。

    他對孫策挑釁后又逃竄的舉動,到底會不會有損自己的聲名,對此時的許靖來說,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總歸,孫策再是悍勇,總不至于打到交州來吧?

    他又哪里知道,孫策對他這等人物根本懶得記在心上,等他一走就將他給拋棄在了腦后。

    對孫策來說,更值得在意的顯然是另外一件事。

    周瑜給他送來了一封書信,提到在他接掌九江郡期間門,有兩位少年英雄聞聽孫策斗轉征戰、解除廬江之圍,統領揚州三郡的事跡,想要投效到他的麾下為他效力。

    這兩人,一個叫做蔣欽,一個叫做周泰——

    對于孫策又喜得兩位將才之事,喬琰倒是沒多在意。

    在提醒了吳夫人對孫策言行多加約束,延緩矛盾爆發的速度后,她便不打算再多過問江東那邊的情況了。

    她也不可能讓身在揚州的眼線,將孫策今日吃了些什么這種事情,都給詳細地匯報上來。

    所以此時,她在看面前的一副鎖子甲。

    自前年麋竺送禮、送來了制作鎖子甲的師傅后,在去年征討涼州之前,各部將領身上都已經有了新式鎖子甲傍身。

    而隨著并州鐵藝工坊配合制作甲片的效率提升,從去年四月到今年的六月,一共完成了合計一百六十件鎖子甲的制作。

    提升的也并不只是制甲效率而已,還有甲片銜接的流暢程度,以及進而提升的防御力。

    這種防御力的變化有了實際的案例作為佐證。

    先前劉虞從涼州折返回到幽州的時候,喬琰除了讓張遼與麴演和劉虞同行外,還讓人給他送上了一副護身。

    而在幾日前,有一封戰報從幽州送了回來。

    劉虞在治理幽州的時候秉持的是溫和手段,但在面對公孫瓚這種悍然奪權的叛逆者之時倒也硬氣得很。

    他不顧長子劉和以及張遼的阻攔,親自上陣,揚言要與公孫瓚對峙相問。

    公孫瓚這人吧,趁著劉虞不在此地的時候奪權奪得爽快,現在也毫無面對劉虞質問的心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公孫瓚這種脾氣倒是成大事者該當擁有的。

    他甚至在與劉虞相對之際,坦然地說——

    以劉虞這種治理幽州的方式,遲早要引發更大的反噬,還不如讓他公孫瓚來取代這個幽州牧的位置。

    至于什么劉虞才是大漢宗親托孤之臣,是名正言順的幽州牧,更不是公孫瓚會考慮的問題。

    如今天下有兩個皇帝,劉虞到底忠于哪一個?

    總歸劉虞聽命于哪一個,公孫瓚就效命于另一個好了。

    這又怎么不是忠心大漢呢?

    他的這一番歪理邪說,差點把劉虞給氣個夠嗆。

    但這顯然還不是公孫瓚對戰決心的全部表現,在這番坦蕩的立場說辭后,公孫瓚彎弓搭箭,一箭射向了劉虞,將其從馬背上射落了下來,而后揚長而去。

    可惜公孫瓚也沒想到,看起來一身士人長袍打扮孤身赴約的劉虞,在里頭還穿著一副輕薄的鎖甲,這一箭又被卡在了這副特制鎖子甲的縫隙中。

    公孫瓚滿心以為,劉虞被沖上前來的侍從搶回去后也必死無疑,當夜就發起了偷襲。

    然而他遇上的卻不是一支無人指揮,六神無主的隊伍,而是張遼列隊齊整的騎兵沖擊。

    公孫瓚被迫東逃,幽州對峙的防線也因這一戰而被推進到了薊縣一帶。

    這便是鎖子甲在其中立功了。

    不過現存的鎖甲數目累積漸多了也面臨一個麻煩。

    喬琰麾下的武將數量再怎么多,卻顯然不可能將一百六十件鎖子甲全部都穿戴在自己的身上。

    總不能一人穿五件……

    換洗也不是這么換洗法的。

    “重甲兵就算多出這些鎖子甲,也并不能出現質變的提升……”

    因為鎖甲其實不那么防近距離的劈砍。

    “給騎兵武裝的話數量又遠遠不夠,若是分散到了多處戰場后,效果更要大打折扣。”

    喬琰想了想,朝著郭嘉說道:“我有一點猶豫,是將其作為首功制度中的軍功換取物品,還是單獨成立一支先登隊伍。”

    雖說麴義的重甲兵在歷史上也有個名字叫做先登營,但這種先登并不是率先登上城墻破城的先登,而是作為斬將奪旗的前鋒先登敵營。

    重甲兵的用處也絕不是在攻城,該當是在步兵的對沖甚至是步兵迎戰騎兵中,起到穩定陣型的作用。

    反倒是攻城的先登,需要這種輕質且防御箭矢效果更好的盔甲。

    而前者,大概就跟收集積分兌換獎勵的情況一樣,可以將棉衣鎧甲寶馬一等利器都可以往其中混進去,以激發戰士作戰和軍屯種田的積極性。

    郭嘉回道:“君侯的想法很多,這本是一件好事,但首功兌換米糧,斬首達標升官,升官后待遇更高,乃是一整套成型且易于傳達的規則,這些規則經過簡化本有其道理,令其變得復雜反而容易生亂,倒不如成立先登營。”

    他這話說的不無道理。

    喬琰便接著問道:“以何人為先登營之首?”

    這個位置肯定不會是給典韋的。

    他雖然偶爾統領重甲步卒,但不會變更其作為喬琰近衛軍統領的位置。

    像是呂布、張遼、張楊這些尤擅騎兵的,更不可能被轉去這個崗位。

    郭嘉稍一思量,回道:“徐晃徐公明。”

    他解釋道:“君侯先以陰山防線委托于他,以測試其確為投誠后用心盡職之人,涼州之戰前,令其接替門亭長之職,意為將有啟用,以我觀之,其整頓軍紀之嚴明不亞于文遠,昔日的白波賊眾也已拆散進各部,更不需提防有變。若再將此大才放在低位上,難免顯得君侯對其心有偏狹之見。”

    “此外,不知道君侯有沒有留意過一件事,徐公明這個人,在戍守陰山之際屢次出兵,擊退胡人的游弋部落,有長驅直入的勇武,可他與君侯的其他將領之間門,相處的界限感很強。”

    “我觀此人的性格,可以用儉約畏慎四字來形容。”3

    這個“畏”和賈詡早年間門的不想出頭,其實不太一樣。

    更像是徐晃本人對于自己昔日為賊身份的自卑自謙,所以行事謹慎。

    可這樣的態度,就像孫策那種性格缺陷一樣,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是好事。

    郭嘉笑道:“這種表現的人,最適合把他往前逼一逼,先前的考察期越長,現在的責任越重,形成了鮮明對比后,他也越是能打破這種情緒的束縛,成為君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他又補上了一句調侃:“我看人一向很準的。”

    要不然也不能選定喬琰做主公不是?

    對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自夸,喬琰哭笑不得。

    但郭嘉先前說的話卻也沒錯。

    徐晃表現出的“儉約畏慎”非常明顯,以至于喬琰都有點擔心他和其他將領的磨合問題。

    在喬琰自己也有統兵之能的情況下,她沒有那么介意于下屬之間門不過界的私交,反而更傾向于讓他們彼此學習交流競爭,并不強求一個“慎獨”。

    再者說來,對徐晃也確實該用了!

    她當年將白波賊分化到能被誘騙下山投降的地步,花費了不少的功夫,尤其是對徐晃這個人才,更是玩上了一出離間門計的戲碼,總不能只是讓人看門的。

    之前是沒有特別適合于他的位置,這才讓人處在歷練的位置上。

    現在則正是時候!

    喬琰當即應道:“依奉孝所言,以徐晃為先登營統帥,長安之戰前,能產出多少鎖子甲,都交給這支隊伍。”

    這對徐晃來說無異于是天降的好差事。

    先登營這種隊伍的死傷率確實很高,可這也意味著喬琰會對這批隊伍進行精挑細選。

    而這種危險的工作換來的也會是高額的戰功。

    “選你為先登統帥還有一個緣由,”喬琰說道:“在這支先登隊伍里我會補入一部分羌人與胡人,此前數年間門你位處陰山防線,與胡人也打過不少交道了,要如何讓他們也聽從你的號令我想應當不難。”

    “此外,各類守備重弩和攀援器械你都有過接觸,唯獨差的就是攻城器械,在這兩月內,我要看到你對它們了如指掌。”

    她看向了徐晃的眼睛,鄭重地問道:“能做到嗎?”

    徐晃目光一亮。

    越是融入并州軍這個群體,徐晃也越是能感覺到這支勢力的別樣特質。

    他也早不是當年被迫降服尚需贖死的賊寇精英,而是被她寄予厚望的又一路將領。

    他斬釘截鐵地回道:“如若不能,提頭來見!”

    那倒是不用這么夸張……

    喬琰看著面前這陡然間門意氣激昂起來的將領,心中思忖,長安城里內應和被忽悠瘸了的敵人可能不在少數,這場攻城戰的難度不高,也正好給他作為練手。

    真到了中原地帶,需要這支先登部隊參戰的機會可不在少數。

    畢竟中原的守城絕不會與涼州一般粗陋,也不可能次次都與并州的情況一般,讓戰爭多發于山嶺和草原之上。

    所以,是該提前準備起來了——

    而徐晃這事情安排妥當,在并州的各項巡查事宜就已差不多完畢了。

    豫州、揚州和幽州的戰況依舊,暫時沒有她能插手、或者說有必要插手的地方。

    上郡的那片棉花田中,青苗又拔高了不少。

    這一段棉花生長中的病蟲害多發期安全度過,接下來的麻煩就不算多了。

    更讓喬琰倍感欣喜的是,在馬鈞的技術支持下,棉籽分離的設備已經徹底完工,并投入了生產,以便在秋收之后能直接滿足棉花加工的需求。

    這也進一步確保,在今年冬天到來前,這些地里的棉花都能朝著棉衣完成轉化。

    此前喬琰問及黃月英和諸葛亮關于推刀的想法,這兩個孩子先自己研讀機關著作去了,就沒能趕上馬鈞的這輪改動。

    但在喬琰與他們閑聊的時候,卻聽出他們并不為此感到有多遺憾,反而覺得,若有下次,他們憑借著新增的知識儲備,必定能將任務完成得更加出色。

    喬琰聞之不免心喜。

    這便是樂平書院的未來啊……

    至于被曹操送到書院來的曹丕,因為年紀實在太小了,直接被丟去跟陸績作了伴。

    造成的結果就是——鄭玄帶著陸績,蔡邕帶著曹丕。

    這種組合下,曹丕那魏文帝的風范,是沒讓人看出什么跡象來,在文學上表現出的興趣和天賦倒是很明顯。

    如果他跟著蔡邕學了一身好文采,卻也被帶得在政治上情商不高,那這絕對不是喬琰刻意為之。

    只能算是巧合,對,巧合!

    喬琰毫無心理負擔地跟蔡邕交代起了好好教導文學神童的任務,而后便盤算起了何時折返涼州。

    然而她也在此時,迎來了兩個特殊的投奔對象。

    借助商隊抵達并州的喬氏姐妹,在樂平書院外等到了喬瑁之女喬真,由她證明了身份后引薦到了喬琰的面前。

    這兩姐妹換下了沿路喬裝改扮的衣服,洗去了掩蓋面容的塵灰,雖然神情中的疲累并未經過一夜的休整徹底消弭,可成功擺脫了她們作為一個潛在禮物的命運,還是讓她們的目光中透著一股雀躍之態。

    在看向喬琰的時候又流露出了幾分景仰。

    喬琰回望著她們的面容,很難不懷疑,這便是后來嫁給了孫策和周瑜的二喬。

    不過她們并沒有大喬小喬之稱,而是一個叫喬嵐一個叫喬亭。

    那么到底是不是大小喬也并不那么重要。

    嵐岫之峰,蒼翠亭亭,以喬琰看來正合這對姐妹的氣質。

    在聽她們講述了自己因父親喬蕤之死而面對的處境,選擇了前來并州投奔她,喬琰不覺在心中暗道了一聲好。

    這一路雖說因為兗州有曹操在,秩序沒有那么動亂,也依然不是一段特別好走的旅程。

    但在抵達此地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們卻并未提到什么旅途的艱難,只是問詢喬琰這位堂姑,能否讓她們在樂平書院就讀。

    “……”繼認了曹昂這個年歲差不多的大侄子,和孫策也差一輩論交之后,又多了兩個只差四歲的侄女,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

    話雖如此,在聽到堂姑這個稱呼從兩個漂亮妹妹的嘴里說出來的那一刻,喬琰的表情還是卡殼了一瞬。

    得虧她是做州牧的人了,什么場面沒見過!

    叫個姑姑怎么了。

    沒等喬氏姐妹發覺她的異樣,她便已回道:“去書院報道吧,將此地當做自己的住處就是了。如若你們不愿意,我不會將你們身在此地的消息告知于喬氏的。”

    喬嵐和喬亭對視了一眼,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喜。

    雖然自她們踏入書房后,喬琰也只跟她們說過幾句話而已,卻在語氣和態度中讓人只覺一陣安全感。

    在前來此地之前她們還在想,是不是得展現出一些本事,才能順利得作為喬氏宗族的一員留在此地。

    但好像,喬琰這位堂姑兼君侯并不太在意這個?

    “對了,”喬琰又開口道:“進入書院后先觀望幾天,了解清楚了再選課程。”

    喬嵐和喬亭頷首應下了這句關照,在喬琰的示意下退出了書房。

    這兩人消失在視線之中后,喬琰便聽到了已候在外頭的陸苑開口說道:“看來君侯還挺滿意她們的性格的。”

    喬琰笑了笑,“有決斷有眼力,也有足夠的行動力,這樣的同宗之女,總要比什么給人惹麻煩的類型好上太多了吧?”

    這兩姐妹也沒有因為喬琰乃是此地州牧,而想要得到什么特殊待遇。

    總的來說,她們到來還是好消息居多。

    “的確如此,”陸苑回道:“所以我打算趁著君侯的心情尚好,將先前君侯讓我找的人選上報。”

    正是那以行商之法掩飾情報傳送的人選。

    這個人選的選擇,喬琰給了陸苑三個月的時間門來決定,現在其實還未到時間門。

    但她既然選擇了提前上報,想來也有自己的用意。

    這大概也不會是一個未經歷過深思熟慮的答案。

    “說來聽聽。”

    陸苑說道:“我有三個人選想交給君侯來抉擇。”

    三個?

    這倒是讓喬琰有些意外了。

    陸苑說道:“第一位乃是鄭公抵達樂平后帶來的弟子。不過他并不是一開始就隨隊前來的,而是在聽聞了鄭公身在此地后追隨過來的。此人姓孫名乾,表字公佑,也是北海人士。”

    “孫公佑能說善道,有謀士之才,自其在半月前到達樂平后,我與其有過交流,發覺其對人名和零碎事件的記憶格外敏銳。鄭公在北海的三千弟子,他都能盡述其名及其才,故而每與人交談,必言之有物。”

    “此人我建議君侯善用,即便不是非要用在情報一事上。”

    喬琰點頭回道:“若如你所說,他確實符合我所需之人的條件。”

    劉備要是知道,孫乾沒按照原本的軌跡發展一般先被鄭玄舉薦到州中,后來成為他的下屬,估計都得哭了。

    可比起丟了諸葛亮,這個可能也不算什么損失。

    于是喬琰很是坦然地問道:“第二位呢?”

    陸苑回道:“此人名為郭大賢。名字是……草率了點,想想此人出自原本的黑山軍,又不奇怪了。”

    “比起褚將軍與張牛角,他的統帥能力是差了些,卻也不失為個頭目之才,若給當時的黑山賊以擴張的機會,他應當有機會成為一路渠帥。”

    “且不提這個可能性,說回其本人來。他的妻兒因君侯當年在樂平收容眾人才得以活命,對君侯多懷感念之心,比起上一位孫公佑,對君侯的忠誠度更高。”

    “自樂平黑山軍不必以種植薯蕷為生后,他并未選擇投身軍伍,而是做起了些小本生意。因其形象與口才都不錯,如今已在晉陽城中定居了,轉為租賃大店面。若再給他幾年,或許就是個納商稅的大戶。”

    喬琰心中思忖,按照陸苑所說,這個人很適合作為發展生意走南闖北的自己人,是可以確定的。

    但能不能擺脫開他出身的影響,處理好情報工作,往來交談的對象能不能實現階層的跨越,好像有點難說。

    陸苑也緊跟著說出了這份顧慮。

    “所以我給君侯的建議其實是,用第二位打開商路,用第一位收集記錄篩選信息,用第三位,不,應該說用第三組,作為情報體系的負責人。”

    聽到組這個字,喬琰的心中閃過了一絲明悟。

    陸苑為何要在喬嵐和喬亭這對姐妹來見她之后到訪,也不言而喻了。

    只聽陸苑接著說道:“君侯的兩個堂侄女昨日抵達的時候,我跟她們聊過一會兒,提到了她們抵達并州的方式。年歲小的那個告訴我,她們選擇以商隊作為掩蔽,雖是倉促之下的決斷,在所攜帶的商品選擇上卻是深入考慮過的。”

    “若是選擇的商品不夠具有說服力,很容易讓人看出她們其實是一對姐妹喬裝成的男孩,這就太危險了。”

    “梁國睢陽出產的特色物品里,在她看來最合適賣往并州的,就是商丘桐木所做的漆器。因為并州物價中正,民眾安居,料來不缺什么食物,但民有閑錢,便一定會缺擺件。”

    “此外,君侯為女子,支持女子做工掙取家用,那她們手中也該有余錢,所以她選擇了漆器發簪和漆器首飾盒。這些東西以她們兩姐妹的體力能運送過來,又合理解釋了為何要往并州跑一趟,絕不至于引起旁人的懷疑。”

    喬琰聽來都覺得,在逃奔離家的突發決定中還能想到這些,實在難得。

    陸苑朝著她拱了拱手:“我該恭喜君侯,您的這對堂侄女里,大的那個擅長決斷,小的那個善于細思,放在一起當真是一對再合適不過的主事人。”

    “她們也比誰都更適合,作為君侯的心腹耳目。”

    194. 194(33w營養液加更) 四姓之罪……

    陸苑這句話是沒說錯的。

    哪怕是已經投靠到自己手底下的謀臣武將,也未必就能在其掌控情報組織的時候,完全放心去信任。

    可喬嵐和喬亭這對姐妹不太一樣。

    姓氏和性別的兩重限制,讓她們只有在喬琰掌權的環境下,才有可能得到真正公平公正的待遇,靠著自己的頭腦與能力,而不是靠著美貌出頭。

    喬蕤戰死于袁術和劉備的交戰之中,更是讓她們身上少掉了一層從父輩這里帶來的桎梏。

    而歸根到底,哪怕袁術被迫退守到豫州是因為喬琰干擾荊州戰局的連鎖反應,又哪怕袁術會與袁紹翻臉交手是喬琰推波助瀾下的結果,喬蕤之死也不應當歸罪到她身上。

    恰恰相反,收容是恩,栽培是恩,能擁有獨立的人格而不是作為什么人的附庸,也同樣是喬琰對喬氏姐妹的恩。

    這已經足夠作為挑選的理由了。

    不過這是個相對來說比較危險的工作,等到各州混戰之際,商人遭到打劫、被脅迫送交財貨的情況多有發生,民生多艱之際的流寇橫行也不少見,再怎么安排了隨行的武裝保鏢,還是有出事的可能性。

    同時,兼任情報頭目的身份,和與各方勢力虛與委蛇打交道的處境,也讓身份一旦暴露,面對的就是送命的風險。

    除非,那時候喬琰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已經要到各州都為之忌憚的地步。

    到那種局面下,只要喬氏姐妹的身上打著她喬琰自己人的印記,都沒人敢動她們。

    喬琰沉思著其中利弊風險,有一陣子并未開口。

    但陸苑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對于這個人選她其實是滿意的。

    就算是啟用外人放在這個職位上,也需要有這些關于忠誠和人身安全的權衡,相較而言,喬氏姐妹已算是風險最小的了。

    “先讓她們在書院內就讀半年,適應其中的生活,等長安事畢,我便將此事問詢于她們。”喬琰拍板做出了決定。“如若愿意接手此事,她們所要學習的課程就得改一改了。”

    光是靠著她們在選擇投奔并州時候的這些表現,還不足以讓她們從容接手這樣特殊的職位。

    從言談舉止的儀態,說話的口音,評判情報的眼力,應對危機的技法等等,都需要做專門的培訓。

    為了確保她們來到樂平書院后又消失,去執行那個走南闖北的業務,不會引起書院中學子的注意,喬琰到時候也需要做好準備。

    好在最有機會就位的人選已經有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后續的補充而已。

    在此之前,先讓那位出自黑山軍的郭大賢從事商務鋪開的工作。

    喬琰深知,要令這份生意買賣在短時間內不會與她扯上關系,最妥善的方式不是和并州毫無瓜葛,而是有過貿易的情況下,核心產業并不是并州出產的特殊商品。

    所以在見到了郭大賢后她發出的第一道委派是:讓他往蜀地走一趟。

    以攜帶的錢財采購蜀錦,銷往并州、冀州和徐州。

    而后喬琰又見了見孫乾。

    這位北海的孫公佑若單論學識深造的能力,在鄭玄所教授的弟子中水準絕對不是一流的,起碼他確實不是按照深造經學的方向去發展的。

    但對喬琰來說,像是孫乾這種和國淵一樣的實干型人才,在這種亂世當前,對她來說的意義更大。

    孫乾對出仕于喬琰麾下并無什么抵觸心態,不過喬琰也不能人才到手就給委派個過高的職位。

    她思忖再,將孫乾先安排在了治中從事屬吏的位置上,負責協助戲志才做事。

    并州方面接收各地傳來的消息,是匯總在戲志才這里的。

    所以對孫乾的這個委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得算是給戲志才減負了。

    “君侯到底是在讓我有個得力的助手,還是在讓我對他在庶務上的能力進行一番評判?”戲志才好笑地問道。

    這好像既是減負又是增負。

    喬琰回道:“以志才先生的頭腦,自然是減負。若不會讓下屬多做些事情,先生以治中代行州牧之職,豈不是要將自己給累死。”

    多派些活,才更能看出對方的水平。

    這是多么明顯的道理。

    戲志才說道:“我怎么聽著君侯這話像是在說自己?”

    為了確保自己不會累死,所以把各項事務往下屬頭上塞,這還真是喬琰的拿手好戲。

    恰好這還是個總能想出些新想法的上司。

    得虧她現在手下的人足夠多,才讓她有這種造作的資本。

    喬琰朝著戲志才舉杯,回道:“先生懂我。想想我等還有如此多的未竟之事,便覺任重而道遠。”

    言外之意,可得讓自己活得久一點。

    她是如此,戲志才也是如此。

    但戲志才看了看喬琰手中的杯子,真的很想吐槽,在這種情況下,她是不是應該在杯中放茶或者酒,而不是這個用牛乳和茶混做一處,還加了石蜜,被她稱為奶茶的東西?

    這東西甚至在端上桌之前還拿去凌陰冰鎮了。

    可若是讓喬琰自己說,夏天喝冰奶茶,就跟她現在冬天能蓋上棉被一樣,這種精神滿足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取代的。

    這怎么就不是一種延壽手段呢?——

    等喬琰最后巡視了并州一圈,確認連新抵達此地的這些人都已適應了并州的生活,轉道回返涼州的時候,轉入七月的天氣已經越發炎熱。

    好在喬琰當先抵達的金城郡軍屯,若是按照現代計算溫度的方式,其實也沒超過十度。

    在向程昱問詢她離開涼州期間情況的時候,她瞧了瞧窗外的情況,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避暑的。

    比起現在還在收攏州郡勢力、討逆平叛的那幾位,喬琰現在所處的環境無疑是最舒坦的。

    可也不能否認的是,氣溫環境的舒適并不代表著她所面對的危機就會少多少。

    比如程昱此刻說的就是:“君侯只怕要注意一下漢陽四姓了。”

    比起被她作為警告涼州豪族所殺的“雞”,漢陽四姓在她這里的待遇絕對得算好的。

    何況,喬琰將涼州軍屯民屯基本集中在了金城郡、武威郡和安定郡這處,對漢陽的管控還是交給了原本的張太守,這樣一來,漢陽四姓的自由度也就更上了一個臺階。

    在他們看來,喬琰要對他們表現出這種態度是理所應當的。

    漢陽姜氏的姜冏陪同蓋勛前往并州,而在喬琰舉兵進攻隴西郡的過程中,軍隊穿漢陽而過,他們也提供了不少幫助。

    所以并州軍的到來,非但不是對他們的麻煩,反而是他們趁機再鏟除些絆腳石的機會。

    程昱繼續說道:“六月末,我按照君侯所說,因收攏麾下的羌人漸多,向州中招募人手,其中漢陽有一賢才,名為薛夏,問郡中之人都說此人可用,可惜出自貧戶,與漢陽四姓之間不僅沒有聯系,還屢屢拒絕于他們的招攬,在當地的名聲也越發響亮。”1

    “漢陽四姓子弟對其深惡痛絕,更擔心此人在效力于君侯后,會對他們產生什么不利的影響,所以商議在君侯未回返涼州之前,將他給治辦了。”

    “君侯在涼州的威名在軍事而不在政務,對漢陽四姓也算是恩厚有加,甚至將他們族中的子弟送到了并州去,以鄭玄弟子的身份進學,薛宣聲唯恐君侯與四姓實為沆瀣一氣,預備連夜逃離,好在先被我給請回金城郡來了。”

    喬琰聞言,神情不由有些凝重。

    涼州百年間所形成的生態,注定了不只是羌人容易出現對大漢降而后叛的情況,這些涼州豪強也極容易出現意圖抱團而后割據的情況。

    在這些勢力尚存的情況下造成的上升渠道閉塞,受害者絕不只是一個薛夏而已。

    薛夏還可以靠著其名望和學識,讓這種風聲傳到程昱的耳中,但其他人呢?

    比起并州這些面對關外胡人威脅而相對收斂的豪強世家,涼州的這些,便當真是將規則之外的為所欲為寫在臉上了。

    也或許在他們看來,這就是規則。

    所以要想徹底讓涼州納入她的掌控之中,這些不太安定的因素只能全部打碎重建。

    “對于此事,我有個想法想聽聽仲德先生的意見。”喬琰的指尖在桌案上有節律地叩擊,聽來平靜的語氣中卻暗藏著幾分殺機。

    這種口吻中,程昱不難聽出,她所說的“此事”,顯然并不只是薛夏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事。

    果然聽喬琰說道:“有文和先生在長安謀劃,不管是董卓本人還是其部將,秋收之前必有一軍進攻涼州,以求破局,而輔進攻涼州的要沖正在漢陽。”

    “我想以漢陽四姓勾結董卓為名,鎖拿掃平四姓,而后出兵長安,這一仗——”

    “務必做到天下皆驚,涼州俯首!”

    勾結董卓?

    這對漢陽四姓來說當然是莫須有的罪名。

    可他們經略涼州多年,所禍害的人也不是用兩個可以計數的了。

    在程昱朝著喬琰提交過來的另一份記錄里,借著經營四姓送出土地的機會,他們的人在漢陽郡內考證了不知多少豪強惡行。

    比起先前被喬琰作為頭一批打擊對象的漢陽楊氏,姜、閻、任、趙四姓的危害要大太多了。

    所以這種對他們來說的殘忍,未嘗不是一種對涼州百姓的福音。

    喬琰也必須在進駐關中之前,讓涼州人、尤其是涼州剩余的豪強世家知道,這地方現在到底是跟誰姓的!

    至于鏟除涼州四姓之后可能引發的反撲,正如喬琰所說,只要她能讓這進攻長安之戰造成為人震悚的局面,這些反抗再短時間內就掀不起什么風浪。

    而等真能造成什么影響的時候,取代他們作為涼州骨架支撐的力量,也早該在喬琰的手底下成型了。

    所以——能殺!

    程昱對這些涼州世家的蠹蟲之態心知肚明,也因為其本身便是出自普通小戶的背景,與對方沒什么勢力上的聯系,更能清楚地看到勢力聯結之后的弊病。

    這種手段殘忍嗎?

    或許殘忍,但比起涼州那些根深蒂固的弊病反復,成為拖累喬琰的存在,還不如快刀斬亂麻。

    他頂多在此時,出于謀臣的理性想法斟酌了一番喬琰話中的可行性,在評判過后方才回道:“此事可行。”

    “不過該殺何人,該活何人,還需做個權衡。”

    殺得太多,就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刨出個坑,留給其他的作物生長了,而分明是直接將田地給挖穿了。

    人為求活命,大概也不會在乎自己所對上的到底是個什么對手。

    反正反抗和不反抗都只有死,還不如死個痛快。

    所以這一番行動中的先輕后重,必須恰到好處。

    喬琰和程昱這一對視,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意味深長。

    她回道:“我心中有數。”

    有了程昱的這句認同,喬琰也就更敢放手一做了。

    現在就希望,董卓這邊的人也能配合一點了——

    在這出借刀殺人之前,第二次前往貴霜的徐榮和馬騰也返回了武威郡。

    上一次他們往貴霜的那一趟,在往天竺進貨棉花上耽擱了不少的時間,而這一次,一來是在路途上已經有了經驗,二來他們真正的目標是大宛,比起上一次的來回更快。

    他們是在月末出發的,回來的時候還未到七月的中旬。

    可這一次回返帶回來的東西更多。

    當喬琰聽聞他們回來的消息抵達武威與張掖交界之處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伴隨商隊回歸而來的大批大宛駿馬。

    在七月的日光之下,這些以汗血寶馬之稱聞名的奇駿浩蕩而來,讓與喬琰同來迎接的顏俊不由面色一變。

    這等數目的大宛名駒是不可能對外傾銷的,也不可能憑借著他們攜帶的這些錢財完成采購,所以只有可能是搶來的!

    然而當他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在對方的臉上并沒有看到任何的訝然神情,反而只有一派說不出的理直氣壯。

    這讓他陡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第二趟絲路之行的根本目的正在于此,從來就沒有什么進貨石蜜之說!

    但他此時才意識到這一點,并沒有什么用處。

    人已經回來了,馬匹也已經回來了,就連被他以為是遭到了喬琰嫌棄的徐榮和馬騰都已經在她面前行禮,儼然一副幸不辱命的表現。

    再想想武威郡屯田的情況吧……

    七月的田地情況已經不難判斷出八/九月間的收獲數額。

    別說是那些被收歸到屯田區內的盧水羌人,就連顏俊自己看著軍屯民屯內的長勢,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將自己所擁有的私田交給喬琰來處置。

    種種事實和跡象都在表明,與她為敵,是一個只要還有腦子就不該做出的選擇。

    一想到這里,顏俊下意識地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你很熱嗎?”喬琰朝著他看去問道。

    顏俊本想指頭頂烈日的,卻發覺自己的上方,赫然是一塊油紙鋪開的遮陽板,并沒有讓太陽曬到他的臉上。

    “……”

    他現在只希望一件事。

    他那些參與到絲路貿易的下屬最好能聰明點,還沒來得及對馬騰發起拉攏!

    195. 195(二合一) 李傕奪權

    但顏俊越是怕什么,也就越是來什么。

    趁著喬琰前去查看徐榮帶回來的東西,他趁機找了個理由離開,讓人將一道出行西域之人領到了他的面前。

    在問詢此事后得到的回答是:“不是您安排的嗎?說是讓我們和那馬騰接觸一下。”

    “畢竟您說了,喬侯來前,他馬壽成是實際上的隴西郡之主,對方來后,他就只能去西域吃風沙去了,還只休息不足一個月就重新出發,也太磋磨人了。”

    “……”這話確實是顏俊自己說的。

    既然是要拉攏人,當然是要往嚴重了說才行。

    所以他給下屬想的拉攏理由里還說,按照大漢律例,一人怎么能當兩個地方的州牧呢?

    別看喬琰現在在涼州耀武揚威的,若真成功剿滅董卓,將天子從董賊的手中救出來,難道還能兼任不成!

    到時候皇甫嵩都不會同意這一點的。

    馬騰雖然曾經是反賊,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如今改邪歸正,天子看在他掌控的勢力的情況下,都會支持他在喬琰離開后重新掌握隴西。

    怎么都要比現在有家歸不得的情況更好。

    說來他們還得感謝喬琰。

    要不是她將涼州地界上的羌人打壓的打壓,馴化的馴化,他們還有不少麻煩。

    現在只需要在聯手之后將她的成果給接管下來就好了。

    但問題是——

    這些話說出來的前提是,馬騰確實是被喬琰給排擠出去的。

    顏俊一想到回歸的隊伍里馬騰這表現,就忍不住眼前一黑。

    他緩過了點勁來,才朝著下屬繼續說道:“將你們出去所見的情況說來給我聽。”

    他們好好的走西域到貴霜做一筆買賣,怎么就變成了大宗的戰馬交易了?

    下屬回道:“上次去貴霜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消息,大宛和花拉子模都覺得貴霜王室控制力衰微,想獨立出去,這次行到了龜茲境內就已經傳來了大宛和貴霜偏支交手的消息。”

    “我們本打算不往前走了,畢竟要討好那并州牧什么法子不能用,總不能將小命給丟在境外,結果——”

    “結果這時候才知道后頭還跟著一支隊伍。還都是由羌人組成的隊伍。”

    顏俊:“……”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譴責一下河西四郡中另外幾郡的豪族。

    讓這樣一支隊伍從張掖、酒泉、敦煌過境卻沒意識到任何的異常,給他來起碼報個信通知,他們是干什么吃的!

    但顏俊細想之下又覺得,這實在不能怪他們。

    當喬琰把軍屯設立在盧水沿岸和祁連山腳下的時候,誰都覺得她的屯糧基地只是約束到武威郡的邊界。

    按照她進攻長安的需求,她也確實不必將地盤擴張到無法掌控的地步。

    而當她于年節時候,給出了拜師鄭玄鍍金這種示好條件后,她的威脅性更是降低了一個層次。

    這明明就是個跟他們合作共贏的好人,那么誰又會想到,她已經將目光放到了涼州之外。

    “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到延城了。”

    延城位處于龜茲的中部,距離西域都護府未曾廢置之時所在的它乾城,已不太遠了。

    換句話說,這里是未來被稱為塔里木盆地中最重要的一片綠洲。

    “馬、徐二人在這里整頓了軍備,先調轉西南走從蔥嶺到的貴霜境內,在采辦完了食糧后,直接從貴霜奇襲大宛,打劫了當地一處……給王室軍隊供應馬匹的牧場。”

    顏俊都要聽麻了。

    當年的大漢派出了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沿路攻打索取物資,在第二次進攻之時,才憑借著切斷了大宛王城的水源供給,逼迫王城內的貴族獻上了大宛國王的頭顱,從而獲取了一批好馬。

    可喬琰卻是在干劍走偏鋒的事情。

    她選擇的是一個最混亂的時間,也選擇了一種最取巧的方法。

    她需要的馬匹也沒有那么多。

    以至于當她麾下的人劫掠馬匹得手后,以一人兩騎輪換驅策的方式繞行分散而走后,居然無人想到這一支隊伍竟然是出自大漢。

    徐榮和馬騰又特意在疏勒境內將這些馬匹喬裝成了一支支商隊,在這里購買了一批葡萄良種,這才繼續往東折返。

    這些馬不能算是最上品的大宛馬,起碼比不上被后世的唐玄宗命名為玉花驄和照夜白的那兩匹,可這已經要比涼州駿馬的品質高出不止一個層次了。

    所以為了掩飾商隊的特殊,他們在行進之中,讓涼州帶出的馬匹走在外側,大宛寶馬走在內側,身上又多披掛,以至于乍看起來與尋常商隊并無區別。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徐榮馬騰二人的壓力就能減輕多少。

    光偽裝得體還不夠。

    大宛寶馬在理論上來說可以日行千里,但在長途跋涉中不能短少吃用之物。

    就像當年李廣利將三千匹大宛寶馬送到玉門關的時候,這些馬匹已經只剩下了一千多匹。

    其中的損耗是很驚人的。

    于是……

    “我們所帶去的財物在抵達貴霜境內后已經換成了西極石蜜,這些石蜜一部分被用來馴化這些寶馬,一部分在途徑絲路南道渠沙國的時候被重新換回了錢財,而后購入了精糧。”

    按照徐榮的說法,這最終是要獻給喬侯的,怎么用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也正是靠著這樣的邊誘騙邊精養的方式,才讓這五百多匹大宛名駒在損失不到一成的情況下,被送回到了武威郡。

    顏俊忍不住朝著下屬問道:“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敢去跟馬騰套近乎?”

    他蠢不蠢啊!

    看看這一頓操作就知道,但凡馬騰對喬琰懷有一點異心,他都絕不會讓這樣的一批良馬順利地落到喬琰的手里。

    這何止是能組建一支兇悍的騎兵隊伍。

    更要緊的是,這些馬中的半數一定會被用來配種,以確保能產出優越的混血馬。

    涼州并州的馬原本就不差,經由這一輪混血雜交,年后將造成何種后果,簡直不需多說。

    下屬也挺委屈的,他訥訥回道:“我也不是在回來的路上跟馬騰套近乎的,這不是那五百羌人還沒出現,我就已經把您說過的那些話跟馬騰說了嗎?”

    “我尋思著,他今年的過年都是在西域過的,才休整了這點時間就被丟出去了,必定是情緒最壞的時候,也最有將而喬侯給驅逐出境的想法……”

    “誰知道是這么個情況。”

    說實話他在路上也挺茫然的,只能被裹挾在隊伍之中繼續前行,現在說出來總算是輕松多了。

    可他是輕松了,站在他對面的顏俊卻覺得,可能是因為今天暑氣有點重的緣故,他有點暈乎。

    完了。

    完了!

    對馬騰這種曾經和喬琰敵對過的“叛賊”勢力首領來說,他一旦鐵了心要把自己給洗白,光是吃點苦受點累,替喬琰將西域好馬給帶到中原地界上來,很可能是不夠的。

    想想韓遂是怎么死的吧。

    馬騰領了一路人打向葵園峽,馬超為喬琰領路直撲金城之下。

    他都獻祭過韓遂了,哪里還會在意再多舉報幾個,以顯示自己雖是叛將卻堪稱忠心不二?

    顏俊越想越覺得恐懼,當機立斷地趕回了姑臧城。

    那五百匹大宛寶馬剛到,喬琰的注意力必定會在馬匹上,趁著這個機會,他要盡快尋族中長輩,想出一個能用來贖罪的籌碼。

    這個請罪也絕對不能讓馬騰先說出來,得自己先想個糊弄得過去的理由。

    可他剛與祖父說上了兩句話,就聽到仆從倉皇而來的稟報——

    姑臧城被圍了。

    南北七里、東西三里的姑臧城被圍了——

    因武威郡軍屯的存在,這姑臧城內還有喬琰的辦公地點,也自然而然地留有守兵。

    這些守兵趕在包圍圈形成之前就已經控制了城門。

    可他們的把控并不是將人放進來,而是讓城中的人無法借助城墻防守。

    在這樣的情形下,城外的包圍帶來的是對城中所有人的壓迫。

    就像是一把屠刀懸掛在了城門口。

    等顏俊被他家老爺子拎上城墻的時候,看到城下陸續匯聚而來的人,他的腦門上不由流下了冷汗。

    圍城是不需要將整條邊界都給填滿的,只要間隔一段騎兵沖刺的距離列隊,就足以讓人無法突圍而出。

    同時,當對方整頓的兵馬已經達到上萬人,城門連帶著城墻又在對方手中的情況下,他們隨時都可以沖殺入城。

    這是一種完全不平衡的攻守。

    顏俊心中慌亂不已。

    但在朝著城下看去的時候,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這支隊伍的統帥。

    先前她還頗為關切地問他是不是太熱了,可短短小半個時辰不見,她已經甲胄在身,刀兵在手,朝著城頭看過來的目光中只剩下了一片冷然之色。

    在她左手漫不經心地以絹布擦拭右手所持長槍的槍尖之際,越發顯出一派令人不寒而栗的氣勢。

    而在她的身邊,先前在武威郡負責屯田的趙云也已經披掛上陣。

    顏俊一度覺得,趙云能讓那些盧水羌人信服,又在處理庶務上有種不像武將的謹慎踏實,著實是屬于好脾氣的那一類。

    可此時再見,他只看出了一點。

    對方分明是喬琰一手栽培出來的心腹手下,在這種武力脅迫的壓境中,展現出的是如出一轍的攻伐之氣。

    但凡喬琰在此時一聲令下,他立刻便能帶著他身后的隊伍沖入城中,取了敵人的首級。

    甚至在他身后的也并不只有軍屯初立之際帶來的并州軍,還有聽說喬琰要進攻姑臧城快速從祁連山腳趕來的羌人。

    這才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聚攏起了這等數目的圍城人手。

    在這些羌人的眼里,姑臧城中的豪強世家對他們可沒有多少恩德,反而是喬琰給他們提供了過冬的場所,做工掙錢的崗位,眼看著屯田地也將要迎來收獲。

    那么在收獲之前多打個姑臧城算什么!

    說不定還能讓他們從城外住到城內去。

    顏俊還沒來得及開口,同樣聞訊而來的武威段氏家主已朝著城下問道:“喬并州這是何意?我等對您并無不敬,我段氏子弟中確有效力于董卓麾下之人,可一家之中也非同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段氏家主第一反應就是,喬琰的圍城是來找他的,畢竟段煨就是他口中的效力董卓之人。

    喬琰以一聲嗤笑回應了他的質疑,“我既然先前能跟你們和睦相處,未有論罪之意,怎么可能是因為段忠明的緣故來找你們的麻煩。我找的是他。”

    她手中的長槍一抬,指向了顏俊的方向。

    “勞駕給我個解釋,足下所說,拉攏馬壽成,意圖重掌涼州是什么意思?”

    顏俊覺得城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連帶著后方并未登上城墻的民眾,都看向了他的方向。

    頂上的日頭原本就還未轉入西沉,尚處猛烈之時,現在又加上了這么多道目光,簡直像是要把人給點燃了。

    顏俊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覺得慶幸,還是應該覺得無奈,因為喬琰的下一句:“我想以他的年紀和身份,決定不了武威顏氏的方向吧?請主事者給我一個交代。”

    什么交代?

    動用了這種兵馬圍城的勢力要個交代,怎么都不可能是輕拿輕放的。

    顏俊朝著自家祖父看去,見他面上一派決絕之色。

    事實上,趁著絲路撬喬琰的墻腳、把馬騰挖過來這種決定,并不只是他們顏氏一家下的。

    這是河西四郡的共同認知。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再正常不過的鋪后路而已,算不得什么背叛,只是沒想到會撞上喬琰這種較真的人而已。

    如今形式比人強,他們也只能咬牙認下了。

    可若是喬琰非要讓他們以血為代價,那他們也只能拉著整個河西四郡下水了。

    在這一片死寂和令人幾乎眩暈的暑熱中,城下的統領者一字一頓地說道:“請顏氏交出能掌控武威的資本,否則——”

    “我看諸位是覺得,我光在高平城和金城動刀,還不夠讓諸位長個記性!”——

    當喬琰領兵退去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的時候,顏俊直接腿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他腦海中還回蕩著喬琰離開之前所說的話。

    “我在涼州只有一個底線,誰也別想從我背后捅刀,沒做成的便罷了,真有做成的,策反羌人和叛軍勢力也好,聯絡董卓也罷……”

    “我必將其全族斬首示眾!”

    顏俊剛想到這里,忽然感覺自己的后背上挨了一腳,祖父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起來!坐著像是個什么樣!”

    他回頭看去,便見祖父的臉上比起先前好像衰老了不少,眉眼間掩飾不住的疲憊。

    也不怪祖父會有這樣的表現,他們武威顏氏這次可算是大出血了。

    何為掌控武威的資本?

    無外乎就是人與財。

    顏氏所掌控的田地在這種兵臨城下的威脅面前,除了交到喬琰的手中,沒有另外一條路可走。

    這些田地原本就和盧水河岸的軍屯之間沒有太明顯的分界,現在直接被合并進去,簡直毫無違和感。

    連帶著在田地上負責經營耕作的農戶,都被一并劃拉到了喬琰的手下。

    一箱箱的財寶也被從姑臧城中的顏氏族地內搬了出來,在城外鋪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寶光,更讓其原本的擁有者心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些東西很快被喬琰清點之后送走。

    連帶著地窖中珍藏的葡萄美酒和酒器都沒被放過。

    顏俊一想到自己先前還用這美酒宴請過喬琰,他就恨不得多扇自己一巴掌。

    他若沒這么做,對方也不會在沒找到酒的情況下繼續朝著地下挖掘,直到將地窖給全部翻找了出來。

    好在……

    “好在人還沒事。”顏俊聽到祖父說道,“我們這次算是給各家擋災的,他們若是不想被我們玉石俱焚地攀咬出去,就最好是補償我們的一部分損失。”

    “也好在這喬并州到底是少年人,手段稍顯柔和了些。”

    若是換了他在喬琰的位置上,必定要借助此事,讓人再不敢對她做出什么挑釁的舉動。

    起碼得見一見血,才足以建立起這個威脅。

    現在這不上不下的一出,只讓人覺得她對涼州世家之間存有的合作想法依然不弱,以至于那句“真有做成的,必為她斬首示眾”的威脅,還是帶著輕拿輕放的意味。

    這顯然不只是顏俊祖父一個人的想法,也是被她無聲盯上的漢陽四姓的想法。

    “到底是年輕人啊……”

    然而此時坐在程昱對面的喬琰說的卻是:“我會教會他們一個道理的。我既是奉先帝遺詔來清君側的,自然是要跟先帝學習一下的。”

    典韋在旁嘀咕道:“他有什么好學的?”

    喬琰回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啊。”

    程昱這種向來穩重的,都差點因為喬琰的這句話沒能繃住自己的表情。

    漢靈帝的兔子急了會咬人,是在被世家和大將軍的勢力所逼迫的處境下,選擇將喬琰給擢拔到并州牧的位置上,又在臨死前謀劃起誅殺何進之事。

    而喬琰呢?

    大概是在武威顏氏意圖策反馬騰卻并未成功的情況下,念在和涼州世家之間的關系尚可,對其網開一面,破財免災便也罷了。

    但當漢陽四姓勾結董卓作戰之際,她就只能血腥鎮壓了。

    在這一套邏輯下,誰會覺得漢陽四姓是被她活生生扣上的罪名?

    她多無奈啊……

    現在她就無奈地因為人手不足,在臨近秋收的時候,將漢陽位置的守軍給撤離出來了一部分,轉移到了武威郡和金城郡的所在。

    又請漢陽太守與當地豪強協助留意三輔方向的動向,以示她對顏氏動手只是個特殊情況,并沒有懷疑其他各家的意思。

    但真正在這場秋收之前的調動,是從并州的方向又運送過來了幾十架床弩,令徐晃所率領的先登營隊伍,以及其他從并州征兵的部從也開赴涼州。

    自冬日便遷移到大小湟中的羌人之中,愿意參戰的部分,被調度往東抵達榆中。

    武威郡軍屯中調度出了一支,翻越烏鞘嶺而過,駐扎在媼圍城。

    大概唯一沒有做出明確人員調度的,只有身在高平的皇甫嵩。

    按照喬琰與他所說,秋收之后涼州民眾手中有糧,此時他們不至因大漢興兵而趁機動亂,故而請皇甫嵩務必監督好火石寨軍屯的秋收情況,以及接收好從并州調度過來的一部分軍糧。

    做完了這些安排,喬琰才開始整理這趟絲綢之路的收獲。

    為了確保這些通過無本買賣得到的大宛寶馬能夠成功運到,這一趟絲路之行除了葡萄種子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帶回。

    不過光是這五百多匹馬已經是極其了不得的進項了。

    在喬琰召集來自己手下將領的時候,呂布的眼睛瞥都沒瞥地上那些從顏氏撈來的進項,而是直勾勾地看著那些大宛寶馬。

    聽說前幾天他還跑去跟徐榮稱兄道弟,一副要跟對方打聽打聽怎么弄來這等好馬的樣子,分明是想再干一票。

    這倒不是呂布對赤兔有什么嫌棄。

    赤兔這匹西涼寶馬其實混了大宛馬的品種,又能被董卓看上,自然不是凡品,哪里是這些從草場搶奪回來的大宛馬能比的。

    但一個人坐騎威風,哪里有整支隊伍都是名馬齊行來得有氣派。

    可惜呂布想想都知道,別看他靠著武力值加上赤兔,放在喬琰的武將里能排個第一,真要論起統兵實戰的本事,在幾支隊伍中他不能算老大。

    以喬琰那種一貫以來的人人都有想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將這些好馬均勻地分配到各個隊伍之中。

    那他可不就得自己努力一下了!

    然而讓呂布沒想到的是,喬琰做出的安排是:“將二百大宛馬與配種的涼州好馬都一并送到并州去,讓專人養護繁育,剩下的三百大宛馬——”

    “呂奉先!”

    呂布連忙站了出來。

    “從你部中選出三百精兵,半個月之內與大宛馬磨合完畢。進攻長安之時我要看到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騎兵,你能不能做到?”

    呂布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周圍朝著他看來的羨慕視線讓他可以確定,他并沒有聽錯這句話!

    這就是喬琰做出的安排!

    像他這種人,是不可能問出為何選他這樣的話來的,只會覺得君侯當真是個慧眼識才之人。

    所以他要是不拿出堪配這批大宛寶馬的實力,那也太對不起君侯的器重了!

    他拱手應道:“能!”

    在這斬釘截鐵的回復里,他就差沒想將那三百人直接擺在喬琰的面前。

    她也沒攔著呂布想要去跟下屬分享喜悅的心情,擺了擺手示意他去選人。

    只是望著呂布領命而去的背影,她不免露出了個微妙的笑容。

    她總不能告訴呂布,讓他來統領這支隊伍,一面是要給涼州人看看并州騎兵處于不管不顧狀態的殺傷力,另一方面——

    大宛名馬跑得實在是太快了,要是讓趙云這種判斷局勢精準的人來用,豈不是要將有些人給追上了。

    那就不太妙了,對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若有所感,長安城中的董卓忽然從午睡中驚醒了過來。

    他的得過且過情緒,在秋收漸近的時候,已經愈加沒法用來欺騙自己。

    隨著他的懶動長坐,這個確實已經不太年輕的身體也出現了種種問題。

    他近來時常夢見自己早逝的兒子,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他到底跟自己說了些什么,又時而夢見自己在被什么東西追趕,卻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總歸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董卓緩緩起身,撫摸著有些煩悶的心口,琢磨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前幾個月里袁術和袁紹撕破臉皮的爭斗讓他看了不少笑話,公孫瓚搶奪劉虞的幽州牧權柄也讓他確定,這是一個游戲規則早已經改變的時代。

    所以他也遲早能夠笑到最后!

    董卓想到這里,重新振奮起了精神。

    可也正是在此時,他忽然意識到外邊的聲音有些不對勁。

    任何軍隊的調動都需要經由他的允許,但從外面傳來的軍隊快步跑動包圍了未央宮所發出的動靜,卻絕不是出自他的調兵指令!

    董卓對這些聲音何其敏感,長年從事戎馬的他當即從榻上站了起來,更是一把抽出了手邊的利器。

    也正是在這一瞬之間,一聲屬于他親信發出的警報聲,伴隨著箭矢橫飛之聲,點著了此地的喧囂。

    “什么——”什么人!

    未央宮最外圍的守衛還未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就被一支利器貫穿了咽喉。

    而后便是迎面而來的持戈步兵包圍了這一片宮墻。

    在守衛最后的余光中,只見得這支氣勢洶洶趕來的隊伍里一半是他們曾經的“自己人”,一半則是長安的新兵。

    但此刻他們步履匆匆,在行動之間發出著齊整的甲胄摩擦之聲,儼然正奔著同一個目標而來。

    董卓!

    下一刻,他所在的未央宮正殿大門就被人狠狠地推了開來。

    一列武裝齊全的士卒隨著領頭之人邁步而入。

    隨著從室外投入的明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站定在一眾殿中守衛之后的董卓神情不由一變。

    來人居然是李傕!

    也對,若不是自己人如何有可能直接進攻到這皇城之地。

    而在李傕的后頭,除了這些他的親隨,還跟著腳步平緩的賈詡,從涼州投靠過來的閻行,以及被捆縛得五花大綁的侄兒董璜。

    董璜統領的是長安城中的禁衛軍,現在連他都被人給擒拿的話……這絕不是什么好消息。

    這意味著董卓少了一只真正的直系部從。

    而此時李傕的手中鄭而重之地捧著一道詔書,緩步走來。

    在未曾展開的情況下,董卓無法看清上頭都寫了些什么東西,只能看到一片淋漓的血色。

    但這必然是一道對董卓格外不利的詔書。

    只因李傕拿著此物的表現活生生詮釋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董卓目光一沉:“你這是什么意思?”

    真是反了他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膽大包天得很!

    要知道董卓對他所掌控的西涼軍絕不只是利誘,也絕不只是威嚴,還有恩義之情。

    可現在——

    董卓明明看到這些人對他的態度一如往昔,卻都站在了李傕的身后。

    讓董卓更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禁衛軍會這么快束手就擒,還未曾向他傳遞一點消息。

    要知道現在可是白日,而不是夜里!

    董卓臉上的這份疑惑,被李傕給捕捉得清清楚楚。

    他顯然沒有給董卓解釋清楚所有問題的必要,只是回道:“相國不必擔心,您對我有知遇提拔之恩,我不會對您怎么樣的。我只是要做一件對你我,對我們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情。”

    事實上他也不能殺董卓。

    他若真這么做了,以西涼軍的脾性和對董卓的尊重,他自己的命也要丟。

    這些人更不會如此輕易地聽從他的行動。

    李傕朗聲說道:“奉天子之命,請相國自即日起禁足于此地,西涼軍與長安守軍的一應行動,都改為聽從我指揮。”

    他說到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董卓。

    或許是因為午睡剛從夢魘中驚醒,董卓的面色還帶著一層狼狽之象。

    李傕越發確信,自己做出了一個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一個帶領西涼軍走向輝煌的選擇!

    他舉起了手中的天子詔,看似平和勸諫的語氣里卻怎么聽都有一種冷嘲熱諷:“相國,您已經老了,雄心壯志不復存在,有些決定便難免出錯!那還如何領著我們謀不世之功,爭天下之富貴?”

    “我得替您撥亂反正才好。”

    這張由劉協交給了王允,又由王允交托到他手里的天子詔,雖然沒有傳國玉璽加蓋在上頭,以證明其真實性,卻因為其中的字字血淚,而讓人無從懷疑真偽。

    此前董卓以天子劉協的名義征調的長安將士,本以為是挾天子的好處,可如今血書當頭,竟成為了一個對他來說的弱點。

    這就是李傕對長安新兵的說法。

    偏偏此刻,并未被李傕煽動的段煨還留守在長安以西的郿塢,根本沒能意識到長安城中發生的這出驚變。

    董卓也不會想到,在他的認知中最不可能背叛他的涼州人,居然會選擇對著他發難。

    他瞇著眼睛看著面前李傕的嘴臉。

    這個一貫以來對他恭順討好的家伙,在牛輔董旻胡軫等人死后,才成功躋身于他麾下的第一梯隊,本連中郎將的位置都夠不上,現在倒是一派勝券在握之態了。

    要董卓看來,若不是耳聞后頭的賈詡輕咳了一聲,只怕李傕露出的就不只是得意,還有殺意了。

    他何止是想要奪權,只怕還想奪位!

    董卓冷笑道:“看來你是自負自己能勝過喬琰了?”

    “這用不著相國來過問!”李傕回道:“有文和先生相助,我必能取勝!”

    他走近了兩步,振振有詞地說道:“我會用這場勝利來告訴相國,是您怕了才會輸,也是您不會用一個涼州的奇才!”

    196. 196(34w營養液加更) 欲伐上邽……

    但不管李傕能否取勝,起碼就眼下的局面來說,他已經成功取代了董卓,成為了長安城里坐上頭把交椅的角色。

    從遵照天子詔書和替董卓做決斷兩個角度說服的手下,都簇擁在他的身邊,讓他此刻得以在董卓面前,一改先前奴顏婢膝的說話方式。

    對他來說唯一的不愉快,大概就是在離開未央宮主殿的時候,聽到董卓用依然冷靜的口吻在背后問道:“你所說的這個我不能用好的涼州奇才,是在說賈文和還是在說你自己?”

    李傕腳步一頓。

    董卓這個在此時并未因為下屬的背叛而惱怒的語氣,很難不讓他想到當年。

    昔年的董卓也是在危局中保持著這種狀態的。

    可當他回頭看去的時候,看到的分明還是個人在暮年、銳氣已失的“老者”。

    “相國不必在此時挑撥離間門,您在此地好生休整就是。”

    李傕話說到此,立時拂袖離去。

    這種面對董卓便時刻有如陰影籠罩的錯覺,令他哪怕此刻處在勝者的位置上,也有一種隱約的不安。

    但凡他現在能將董卓給鏟除,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下手。

    可惜……

    可惜還不行!

    好在當他從這座主殿內離開后,董卓已不必再出現在他的面前了,只需要對他嚴防死守便可。

    這層隱云又被撥開了。

    他朝著殿外的王允走去,說道:“多謝子師先生從陛下處要來這封血書,今日得手多有仰賴此物。”

    李傕從未有什么時候,能比今日更清晰地意識到手握大義之名的好處,也同樣明白了,手中有幾個“靠譜”的文官到底是一種什么表現。

    王允是如何說服劉協給出這道詔書的不重要,能讓他依靠此物取勝才是要緊。

    聽聞昔日曾有擅品評人物的名士,對王允給出過王佐之才的評價。

    李傕現在越看王允越覺得順眼,更覺得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好跡象。

    王佐之才,好一個王佐!

    當然,更要緊的功勞還是在賈詡的身上。

    若不是賈詡提出的大方針,李傕覺得自己可能會選擇直接召集部下和董卓相斗,可這樣一來,損失就太大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當他在此時朝著賈詡看去的時候,見他回頭又朝著未央宮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

    即便他在轉回頭來后,臉上的神情已經回復到了正常的從容姿態,李傕還是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幾分提防之意。

    可不能讓賈詡后悔!

    奪權的事情做都已經做了,那就是沒有回頭余地的!

    別看王允目前與他達成了合作狀態,李傕覺得更值得倚重的還是涼州人。

    他輕咳了一聲,朝著王允問道:“我先去覲見陛下,請陛下移居未央主殿,讓相國換個住處。”

    雖然不是人人都會知道此事,但李傕還是得讓人看到一點自己的態度的。

    也意在提醒賈詡,他既是要以振興家族為己任,就別在此時還惦記著董卓了。

    董卓他現在連自己住在何處都是身不由己的狀態,可沒有這個助力于賈詡重建家族榮光的本事。

    李傕說完了這句,并未去看賈詡的反應,也沒想著這個覲見需要征得什么人的同意,徑直邁步朝著偏殿走去,推門而入。

    這舉動里一如他先前想從小皇帝身上找優越感的樣子。

    不過比起上一次,劉協對他所表現出的態度里,可算是多了幾分信賴了。

    以李傕看來,顯然劉協也知道,到底誰才能夠讓他脫離苦海。

    這年少的天子一改對他的警惕,目含殷切地朝著他看來,問道:“李卿,敢問何時可以……”

    “請陛下先移步吧。”李傕打斷了他的話。

    可不能讓劉協說出什么何時誅殺董卓這樣的話出來。

    這對李傕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

    好在劉協大概是被董卓給挾制久了,便并未再多出聲,當即就要跟著李傕往外走去。

    但他剛走幾步就聽到賈詡喊了一句“且慢”。

    賈詡走上前去,將劉協衣擺上的布料撕下了一片,纏在了劉協的手臂上,直到看起來包裹得極其厚實,這才停手。

    對上李傕的目光,賈詡回道:“給外面看個態度。”

    李傕恍然大悟。

    今日隨同他前來的人里,并不只是他的親信。

    為了便于他快速掌握長安城,他以不同理由拉攏的兩種人都帶上了不少。

    還心向董卓的那些,他得讓他們看到,董卓只是處在被軟禁的狀態,并沒有被他犯上殺死。

    而為了天子而倒向他的,想看到的自然是陛下被救出董卓的魔掌。

    那么此時的劉協當然是越慘越好。

    可要知道,他寫給李傕的那封血書,所用的當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董卓也知道對劉協這個天子不能竭澤而漁,平日里并未在飲食上苛待于他。

    那就只能造一造假了。

    賈詡的這番表現,讓李傕先收回了對他可能還心向董卓的懷疑。

    故而對賈詡接下來的幾條建議,李傕依然保持了聽從的狀態。

    第一條是,李傕想領大將軍位,都統軍事無妨,但只能先將詔書保留在手中。

    當務之急是確保此時的長安城里沒有董卓的部將會試圖將其救出去,或者將其眼下的情況傳遞給段煨。

    第二條是,令段煨派遣部將探查涼州情況。

    “為何不是讓其返回長安述職?”

    段煨乃是董卓的死忠,治兵又極有一手,李傕怎么想都覺得,與其讓他還活著給自己制造麻煩,還不如以需要調度兵將為由,讓他回長安,將其拿下。

    別管是直接尋個謀反的罪名將人給殺了,還是將他給軟禁了,總之免除后患才是正道。

    賈詡回了李傕一個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傕:“……”

    他可能聽明白賈詡的潛臺詞了。

    別看他在對上董卓的時候,篤定自己能取勝的說辭一氣呵成,可真要論起統兵的能力,光靠著他,肯定是沒法打贏喬琰的。

    在這種時候讓董卓的權柄落在自己手里也就算了,要是真把段煨給拿下,再少一路相助的勢力,他只怕并沒有這個反擊的機會。

    他自己或許還能跟段煨去比一比,他那些兄弟侄子的,就遠遠不如了。

    賈詡這句未說出口的話,留著讓李傕自己品味就是了。

    他只是繼續說道:“距離秋收已不遠,關中平原比起涼州收獲更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時調度段煨反而令人生疑,探查敵情卻是常理。”

    “喬琰已回涼州,誰也無法確保,她不會選擇搶先進攻三輔,即便是相國在這個位置上,也會下達讓段將軍前去探查的指令的。”

    他若是不這么說還好,一說相國會做出這等選擇,李傕連忙回道:“就依先生之言。”

    他可不能承認自己還不如董卓明智!

    頂多就是在臨近要將這道指令送往郿塢的時候,他又朝著某位“王佐之才”征詢了一下意見。

    對王允來說,段煨還處在可以自由行動的狀態,顯然要更符合他希望董卓部將內斗的想法,也跟著忽悠了一嘴,越發堅定了李傕的決心。

    于是這封令他小心窺探涼州漢陽布兵情況的敕令,很快抵達了段煨的手中。

    段煨不疑有他,當即派出了斥候。

    隨著喬琰在涼州各郡的力量增強,董卓留在涼州的那些耳目,至多也只是將涼州境內發生的大事匯報過來。

    比如并州牧何時在涼州,何時又在并州,再便是州中的那些勢力更迭。

    但對涼州和三輔交接之地的情況,他們卻不敢擅自查探。

    自今年年初喬琰宴請涼州各世家豪族后,這些耳目眼線更是人人自危。

    也不能怪他們不敢貿然行動。

    所以只能交給斥候來做。

    但讓段煨頗覺意外的是,按照斥候送回來的消息,此刻鎮守于上邽這個隴上要沖的,居然不是喬琰的人手。1

    從明面上來看,軍隊的著裝并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可段煨麾下的斥候眼力何其毒辣,清楚地看到了這種軍隊素質上的差異。

    他們太懈怠了……

    以喬琰的戰績來看,這種低級錯誤不會是她會犯的。

    這不是個尋常的征兆。

    段煨一面加駐了兵馬在渭水沿線,一面將這個消息送去了長安。

    李傕也立刻召集了賈詡樊稠閻行等人一并商議。

    賈詡忖度了一番喬琰此舉的用意,在對上李傕求知的目光之際回道:“有幾種可能,一種是她想要改換進攻長安的方向,抽調上邽駐兵,全力自安定郡北地郡進攻高陵。”

    “一種是她為了提前進攻,先抽調守兵協助秋收,而后提前進攻。”

    “一種是她與漢陽太守以及漢陽豪族之間門起了矛盾,在屯兵駐扎上存在分歧。”

    “還有一種可能是,她此舉乃是為了故布疑陣,挖了陷阱等著我們往里跳,不過這個可能性最小。”

    李傕問道:“這是為何?”

    賈詡依然以沉默的方式作為應對。

    想想這若還是一句他不適合說出來的話,那也依然不難猜測。

    因為這是一句對董卓的指責。

    他的斗志喪失或許并不只是李傕能看得出來的情況。

    樊稠能被他拉攏也未嘗不是因為這個理由,段煨應當也心中有數。

    那么,喬琰呢?

    她從去年四月間門進攻涼州開始,到今年的七月,這期間門一年有余的時間門里,董卓有數次出兵涼州的機會,可這些機會都被董卓給放棄了,硬生生讓喬琰在涼州坐大。

    董卓的膽怯姿態未嘗沒有呈現在這個對手面前。

    在那些更好的出兵機會都被董卓給放棄的當口,她怎么敢保證董卓就會選擇在此時出兵?

    與其浪費人力在一個大概率無用的陷阱上,還不如一面正常固守,一面快速整頓軍備積極應戰。

    賈詡接著說了下去:“所以進攻涼州可行。不過同時還需守好高陵與華陰,以防備第一種可能。”

    “這是自然。”李傕回道。

    他自己就是北地泥陽人,清楚從泥水到涇水這一段上的地形優劣,此刻負責鎮守此地的李暹和李利自然也清楚。

    在有長安后備軍作為支援的情況下,喬琰若是想要走這條路,并不太容易。

    李傕對此總算還有些信心。

    在賈詡為他做出的這一番分析過后,李傕的思緒已經徹底飄到了進攻上邽的可能性上。

    除掉那最后一個可能性最小的情況,其他的幾種情況,他都可以行動。

    賈詡說過,計劃是要隨著局勢而發生轉變的,現如今最有利的情況,無疑就是——

    出兵漢陽,在涼州打下一個根據地!

    想到不日之內便可重返涼州的這種可能性,李傕有些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動,在屋中來回走動。

    但又忽然停了下來,朝著賈詡問道:“以先生覺得,由誰來做這個進攻上邽的主將為好?”

    李傕自己是不能動的。

    他需要提防董卓的舉動,也需要確保自己手握著長安城中的小皇帝。

    離開之后交給誰他都覺得不放心。

    可若是讓段煨行動,把這種聽來都覺得成功率極大,且極有可能是打亂喬琰計劃的首功,交到他的手里,李傕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這合該是他的功勞!——

    此時的未央宮偏殿內,已經被監禁了數日的董卓朝著送飯之人看去,開口問道:“他就給我吃這個?”

    他同時看向的也是對方手中的食盒。

    因長安城即將迎來秋收,又從蜀中采購了些食糧,對長安的上層官員和將領來說,食物是不缺的。

    對董卓也就更是如此。

    前幾日李傕還充場面地給他提供與往日無二的飲食,可在聽聞這些食物的開銷后,李傕就下令將飯食換成了宮人的規格。

    在他將長安守軍中對他篡權有異議的董卓部從給清理掉后,他也越發肆無忌憚了起來。

    雖然依然沒打算對董卓動手,但他對董卓的待遇也更差了。

    漢代的皇室與公卿是可以食用牛肉的,董卓在擅專朝政獨攬大權后自然也無有不可。

    然而此刻擺在董卓面前的,竟然是一具腐爛的牛骨。2

    這到底是李傕覺得董卓吃這個也便夠了,還是在內涵董卓也不過是如同這腐骨敗肉一般,只怕只有等到李傕出現在董卓面前的時候才能做出這個回答。

    但這一舉動中的羞辱意味,卻當真是對著董卓的臉來的。

    董卓面沉如水。

    可送飯之人卻并未看到,在董卓并未得到一個回復,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食糧后,自垂下的眼簾間門閃過的,分明是一縷清明之色。

    激怒?他才不會被李傕給激怒!

    這叛賊此刻的得意,非但沒讓他因為急怒攻心而上火,反而有種回到當年險死還生處境中的緊迫感。

    那且讓李傕得意兩日又如何?

    董卓心中冷笑。

    他當年馳騁涼州結交豪貴之時,李傕還在泥陽玩泥巴呢!

    197. 197(二合一) 散關陳倉

    當送飯的侍從將牛骨撿起步出此地后,董卓盤算起了行動的可能性。

    他此時能用的人不多。

    李傕是打著“要證明董卓決斷失誤”這樣的理由將他扣押起來的,那就難保不會有聯系上的人,在得到消息后又告知了李傕。

    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涼州的兵卒大多沒有多少判斷能力。

    這樣的部下好用,卻也偶爾會是個麻煩。

    所以他的有些部署不能用。

    他得選個忠心又聰明些的部將來調動。

    董卓絲毫沒有意識到,若非要算的話,他自己在被賈詡忽悠這件事情上,可能也得算是這種類型,只琢磨著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首選只剩下了一個人。

    段煨。

    至于如何聯系……

    他在長安渾渾噩噩多時,還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后手,而這條退路他沒敢交到外人的手里。

    現在正是將其啟用的時候。

    李傕都已經狂妄到敢給他吃這種牛骨了,可見此時是個何等穩操勝券的心態,也就更不會防著他的這一舉動。

    他忽然朝著門口走了過去,在并不意外地被人攔下后,坦然地朝著門口的李傕親信說道:“拿紙筆來,李稚然既不敢殺我,總不敢苛待我的老母與孫女吧!替我給她們轉交一封報平安的書信。”

    在董卓被扣押起來的同時,除了手握禁軍被李傕擒獲的董璜之外,他被封為池陽君的母親以及被封為渭陽君的孫女董白也被李傕給關在了住處。

    或許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過于驚人,李傕沒兩天就得到了消息——

    董白病倒了,想要自己的曾祖母陪在身邊。

    在此時還不適合傳出他苛待董卓家人消息的情況下,李傕不得不同意了這個要求。

    何況關押在一處也便于管理。

    連帶著服侍她們二人的侍女也給關押在了一起,對董卓的部下便也算是有了個交代。

    做完了這一番安排,他就再沒多留意這一老一少,一如他對自己的女兒也沒多上心一般。

    要他看來,有這種態度也不算奇怪。

    畢竟她們二人是因董卓的緣故才得有等同于公主的待遇,又不是喬琰這等匪夷所思的情況。

    沒制造出多少鬧騰的動靜他也就懶得去管那頭了。

    現在聽屬下來報,董卓想給她們送個簡訊,他也未曾橫加阻攔。

    比起董卓這兩個拖油瓶,他更在意的是在問詢賈詡后得到的那個建議。

    賈詡說,建議他派遣堂弟李應以及樊稠一起出戰上邽,同時在經過郿塢之時,從段煨處再征調一部分人手。

    可若要李傕所想,這一趟既是要爭個首功,不如只有自己人。

    但賈詡說的也對。

    進攻涼州之戰不只是要站穩腳跟,還要快速打開局面,只有一路是絕不夠的。

    而倘若全是由李傕的人手組成,也難免引起段煨的懷疑。

    在還需段煨作為后援,一旦得手,便立刻令其協同跟進的情況下,行事切記謹慎。

    只不過李傕尋思了一番,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便又加上了一個人,外甥胡封。

    以二對一,這才顯得首要功勞在他的手里。

    在第二日他便下達了進軍的指令——

    以李應為主帥,樊稠、胡封為裨將,領兵兩萬,奇襲上邽。

    其中的五千人馬,從郿縣的段煨麾下調度。

    長安城中的上一次調兵,還是讓張濟前往荊州,協助劉表對峙孫堅。

    但彼時也只是由騎兵援助,行小規模的軍事調配而已。

    如今這趟,才算是正兒八經的進軍。

    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是有早年間門跟隨董卓作戰經驗的西涼軍,還是在長安才招募的兵卒,都有種手忙腳亂之態。

    可當大軍開拔之際浩浩蕩蕩向西進發,依然是一派威風凜凜的聲勢。

    作為被李傕從董卓手中救出的吉祥物,劉協不得不登上了長安城的城墻為士卒送行。

    他望著這支隊伍遠行,臉上閃過了一絲憂慮之色。

    劉協并未親眼而見過多少交戰,只經歷過洛陽城被攻破之際的逃亡。

    對于一個自小被養在深宮里的皇帝來說,這已是他所見過的數量最多的軍隊。

    然而這一支軍隊并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存在的,而是為了進攻意圖救駕的并州軍。

    這般看來,他雖比身在董卓的看管之下待遇好轉了些,卻依然在充當著一個傀儡工具的作用。

    甚至可能還是負面的作用。

    他自知自己不能將這種情緒表露在外,只在見到了王允之后,才將這種苦悶的情緒訴說了出來。

    “陛下切勿憂心。”王允安慰道。

    他看著面前早熟且聰慧的天子,不由心中感慨。

    劉協也并不只是聰慧而已,他還對臣子有一份關懷備至之心。

    在他身處長安期間門,哪怕被董卓限制了行動和權力,也還是多有問及長安民生。

    若是能讓眼前的天子還都洛陽、重新掌握,未必不能重現漢室之榮光,可惜他實在是生不逢時,才處在了今日這樣的境遇之中。

    好在……好在西涼軍內部并不是鐵板一塊,也讓他們還有機可趁。

    “董卓和李傕這對豺狼虎豹如今已非同心,若要讓他們相互爭斗,我等便可從中謀利了。”

    劉協連忙插話道:“可這派往涼州的隊伍怎么辦?”

    王允反問道:“陛下以為這支隊伍的統帥比起董卓如何?”

    “自是不如。”劉協回道。

    李應、樊稠和胡封等人若能和董卓相提并論,又怎么可能在早前在他的麾下還排不上號。

    王允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有信服力了幾分:“那么就不必擔心并州牧的情況了。她素來運籌帷幄,豈會在涼州之地,對門戶看守有所缺漏呢?”

    劉協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王允一樣參與過戰爭,覺得還是相信他的判斷為好。

    若喬并州能從容應對此戰,便再好不過了。

    但其實王允也無法做出一個肯定的判斷,這上邽之地的防守有變,到底是喬琰有意為之,還是恰好被西涼軍留意到的破綻。

    那涼州之地畢竟是一塊連段颎、張溫、皇甫嵩等人都無法劃定規則的地方。

    但他必須跟劉協這樣說,以讓陛下心中懷有一份希望。

    王允更不能說的是,只出于長安城中局勢的考量,這場上邽之戰哪怕敗了,對他們也是一個好機會。

    屆時李傕的勢力必將遭到削弱,董卓就有了與之相爭的機會。

    而若是勝了,李傕的部從將有相當一部分先滯留在涼州,這也同樣給了董卓反擊的可能。

    所以無論勝敗,他們都要努力見縫插針地尋求興復契機。

    在說服陛下血書下詔取信于李傕后,王允也在不斷爭取在此地的話語權。

    以便在必要的時候幫上董卓一把。

    至于涼州的情況,他也鞭長莫及。

    他此刻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王允唏噓不已地踏出了未央宮,舉目四望間門所見,都是一片頹敗的宮室遺跡。

    今日也實在是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年已高壽的荀爽竟又一次臥病在床,也不知道會不會病情加重。

    盧植還與李傕在宗廟祭祀問題上起了爭執,被關入了大牢。

    他身上的擔子也更重了。

    然而他又不免想到,百多年前的王莽篡政,天下亂起,不也是如今這樣的局面嗎?

    所幸大漢火德不衰,有漢光武帝這樣的宏圖偉志之人,掣起炎漢興復的責任,仿佛天命歸漢,實為不可逆轉之事。

    天子劉協又有明君之相,仁人志士尤在努力。

    那么他還不能放棄!

    現在機變風云在前,他王允絕不能走錯半步!——

    并無人在意到的是,今日除了劉協之外,在看向這出涼州方向進軍的還有一個人。

    她小心地藏匿在圍觀的人群中,將自己的臉掩藏在斗笠之下,以防被見過她的人認出。

    董卓將她冊封為渭陽君之時,令她乘坐青蓋之車,列隊為儀仗,自長安往郿縣所起高壇冊封,難保聞訊而來的好事者里,就還有記得她相貌的。

    目送著這一支軍隊出行遠去后,她又將斗笠壓低了些,這才朝著遠離長安的方向走去。

    她不是別人,正是董卓的孫女董白。

    她原本不應該身在此地,而應該被關押在長安宮城之中,作為一個人質。

    但兩年前修復未央宮和宮城中必要建筑的時候,董卓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便召集了工匠后,在董白所在的住處,又挖掘了一條通往城外的逃生之路。

    這條逃生之路并未告知于他的任何一個手下。

    也就意味著,這既是董卓在危急關頭給自己留下的退路,也是他對家人的保護。

    在李傕對董卓動手之際,董白并未直接動用這條逃生的出口,而是先將曾祖母借助裝病的法子給調了過來,而后等待著祖父的反應。

    當董卓的那封問候信抵達,她看到信中的“知爾畏寒懼火,體魄不健,勿斷飲食,小心珍重”,便知道,這就是祖父對她的指令了。

    去找段煨!

    在旁人無法交托信任的時候,只能由她去通知段煨,將長安城中的情況告知于對方。

    而李傕分兵進攻涼州,也正是段煨能前來馳援的最好時機。

    從長安到郿塢,官道二百多里。

    這個距離不算太遠。

    可惜方今這等困苦時節她若貿然去農戶處購置驢馬,租賃車駕,只怕要出事,只能靠著徒步走過去。

    但想到曾祖母要隱瞞她已不在此地的情況,處境更加危險,若是發覺了床下地道的存在,祖父也有性命之危,董白不敢耽擱,徑直朝著郿縣的方向而去。

    在她身后的包袱里,裝著供給她走這段路的干糧,乃是在長安城郊購置的。

    這些干糧頂多供給飽腹之用。

    不過比起喬琰當年在兗州行路,董白所面臨的條件已經要好太多了。

    她到底也是在涼州地界上長大的,這種徒步遠行之事,在她并未被冊立為渭陽君之前,并不是沒有做過。

    自長安到郿塢的這一段關中平原之地,也因被董卓劃歸在“私產”中,而多對流民進行驅趕,那么她只需要遠離官道靠近兩側山嶺而行,便不會遇到太多危險。

    更不用說,在她的前頭還正好有軍隊在行進,因其中也有步兵,行軍速度不會太快。

    所以她只需要跟上這支隊伍的腳程,就可以確保,絕不會有劫道匪徒敢在周遭活動。

    而在她的懷中,還揣著一把先前藏匿在地道中的匕首,作為護身的利器。

    這足以支撐她找到段煨!——

    率領兵馬朝著郿縣方向而去的李應、樊稠等人并不知道,在他們行進的軍隊后方不遠處,還有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綴著,只等他們途徑郿縣后就去尋段煨說及長安之事。

    他們也并不知道,在他們的前方還有另外的一股勢力在監控著他們的到來。

    那是身在武都郡的徐庶所統領的隊伍。

    早在去年,董卓就按照賈詡建議的那樣,為了應對喬琰對孫策的舉薦,表奏了漢中張魯為武都郡太守。

    這對于董卓來說,好處絕不只是給益州牧一點結盟的好處而已。

    武都郡下抵漢中,上通隴西,東向關中,堪稱要害之地。

    這個地方的局勢越是混亂,對董卓來說也越有利。

    到了今年,因喬琰明擺著對武都郡疏于在意,這一片區域已經完全變成了前后兩任武都郡太守的爭奪。

    若要更詳細地說,此地也是蓋勛的德治與張魯的信仰教化之爭。

    今年的三月里,駐扎于郿縣的段煨在董卓的授意之下分兵陳倉,由陳倉朝著武都郡出兵,協助張魯奪取了散關,將勢力擴張在武都郡的東南部。1

    有這么一出,對董卓來說就更有利了。

    散關在張魯的手中,相當于用了一支并不屬于自己麾下的勢力,減少了一路喬琰進軍關中的方向。

    此外,一旦散關有失,張魯怎么都該能將消息傳到陳倉,進而被傳遞到他的耳中。

    自今年送到董卓這里的消息里,喬琰也并未有進取武都郡的消息。

    她只是在先前派出了人手,協助蓋勛平定了武都郡的叛賊,就將人手給撤離回去了。

    這是個不難理解的決定。

    畢竟她手中的直系兵力不可能籠罩涼州全境,與其空耗在武都郡,還不如集中于金城郡和武威郡。

    她也可以算是與武都郡本地的豪族達成了協定。

    在對方付出了一部分田地作為禮物的時候,她便不再屯兵于此地,以防引起矛盾。

    當然,這是對外給出的印象。

    事實如何只有喬琰的自己人知道。

    別看徐庶只是憑借著小范圍屯田才滯留在武都郡內,他看起來也年輕且沒有背景,只是喬琰的下屬中極不起眼的一個。

    可他留在武都郡的命令,卻是喬琰親自下達的。

    也是出于長遠計劃的考慮才將他安排在這里。

    他在此地耕作的人手,都來自度遼將軍營。

    論起作戰能力,雖然比不過正兒八經的并州軍,也怎么說都是從邊地實戰中真刀真槍磨煉出來的。

    這樣的一群人若真召集在一處作戰,實力遠勝過張魯的五斗米教信徒。

    然而張魯已經全心沉浸在了與蓋勛的斗法之中,并未留意于徐庶和其部從。

    五斗米教的統治之法,和張角掀起黃巾起義之時的傳教方式不同。

    早年間門張魯祖父張道陵創天師道之時,也是以丹藥救人,令患者對天懺悔,培養其宗教信仰。

    但傳到張魯手中的時候,已經更趨向于政教合一的方式。

    張魯自稱“師君”,部將稱為鬼卒,領頭者即為祭酒——其實也是管理地方政務的官員。

    教民以五斗米入教后,在張魯的領導下信奉教派,有罪者以修路為贖,又有春夏兩季禁止屠殺,設立義舍饋贈酒肉等等規則,逐漸形成了更加完善的秩序。2

    “這教派也是怪有意思的。”被喬琰丟過來協助徐庶的楊豐,因其出自河西四郡,對蓋勛沒有太多的印象,此刻完全站在中正的立場上評判起了武都郡的情況。

    “涼州之地的民眾見到的自然之威不在少數,尊重萬物之生長,以義舍賑民,修通道路,在漢中實行得通,在涼州也實行得通。”

    在張魯還手握有朝廷委任的武都郡太守之職的情況下,但凡換一個人處在跟他敵對的位置上,都已經被這種病毒式擴散教徒的方式給驅逐出境了。

    也就是蓋勛確實是個稱職的太守,才能相持到如今。

    “但是你覺不覺得這個教派有點怪?”徐庶忍不住吐槽道:“一面勸人無思欲,不貪榮富貴,不爭強好勝,一面自己在武都郡內與蓋元固對峙。”

    “一面尊奉老子為道祖,一面又遵循的是世襲嗣教制度。”

    “可也沒聽聞留侯與老子有什么血緣關系吧?”

    留侯說的是張良,而張魯乃是張良的十世孫。

    所以徐庶的邏輯也很清楚了。

    你們這道派傳教的時候說這個掌教師君的繼承方式是世襲的,那怎么不傳到老子的后人手里去?

    最后還不是傳到你們這些姓張的人手中。

    他們是有皇位要繼承嗎?

    搞出這種規矩簡直是荒唐可笑。

    徐庶對張魯的種種舉動不無批判之意。

    他曾經親眼見過黃巾之亂中情形,便也清楚地看到,要想結束這個亂世,只靠著宗教的傳承,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有些自欺欺人的手段注定會導致聚攏的信徒良莠不齊,其中也不乏打著宗教之名而為禍之人,那所謂的贖罪,很可能成為另外一種迫害黔首的方式。

    倘若換了個人在此,還真難保會被張魯這一派地上神仙的做派給誆騙住。

    但在對其傳教之法有著先入為主定論的情況下,徐庶只當周圍多了一些犯錯就修路的特殊人物,嚴格遵照喬琰所說,在這種多方勢力交錯之地,干起了渾水摸魚、順帶種田的工作。

    不過在這光熹三年的七月底,徐庶收到了一個特殊的指令。

    【奪散關】

    在喬琰的信中只言簡意賅地寫著這三個字。

    可對徐庶這種天資聰穎,又已研究武都郡局勢將近一年的人來說,這三個字背后的意義可不少。

    他拍了拍楊豐的肩膀,“走了,來活了。”

    再不活動活動筋骨,他們真要成農夫了。

    楊豐接過了喬琰的手書敕令后問道:“然后呢?將張魯趕出武都郡?”

    “為何要將其趕出去?”徐庶搖了搖頭,“奪一個散關而已,又不是真能要了他的命,去掉散關和故道,他也還有四五座縣城的傳道范圍,算不得傷筋動骨。只要張魯還掌握著從武都郡進入漢中的門戶,他就絕不會退出武都,劉焉也不會允許他退出去的。”

    “這樣一來,益州漢中也就還得給他送來物資和人力的支持。在守著益州大門的時候一邊傳道,一邊多修點路,沒有壞處的。”

    “……”楊豐總覺得徐庶話中另有深意。

    張魯的局面不好,就得花費更多的支出在發展信徒上,而信徒的贖罪方式是修路。

    也就是說,這是在用益州的錢給涼州修路,還是在關隘口的附近。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喬琰需要這樣的修路建設,但聽上去,張魯好像是在干一些凈賠本的買賣。

    可喬琰眼下針對的絕不是張魯,而是散關對面的陳倉守軍,或者說是陳倉以東的長安守軍。

    按照常理分析,她也沒有進軍益州的可能性。

    那么張魯該怎么傳教還是得怎么傳教,該怎么防守還是怎么防守。

    楊豐拍了拍腦袋,決定暫時忽略掉這個令人迷糊的問題。

    反正他需要做的也就是一件事——

    協助徐庶拿下散關。

    若是作為一個被獻給喬琰的漂亮禮物,他可能還要思考,要如何平衡自由與家族的關系,甚至需要擔心自己的有些舉動是否會觸及到喬琰的雷區。

    但作為一個武將,他只要付出勞力就可以了。

    楊豐立刻召集了部下,跟隨徐庶行動。

    一個值得慶幸的消息是,在喬琰進軍涼州的路線是從漢陽或者安定進入三輔之地的情況下,散關這地方其實是很容易遭到忽視的。

    而按照張魯傳教最為活躍的區域來看,散關的重要性也只是能和董卓駐軍呼應而已,實際上距離傳教中心地是最遠的。

    這場趁其不備,先奪故道后取散關的兵變,甚至沒能在守軍易主之后,讓消息快速地傳遞到張魯的耳朵里。

    反而是先等來了董卓軍隊進駐陳倉的消息。

    李應、樊稠等人按照從段煨這里得到的消息,滿心以為在散關這邊駐扎著的還是他們友軍,便在從段煨這里得到軍員補給后,繼續朝著陳倉方向推進,甚至還聯絡了散關方向的守軍。

    因陳倉此前沒有被作為長期駐兵之地,整個關中平原的存糧又是朝著長安方向集中的,所以李應這封聯絡散關的信函中,通篇只有一個信息——

    借糧。

    要說這借糧的理由倒也充裕,散關和故道能落到張魯的手中,還是董卓提供的助力。

    董卓確實是暫時成了李傕的階下囚,可張魯又不知道這件事。

    現在李應代表李傕出兵,在外人看來卻是代表董卓在出兵。

    這樣說來,張魯是否也應該拿出一點回饋來?

    楊豐朝著徐庶問道:“我們是不是應當去送糧,以降低他們的戒備之心?”

    徐庶回道:“當然得去,還得順便看看這些進攻涼州兵馬的兵力布局。”

    “那好,我……”

    楊豐剛開了個口,就被徐庶給打斷了:“不,我去!你身上的涼州特質太明顯了,容易讓他們看出端倪來。”

    若要將楊豐說成是張魯在抵達涼州后發展的信徒,倒也不是不行,但前去送糧的另外一個目的是觀摩對方的軍隊情況,在這一點上,徐庶要遠比楊豐在行。

    楊豐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我原本是擔心,你畢竟是君侯安排在武都郡的負責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沒法跟君侯交代。但你既然執意要去,我便替你守好散關。”

    徐庶朝著堂上還被捆得嚴實的“治頭大祭酒”,回道:“切莫讓張魯這么快發現此地的異常。”

    在出發前往陳倉之前,他先將一封【董卓部將李應樊稠已至陳倉】的消息,讓人飛馬報與喬琰,而后換上了故道城中五斗米教的祭酒制服,這才帶上了城中的存糧往陳倉方向趕去。

    不過說是說著不能拒絕對方借糧的請求,以防讓他們生出警覺之心,也沒必要將大批糧食送到李應、樊稠的手中,讓這些敵人太過暢快。

    于是徐庶只帶上了僅夠應付的數量。

    當李應朝著他身后的糧車看來,露出了并不太滿意的神情之時,徐庶坦然回道:“我教以米肉置辦于義舍之中供給行人取用,然多取者易告罪于鬼神,以至疾病降臨,此為教義精要,不可違背。”

    “使者自長安遠來,又為師君之盟友,我等該當掃榻相迎才是,可惜……”

    可惜他是按照規則來辦事的。

    徐庶回答此話的時候神情那叫一個氣定神閑,愣是沒讓李應看出一點異常來。

    他若知道七年之前,徐庶也曾經在喬琰的指派下,以太平道的經義忽悠下曲陽的守軍,只怕就不會這么容易相信這種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了。

    然而他非但沒發覺他面前的人并非五斗米教中人,還將對方禮貌地送出了陳倉,渾然不覺己方在城中休整的軍隊人數都被徐庶給估計了個七七八八。

    等到人都已經走沒影了,他才后知后覺地朝著樊稠問道:“不對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義舍這種詞,應該是形容免費提供物資給流民貧戶的賑濟之所的吧?”

    樊稠點了點頭。

    李應憤怒喝道:“那道士罵我是來討要賑濟的?”

    他差點想讓人牽馬過來,好讓他朝著散關方向追趕,非得給徐庶一個好看不可,卻被胡封和樊稠給攔了下來。

    “行了行了,不要節外生枝了,那畢竟還是盟友。”樊稠提醒道:“我們的大事是進攻上邽,前方山道難行還需要耗費不少功夫,再休整半日便出發,得罪了張魯讓他提前報信沒有任何好處。”

    得虧張魯的太守位置是董卓給的,跟他們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

    總不至于將消息給報與喬琰知道。

    被他們挖苦兩句也算不了什么。

    “等拿下了涼州,回頭再來找他們算賬就是了。”

    樊稠的這句話總算是將李應的怒氣給安撫了下來。

    他所說的前方山道難行也確實不是一句瞎話。

    李應是走過從漢陽往三輔的這段路的。

    從他們所在的陳倉往上邽走,起碼還有二百多里的路程。

    若不是前方已有斥候探路,確定漢陽依然處在防守懈怠的狀態,按照他們離開長安之前賈詡給他們的指令,他們是該當考慮暫緩進軍的。

    好在,這位用兵未嘗一敗的并州牧,好像當真是被相國的畏縮態度給誤導了判斷,竟連兩萬大軍抵達陳倉都不曾察覺到。

    這也正是他們速戰速決的機會!

    198. 198(35w營養液加更) 問罪漢陽……

    然而他們又哪里會想到,他們的對手,早在第一封匯報這些人抵達此地的消息送到榆中之時,就已行動起來了——

    喬琰手握著這封信報,指尖微微收攏。

    為求消息能盡快送達,不必翻越烏鞘嶺而過,造成什么時間上的耽擱,將武威顏氏的家產收繳上交之后,她便從武威郡轉為巡視金城郡的軍屯,暫住于葵園峽以西的榆中。

    從武都郡散關方向而來的消息,經由漢陽與隴西之間官道北上,可以直接送往此地。

    所耗費的時間至多不過兩日而已。

    這是個足夠她應變的距離。

    榆中乃是金城所在的河谷盆地的延伸。

    時正八月,這片軍屯中風吹麥浪之態,雖然因兩山所夾的地形限制而不如金城的寬廣,卻依然從窗外給人傳達來一派豐收的景象。

    空氣中也透著一股麥田香氣。

    災厄年節里,這種香氣不免令人覺得希望在即。

    不過在正式收獲之前,這場預期而來的戰爭會發動在前面。

    而也正如喬琰先前就策劃好的那樣,這是她問責于漢陽四姓的最好機會!

    她一把將手中的信報捏成了一團紙球,拍案而起。

    剛被人喊來此地的姜冏,自去年年末開始便已在金城郡協助程昱處理政務,完全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情況,就被喬琰令人給鎖拿了下來。

    “君侯……”

    “將他押入金城大牢好好看著!”

    喬琰擺了擺手,示意沒有要多跟他說的意思。

    姜冏確實是個人才,但他畢竟出自漢陽四姓。

    在喬琰需要借助涼州特殊的環境和這個西涼軍入侵的最佳機會整頓涼州豪強之際,姜冏也只能先當著階下囚。

    姜冏驚愕不已,更是被帶下去的時候心中有了幾分隱約的猜測。

    喬琰不會毫無緣由地將他扣押。

    在他本人未曾犯錯的情況下,這一舉動只有一種可能——

    姜氏做了什么讓她不滿之事!

    對比她先前處置武威顏氏的情況,今日這情況好像還要更嚴肅得多。

    可他暫時無法從喬琰這里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更無從知道,同時被喬琰列入目標的還有另外三家。

    “傳令媼圍城與榆中金城各部,”喬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達了指令,“黃昏之前,騎兵列隊駐扎定西。”

    當她將戰甲往身上披掛的時候,整個榆中地帶調兵的動靜,已經形成了一片震動的聲響。

    在她用一年多的時間里所形成的秩序之下,沒有人會對她的這道指令形成任何的質疑。

    這是她的命令。

    他們只需要執行就夠了!

    哪怕此刻在整合的軍隊并不只是她帶來此地的并州軍,還有收編的馬騰韓遂部將,以及被她征調入伍的羌人隊伍,也依然保持住了這種效率。

    隨著那些學會了漢話的羌人承擔起了漢羌之間信息傳遞節點的作用,羌人中留下和出戰的兩批,快速歸屬到了其該當前往的位置。

    也正是在這個列隊的過程里,姜唐又一次看到了姚嫦。

    上一次她看到對方的時候,她還是個剛準備前來湟中谷地的參狼羌流民,而姚嫦正在負責將西宮鹽池的鹽鹵朝著湟中地帶運送。

    今日的情況大有不同。

    她在此地協助羌人兵卒的聚合,口中說的著漢話。

    雖不必協助參戰,但好像已經徹底融入了喬琰的部從之中。

    姚嫦則處在羌人隊列的最前頭,一派羌人統帥的英姿颯爽模樣。

    或許是留意到了姜唐投來的視線,她朝著這個方向看了過來,目光之中不乏敦促鼓舞之意。

    但這不是給一個人投去的目光。

    多年間,羌人部族不乏在涼州地界上,因反抗爭權而結隊作戰,也因種號之間的傳承關聯和所屬地域的鄰近而合作。

    這種聯合中過于薄弱的關系,讓其中充斥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各自為戰。

    他們也隨時可以因為利益的緣故發起強弱之間的吞并,保留著最野蠻的特質。

    可此時,隨著這一年之間的合力耕作、筑造家園,也隨著通過語言和文化拉近的關系,眼前的統兵出征里更有了一種上下一體的完整。

    縱然這種完整還只是一種跡象,也并不影響姜唐做出這種判斷。

    她看到的,還并不只是與她同族的羌人。

    在這榆中地界上的聚眾會合里,騎兵步兵快速而秩序井然的列隊,伴隨著作為統兵信號的鼓聲而動,令眼見此景之人,只覺心肺血液都好像在隨之震顫。

    不只是人數。

    還是精銳!

    在隊列的最前方,一行三百匹大宛名駒所形成的隊伍,形成了一道再醒目不過的風景線。

    經由呂布篩選出的三百精銳騎兵,既為此刻馳騁良駒而心中激動不已,又深知他們所需做到的,絕不是為了保護這些來之不易的駿馬畏縮不前,而是讓這些遠道而來的烈馬在戰場上發揮出他們的意義。

    以至于馬匹邁步而前的合隊中,騎兵本人所表現出的精氣神也被調動到了戰意高昂的狀態,越發顯出精兵悍將的氣概。

    徐晃所統帥的先登營,麴義所統帥的重甲營,典韋所統帥的近衛軍,也都各有一支像是這些大宛寶馬騎兵一般,乃是由軍中精銳所組成,同時裝備著代表并州境內最高水準的鎧甲與刀兵。

    他們的其余部從跟隨于后,隨之擰結成了一股破堅鋒矢的氣場。

    不止如此。

    先前往絲綢之路走了兩趟的徐榮和馬騰,連帶著馬超等人一道跟隨在這場出征的隊列之中。

    喬琰顯然并未因為徐榮曾是董卓的部將、馬騰曾經在涼州掀起反叛這樣的理由,而對他們做出任何的限制。

    在眼前的這場整兵備戰中,他們也依然是作為出戰的一員而不是什么后備軍。

    姜唐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間。

    她隨身的佩囊里還放著一樣東西。

    那是先前喬琰在將姜糖遞給她的時候,她將糖吃完后留下的糖紙。

    在將其上的糖漬給清洗干凈后,好像還依然殘存著幾分姜糖的清香。

    彼時的喬琰,在姜唐看來像是個溫和的領袖,且對她們表現出了一派包容之態。

    然而今日的她……

    當這些聲威赫赫的隊伍列隊完畢之際,所有人都能看到,喬琰登臨葵園峽的高處,正在朝著列隊的方向看來。

    雖然無法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神情,可當甲胄在身長槍在手的時候,在她的身上已經看不出任何一種可以用溫柔和緩等詞語來形容的氣質。

    只剩下了匆匆調兵的舉動背后,堪稱決絕的征戰意圖!

    在她舉手投足間展露的戰意和出鞘鋒芒,都讓人毫不懷疑,為何這一支聚集起來的隊伍,會選擇聽從她的指揮。

    因為她才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

    但奇怪的是,姜唐一點都不覺得這兩種迥然不同的特質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是什么很需要值得奇怪的事情。

    這或許就是她近來學到的漢話新詞里的“文可安邦,武可定國”。

    也不管這到底能否定國,起碼這個涼州境內——

    沒有任何一支隊伍能抗衡得住這樣一股力量!

    任何一個看到眼前景象的人都不會懷疑這一點。

    可惜留守在金城郡軍屯負責隨后秋收之事的人,就像是此刻目送這列隊伍經由葵園峽開赴而出的姜唐一樣,并不會看到隨后的畫面。

    這還不是這支大軍所聚攏的全部。

    自武威郡而來提前屯扎在媼圍城的兵卒,在趙云的帶領下,與他們在定西會合。

    而哪怕已經拿出了這樣的陣容,喬琰依然留有鎮守在涼州并州的兵卒將領,以防內部出現什么動亂。

    甚至還有一支隊伍,正在遼東協助劉虞從公孫瓚的手中奪回幽州。

    這般情景,就連喬琰治下的民眾都未必能夠知道其中全貌,更何況是她的對手。

    李應、樊稠、胡封等人在經由陳倉的休整后,朝著上邽方向推進,對這一點一無所知。

    身在漢陽冀縣的四姓宗族豪強,也同樣不知道這一點。

    而喬琰則站在這支整裝待發的隊伍之前,看著這些聚攏的兵卒人潮,眼神中像是被日落金輝投入了一團熾火。

    落日很快沉沒在了不知道哪一座山的背后,只剩下了定西城下舉起的一支支火把,將此地映照得有若白晝,也照亮了這片屬于她的軍隊。

    她當即下達了指令。

    騎兵先行,直撲冀縣!

    董卓的部將不敢以這樣的方式兵進上邽。

    因為他們并沒有足夠數量的騎兵,可以保證他們在深入涼州之后,還能應戰涼州勢力對他們所形成的阻攔。

    他們也無法保證自己后續的補給,能始終成功躲開涼州守軍的截斷。

    屆時急行軍的好處沒有享受到,所產生的弊病卻要由他們自己來背負。

    但喬琰可以。

    在這條羌人勢力都已經完成了整頓的路上,絕無任何一點對她可能造成阻攔的存在,與一片坦途也并沒有什么區別。

    涼州的夏日行軍,又遠不像是中原地界一般氣候難熬。

    何況此刻,喬琰自己還在隊伍之中!

    先行于冀縣的騎兵中,曾有跟隨她一道兵出白道口襲擊鮮卑王庭的。

    那已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卻讓人時至今日還覺印象尤新。

    不過說起來,她所騎乘的朱檀,到如今才算是到了戰馬服役最佳的年齡,在奔行之間有著一派遠勝從前的風采。

    馬蹄震地的颯沓聲響里,她身上的玄色斗篷也隨著風行而翻動。

    當有人朝著這位領頭人看去的時候,不免恍惚意識到,她先前做下那些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之事的時候,還要更加年少。

    時至今日,她才終于可算是十八少年,風華正茂!——

    郭嘉望著她帶兵先行遠去的背影,在緩緩策馬間臉上浮現出了一縷笑意。

    從框定首功制度到如今也才不過是四年的時間,可秩序實在是有一種很驚人的推動力。

    此時她已不再需要告知于這些麾下的士卒,他們砍殺敵人的每一個人頭,都能給他們以及自己的家庭帶回來多少進項,就如同她當年在奇襲塞外攻殺休屠各胡的時候所做的那樣。

    因為言必兌現,軍功升遷的認知已經固化在了那里,隨著軍隊的擴張,也被隨之告訴給了原本不屬于這支隊伍的新兵,進而成為了軍隊向心力的一部分。

    所以當她發起這個進攻指令的時候,這些人帶著為她而戰也為自己而戰的信念,形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

    當然,話是這么說沒錯——

    “看到這么多的精兵強將,還是有種天下半數英雄聚集于此的感慨啊,是不是啊公達?”

    郭嘉朝著荀攸看去,在這種向來情緒不太外露的人臉上,居然也看到了幾分恍惚之色,可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荀攸收回了看向前方的目光,問道:“先對冀縣出手的結果,是你們商討過的?”

    涼州的豪強,對涼州本地來說可以叫做世家,可對中原世家來說他們是不夠格的。

    就像荊州本地都會出現世家和宗賊之分,潁川人看漢陽四姓也是如此。

    漢陽豪強的行事作風里,也帶著幾分賊寇之氣。

    所以對于喬琰想要拿漢陽四姓來作為這個立威的目標,荀攸并沒有什么意見。

    頂多就是覺得,這個舉動還是稍微有些危險。

    著實是大膽了些。

    郭嘉卻并不那么覺得,他回道:“大漢百年間在涼州的亂局里投入的金錢,若是用于賑濟救災上,所能起到的效果必然顯著,可這些錢砸到這片不可放棄的邊陲之地,卻連個響聲都沒有聽到,為何不能改一改應對的策略呢?”

    “段太尉的羌人滅絕策略與涼州三明另外二位的懷柔都沒有起到根本性的改善,如今君侯教化種植,以貨幣和文字連接羌漢關系,已經看到了希望,那么方今所做,就該是斷絕其他東西的干擾。”

    “得到信托被委任官職的涼州豪強,好像并未實現以涼州治涼州的任何一項目的,那他們也是時候清醒清醒了。”

    荀攸沒法反駁郭嘉的這個說法。

    郭嘉又笑道:“再說了,君侯包圍姑臧城的時候不就說了嗎——”

    “如若有人將通敵于董卓的舉動付諸于實踐,她必定會將其斬首示眾,以儆效尤的,公達也不希望,君侯做一個言而無信之人吧?”

    荀攸很想吐槽,言而無信應該不是用在這個地方的。

    但此時,這確實是一個讓多數人受益的決定。

    漢陽四姓到底是因為勾結董卓還是因為失職,才讓董卓的部從悍然殺入了涼州境內,不日便會抵達上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

    比起人力物力的消耗,比起涼州未來的勾畫,他們之中的蠹蟲最好成為一個合格的警戒信號!

    在這第二日的黃昏前,冀縣的城門還未到合攏時分,身在城中的漢陽豪強都聽到了一陣大地震顫的馬蹄聲,直奔他們所在的方向而來。

    與此同時,一枝羽箭橫空掠來,釘在了冀縣的城頭上!

    199. 199(二合一) 谷口相迎

    墻頭的箭羽尤在輕顫,后頭的騎兵便緊追而來!

    這些踏碎暮色而來的騎兵,幾乎不給城頭的守軍以任何反應的時間,已至遠處殺到了城下。

    一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出席卷漢陽而過的情景,也同樣是代表并州牧喬琰身份的“喬”字大旗。

    可上一次,她過境而來是先取阿陽,后入冀縣,昭示著大漢的平叛勢力已經從安定郡朝著漢陽郡進發,一舉打破涼州的平衡。

    那么無論是對于漢陽四姓還是對漢陽太守來說,她都該算是友軍勢力。

    但今日不同。

    自遠處奔襲破空扎進墻頭的箭矢,足以表明來者不善。

    這分明是他們的敵人!

    要關城門嗎?

    城頭的守軍不由面面相覷。

    可還不等他們做出一個決斷,先行的騎兵已經替他們做出了決定。

    緊隨當先那一支長箭而來的百余支箭矢,在一瞬之間封鎖了城頭守軍的生路。

    飛箭奪命的壓制中,仗著這些大宛名駒的爆發力,呂布所率領的精銳騎兵并未有任何的行動遲疑,快速跨越護城河而過,將意圖關閉城門的守軍也給擊殺在了門洞之內。

    雪亮的刀鋒伴隨著西域名馬呼嘯而來,近乎于雷鳴電掣的姿態。

    這本應當是涼州治所的堅城,然而只是一瞬的猶豫,便將本該堅固的防守,變成了敞開的姿態。

    呂布下殺手下得極其果斷。

    按照喬琰所說,漢陽太守一度無法上任,只能托庇于漢陽四姓,哪怕他出自河西四郡的豪強,在冀縣被從叛軍手中奪取回來后,把守于此地的依然是四姓私兵。

    而不是他的人。也不是從冀縣內征用的當地守軍。

    那么這些看守城門之人……也只能成為她震懾此地的犧牲品!

    在第一名并州軍登上城頭的信號發出后,她將手邊的弓放了下來,緩緩策馬朝著城門的方向行去。

    與此同時,這些已算得上是訓練有素的士卒,憑借著先前的攻城經驗,在她的指令下快速入城把控了另外的三面城墻。

    雖只是三千多的騎兵先行抵達,可在騎兵入城之際,馬蹄鐵與城中地面上發生的撞擊,在這座作為漢陽郡治的城市內不斷回響,形成了一種遠比他們未到城下之時的奔襲還要驚人的節奏。

    也一時之間響徹了整座城市。

    “她瘋了嗎?”姜氏家主愕然不已。

    如果說在聽到軍隊來襲之聲的時候,已經讓他驚得倉促起身,現在得到了這句解惑,則讓他更加心緒不寧。

    這太讓人意外了!也太荒誕了!

    “她為何要進攻冀縣?”

    比起在防備董卓上有所疏忽,冀縣的這些豪族更未曾設想到的是,在他們看來因年少而心軟的喬琰,居然會在此時直接選擇破城。

    他連忙一面調動著宅邸內的私兵,一面讓人試圖出城,將消息送到附近的塢堡內。

    驚疑歸驚疑,她這來者不善的狀態已再清楚不過了,他便實在不能再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奢望。

    塢堡要應對羌人的襲擾還好,要面對這等數目的軍隊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只能說它們還有一個優勢可言——身處其中的人還有逃掉的機會。

    然而在他派出去的人剛有所動作的時候,入城而來的軍隊毫無找城中民眾麻煩的意思,已直奔他們幾家而來。

    他眼看著其中一人前腳得了他的指派走出院門,后腳就倒了下去。

    舉刀的士卒推開了面前的尸體,在門邊站定,后頭邁步而入的喬琰便映入了他的眼簾。

    “我看你還是少費這種沒用的工夫,冀縣若能走出去一個人,便得算是我輸。”

    姜懷朝著喬琰看去,眉峰一皺。

    他可以確定,在這句以不疾不徐語調說來的肅殺言論中,喬琰絕無跟他開玩笑的意思。

    但也正是如此,才讓他越發困惑不解。

    “君侯這是何意?”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住一貫以來的平穩,以免露出任何一點露怯的意思。

    奈何喬琰的先一步不按規則和邏輯行事,先一步表露出的肆無忌憚態度,讓他很難不覺得大事不妙。

    眼下的局面正在告訴他,他之前好像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他以為喬琰對涼州的豪強哪怕不能算是尊敬有加,也遠不到親密依存、姻親之故的關系,可起碼是一出強龍與地頭蛇之間的平衡相處。

    這少年人玩不轉這些人際關系,便借著鄭玄抵達并州任教的情況,來給他們讓出一些好處。

    姑且也可以算是一種他們能接受的模式。

    按照這種行事方式來推斷,他們還能保持著原本的地位。

    就算再怎么在背后謀劃著等她撤離涼州就瓜分成果,讓涼州回到之前的半獨立狀態,至多也不過是暴露在她面前后,被她索要走一些財物而已。

    而這些缺漏都可以在其他涼州人身上搜刮回來。

    但城頭守軍說殺就殺……

    就顯然是另外一種意思了!

    姜懷的目光逡巡在喬琰身后的部從身上。

    這些遠道而來的惡客在此時表現出的秩序,讓人不得不為之心驚,也讓人深覺喬琰的領兵有方。

    夕照的余光中,他們簡直像是一尊尊立定在此地的雕像,唯獨拱衛著居中的領袖。

    遠處的馬蹄聲好像都有一瞬的止息,只剩下最清明的便是喬琰給出回復的聲音:“我來踐行我的承諾。”

    承諾?

    什么承諾?

    她接著說道:“我在武威郡說的話,想來應該已經傳到你們耳朵里了才對。”

    “我說我在涼州只有一條底線,誰也別想從我的背后給我捅刀,真有做成聯絡董卓之事的,只有夷滅一個結果。”

    “我答應那些托庇在湟中的羌人的話,令他們在此地安居,也算是言出必行了,總不能在此事上不守承諾,是不是?”

    聽到這話,姜懷脫口而出:“我何時在你背后捅刀了?”

    他可沒干這種事!

    他也至多不過就是——

    并不像是在年節時候的言語之中,對她真有那么恭敬而已。

    但要說這就是捅刀,也未免太冤枉他了!

    總不能是他們在漢陽境內將一度落入羌人手中的土地給拿回來,又連帶著多吞了些其他來路的,就得算是背叛。

    他們也不是沒付出對喬琰的投資!

    面對他這句質疑,喬琰眼皮都沒抬一下,“那么勞駕給我一個解釋,為何我調走此地守軍往北面督辦秋收事宜,你等便在上邽的守衛如此松懈,還讓這消息傳到董卓的耳朵里。”

    “董卓麾下李應樊稠所率部眾兩萬人,自陳倉進軍上邽方向,不日便可抵達上邽。”

    姜懷聞言一驚。

    可讓他更為驚愕的顯然是后半句話。

    “老賊年事已高心氣膽喪,若想進攻涼州并州早該為之,何苦等到我在此地的勢力已根深蒂固的時候。這難道不是你們有意報信的結果?”

    “……”姜懷目瞪口呆。

    董卓是什么時候選擇進軍的不重要,但這著實跟他們沒有一點關系!

    可惜喬琰頂多是給他解了個惑,卻根本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

    她已緊跟著吩咐道:“把人都給我帶出去!”

    這個“都”字,用得實在是很有一番斬釘截鐵的意味。

    而這個帶出去的“出去”,也何止是將他帶出在冀縣中所居住的宅邸,而是直接帶到冀縣的城外。

    漢陽四姓子弟在漢陽各地尤其是冀縣周遭向來作威作福,享受著豪強當道的待遇,何曾被人以這等拖拽的方式拖出城過。

    更從未有這種被捆個結實到了身不由己的待遇。

    但姜懷好歹還得到了喬琰親自給他做出的解答,大約知道了今日之變的由來,同樣被蠻橫拖拽出來的其他三家可要比他慘多了。

    當然在這個時候的比慘沒有什么意義。

    姜懷朝著自己的“同僚”看去,又將目光落回到了喬琰的臉上。

    在這城外臨時搭建的桌案后,她席地而坐,一邊翻閱著面前的竹簡,一邊等著人都被從城中抓出來。

    這等悠閑到極致的做派,分明是未將眼前的各家怨懟之色放在眼里,更渾然未覺她此舉之中的不遜。

    她只是又從城中尋了幾個本地人來,替她辨認眼前這些被抓出來的,分別對應著各家族譜之上的哪個名字。

    若有對上的,便打上個標記的。

    如有遺漏的,就讓人去尋。

    端的是有效率!

    偏偏冀縣落入她掌控之中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各家都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消息通傳。

    城池能下,塢堡自然也能下。

    呂布雖然對于自己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批精銳坐騎武裝的騎兵,卻只能被用在進攻塢堡這等小事上,頗有幾分殺雞焉用牛刀的不滿,對于將一群滿腦肥腸的家伙親自動手拎出來,也覺得有點掉價。

    可想到喬琰說先解決了這里的事情才能去上邽城外打個痛快,也只能去督促動手了。

    等到周遭已是火把照明的時候,在這城外被捆縛著的人數已經翻了個倍。

    張太守不由抹了把臉上的冷汗。

    早在她剛把人往外帶的時候,他就已經被請了過來。

    可說是說的請,他卻并未覺得,喬琰在舉動中對他有任何一點尊敬的意思。

    他幾次想要開口給這四家說情,也都被喬琰抬眸中流露出的銳利眼神給阻止在了當場。

    生怕自己可能也會成為她被丟過去跟姜懷等人為伴,張太守沒敢接著說下去。

    但耳聞這一處處塢堡被她所攻破,現在夜半時分,行動稍慢的戰車和緩行騎兵隊伍也陸續抵達了此地,讓喬琰這一方的勢力看起來越發驚人,張太守越想越覺得,他若是再不開口說上幾句,可能就要再沒有勸阻機會了。

    “喬并州……”他小心說道:“董賊進攻之事實屬意外,該當是長安那頭從先前的洛陽之敗中徹底恢復元氣了,這才趕在此時入侵,并不一定就是四姓子弟有泄密之人。”

    他話剛說完就看到喬琰對著身邊的趙云做出了個示意,數張絹帛紙書,隨即被丟到了張太守的面前。

    他隨手翻了兩張,就發覺這些都是被搜羅出來的與董卓往來書信。

    今年元月的宴會邀請,以及在此之前喬琰于涼州的種種表現,確實是讓一部分曾經和董卓有過聯系的,選擇將手中的董卓書信給燒毀了,防止被喬琰給逮住把柄。

    可這些大多是距離喬琰近的。

    漢陽郡并不在喬琰的直接掌控中,情況大不相同。

    這四姓中又多有行事囂張的,滿以為因姜冏效力于喬琰麾下,他們也就有了個能獲得消息和風向標的來源,甚至頗覺自己手中還有往來長安之信件,很有一番誰人入主涼州都不可能改變他們地位的傲然。

    然而也正是這些書信,在此時成為了他們的催命符。

    喬琰丟給張太守看的還并不只是如此。

    在其中還夾雜著不少購置田地的文書,明顯是與大漢律令不符合,州府的賬冊居然也有從四姓的庫房中收繳出來,還有些是四家之間的往來信件,其中的打壓賢才以捧自家子弟上位的情況,當真是數不勝數。

    “……”

    “張太守還想說什么?”喬琰挑了挑眉頭。

    的確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跟董卓之間有關于此次進軍的交談,但由過往言談舉止類推而得出一個結論,在主動權掌握在她手中的情況下,是非黑白只能由她來說了算的!

    張太守這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壓低了不少:“有些事情我當然也知道。”

    豪強壯大也算是涼州特色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

    只不過有些相對守規矩一些,有些不守規矩一些。

    這漢陽四姓在太守勢弱的情況下,顯然要更傾向于后者。

    “我就是想說,眼看董賊來襲,能多些協助的力量總還是更好的,沒必要把大家的關系弄到這么難看的地步,萬一讓董卓看了笑話,豈不是也不太妙對不對?”

    這四家所豢養的私兵確實不是喬琰部將的對手,可也多是些壯勞力。

    總不至于要為了一個尚未有定論的消息,便將人都給解決了。

    到時候涼州各郡也難保不會因此而發生動亂,更不利于她的平亂行動。

    喬琰冷笑了一聲:“張太守這話說的就讓我有些聽不懂了,敢問您是否聽過一句話,叫做攘外必先安內?”

    能做太守的總是有些學識的,怎么也不會沒聽過這個。

    可這句攘外必先安內一出,張太守警覺這個“安”字意味深長。

    以喬琰今日表現來看,這就不可能是一出正兒八經的安定。

    當他朝著四周望去的時候,被火把映照分明的并不只是她的這些部從,還有鋒利的刀兵。

    其中自有一種潛臺詞:只要這些人都沒了,豈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安內”?

    張太守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這位喬并州當真不愧是以戰事起家的,在這種時候也是一樣的鐵血手腕。

    “你還說錯了一句話,我并不需要這些人來替我應戰董卓。”

    喬琰話說到此,將手中的竹簡砸在了桌案上。

    場中雖被驚嚇得不敢入眠,卻還是被困意襲擾的人,都因這一聲陡然清醒了過來。

    距離她足夠近的也都聽到了喬琰所說的下一句話:“我有應戰必勝之把握,既不會輸,何須他們與我在這里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來人!”

    她這音調一抬,別管是暫時安全的張太守,還是此時為階下囚的漢陽四姓都心頭一緊。

    “把與長安有書信往來的都帶出來。”

    漢陽冀縣就這么大點地方,有了書信落款,要將人找出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這些人里有的早忘記了這些東西,有的甚至前幾日還將其拎出來欣賞過。

    可無論這其中的區別幾何,他們只有一個結果。

    喬琰決絕開口,毫無轉圜余地的意思:“殺了懸首于城頭。”

    “喬……”

    他話未說完,便已被喬琰打斷在了當場。“張太守,我勸你先三思再說話,否則我就要考慮一下讓人往酒泉走一趟了。”

    想到喬琰讓羌人在徐榮和馬騰的領導下,從大宛劫掠寶馬而回這種操作,張太守連忙閉了嘴。

    她將徐榮與馬騰邊緣化處置的說法既然是假,那么她無力掌控河西四郡之中另外三郡的說法,很有可能也只是一句不實之言。

    到時候漢陽四姓的命沒救下來,反而給自己的家族招來了滅頂之災,那可真是哭都沒有地方去哭的。

    再想想董卓的這次進軍,他這個漢陽太守沒收到消息,反而是身在金城郡的喬琰先收到了信報,甚至快速整軍前來,他更覺得自己沒有發言的余地。

    這種反應速度……

    誰知道她有沒有在董卓那邊設置個臥底。

    完全不知道自己還真相了的張太守,此時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要多低有多低,目送著這些“證據確鑿”的四姓子弟被從人群中拖了出來。

    已知必死的局面,讓這些人此刻失態哀求的聲音,幾乎在一瞬之間充斥了城外,但喬琰的眸光中并無一點為之所動的情緒。

    張太守眼看著這一幕,只覺得有些人能成為天子重臣、少年州牧實在是有其道理的。

    在低垂的夜幕里,那些哀嚎聲轉為了對她的痛罵,而后終結在刀斧奪命的聲響里。

    執行這斬首命令的士卒也真如喬琰所吩咐的那樣,手捧人頭朝著冀縣城頭的方向送去。

    雖然夜色模糊了這些場景畫面造成的沖擊力,卻也無疑因為人在黑暗中的想象更甚,而加重了恐懼。

    人群之中的一個趙姓年輕人原本和妻子背對背而坐,以便在這種被捆縛的狀態下可以讓兩人彼此雙手交握,但在這種屠刀起落的恐嚇面前,他下意識地將手收攏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失態,他連忙給妻子道了個歉,又道:“是我連累你了。”

    他的妻子并不出自漢陽四姓,只是因為為防抓人出現漏網之魚,才一并帶來了。

    喬琰深知在涼州地界上斬草除根的必要性。

    光和二年酒泉郡的一個案例便足以證明這一點。

    酒泉趙君安和當地的豪強李壽結怨,被其殺害。趙君安的三個兒子陸續在瘟疫中死去,只剩下了一個女兒,可也正是在李壽慶賀于趙家無人的情況下,趙君安的這個女兒趙娥將李壽給當街砍死,而后坦然前去州府領罪。

    這倒不是說喬琰要把自己比作那胡作非為的李壽,只是憑借著涼州人的戰斗力,難保不會出現個為夫報仇的情況。

    那就不必留情了。

    方才誅殺這些與董卓勢力聯系之人的時候,他們的親眷也并未被漏下。

    正是這種連坐的情況,讓趙昂心中煎熬不已。

    他死了無妨,可他才成婚不久的妻子還有身孕,只怕也無法活命。

    “你慌什么!”從背后傳來的聲音雖在此刻見不到面容,卻也聽得出其中的穩重堅決之意,也無端讓趙昂心中一定。又聽他的妻子王異問道:“你是給董卓寫過信?”1

    “……那沒有。”趙昂雖然在同輩之中有些才華,但到底還很年輕,至多也就是從家族中多獲得了一些資源而已,實在不可能去跟董卓扯上關系。

    王異又問:“你是干過什么侵占田地、仗勢欺人的事情了?”

    趙昂連忙搖頭:“我有沒有干過這種事你都知道的。”

    他向來自律守禮,只想著盡快能被保舉出個孝廉,哪里會做這樣的惡事。

    王異說道:“那不就得了。若是這并州牧在此時不管不顧地將你這樣的都給連坐處死,她將再無在涼州招募到賢才的可能。殺通敵者乃是為國盡忠,殺欺辱黔首者那是為民取義,便是其中有你長輩親眷,你想報仇也師出無名。但她不能殺你。”2

    “你唯一需要擔心的也只有一件事,今日之后,漢陽四姓必定分崩離析。以喬并州口吻,她絲毫不怵迎戰董卓,甚至可能直接進取長安,偏偏漢陽四姓還與董卓之間有所牽連,死了也是白死。”

    “今日……今日被殺之人所結仇怨也不會因其身死而煙消云散,可能還會被舊日仇家清算。你怕不怕此事?”

    趙昂還未來得及回答,已聽到自前方傳來的敕令。

    喬琰下令,將濫占田地之人也拖出去砍了。

    這其實還不夠格斬首,可當她有那句斬首示眾的宣告后,此刻根本無人敢阻攔,也無人有這個阻攔的本事。

    這與妻子所說的是一致的。

    他心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想法,在最后回道:“不怕。”

    “趙氏垮臺,我還有才學傍身,若當真無處可去,不如做第一個投靠喬并州的趙氏族人,以求家族還有復興機會。”

    “便是要散盡家財,過艱難困苦日子,料來有漢陽四姓教訓在前,總能有幾畝田地傍身,不至被人侵占。”

    趙昂越說也越是平靜,“我們還不至于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

    王異并未回答他的這句話,只是回握住了丈夫的手。

    在這等生死一線的危難中,她也未嘗沒有恐慌,好在她并未看錯自己的夫婿。

    他也是個明白人。

    兩人達成了一致的認知,又聽得這第二輪的殺戮過后,喬琰著人進冀縣,在街巷間敲鑼打鼓過境,問詢有無人要狀告四姓的幸存者。

    若天明之前還無人上告,便可從中活命。

    一聽到這個決斷,趙昂和王異都齊齊松了一口氣。

    如此一來,他們的性命基本是保住了。

    而在喬琰這邊,郭嘉和荀攸剛隨著后頭慢行的騎兵隊伍抵達,就被她給抓了壯丁來——

    判案。

    郭嘉簡直罷工不干,“君侯啊,您可真是……”

    挺會抓人當勞力的。

    喬琰瞥了眼運送床弩以及重甲的馬車,以及那幾輛戰車。

    言外之意,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前來此地的路上已經睡了個好覺了,否則這會兒也不會是這個精力充沛的樣子。

    那可得讓他們好好出出力。

    “奉孝與公達都擅算人心,不如替我把關一番,這些此時前來狀告的,到底是因為之前不敢檢舉,還是趁機落井下石。”

    “若是落井下石又當如何?”郭嘉問道。

    “那就查查舉報人有沒有案底,會干這種事的,很難手腳干凈吧?”

    喬琰起身又道:“此地交給你們了,我去睡個好覺,等明日休整完畢,我等開赴上邽,準備應戰!”

    她與張太守說的不會輸,卻并不代表她打算讓疲累不堪的軍隊,對上李應樊稠等人穩健推進的隊伍。

    她要一場萬無一失,且能攜大勝之勢進攻長安的交戰!

    漢陽四姓被她殺了個七零八落,現在是合該休息的時候——

    當她醒來之時,這冀縣的城外已沒有了四姓的人影。

    只有地上殘存的血跡和城頭懸掛的人頭,證明了昨夜所發生的事情,并不是漢陽民眾做夢所產生的錯覺。

    漢陽四姓之中良莠不齊,這一問通敵二問為禍三請民訴,最后留下的十不存二三。

    這些幸存者被放走的時候,幾乎有些恍惚地聽到喬琰所下達的指令是,嚴禁有人搶奪他們的財物。

    夜間由郭嘉和荀攸主持的民訴狀告中,果然有趁機與四姓中人結仇的,趁機想將他們之中的無辜者給拉下水,反而自己的腦袋去城墻上與姜懷作了伴。

    還順帶被郭嘉給牽連出了此地的一樁舊案。

    不得不說,有武力值震懾在此,便沒了那等有理說不清的情況。

    喬琰對郭嘉調侃道:“我看有此一遭,該當讓冀縣子民給你送一個鐵口神斷的牌匾。”

    “那還是免了,還是關心大事吧。”

    郭嘉打了個哈欠,神情倒還清明,“今日凌晨從散關方向送來了元直的第二封信報,有君侯的榜樣在,真是一個比一個的膽大——”

    “他居然往那陳倉走了一趟,給君侯探明了李應樊稠等人的軍隊人數與騎步兵數量,也提及了對方的進軍時間。我算了算,那伙人因軍隊休整之故,與君侯幾乎同時出發的。”

    喬琰思量一番后回道:“若我沒記錯的話,陳倉到上邽的距離,和我們從定西到上邽的距離相差無幾,甚至我們更近。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比想象中條件更寬裕一些。”

    換句話說,她可以不必只用騎兵和守城器械來完成對李應樊稠的阻攔,還可以等到步兵抵達。

    畢竟在她于冀縣內以殺漢陽四姓舉動震懾之時,她的步兵還在趕路。

    來得及全軍抵達,再給李應等人一個“驚喜”!——

    渾然不覺涼州驚變的李應和樊稠還在趕路。

    當他們聽到哨騎探報,距離上邽已是不遠,而對面的防守情況依舊的時候,互相朝著對方看了一眼,都不由松了一口氣。

    若非相國在涼州的后路被喬琰切斷,退守長安后沒有引進戰馬良駒的來源,他們的這場襲城之戰本不應該如此艱難。

    以至于這兩萬人進攻涼州的兵卒在這渭水流域的山中夾道逶迤而行,將隊伍拖得又慢又長。

    好在他們的糧食供給尚算充足,也好在他們的對手大概還在盯著秋收的一畝三分地。

    他們當即下達了指令,最后的一段路程加速前進,今晚便進上邽城中用晚膳!

    吃別人的存糧去!

    他們可真不想看到這枯燥重復的景致了。

    李應本覺得這是個美差,都在心中問候了李傕無數遍。

    現在也總算是到了苦難結束的時候。

    眼見前方的山嶺漸低,將至于出口之時,李應甚至加快了自己的奔馬速度,只求速至城下。

    然而也正是他情緒最為高昂之際,他拐過這一道山谷轉彎,看到了一片本不該出現在眼前的景象。

    在他的視線之中,密密麻麻的軍隊在他的視線中延展排列在谷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手持盾牌擺出了迎敵的姿態,兩山之上蓄勢待發的弓弩手將箭遙遙指向他的方向。

    但不止是如此。

    最是醒目的,莫過于盾兵之后的騎兵隊伍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李應是見過喬琰的,便是在她進攻洛陽城的時候。

    哪怕時隔兩年有余,他也絕不敢忘記這道身影!

    這道還模糊的身影朝著他揚鞭指來,像是對他的致意歡迎,卻也同時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進軍信號。

    下一刻,手持重盾的士卒朝前邁出了一步。

    這整齊劃一的一步里,大地與兩側的青山似乎都發出了一聲悶雷一般的震顫。

    驟聞此聲,李應差點沒從馬上摔下去。

    他此刻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見了鬼了!

    喬琰為什么會守在這里!

    200. 200(一更) 河谷大勝

    李應不由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若只是小股隊伍出現在此地也就算了。

    他和樊稠率領的隊伍,一路嚴格遵循著大軍遠征所該當保持的行軍速度,雖經由陳倉至于上邽的這段山道而來,也并不能算是強弩之末的狀態。

    至多也就是在心態上有些煎熬罷了。

    只要前方的攔路虎數量不多,他們要想沖破封鎖也并非難事。

    另一方面,在李傕完成了對董卓的奪權后,也接手了董卓身邊不屬于段煨張繡等將領的軍隊。

    這些都是董卓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從保留下來的涼州鐵騎里選出的佼佼者。

    他們也被委派到了這趟涼州進軍中。

    西涼悍卒的沖陣能力毋庸置疑,何況處在的還是一個對他們來說像是回家的環境里。

    可他們此刻的對手……

    李應能被李傕委任為這一趟的主將,并不只是因為他們兩個是堂兄弟。

    臨戰之間起碼的判斷力,李應還是有的。

    雖然還間隔有一段距離,他也看得出來,對面這一道阻礙騎兵前行的重甲士卒到底是什么水準的武裝。

    那是錢堆出來的裝備!

    也絕不是單薄的一列人馬而已!

    便是在他這心中惶惶的思量里,喬琰所統領的重甲盾兵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準確的說,他們其實不應該叫做盾兵,而應該叫做刀牌手。

    前為刀牌并持,后方的長槍長矛已從盾后伸了出來。

    這便是涼州地界上最典型的前后掩護阻擋騎兵的隊伍。

    這讓李應毫不懷疑,其他的陣容也是標準的配置。

    既然連夾道兩山都已是弓箭手遍布的情況,對面堅實的盾牌之后便更是如此。

    這可當真是一道銅墻鐵壁!

    換成任何一個人處在李應這樣的位置上,大概都只有這等呼吸一滯的感覺。

    山道的行路已經耗盡了他的耐心,結果等來的不是攻城的發泄機會,而是個整裝以待的壁壘。

    胡封忍不住小聲問道:“咱們怎么辦,退……”

    退嗎?

    他一個退字還沒說出口,就遭到了李應朝著他瞪來的一眼。

    退什么退!

    渭水在陳倉、上邽之間沖刷所形成的山谷狹窄,雖到了臨近上邽的方向稍有好轉,卻也依然是一條長龍。

    軍令到從頭傳到尾,讓士卒全部調轉方向,不是說一句話就能完成的事情,更別說是有秩序地后撤。

    只怕后撤不成,他們反被后面的追兵給一點點啃食殆盡。

    “愣著做什么!還不列陣沖過去!”樊稠打斷了這兩人的對話,怒喝出聲。

    李應被這等谷口攔截的情況驚得六神無主,后方的樊稠好不到哪兒去。

    可這種時候,若是還在浪費時間舉棋不定,才真是要被對手一網打盡了!

    眼下還未到絕境。

    或許是為了防止被他們直接從谷口沖出,這道防線并未設在純然寬敞之處。

    他們這頭展不開陣型,對面的陣型也不算寬敞。

    他們這邊是近乎于背水一戰的局面,對方呢?

    有退路的情況下,人就難免松懈。

    以西涼軍這虎狼之師的戰斗力,未嘗不能一搏!

    樊稠在喊出這話的時候,已將隊伍調度了起來。

    有這位副將的領導,他們這頭的沖陣隊伍快速張羅了起來。

    樊稠不得不慶幸,他們總算和對面還有一點距離,他們的對手也像是想要減少損失而沒選擇直接攻殺而來。

    更慶幸的是,他沒為了急行軍進入涼州而只著眼于趕路,而是始終保持著隊伍可以防備谷中襲擊的狀態。

    這便為他的進軍提供了可能。

    他難道不知道這般沖陣,前頭的騎兵必定損失慘重嗎?

    他當然知道!

    但雙方的軍陣裝備差異已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沒有穩步推進廝殺的資本。

    若不能搏一搏沖出這一段河谷,他們所有人都得死在此地!

    或許從長安招募來的那些兵卒有機會幸免于難,可他們這些跟隨董卓前往長安的,卻失去了早早投降的機會。

    更大的可能還是死。

    這并不只是樊稠的認知,直屬于他統帥的兵卒都在他指令的下達中持有這種想法。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他們也不例外。

    正因為如此,當其中一人的口中發出了第一聲“殺”的時候,這種聲音在頃刻間就成為了整支隊伍擰結在一處的赫赫聲響。

    后方的士卒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知道前頭發生了何事。

    樊稠的下令也恰到好處地趕在了恐慌蔓延開之前。

    以至于這些已經習慣了趕路的后方士卒,只以為自己是在跟隨隊伍做抵達上邽城下的最后沖殺而已,立刻跟上了腳步。

    這也正是他想要達到的目標。

    在他這等快速的應變面前,李應與胡封也快速找回了幾分應戰的底氣。

    是了,他們確實還沒有必要認輸。

    喬琰再怎么應對及時,也最多就是從冀縣帶來了一部分兵卒而已!

    自今年的七月里她回返涼州,她的絕大多數人手還駐扎在金城和武威。

    涼州多年來的戰況便是如此,讓最頂尖的將領,也必須將自己的相當一部分精力放在預防羌人反叛上。

    想來喬琰也是如此。

    可他們又哪里知道,她甚至攔截在此地之前,還專程去對漢陽四姓完成了一場血腥鎮壓。

    而也正是他們對散關方向的疏忽,讓她在能得到徐庶報信后,從容地將自己的部將盡數調動到此地。

    她朝著進軍姿態里還頗有些強悍姿態的對手看去,目光中雖有幾分對他們調節狀態之快的欣賞,卻絕無任何一點對對手的敬畏。

    若只是靠著這一點孤勇,便想要闖過她的這道防線,無異于是癡人說夢!

    也對不起她這必勝此戰的決心。

    在她的第一道號令之下,處在最前方的重甲士卒又邁出了一步,而后將手中的盾牌給支在了地上。

    任誰看來,這都不是個常規的表現。

    這種穩守的陣容往往伴隨著后方的長矛從盾牌的縫隙中伸出,防備抵達近前的騎兵。

    但當兩方之間還未到弓箭手交鋒的距離之時,這種盾牌的落地,反而給了敵方弓箭以發揮的余地。

    然而這些持弓箭奔行而來的西涼騎兵,甚至沒來得及因此竊喜,蓄勢待發的神情就凝固在了臉上。

    降低了高度的盾牌背后,出現的并不是后方的弓箭手,而赫然是一架架的床弩。

    正對著騎兵胸膛所在高度的床弩!

    在樊稠發起進攻信號的極短時間內,騎兵已將雙方的距離拉近到了五六百步。

    便是在這一刻,剛露出陣容的數十架床弩一齊發射!

    弩箭破空,發出了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呼嘯嘶鳴之聲。

    破空之聲未停,已有弩箭扎入血肉伴隨的人仰馬翻之聲,將原本氣勢盛極的攻殺之聲給打斷在了當場。

    齊飛的長箭中,起碼有二三十支直接擊中了目標,另外的一半落地,讓距離最近的馬匹為之驚動止步。

    有無命中,射擊效果如何,好像都沒有影響到喬琰這頭的狀態。

    在李應所能遙遙看到的畫面里,第二輪的弩箭又已經在有條不紊地裝入床弩中,不過數息便已再度發出。

    他的臉色一變。

    五百步射程的床弩!

    他怎么都想不到,這東西會出現在這里。

    非要說的話,這確實不是射程最遠的那一種。

    可就算是這一種,其高昂的造價對于邊地士卒來說,也是一件難以承擔的東西,至多也不過是在守城的時候派上用場。

    他們跟隨董卓征戰于涼州的時候,便從未見過有人將其用在雙方的沖陣中。

    當然以涼州的山地地形,和本身的生產條件,也不適合用這樣的東西。

    所以他們當然不會想到,喬琰會上來就給了他們一記這樣的招呼!

    當然,若要喬琰說的話,她不可能投入這樣的成本,將每一架床弩都制作成當日令人射殺龐德的那一架一樣。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憑借著并州越發成熟的邊防守御器具制作,以相對低廉的成本,打造出一批五百步小型床弩來。

    這樣的床弩最適合的安裝地點依然是城頭,本就是她給涼州各座城池所準備的防護,也并未裝上瞄準鏡來輔助射擊。

    可這并不妨礙此物,給了李應樊稠的部從以迎頭痛擊。

    第二輪射擊中依然過半的命中率,讓這列意圖沖陣的騎兵又倒下去了二三十人。

    而當他們踏入三百步距離的時候,高居于兩側山上的弓箭手收到了指令,緊隨其后發起了進攻。

    那是一批遠比弩車要顯來勢洶洶的箭雨。

    到了此時他們方才發覺,在那些弓箭手的背后還藏有一批蹶張弩。

    弓箭手的后撤,讓這些坐地后以腳端發出弩箭的弩手放出了一輪射擊。

    哪怕它們不是以蹶張弩方陣的方式發動的這一輪進攻,這種居高臨下的狀態,依然形成了箭如飛蝗的密集打擊。

    比起遠距離的床弩震懾,這輪蹶張弩的攻擊才當真是火力覆蓋!

    箭雨籠罩之下——

    被命中的坐騎將騎兵摔下馬去。

    被命中的騎兵本人,被這種貫穿力殺傷擊下。

    甚至有落于地上的,不慎被同伴給來上了一出踩踏。

    更不用說,這兩輪齊射,對這些滿心以為可以先拉近到弓弩進攻距離交手的騎兵來說,簡直是戰意信念的極大摧殘。

    若只是如此,尚有挽回的余地。

    偏偏李應這一方的士卒里處在后方的那些,先前還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么情況,現在弩箭從高處落下,卻無疑是告知了他們這個消息。

    一瞬之間,他們所發出的喊殺聲,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一般驟然中斷,也讓前方人仰馬翻的聲音越發鮮明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

    箭矢命中所形成的哀嚎,同樣在山谷回音中清晰可聞。

    那分明不是優勢進攻,而是被敵方在谷口攔截了去路!

    他們絕不能算是訓練有素的士卒,便不能指望他們都有為主將效死之心。

    李應也沒有這樣的統帥能力。

    在這種重火力的壓制面前,什么“只有往前沖才能有生路”的說辭都是沒有用的。

    他們很難不生出一個想法。

    他們畢竟有這么多人呢……

    這樣說來,是不是跑得比后頭的人更快,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可能了?

    再不濟還可以想辦法躲入山林之中。

    樊稠回頭望去,便見這種退縮的情緒,已極快地成為了后軍中騷動的根源。

    他心中大覺不妙。

    這種沖陣的信心只要一松,便很難重新快速聚攏了。

    他們的對手也根本沒有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眼見對面隊伍的攢動混亂,喬琰當機立斷,下達了進軍的指令。

    不等對方幸存的騎兵將距離拉近到弓箭的標準射程內,她這一方的盾兵便已提盾而起,朝著對面迎去。

    這些經由過挑選的盾兵身著重甲而行,卻依然不顯得有多舉動遲緩,反而像是一條鋪平在河谷中的堅墻,徑直朝著對手的方向而去。

    麴義好不容易在葵園峽之戰后才得到了這個出戰的機會,如何會錯過在此地立功!

    并不只是他。

    在鐵壁一般的盾兵連帶著槍兵與敵方交戰的一瞬間,后方的騎兵也自左右兩側攻殺而出。

    郭嘉說這是半數英雄盡在我方,這話著實不錯。

    而當對面并沒有另外一半英雄的時候,他要拿什么來阻擋呂布、趙云、徐榮、馬超所領的四路軍馬!

    即便為防追擊紊亂,喬琰只派出了呂布和趙云沿渭水兩岸分作兩路追擊,也并不妨礙在騎兵雷動中,一種壓倒性的威勢迎面而來。

    如果說床弩和蹶張弩造成的只是武器上的威脅,那么在這正兒八經的交鋒中,李應和樊稠所面對的,就是真正來自于喬琰所統軍隊的打擊。

    冷兵器的廝殺在刀槍交擊的須臾間,便足以分清其中的差別。

    更不用說,這是其中一方正是蓄積的氣勢達到了頂峰,另一方卻已生潰敗之心的時候。

    李應從未有哪一刻痛恨自己為何不選擇往后退上一些,不要如此心急于攻城。

    但他到此時才有這等領悟可太遲了。

    當呂布領兵撲向樊稠的時候,趙云的槍已直抵他的面前。

    協助喬琰屯田治理武威的經過,非但沒有讓他出現任何的手生,反而因為喬琰麾下將領的增多,讓他越發確定,自己要打磨統兵之才與武力。

    所以李應攔不住這游龍一擲的槍勁,也攔不住己方的潰敗中遭到的追擊攻勢。

    當他咽氣之際,他聽到的已是麾下部將大喊逃命的聲響。

    可他們能逃到哪里去。

    逃入山中嗎?

    隨軍出征的可還有另外一支勢力呢。

    姚嫦所率領的羌人隊伍已等在那里了。

    和羌人去比這種山地交手,對長安募招來的兵將來說,簡直是另外一個致命的難題。

    于是除卻騎兵追擊砍殺,刀兵交鋒的聲響,一時之間還有另外一種此起彼伏的聲音從河谷與山嶺中響起——

    “投降!”

    “我等投降!”

    既然逃不走,只能投降,再無其他選擇!——

    八月的武威,暑熱氣息還正當頭。

    段奎讓人給他搖著扇子,將面前從凌陰中取出的冰塊涼氣朝著他扇風過來,依然覺得心緒難以冷靜下來。

    這倒還真不是天氣的緣故。

    還是得怪先前喬琰包圍姑臧城,問罪于顏氏,讓他在事后出了一筆錢,彌補了一部分顏氏的虧空。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前幾日又傳來了消息。

    她從榆中發兵,與武威這頭的守軍會師于定西,揮師南下。

    別看這武威軍屯處駐扎的并州軍撤離,還帶走了一部分入伍的盧水羌人,讓段氏頭頂的壓力小了不少。

    身為武威段氏的家主,段奎自恃還是有幾分眼力的。

    喬琰表現出的狀態里,對他們這些西涼世家多有忌憚,卻并不代表她會對自己所應當擁有的東西放手。

    沿著盧水河岸的軍屯即將到秋收之時,她不可能將其中的收成拱手讓給他人。

    只留下這些守兵多少是有些奇怪的。

    除非……出兵是一件對她來說更加要緊的事情。

    見下屬在此時探訊而回,段奎連忙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打聽到她為何要突然調兵了嗎?”

    那下屬喘了口氣,臉上尤有慌亂之色,頂著段奎催促他回話的犀利視線,回道:“她……她拿下了冀縣,將漢陽四姓殺得十不存二三。”

    段奎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什么叫做,將漢陽四姓殺得十不存二三?

    他也不免發出了一句,跟當日姜懷驟聞喬琰攻城之時,幾乎一樣的質問:“她是瘋了嗎?”

    西涼豪族,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難道還真以為自己成功打劫了一輪武威顏氏,又因西域劫馬而回的緣故,手中多了一批世所罕見的寶馬,可以組建一支兇悍的騎兵,便真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

    那些寶馬的配種期都沒到呢,怎么現在連漢陽四姓都敢動了!

    但更令他驚愕的顯然還在后頭。

    那探報的下屬回說:“漢陽其余各家對此毫無異議,不……不只是如此。”

    他哭喪起了臉,“她在渭水河谷應戰董卓進攻涼州的兩萬大軍,殺敵四千,俘敵一萬余,正在整軍備戰,以定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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