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181(二合一) 書院新人
但凡涉及到學院,喬琰的腦子里就下意識地蹦出來了打臉逆襲、莫欺少年窮的字樣,很難說是不是因為穿越之前的某些熏陶。
樂平書院到底也是書院,呂令雎這些三年前被她歸并入樂平幼兒園的,如今也已經進入了正兒八經的學院課程學習,有這等更社會的場面似也不奇怪。
再想想樂平書院中的主體是并州人……
并州為北疆,揚州為南蠻,彼此之間合不來也是常有的事。
可當喬琰的目光轉向了陸議,也就是后來的陸遜對面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場景可能并不是什么學院歧視欺凌。
因為站在那里的人是郭淮。
當年郭淮還被郭缊以開玩笑一般的口吻問及,能否讓此子拜師蔡邕,到如今已從當年的三歲變成了九歲。
三年前喬琰親率大軍進攻鮮卑王庭回歸之際,還與郭淮在雁門郡見過。
這孩子不怕生,也不怕軍事,觀其表現靈慧,言談舉止也頗有禮數。
再若算上喬琰對他的一些刻板印象,他可怎么算都不像是瞧不起陸議而擋在這里的人。
還讓呂令雎搞出了這么一個社會我呂姐的場面。
那就有點意思了。
而此時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陸議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無語。
他人雖年少卻很老成。
幾年前父親過世,他便跟隨自己的叔祖父陸□□活,住在舒縣念書。
袁術發兵廬江,打破了他一度恢復到平靜的生活,讓小小年紀的陸議眼看著叔祖父調度舒縣兵力守城,苦苦堅持。
他的心智也在這幾個月間飛快地成熟了起來。
但即便早熟如他也沒想到,舒縣會緊跟著迎來了從西面而來的孫策援軍,又有姑姑陸苑從并州而來,要將陸氏族人接走一部分往并州避禍。
叔祖父不肯離開,卻也知道以揚州各郡和袁術之間的爭端,此地遲早生亂,加之西面荊州劉表不是個好鄰居,便同意讓陸苑帶走了數十人。
其中就包括陸議。
抵達并州之后,陸議也就順理成章地被塞進了樂平書院就讀。
樂平書院內的一切對陸議來說都是新鮮的,尤其是單獨分出來給十五歲以下孩子的藏書樓,對陸議來說更是有趣極了。
就是書院里的同學好像過于熱情了。
他窩在藏書樓里翻閱書籍的時候,就聽到了那個名叫呂令雎的姑娘支使著一群同學,商量要如何讓他快速融入集體,按照她的說法就是——
“那新來的陸議太沉默了,明明名字帶了議卻是個木楞子,我們得先給他一個發揮表現的機會,比如說我們之中來個人去挑釁他,讓他拿出自己的真本事來,然后我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憑他的本事可以跟我們一起學習。”
“萬一他沒這個本事怎么辦?”有人發問。
呂令雎想都不想地回:“那怎么可能?陸從事有這個本事,做侄子的也不能太差吧。”
這個強盜邏輯配合上呂令雎的表情,讓明明覺得其中問題很大的郭淮都愣是沒敢抗議。
并不知道他們的一番商量都落入了陸議的眼中,呂令雎理直氣壯地又說了下去:“再說了,他就算只會寫個一二三,難道我們就想不出詞來夸了嗎?這可是來樂平書院就讀的頭一個南方人,萬事開頭難,不能讓他在這里不適應。他背個碩鼠我們都要夸他通曉民生,聽明白了沒?”
“……”窩在閣樓上的陸議已經被并州作風給驚呆了。
在呂令雎這種指揮下,要用特別的方式讓新同學融入集體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問題,到底要讓誰來充當這個挑釁的角色。
在喬琰讓人給他們編寫的故事書里,這個得算是標準的反派角色。
相對來說比較符合這個形象的是今年八歲的典滿。
他和他的父親典韋一樣生了一副好體魄,站出來確實很有一番威懾力。
然而典滿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臉騰得就燒紅了。
呂令雎為難了。
這孩子膚色有點白,還怪愛害羞的,挑釁到一半自己先把氣勢給一泄到底了也不成,到時候握手言歡的劇情也就會變得不倫不類的。
也太容易被人看出演戲的端倪來了。
所以她轉頭就盯上了二號選擇,也就是朔方郡從事令狐邵的長子令狐華。
但令狐華最近剛好在換牙,一開口就漏風,挑釁起來也挺完蛋。
最終這個人選只能定為了郭淮。
并州雁門太守之子,太原郭氏子弟,一看就是個本事人,去挑釁一個南方來的世家子弟,簡直再合適也沒有了。
被趕鴨子上架的郭淮努力按照自己的腦補,表演出了個仗勢欺人的樣子。
在他對面的陸議大概真的是天生穩重,才沒讓自己在這個場面中笑場。
但他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來。
第一次面對這種同窗的陸議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說些什么,來配合他的表演。
他這個反應,可要把呂令雎給急壞了。
她盯著陸議的臉,滿腦子都是君侯用來罵袁紹的那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她又不禁琢磨著,難不成她從陸苑推陸議本事的想法有問題?
按理來說,這小子看著挺有學問的樣子,在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大顯身手一番嗎?
更讓呂令雎沒想到的是,她剛想將陸議拉到一邊,讓他現學現賣隨便說上兩句,就有一個小身影毫無預兆地沖到了中間,攔在了陸議的前頭。
這充其量只有三四歲的小童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喊道:“不許你們欺負我侄——”
結果還沒等他話音落定他就已經一跤摔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就捂著臉蛋哭了出來。
呂令雎:……
陸議:……
帶著陸績來看侄兒的陸苑:……
在眾人的一片沉默和陸績小朋友的嚎哭聲里,一聲輕咳就顯得尤其明顯。
呂令雎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就看到喬琰抱臂而立靠在墻邊,也不知道是看了眼前這場好戲多久了。
她連忙立定站好,對著喬琰投來了個無辜的表情,口稱了一句“君侯”。
見喬琰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她又小心地往后退了兩步,將陸議和陸績留在了中間。
出了岔子不打緊,被喬琰看到那就有點問題了。
但這可實在不能說是她在惹麻煩,就是整個劇本里出現了一點小意外而已。
對,就是一點小小的意外!——
“這書院還挺活潑的是吧?”喬琰和陸苑在走出學院的時候說道。
想到那幅滑稽的場面,喬琰忍不住搖了搖頭,又笑了出來。
那幾個小的,早幾年間就進入了樂平書院,到如今已過了將近三年,但這三年顯然還不夠讓他們成長到足以獨當一面的程度。
哪怕是在剛才表現得格外冷靜,也快速將陸績給哄好的陸議,現在還遠不是能派上用場的年齡。
她當年定下的便是以十年的時間來栽培人才,還有的要等。
好在她有足夠的耐心。
看到這書院中的氛圍,也不免讓喬琰時刻緊繃戒備的心態稍有放松。
起碼目前看來,沒有哪個長歪了。
陸苑回道:“確實活潑,我想陸議會跟他們相處得很好的。”
有了這么一出烏龍,陸議大概知道他的這些未來同窗都是什么性格了,也知道這些北方子弟對他沒什么壞心眼。
陸苑想了想又問道:“不過君侯當真不覺得讓陸績也留在書院里,實在是太早了嗎?”
喬琰回道:“他好像對天文挺感興趣的,留在伯喈先生和鄭公那里耳濡目染也沒壞處,我會讓人照看著他的。年紀雖小,卻能挺身而出維護……侄兒,勇氣可嘉。”
她話中這個可疑的停頓,讓陸苑也回以一笑。
像是陸議和陸績這種做侄兒的年齡比叔叔更大,也不是什么罕見的情況,何況還是堂叔侄。
陸議的祖父年齡要比陸康這個做弟弟的大上不少,陸績又是陸康老來得子,不怪會有這種情況。
荀攸和荀彧也是如此。
喬琰不由琢磨起了這兩位小時候是不是和陸議陸績一個情況,又覺得以潁川士人的居處坐臥儀態,大概不會像陸績這么好玩。
可惜現在的陸績不可能再因為六歲見袁術,將橘子揣在懷里想要留給母親吃,而得到一個懷橘陸郎的美譽了。
但他如今早早跟隨蔡邕鄭玄開蒙,等年紀再大些,便送去科學院跟著馬倫劉洪做事去,或許成就不止于一張《渾天圖》,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陸議,喬琰對他尤其看重。
但這種寄予厚望之言,不必跟如今還是個孩子的陸議明言,也不必跟陸苑說,以防有什么揠苗助長的行為。
比起陸議這種還需數年打磨才能派上用場的,顯然還是陸苑對她來說更加重要。
在她出征涼州的時候,陸苑便已替她承擔起了留守后方的職責。荊揚之變,陸苑又替她南下,一面結交孫策,確保其不會將孫堅之死懷疑到喬琰的頭上,一面將陸氏子弟帶來了并州。
她朝著陸苑看去的時候,更覺其面容沉靜親和,與她向著自己請命出行的時候相比,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氣度。
這樣的表現無疑最適合用于統籌和出使的職務。
起碼就讓孫策沒看出她此行之中的……包藏禍心。
喬琰順勢話鋒一轉,說道:“說說你這次南下見聞吧。”
陸苑聽得出來,喬琰想聽的絕不是她已經從送到并州的消息中就已經可以獲知的內容,比如說孫策和那吳郡的嚴白虎之間將有一斗,也不是想聽可以通過這些消息可以判斷出的東西,比如說孫策此人的脾性。
她想聽一聽陸苑其他的想法。
陸苑回道:“若非要說的話,其實也只有一句話,吳會之地名士不少,但能為君侯所用之人少之又少,君侯當有取舍。”
喬琰笑了笑,“你自己出身揚州,卻對吳會名士如此品評,不覺得有問題嗎?”
“這其中并無沖突,”陸苑道:“自我抵揚州以來,先后奪取廬江郡與丹陽郡的孫策,為求在兩郡站穩腳跟,進而謀劃豫章與會稽,以圖有北拒袁術,西攻劉表的底氣,沒少與揚州士族打交道。”
“若忽略掉君侯與文和先生對南面局勢的算計,孫策此子少年天驕,有作戰的實力與魄力,就算不奉迎其為主,總該與之示好。然時至我離開,投效于孫策的只有一人。”
“此人名為虞翻,乃是日南太守虞歆之子。當然,已身在舒縣的周公瑾也算一個,但此人畢竟年少,還未有多少聲名在外,著實稱不上是名士。”
“而投效于孫策麾下的另外兩人,一者出自徐州彭城,名為張昭,一者出自徐州廣陵,名為張纮,均是早年間以避禍之故前來江東的。徐州人尚且在此時不顧引火上身,快速做出了抉擇,可這吳會之地的名士——”
“他們大多將目光放在那一畝三分地上,因長江天險隔絕而有歌舞升平度日之想,縱是將君侯放在孫策這個位置上,只怕也不會多有幾分尊敬。能舍下江東地域北上來投的,更不會有幾人。若君侯親自去請,反顯居心不良,倒不如暫時放下此念。”
陸苑不覺得自己這個評價有什么問題。
在這個結論得出后她又說道:“讓孫策這把快刀先將這些所謂名士從自己安穩的外殼里打出來,再看看其中有無漏網之魚就是了。”
見喬琰保持著聆聽的姿態,陸苑便繼續說道:“說來還有一件趣事,昔年曾對君侯有過雛鳳有清聲評價的許劭許子將,他那位與之齊辦月旦評的堂兄許靖許文休也在揚州,此刻身在吳郡都尉許貢處。”
聽到許貢這個名字,喬琰的眸色微有異樣。
但大約是因為這稍縱即逝的神情太快,此時的夜色也太黑沉了些,沒能讓一旁的陸苑發覺這種變化。
她只是開口說道:“許文休和許子將不和,許子將在高位之時便對其多有打壓,如今天下動蕩,他避禍于揚州的選擇倒是沒錯,只不過揚州眼看著也不是一個太平地了。”
陸苑笑道:“正是如此了,此人著實不會選地方,也……也不大會看人。”
“若換個人處在許文休的位置上,他倘能以自己這張品評名士的嘴,對孫策給出一個亂世英雄的名頭,只怕孫策立時就要將其尊奉為座上賓客,偏偏給他提供庇護的許貢對孫策口出不滿之言,許靖也并未做出勸阻。我看他要么換個地方避禍,要么便再沒法品評人物了。”
這種自視甚高,在方今的環境里沒有任何一點好處。
但也正如陸苑所說,這個消息對喬琰來說也就是個雜談趣聞而已。
她如今早過了需要那一句月旦評來提高身價的時候,哪怕許靖當真因為識人不清為孫策所殺,連帶著讓許劭的聲名跌落,與喬琰也沒多大關系。
南邊地界上的事情,她也最多是在大方向上推波助瀾一把,而不可能事事過問。
但她琢磨著,許靖許貢之事,她還是得讓人留意著些。
只因孫策便是死于許貢門客之手。
而孫策這個家伙,起碼在喬琰的計劃里,他暫時還不能死。
畢竟孫策和孫權到底誰更可控,并不難得出結論。
不過或許有一件事她能插手一二。
按照陸苑所說,在早年間就從徐州遷移往江東居住的張昭和張纮,現如今已經到了孫策的手下,有此二人在,又有周瑜這個文武兼備的支持者,孫策要想在揚州站穩腳跟,進而與劉表袁術二人打擂臺,想來已是不難。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徐州出身的謀士就最好不要讓孫策得到了。
便是那魯肅。
但她一琢磨,孫策提前占據江東,無論是他還是周瑜都少了個在袁術手下做事的過程,好像也不會在短期內見到此人。
一度為東吳大都督的魯肅,如今還是徐州東海郡的大地主,等閑情況下不會脫離徐州的地界,哪怕是喬琰都不可能在如今將他說服召喚到并州來。
而同樣是因為地緣關系的緣故——
在出身東萊的劉繇還未到被委任為揚州刺史之時,東萊太史慈也就自然不會因為劉繇和孫策之間的矛盾,從東萊趕赴揚州,又因為和孫策之間的不打不相識成為對方的麾下戰將。
提前開始在江東拓土開疆的基業,是孫策的幸運。
無形中失去了魯肅和太史慈兩個助力,又是孫策的不幸。
可所謂有得必有失,誰又知道最終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而她雖然幾乎占據兩州,但依然不敢小覷天下群雄,更不敢小看有些人的運氣。
還是防范于未然的好。
她思慮之下,選擇提筆給麋竺寫了一封信,請他向陶謙推薦魯肅。
陶謙如今正處在銳意進取之時,連臧霸、孫觀以及笮融這種危險人物都敢起用,更何況是魯肅!
魯肅年紀雖輕,卻已展現出了極有豪俠慷慨之風的做派,和其觀望天下的遠見卓識,正可為陶謙的助力。
有魯肅在,陶謙要想防備袁術,以防此人在被孫策逼迫到勢窮之際發兵北上,入侵徐州,也就更加有了一份底氣。
更重要的是,東海麋氏對并州表現出的善意和支持,很可能會超過陶謙所能容忍的限度,為了保證麋氏的安全,麋竺最好給自己添加一層保障。
向陶謙舉薦一個賢才,就是最佳的示好方式。
而后喬琰又斟酌著寫下了第二封信。
這封信是給曹操的。
要她看來,東郡地帶的狹長,絕不是曹操沒發覺鄭玄等人過境的緣由。
曹操的治理才能已經在其任職為濟南相的時候得到了證明,那么東郡也還只是一郡之地而已,自然不在話下。
比起他是不慎未能發現,喬琰覺得這更像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了他們過去。
這樣說來,還是送信去感謝一二的好。
在信中她又寫道,先前她還欠著給曹昂、曹丕和曹彰的見面禮,如今正好作為長輩趁機問詢一句,他們有沒有需要送到樂平書院來就讀的。
曹昂需要幫著父親做事可以不必考慮,但曹丕已經五歲了,曹彰也已四歲了,不妨送一個過來跟陸績做個伴。
若按照當今的品評標準,這還真是一份分量不輕的見面禮。
畢竟拜師鄭玄或者蔡邕,絕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他們也當然不可能和被喬琰當做工具人的西北豪強一樣,只是當個旁聽的外室弟子。
而同時隨信送去的四民月令精裝本,更是一份不輕的禮物。
可就像喬琰敢將曲轅犁交給孫策一樣,四民月令只是她的三份指導農書中分量最輕的一份,將其送給曹操作為年節禮物,充其量也只是讓東郡的百姓能稍微改善生活而已。
這種舉動,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份四民月令最終被曹操交到了棗祗的手中。
棗祗在曹操的麾下擔任著屯田都尉的職責,在先前的冀州魏郡被襲擊,流民進入東郡的時候,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管理農事才能,深得曹操的信任。
那是去年五六月間的事情。
東郡在八月到十月間陸續完成的秋收,成功消化掉了這一輪投奔來的流民,也因為人口的擴張,自然而然地將管轄的范圍伸出了部分到濟陰和東平的地界上。
但明年開始,他所面臨的田地開墾種植的壓力會更大,忽然在春耕前多得了一本指導手冊,對他而言不亞于多出了一項助力。
他翻回了封皮就見其上寫著崔寔的名字。
這位早已經在二十年前病逝的清河名士,死前所撰寫的農書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士人的面前,棗祗也不免有些嘖嘖稱奇。
樂平侯紙的材料在流傳于外的數量增多后,還是有有心人將其所用的材料給破獲出來的。
可紙張這種東西,在還未達到材料的最優解之前,要升級配方,不僅需要一次次大規模的生產,還需要足夠數量的專業人才。
能和喬琰一樣有底氣將人力用在其上的,當真是掰著手指都能數出來。
再要是算上能有足夠原料的,便只剩她這一家了。
這本精版編修的四民月令是獨屬于樂平的特產。
當這本書抵達曹操面前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比起這是在輔助于兗州東郡的農事生產,這好像更像是喬琰在展示自己的實力。
但他想到這里又自己先笑了出來,若是年節之禮不精細包裝,好像也就不是喬燁舒了。
她明明去年被涼州之戰給牽絆住了腳步,到了今年的正月尾聲才稍有閑暇回轉到并州,補上遲到的各方年禮這件事情上也沒含糊。
不過今年她倒是沒給劉協送家具,給劉辯送批注書籍了。
早在去年的十二月底,她就著人給劉協送了一批出產自涼州河湟以西之地的暗紫貝母。
這東西若是給劉協準備的好像也說得通,畢竟此物醫治脾胃虛寒,言外之意便是——
陛下千萬保重身體,我喬琰必定盡快前來救駕。
但長安城里如今掌權的可不是劉協,而是董卓,此物只怕只能落到后者的手里。
可這樣一來,這就是一出嘲諷了。
暗紫貝母有清熱潤肺之效,跟因為涼州局勢越來越穩定而著急上火的董卓,其實還挺對癥下藥的。
就是可能老火還沒降下來,新火又起來了。
曹操在喬琰與他往來的信件中得知了這份禮物,一時之間很難評價,這份禮物是不是繼承了喬琰促狹的優良傳統。
而她在回到并州后,也給她口中的“皇子辯”送上了自己的新年賀禮。
她專門讓人往洛陽走了一趟,給安葬在邙山的漢靈帝掃了掃墓,擺上了祭品,而后將其墳塋之上的一抔黃土用錦盒裝好送去給了劉辯。
這操作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在埋汰劉辯從洛陽搬遷到了鄴城,還是在說他以非正當的途徑繼任天子是為不孝。
但喬琰在名義上的說法是,此為一解劉辯思念先帝思念家鄉之苦。
這么一對比,無論是孫策還是曹操都覺得自己收到的禮物不是一般的靠譜。
有了這對比出來的心理安慰,曹操又朝著棗祗問道:“可有把握今年再多拓展出去一些田地?”
棗祗敏銳地意識到,曹操這個拓展,只怕并不是在問他,能不能在東郡的范圍內再增加出一些田地,而是在問他,如果曹操能從東郡將地盤擴張出去,他能不能將屯田的范圍也隨之擴張出去。
但也不怪曹操會有這種想法,兗州地界上雖不像是荊州揚州一樣彼此攻伐,不像是涼州一樣羌胡與軍閥混戰,不像是青州冀州一樣有黃巾作亂,但在如今的局面下,當政太守無為,庸庸碌碌,就是最大的問題。
郭嘉在指揮著管亥護送鄭玄到并州的路上,能自如地從濟陰、陳留穿過,已是個佐證。
既然這些人做不成事,反而讓民生多艱,還不如歸并到他的管控之下,屆時再往朝廷求個兗州牧的職位就是了。
至于他此時看著兩頭的漢室對峙,官員官職的委任變成一種近乎玩笑的東西,到底還存有什么別的想法,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棗祗是個合格的屯田校尉,并不是個善于揣度主君心思的謀士,他便并未留意到曹操發問后的沉思里有什么復雜的心緒變化,只是當即給出了個肯定的答復——
能!
他有這個信心跟上曹操的腳步。
同樣的,陳宮也有這個為曹操在行動之后應付鄴城朝廷的本事。
曹操滿意地得到了這兩個答案,一邊想著今年的擴展計劃,一邊走回了家中。
他的長子曹昂此刻被他派去了東阿巡視,并不在濮陽,在此地家中的孩子,只有卞氏所生的曹丕和曹彰兩個兒子。
在他踏入院中的時候,便見被他戲稱為“黃須兒”的曹彰邁著小短腿朝著他撲了過來,后頭則跟著慢悠悠走過來的曹丕,不疾不徐地給他行了個禮。
曹操打量了一番兩個兒子,怎么看怎么覺得,這一動一靜之間的對比著實是懸殊得很。
再想想他送個兒子去讀書,總不能是去將喬琰的樂平書院給砸了的。
他便當即做出了決定。
將曹丕送到樂平去!——
也幾乎就是在前后腳的時間里,另有一份年禮也送到了收禮者的手中。
不過這不是一份由喬琰送出的年禮,而是由郭嘉送出去的。
收到禮物的是此時還在瑯琊郡小住的荀彧。
別看郭嘉在去年的年末前往青州接出鄭玄,在回返的途中擦著徐州的邊境而過,經過的也正是瑯琊郡的地盤,但他將公事和私事分得格外清楚,絲毫沒因為荀彧是自己的好友,便在過境的時候知會他一聲。
連著人送個口信過去的事情都沒做。
此時職責達成,倒是可以給人送個問候去了。
想了想荀彧在去年八月信中所說的事情,他便把九月到元月所出的樂平月報,連帶著樂平書院內兒童讀物的幾份手抄本,打了個包給荀彧寄了出去。
他反正是不會承認,他是看到喬琰給曹操和劉辯送禮才想起來,還應當給遠在異鄉的荀彧“送溫暖”,只美其名曰,是想等到樂平月報的新年刊出來之后再一并送去。
荀彧收到這份年禮的時候,看著信中的文字都能猜出來,郭嘉在給自己找理由的時候到底有多不走心,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大致掃了一眼這五份月報中的內容后,他心中不免為樂平的全方位并進而有些愕然,只是并未表現在面容上,而是將其轉送給了一旁的諸葛亮。
以荀彧看來,因去留不定決定在各州轉轉,當先選擇了徐州,或許是他做出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諸葛亮這孩子的天賦遠不是他在給好友的信中所稱贊的那么簡單。
他年紀不大,但對接納到的知識自有一套自己的評判標準,也極具思辨和統籌能力。
這樣的人但凡能夠接觸到一個適合其吸納知識的環境里,必定能成長為國之棟梁。
荀彧更是留意到,當他將隨信寄來的月報和書籍都轉贈給諸葛亮后,這孩子雖在粗略翻看的時候,對其中一本木工機械的書籍格外感興趣,還是先將其放在了一邊,看起了從月報上透露出的并州現狀。
對一個孩童來說,能克制住自己的興趣無疑是一種本事。
他語氣溫和地問道:“看出了什么?”
諸葛亮的目光久久停滯在其中的一頁上,那上面正是對并州與涼州同期開展的水利工程的記載,回道:“這位喬并州,已遠走在其他人前面了。水利不是無用之功,而是抵御天災手段,可別處卻還在為溫飽發愁,此間堪稱差異懸殊。”
旱災若至,哪怕是徐州這等地方都難有幸免。
放在涼州和并州這種地方上,這種勞苦用心更顯可貴。
“你說的不錯,但我更在意的倒是這一條。”荀彧伸手指向了下一頁上的一行小字,“在鄭玄抵達樂平后的書院擴招,其中圖謀甚廣。”
偏偏其他的地方,根本防備不了這種文化掠奪。
她能將鄭玄接來此地,本身也是一種本事。
各地州牧中獨一份的本事!
諸葛亮忽聽荀彧嘆了口氣,說道:“等我離開徐州去往下一處前,我會說服你叔父,帶著你們往樂平走一趟。”
“無論將來情形如何,又是否要效力于并州牧……你天資聰穎,不該輸在開頭。”
182. 182(27w營養液加更) 回返涼州……
樂平所表現出的藏書豐富和全面教育,讓人哪怕明知其中有誘騙進入之意,也不得不往坑里跳。
事實上,喬琰真正想要通過樂平月報這種傳播介質所表現出的文化入侵,在月報的產量還沒有進一步擴張開的時候,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
蔡昭姬對月報內容的編纂,也尚處在一個適應的過程之中。
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些手抄報已在對能拿到此物的人,強勢地展現出了樂平的精神面貌。
稍有些遠見卓識的人都會意識到,在這種環境之下栽培出來的學子,其應對整個激蕩的社會所表現出的適應性,必然要遠高于其他人。
更何況是荀彧這樣被何颙稱為王佐之才的存在。
他雖自己還要再看一看中原大地上各州的情況,打算再往別處看看,但徐州眼下的情況他已經看清楚了。
陶謙不是個庸才,卻不是個能在夾縫高壓中長時間生存的人。
徐州遲早要因為天子勢弱、諸侯勢大而被裹挾進相互吞并的交戰中,成為是非之地。
而陶謙手下的種種隱患若接連爆發出來,只能讓他吃盡苦頭。
那么最適合諸葛亮成長學習的地方就只有并州。
不如到并州去!
他對如何說服諸葛亮的叔父心中有數。
諸葛玄此人能在兄長死后毅然決然地辭掉自己原本的職務,前來徐州照顧孤兒寡母,實為孝義之人。其本身的主見又并不特別強,在局勢判斷上容易受到他人的干擾。
出于對荀彧給出參考意見的信服和對兄長后嗣的前途考慮,諸葛玄必定會接受建議,帶著幾人前往樂平。
諸葛亮也相信荀彧能做到這一點,所以他問的只是:“可先生準備往何處去?”
此時的諸葛亮還并不太能理解為何荀彧不打算也一道往樂平去,明明他有幾位好友身在并州,且與他時常會有書信往來。以荀彧的本事和抱負也早不該還在賦閑狀態。
但荀彧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轉而將話題轉到了今日的授課上。
因他自知自己在徐州不會久留,也只是出于不愿見少年天才被埋沒的想法才在此地教導諸葛亮,故而兩人之間并不以師徒相稱。
可或許對諸葛亮來說,這是一份不是師徒勝似師徒的關系——
而在此時的并州,喬琰一面讓人專門留意于自己送出去的幾份年禮的后續作用,一面拉攏起了鄭玄帶來的幾位賢才。
送給劉協和劉辯的那兩份禮物,看似促狹嘲諷,卻都有其背后的實在意義,她必須要確保其能落到實處。
而給曹操、孫策和陶謙的送人送物之禮,也正是要保證在她今年進攻董卓期間,中原局勢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算起來,未來三分天下之中的蜀漢劉備,眼下的處境倒是要比歷史上的東奔西跑寄人籬下要好,他坐在濟南相的位置上也就等同于是一地太守,有財政與軍務兩面的權柄在手。
可濟南國分屬于兗州,一旦曹操意識到各地刺史州牧都已在不斷擴張手中的勢力,也想要先拿下兗州牧的位置再圖以后,他就勢必要與劉備起沖突。
曹操麾下的外來武將謀臣姑且不論,其背后的曹家和夏侯家底蘊就比劉備深厚太多。
棗祗這種能協助曹操吸引流民的屯田人才更是為其提早一年打下了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二者不是能相互包容的關系,劉備只能暫時往北投往袁紹,或者往東投往陶謙,依然處在一個相對被動的環境里,對喬琰來說沒有太大的威脅。
非要說的話,喬琰也不是不能對其伸出橄欖枝,以同往長安救出劉協和盧植的名義與其聯合在一起。
但起碼現在還不是做這件事的好時候,也未免多此一舉。
比起劉備,此時更適合她的還是鄭玄推薦的崔琰和國淵。
崔琰此人在世說新語里有一個小故事。
說的是曹操在統一了北方之后,匈奴使者前來拜見,曹操自卑于其“姿貌短小”,就讓崔琰假裝成自己接受匈奴使者的拜見,而自己抱著刀站在后頭。結果匈奴使者離開后卻說,崔琰假扮的曹操的確姿容偉岸,但后面捉刀的那位看起來才是真英雄。
這也是“為人捉刀”一詞的來源。
但這故事當然是瞎編的。
且不說曹操這種心性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外表會影響到自己的評價,便是從這故事取材的時間來看也不對。
此事取材于建安二十一年,曹操接見南匈奴單于欒提呼廚泉之事,也就是被喬琰丟去子午嶺種地的那位,可也正是在這一年,曹操以崔琰在寫給楊訓的信中影射自己為由將其下獄,不久又令其自殺,絕無可能被曹操選為頂替自己的存在。
但反正世說新語里瞎編的故事也不差這一個了,很難說這是不是在內涵曹操殺崔琰之事。
其中也就只有一個地方說的是對的——崔琰的外表形象和氣節操守一樣不缺。
不得不說,東漢末年名字帶“琰”的都挺有本事。
喬琰毫不含糊地將自己也給夸了進去,而后給崔琰選定了督郵這個位置。
按照她和崔琰所說的是:“季珪有青松之操,言辭堅剛,令人砥礪名節以行,我如今治下百萬人之眾,時常唯恐言行有失,為害一方,故而請季珪以鄭公所教助我。”
行督查糾舉之職的督郵,在此前的并州一直未設。
在原本并州的人口成分比較簡單,最大的矛盾其實是在對外族戰爭的情況下,由各郡從事假佐計吏行監管之職也就夠了,但她手底下的人里已不只是并州人,還有涼州、潁川、司隸和冀州人士,就連民眾的成分也越來越復雜。
雖然那座孟津渡口的浮橋已經拆卸掉了,可這絲毫也不影響有各地民眾陸續將并州視為自己的避難之所。
這樣一來,督郵的位置就有必要了。
崔琰性情剛烈,喜好直諫,又確實有這個諫言的眼見和底氣,當崔琰在士林中的名氣日盛的時候,能接納他建議的喬并州也更添了一份正向的名聲。
這無疑是一種相互成全。
崔琰當即走馬上任。
而他的同窗國淵,則在聽喬琰交代了并州涼州各地的種植進展后,選擇跟隨喬琰前往涼州。
這個選擇更符合喬琰的需求。
并州有以秦俞為核心建設起來的整支農事團隊,在這幾年的磨合中已經完全能適配于并州運轉,現在所要面對的也只是數量有限的人口增加,以及隨之帶來的田地開墾而已。
在喬琰的考量中,并州接下來的頭號目標也是增產,而不是人事安排和擴容等等。
這不是國淵所擅長的內容。
相比之下,涼州此時需要將羌人和漢人的耕地進行統籌安排,對各個軍屯民屯區進行統籌,其中需要的計算堪稱繁雜,且需要主持此事的人對個中問題有一番思考。
光靠著在金城郡和武威郡主持屯田的程昱與趙云是不夠的。
他們還需要處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在這兩地執政期間的羌漢矛盾,甚至是羌人不同種號之間的麻煩。
所以數值記錄上的事情,最好單獨設立一個機構。
為此,喬琰效仿曹操和棗祗的官職,給國淵委派的也是屯田校尉的官職。
在交代完了此事后,喬琰這趟回返并州的目的也就基本達成了。
并州的民眾見到了出征涼州的州牧平安回返,又見到了她將并州的發展進度一一過問,為并州書院延請來了鄭玄這樣的師長,讓并州的文化產業進一步蒸蒸日上,以及給并州各地的庶務留下了一個新的監督者。
此番種種,足以讓并州的民心安定下來,讓她接下來的回返涼州再無后顧之憂。
陸遜陸績呂令雎郭淮等人還需接著在樂平書院內進學,那些西涼豪強子弟也被她安排到了合適的旁聽位置,作為留在她手中的人質,她便只帶上了國淵以及親隨,在二月中旬重奔涼州。
涼州的二月依然天寒地凍,沿路所見幾無春日萌發景象,就連途徑的涇水都處在凍結的狀態。
但當她抵達金城郡的時候,此地因前來湟中過冬而收容的羌人,因做事之時的熱火朝天氣氛,讓此地竟不顯得有多嚴寒。
喬琰巡視過了種植著越冬油菜的田地后,隨同程昱踏入了最后一處地方,開口問道:“最后通過了那七日測試進入外語辦學習的有多少人?”
五處辦事之地,對喬琰來說最要緊的就是這里了。
這不只是她第一批能教學多少羌人的問題,還干系到接下來的漢話推廣。
光是靠著荀爽和盧植的弟子,不足以覆蓋涼州全境的要求。
這些學會了漢話的羌人,要比別人更加清楚如何掌握一門新的語言,也能有效地優化這個學習的過程。
程昱回道:“參與報名此事的有七千多人,最終留下了八百人,但到了三月能實現必要功能對話的大概只有四百,真要全部做到交流順暢,起碼還要大半年的時間。”
“按照君侯所吩咐的,這些在此地就讀的羌人都被勒令,除非必要,不能使用羌語進行交流,也在完成功課之余,必須出門與漢人打交道。這個時間可能還能縮短一些。”
喬琰心中盤算了一番后回道:“夠了。如果此地的進展順利,并州那邊對南匈奴和鮮卑人的課程也可以開設起來了。”
而在涼州,只要能在今年秋收之前能將他們投放到對應的崗位上,尤其是投放到由羌人組成的軍隊中,讓其成為各個部分流暢交流和軍令傳達的節點,取代原本的羌種獨立為戰的情況,就已經足夠了!
她朝著外語辦的學堂方向再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這雖然不像是樂平書院一樣,將會是十年栽培的計劃,卻也實在不能指望這里能每日一個氣象。
她轉頭朝著國淵說道:“走吧,我先帶著子尼將涼州的情況都看一遍,在春耕之前我希望你能盡快適應此地的情況,成為我的臂膀助力。”
國淵當即應是,跟上了喬琰的腳步。
幾人卻并未發現,坐在窗口的姑娘朝著他們投來了一道小心打量的目光。
早在喬琰回返并州之前,迷唐就已經通過了此地的考核,成為了外語辦中就讀的其中一員。
當置身其中的時候,她很快意識到,這里對外所宣傳的什么可以和大儒弟子同等吃穿,好像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優點。
她們所接受的漢話課程,是從東漢十三州的課程開始的。
迷唐雖然恰好和其中一位羌人領袖同名,但她這么多年來所面對的都是如何養殖牛羊、如何讓自己從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如何與荒原上常見的野獸搏殺,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一片廣博的天地。
原來涼州只是其中這樣小的一塊,她們之前所生活的區域更是再邊緣一些的位置。
她在面前的紙張上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聽到負責上課的老師講起了羌人的來歷,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跟她見到過的姚嫦一樣讓自己有一個漢姓。
比如說,姜。
這是她在接受了兩個月的漢話課程后自然而然萌生出的想法,不過或許有這個想法的也并不只是她一個人。
這些有幸得到教育機會的羌人心中生出了模糊的傳承概念,也自然而然地引申到了漢人的姓氏上。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外頭傳來了交談的響動。
雖然還不能全部聽明白對方交談的內容,但是有幾句話她聽得明白。
他們在討論這八百人到底何時能夠派的上用場。
迷唐立刻從窗口看了出去,卻只看到了喬琰離去的背影。
她知道漢人著裝的差異,便不由猜測,這只怕正是那位傳聞中的并州牧。
她并不像是傳聞中力可搏虎氣壯山河的樣子,但哪怕只是看到了背影,想到她們這些人安然過冬還是因為對方的緣故,便覺得其中有十足的安全感。
再想到對方對她們這些學習漢話之人的期許,迷唐連忙將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面前的課本之上。
她還得再努力些才行!起碼要有站到她面前,像是姚嫦一樣自薦的本事!——
羌人的學習課程開展順利,也并不是喬琰在二月里收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在二月的尾聲,踏上了絲綢之路的徐榮和馬騰返回了涼州。
他們這一趟只需要走到貴霜帝國就夠了,根本不需要抵達羅馬,這大大節省了在路上的時間花費。
往來四五個月的時間,確實是夠了。
徐榮滿面風塵地踏入武威郡郡治府衙,開口第一句便是:“徐榮幸不辱命,替君侯將棉花種子帶回來了。”
這正是他臨行前,被喬琰繪制在圖冊上第一位的東西!
183. 183(二合一) 老之將至……
被徐榮緊接著抬進來的貨物箱奩中,并不只有用于栽種的棉花種子,還有幾箱已經剝離出來的棉絮。
喬琰伸手將其撈出來的時候,這種熟悉的手感讓她臉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漢的貴重布料中有一種叫做白疊,是從交州益州這些地方送到長安來的,也即通過棉的紡織技術制作出來的白疊花布。
但那個棉乃是木棉,并不是被后世更加廣泛應用于紡織和棉襖中的棉,其產量也非常有限。
而她眼前的這種,乃是實打實的棉花。
徐榮說道:“我們抵達了貴霜帝國后,經過多方尋找,才從此地找到了幾位來過大漢行商的商人,因貴霜帝國北部也正經歷戰亂的緣故,這些商人的財產遭到了相當嚴重的損失,最嚴重的甚至已徹底破產,在聽聞我們愿意出錢雇傭于他們后,很爽快地跟我們簽訂了合約。”
“也是這些人告訴了我們,君侯想要找到的棉花,也就是被他們稱為古貝的東西,種植在更南邊的天竺國土上,需要往南面再走上一些才能采購到,這才耽誤了行程。”
喬琰心中思忖,他們這可不能算是耽擱行程。
若是沒有徐榮和馬騰以軍隊領路的方式開道,在路上遇到劫匪還會耽擱時間,要是不慎遇到極端的氣候同樣麻煩。
此外,絲綢之路上的戈壁灘,若沒有馬蹄鐵對馬掌的保護,走起來同樣不容易。
讓喬琰格外滿意的是,徐榮是個足夠謹慎的人,他還提到,在路上他效仿了西域人以獸皮包裹馬掌和駱駝腳掌的方式,將馬蹄鐵的情況掩藏了起來,這才進入的貴霜地界,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種謹慎也表現在了采購的事項中。
聽到喬琰問起為何這種棉花沒有大量流傳到貴霜境內,徐榮并未猶豫便回答道:“在購置種子和棉花的時候我也專門問過這個問題。”
當棉花出現在徐榮面前,從喬琰畫出來的圖冊轉換成實體的時候,他當即意識到,這東西何止是比并州現在用楮樹皮防寒的方式好了千萬倍,還比野獸毛皮更有推廣開來的可能。
要知道這年頭吃肉都是一種相當奢侈的行為,類推之下,能以毛皮作為衣服的,只有少部分人。
甚至還有人對毛皮過敏,更削減了一部分受眾。
可棉花這種作物類的防寒之物不同,只要有辦法能夠大量栽培,就必定有辦法做到普及。
“一方面是棉花的存在消耗人力,消耗地力,連續栽種也會讓棉花出現各種病癥。”
“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問題,”喬琰回道:“那些黑山軍剛歸附于我的時候,曾經在樂平的山地上從事過薯蕷的栽種,那東西也消耗耐心。在能越冬救命的情況下,所有的麻煩事都不是麻煩事。”
“消耗地力也無妨,以豆麥與之輪作就是了。”
大不了就是三年種植一輪。
如今的黔首平民連依靠著楮皮衣都能夠過冬,那么在已經擁有抗寒能力的前提下,以棉花來制作棉衣,并不需要做到很厚,就已經能形成根本性的改善了。
這部分的用量開銷,依靠并州境內的田地能足以滿足。
之所以選擇在并州而不是涼州,一來是如今的小冰河期氣候讓涼州的溫度稍微有點不適合棉花的生長,一來是喬琰還不打算讓人這么快發現棉花的奧秘,自然是放在自己能看顧得過來的地方更好。
徐榮道:“可惜天竺沒有這樣的條件,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在三百多年前大月氏便自西北入侵,占據了天竺北邊的土地,在北面成立了貴霜帝國。為抵抗外敵,也為了給貴霜上貢,他們不得不更多地種植稻米以充實糧倉,也將更多人力用來填補兵員。這是其一。”
“其一就是,棉花和棉花籽之間的分離很消耗人力。”
徐榮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在里面裝著的就是并未完成分離的棉花,“按照天竺人的說法,他們在六百年前就制作出了將一者分離開的工具,但效率依然很低,一畝棉花地里采摘出來的棉花需要一個人花費數十天的時間才能完成,在北有強敵的情況下,他們沒有這個時間來做這樣的事。”
反正他們那里一年四季也沒有那么寒冷,與其費心種植棉花,還要處理棉花和棉花籽之間的分離問題,確實不如多種一點糧食。
畢竟在他們的認知之中,糧食才是硬通貨。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喬琰取出了其中的一朵,將其四瓣掰開,其中的一瓣里,雖不像是現代的雜交棉一般有七八顆棉花籽,兩三粒還是有的,若不將其去除,棉絮沒法直接使用。“將這東西給德衡送去,讓他在秋收之前想辦法制作出個棉籽分離的機器。”
徐榮忽然有點同情馬鈞。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進攻高平所用的攻城槌和一箭射殺了龐德的重型床弩,都是馬鈞制作出來的。
雖然知道這位的確是個在機械上的天才人物,但讓其先做軍事改良后折騰民生器具,是不是也太符合“能者多勞”的標準邏輯了。
徐榮這個表情不要太直白地寫在了臉上。
喬琰輕咳了一聲,沒說出來,這大概是因為馬鈞在歷史上制造出的水轉百戲圖,給了她一些刻板印象。
她又道:“其實也不是非要他一個人來完成這件事,如今攻城槌和重床弩都已經在實戰中證明了,這兩件東西的實際使用并沒有問題,也暫時不需要他在此地維修,不如帶著棉花返回并州。”
“由馬鈞主持這個棉籽分離的機械發明,額外需要的人手可以從科學館以及樂平書院中挑選就是了。”
喬琰想了想又提筆寫道,讓當年在制作楮皮衣和楮皮紙上做出貢獻的那些女子,也參與到這棉籽分離的項目中。
中國歷史上推廣棉花的那位重要人物黃道婆,創造出了攬車這樣的工具實現了棉籽分離,以大弓和錘子取代了小弓來將棉花給彈到蓬松,又發明了三錠紡車來快速紡紗,從一個不堪虐待逃亡到崖州的童養媳,變成了一位極具里程碑意義的人物。
如今棉花在西北種植的時間被提前,也將提早用于衣料的制作之中,那么這些東西也勢必要提早出現。
誰又知道這幾項發明不會從另外的女人手中誕生呢?
按照馬鈞的過往生活經歷來說,他在武器的改造上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但在衣食住行方面,或許還是更接近于這些事物的人,更能交出一張令喬琰滿意的答卷。
所以更準確的說,他是去提供技術支持的。
徐榮見喬琰又從一旁取了幾張紙來,寫下了棉與陽安長公主幾個字,卻只放在了一邊,也并未出聲詢問,只是繼續說道:“此外還有幾樣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要請君侯過目。”
第一項還是與棉花有關,正是徐榮在購置了大量棉花種子后從當地問詢到的種植棉花技法。
在從貴霜回返涼州的路上,他已經讓人將其重新以謄寫成了漢文。
喬琰對此的需求其實不算太高,在她換回來的北方種植手冊里,因棉花可以在西北疆域種植,所以也有記載。
但這份種植技法無疑是符合這些被帶回來的種子的,也能合理解釋棉花在并州第一年種植中的技術指導。
這份面面俱到的考慮,讓喬琰越發確信了徐榮可被委以重任。
第一項是其他的一些西域特產。
徐榮深知喬琰讓他帶上的購置貨物資金都必須用在刀刃上,所以精挑細選了被他帶回來的作物。
在這一趟的資金并不充裕的情況下,他只帶回來了兩種,其中一種是胡椒,另外一種是波斯菜。
后者在現代還有個更出名的名字叫做菠菜。
而前者在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曾經被帶入過中土,但數量太少,也并未進行廣泛種植。
徐榮指著菠菜先解釋道:“按照君侯的吩咐,我等是帶著一份涼州土壤往西域去的,這種綠色菜可以在其上種植,貴霜人說,此物十天便可長成,且可以與高桿植物同種。”
喬琰自己分不太清楚土壤的酸堿性,這也不是她該掌握的范疇,但既然徐榮這么說了,顯然菠菜的酸堿性和西北地界是適配的。
徐榮緊接著說道:“此物在貴霜人口中提及,食用可使面色紅潤,身體康健,故而我采購了不少。”
對醫學常識相對匱乏的漢代人來說,能有這種功效的食物無異于是一味良藥。
他也確實做出了一個足夠正確的選擇。
在公元一世紀末,還有相當一部分對后世來說耳熟能詳的作物此刻生長在野外,處在并未被馴化的狀態,比如說胡蘿卜就得在八百年后才被人從野外移植到田地中種植,又過上了三百年才得以傳入中國。
這樣的食物是不可能被引入中原為喬琰所用的。
另有一部分隨著貴霜帝國的擴張而可能流入絲綢之路上的產物,其實是從更南面的土地上來的,不適合種植于北方,尤其是稻米的優良品種。
現在能有菠菜也不錯,補鐵補葉酸補血嘛。
想到能給自家的幾位謀士武將再增添一樣食補的食材,喬琰頗為滿意地回道:“此物甚好。”
得到喬琰的這句稱贊,徐榮不茍言笑的面容上也閃過了一抹放松之色。
這一去來回將近半年,遠離大漢疆土、來到那些對他來說并不熟悉的地方,并不是最難熬的事情。
難的是一旦在選擇購置的物品上出現了失誤,所浪費的并不只是金錢,還有難以填補的時間成本。
馬騰剛回到涼州境內就因為一口氣放松而病倒了。
好在,最后得到的反饋對得起他們這陣子的奔波。
“另外一件東西其實并不適合在這里種植。”徐榮指了指胡椒說道,“只是此物有辛辣之味,能祛濕除寒,我想著帶一些回來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場。”
畢竟他們所處的環境太冷了。
要喬琰看來,徐榮這個選擇同樣沒錯。
胡椒在大量傳入中土后,記載在唐本草中還確實是祛除臟腑風冷的藥物。
出于這種使用方式的考慮,喬琰決定將其交給吳普,試試能不能讓他依靠此物將華佗給釣到并州來。
請華佗入并州,是她在去年過年時候就已經有的想法,只是因為出征涼州之事,讓她暫時將此事擱置了下來。
在同屬神醫的張仲景乃是南方世家子,且已進入官場,不可能北上的情況下,華佗無疑是唯一的選擇。
這么一想,喬琰便打消了來個胡椒烤羊肉以滿足自己口腹之欲的想法,而是合上了箱子,準備到時候與棉花種子一并送回到并州去。
要知道此時的胡椒可不是調味品,而是因為其辛辣的香氣而被作為香料來使用的。
而香料一貫以來都是昂貴之物,胡椒也不例外。
這一點胡椒的價格不比那一大箱子的菠菜種子要低,還是讓其發揮出最大的作用為好。
而后便是徐榮帶回來的第三件東西,那是從大宛帶回來的幾匹寶馬。
徐榮介紹道:“這幾匹馬不如赤兔,但比起君侯麾下將領所用的馬,品質要高出不少,也比直接在大漢境內購置的價格低廉不少,只是需要有足夠的大宛人在隊伍中。”
喬琰繞著其中一匹馬走了一圈,不得不承認,大宛名馬能夠有這樣的地位,的確是對得起其所享有的盛名的。
她開口問道:“這些馬有可能進行大宗交易嗎?”
“有些難度,”徐榮回道:“只是購置匹馬,還可以利用我們拉攏來的貴霜商人來談價格,但若是數量一多,他們就該知道我們對此有急需了,勢必抬價以售,再加上往來之間的成本,可能還不如羌人所養的馬劃算。”
喬琰托著下頜沉思了片刻后又問道:“那如果我給你一部分臣服于我們的羌人騎兵,喬裝改扮之后去搶呢?”
徐榮驚愕地朝著喬琰看去,卻見她面色認真,好像并不是在說個笑話,而是真有這種想法。
喬琰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西域各國還為西域都護府所管轄調停的時代早已經過去,大宛甚至一度落入貴霜帝國的掌控之下,如今貴霜統治中心往南遷移,連帶著造成了大宛和花拉子模意圖脫離貴霜的掌控,我們為什么不能從中來上一出渾水摸魚?”
“這個時候大宛的一批好馬被劫掠走了,最有可能做出這件事的是誰?”
這好像并不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最大的可能就是貴霜帝國。
羌人的五官輪廓和經常前往西域進行貿易的漢人有區別,在這種情況下,若真像是喬琰說的那樣進行一番改扮,或許真能將這個誤解加深。
徐榮剛想開口,便聽喬琰又語重心長地說道:“文顯,你可別忘了,你是我麾下的武將,而不是出使西域的使者。”
這話一出,徐榮又不免愣了愣神,可當他反應過來后頓時豁然開朗。
他這一趟完全是在用自己排兵布陣、布置營防之時的細心來為商隊開路、預防匪寇,也將這份細心用在了采購貨物上,卻未曾察覺,他還可以考慮得更偏門一點!
喬琰又接著推了一把:“在必要的時候做上一兩次也無妨,難道你不想組建出一支全由大宛寶馬坐騎組成的騎兵隊伍?”
“……”徐榮在喬琰面前說不出假話來。
他甚至覺得,哪怕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是趙云這樣的實誠人,可能也會得到一個同樣的答案。
想!
哪個武將不想要擁有這樣一支強騎兵,而后用這支騎兵隊伍去開疆拓土?
徐榮也是有建功立業的野心。
那么在涼州并州“家貧”的情況下,去打劫一下大宛人的軍隊,奪取一批戰馬,好像也確實可行!
喬琰已經從他的沉默中看出答案了。
她調侃道:“怎么?馬壽成沒在這件事上提醒你?”
徐榮有點懷疑喬琰是在內涵馬騰,畢竟搶馬這種事情他在涼州肯定沒少干。
但想想在出行之前她已可算是給足了馬騰信任,又覺得這種調侃也實在不算是什么問題。
“他有點緊張。”徐榮想到在臨出發的時候喬琰所說的話,讓他特別留心于同行的西北豪族下屬的動靜,又跟著說道:“也大概是因為君侯剛對涼州造成過震懾,那些武威豪族還抱著討好于君侯的想法,沒敢攛掇馬騰重新奪權。”
“我想想他們也沒那么快有這樣的膽子,”喬琰說道:“所以我打算讓你在第一次走絲綢之路的時候替我來個引蛇上鉤。”
既然要讓徐榮去試試打劫大宛名馬,自然還要再走一趟絲路。
這一趟不僅有馬騰徐榮這兩個被喬琰給“邊緣化處理”的武將,還將有一批羌人隨行,若是想要釣魚,可要比上一次容易。
而對喬琰來說,這種釣魚抓賊的舉措也是有必要的。
當她已經從絲路上得到了棉花這個最重要的物資,又得到了數位貴霜商人后,在這條陸上絲綢之路上,她對西北豪族的需求已不復存在。
她手中也已有了一批人質在手,那在這個時候找個理由將其中不安分的削上一削,顯然沒有任何的問題。
以一趟絲路往返所需的時間,累加上搶馬用兵所需,再回來的時候大概就已經到秋收時候了。
到時候她在涼州的屯田取得了第一批豐收的收成,勢必讓她在此地擁有的民心更盛。
這才是她動手的最佳時候。
徐榮對此心領神會,預備在一個月后進行下一趟的西行。
或許是因為第一趟出行的成功,得到了喬琰的高度認可,也或許是因為即將有一場戰役可打,許能在回來后組建起一支可怕的騎兵,徐榮難得表現出了點不太沉穩的狀態,當即拽著馬騰就去挑選羌人兵卒去了。
這兩人一個曾經為董卓效力,一個曾經與羌人一道作為反賊,羌語都能說上幾句,也都指揮過羌人作戰,其實是不必那么著急的。
但徐榮想著,這畢竟不是一出在本土上的作戰,也必須取得勝利,還是該形成足夠的磨合才好。
還在病中的馬騰:……
“我覺得有必要讓孟起跟你走這一趟。”馬騰嘆了口氣。
但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也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哪怕這一趟差事辦得漂亮,又哪怕喬琰其實也沒對他的投降生出什么懷疑的心思,該讓他暫時離開涼州的時候他還是該離開的,這也總比讓他去并州養老好得多。
再一對比那些西北豪族的待遇,他的情況更可以說是體面了。
當然,如今的那幾家武威名門還完全沒意識到,喬琰竟是盤算著在他們身上扒一層皮。
現在開墾的土地避開了他們所擁有的范圍,也不是真打算跟他們互不干涉,而是打算在恰當的時候再將其接手過去。
一無所知的武威顏氏朝著喬琰送上了這趟絲路行商采購回來的西極石蜜,換來了喬琰“真心”的夸贊。
在喬琰多給了顏氏一個進修名額后,雙方也算是各取所需,都覺得滿意極了。
等到送走了顏俊,喬琰便將需要送往并州的東西都讓呂布跑一趟押送回去,也順便跟他的妻子女兒報個平安。
剩下的棉絮則被喬琰讓人彈松后制作成了一件棉襖和一條棉被。
這條棉被喬琰自己留了下來,在抱著棉被睡了個安穩覺后,喬琰總算是有了點找回正常人生活的感覺。
而那件棉襖則被喬琰送到了金城郡的程昱手中。
雖說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在棉襖只能擁有一件的時候,除了并州牧的別駕之外,也沒人能有這樣的資格。
那幾匹大宛名馬,則被喬琰送給了典韋、趙云、張楊、張遼和褚燕五人。
程昱看著喬琰負手而立看向窗外的背影,出聲提醒道:“君侯此舉只顯念舊而不按功勞獎懲,只怕有些不好。”
在任何一個勢力中,只按照論資排輩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得到了馬匹賞賜的五人中,還有典韋和褚燕是不擅長馬戰的,可喬琰依然將大宛寶馬賞給了他們。
喬琰沒選擇將唯一的一件棉衣留給自己,而是將其送給了他,的確讓程昱心中甚覺感動,不過出于對喬琰的忠誠,他還是提出了這句諫言。
喬琰望著遠處冒出了一抹新綠的枝條,笑道:“仲德先生這話說的不對。這不是在念舊,而是在告訴諸位,這些東西遲早每個人都會有的。”
棉衣會有的,好馬也是會有的。
這是她給下屬的承諾。
所以先從最開始跟隨她的人開始發起——
涼州并州這邊在這光熹三年的春日,當真感受到了春回大地、希望臨近的氣氛,明明是在更南邊的董卓卻要難熬多了。
李傕從高陵折返回長安城向董卓述職的時候,見到賈詡正嘆著氣從宮室的階梯往下走。
賈詡此人自從投靠董卓后便深得董卓的器重,又一向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讓李傕時常覺得見到他有些發憷,還是頭一次看到他表現出這種唉聲嘆氣的狀態。
但李傕和賈詡素來沒有什么交情,一時之間也沒想出個能用來跟他搭話的理由,便已看到對方腳步匆匆地朝著遠處走出了,沒過多久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李傕只能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董卓此人哪怕是從洛陽逃難到了長安去,有一點還是沒有發生改變,該囂張的時候他還是很囂張的,比如說此時他就維持著占據了大漢宮室的做派。
可惜有喬琰在北面威脅,董卓不敢也不能花費太大的精力在宮室修繕上,便只能先與劉協一道住在長安的漢室宗廟中,而后讓人簡單地修葺了未央宮,在修葺完成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主殿。
在董卓的威脅下,早慧的劉協情知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的異樣神情來,也從未在由京兆府舍改造成的朝堂上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
所以李傕此時來見董卓,來得正是這未央宮。
可惜前漢末年的一把大火將未央宮給燒成了平地,這新修的宮室只是按照原本的地臺升起,又憑借長安城中現存工匠的最高手藝標準規劃建造,比起當年盛景不知差了多少。
這座宮室的修建中,董卓還按照自己的審美做出了調整,以至于它看起來雖還嶄新,卻怎么都有種暴發戶的風味。
當然,李傕自己也是個暴發戶審美,顯然不會在此事上對董卓表現出任何的挑剔。
他在意的只是,董卓此時的心情顯然不太美妙。
在他給董卓請安的時候,對方投來的目光里還帶著沉沉郁色。
這不出意外又是因為北面的喬琰。
李傕很難不懷疑董卓和喬琰兩人的八字相沖,誰讓董卓最近的生氣惱怒全是因為她。
她干掉了韓遂掃平了涼州,董卓為此憂心忡忡。
她表奏孫策為會稽太守,董卓差點掀了桌子。
前幾個月她給劉協送的年禮,還真如曹操所猜測的那樣落到了董卓的手里。
董卓自己就是涼州人,怎么會不知道暗紫貝母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差點沒給氣得七竅生煙。
這種敷衍且嘲諷的年禮,讓董卓有好一陣子把自己練習射箭的箭靶都改成了喬琰的名字。
現在李傕又看到了董卓這種表現,下意識問道:“北邊不會打算開春進軍吧?”
要真是這樣,董卓要心緒不寧,他李傕也好不到哪里去。
別看去年段煨在長安周邊的屯田卓有成效,是以在冬日董卓又招募了一些新兵,以穩固各個關隘的防守。可董卓在擴軍,難道那喬琰就不會擴軍了嗎?
她如今手握涼州地盤,要想招募到一群羌人悍卒絕非難事,哪怕長安這邊占據了關中防守之利,但若敵方不顧死傷拼殺,李傕覺得自己可能只剩下掉頭跑路這一個選擇。
好在他聽得董卓回道:“那倒不是。”
董卓往涼州是派出了一些耳目的,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可以證實喬琰有了調兵的打算。
若她要徹底穩固了后方再出兵,恐怕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
起碼不會是現在。
這就讓李傕覺得有些奇怪了。
若不是喬琰要出兵,董卓何必有這樣的表現?
他眼看著董卓沉吟許久,方才說道:“文和先生建議我趕在春耕農忙的時候發起進攻,打亂喬琰的腳步。”
李傕聞言,面上不由閃過了一絲振奮。
這被動挨打防守的局面若真能出現變化,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真是受夠了這種窩囊勁了!
董卓繼續說道:“他說,建議我從直道北上,快速殺奔并州而去,直接打喬琰的老巢。若并州遇襲,她必定要回師來援,但在她抵達并州之前,我等便能快速走北洛河南下,歸入華陰了。屆時扼守關隘,絕不給她追擊的可乘之機。”
賈詡在董卓看來,實在是個稱職的謀士。
他先前提供的上中下三策,每一條策略都是有后續補充的。
走益州策略的后續,是讓益州牧劉焉表奏了漢中張魯為武都郡太守,提前造成了漢中的空虛,又已通過和益州之間的幾次糧食交易,降低了劉焉的防備。
走荊州策略的后續,是協助劉表鏟除了孫堅,又讓張濟直接返回武關之內,并未在南陽郡停留,讓劉表以為他此時是不得不與之聯合的狀態。
而上策的那條也并未止步于讓袁紹來牽制喬琰。
便是今日賈詡說的,針對喬琰防守兩州不易的情況,進行反復襲擾,迫使對方落入顧此失彼的狀態。
第一步就是出兵并州!
這既是他們尋找到破綻一擊取勝的機會,也極有可能引發涼州境內的反撲,造成連鎖反應。
可是……
哪怕李傕當即盛贊“此計甚好”,董卓也沒有做出一個表態來。
李傕心中好一下咯噔。
在這份沉默中,他下意識地以目光追隨著董卓的動作。
董卓的身影被籠罩在一層殿中燭光里。
這本該是一片光輝偉岸之相。
卻讓人無端覺得,他好像還被困縛在陰影當中,就連緩緩將手伸向酒杯的動作都顯得無比遲緩。
李傕更是不免留意到,比起當年入洛陽的時候,如今的董卓已消瘦了幾分。
但這種身量的消瘦,絲毫也沒讓人感覺到什么精明強干之態,反而讓人清楚地看到,他好像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的怪圈。
不知不覺間,距離他的洛陽之敗已有一年半了。
他沒有打一場仗,只是將自己圈在了長安這座宮城之中。
他是有騎行跑馬,卻從來沒有奔行超過百里就折返了回去。
以至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好像不再有對壘天下英雄的豪情,只剩下了不敢對上喬琰、覺得自己可能無法取勝的膽怯。
這些情緒在先前都沒有表現出來,卻被賈詡的這一個出兵建議給徹底引爆了開來——
李傕沒有出聲。
他意識到了一個很可怕的事實。
昔日統帥他們殺入洛陽的那個董卓——
他已經老了。
184. 184(28w營養液加更) 李傕之念……
有些人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有些人卻是老則老矣又奈其何。
董卓顯然屬于后者。
對李傕這等早早追隨于董卓的人來說,他這種變化尤其可悲。
他早年間從涼州的一方豪強投身軍伍,靠著日益擴張的勢力去爭取更高的位置,直到有機會去碰一碰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方,又抓住時機一舉得手。
那時候的董卓野心和眼光一樣不缺。
當他們在洛陽橫行無忌的時候,李傕無比慶幸自己選擇了追隨董卓。
可現在呢?
他有些恍惚地聽著董卓說,以喬琰用兵的習慣,她不可能會放任自己的后方存在這樣的空虛,讓他們有這樣的可乘之機。
而以她習慣于開春動兵的慣例,誰也無法保證他們這邊出兵的同時,喬琰會不會也同時進軍長安。
若真如此,他們的后路就被徹底斬斷了,連原本的中策下策兩條退路都將會不復存在。
從理論上來說,這話也有那么一點依據。
中平五年春,喬琰出兵塞外進擊鮮卑王庭。
中平六年春,她為了確保鮮卑不再進犯,加深其對大漢的敬畏,再度出兵。
光熹二年春,她出兵高平城,屠鐘羌八千。
在光熹三年的春天,她確實有不小的概率繼續出兵作戰。
可李傕雖然沒在董卓進入洛陽的時候,就在他的手底下謀取到一個中郎將的位置,論起對董卓的了解,他絲毫也不比旁人要少。
董卓到底是因為對局勢的明確判斷才選擇不在此時進軍,還是因為不敢作戰而選擇畏縮不前,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傕心頭生寒。
董卓這個處于領頭地位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了,那他們這些跟隨他的人該當怎么辦?
跟著他一起等到喬琰的勢力越發強盛,直到將他們圍殺在長安嗎?
還是繼續往南逃竄,進入益州和荊州的地界?
若李傕是那種小富即安的性格,他或許會接受于這種安排。
但在董卓身邊可用之人在洛陽一戰中死傷大半,也將他從校尉提拔上來后,他就有些不滿于此了。
董卓這種老之將至的狀態,和周遭富貴卻冷寂的環境,無疑加劇了他這種心態上的變化。
他雖沒在應對董卓的時候,將這種煩躁的情緒表達出來,可當他回到高陵駐守之地后,他的臉色就立刻垮了下來。
“相國想要等,他的對手又不會讓他這么安穩得等下去,你說這算是個什么情況!”
“我看相國再不做出決定,我們要么就把行囊收拾好,隨時準備離開,要么就直接給自己準備壽衣吧!”
一旁的李傕妻子大驚失色,“這是何意?”
她早先還覺得長安這邊的戍守穩如泰山。
董卓最終還是沒按照賈詡所說的,將這些地方的守軍輪轉起來,所以依然是李傕鎮守高陵涇水河口,他的外甥胡封駐扎在淳化的安排。
在這一年半有余的時間里,這兩方駐守的勢力都隨著董卓的擴軍招募,也隨之擴張了起來。
這種兵力的增進,讓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怎么現在他們又得給自己準備壽衣了。
李傕嘆道:“相國已經不想打了,他打不動了!”
他提高了幾分聲調,咬牙說道:“可他到底知不知道,到了他這個地步,退一步根本不是什么尋個地方安享晚年,只會從高處摔下來摔個粉身碎骨。”
“——連帶著我們一起!”
李傕妻子在說其高陵和淳化優勢地位侃侃而談,可到了眼下這種要命局面的時候又說不出話來了。
她好半晌才從口中擠出了一句話問道:“那……那我們該當如何?”
李傕從妻子的手中接過了茶盞,將水灌下了肚,平復下了幾分胸中的煩悶,說出了他在路上便已經想通了的答案,“相國不想打了,我還想打!那就從他手里把軍隊的掌控權接管過來!”
人總是不想死的!
他也得拼一拼。
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他看出了董卓此時心態的變化,可董卓所統帥的兵將并不會因此就聽從于他的指揮。
這些人是以董卓為核心而形成的利益和軍事集團,而不是他李傕。
他扶著有些發疼的腦袋,朝著妻子問道:“你說,如果讓式兒娶相國的孫女,讓我們和相國成為一家人,有沒有可能……”
李式是他的兒子,董白是董卓的孫女,年齡也算是相仿。
若是能以這種方式得到董卓進一步的信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已經遭來了妻子的厲聲否決。“你想都不要想!”
“我告訴你,你就算是想靠著姻親關系接管相國的部將,你也別想著靠式兒娶董白,那姑娘都被她祖父給寵壞了,哪里是什么良配。我看你把女兒送給董相國,混個岳父當當也成。”
“你瞎說什么胡話!”李傕臉色一黑。
“你還知道我說的是胡話啊?”她冷笑道:“我告訴你!你要是真抱著想要式兒給你當奪權筏子的想法,你也不必等到并州軍攻入長安了,我現在就帶著你兒子去跳高陵城墻去。”
“行了行了你少在這里給我添亂……”李傕扯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轉頭要走的動作,“我換個法子總行了吧。”
他夫人一向溺愛兒子李式,會在此時有這種表現真是讓他一點也不意外。
可這條路一斷,他也不免想到,他好像也不是非要和董卓拉扯起這樣的關聯的。
盤算一番他手下的勢力,其實也著實不少。
董卓在兄長早逝,胞弟戰死后只剩了老母、孫女和統領著禁衛軍的董璜,沒幾個相互照應的親屬。
就連董璜也只是因為董卓多疑,這才取代了樊稠,作為鎮守長安宮城的衛隊統領。
可他李傕手下的親人是不少的。
他有兩個堂弟李應和李桓,此時和他一起身在長安,又有兩個已經到了能領兵作戰年紀的侄子李利和李暹,還有個被董卓冊封為騎都尉鎮守淳化的外甥胡封。
若這些人都各自統領一支部從……其實也不必這么害怕董卓。
李傕推己及人,又怎么想都覺得,倘若滅亡之事已在眼前,難道樊稠張濟段煨等人,就當真對董卓忠心不二嗎?
還有那因為涼州之變才投效到董卓麾下來的閻行。
那家伙是因為董卓是唯一有機會出兵涼州、為韓遂報仇之人,才選擇為董卓效力的。
這樣一個武藝非凡的小將,若是得知董卓已經打算放棄反攻,又會是什么反應?
還有那屢屢為董卓出謀劃策,卻因董卓這個選擇而唉聲嘆氣的賈詡。
倘若李傕沒有記錯的話,他是念在董卓能讓他有振興武威賈氏的機會,才寧可放棄身在并州的妻兒性命,為董卓謀劃。
但董卓顯然辜負了賈詡的局面鋪設。
這么一想,說不定連賈詡都是可以被他給拉攏過去的!
李傕想清楚了這一點,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了起來。
不過他也沒選擇立刻行動,而是等到賈詡被董卓安排著前來各處營防處監軍,眼看他對著直道又愣神了許久,像是在唏噓為何董卓不按照他的計劃行事,這才跟賈詡搭上了話。
“文和先生,恕我冒昧想向您請教一件事。我也覺得您這出襲擊并州的方法可行——”
見賈詡因為這一句話對他的態度溫和了不少,李傕趁熱打鐵地說道:“相國或許是因為先前在洛陽的兵敗,和看到馬騰韓遂的接連失敗,才覺得喬琰不可戰勝,可歸根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區區小兒罷了。想要一人掌控兩州還不出任何差錯,便是天神也辦不成這樣的事情。”
賈詡問道:“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您看,若是我們能來上個先斬后奏,讓相國見到先生這一策中的精妙之處,或許就能醒悟過來,立刻采取后續的行動。不如試一試。”
李傕義正辭嚴地說道;“我等都是涼州人,涼州人也只能靠著彼此了,哪里能看到這等天賜良機從眼前錯過!哪怕相國要因此怪罪于我,要將我論罪,我也認了。總比一步都沒踏出去就被人消滅在關中平原上好得多。”
他話說出口,便緊緊盯著賈詡的表情。
一旦對方露出任何的異樣,他寧可拼著掃尾的麻煩,也要將賈詡給解決在此地。
但他看到的只是對方似有幾分動容之色,卻很快被壓制在了平靜的神情之下,而后開口說道:“你說晚了。”
李傕茫然:“什么說晚了?”
賈詡回道:“若是你早些時日說,或許我還能再試試幫你一把,讓你既打出個戰績來,又不至于被相國怪責,可現在不行。”
“你不會沒收到從直道巡視的哨騎送回來的消息,幾日前并州牧著人在上郡繼續開墾土地,甚至派出了駐軍。這或許只是她在設立又一處軍屯,繼續拓展上郡的耕地,但也另外一種可能——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讓她防備起我們從這一路的進攻。”
李傕這一猶豫要不要找賈詡搭話,直接猶豫掉了一個月。
按照行軍作戰的情況來說,這便是已經錯過戰機了。
喬琰的表現還讓賈詡不需要多找理由,就可以打消掉李傕執行進攻上郡的想法。
雖雙方位處兩地,沒能進行多余的交流,可事情的進展始終在把控之中。
賈詡傾向于這是喬琰這邊又有什么提高畝產的法子,這才在上郡拓展耕田。
不過只怕他都不會想到,此時在上郡南部,也就是今天的延安和綏德的位置,正在被種植于此地,又以重兵把守的,并不是黍麥,而是棉花這種作物。
當然這并不影響他在長安城里繼續“興風作浪”。
他先前尋董卓提出那進攻并州建議的時間,自是經過了精挑細選的。
正是在李傕前來向董卓匯報戍守情況之前。
而李傕所看到的場面,也便是他提建議無果,不由發出長吁短嘆,也是他有意為之。
他也終于聽到了這位西涼武將想要枉顧董卓指揮,獨立行動的意愿。
這個墻腳已經松動了,正是他該動鏟子的時候了。
見李傕因戰機已失而露出了幾分迷茫的神情,賈詡說道:“我知道李將軍乃是有勇有謀之人,想要先斬后奏也并不是對相國有什么背叛的想法,只是想要替相國打破眼下的困局而已。”
“但局勢已變,請將軍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若非要做的話,得換個時間,也換一個方法。”
賈詡這句“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可以說是尤其對李傕的胃口。
他連忙朝著賈詡行禮而拜,“請先生教我。”
李傕在這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若是董卓用不好這個謀士,那就讓他來用!——
長安城里的這些暗潮涌動并沒有對外傳出任何的征兆。
在李傕被賈詡勸說、按捺下了那個動兵的打算后,此地看起來還是董卓的一言堂。
喬琰對賈詡操縱局面發展有信心,所以此時已開始專心地主持涼州與并州的春耕活動。
尤其是涼州。
去年在田地開墾后播種下去的冬油菜,于緊隨而至的四月里,變成了一片在眼前鋪開的金色花海。
油菜花開花后二十天便可結籽,當喬琰巡視于武威郡田壟之上的時候,花期其實已經過半了。
十來天之后花期過去,此地便要收獲菜籽,而后改種小麥。
這一段交接的時間里,原本被引導到那五處辦事地方的羌人,其中的絕大多數也要被填補到種田的隊伍之中。
例外的大概只有接待辦和外語辦的成員。
但前者中的羌人數量原本就有限,后者目前最大的任務,是將各個羌人指引到對應的田屯中,憑借他們在冬日學會的漢語,完成對各項工作的解釋說明,其實也該被算在這個春耕的行列里。
喬琰踱步而行,就看到田壟間站著不少穿著統一制服的羌人,他們一面要同并州調配過來的老農打交道,一面又要跟這些羌人轉述消息,不是一般的忙碌。
比起二月里她剛回返涼州時候從窗外所聽到的音調,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或許是因為熟能生巧的緣故,傳入她耳中的漢話又有了不小的長進。
起碼聽起來已要比先前順耳太多了。
其他的羌人經過了造物辦、紡織辦、建造辦等地工作一冬,又拿到了對應的薪酬,也已算是初步建立起了對喬琰的信心。
在下地從事農活的時候,好像很難讓人在第一時間看出,他們原本隸屬于游牧民族。
也更讓人很難想起,在前兩年的時候,他們還在和漢軍陷入你死我活的交戰。
眼前所見的種種景象,讓喬琰不無感慨地對著一旁的趙云說道:“子龍,你看今日的羌人,像不像昨日的黑山賊?”
而現在,黑山賊已是黑山軍……不,已是并州軍中難以分割出去的一個部分了。
那么,這些羌人呢?
185. 185(二合一) 兩封軍報……
趙云是親眼見過喬琰如何將黑山賊收為己用的,再看眼前這場面,確實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其實比起黑山賊來說,羌人還要更難收服一些。
黑山賊歸根到底還是漢人,只是因為光和六年和七年的種種災情,才落到了被逼上太行山的地步。
所以在他們能從樂平得到生存支持后,便會選擇倒向于她,在她的麾下任職做事。
可百年羌亂后打破的秩序,卻需要一段更加長久的時間來進行修復。
好在如今已經漸漸走上正軌了。
趙云的臉上也不免閃過了一絲笑容,回道:“君侯會得償所愿的。”
喬琰聞言,并未再多說什么,要讓羌人在限定時間內達到融入并州軍之類的話,只是駐足在了田壟的一角,看著面前的油菜。
這種在現代也不乏一見的油菜,還有個別名叫做寒菜,可以取代那個更加拗口的蕓薹之名,寒菜二字也足以清楚地說明了此物的生長特質。
西北之地的嚴寒并不影響到它的冬耕生長,也難怪會在隨著絲綢之路傳入北方后,在此地快速生根發芽。
在喬琰所推廣執行的耕作之法中,這一茬油菜按照摘掉頂心的方式進行過處理,使得朝著四周生長的枝葉變得更加繁盛,經由這樣處理過的油菜所產生的菜籽,也自然要比之前更多。
而比起同樣種植在涼州地界上的胡麻,油菜的出油效率也要更高。
這意味著她又能到手一批油。
不過喬琰對這兩種油有不同的安排。
胡麻油因其干性油的特征取代了南方的油桐出油,投入到了防水布和防水紙的制作中,油菜籽的油,在當前最合適做的一種是食用油,一種是——
“將這些菜籽收獲之后,榨出來的油制成燈油,送去并州,供給書院所用。多余的傾銷給并州民眾,換得的收益計入武威郡田屯的賬上。”
在如今這時代,蠟燭的成本可沒有想象中那么低,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用不起的,這種時候就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隨著鄭玄和其弟子的到達,整個樂平書院內學子的年齡其實是增加了不少的,在這種情況下,不讓他們加一點班,喬琰怎么想都覺得不劃算。
尤其是在這種分秒必爭,急缺文吏投入到使用中的情況下。
頂多就是考慮到古代的近視,并沒有對應的眼鏡可以彌補,所以限制了夜間燈油的使用時間而已。
算起來這燈油能對書院免費供給,已可以算是格外優渥的待遇。
她心中正思忖著此事,忽然留意到有一道目光在朝著她看過來。
然而等她循著那道視線看過去,又見對方將臉欲蓋彌彰地轉了過去,已在對著面前的羌人講解油菜籽采摘工具的使用,以及按照采摘斤兩計算對應貢獻的規則。
這表現活像是剛才在打量她的人并不是自己一樣。
喬琰饒有興致地往那頭走了幾步,在一旁聽起了她說話。
讓她有些意外的是,這身著外語辦制服的羌女說漢話的語調,比起其他人來說,儼然要更傾向于漢人的表達方式。
她幾乎已經徹底將北方羌語中沒有音調的特征給克服了。
頂多就是多以常用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取代了復雜的句式而已。
因為她所掌握的詞匯量確實不夠。
比起喬琰先前入耳的那些聲音,這位漢語的初學者好像表現得格外優秀。
能以這種簡化的方式進行表述,本身就是一種動腦子的表現。
“你之前學過漢話嗎?”喬琰開口問道,打斷了她與人介紹規則的話中。
被喬琰留意到的人正是迷唐。
意識到自己看人的時間太長,引起了喬琰的注意,已經讓她頗為緊張,所以她此刻只是憑借著這幾個月間練出來的本能在進行陳說。
現在聽到喬琰朝著她發問,她更是有種不知道要將手腳往何處放的感覺。
她只能努力告訴自己,在此地的見聞已經足夠讓她確信,喬琰這位并州牧并不吃人,反而要比其他漢人領袖或者官員,對她們羌人的偏見更少。
在她這里的評判標準,其實只有一條——
是敵人還是朋友。
比起畏懼,迷唐對喬琰的想法也要更傾向于敬佩。
只因這一個冬天下來,羌人在移居湟中后,并不只是得到了安全越冬的環境,還在手中都積攢了些錢財。而在喬琰所管轄的涼州地界上,這筆錢是能買到對應的貨物的。
財貨的累積也最能給人帶來安全感和歸心之念。
懷揣著這種心態,迷唐連忙正了正臉色,回道:“沒有學過,十二月開始學的。我從參狼羌來,之前沒跟漢人打過交道。”
喬琰端詳著她的神情,聽得出來她并未說謊。
塞上風雪讓面前的這位羌人姑娘在膚質上略顯粗糙,卻不難看出其頗為秀麗的輪廓。
雖然同屬羌種五官深邃,這姑娘比起姚嫦來說的進攻性要稍微弱一些,只從眼神里透出一種堅毅果決的氣質。
相同的大概是,這兩人都說不來假話。
喬琰便順勢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道:“我叫迷唐,不過我給自己取了個漢名,叫做姜唐。”
喬琰眉峰微動。
姜這個字在甲骨文中便有,圖樣為一戴著羊角的女人。
以羌人以羊為圖騰的特點,極有可能在上古時期有過羌女的意思。
不過到底與羌人之間有無進一步的關聯,喬琰也無從判斷。
但如今被迷唐充當做自己的姓氏,倒也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她沒深究這個改姓的選擇,只是笑了笑問道:“你知道什么是姜糖嗎?”
姜唐茫然搖頭。
此糖非彼唐的諧音,顯然對剛接觸漢話不足半年的人來說太難了。
但這可能并不只是對她來說難理解了些,算起來此時的糖還叫石蜜或者飴,就連冰糖煮東坡肉的“冰糖”二字也是喬琰先這么稱呼的,更別說是姜糖了。
她緊跟著便見喬琰示意她將手伸出來。
在她下意識地按照喬琰的指派伸出手來后,一塊油紙包便落在了她的手中。
“這便是姜糖了。”
姜唐將手中的油紙包拆開,便見其中放著一塊黃色的塊狀物體,按照喬琰以目光所示意的樣子,她將此物放入了口中,一股混雜著生姜辛辣的香甜味道頓時彌漫在了唇齒之間。
這種獨特的甜味在她此前的二十年間從未品嘗到過。
也讓她不由眼神一亮。
又聽喬琰說道:“你給自己取了個很容易被人記住的名字,所以等你將漢話學到嫻熟之后再來找我,我有另外的事情交給你做。”
另外的事情?
姜唐還沒來得及問詢喬琰所說的另外的事情是什么,已見她和趙云轉身離去。
這個背影因春日不必穿著披風的緣故,比起她在二月見到的時候看起來要單薄一些,可依然有種行動如風的瀟灑。
若不是她的口中還含著一枚姜糖,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是跟那位并州牧之間有了一出短暫的交集,也被她給記住了名字,更得到了一個另有委托的承諾。
但想到這還未完成的春耕任務,她又連忙將自己口中的姜糖兩下吞吃下去,將注意力轉回到了面前的羌人同族上,繼續轉述隨后的清除油菜桿任務。
喬琰則在走遠后,從隨身的佩囊中又摸出了兩塊姜糖,將其中一塊塞給了趙云后,繼續說道:“你替我留意著她一些,準確的說,你和仲德都替我多留意一下像她這種語言上有天賦的人。我另有他用。”
趙云并未多加詢問這種留意的用意,只當即答應了下來。
對趙云這種做的遠比說的更多的人,喬琰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眼看春耕時節從油菜田轉為麥田的發展在掌控之中,油菜的長勢和收獲喜人,她不免越發放松了幾分。
這便是有靠譜手下的好處了。
想到這里,她剝開了油紙包,自己也丟了塊姜糖進嘴里。
像是胡椒那種既可用于香料又可用于藥材的稀罕東西,喬琰沒自己留下用來烤肉,但武威郡顏氏送上來的西極石蜜就可以由著她造作了。
西極石蜜是甘蔗糖,和生姜一道正可以用來做姜糖。
這便是她手中姜糖的由來。
在涼州粗陋惡劣的環境和古代的種種限制中,這種甜食的進展大概很難不讓人生出幸福感來,也正應了她此時的心情。
而在正事都有序運轉的閑暇間,很難說是不是因為身邊的這位下屬太過正直,讓人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她便轉頭朝著趙云問道:“你不吃嗎?”
趙云回道:“翻羽喜歡甜食,留給它吃。”
翻羽是被喬琰送給趙云的那匹大宛馬。
大宛馬也有個別稱叫做汗血寶馬,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駒,所以趙云的那匹也被他以上古八駿之說,取名為翻羽。
大宛馬大多性烈,但跟絕大多數的馬匹一樣有個毛病,喜歡吃甜食。
喬琰剛折騰出姜糖的時候就給身在涼州的幾個手下各自送了一份,趙云在將其拆開的時候恰好那匹翻羽正在一旁,趁機叼走了一塊,于是趙云也算是看出這名駒的喜好了。
喬琰頗覺好笑地搖了搖頭,“你可別把它給慣壞了,到時候不給糖不讓你騎著它作戰。”
如今這個時代,最受到馬兒青睞的胡蘿卜和蘋果不是沒馴化就是還沒傳入中原,標準的養馬草料是低糖的紫花苜蓿,也難怪會出現其對姜糖的偏愛。
趙云格外認真地回道:“君侯放心,我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他說歸這么說,可喬琰怎么看都覺得,這年頭的武將在坐騎面前,哪怕是趙云這種素來很有原則的,都是會下意識讓步的。
頂多維持的底線就是,這年頭的糖比較貴,超出自己俸祿承擔能力的就不買了。
趙云是如此,呂布就更不用說了。
自從喬琰批準讓他先用著赤兔,還因為那出烏龍釣出了馬超,呂布越發將赤兔視為至寶。
但大約是因為喬琰早先已經留下了獲取赤兔的條件,所以在今年開春,呂布就躍躍欲試地想要出兵長安,揚言砍了董卓的腦袋,作為給赤兔的“聘禮”。
喬琰對此干脆眼不見為凈,把他給打發去并州了。
她并不打算因為他的義父特攻和奮勇殺敵之意,就改變自己的計劃。
所以與其說她是讓呂布回并州見夫人和女兒的,不如說喬琰是懶得應付呂布的請戰。
呂布顯然是看不出這種潛臺詞的,畢竟他現在已經要頭大如斗了。
胡椒被直接送到了吳普的手里,這件事好說。
吳普替喬琰負擔著軍隊急救包的設計、并州的醫學小知識科普、并州文臣武將的日常調理等多方面的職責,甚至差點被喬琰抓去從事獸醫工作后,沒少想著要將華佗請到并州來,替他分攤分攤喬琰奇怪的要求。
現在見呂布送來了為數不少的胡椒,都沒等胡椒稱重登記入冊,就直接沖去給華佗寫信去了。
可棉花就比較麻煩了。
呂布得了喬琰的指令,在完成交接之后,需要繼續監督上郡的新田開墾,從軍隊中選出相對不再適合戍守邊防的士卒,從事棉花苗的看管,相當于從守邊轉換到保鏢的工作。
他同時還有一個任務:讓在并州從事農桑事務的秦俞提交給他播種完成后的各項數據。
譬如田畝面積、種地人數,土地施肥情況、每缽種苗成活情況等。
在這樣的要求下,呂布就不能立刻返回涼州了。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樂平書院在喬琰的授意下新增了一門課程,叫做農業實踐。
這門課程的開展中,在喬琰這里作為重點培養對象的幾個后輩,都被批準前來棉花田參觀,其中就包括了——
呂令雎。
“呂將軍,這個棉花籽為什么和其他作物不一樣,還要先弄這個苗床再移栽啊?”
“……”呂布解釋不來。
“呂將軍,你的餅肥是不是加多了,跟手冊上的數量不太一樣。”
“……!”呂布手忙腳亂地跳了起來,發覺自己確實加多了,身邊立刻有人接過了他處理熟化營養土的工作。
但他回過神來就看到,負責撥攏腐熟餅肥的是個小孩,負責拌勻捶打的還是個小孩。
后者是個熟人,跟典韋長得不是一般的相似。
至于前者,呂布在剛才已經聽呂令雎提到過了,便是那從江東來的陸議。
對自己居然還沒有兩個小孩表現得沉穩,呂布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卻在此時聽到呂令雎又問道:“呂將軍,這個棉花籽真的能種出棉花嗎?”
能不能種出棉花不知道,呂布的腦袋要變成一團棉花了。
“呂令雎!你應該叫我爹而不是呂將軍吧?”
身為樂平書院少年組的大姐頭,呂令雎坦然地迎上了呂布的目光,又理直氣壯地回道:“公是公私是私,這是君侯教給我們的道理。等我從書院畢業了在君侯麾下效力,萬一剛好被分配到你呂將軍的手下,難道我就要因為是你女兒而得到特殊待遇嗎?”
這一句話再一次把呂布給問倒了。
呂令雎攤了攤手,“所以現在也應該稱呼呂將軍……或者呂都尉也行。”
“說得好!”呂布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了一句響應以及伴隨而來的一陣掌聲。
他回頭就看到,在那兒拍手叫好的不是魏續又是誰。
魏續便是他夫人的兄長,換句話說,他是呂令雎的親舅舅。但他實際上是呂布的部下。
呂布按了按額角,對于自己女兒不僅比自己能說會道,還好像比自己更得人擁護這件事,他著實有點無語。
果然還是赤兔好,從來不會對自己提出反駁。
這么一想,他當即掉頭就走。
“不會生氣了吧?”呂令雎探頭朝著呂布負氣離開的方向看去,小聲嘀咕道:“我這也是為了他好啊,他連苗床這個東西都沒搞明白,跟君侯交代的時候怎么說?總不能就說東西送到了吧。”
她話說到這里忽然拍了拍陸議的肩膀,說道:“看到了嗎,這就是不學無術的代價,千萬不要學他。”
“……”還沒徹底走遠的呂布腳步一頓。
他只是想去拿涼州帶回來的糖給這群小的瓜分,用吃的堵住他們的嘴,怎么就扯到不學無術去了!
但很可惜,呂布在新事物的接受上,還真沒呂令雎和陸議這種腦子靈活的來得快。
好在他怎么說都有過在白道川上經營綏遠城的經驗,靠著死記硬背還是記下了這其中的門道。
在棉花籽都種入苗床之中后,他總算松了口氣,領著這群重點培養的二代圍坐在了田地的邊上。
他這會兒看起來倒是正經了不少,想到喬琰給他的指令,他朝著呂令雎認真說道:“你們回去的時候,什么東西該說,什么東西不該說自己分清楚點,要是惹出了麻煩我也幫不了你們。”
喬琰準許他們前來此地是對他們的看重,但不代表他們有放肆的權利。
尤其是棉花這樣的東西,至多可以告知于書院內的學生,這里有這么一件東西,現在需要他們群策群力,思考如何將棉花和棉花籽給分離開來。
但棉花到底是從何處來的,又是如何種植的,都是并州務必對外保守的秘密。
“呂將軍放心,”呂令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她對這件事的重要性心知肚明,“最近學院新收的幾個新生都是其他州來的,那個曹丕是東郡太守的兒子,諸葛亮是潁川荀氏子弟推薦過來的,還有個黃月英是荊州牧劉表連襟黃承彥的女兒,在不能確定他們是不是來偷師的之前——”
呂令雎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小伙伴,幾人異口同聲地回道:“我們會看好他們的。”
呂布一把按住了她的腦袋,“現在不是農事時間,你應該叫我爹。”
呂令雎抗議道:“瞎說,防止書院內混入了細作,明明就是最標準的公事。”
呂布覺得,這個女兒大概率是不能要了——
所幸的是,他很快找到了個提前離開并州的理由,暫時避開了這種呂將軍前呂將軍后的局面。
自去年喬琰得到了那本畜牧養殖手冊開始,并州樂平塢堡處就已經開始馴養信鴿,到如今已經有半年的時間了。
在這半年里,前個月的時間用于將鴿子養熟認家,后個月的時間則反復進行放飛訓練,如今已經卓有成效。
于是在四月里并州的春耕幾乎完成,只剩下了棉花田的事項后,這些鴿子就經由專人送去了各地,以便測試更遠距離的飛行。
但有幾只鴿子才被帶走沒幾天就飛了回來,還是前后腳飛回來的兩批。
眼見這些鴿子的腳上被捆縛著信件,負責飼養鴿子的小吏連忙將裝有信紙的竹筒送到了并州州府,由留守在此地的戲志才按照約定的密碼破解出了信息。
他也當即讓人將破獲出的消息送到了呂布處,令其快速送到喬琰的手里。
在呂布離開后的兩日之后,第一條消息也同時被快馬急報送了過來,而另外的一條,只怕起碼要到十天之后了。
戲志才不由為喬琰這個馴養信鴿的舉動暗叫了一聲好。
這東西確實只能做到單向傳遞,在送信回來的路上也飛丟了幾只,也不知道是在半路上被天敵給捕殺去吃了,還是確實找不著回來方向了,但一旦消息送達,其中所節省的時間成本著實可怕。
而這種密碼加密的方式,在存在楮皮紙密集記載信息的前提下,破譯也不是太麻煩的事情,卻無疑是阻斷了敵方破獲消息的可能。
這兩封信被呂布騎著赤兔快速送到了身在武威郡的喬琰手中。
一封信來自揚州,一封信來自兗州。
都是動兵之事。
值此春耕時節剛過,大漢境內起了刀兵之事,一點也沒超出喬琰的預料。
從揚州來的那封消息里寫道,孫策佯裝其因被表舉為會稽太守之事,在穩定了廬江和丹陽二郡的局勢后,意圖進一步占據會稽。
但他兵行過半就直撲吳郡而去,許貢與嚴白虎倉促應戰,在烏程吃了一場敗仗。
可惜這兩人一個門客眾多,一個手下多為悍將,便和孫策對壘于震澤地帶。
與此同時,袁術經過一冬的休整,意圖報復去年被孫策打得落花流水的仇,起兵進攻廬江郡,卻在六安遇上了好整以暇的周瑜和陸康。
“怎么說呢,袁公路可能需要招個稱職的謀士。”喬琰將戰報遞給了一旁的荀攸。
對于喬琰先安定涼州后取長安,荀攸一面憂心于荀爽的安危,一面也知道這實在是不容變更之舉。
他很難分辨出喬琰此刻抱有的是什么心態。
涼州地界上的恩威并重手段,讓荀攸毫不懷疑,喬琰完全能夠在壓制住當地豪強反撲的同時,朝著長安城的方向進軍。
她麾下收容的武將勢力,也足以做到快速擊潰董卓,搶在董卓玉石俱焚之前,將人都給救出來。
可打從荀攸被荀爽借調給喬琰作為助力的時候開始,他就很清楚另外的一點。
他并不只是作為喬琰借道涼州進取長安的軍師的,他也是潁川荀氏在喬琰這里投注下的籌碼。
在目前沒有人想到喬琰有不臣之心,荀攸也并未意識到過這一點的時候,這就跟士人會托庇在何進大將軍的麾下一樣,也是一種世家對平定戰亂的權臣,所做出的一種買股。
所以他并不可能去揭穿喬琰的戲碼。
哪怕劉虞誤以為喬琰是被道德綁架阻滯了進軍,心生內疚情緒,在荀攸與劉虞曾有過的短暫交談里,也從未對這位大漢宗室做出任何的提醒。
再看看今年春日涼州這一派羌人與漢人共處耕作的景象,想到在他認知中西北屢屢發生羌胡之亂的過往,荀攸更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變更喬琰的節奏。
與其做這種只有利于敵人的事情,還不如做好一個軍師的本職。
比如說對眼前送達這兩條戰報的分析。
“袁公路太小看孫伯符和周公瑾這兩個年輕人了。廬江郡和九江郡接壤,既然他在占據九江的情況下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進攻廬江,廬江方面也必然會再次對他有所提防。”
喬琰問道:“你覺得袁公路有沒有可能直接被驅逐出九江郡,被打到豫州地界?”
荀攸并不知道喬琰在徐州方向還做出了一個安排,便是讓麋竺給陶謙推薦了魯肅,以預防袁術的入侵。
可比較于陶謙和袁術在近來的種種表現,好像也不難做出一個判斷。
荀攸回道:“我看他不僅會被徹底從揚州驅逐到豫州,還會為了維持臉面,向著朝廷討要一個豫州牧的位置。但他先有車騎將軍之名,所做之事卻著實有辱體統,袁本初手下能人不少,絕不會讓他跟袁公路混成一路,這樣一來,袁公路所要的這個敕封大概不能到手。”
喬琰心中一番思量,又問道:“那你以為孫伯符那頭又如何?”
“荊州世家不喜歡孫文臺,揚州世家也不喜歡孫伯符。”荀攸評價道,“所以他這一場能贏,但取不下吳郡。”
若按這么說……局面對喬琰來說還算有利!
荀攸的判斷與她所設想的情況相差無幾,有他的這個肯定,喬琰越發有了謀劃下一步的底氣。
她緊跟著翻開了第二份戰報。
與孫策發兵吳郡的時間相近,曹操也以兗州數郡不興民事,令流寇橫行,百姓饑苦為由,發起了對濟陰郡和東平國的軍事擴張。
曹操在東郡這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民生與軍事兩手抓得極其穩健,領兵的曹仁和夏侯淵也早將他們的行軍路線給摸了個一清二楚,所以他和孫策這種進軍情況截然不同。
還不等濟陰太守和東平相在收到消息后做出什么有效的反擊,他們都已經被人給扣押起來了。
而曹操沒對鄰近的陳留動手,還真不是因為陳留難打,只是因為,此時的陳留太守乃是他的好友張邈。
張邈這人的膽子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濟陰剛下,他便去東郡找曹操敘舊去了。1
喬琰笑道:“張孟卓推薦孟德兄為兗州牧的奏表,怕是要跟這戰報一道抵達鄴城了。以公達看來,那袁本初又該做出何種反應呢?”——
正如喬琰和荀攸所推測的那樣——
袁術敗走豫州,求取豫州牧,曹操連取兗州郡,為陳留太守請推為兗州牧的兩面消息,先后抵達了袁紹的案頭。
186. 186(29w營養液加更) 四方局勢……
以喬琰獲取消息的速度,還能稍微提早少許時間做出判斷,袁紹卻是猝不及防地收到了這兩條消息。
不,應該說是四條消息。
兩條戰報,加上兩張請封州牧的奏表。
袁紹差點沒給氣笑了。
這兩封奏表頂多就是還記得,因為劉辯處在冀州,靠的是他這位統領青、冀二州的青州牧庇護,才坐在這個皇位上的,所以除了直接呈遞給天子的奏書外,他們都還額外給袁紹送了一封知會商談的書信。
曹操甚至還派出了手下的陳宮,來試圖說服他同意這個決定。
可這好像并不能讓袁紹覺得有多安慰。
尤其是,袁術這算是個怎么回事?
“他先前領著車騎將軍位置出征揚州的時候我就勸說過他,那廬江太守并未徹底對外公開立場,他上去就是發兵征討,十足的悍匪做派,除了給人落下話柄,何來半點好處?”
袁紹實在很難不對袁術此時的處境冷嘲熱諷,他又道:“他若是能打贏也就算了,可他被一個十七歲的孩子打得抱頭鼠竄,九江郡在他的掌控之下多久了?居然還會聞陸康周瑜進軍,開城而投。”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袁紹確實也一度讓鄴城周邊的糧價失控,但在他陸續起用河北士族,又借助著沮授田豐審配許攸等人的謀劃先平匪寇、后定民生后,青冀二州的情況在今年開春已經徹底穩定了下來。
唯獨失敗的也只是在圍剿那賊人管亥的時候,竟然讓其將鄭玄給劫持走了。
可一想到此舉大概率出自喬琰的授意,他罵都懶得罵了。
總之在大范圍的對比下,袁紹的境況要比袁術不知順利多少。
更不用說,他的手里還有一個天子。
因為這種輿論地位,起碼也不會出現袁術這種落荒而逃之事。
但袁紹覺得自己還是有一點比不過袁術的——
他的臉皮就沒有對方厚啊!
在這種從揚州九江敗退于汝南的情況下,還能朝著鄴城求索豫州牧的位置,袁術也算是個人才了!
“他想得還挺美的,若是如此他便可以說自己是為了上任豫州牧這個位置才撤出揚州,起碼在臉面上好看些,而不是被幾個后生晚輩追得奪路而逃。”
這是那路中悍匪袁長水干得出來的事情。
袁紹望著眼前的這封奏表,無端想到了喬琰在當年所寫的那封州牧封建論。
其中有一句叫做“分則無君君之心”。
他袁紹擁立著天子坐于北方,在手握兩州的情況下,到底有沒有生出什么別樣的心思不好說。那喬琰將并州涼州掌控在手,起碼也還打著一個救援天子的旗號,有沒有其他想法也不好說。
可袁術此舉,卻是徹頭徹尾地沒將鄴城天子看作是需要敬畏的存在。
在袁術的認知中,劉辯能夠登臨天子之位,還是因為他在關鍵的時候發起了這樣的號召,與劉辯本人的能力、與聚攏在鄴城的這些朝臣的努力、與袁紹的平亂剿匪行為都沒什么關系。
只有他是首功。
那么他想要車騎將軍也好,想要豫州牧也罷,都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這個位置不能給他!”聽到袁紹在將自己找來,將信中的情況說出后,許攸當即回道。
有些話,沮授審配這些后投于袁紹的人不能隨便說,尤其是涉及到汝南袁氏內部矛盾的事情。
許攸卻可以。
他與袁紹這么多年的交情,也知道更多的內幕。
不過在解釋理由的時候,他不會從袁氏兄弟此消彼長之類的話上說,而是說道:“若這個豫州牧的位置擅自給出,北面如何姑且不論,南面勢必覺得,鄴城天子的聲威也不過如此,竟可任由袁公路這一區區敗將予取予奪。”
許攸語氣嚴肅地說道:“明公乃是奉天子以討不臣,若天子顏面有損,還談何征討之事?”
他這話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其實也就是荀攸對喬琰解釋的那個理由。
袁紹這個時候不適合跟袁術玩到一起去,進而影響到他手中“大義”的含金量。
這個問題哪怕是再去問詢沮授審配等人,得到的也會是一樣的結果。
袁紹也實在不必擔心這份拒絕會遭到袁術的發難。
袁術不敵孫策,也不敵陶謙,在北面也打不過在兗州崛起的曹操。
他能在剛領兵敗退的情況下掀起什么風浪?
至多也只是停留在汝南的地界上罵罵人罷了。
許攸繼續說道:“明公要想拒絕袁公路的敕封請托也容易,只說汝南為袁氏根基所在,按照三互法的原則,不能擔任豫州牧就是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這還能趁機限制一個人的進軍。”
袁紹說道:“你是說孫策?”
孫策不能握有吳郡,或者說,孫策不能成為揚州牧,也是遵照大漢律令的說法。
雖然這年頭在偏遠地區已早不需要遵循這樣的規則,但將其作為明面上的理由,總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事實上,袁紹也必須要重視一下孫策這頭幼虎了。
孫堅之死,非但沒讓孫氏基業分崩離析,反而讓其更有了孤注一擲的決絕。
而孫策身上沒有孫堅的盟軍桎梏,也恰恰給了他開疆拓土的底氣。
他今日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上袁術,明日也可以接著對上陶謙,而后對上袁紹。
用劉虞去限制喬琰進軍后,袁紹意識到了一件事,比起喬琰這種相對來說還在規則內玩游戲的,董卓和孫策這種武夫才是最麻煩的!
當然,沒有把孫策和董卓作比較的意思。
更何況,如今還沒有這么多歷史根據去證明,要想從南邊往北邊打實在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
袁紹等人看到的,只是當年的聯軍會師討董中,孫堅從南面進攻,以僅次于喬琰的速度攻入了洛陽城中。
那么……孫策呢?
他還是提防著孫策一些為好。
在此子已經被喬琰示好拉攏的情況下,袁紹能對他的施恩有限。
給他高位官職反而可能惹火上身。
南方又偏偏是對大多數人來說鞭長莫及的地帶。
故而與其去給自己找個不一定靠譜的南方同盟,還不如讓他保持著現在這個會稽太守的位置,與南方的宗賊和世家彼此牽絆腳步。說不定就能讓他先在內部生亂。
袁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知道該如何對待袁術和孫策了,又轉而問道:“那曹阿瞞的兗州牧位置怎么說?”
陳宮作為曹操的使者前來,無疑是曹操做出的尤其聰明的一招。
陳公臺這個人,乃是兗州東郡的東武陽人。
他出身世家,年少之時就與海內知名人士相交。
所以他到來的意義,也不是什么給曹操貿然進軍濟陰和東平請罪,以及和袁紹這邊先通個氣。
而是在說,曹操表面上看起來只是占據了一個東郡,現在多加了兩個郡而已,可他已經通過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兗州世家的認可。
有了這一層勢力支持的保障,曹操在兗州的擴張,即使沒有他那幾個能征善戰的將領協助,也注定了不會太難。
這是一種規則游戲。
在這樣的情況下,袁紹還不如順水推舟,按照陳留太守張邈在奏表中所說的那樣,因曹操有保境安民之能,將其委任為兗州牧。
被軟刀子架在脖子上脅迫,袁紹心中說不出的膈應。
可偏偏無論是他的理智,還是此時站在他面前的許攸都在告訴他,這個位置必須給曹操。
因并不涉及到袁氏內部的問題,所以袁紹也將這個問題拋給了他的其他謀士。
歷史上官渡之戰時期,他手底下的這些謀士對如何解決曹操這件事,產生了各種長線短線作戰的分歧看法,可現在這些人考慮了眼下各地的局勢后,都覺得曹操可以暫時引為外援,授予其兗州牧的職位。
兗州在豫州的北方,這意味著與曹操結盟,可以讓他作為防備南面敵人的屏障。
此外,兗州內部的張邈和劉備,也都不是什么易相與之輩。
別看曹操現在得了前者的舉薦,也與后者的關系相處得不差,可真要算起來,其中的隱患也不少。
更讓袁紹不得不做出這個決斷的,是緊跟著傳入鄴城的另外一個消息。
先前劉虞前往涼州,監督喬琰處理涼州的情況,由其子劉和暫代幽州牧之職。
那按理來說,有劉虞遺留下來的諸多官員協助,本不應該出現什么大變故。
劉和的手段比起劉虞來說差了太多,也給了袁紹悄然滲透勢力進去的機會。
可他們還忘記了一個人——公孫瓚。
早在平定漁陽之亂的過程中,因為作戰時間的拖長,公孫瓚麾下部曲的人數就已隨即增多。
這兩年袁紹在平定青州黃巾的時候,除了讓其中的一部分南下流入徐州之外,也讓相當一部分裹挾著流民一道北上渤海。而這些人要么為公孫瓚所殺,要么變成了他的部曲。
隨著勢力的擴張,公孫瓚的這種野心也被進一步擴大。
他根本不甘心于只得到一個雜號奮武將軍的名頭,也不甘心于只處在劉辯定都于鄴城后又給他敕封的遼東太守位置上。
他也早對劉虞的懷柔招安政策多有怨言,正等著一個發作的機會。
在這樣的心態下,公孫瓚雖然還不至于像是張舉張純一樣,以自號為天子的身份起兵反叛,卻在劉虞趕赴涼州后,生出了奪取幽州的想法。
荊州揚州各地的攻伐更給了公孫瓚參照的目標。
春耕之后是孫策、袁術和曹操相繼動兵的時間,也讓公孫瓚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發動幽州之戰,直逼幽州治所薊縣!
公孫瓚的倉促發難,對劉和這種掌管民生事務來說已經很是艱難的庸才,更是迎頭一擊。
若非有田疇相助,又有劉虞在幽州留下的根基人望,劉和很有可能無法順利撤退到上谷郡,退避居庸關外,而是直接成為公孫瓚的階下囚。
在這一出突變中,幽州十一郡國,公孫瓚看似只取了沿線奔襲之中的六處,但他與冀州之間,已經只有一個涿郡阻隔了!
袁紹驚怒交加。
他此時也懶得去糾結什么給曹操兗州牧的位置會不會不合適了。
與曹操結盟,讓曹操替他把守住南面,自己去解決北面的問題才是正道。
這對曹操來說,簡直是個天降助力。
在光熹三年傳入涼州的消息里,鄴城天子劉辯,以曹操、陶謙平亂治理有功為由,將曹操從東郡太守升為兗州牧,陶謙從徐州刺史升為徐州牧。
至于袁術?
袁術最想要得到的豫州牧位置反正是沒給他的,只給了他一個九江太守的位置。
言外之意,九江郡確實是你袁術的,所以孫策打你確實是他做得不對,但能不能將這個地盤給重新奪回來,那就要看袁術自己的本事了。
他總不會連個孩子都解決不了吧?那也未免太差勁了。
袁術收到這消息,可算是被氣了個夠嗆。
別看這條消息被送來的同時,還將袁術的女婿黃猗給委任作了汝南太守,將袁嗣委任為陳國相,相當于給了他半個豫州的正式掌控權,但對比曹操和陶謙名正言順的州牧位置,他這待遇實在是不夠看。
他拍桌而起:“吾家奴安敢如此辱我!”
他身旁的近衛聽到這句話,連忙一個個裝起了聾子。
袁術敢用吾家奴這種說法來稱呼袁紹,他們可不敢對此做出什么響應來。
好在袁術也沒想得到他們的什么回應。
想到袁紹一面拒絕了他的敕封請求,一面又給曹操和陶謙加州牧,像是要跟他之間劃清界限、彼此防備,袁術自覺自己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他這會兒倒是后悔起來一件事了。
他先前到底為什么要因為什么遠香近臭的麻煩,而將天子交給了袁紹,讓自己落到這樣被動的局面。
為此他將自己手下還算靠譜的主簿閻象給狠狠斥責了一番,怪責他在當時提出了這個建議,而后問也沒問其他人的意見,就提筆寫了一封信送了出去。
這封信不是用來痛斥袁紹的。
——袁術自己也知道,就他這點文墨功夫,要是真這么干了,只怕轉頭就能被袁紹的手下給罵回來。
何必干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
這封信也當然不是跟荊州劉表聯盟,或者跟孫策暫時休戰的。
——袁術根本拉不下這個臉面來。
這是一封,寫給喬琰的信——
喬琰都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封突如其來的書信。
不過在拆開信封的時候,她還是以調侃的口吻與荀攸說道:“這袁公路難道還要覺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成?”
可當展開絹帛看見第一句的時候,饒是喬琰已知道袁術有多不靠譜,也萬萬沒想到他會寫出這樣的一句話——
【紹非袁氏子。】1
187. 187(二合一) 意外聲討
袁術他真是什么都敢張口就來啊!
喬琰盯著這封書信的首句看了半天,驚愕交加。
想想送信人是袁術麾下的舒邵,信上的文字也確實是袁術的字,她又可以確定,此時不會有別人冒充袁術的名頭,折騰出這舉動。
那么這大概是某些人在進攻揚州無果,向鄴城朝廷求索豫州牧的位置也無果之后的發瘋行為。
但這種發瘋,比起在系統的小道消息中所記載的那條,可還要離譜太多了。
之前他頂多是覺得那些和袁紹交好的名士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居然寧可親近袁紹也不選擇他。所以說什么許攸乃是“兇淫之人”,何颙乃是“兇德,當殺之”。
現在可倒好,他直接上來就是一句袁紹不是袁家的孩子。
在宗法背景很大程度上框定了起步助力的情況下,身為袁氏嫡子的袁術對袁紹做出一句這樣的評價……
別管其他人信不信吧,反正都會給袁紹帶來一點不太好聽的名聲。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袁術的這句話應該說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袁紹若真非袁氏子弟,那他們能將袁紹往士人領袖的方向去捧,還能任由他在鄴城扶持天子,豈不也是個相當迷惑的操作?
大概也就是袁術仗著沒人會對他寫出去的信做出什么修正指摘,才在氣頭上寫出了這話。
喬琰接著往下看,又忽然能理解袁術為什么會這么寫了。
袁術這個人的性情很極端。
在歷史上他能在手握傳國玉璽也確實有點兵將在手的情況下,直接選擇稱帝,行僭越之舉,擺明了是“我想要,我就必須要得到”的理直氣壯。
如今也是如此。
袁紹這頭覺得,他雖對袁術做出了限制,但能讓袁術依然頂著九江太守的位置,也能讓他擁有豫州一半的實權,只是平衡之道而已。
可袁術卻覺得,這是袁紹現在翅膀硬了,要跟他徹底撕破臉皮來了!
既然袁術都已經不跟他講究什么兄弟之情了,那他就更不用給袁紹留臉面了。
也不用再給鄴城的小皇帝留什么臉面!
所以他隨后在信中所說的大意就是——
袁紹不是袁氏子,本為袁氏家奴,僥幸蒙騙,被父親過繼給了伯父,擁有了一個正統的名頭,但實際上是個什么玩意呢,袁術他也不屑于去說。
原本念在袁紹他好歹有個袁的姓氏在,覺得大家是利益一體的,便讓他身處朝堂也無妨。
袁術自己則為了清平漢室,以車騎將軍之名領兵在外。
誰知道袁紹蒙蔽先帝子嗣,在冀、青二州獨攬大權,使得鄴城朝廷名為漢室,實為偽賊。
也難怪袁紹會做出讓劉虞趕赴涼州,限制喬琰救援真正天子的舉動。
“……”喬琰厚臉皮慣了,都愣是被這一段給整無語了。
這話說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倘若她當真因為被阻滯了進軍而負氣,又確實是個年少狂傲之人,袁術的這番話還挺有挑動情緒、讓人跟他同仇敵愾的本事。
得虧喬琰是借助著在涼州整軍的機會發展民生,順便觀望天下棋盤上的各方局勢,袁紹的牽制反而是在幫她一把,這才不會被袁術的話給挑撥到。
她頂多就是在此時夸贊一句,袁術的腦子還沒有壞到家。
他起碼還知道在這個時候辨別,誰看起來最有可能作為他的盟友,也最有可能幫他給袁紹沒臉。
在這句大致意思是“只要我們都討厭袁紹我們就是一路人”的說法之后,袁術又來上了幾句袁紹早年間的糗事,以圖讓喬琰越發確定他的誠意。
比如說袁紹跟人一起去搶新娘,最后還是袁術給善后處理的。
這故事是不是袁術瞎編的喬琰也不知道,但喬琰惡趣味地想著,這大概會被《世說新語》這樣的文集當做確鑿存在的小故事吧……也算是和歷史呼應了。
寫完了以上這些,袁術總算是扯回到了正題。
他說,他可以從豫州方向出兵,而喬琰從涼州方向進攻三輔。
以他們這個兩路合圍的行軍方式,董卓必定沒有逃脫的可能。
屆時他們將劉協從長安城的火坑中解救出來,奉迎天子還都洛陽。
這樣一來,“非袁氏子”的袁紹和他所擁立的偽帝劉辯,也就沒有了其正統的意義。
而后喬琰這位驃騎將軍便可以和他這個車騎將軍繼續聯手,掃平天下亂賊,還漢室清明,必定留書于史冊,令后人瞻仰。
真是——
好一出畫大餅!
荀攸見喬琰看著這封信的臉色越來越古怪,也生出了幾分好奇心,就見喬琰將手中的書信朝著他遞交了過來,笑道:“袁公路想得可真美……公達,我們還是小看他了。”
以荀攸聽來,這“小看”二字,好像并不是一句對袁術的稱贊,而更像是對對方的挖苦。
在將信接過去看到信中內容后,饒是他向來心緒不外露,也不免表情微妙了起來。
這封信……在士族大多介意于名聲的大背景下,簡直是一股泥石流。
而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家,養出了袁公路這種角色,不得不說也是一種本事。
喬琰問道:“公達以為,我們要不要和袁公路聯手?”
袁術在信中所傳達的意思很明顯。
喬琰滯留涼州的時間延長,一方面是因為涼州局勢確實需要耗費心力來進行穩定,一方面則是因為能作為她另一路援軍的孫堅喪命于劉表和董卓的聯手之下。
袁術這廝偶爾還是有點聰明勁的。
他琢磨著反正孫堅之死跟他也沒多大關系,那他要想跟喬琰聯盟,最好的辦法就是跟她說——
我能取代孫堅的作用跟你聯合。
到時候我們一起將劉協救出來了,我這還得算是迷途知返。
這算盤打的都要從豫州傳到涼州來了。
“我看不妥。”荀攸回答得很果斷。
他也并不是因為袁術此舉丟盡了士族的臉面才會這樣說。
他接著說道:“君侯既已選擇從義之舉,在孫文臺命喪荊州后,扶持其長子孫伯符,若再與袁公路結盟,在兩方之間各不討好。此為其一。”
“袁公路首提擁立皇子辯為天子之事,如今又生反復,若其確有其才也就罷了,未嘗不能暫為助力,但賢者于其麾下不得所用,若對上董卓,反為破綻。”
這話要是被袁術聽到,只怕又要氣炸了。
按照荀攸的說法就是,袁術這人打仗又不能跟孫堅相提并論,用他當一路援軍,可能還得被董卓抓住破綻打一頓,反而讓董卓重新樹立信心了。
再加上,大概正常人都知道,在孫策和袁術之間應該做出個什么選擇。
喬琰也是這么想的。
不,她不止是這么想,還打算再做得更絕一點。
得罪袁術對她來說絕不是什么壞事,甚至對她隨后的安排只有好處而已。
在賈詡離開涼州前往長安臥底的時候,他們都沒想到,袁術會這樣快和袁紹翻臉,也這樣快地改變了對鄴城天子的想法。
不過現在知道這個消息也不遲。
賈詡是個足夠擅長機變的謀士,他會在對應的消息中做出計劃調整的。
而身在涼州的喬琰只需要將事情鬧大就好了。
她做出了兩個應對的舉動。
其一是將前來送信的舒邵給扣押在了自己的手中。
都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喬琰自然也是嚴格遵循這個規矩的。
不過也正如荀攸所說,良才在袁術的手下大多不能得到重用,那還不如投入到涼州實在缺人的建設中。
荀攸都沒想到自己的這句話會在喬琰這里被按照這種方式來理解,但看著對方這種一本正經的強盜做派,荀攸覺得可能勸阻也沒多大效果。
舒邵舒仲膺此人,算起來和典韋還是個老鄉,也是兗州陳留人。
早年間,其兄長舒伯膺的親友被人所殺,沒遭到大漢律法的制裁,舒仲膺就為其報了仇,事情敗露之后,舒伯膺與舒仲膺二人爭相就死,結果都得到了赦免。
這在漢末時期,乃是海內之間都要引為美談的事情。
但這位的本事顯然也并不只是在這種游俠之舉上,袁紹后來給他的任命是沛國相。
這種細枝末節之事喬琰也記不得了,只是從這位送信者的言談舉止間,判斷出他所接受到的教育不差。本著能多氣到袁術是一點的想法,直接把人送去了金城郡,給程昱打下手。
大家都是兗州人,應該還是有一點共同話題的。
舒邵倒是想要抗議喬琰的這種舉動,可軍隊在側,喬琰又擺明了不怕他拿自己的名聲捆綁,他也只能先在此地做事,到時候尋機逃跑。
而喬琰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將袁術所寫的這封信,送去了鄴城,交給了袁基。
兩年前的洛陽之變,袁基帶著劉辯從洛陽北宮逃離,擺脫了董卓的控制,但在避入南宮之前,不慎身中一箭,偏偏因為劉辯膽怯而沒能盡快尋到醫者救治,以至于落下了病根。
在這種身體精力不濟的影響下,袁基幾乎沒法從事什么需要動腦的事務,只在鄴城朝廷中領了個光祿大夫的名頭,卻只掛名掌議而無實權。
從禮法上來說,袁基為袁氏大公子,地位在袁紹和袁術之上,但從實權上來說,在袁紹已經穩握兩州之地的情況下,袁基不可能再給袁紹造成什么麻煩。
但喬琰的目的只是讓袁紹知道這件事而已,通過袁紹的反應再刺激刺激袁術。
可若是直接將信轉交給袁紹,又好像太便宜袁本初了。
以她和袁紹之間的矛盾,也沒這么好脾氣地去做這種事情。
那就把信給袁基好了!
這舉動之中的畫外音便是——
【我從你們袁氏的袁術這里聽到了個小道消息,說袁紹他居然不是你們袁氏的子弟。
不過這種捕風捉影的消息我也沒打算外傳,就是找你袁大公子八卦一番,求個答案而已,也順便提醒你,該處理處理家族內部分化的情況了。】
這一招干得著實有些毒辣。
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想法,袁基當即就將這封信給扣了下來,又令人給喬琰送來了一筆封口費。
說是說的封口費,不過這也著實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了。
畢竟勢力往來,也不能用什么千兩黃金之類的東西來打發她。
而后他便將袁紹給找去說了一頓。
可非要說的話,這件事最大的問題并不在袁紹的身上,而是袁術這家伙胡來。
從袁基修養的住所一出來,袁紹便陰沉著臉色,斟酌起了要如何對待袁術。
他現在算是知道了,袁術要是將那種路中悍鬼的撒潑氣勢用在他的身上,到底是一種何等惡心的感受。
豫州牧的位置是不可能給的,這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但麻煩的是,他無論是保持現狀還是對袁術進一步做出限制,都必定會招致袁術的進一步不滿。
棘手得很。
然而還沒等他和手下的謀士想出個所以然來,便迎來了另外一個意外。
袁基在收到喬琰的信件轉達后,深知不能在此時再對袁術有什么刺激,所以也沒選擇去信給他做出規勸。
但喬琰對袁術來信的不予理睬和扣押來使,無疑是又一個巴掌甩在了袁術的臉上。
先后被人擊敗、限制名位、拒絕結盟,讓一路發展都并不太順遂,偏偏還自視甚高的袁術,心中的無名之火已越燒越旺。
在袁術看來,他原本就不是只有一個結盟對象可供選擇的。
所以在念叨著喬琰和袁紹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的咒罵聲中,袁術決定聯絡公孫瓚。
但公孫瓚進軍薊縣,兵迫涿郡,讓袁紹對幽州和冀州交接處的戍守變得尤其在意。
這封信還不如上一封,未曾送達,就已經被袁紹的部將高覽給截留了下來,送到了袁紹的面前。
看著這封信上故技重施的【紹非袁氏子】五個大字,袁紹暴跳如雷。
他原本還有些懷疑,被送到袁基手中的這封信會不會是喬琰專門讓人偽造出來的。
他心中還存著那么三分希望,覺得袁術這人再怎么混不吝,總不至于真連家族名譽也徹底不要了。
可這一封信是連帶著送信人被一起逮住的,再沒有了讓袁紹懷疑個中真假的余地。
他狠狠地捶了一記桌案,“不能再放任他這么下去了!”
不解決掉袁術,天知道他還會折騰出什么見鬼的情況來!
要不是現在北面還有個公孫瓚需要應付,袁紹都想自己親自領兵直下豫州。
許攸在旁開口建議道:“曹操剛得到了兗州牧的名號,總該為明公分憂的。”
袁紹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皺眉回道:“他可以用自己還未掌握兗州全境來說,自己不會倉促出兵。”
許攸搖頭:“不!要的就是他這個理由。他出不了兵無妨,提供些出兵的糧草助力總是沒問題的吧?明公是否忘了,當年的成皋虎牢關之戰,胡軫和華雄可不只是曹操的部下殺的。”
興師討董的虎牢關之戰,對袁紹來說,不能算是什么光輝的歷史。
尤其是在破關抵達洛陽后,他還一度被喬琰指著鼻子痛罵。
但想想當時的場景,袁紹隱約猜到許攸的意思了,“你是說——劉備?”
胡軫是死在曹操的部將曹仁手里的,華雄卻是死在劉備的部將關羽的手里。
此等猛將,便是袁紹見之也有種見獵心喜之感,絕不會將其忘掉。
這也正是為何,他在給曹操這個兗州牧的位置之時,還想到過劉備和張邈二人,覺得他們都是兗州境內的不安定因素。
只是未曾想到,才過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就要試著扶持劉備來對付袁術了。
不對!
按照許攸給他的建議,是讓曹操在收攏兗州地盤之余,扶持劉備來對抗袁術。
而聲討袁術的罪名已經擺在眼前了。
對當今天子不敬,又勾結幽州叛賊公孫瓚,無論是哪一條,都足夠讓袁術成為被聲討的對象。
許攸又道:“明公所要付出的可能只是一個諸如蕩寇將軍之類的名號,卻可以立刻獲得一支攻伐袁術的隊伍,若能勝,可為明公除掉一個心腹大患,若不能勝,也能一面拖住袁術的腳步,一面削弱曹操的物資,何樂而不為呢?”
“我觀劉備此人頗有大志,不似屈居于曹操之下的樣子,此消彼長方為正道。”
袁紹聞之心動不已,卻還是又問了一句:“倘若劉備攻下了袁術占據了豫州,與曹操各處一州又當如何?”
許攸笑了笑,反問道:“明公難道忘記了劉備的出身嗎?”
出身?
是了!
劉備自稱漢室宗親,那么如若劉備當真脫離掌控,只需要以天子的名義令其回返鄴城便是。
喬琰可以不認鄴城天子,是因為她手中有先帝的清君側詔書。
可劉備連那個濟南相的位置,都是從鄴城天子這里獲得的,如若再加上了一個蕩寇將軍奉命討賊的名號,他將更加需要按照規則來辦事。
所以他就算擊敗袁術進駐豫州,以袁紹手中的籌碼也能對他做出足夠的限制。
劉備他根本不足為慮!
想通了這一點,袁紹立刻拍板做出了決定。
在這一點上便能看出袁紹和袁術這對兄弟之間的差距了。
袁術以袁紹出身作為攻訐之處,雖會給袁紹留下點作為茶余飯后談資的黑料,可從本質上來說,這并不會對袁紹造成根本性的打擊。
但袁紹這一出手,卻是一連串的重磅行動。
首先就是去年為袁紹寫過痛斥董卓檄文的陳琳,將手中的筆桿子調轉指向了袁術。
比起袁術這種造謠式潑臟水,陳琳這一通疾風驟雨的討逆說辭,那可真是……要換了曹操在對面,頭風病都要給氣好了。
袁術卻最多無能狂怒,再痛罵幾句袁紹乃是袁氏家奴而已。
而后便是袁紹按照許攸所建議的那樣,以濟南相劉備為蕩寇將軍,負責征討叛逆之臣袁術,由兗州牧曹操提供軍糧軍械供給。
這一出安排……
哪怕袁術在先后吃了這些教訓后,怎么都要收斂起幾分自己的張狂脾性,好好啟用自己麾下的紀靈、喬蕤等將領,征詢閻象、袁渙、張承等人的建議;又哪怕袁術憑借著自己在汝南的根基,必定不會讓劉備這樣快得手——
起碼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短時間內袁術是沒有這個多余的空閑給袁紹找不自在了——
而在此時的涼州,喬琰已在送別跟她緊急辭行的劉虞。
公孫瓚的突然興兵,何止是讓坐擁青州、冀州的袁紹甚為不安,也讓收到消息的劉虞心急如焚。
先前喬琰勸他,未知局勢不要輕舉妄動,以免落入公孫瓚的陷阱,為之擒獲,劉虞還能勉強坐得住。
可等到具體的戰況消息經由代郡送入相鄰的并州雁門郡,又通過并州送到涼州后,劉虞覺得自己必須折返回去了。
“燁舒不必勸我!如今公孫瓚看似只手握六郡,可樂浪玄菟二郡孤懸在外,他隨時可取,涿郡未下,也只是為了和袁本初之間保留一個緩沖地帶,真正還屬于大漢的幽州只剩下了上谷郡和代郡,以我兒的本事絕無可能守住。”
劉虞話說到此,臉上的懊悔之色一閃而過。
他后悔的并不是前來涼州勸阻喬琰進軍。
他已在此地見到了大漢少見的羌漢和睦景象,這其中或許也能給他算上一份功勞,對他而言已屬無憾。
他后悔的是自己沒能因為對公孫瓚存有足夠的戒心,而太晚回返幽州。
若他早回去一些,公孫瓚是不是就沒有興風作浪的機會了?
“我不是要勸劉幽州避讓危險,我只是在想,是否要派人協助于您。”喬琰說道:“您應當知道,代郡太守王季道乃是我麾下護匈奴中郎將王叔優的胞弟,幽州的護烏桓校尉乃是我上郡從事令狐孔叔之父,幽州與并州既同為邊陲之地,本當守望相助才是。”
所以,劉虞要走無妨,她得再搭一把手。
劉虞知道,現在也不是跟喬琰客套的時候。
別看袁紹現在因為公孫瓚的勢力驟然擴張而對他起兵相迎,但幽州環繞渤海的特殊地形,已經注定了袁紹不會深入追擊,頂多是要保證冀州邊境的安定而已。
若要從公孫瓚手里收復幽州,還得靠劉虞自己。
可劉虞與公孫瓚共事多年,清楚對方用兵的本事。
光是靠著他僅剩下兩郡的地盤,以及劉和手下那些被公孫瓚攆著跑的部從,絕無可能做到擊敗公孫瓚。
他還真得依靠并州軍的援助。
不過他也忍不住小聲問道:“燁舒發兵相助,當真不會有礙于并州民生?”
喬琰無奈地笑了笑:“有壓力自然是有的,可比起幽州落入賊子之手,吃力些也無妨。”
“我部將中本有一位是玄菟郡人,可惜他因是董卓部將,被我派去重走絲綢之路去了,好在并州涼州所出將領也能耐苦寒,拖不了后腿。”
“雁門守將中,我將張文遠借調給您,留下稚叔留守,涼州這一邊,由麴季長護送您回返幽州。您看如何?”
喬琰倒是有點想看看若是讓趙云和公孫瓚對上會怎么樣,也想看看以八百甲士擊敗白馬義從的麴義對上公孫瓚,會是何等景象,但在斟酌一番后,她還是選擇了張遼和麴演。
趙云在武威郡的公務暫時還不能轉移,那么在喬琰麾下,相對來說忠誠度較高、頭腦也比較靈活的,自然是張遼。
若要對幽州戰況把持得當,非張遼不可。
而麴演……
他應當已經從喬琰的態度中看出,她不會在麴義和麴演處于同一條戰線作戰的時候偏向于后者,所以他必須要給自己謀求另外一條出路。
去幽州就是個好選擇。
他也必然會為了話語權而拼力一戰。
從他殺韓遂獻首開城的舉動就已能看出,他的進取心可一點不少。
這一支隊伍若從雁門郡直接進駐代郡,物資的補給線相當短,又有太原王氏為了保住自家的代郡太守,勢必會提供物資支持,對喬琰的影響微乎其微。
更不用說,她已經從劉虞的面色中看出了一種態度。
一旦他回返幽州,喬琰派出的援軍所需種種支持,都會由他來調撥支持,絕不會過多地將并州牽扯其中。
這便是一出近乎無本的出外勤。
但讓喬琰有些沒想到的是,在劉虞離開涼州之前,又有一人找上了喬琰,申請自己也想要隨同一道出戰。
“我記得昔日的漁陽張舉之亂,你也是出兵協助過的。”喬琰抬眸朝著于夫羅看去,開口說道。
于夫羅自從上次被姚嫦給直接擒獲下來,很是丟了一番臉面,偏偏一直沒找到將場子找回來的契機。
更讓于夫羅覺得自己必須跳出來請戰的,是他眼見喬琰手下歸化羌人的數量日益增多,極有可能會隨著喬琰在涼州的屯田地不足,而轉向并州的南匈奴駐地。
到時候他們南匈奴毫無競爭力可言,直接被人給取代了,豈不是要了命了。
不趁著這個時候請戰,發揮出一點作用,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于夫羅連忙回道:“不錯,我對幽州的環境還算熟悉,料來能發揮出一點作用。”
他話說出口,聽喬琰并未猶豫地就批準了他的自薦,只是讓他帶人歸并到張遼的隊伍中,屆時聽從他的指揮,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可他在走出喬琰書房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到,上一次往幽州去作戰的時候,整個南匈奴部族內部都是怨聲載道的。
像是呼衍脫里這位左谷蠡王,甚至生出了對大漢的反心。
如今他怎么就自己往這個坑里跳了?
他在離開涼州的時候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卻最后也沒得出個結論來,只看到喬琰站在高平城上替他們送別的身影,漸漸隨著隊伍的遠去而變得模糊。
直到她走下了城墻,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
涼州已經進入五月了——
五月的涼州,在風中隱約傳來了馬蘭花清淡的香味。
喬琰自高平城往附近的火石寨走,看到的就是此地和遠處的丹霞地貌山巖之間鋪開的一片紫色花海。
這種生機鮮活的景象置于晴空之下,很難不讓人有一份好心情。
或許她此時還有這種賞花賞景的心情,也是因為中原這些陸續傳來的消息,雖有意外,卻大致還在預測的軌跡中。
意外大概是——
劉備居然能運氣極佳地趁著這個機會,得到軍隊擴張的機會,和一個蕩寇將軍的名號。
以喬琰對劉備的認知,他絕不會錯過這個時機,讓自己積攢下一點家底。
至于能否守住,那是另外的事情。
未曾脫軌的是——
這些人好像都忘記考慮、或者說也確實不知道一件事。
今年將會發生的長安之戰,主動權從來不在董卓那頭,而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是必定要制造一些意外來攪局的。
也……勢必要波及到司隸之外的地方!
188. 188(30w營養液加更) 五月六月……
此時的局面里——
袁紹北上迎戰公孫瓚,劉虞東行,意圖憑借上谷和代郡兩地奪回幽州。
曹操、陶謙各自得到了州牧的位置正在穩定地盤。
劉備新得了蕩寇將軍的名號征討袁術。
孫策以揚州二郡之地進攻吳郡。
劉表擊敗孫堅后著手朝著南面拓展,意圖將還在朱儁掌控之中的長沙郡給收回來。
益州的劉焉和交州的張津都處在一個旁人無法管到的狀態,尤其是后者對道教的擁躉達到了無視圣賢、廢棄法令的地步。1
當然,張津和張角還是有些區別的,他帶的紅頭巾,所以或許他的部從應該叫紅巾軍。
但不管怎么說,那些一觸即發的戰局都在整片中原大地的東面。
可倘若西面占據了關中平原的董卓和手握涼并二州的喬琰交手呢,便會像是一枚巨石砸在長安城的這片水域之中,并不該忽略掉其造成的影響。
其擴散出去的波紋,頭一批受到影響的,就是益州、荊州、豫州與兗州。
不過在眼下的五月里,喬琰從火石寨軍屯折返后,依然在著手于她在涼州的屯田大計,以及將羌人陸續編入正規軍隊的重要工作。
隨著外語辦中的羌人在漢話上的水平增加,在五月中旬喬琰又下令進行了一次擴招。
連帶著展開的,是她先前和程昱敲定的,要將羌人孩童也送來此地就讀的計劃。
草原上的步度根也緊跟著向喬琰問詢,鮮卑是否也可以送人前來。
步度根并不知道,喬琰其實和逃往東面并未回來的騫曼以及鮮卑支部軻比能之間都有些聯系。
他做出這個選擇,不過是因為在今年開春時節,他又往涼州方向來過一次,走的還是武威郡順盧水而來的那一條路。
讓他實在意外的是,喬琰在涼州的進展已經達到了相當驚人的程度。
而當趙云騎著他那匹大宛寶馬領著騎兵部從出現在步度根面前的時候,步度根終于意識到了,并州騎兵的馬匹所發出的聲響不太對,儼然是在這些戰馬的腳底還另有玄機。
這極有可能是并州給他們這些草原游牧民族準備的“驚喜”。
可他意識到了此事并沒有太大的用處。
并州依然處在喬琰的掌控之中,并未如同歷史上所出現的情況那樣,成為鮮卑人南下牧馬和掠奪的聚居地,這也就意味著并州的鐵礦和鐵官都在喬琰的嚴格監管之下。
前來并州從事越冬鐵礦開采的鮮卑人所從事的只是體力工作,而從未涉及到馬蹄鐵相關的核心技術。
步度根也就自然沒有這個給己方馬匹也安裝蹄鐵的資本。
越是看到喬琰手下的勢力擴張,越是看到她始終表現出不可戰勝的強勢姿態,步度根也就越是不敢在喬琰的面前表現出任何的不敬。
“南匈奴的于夫羅隨同劉幽州一道迎戰公孫瓚去了,現在鮮卑的步度根請求將一部分族人也送到這邊來進修漢話,仲德先生覺得如何?”
喬琰踱步在金城郡已經草木青青的田壟上。
涼州所處的高原環境里,頭頂的天穹帶著一種清透的藍,讓這片河谷盆地一改去年來此所見的混亂,而顯出了幾分令人見之心喜的靜謐姿態。
但當駐足于此的時候又會發覺,這并不是一種純粹的靜謐。
在這片還帶著野性的土地上,積攢著多年間未曾加以利用的能量,讓草木生發還有一種一日一變的旺盛姿態。
湟中以西的風經由日月山口而過吹拂到這片土地上,冰川雪水的氣息又被初夏的微熱所沖淡,撞入再遠處的軍營訓練呼喝聲中,和并州是一派有別的景象。
程昱回道:“君侯心中其實已有答案了,羌人、匈奴、鮮卑之間的競爭,在我方穩占上風的局面里只有好處。”
喬琰麾下的文臣武將需要各顯神通,以確保在她的手下能得到足夠的地位,這些胡人自然也得競爭上崗。
不過,用這樣的勢力需要慎之又慎就是了。
一旦她露出了任何的懈怠和弱點,她就有可能會被這些教化未徹底的胡人從背后捅上一刀。
她回道:“人無憂患,也未免過于安樂了,不是嗎?”
她需要這些危險來提醒自己,她此刻發展順遂,也比她的對手在早期積攢了更多的資本,卻還遠不到懈怠的時候。
喬琰說道:“讓步度根將人送來吧,只是要勞煩仲德先生多看顧一些了。”
要是身在此地的鮮卑人和羌人起了沖突,在兩頭的漢話都還沒徹底學好的情況下,勸架就有些麻煩了。也不知道會是個什么雞同鴨講的情況。
總不至于讓她再成立一個勸架辦事處。
這多不像話!——
此時處在長安城中的劉協,大概不會猜到涼州眼下竟是這么個局面。
當他透過窗口朝著北方的天穹看去的時候,他只是希冀著那帶著先帝遺詔的樂平侯,能早日攻入長安成功救駕。
董卓的英雄遲暮氣象,對李傕這種從早年間就跟隨于他的人,以及對賈詡這種眼力敏銳的觀測者來說,可以說是格外醒目,可對尚且沒有太多識人經驗的劉協來說,卻沒有那么明顯。
在他印象之中的董卓,好像還是那個在掌握了京中局勢后,將何進殘存勢力一舉消滅,在朝堂之上生殺予奪的董相國。
是壓在他頭頂的一座大山。
唯一能給董卓造成麻煩的,也只有喬琰了。
所以并州牧什么時候才能來呢?
劉協年少聰慧,知道在此刻的處境下怨天尤人沒有任何的意義。
他也自覺,自己已經是很幸運的人了。
若非父親對他愛重,將他交給了董太后撫養,他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如今這個歲數,就要和他的母親一樣被何太后給毒殺。
又若非他被選擇為天子,他可能會在何進大將軍的權威之下成為犧牲品。
現在他起碼還能暫時擁有天子之位作為護身符,有這些不惜為漢室而以身報國的老臣,不遠千里也不顧危險地從洛陽趕赴長安,帶給他十足的安全感。
天下諸侯也不是人人都倒向了劉辯,還有樂平侯統兵在外,意圖聲討國賊。
在這種對比出的幸福感里,他并不覺得喬琰給他送的什么家具器物,以及今年被董卓搶走的藥物年禮是什么糊弄學產物,而恰恰是對他的關照。
他還偶爾會想,自己比董卓要年輕太多,遲早能熬到這個老賊過世的時候的。
雖然此時的劉協還不知道,漢室的尊榮早已經在天下有兩個天子的時候,出現了一個急劇的滑坡。
這些漢末群雄也早有不少人,此刻懷揣的并不是什么興復漢室,而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包括被他寄托厚望的樂平侯。
他只是朝著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飛鳥從天邊擦過,眼中流露出了幾分艷羨之意。
可惜他還處在樊籠之中……
他慢慢地將目光收回,便看到遠處,董卓麾下的部將李傕正在朝著未央宮的正殿方向走去。
一見此景,劉協連忙合上了窗扇,重新坐回到了書桌跟前。
這些西涼莽夫沒少把他這個小皇帝當做什么新鮮玩意來看待,尤其是在見完了身在正殿的董卓之后,便動不動要來偏殿看一眼。
好像是要看看他這個皇帝怎么能做得如此窩囊。
他們根本對皇權已沒有了任何一點敬畏之心!
劉協的心態確實不錯,但也并不意味著他想要面對這種被人當猴來看的處境。
可他關上了窗,還是在一刻鐘后聽到了有人闖入殿中的聲音。
李傕持劍而入,徑直走了進來,比起董卓劍履上殿的舉動也絲毫不減囂張之意。
劉協想著他也不過是要顯示一番武夫得勢的小人姿態而已,便是再讓他多看幾眼,也不會讓自己的身上掉一塊皮肉,讓他看就是了!
然而讓他并未想到的是,李傕在行到他身邊的時候,并不像是早前的幾次一樣,說出一句陰陽怪氣的給陛下請安,而是小聲問道:“陛下不想擺脫這樣的處境嗎?”
劉協狐疑地朝著李傕看去。
這話一點也不像是李傕會說出來的。
“你什么意思?”
李傕伸手指了指未央宮主殿的方向,說道:“陛下難道就想要一直聽從董相國的安排了嗎?陛下或許還不知道,相國已在考慮將孫女嫁給你作皇后,好成為名正言順的外戚,過幾年若是有了后嗣,陛下也就可以順利駕崩傳位了。”
劉協驟聞此言,臉色卻并未作出什么改變。
他當然猜得到這種可能性。
但他聽聞過涼州方面的戰況,覺得以喬琰的進軍速度,只要她能夠穩定涼州后方,就必定能在董卓執行這種計劃之前攻入長安,將他給救援出去。
在這種想法的影響下,他大可不必因為李傕的這句話而有什么恐懼的心態。
何況——李傕為什么要跟他說這個?
比起李傕忽然對他這個沒有任何自主權的小皇帝忽然生出了同情心,劉協反而更相信,他其實是接到了董卓的指令,想要利用他對自由的渴求,讓他做出什么錯誤的舉動。
比如將朝臣給拖下水,讓董卓又有殺人的借口。
在洛陽的時候董卓就已經殺了伍瓊和周毖等人,誰知道他會不會又想對盧公和荀公動手。
這些前來長安的老臣從未做出什么聯系長安之外勢力的舉動,才能和董卓維持著表面上的太平,若是因為劉協的舉止失當而遭了董卓的屠刀,劉協絕無法原諒自己。
他想到此,看向李傕的目光就更多了一份警惕。
他開口回道:“朕知道了,多謝告知。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你可以離開了。”
劉協的這個反應讓李傕不由一愣。
他不得不承認,賈詡和他說的話是對的。
劉協不會相信紅口白牙的話,就將他想要的東西交給他。
這個被時局裹挾著上臺的大漢天子有著遠超過常人的早熟和理智。
這種理智早在他和劉辯被中常侍張讓帶入邙山,為董卓等人所截獲的時候就已經表現出端倪了,如今也更是如此。
李傕小心地朝著周遭看去,確認因為自己早前的習慣,讓他此時和劉協的搭話,并未引起守在殿外之人的注意,這才繼續說道:“罷了,過幾日陛下就知道了。”
他若是在此時和劉協說什么他能替劉協除掉董卓,只要劉協愿意將軍權交托給他,讓他取代董卓的位置,劉協只怕也是不會相信的。
反而會更加覺得他是在通過劉協釣魚上鉤。
既然如此,還是先跟京城中的其他官員,比如說王允和黃琬等與喬琰沒有交情、甚至可能有利益沖突的官員接觸,由他們來傳遞消息為好。
按照賈詡的說法便是,他要想取得自主進軍的機會,第一步要先拿到天子的詔令,從而名正言順地限制董卓的行動,取代他實現對涼州并州的軍事防線調度。
不過嘛,賈詡說的是等他們擊敗了喬琰之后,再將這個先斬后奏的事情和相國交代清楚。
可要李傕看來,若真到了這個地步了還管什么董卓!
在對方的奮進之心有缺之時,李傕對董卓的敬佩情緒也早削減了大半,留下更多的便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他甚至覺得,自己比起董卓來說,顯然要更適合劉協。
畢竟他這人在政事上沒打算、也沒這個本事去一手抓,只是想要兵權和富貴而已。
到時候他還能將未央宮的主殿歸還給劉協。
這豈不是要比董卓在的時候舒坦多了?
李傕也在從劉協這里離開后,找上了被董卓委任為司徒的王允。
王允看著自己面前的李傕,不難從對方的表現中看出,他這種說辭里到底有多少真實可信的程度。
在李傕說起晉陽王氏和祁縣王氏的爭斗,挑唆他不要將希望寄托在喬琰身上之時,他心中思忖——
在涼州那頭暫時無法進軍的時候,或許從董卓的內部對他做出瓦解,也未嘗不是一種辦法。2
這可真是個天降的好消息!——
而身在涼州的喬琰也在六月初收到了個對她而言的好消息。
楊修從并州趕來涼州對她匯報各種事項,便提到了個喬琰目前最關心的事情。
“將棉花和棉花籽脫離開來的器具,已經大概敲定了方向了。君侯以樂平書院的學生來協助完成這項工作,確實也起到了效果,今年剛加入書院的黃月英和諸葛亮提出曲柄連桿的軋棉機模型,德衡覺得頗有可行性,已經在測試放大之后的情況了。”
喬琰連忙抬手止住了楊修的話茬,“等等!你剛才說什么?”
楊修:“我說德衡已經在測試了。”
“不是,我是說上一句。”
楊修不明就里地回道:“我說,黃月英和諸葛亮弄出了軋棉機的模型?”
189. 189(二合一) 醫學奇跡
喬琰:“……?”
楊修的再一次重復可以讓她確定,自己在先前并沒有聽錯。
他說的確實是黃月英和諸葛亮的名字。
這是什么天降餡餅啊!
饒是喬琰已經將陸遜郭淮等人都撈進了自己的二代隊伍中,手下也不乏南北名士名將,驟然聽到這兩位出現在了她的樂平書院內,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時空錯亂感。
按照她的認知,此時的諸葛亮應當還在徐州的瑯琊郡,若無曹操攻伐徐州之事,他應當在短時間門內并不會離開那里,而黃月英應當跟隨父親身在荊州才對。
她的樂平書院只是剛請來了鄭玄,還沒有安裝什么專門吸引天南海北人才的磁石吧?
要知道,在如今的時代下,要讓有些人離開自己原本的環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對年齡小的人來說。
其父母所處的位置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幾年內他們的去向。
像是黃月英的母親,是襄陽蔡氏之女,這也限定住了她的活動范圍。
所以說,這兩個人到底是怎么跑到她的地盤上來的?
在五個月前,喬琰還曾經回返過樂平書院過一趟,她可以確定,在當時這兩個人絕對沒有出現在那里。
現在卻突然冒了出來,還是以設計棉籽分離設備的功臣出現的,這可真是——
好大一個驚喜!
楊修并不知道喬琰對這兩人的態度要更傾向于喜獲至寶,還以為喬琰這會兒微有茫然的神情是因為并不清楚這兩人的身份,便解釋道:
“黃月英乃是荊州黃承彥之女,喜好機關作物之術,因術算大家劉元卓身在并州,仰慕其所書之《七曜術》,故而前來。”
“諸葛亮則是被奉孝先生的好友荀文若給介紹過來的,來書院已有三個多月了。說是前陣子奉孝先生沒少把樂平月報往徐州寄,荀文若覺得此地是進學之處,便鼓動諸葛亮與其叔父和兄弟一道前來了。”
“……”喬琰沉默了片刻,開口問道:“那荀文若如今何在?”
這真是又一個讓她猝不及防的情況。
【荀彧,把諸葛亮,介紹到了,并州的書院,就學。】
這句話分開來看她都認識,合在一起就是有種說不出的魔幻。
如今卻成了真實發生的事情。
偏偏這件事情,因為諸葛亮才只有十一歲,遠未長到后來被司馬徽評價為“臥龍”的地步,和這些書院學子看起來沒有多大的分別,所以就連郭嘉都沒想到要跟她匯報。
若是在早幾年間門喬琰還缺人來用的時候,或許不會隱瞞這么久。
畢竟十一歲的孩子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場,完全可以和當時的蔡昭姬以及楊修一樣,一邊進學就讀一邊工作。
但在現下,并州的人事崗位已幾乎沒有空缺,涼州這邊畢嵐和國淵等人的職位都是喬琰生造出來的,她已經完全度過了缺人的窘境。
所以沒人跟她提起也不足為奇。
不過,是金子總是會發光的,就算沒有這一回的棉籽分離難題,諸葛亮和黃月英也總會有出頭機會的。
當然,說歸這么說,喬琰還是盤算起了讓人每月一次將書院名單送到她的手里。
十一歲的諸葛亮出現在了此地,可實在不好說,十三歲的司馬懿會不會也在有一天出現在這里。
比起原本身在徐州的諸葛亮,身在河內郡的司馬懿,甚至距離并州還要近得多。
想到自己還一度用司馬懿的長壽,來給系統解釋自己為何要選擇在體質上加點,若是此人真出現在了樂平書院內,還以她作為榜樣的話,可能她的心情又要微妙一下了。
一時之間門她也很難做出決斷,像是司馬懿這樣的存在,到底要不要納入麾下。
但此時,比起已經落入了書院口袋里、短時間門跑不走的諸葛亮,比起那些未知的學生,喬琰還是更在意荀彧的去向。
這可是荀彧啊……
荀文若此人,觀其生平舉止,實在有些矛盾復雜。
他勸阻曹操進魏王,到底是因為此舉叛漢,還是因為此舉不利于救天下,在準確的答復沒從荀彧的口中說出來的情況下,喬琰也不會輕易下一個定論。
荀彧這位被何颙評價為王佐之才的存在,是否適合于喬琰意圖建立新秩序的一套邏輯,在并未進行正式磨合的情況下也未可知。
然而無可否認的是,荀彧本人的水準,加上其背后的潁川人脈,讓此人一旦遇上合適的主公,必定能夠成就一番事業。
他是當之無愧的王佐之才。
所以荀彧在當前的局面下不投向她,可以,但她總得知道他要往何處去。
楊修回道:“我跟奉孝先生打聽過,他說荀文若有意往荊揚一帶游歷,看看那一片的戰況。”
荊揚?
喬琰方才有一瞬皺起的眉頭又舒展了開來。
荊州的劉景升對外的名頭尚可,但其只能偏安一隅的能力,注定不會是荀彧的選擇。
至于還算出彩的孫策,無論是擁立天子的可能性還是能救天下的可能性都不高,以荀彧的眼光會選擇他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那么便還不必擔心他會造成什么麻煩。
她起身朝著楊修說道:“走吧,回并州一趟。”
見喬琰走得倉促,楊修一邊疾步跟上,一邊問道:“君侯竟如此看重那兩個后生晚輩?”
喬琰好笑地回道:“你才比那兩個孩子大幾歲,便以后生晚輩來稱呼了?”
楊修也只是比諸葛亮大六歲而已,說不定比一比心理年齡,還是諸葛亮更大一些,不過這種話,出于對她這主簿的心理狀態考慮,還是別說了。
她便又補充了一句:“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因為棉花田。”
喬琰沒有親自種過棉花。
這不是什么現代人所必須掌握的課程。
喬琰麾下的人里也沒有哪一個是種過棉花的。
那么就不得不提防一下它被種壞的可能性了。
這畢竟是一種能提高民眾過冬生存率的戰略物資,多費些心思也不為過。
在三四月里,她需要確保去年掃平的涼州無有反復之事,且春耕順利展開,也需要給董卓一點壓力,故而必須坐鎮涼州。
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她也只能將棉花種植之地從開墾到播種遷苗的事情,全部交給下屬來處理。
在這六月里倒是可以離開去看一看。
這也正好是棉花的苗期。
順便,只能說是順便,去看一眼諸葛亮和黃月英二人。
喬琰絕不承認,她對自己的蝴蝶效應所造成的這個結果實在有些好奇。
事實上她的這個選擇也并沒有錯。
當她這位并州牧緊急趕回并州的消息,經由董卓在涼州的眼線送到長安后,這位已經失了大半雄心的梟雄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不知道并州出了何事需要讓她在此時分心,但起碼有這種倉促離開的表現,注定了她在一兩個月內都不會發起對長安的進攻。
等兩個月一過,就是秋收之時了。
在今年并未發生旱災蝗害的情況下,關中平原無愧于其優越的地理條件,舉目四望都可看到田地中正值繁茂生長的作物。
這無疑給了董卓囤積起一批軍糧的信心。
有了這一批糧食,他也就更有了駕馭軍隊以阻擋喬琰進攻的資本。
但董卓的這種表現并未逃過李傕的眼睛。
在聚眾議事結束后,李傕便又一次找到了賈詡。
“文和先生應當已經看到相國的態度了,他覺得自己能將喬琰給拖垮在涼州,也總有找到反攻機會的時候,可關中被包圍在荊益涼并四州之間門,各地并無流民因為天子在此而來投,到最后在人數上吃虧的只有可能是我們。”
“總不能指望長安民眾今日生個娃兒,明日便長到能上戰場的年齡是不是?”
李傕這話倒也是話糙理不糙,比人口的補給,長安是絕對吃虧的。
董卓未必不知道這一點。
但他在覺得還有退路的情況下,在心理狀態上越發趨于得過且過。
——賈詡所提出的中策和下策里的那兩條退路。
這不是能輕易扭轉過來的心態。
李傕信誓旦旦:“這更可說明我們的決定沒錯。只有先從相國這里奪取權柄,打出一場扭轉他想法的勝仗,才能改變眼下的局面。”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沒有一刻從賈詡的臉上挪開,并不難看到賈詡的神情里微有悵然之色。
想來也對。
賈詡選擇支持董卓,為他出謀劃策,原本就是在遲疑再三之后才做出的決定,要讓他徹底變更立場,不是這么容易的事情。
他在行動之前還有猶豫,反而更讓李傕覺得,賈詡提出的種種計劃都是經歷過深思熟慮的結果。
這種穩重,也必然包括在奪權之后的反攻涼州計劃。
好在沒過多久,他就看到賈詡目光轉為了平靜,像是做出了決定,問道:“你和王子師那邊的接觸如何了?”
李傕回道:“先生所說不錯,喬琰在并州執政期間門結交的太原王氏乃是晉陽王氏,和祁縣王氏之間門的交情并不多。”
換了李傕他才不會在意這種區別。
就算賈詡這么說了他都差點沒記住,還覺得這些世家真是麻煩。
他靠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力,在和王允交談的時候說——
讓并州牧殺入長安成功救駕,對王允和其背后的祁縣王氏的好處十分有限。
所以王允還不如和他們合作,等擊退了喬琰后重新掌握涼州并州,而后四方收攏勢力,興復大漢。
這才是興復家族的正道。
李傕撇了撇嘴,“反正我們都擁立的是劉協,最終結果是一致的便無妨。他也不想讓一個女人實現了帶兵護駕的職責,成為未來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功臣吧?”
喬琰的性別問題在她于二州所建立起的功業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緊之事。
就連她麾下那幾個知曉她真正野心的部下都因為實績而未有質疑。
可對她的敵人來說,這倒未嘗不是一個可以用來攻擊的理由。
比如說李傕就是這么想的,也在試圖說服王允的時候說了出來。
王允既然對他的一番拉攏并未做出反駁,在李傕的理解中,就是他的說辭起到了效果。
可實際上,王允在想的只是,若是讓董卓的部隊在相互進攻中出現內亂,也未嘗不能從中謀利,將二者擊敗。
賈詡想的,那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只有李傕被兩頭都蒙在鼓里,以為自己便是在董卓之后能成大事之人。
賈詡心中腹誹,這又怎么不算是一種皆大歡喜呢?
但他并未將這種謀劃得手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只是說道:“說服成功就好,讓王子師去找天子要一份委任書給你,作為發兵的借口。在丟失了傳國玉璽、不易取信于人的情況下,用血書最有說服力。此外,我們還不能在最近出兵。”
“這是為何?”李傕連忙問道。
在他看來,喬琰離開并州,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出兵時間門。
涼州各部群龍無首,若能長驅直入,破壞掉她在涼州所積攢經營出的勢力,要想重新構建,起碼也需要一年半載的時間門,而在這樣的一段時間門里,李傕他們也不會停滯于此,必然能將優勢進一步擴大。
何樂而不為呢?
可賈詡搖了搖頭,回道:“你錯了,她敢在此時離開涼州,就不可能對此毫無準備,你想要的結果未必能達成,卻可能直接撞入涼州方面的陷阱中。倒不如選擇秋收之前。”
“屆時涼州各地為籌劃收割之事必定兵員分散,而在喬琰身處涼州之際,猝然進攻得手,才最能損害到她在涼州的威信。”
李傕這么一品味賈詡的話,又覺得其中確有道理。
能有更為穩妥的辦法,他也懶得費腦子多想了。
在王允替他取來了劉協令他們起兵護駕的血書后,李傕越發確信,自己有了過半的得手希望。
當他憑借著這一番說法將閻行和樊稠都拉攏到了手下后,這種希望便到了七八成。
要不是賈詡和王允都相繼勸說他不要表現得太過得意,導致露出了端倪,董卓又因為暑氣漸熱生了一場病,有一陣子沒見自己的部下,李傕幾乎要被董卓發現他的小心思。
為防他自己樂極生悲,李傕干脆以防備喬琰在夏季進軍為名,向董卓申請長期駐扎高陵,并定期巡視于自高陵往華陰的這一段上。
想到再有數月便能改換天日,李傕恨不得時間門早日過去。
到時候他便長驅涼并而入,讓這將他們驅逐出洛陽、又在涼州耀武揚威的并州牧,見識見識他們西涼軍的厲害!
可惜并州境內他們太難安插進去什么耳目,讓他無從得知并州發生的事情。
他也無法知道,她并不是因為什么突發的棘手之事而被迫趕回并州的。
按照喬琰和楊修所說,她的首要目是看棉花田,其實也不算說錯。
她此時就同秦俞一道身在上郡的棉花地里——
這是頭一年的棉花種植。
別管按照生骨熟骨粉填肥的效果如何,她在先前往并州下達的指令里,還是讓他們按照縱向間門隔三尺,橫向間門隔一尺這種大間門距種植的,這條規矩也被嚴格執行了下去。
“君侯從涼州返回前,上郡的這一片棉花田已經完成了中耕松土的階段。”
秦俞見喬琰蹲下來查看棉花苗的情況,開口匯報道。
這個階段的棉花對澆水的需求量并不太大,田地里經過耕松處理的痕跡,很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的面前。
這是為了讓此時的環境升溫,也能通過疏松的土壤傳入土層之下。
說實話,喬琰也是第一次見到處于這個生長階段的棉花幼苗。
只有半寸高的幼苗生著三對葉子,在最下方兩片平展開的葉片上,自中心蔓延開了莖節的紅色。
觀其長勢,倒是符合農書中所說的“寬過于高”的狀態。
再放眼望去田間門的其他幼苗,幾乎都呈現出與喬琰眼前這株相似的旺盛生長狀態,在葉片的迎風招展中,不由讓人望之心喜。
除了極少數的位置因棉苗病變而被挖掉,整片棉花地看起來著實是秩序井然。
秦俞接著說道:“在五月中旬,發過一次蚜蟲病害,好在發現得及時,我們已按照農書中所說,以楓楊樹葉搗爛汁水澆灌,確有奇效。”
原版的農書在喬琰的手中,她沒跟秦俞說的是,比起楓楊樹葉,花生葉還要更有效,可惜再一看花生的來歷,又不是什么短期內能拿到手的作物。
畢竟她沒有沿海的地盤,無法發展起遠航船隊。
但有失必有得,并州涼州也有其不可替代性。
秦俞又道:“五月底的時候還鬧過一次紅蜘蛛,大約是從附近的豆苗田中傳過來的,按照桑樹葉和牛尿的方式處理過了。”
喬琰起身朝著遠處看去,覺得自己在看著的大約不是一片棉花田,而是一件件棉衣,想到這里,她也不免露出了幾分會心的笑容。“那么接下來就是留心各種病癥和棉苗增高后的蕾期追肥了。”
秦俞回道,“我會注意的。所幸有這些培植手段,若是要我從頭開始摸索,只怕起碼要種壞一半。”
這就是有成熟技術的好處了。
喬琰也對此深覺慶幸。
雖然那筆跟種田系統宿主達成的交易里,是對面占據了主動權,但她付出的只是一尊玉璽,換回來的卻是讓萬人活命的希望。
孰輕孰重,已經隨著作物種類的增多而有了再清晰不過的證明,也必定會在時日的發展中表現得越發劃算。
喬琰朝著秦俞說道:“但也得有你替我看顧著執行,才能有今日成果。”
說起來倒是有些可惜,因徐庶還被她放在武都郡這個三方甚至是四方勢力混雜的地方,暫時還無法回來一見。
但秦俞如今在事業上更入佳境,也沒這個多余問候兒子的時間門。
反正等棉花收獲,她會記得讓人做一件棉衣給兒子的。
棉花既然是她盯著培植出來的,那這棉衣中也算是有一份母愛了。
比起呂布父女的互相拆臺,這還算是情真意切的。
等喬琰到了樂平書院,見到了前來迎接的呂令雎,就朝著她問到:“我聽你父親說,你在樂平書院里砸壞了個練拳的樁子,然后把樁子擺得開了些,裝作沒少一個?”
小姑娘鼓了鼓腮幫子,毫不猶豫地也揭了老爹的短:“那他還在書院里考試做過弊呢。”
“咳……”喬琰笑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呂令雎回道:“就您上次讓他回來的時候,他折騰棉花苗床比不過我們,說是最近跟君侯行軍打仗,在地理識圖上肯定比我們強,然后我們就派出了陸議跟他一較高下。”
作為江東縱火天團代表人物的陸議,現在年紀是小,可在用腦子打仗這件事上,呂布能考得過他的概率真是太低了。
喬琰不由為呂布掬了一把同情淚。
也難怪會想到作弊這種招式。
——沒有鼓勵他這么干的意思。
見喬琰沒有對她追責的意思,呂令雎得寸進尺地問道:“君侯,我什么時候能跟您一道上戰場去?”
“等你什么時候長過軍隊里最矮一個的身高再說。”喬琰摸了摸她的腦袋,“行了,去把黃月英和諸葛亮叫過來,帶上他們的軋棉車模型。”
呂令雎得了個準話,也沒接著詢問,當即跑去叫人去了。
沒過一會兒,喬琰便見兩個孩子一個抱著一袋棉花,一個抱著模型車走了進來。
時間門真是奇妙的東西。
在演義中被刻畫得智近于妖,在正史上也對得起鞠躬盡瘁四字的諸葛亮,現在才不過十一歲。
和年歲相仿的黃月英一起站在喬琰面前,怎么看都還有些孩子氣。
但當喬琰讓他們講解自己的發明產物的時候,這副侃侃而談的樣子倒是讓人覺得,看到的不是兩個孩童,而是兩個發明家。
“棉花脫籽,無外乎就是兩種法子,一種是將棉籽挑出來,但這種方式必然不適合大規模處理。”諸葛亮說道:“所以我們更傾向第二種方式,月英發現能用梳篦將棉籽給直接掛出來,那么如果從梳篦變成夾縫滾筒,應當也能讓棉花從中間門出去,將棉籽留下。”
黃月英接著說道:“但光靠這個還不夠,學院里和德衡先生帶的幫手里也有人想到這一點了,一個問題是滾軸的轉速不夠均勻,一個是轉動太費力的話,又起不到效果了。”
“前面那個問題,是德衡先生解決的,他在鐵軸的端頭裝了另外一組木架,以平衡轉動,后面那個問題的解決方式,就是我們用的曲軸。”
喬琰伸手接過了黃月英遞過來的一瓣棉花,喂到了手搖機器的雙軸之間門,隨著曲軸帶動的碾軸滾動,棉絮被從縫隙間門帶了出去,而棉籽則被留在了這一端。
“這樣一來,就只剩下放大之后面對的最后一個問題了。”黃月英說道:“那就是,怎么樣能更快也更方便地將棉花喂到兩軸中,以免人力送入的時候出現偏差,或者夾到了手。”
喬琰看著這個認真介紹發明的小姑娘。
《襄陽耆舊志》中提到,黃承彥在給諸葛亮介紹女兒的時候,說她是黃發黑膚,相貌丑陋,只是才能與諸葛亮相配,但以喬琰看來,這只怕是黃承彥在考驗女婿。
她頂多就是膚色不那么白皙,發色有些偏棕,五官生得頗為大氣,看著不像是襄陽貴女的樣子而已。
比起外貌如何,更讓人在意的顯然還是她的才華。
這番陳說讓喬琰可以確信,她在這項脫籽機的發明中出力不小。
她和諸葛亮的這番表現,也很有后世小組作業的樣子了。
還是兩個人都在其中開動腦筋,沒有哪個在摸魚的那種。
喬琰順勢問道:“那你覺得用什么方法來達成這個目的?”
黃月英回道:“我覺得應當要再設一把推刀來達成這個條件,可是這樣一來,好像就不能依靠一個人完成這個除棉籽的任務了,有悖于設計的初衷。”
這也正是馬鈞正在折騰優化方案的東西。
喬琰想了想又問道:“你們為何沒接著參與下去?”
馬鈞應該對他們發出邀請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諸葛亮回道:“我們已和德衡先生借了書籍來看了,想先自己試一試,若做不成再去尋先生請教。”
“好志氣!”喬琰拊掌而笑,“那就先如此吧。”
看著眼前這兩個孩子的表現,喬琰甚為滿意。
她沒覺得諸葛亮在此地先研究棉籽分離是什么玩物喪志,若研究這種能救命的東西都叫做玩物喪志的話,她也不會給畢嵐以都水使者的位置了。
他也顯然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知道輕重緩急。
當他開始適應書院這個學習環境后,他所參與的討論與課題也會越來越多的。
到時候他也自然會給自己找準一個更加清晰的定位。
而黃月英……比起諸葛亮的妻子,或許大發明家黃月英的稱呼會適合作為對她的記載。
以及,現在兩個人的周歲加起來都不到二十,嚴禁早戀。
大概是出于她的某種惡趣味,她在離開樂平書院之前,把之前那個馭獸問題又給陸議和諸葛亮丟了一份。
至于以后別人會對這件事怎么想,誰知道呢?
她也將書院內這幾個月內的擴招名單從頭到位都仔細翻閱了一遍,確認其中并沒有什么其他的漏網之魚,這才安心折返回到了州府,準備明日再往馴養信鴿的地方走一趟,而后,與留守并州的戲志才以及陸苑碰個面,商量構建信息網絡的事情。
不過大概她給別人安排了點不靠譜的東西,自己也是要遭到點回報的。
第二日她正打算出發前往樂平的山中塢堡,便聽聞了華佗因那批胡椒而前來的消息。
可還沒等喬琰開口歡迎華佗的到來,他就已先憑借著自己靈活的腿腳三步并做兩步地沖到了喬琰的面前,搶先開了口:“介意老朽詢問君侯一個問題嗎?”
或許是因為長年養生,兼修五禽戲的緣故,她見到華佗的時候并沒覺得對方的外貌發生過太大的變化。
可仔細算來,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有七年的時間門了。
喬琰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現給整得有些糊涂,卻還是回道:“元化先生但說無妨。”
按理來說請華佗前來并州,乃是喬琰有求于他,但怎么看華佗這表現,倒像是他要對喬琰有所求一般。
他得了準允,當即說道:“兩年前我來并州為君侯部從診治調理的時候,君侯出塞打那鮮卑胡虜去了,與我并未碰上,今日方有得見的機會。”
“若我并未記錯的話,七年前于冀州見君侯之時,您身有不足之癥,今日何止是病癥全消,說是力能搏虎也不為過。敢問君侯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用的什么藥?”
華佗大為感慨,毫不掩飾目光中的灼灼求知之意,“此為醫道醫學之奇跡啊!”
喬琰:“……”
等等,這要讓她怎么回?
190. 190(31w營養液加更) 備急方書……
什么醫學奇跡?
那明明是系統的加點功能!
喬琰能有今日的體魄確實和她平日里的勤加苦練分不開,但也正如華佗所說,她先前的情況應當叫做不足之癥,是所依附的這具身體本身的毛病。
要發展到她現在這個狀態,已經不是她依靠著所謂的鍛煉和食補,就能夠在七年之中發生這種突破性發展的。
說這是醫學上的奇跡也不為過。
喬琰也當然不能將其歸結于什么上天垂憐的結果。
將自己和天命在這個時代捆綁在一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操作。
就像當年漢靈帝會放任她和張角之間駁斥天人感應之說的情況一樣。
倘若她今日說什么自己的身體康復是因為并州治理漸入正軌,民生安定,上天不忍看她經歷病痛的折磨,故而讓她的身體康復。
那兩年之后那場接連三四年的旱災蝗災,以及建安年間發生的那場十室九空的大疫到來,她又該當如何讓自己免于輿論影響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另外的一件事來轉移華佗的注意力。
“或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喬琰輕描淡寫的回答,顯然并不能解釋華佗的困惑。
可他很快也沒有這個多余的時間了。
他是因為胡椒這種在當今時代來之不易的特殊材料,才會前來的并州。
但是喬琰又鄭重其事地說道,將他請來,還有另外的一件要緊事,需要得到華佗的支持。
對華佗這種希望將自己的醫術運用在中原各處的人來說,留在一個地方其實不是他的首選。
偏偏喬琰說的是:“吳先生在并州數年間的行醫,記錄了以千計數的病癥。去年做總結的時候我們在其中發現了一些問題,以傷寒病癥為例,現存的這些藥方都是大藥方,在配備上過于復雜了,若是放在大州大郡也就罷了,可若是在窮鄉僻壤,只怕能知道什么藥方對癥下藥,也無法集齊藥材。”
華佗回道:“這是因為如今的醫典要的是藥到病除,在醫方上必得將劑量用足。”
喬琰指了指自己:“但實際上,人本身是有自愈能力的,我這種情況可以算是特例,可也有病癥減輕到一定程度后便可復原的案例,再便是通過食補以達到輔助治療的目的。”
華佗的沉思之中,又聽喬琰說道:“事實上也并不只是窮鄉僻壤無法配齊藥物,這天下間的藥物就如同北麥南稻一般,各有其生長的環境,然現今正值動亂之時,南北之間的調度甚為不易,要尋到看診的醫者也不容易,有這個尋人尋藥的時間,人已死了三回了。”
喬琰的這個說法稍顯夸張,可華佗還真沒有反駁她的辦法。
他是個神醫卻不是個神仙,做不到點草成藥,先前在各地診療的時候也只能盡量變更藥方,讓人便于配置而已。
但他聽喬琰的語氣,好像是有些想法了,便問道:“君侯的意思是?”
“我想出一本書,請元化先生負責編纂,叫做《備急方》。”
“其中的一部分,是對現存病癥的記錄,務求將不同的表征盡量記錄下來,以便突發急癥之時可判斷其歸屬。”
“第二部分就是我先前說的,將一部分大藥方簡化為簡便易得的小方,適應于鄉里鄉間。這件事不能讓粗通醫術的人來做,只有讓元化先生承擔此事我才放心。”
事實上在百年后就有這樣的一本醫術問世,出自名醫葛洪之手,叫做肘后備急方。
意為隨時可以從肘后這種便捷易得的位置將其取用到手。
三國時期大疫橫行導致的醫術發展,以及戰爭所帶來的對醫者的需求,在葛洪所在的時期,促成了這樣一本更能普適于民間的醫書形成。
但從另一個方面看,這樣的醫書要到西晉時期才出現,未嘗不是因為天下動亂中,醫者的行醫遭到了極大的桎梏。
在類似于醫院的醫道寺出現之前,雖有醫館的存在,醫者的診療還是更偏重于單體的行醫。
可喬琰有這樣的條件,也有這樣的遠見來支持華佗和吳普去做這件事。
樂平月報上所刊登的醫學小常識是一種推廣的先行嘗試,現在才是真正以系統的方式來執行。
以華佗的眼力并不會看不出來,若是能形成這樣的一本救急醫術,能帶來多少好處。
涼州并州目前相對來說穩定的局面,也確實適合他來專心成書。
畢竟華佗的家鄉沛國譙縣,此時正因為劉備奉命征討袁術之事而處在戰火之中。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前來了。
他問道:“那么敢問君侯,若此書能成,該當如何推廣使用?”
喬琰雖然沒有用肘后備急方這個聽來更像是隨手可得醫書的名字,但備急方的備急二字,已不難讓華佗看出喬琰想要將其推廣開來的野心。
光是將書放在樂平書院或者是州府中存檔,肯定達不成她想要實現的目的。
當然,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也就代表著他對喬琰提出的建議是同意了。
聞聽此言,喬琰心中舒了一口氣。
靠著胡椒這種新鮮玩意,不能保證能將華佗長久留在此地,但著書立說可以。
著書期間他總也得診療和帶弟子,以便擴展病例,這樣一來,并州的核心醫療能力就有保障了。
有了華佗在,她也可以適當地將吳普工作的重點往軍事救急的方向轉移些,還不至于因為給他丟的任務太多而覺得有些內疚。
此外,雖然華佗的外科手術能力是開創先河的存在,但他的內科也并不差,尤其是他在婦科和兒科上的造詣,等他確認長期留在此地,喬琰就有的可以挖掘了。
至于華佗這個如何推廣的問題,喬琰回道:“以樂平侯紙的質量,要進行記載抄錄不難,而后先以一鄉一亭一里的長官各自手持一份,在必要的時候便于查詢,我會讓人將其列入并州政務考核的項目中,由假佐從事監管。”
這個操作方式,以她并州牧的身份不難分派下去,對于華佗來說,也是一顆定心丸。
而在她送華佗去找吳普這個弟子會合的時候,喬琰想了想,又道:“說來還有一事,想同元化先生商量。”
華佗笑道:“我現在算是知道,為何我那弟子會想請我來救急了。”
喬琰這真是將壓榨勞動力發揮到極致了。
備急方這本預設的醫書要想完工,已是個極其可觀的工程,可她倒好,還能在這個時候想出些別的事情。
但一聽喬琰所說之事,在醫道上向來謹慎的華佗不由端正了面色。
喬琰問道:“元化先生應當聽說過虜瘡?”
華佗頷首,“此病發作之時頭面起皰疹,隨后遍及全身,由紅轉白,觸之即破,縱然不死,也會在皮膚上留下紫黑瘡癜,期年方愈,我在中原行醫之時曾見過。敢問君侯麾下可是有人得了此病,需盡快與人隔絕才是。”1
“那倒不是。”喬琰回道。
虜瘡就是天花。
這病癥在漢光武帝時期因南陽交戰,從胡兵中產生的,故而被命名為虜瘡。
她繼續說道:“我此番讓人行于絲路,除了帶回胡麻之外,還在貴霜聽說了一件特別的情況,說是有一戶人家的牛得了這種虜瘡,傳染給了養牛的人,但病癥遠比尋常的虜瘡要輕。在痊愈后恰逢此地有虜瘡擴散,唯獨此人并未被感染,我想請元化先生如有空閑,也能研究一下此事。”
醫療病癥的癥狀和名稱,在如今經常沒有明確的劃定,大范圍的傳染疾病,就統稱為大疫。
但大疫也是分很多種的,包括瘟疫、痢疾、麻風等等。所以中平年間的那一次大疫,喬琰只能用籠統的方式來防治。
這種情況直到葛洪的肘后備急方中才有所改變,出現了明確對天花、鉤體病、黃疸性肝炎等病癥的記載,而這些其實也極有可能出現在大疫中。
其他的東西喬琰束手無策,天花倒是還記得牛痘這東西。
不過術業有專攻,還是交給華佗來折騰吧。
她能做的,也就是仗著自己有人在絲路上往來,消息獲取的渠道并不只是局限在中原之內,在特定的情況下,可以來上一出瞎編亂造。
反正也沒人能對她的“聽聞”之說打假。
就算被人揭穿了,造福于民生的產物已經出現,誰又敢說這不是善意的謊言呢?
華佗當即答應了下來,聲稱會對此事上心研究。
將其安頓下來后,喬琰這才轉道去了山中塢堡,去見一見養在此地的信鴿。
被豢養在籠中的鴿子當然不是白鴿,而是體型偏小的銀灰色鴿子,只有腳是白色的。
馴養在并州半年多的時間,這些鴿子也都認此地的窩了,哪怕喬琰這個陌生人忽然出現給它們喂食,也沒讓這些鴿子生出什么怕生的情緒。
喬琰收回了散播飼料的手,目光逡巡過這些鴿籠,對著戲志才和陸苑說道:“上次從揚州和兗州安然送回來的消息,已經證明了飛鴿送信的優越性,差不多也可以擴大規模去養了。”
“不過這樣一來,各地的鴿子需要做好對應的標記,破解信鴿傳信的密碼,也只能掌握在心腹的手里。”
“這件事,我想交給志才先生來做。”
華佗已到,又有這幾年里對戲志才飲酒的限制,加上額外的食補,這點附加的工作量對戲志才來說不成問題。
何況也只是讓他去想密碼的優化,以及負責掌握密碼人手的挑選而已,又不是讓他去親自養鴿子。出不了什么問題。
喬琰又道:“此外,這飛鴿送信的規模還有一個弊病。”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看向了陸苑,讓陸苑可以確認,這是給她布置的任務。
她心中稍一思忖,大概知道喬琰要說什么了。
如今天南海北的運輸路線很難穩固,若是被人發現飛鴿可以傳信,鴿子的攜帶反而容易暴露信使的身份。
——特征太明顯了,攜帶的還是活物。
所以必須延后被發現的可能。
那就得在擴大信鴿豢養規模的同時,尋找一個合適的運輸信鴿的方式。
她回道:“我建議君侯以商隊作為掩護來運送信鴿,但這個商隊,不能將希望全部寄托在東海麋氏的身上。”
先前在將鄭玄等人送到并州的時候,已經借用了他們的力量,但不能次次都用。
在東海郡并不屬于喬琰的情況下,誰也無法保證他們會不會在什么時候做出倒戈之舉。
那么最好給自己準備另外一個更加可靠的下屬,作為鋪開情報網絡的人選。
“這個人要能說會道,還要有一定的手腕,最重要的是,要對君侯足夠忠誠,或者起碼能被君侯完全掌控。”
這也會是個需要長期操作的工程,所以這個人還得能耐得住長期沒有官職在身,只是一個商人而已。
這些約束條件,讓麋竺被順理成章地排除在了外頭。
他可以是喬琰置換東西物資的交易對象,卻不會是喬琰能放心將此事交托的存在。
喬琰朝著陸苑說道:“不錯,至于這個人選,我希望你在三個月內給我一個答案。”
她可以確定,在自己麾下的人手中目前還沒有人能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相對來說符合的徐庶,也已經和她幾乎捆綁在了一起,忽然讓他轉行去經商,大概只能引起別人的懷疑。
那就只能從現有的部從親屬以及新近來投的人中,試試能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容易啊……
喬琰說是說的將這個任務交給了陸苑,但在繼續過目并州的其他事項中,也不免分神往此事上又多考慮了一會兒。
直到來跟她匯報樂平月報進展的蔡昭姬打斷了她的思緒。
身量又長高了不少的昭姬在匯報起事務來,更多了幾分氣勢,讓喬琰將思緒收回,落到她身上的時候,很有一番培植幼苗成功的喜悅。
只聽她說道:“樂平月報的五月刊里,農學板塊暫時改成了經濟,將君侯安排的回收市面上缺角銅錢,重新鑄造標準五銖錢的事情給刊登在了上面。為此我和君侯申請過,往鑄幣三官走了一趟。”
這是蔡昭姬在先前就跟喬琰說起過的事情。
貨幣的標準化改鑄,隨著涼州和并州之間的貨幣越發流通起來,是增強并州民眾信心之事。
對比董卓小錢,更是顯得喬琰對經濟秩序的保護。
但此時她在六月再次提到,顯然有另外的目的。
她接著說道:“并州的鑄幣三官,是從上林三官中遷移過來的,在錢范的打造上手藝很高,對應的錢幣上,貨值五銖的字樣也很清晰。”
“我在想一個問題。我們能以錢范鑄錢,為什么不能以文范來批量出產書……”
蔡昭姬話未說完,已見喬琰面色驟轉為肅然。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做出了噤聲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