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171(一更) 護羌校尉
武威郡屯田地的開墾工作在人手到位后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
喬琰說是說的什么要等到明年播種粟麥,但實際上今年還能再播種一茬,所以必須盡快完成土地平整的工作。
當然,這一茬播種的并不是麥,而是秋油菜。
在漢末的西北地界,這種秋油菜被稱為蕓薹,也被稱為胡菜,最早就是種植在羌胡隴氐地界的,還未曾擴散到更遠的范圍。換句話說,集中在涼州和西域都護府的區域。
這確實也是適合于西北的作物。
喬琰翻了翻跟種田系統置換過來的農書,在本著暫時不打亂本地作物種類的前提下,將并州的農肥農具,以及被她趁機混進來的耕作方式改良,都給安排了下去。
有劉虞和皇甫嵩接管高平城,又有賈詡這個老狐貍在當臥底,她完全不必擔心董卓會忽然突發奇想,從長安直接進攻過來。
因此她將留守的隊伍設置完畢后,直接投入了更多人力用于金城和武威郡的田地開荒播種上。
在涼州境內預留的平叛隊伍最后只剩下了兩支。
一支是由傅干統帥的喬琰直屬兵卒。
一支是由姚嫦統帥的歸化羌人。
這兩支隊伍交替巡查于涼州各地,確保無有反叛勢力作亂和羌人劫掠之事發生。
其他隊伍都被喬琰調入了軍屯或者是隘口駐防區域。
對于喬琰將她和傅干放在了同樣心腹的位置上,姚嫦猶豫地問出了她的疑惑。
喬琰回問道:“阿陽一戰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你的本事嗎?還是說你見到過另外一個敢跑到城下來跟我自薦的人?”
在往前走出了幾步后,姚嫦又聽到喬琰問道:“或者說,你其實也想去種地?那換一換也是沒問題的。”
姚嫦連忙搖頭。
要是她把這話說出來了,保證有人來跟她搶位置。
喬琰此時讓她承擔這個平亂的工作,是因為喬琰要從直接殺光作亂羌人,轉向將其俘虜或者勸服的方向,所以需要她這位羌人將領和麾下的部從。
若非如此,她完全可以讓馬超和麴演這些在羌人中的聲望威名也不低的存在,取代她的位置,而不是讓他們將自己多余的氣力用于開鑿水渠上。
姚嫦朝著四周環顧,便看到周遭這片示范田的田壟間,在涼州地界上足可以以相貌聞名的馬超和楊豐等人,現在都是一副農夫打扮,正在跟著并州調度過來的農官學習種植技術。
以便在演兵間隙的種田屯糧中,他們作為將領可以做出合乎規則的指導。
而按照喬琰的說法,當年黑山賊被她聚攏在樂平后,種植的還是薯蕷這種需要好好伺候的作物,現在只是讓他們墾辟荒田、種植油菜來培養耐心,可算是將要求給放低了不少。
涼州這邊來投的兵將又怎么會樂意被黑山賊給比下去,當即投入了繁重的工作之中。
馬超甚至在武力值明確打不過呂布之后,轉為跟呂布比盧水屯田區的開墾播種效率。
可要知道,呂布這家伙再怎么看起來是憑借勇武和莽勁出頭的,他也經歷過了白道川綏遠城的兩年種植,要是會被馬超這種改換賽道的比試方式給比下去,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喬琰和姚嫦經過的時候,正好聽到呂布以得意的口吻說,君侯麾下的部將就是得能文能武還能屯田,馬超這小子還差得太遠了。要想超過他,起碼也得再過二十年。
對于呂布這種顯擺操作,喬琰懶得揭穿他。
這家伙好像在給自己爭戰功和爭戰利品之余還發展出了個新的愛好,便是對著這些后歸降而來的武將表現一番自己提前效力所擁有的優勢。
很難說這是不是因為他在被丟去樂平書院進修的時候,還沒考過那些年紀小的,造成了這種后遺癥。
反正他能從中自得其樂,也順便激勵激勵馬超等人的上進心,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
不過喬琰轉頭就看到姚嫦看向她的目光,從先前被委以重任的感動,變成了一種大概可以算崇敬的狀態。
“……你這是作甚?”喬琰問道。
姚嫦總不能說,先前還隔著有些距離,只能看出馬超等人的身影,現在看了看楊豐那張之前甚至需要用鬼面遮掩的臉,和馬超那張俊秀如錦的臉,再一看這個工作的環境,她只想說——
喬琰能做君侯是有道理的。
但她心中這么腹誹也就算了,說出來怕挨打。
所以也只是回道:“君侯在行軍動靜之分上,已讓人望塵莫及,在農事上更有此等造詣,實為涼州之幸,若能積糧豐饒,活民萬千,羌部必當更為君侯所折服。”
且看看附近的盧水羌人的表現便知道了。
喬琰在武威郡的種田新用具,在種田的效果上有多少還未可知,但在開墾田地的效率上,卻令游弋于周遭的盧水羌人見之眼熱。
這些從并州來的農官也并未藏私地將用于此道的農具展示給了他們看。
可問題來了。
無論是曲轅犁還是耙都需要鐵藝來打造,在涼州境內就算是搶也沒法搶到成品,要去劫掠并州軍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被這種耕作效率所畫出的來年收成不菲大餅給砸中,又被鮮卑人朝著喬琰敬送牛羊的舉動所震懾,這些盧水羌人便在內部商量起了投靠于喬琰的打算。
比起被臨近的豪族所馴化收容,變成他們的打手,好像還不如投靠于一個更加強大的勢力。
何況,誰也無法保證,當喬琰在盧水流域站穩了腳跟之后,會不會將他們作為開刀示威的對象。
當然他們并不知道的是,比起拿他們示威,喬琰在已經于高平完成過了震懾后,其實更樂于將武威本地以及河西四郡中另外三地的豪族,當做殺雞儆猴的這個“雞”,只不過是如今還需要從他們身上挖掘出絲綢之路的價值,這才跟他們展現著自己好說話好拉攏加之少年心性的形象。
總歸,在姚嫦和喬琰說到這話的時候,盧水羌部落中的首領已經開始跟此地的駐兵接觸了。
喬琰將趙云派遣來此地作為主持大局的將領,顯然是很有必要的。
趙云身上有種和涼州將領有別的正氣,又符合涼州人對于將領需有武力值支持的標準審美,讓原本還有些猶豫的盧水羌在與他接觸的時候,下意識便放松了幾分戒心。
而趙云在與人相交之時的真誠,又遠勝于他的皮相,在促成這樁引盧水羌歸化為助力之事上,有著比誰都大的優勢。
這是一個在喬琰深思熟慮之后才決斷的人選。
對于姚嫦的這句溢美之詞,喬琰心知肚明,她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將合適的人放在了合適的位置上,又恰好要比方今時代的人,站在一個更高的。
但她也沒對此做出辯駁。
在羌人中樹立的形象越是高大,也就越是有利于她在往后正式接掌涼州。
故而她只是對姚嫦說道:“農事之道,先賢者甚多,可惜絕大多數人都未能得到其應有的功績,殊不知民眾想反的道理也就是這么簡單。”
“涼州不是未經教化的蠻荒之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人而已。”
她抬了抬手,示意姚嫦跟她往姑臧城中的落腳處來。
在喬琰的書房內,姚嫦看到了三本農書,都是按照樂平書院的重新編纂記錄的方式存在的。
她眼見喬琰舉起了第一本朝著她說道:“這是前漢的氾勝之書,但連傳到我手里的這本上,都被多添了一筆,變成了汜勝之書,以至于發生了誤傳,而那氾勝之其人,從議郎做到了御史也便到頭了,可事實上以他的功績,難道做不得三公嗎?”
當然不是。
氾勝之書,在后世被稱為四大農書之一。
只可惜其在當代的重要性,還并沒有那么大。
可對喬琰來說,區田法和溲種法,并不足以涵蓋這本書的指導價值。涼州這種會額外種植桑麻為經濟作物的地方,那氾勝之書中提到的桑苗截干法,就極有意義。
姚嫦剛想回說,這樣的人該當被立生祠紀念的,就見喬琰已舉起了第二本書,“這本書的作者死在二十年前,哪怕出自博陵崔氏,在他死時也因家徒四壁而沒有足夠的喪葬費用,還是當時為光祿勛的楊公、太仆袁公、以及時任少府的段紀明為其準備的棺槨葬具,就連他寫下的這本四民月令,都是在這兩年間才整理出來的。”
“此人姓崔名寔,表字子真,乃是我麾下西河郡太守崔威考的從弟。”
要不是他已經過世了,喬琰絕對不會放過這個人才,奈何他甚至死在崔烈能積攢到足夠的身家買三公官職之前。
他所留下的這本四民月令,表面上是一本政論,實際上還是按照節令種植的指導手冊。
對喬琰來說尤有價值的是,崔寔此人曾經在五原郡做過太守,后改為遼東太守,直到在延熹二年被免官,返回河北家中禁錮居處。
這些經歷導致了這本民書之中多為北地種植,合用于涼并二州。
崔烈那個吉祥物,在并州境內賦閑的時候也不算沒做事。
他時常往返樂平和晉陽之間,和蔡邕為友。于是蔡邕在繼續編修《東觀漢記》,崔烈就將崔寔的《政論》和《四民月令》給修訂了出來,也將后者送到了喬琰的手中。
只可惜崔寔本人是看不到這樣的情況了,就像西漢的氾勝之也看不到那本《氾勝之書》還會在百多年后出現圖文裝訂的版本。
喬琰說到這里,手中已經拿起了第三本。
“這是一本還未完成的農書,其中記載的是并州這數年間從耕作之法到農肥農具的改良,說其并未完成,是因為其中還應當有更豐富的農作物種,更多的地形氣候特質,都需要在屯田從并州拓展到涼州地帶的時候多留筆墨。”
“我只愿微末耕作之人也當留名于上,成全這本涼并之農書,開后世之用。而不是讓此書像是前兩本一樣,一度沉寂下去。”
“但能做到這一步的前提是,有足夠的人手實踐種植之道,將書中的內容盡可能地完善,又有足夠的人手將其傳揚出去。倘若此書還要留待后人來整理,耽擱的便是不知多少人的命數。有此之念,我甚至還覺得如今投效而來的羌人不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姚嫦說的是——喬琰積糧無數,自然能引羌人來投。
可喬琰說的是,她要完成第三本指導性的農書著作,在實踐之中將涼州也經營成沃土,需要更多的人手。
這些人手中最好還有更多的羌人。
只有如此,他們才會覺得這些東西的積攢、農書中的記載,都有他們貢獻出來的一份力量,而不會因為什么利益拉扯的理由投靠到別的地方去。
所以要先有人!
姚嫦聽明白了。
她也大約知道自己應該用什么方式來說服人來投了!
又聽喬琰繼續說道:“我會上表朝廷重設護羌校尉,六年前,邊章韓遂寇亂隴右,朝廷以夏育為護羌校尉,蓋勛救援不及,夏育以身殉國,往后再未設立此職。”
“這道奏表會是自設立護羌校尉以來最特殊的,便是以羌治羌。”
喬琰定定地朝著姚嫦看來,說道:“燒當羌有多年間不曾叛漢的作風,你如今知我平定涼州、使民安居之抱負,更是主動投效于我,我想將你上表為這個職務,你覺得如何?”
朝廷準不準許那是另外的事情,反正不準許就說是董卓阻攔了劉協這位“明君”的判斷,等她按照劉虞所說,先穩定了涼州的情況后,再去找董卓談談就是了。
現在這個護羌校尉,必須是她的自己人,也需要給涼州被她殺服過一輪的羌人部落一個安撫的信號。
這個位置只能屬于姚嫦。
姚嫦也一口應允了下來。
喬琰有這種魄力對她做出這樣的委任,她便自然有這個承擔下來的膽魄!
不過嘛,武威郡這邊是諸事和順,軍屯民屯都在有并州之地的實踐后,有秩序地開展了起來,收到喬琰這個“別管你答不答應我都要做”的奏表,董卓直接拍了桌子。
他才因為喬琰不得不休兵而得意了大半個月,就見對方這副另有安排的狀態。
為了讓喬琰不自在,他甚至將賈詡已經成為他的軍師這件事,讓人小心地傳遞了小道消息到喬琰的耳中。
誰知道這次的上表請官中,除了姚嫦的護羌校尉和畢嵐的都水使者之外,她還給調到了武威的賈穆安排了個護堤使者的官職,明擺著是不打算按照董卓的套路走。
董卓氣了個夠嗆,就見賈詡投來了個目光,連忙掩蓋掉了自己的小心思,開口問道:“先生有事要說?”
賈詡回道:“相國該當執行我先前說的第三件事了。”
當時他說的是——
荊州地界上的摩擦,請董卓給劉表搭一把手。
172. 172(二更) 荊州之斗
正是在并州牧確立的那一年,劉表自請單騎入荊州,聯結荊州當地的世家勢力,掃平荊州南部的宗賊之患,憑借著他的低成本預算和他大漢宗室的身份,從摳門的漢靈帝手中拿下了這個荊州刺史的位置。
到如今已經快要三年了。
三年的時間,對一個有些手腕的人物,足以培植出相當可觀的勢力。劉表便是如此。
原本他還有一個考察期,決定他能否從荊州刺史升任到荊州牧的位置上,但漢靈帝這一死,董卓這一篡權,直接便宜了劉表,讓他成為了荊州牧。
是否名正言順的不重要,起碼支持于劉表的蔡瑁蒯越之流,都有了對抗荊州其他宗族勢力的名分資本。
但非要深究的話,劉表的權柄并不穩當。
荊州的世家也是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的。
畢竟若不是奔著成為荊州世家之冠的目的,蔡家實在不必將自家的女兒嫁給劉表做了續弦。
在劉表本身對世家的依賴程度遠比喬琰高得多的情況下,很難不讓這種競爭,呈現出了愈演愈烈的局勢。
只是眼下,劉表先是拒絕了孫堅借道而過的請求,又在蔡瑁以張咨為例勸說后,對孫堅在荊州境內的募兵也做出了限制,形成了兩方對峙的局面。
那么荊州的世家便不得不先將彼此之間的爭斗放在后一些的位置上,將外患給解除,保住劉表這個“荊州女婿”。
所以這種不穩當,呈現出了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
在他們的眼里,哪怕孫堅曾經為長沙太守,還一度平定過零陵觀鵠之亂,但觀其行事粗狂放肆,便讓他們對這個莽夫難以提起好感來。
相較而言,劉表這等“姿貌溫厚偉壯”、名列八俊、又能開經立學的儒生,才是他們所承認的荊州之主。
他們一如北方的豪強一樣,有訓練私兵的習慣,甚至有訓練水軍這樣的特殊兵種,得到了荊州世家支持的劉表也就等同于得到了一支相當可觀的軍隊。
再加上荊州襄陽望族支援的錢糧,以及荊州牧的名號,足以讓劉表再額外建立起一支私軍。
這些倚仗,讓劉表雖在個人勇武上不是孫堅的對手,卻也能與他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也恰是在這兩廂持斗之時,他忽然收到了董卓從長安送來的消息——
對于董卓這種涼州匹夫,劉表一向是沒多好臉色的。
先前承認長安朝廷的地位,也只是個對他來說更有利的權宜之計。
當然,在皇室的臉面都已經被洛陽大火焚燒殆盡后,這也應當是董卓心中有數的事情。
所以劉表早做好了董卓給他遠距離加封后,便再不會插手荊州之事的打算。
也正是出于這種想法,當他展開那封董卓讓人先一步送來的書信之時,不由為信中所說之事倍感驚訝。
他轉手就將信交給了一旁的蔡瑁,問道:“德珪,你看這情況我應當如何處理?”
蔡瑁接過了信,剛看了兩行,眉頭下意識地皺了起來。“董卓想要增兵支援我們解決孫堅?他還有多余的兵力?”
這還真不是蔡瑁看不起董卓。
司隸這地方聚集的人口,確實是要比其他各州更多。
可在董卓被人打得被迫從洛陽外逃的時候,洛陽周遭的百萬民眾都被各州劃分,連隔著個太行山脈的并州都能從中吞下一大口,等同于是讓其中人口去掉了不少。
而那長安的二十萬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兵卒的。
別看董卓在并州涼州的北面威脅面前,還能保持住一點固守關隘的體面,讓喬琰不得不先掃平馬騰韓遂之亂,確保背后不會出現偷襲的軍隊,才能進攻長安。
現在又讓她因為投鼠忌器,被迫滯留在了涼州。
可蔡瑁和劉表怎么想都不覺得,董卓現在的兵力還能有全盛時期的十分之三。
但凡荊州這邊能再出一路勤王的隊伍,董卓都必然會面臨顧此失彼的情況。
他此時最應該做的,是將自己的兵力抱團成一個點,而不是分散出來一支來支援劉表!
然而當蔡瑁繼續往下看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董卓這封來信中所說的并沒有錯。
連他都覺得董卓此時沒有分兵的把握,那么就跟誰也沒想到屯兵于高平的喬琰,會突然發動對隴西和金城的一戰是一樣的。
只怕誰也不會想到,董卓居然會在此時往荊州方向增兵!
這必然會是一支意料之外的援軍!
增兵的緣由也正切中了劉表的心思。
董卓在信中說,他和劉表沒有主從關系,他也自知不可能因為扶持天子,就能讓劉表拿出什么不切實際的代價。
但這種互不干擾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共贏!
董卓屯兵關中平原的位置,讓他如若想要擴張,首選一定不是荊州。
而地處荊州的劉表,也沒有任何一點必要往關中方向進攻,除非他也想試一試捏著劉協這個燙手山芋是什么感覺。
那么既然是這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狀態,為什么董卓不可以幫劉表一把,擊退孫堅試圖先取荊州后進關中的攻勢呢?
此舉對董卓自己來說也是有利的。
這意味著他會少掉一路敵人。
信中又隨后提到,他在選擇讓何人前來協助劉表上,也有過深入的考慮。
最終這個援助的人選,定為張濟。
按照這封信中的說法是,張濟的侄兒在洛陽之戰中被喬燁舒的部將給俘虜,帶去了并州,還去信一封給張濟,說他既保不住侄兒和夫人,也只能不必再念什么叔侄情誼了。
正因為如此,他比誰都需要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的本事,從而在涼州諸將中重新抬起頭來。
那么他一定是董卓如今的部從中作戰氣勢最高的!
蔡瑁乍看此言,覺得這好像還真有一套說服力。
只是他免不了生出了一個問題:“董卓這廝有這寫信的本事,還能跟個喪家之犬一樣,被人從洛陽攆到長安去?”
這封信中的話術很高明啊。
無論是打消劉表對董卓派兵入荊州境內的疑心,還是對這個助陣人選的說明,都充滿了條理。
尤其是,在這封信的末尾還提及,若真要這樣共贏,該當如何利用張濟所率領的這一支隊伍伏擊孫堅。
這信中給出的策略,確實能將張濟這支西涼鐵騎的隊伍給派上用場,再結合孫堅的性情考慮,這也極有可能是劉表要想將孫堅戰勝,花費代價最小的一個法子。
“要么就是董卓現在有了個水平極高的謀士,在替他拿主意。要么……”劉表頓了頓,說道:“要么,就是喬燁舒的本事實在是太高了,這才顯得董卓此人先前如此狼狽。”
想想董卓入洛陽后的一番操作,能將袁氏玩弄于股掌,成功將曹操和盧植驅逐出京城,反手給了袁氏一刀,又將何進大將軍的兵馬給吞了下去,明顯不是庸才所為,劉表其實傾向于后者。
但劉表顯然不會知道,董卓先前像個聰明人的奪權表現,和現在在來信之中表現出的智慧,其實出自兩個不同謀士的手筆。
他繼續說道:“德珪且先不必管董卓的前后表現,只說說看,你覺得他此舉是否可行。”
若要劉表自己說,對董卓愿意拿出一支士氣高昂的隊伍支援于他,他其實是有幾分驚喜的。
孫堅的軍隊此時駐扎在他就任太守一職的長沙,以確保有足夠的軍糧和募兵的基地。
這對劉表來說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便是,這樣一來,劉表除了有荊州世家的支持之外,其實還有長江天險和云夢澤作為防守的屏障。
此外,出身江夏黃氏的黃祖投效于他,被他上表奏請為江夏太守,集結了宗族勢力據守一線,正可作為對孫堅的崗哨。
但這并不代表,劉表就有這個必勝孫堅的底氣。
以長沙郡中所積存的船只,和孫堅這等奮勇拼殺的習慣,他要想渡江而擊,經由漢水直抵襄陽絕非難事!
眼下的相持更像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而已。
這么一想,倒不如用那外援之奇兵,來給孫堅以迎頭痛擊。
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是,董卓有沒有可能在讓這支援軍擊退了孫堅之后,順勢占據南陽郡。
誠然如董卓所說,他不可能全取荊州。
因為這對他的涼州軍來說,會徹底變成遠走他鄉。
可若只是拿下南陽,扼守住荊州上抵關中平原的入口,同時從南陽郡獲取到供給關中駐軍的物資,也夠讓劉表難受的了。
劉表會想到這一點,蔡瑁這個荊州人更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他想了想回道:“府君所憂慮的無外乎是南陽郡,但若讓孫堅直撲襄陽而來,何止南陽不可保,連荊州全境也要落入孫堅之手。此人名為討董,實為覬覦荊州之惡賊,絕不會容府君在此,反倒是那董卓,此時已無涼州后援,不會自掘墳墓。”
“襄陽與江夏合兵,足以阻斷南陽郡兵馬南下,縱然先驅一虎后引一狼,這也是一頭不經打的狼。”
蔡瑁頓了頓又道:“不過只我一人替府君做出此等判斷還不夠,涉及荊襄大事,還是問一問蒯氏兄弟吧。”
蒯氏兄弟在劉表入荊州后給其制定下了平定荊州的策略,又誘騙了荊州的宗賊來降服,借著宴請將五十多個宗賊頭目給斬殺了,讓劉表得以吞并掉了他們的部眾,被劉表稱贊以“雍季、臼犯之謀”。
蔡瑁雖然希望劉表更倚重蔡氏,但也更知道在什么時候該當后退一步。
就像此時他眼看著劉表沉思的神情便知道,他果然還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蔡瑁退了出來后,劉表便緊跟著召見了蒯氏兄弟會談。
不過大約是因為董卓讓人送來的這封信中,合作的說法著實穩妥,而與之相對的孫堅那頭,又正表露出了秋收后咄咄逼人的架勢,所以無論是相對保守的蒯良還是手段激烈的蒯越,都覺得可以將董卓引為外援。
至于對方若要占據南陽郡,屆時如何應對,二人給劉表都提供了一套備選的方案。
劉表當即拍板,讓人送交回信給董卓。
荊州之地多平順,南陽更是水網縱橫之地,行路快得很。
董卓在信中已提到,負責此番來援的張濟已經抵達了司隸與荊州交界的武關所在,得到劉表的準允才會入境。
故而當劉表的信使快馬加鞭而行,抵達武關,再到張濟所率領的騎兵入境來到襄陽城下的時候,距離劉表和部從商定是否合作,也只是過去了短短七日而已。
劉表看著面前這位風塵仆仆的涼州武將。
張濟此人比起他曾有過幾面之緣的董卓,實在能稱得上是儒將,這一個照面之間給劉表的印象分倒是不低。
更讓劉表覺得欣喜的是,張濟如同董卓在信中所說的那樣,誠然是戰意正熾的樣子。
他也當即按照約定,令麾下中郎將黃忠及其所率部從與張濟合軍,屯兵于漢水之畔的藍口聚。
又令江夏黃祖轉道競陵,應對孫堅可能的北上之舉。
而對這一番人事調動,因長江之隔,孫堅一無所知。
此時經由長江江面上吹來的秋風里,已經有了幾分寒意。
他披衣自軍營而出,朝著外頭望去。
因他駐兵之地正在洞庭湖畔,故而他抬眼所見,便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湖光景象,被籠罩在一層冷淡的月色之中。
軍營之中也已入夜休息了無聲息,只有營寨周遭樹立著的火把還在發出燒灼中的聲響,越發顯得夜色清冷。
他抬手止住了喊了聲“將軍”、意圖跟上來的巡營人手,只帶上了幾名親衛便沿著湖邊策馬行去。
等到行抵大江邊上,他才止住了奔馬之勢,望向了大江對面的云夢澤方向。
想到即將帶著秋收后滿倉的軍糧,和劉表這個與董卓沆瀣一氣的漢賊一戰,孫堅心中戰意沸騰。
喬琰那頭先發起的涼州之戰和此戰中取得的戰果,絲毫未讓孫堅覺得自己是不如一個年輕人,反而讓這江東猛虎越發明確了自己的決心——
他要盡快拿下劉表!
想想中平四年的荊州宗賊之亂還是由他攻破的,卻讓劉表這一介儒生摘下了荊州牧的位置,孫堅更不免在心中有一番誓殺此賊的不甘。
越發助長了他這一想法的,是與他同在長沙募兵的朱儁,已經表現出了英雄末年之景象。
想到昔年會戰于長社,朱儁棄馬步戰之時英姿勃發的模樣,孫堅也不由在心中唏噓嘆惋。
他沉浸在思緒之中,卻忽而聽到了一陣長槍揮舞發出的破空之聲。
這烈烈之聲讓他下意識地從情緒里抽離,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了過去。
在他的視線中,月色之中的江畔,正有一少年郎在甩槍苦練,也便成了那聲音的來源。
雖還未看清對方的面容,但單是看到對方揮出的槍勁和轉出的槍花,便足以讓孫堅確定,此人不是他那長子孫策又是誰!
他當即朝著孫策所在的方向邁步過去,朗聲問道:“伯符,何故夜不成寐?”
這身形矯健的少年聞聲后一把收住了長槍的勢頭,手中一轉將其拄在了地上,朝著孫堅這頭看來,同樣高聲回道:“父親自己也夜不成寐,何故問我!”
孫堅三兩步上前,一把拍在了他的肩頭,“我操持軍營大小事務,忙到此時罷了,哪里是什么睡不著。”
對孫堅的死鴨子嘴硬行為,孫策撇了撇嘴,懶得做出反駁,干脆回道:“那父親讓我多擔著些不就是了。”
孫堅笑道:“少耍嘴皮子,先回答我前面的問題。”
他本還以為孫策會說,是因為在先前洛陽之戰的時候被喬琰那特殊的雙截槍給掃了一記,自覺在槍法上的本事尤有不足,這才在此演練,卻沒想到孫策說的是:“父親,我在想,我們為何非要直接跟那劉表開戰?”
孫堅眉頭一豎:“你怕了?”
“誰怕了!”孫策想都不想地回道。“我是覺得,若是我們直接順江而下,直走廬江,自舒縣南方應援,擊退袁術,吞掉他的部從,再帶上此時身在舒縣的公瑾以及陸太守,回頭給劉表一個迎頭痛擊,說不得要比現在打起來更快。還能讓父親麾下的好兒郎們損傷更少。”
孫策完全繼承了孫堅的善戰好戰之脾性,哪里有可能會怕劉表。
這少年目光中的好勝之心,哪怕是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見。
他甚至有一瞬間將手中的長槍給握得更牢了些,在指節間透露出的力量發勁,儼然一派猛虎將嘯于山林的姿態。
孫堅一面為這個兒子在此時的眼力判斷和膽魄而覺驕傲,一面又只能在此時斥道:“瞎說什么渾話!”
“我知道父親什么意思。”孫策抬手告罪道:“父親的破虜將軍乃是出自鄴城朝廷的冊封,袁術那廝的車騎將軍也是那邊來的,您若是因為救援廬江而和袁術鬧翻,是不忠朝廷之舉。起碼您如今還需要這個破虜將軍和長沙太守的名號,所以不能妄動。”
他嘆了口氣,“兒只是覺得有些可惜罷了。”
若是劉表更傾向于劉協這邊的舉動引來了鄴城朝廷的不滿,能讓劉辯給孫堅也敕封一個荊州牧,直接和劉表打擂臺,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劉表此人深諳儒家中庸之道,在和孫堅開戰的同時也沒忘記給兩頭都送了個豐收年禮,繳納了雙份的歲貢,讓人想要問責都拿不出個不敬天子的借口來。
那能怎么辦?只能頂著現在這個破虜將軍的名號打!
好在劉表手下能征善戰之輩實在少得可憐,便是不來這劍走偏鋒的舉動——
也必能勝他!
等拿下了劉表再往廬江一行也不遲。
廬江太守陸康擅于守城,舒縣又還有公瑾這個智謀之士在,料來還能起碼撐上半年。
他望著面前的江面,眼中露出了一絲凜然的進攻神態,又問道:“父親打算何時進兵?”
這個問題在早前孫策問詢于孫堅的時候,始終沒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此舉乃是為了防備消息傳開,不慎落入了劉表的耳中,讓其早做準備。
可孫堅盤算著,他如今麾下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就算劉表背后有那些荊州世家的助力,更屯兵于處處關隘,也絕攔不住他北上攻伐的強弩之勢。
那么便是讓劉表知道了他的行動意圖又如何?
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打到襄陽城下去!
他語氣堅決地回道:“便在三日之后。”
雖此刻夜涼如水,卻在江流聲響之上,隱約炸開了一簇燃起的戰火。
荊州之地爭鋒已現!
這么一比較,倒是那此前屢屢生亂的邊陲涼州,在此時更要像是個太平之地。
尤其是——
此刻被喬琰親自鎮守的武威郡——
武威的九月被浸在一片忙碌的氣氛之中。
劉虞抵達姑臧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大片被開墾完畢的土地,此時油菜種子已經入土種下,但這些田地的周遭還活躍著忙碌的人群。
這些人里有從臨近的張掖郡聞風而來觀望的,有喬琰聚攏的羌人兵卒,還有從武威郡招募得來的盧水羌人。
但此時他們的來歷顯然沒有那么重要。
在劉虞的視線之中,這些人有的正在挖掘種植桑樹的深坑,有的正在從事武威郡內蓄水工程的挖掘,分明是一派目標一致的和諧景象。
劉虞對自己限制喬琰進軍的舉動本就已有幾分內疚。
畢竟他也不是個瞎子。
在替她完成了高平周遭新歸順羌人的人口登記,以及火石寨軍屯的秋收入庫后,他并不難發覺,喬琰根本不像是傳到冀州幽州的那些奇怪說法一般,像是個殘暴不仁的滅羌主義者。
他思前想后,決定往武威郡跟喬琰再談談。
倘若情況的確可控,他便等到幽州那頭支持他做天子的種種風聞消退下去,就立刻折返,絕不在此地多做耽擱。
也絕不限制喬琰在涼州募兵完畢后,朝著長安進軍,救援劉協。
他如今眼見這番景象,也就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被人引到喬琰身邊的時候,他看見這位年輕的州牧手中捧著一本農書,認真地聽著身邊的武威老農說起桑苗品質的辨別。
聽他說到桑苗在明年要先貼地截干、等第二年快速生發的時候,因其正跟她面前的記載相應,她下意識地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
關中地帶推廣的桑苗優培,看來在涼州地界上也有過實踐,喬琰當即朝著趙云看去,示意他在隨后注意此事。
而這一轉頭,她就看到了已到附近的劉虞。
還不等劉虞上前去跟她說自己的想法,喬琰已先一步眼前一亮,飛快起身朝著劉虞的方向走了過來。
這種過分熱情的眼神,讓劉虞下意識地吞回了自己想說的話。
“我正想往高平一趟找您,想不到您親自來了。”劉虞沒來得及反應,已被喬琰朝著前方又引了兩步,“您看到那些人了嗎?”
劉虞下意識順著喬琰手指示的方向看去,見那頭是一群盧水羌人。
因羌族之中精通漢話的人并不多,此時這種地授課上,這些人只能依靠著其中的一個“翻譯”,來理解那漢人官員要表達的意思。
偏偏出于消息精準傳遞的目的,這樣的人群聚集規模就不可能太大。
喬琰正愁手底下的人不夠用,劉虞就撞在了槍口上。
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接著說道:“劉幽州先前說的很對,這些羌人只靠著蠻力馴化,難免惹出后患來。但要真正讓其歸化,不能只是改變其生活習慣,使其參與到耕作生產之中來,還得讓他們學會漢人的知識……”
“啊,也不對,這個好像難了點。”喬琰說到這里,自己都笑了起來,“讓他們學會幾句簡單的漢話,以確保政令能夠通暢下達,總還是應當的。”
劉虞點了點頭,承認喬琰這話說的不錯。
只是他還沒明白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然而他緊跟著就聽到喬琰說道:“之前跟著劉幽州來到涼州的,不是還有那么多得蒙盧公和荀公教導的弟子嗎?”
“我自己也是盧公教導過的,和他們算是平輩,讓他們去做事,到底有些不妥,故而也只能冒昧地將此事委托給劉幽州來做了。”
她朝著劉虞拱手行了一禮,頗顯后輩禮數地說道:“也算是我一個不情之請,可否勞煩劉幽州令那些學子試著學習對應羌人的語言,再將漢話教導給他們?”
劉虞還沒來得及拒絕,已聽到喬琰一口大帽子又扣了上來:“您看,此方為涼州長治久安之道啊……”
173. 173(一更) 羌漢語言
這到底算不算涼州的長治久安之策,劉虞是不太清楚。
但他看得明白,喬琰一面說這是不情之請,一面卻已經對此打定了主意。
他又聽喬琰說道:“涼州羌人雜居于多地,卻與漢人并未徹底語言相通,哪怕是燒當羌這種習性已極接近我大漢子民的,也大多用的是其內部的語言。”
這些羌人多以湟中和大小榆谷一帶為居住起源之地。
而如今仍有參狼羌、白馬羌和燒當羌的大支生存在那里。
因那地方上通青藏高原,所以羌人的語言其實是藏語的一種分支。
劉虞跟著喬琰繼續順著田壟往前走,聽她繼續說道:“不知道劉幽州有沒有注意過,如今大漢涼州、益州之地均有羌人,但其語言是不同的。”
在聽她這么說的時候,劉虞眼角的余光難以避免地看到周圍。
雖目之所及中的畫面里,多是種植桑樹所挖掘的一個個深坑,讓最外圍的一圈看起來像是千瘡百孔的樣子,但往來之間的漢羌教化場面,還是讓人下意識地卸去了幾分心防。
劉虞回道:“愿聞其詳。不過說來,喬并州為何不以本地漢民來行此政令傳達之事?昔年姑臧城中曾設胡市,要想找出些通曉羌胡語言的應當不難。”
喬琰搖了搖頭,“這些人的數量不多,哪怕是韓遂此人在金城起兵,將軍令下達給羌人部落,也是通過其族中的首領的。這也意味著他們依然是一個完整的勢力,一旦要興兵作亂,想要勸服其中的一支都無法做到。”
“這是其一。”
“至于為何不讓涼州漢民去學習羌人語言,而是想勞煩隨同劉幽州一并前來涼州的人手,便與我說到的南北羌語差異有關。”
喬琰領著劉虞在一支白馬羌參與勞作的隊伍邊上停駐了一陣。
因劉虞自幽州而來,不乏與胡人打交道,此時也下意識地聽起了這些羌人的對話。
這是一種和他先前接觸的胡人不同種的語言,他聽不懂這些人話中的意思,但他陡然意識到,這些人和高平城附近的羌人說話的模式是一致的,“北地羌語沒有聲調?”
這好像不是高平附近羌人單獨的情況。
喬琰回道:“對,而且北部羌人之間的語言差異比較小,只難在表現形式和結構需要記憶。”
這樣說來,劉虞就大概理解喬琰的想法了。
一種沒有聲調的語言,大大縮減了需要的記憶量,對曾經接受過盧植或者是荀爽教導、通曉文墨的學子來說,只要其記憶力不差,確實有快速記下的可能。
這些人曾經接受過教育,也自然知道要以何種方式來給羌民反過來教導漢人語言。
當然了,從理論上來說,置身于涼州環境下,接觸過羌人,本身也有些學問根底的,其實還有一批人。
便是那些北地豪族。
但當喬琰提到這個選擇的時候又說道:
“也不瞞劉幽州,這些北地豪族枉顧大漢信任,一有風浪便起兵響應之人不知凡幾,偏偏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維持涼州各郡的穩定,又不會對其尋根究底問責。哪怕他們之中有學問見地的不在少數,我也信不過將教導羌人這樣的事交托到他們手中。”
劉虞頷首:“我明白。”
他們反而很容易成為羌人的領導,那么喬琰若是真想促成羌人的歸并,就不能對他們太過依賴。
喬琰道:“這便是我選擇那些學子士人為助力的緣由。我信得過盧公和荀公的人品,自然也信得過他們的弟子。”
這種信不信任的問題只能說是相對而言的。
在并州境內拿不出足夠人手的情況下,選擇了一個相對上來說的最優解罷了。
這些學子還不是涼州的本地人士,更讓喬琰多了個用他們的理由。
但喬琰沒必要將這種考量說出來,只是話鋒一轉,說道:“當然,我也不是白讓他們做工的。”
北地羌語再怎么沒有音調,卻有著相當豐富的……按現在的話說應該叫做“復輔音韻尾”的東西,語法表現形式相對復雜。
她憑什么讓這些人拿出埋頭苦讀的架勢,來將羌語學會,又反過來忍著羌人的多未開化,將漢語傳授給羌人呢?
光靠著說此舉有利于維持涼州地界上的太平,也順了他們要顧及盧植、荀爽性命的考慮,大概是不夠的。
讓他們在事成之后在涼州為官就更算了。
對武將來說,涼州官員的位置都很高危,歷年來已成定論,若非如此,傅燮擔任漢陽太守的位置,也不會是在得罪了宦官之后的“貶官”操作。
更遑論是他們這些文人。
起碼如今的涼州,和中原相比,還得算是個滿目瘡痍的狀態。
要讓他們拿出進學時候的動力辦事,總得拿出個合適的誘餌吊在前頭,驢子才能跑得更快。
她道:“劉幽州應當知道,早前洛陽之變,我與荀公定下了里應外合的策略,荀公彼時執掌京師蘭臺,庇護了不少典籍,在令荀軍師協我作戰之余,也將一部分藏書送與了我。”
“大儒蔡伯喈身在并州,早年間的藏書也多在我處,甚至他與其女蔡昭姬均擅記能背,又默出了不少典籍。這些藏書都以樂平侯紙記載,貯存于樂平書院內。”
“令這些士子平白勞累我也過意不去,我已讓人從并州送來了一部分書籍,置辦于武威郡府衙之中,隨書而來的還有一批樂平侯紙,可供給抄錄之用,若他們能完成當日的傳授之事,便可自來府衙抄錄書籍就學,您看如何?”
在喬琰說到這里的時候,劉虞的臉上閃過了一瞬訝然。
他看得出來,喬琰可不是在跟他說笑。
可這個條件——
別說這些與他一并前來的學子會覺得優渥,在中原的其他士人,只怕也會為此所吸引紛至沓來!
也莫要說是他們了,就連劉虞都有一瞬間覺得,讓他來做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只不過是他還心心念念著幽州的情況,自知自己不會在此地久留罷了。
劉虞如實評價道:“此為大善之舉。”
這一舉措一出,涼州實在匱乏吸引力的狀況,無疑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等到那些羌人中有更多學會了漢話又會出現什么局面呢?劉虞也不敢做出一個肯定的判斷。
總歸在喬琰并未做出什么逾制之事的情況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穩固大漢的邊陲,以保涼州不會因為中央之亂而獨立出去。
這樣說來,劉虞便對她做不出任何的指摘。
也正如他所猜測的那樣,“只要學會羌語再反過來教導羌人漢話,便能獲得書籍閱覽和抄錄的機會”這一消息剛剛傳出,那些前來涼州的學子便當即涌來了郡府所在。
誰看了都得說一聲積極。
事實上他們這些人里,并不是個個都因教導之恩而來的涼州。
大漢的舉孝廉制度,讓大多數沒有門路從仕升遷的人,會選擇養望求名。
那么為恩師之命而攔一霸道之軍出征,算不算是一樁美談呢?
必然是算的。這是為師恩而舍命。
但人有利益權衡,此事無可厚非,就連喬琰自己也是在剛意識到自己穿來的是漢末之時,先選擇通過黃巾之亂來謀劃出一番能令她往后受益的名聲。
所以她并不會譴責于這些人的選擇,而是果斷地給他們安排下去了差事。
而在這些人隱晦的交談之中,她還聽到了個特別的消息。
“袁青州有意延請鄭公往鄴城一行,重新籌辦太學,但鄴城中的洛陽貴胄與河北士族具在,無有我等出頭的機會,反倒是這喬并州如此慷慨地給了我等抄書進學的機會,實不似我等來涼州之前所聽聞的那般可怖。”
喬琰還挺想聽聽她在傳聞之中到底是個什么形象的,也不知道跟馬超的那個誤解比一比,到底是誰要更勝一籌,可惜這交談兩人中的另一人只回了句“是極”,也沒接著說下去。
不過這話中更讓她留意的,還是袁紹要邀請鄭玄入鄴城籌辦太學這件事。
太學……
若真讓他將這事情辦成了,對喬琰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鄴城和樂平之間也不過是被太行山脈阻斷而已,對于真心想要求學之人來說,這不是一段不可逾越的屏障。
若沒有干擾的因素,在數年之后,以樂平書院為中心,又因為科學院的存在,她必然能將此地構建為一處文化中心。
就像戰亂之中,荊襄會因為相對太平的環境成為士人避難的場所一般,樂平也可以因為她喬琰的軍事力量以及太行山脈的存在而達到這樣的地位。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附近絕不能有一個皇室權威之下的太學!
她轉頭對著一旁的近侍說道:“去替我將奉孝請來。”
算計河西四郡的豪族暫時告一段落,馬騰和徐榮也已經將啟程朝著西域而去,先給郭嘉再找點事情做做!——
與此同時,在荊州的長沙郡,一列列兵卒正在登上戰船。
南方的造船能力,還未曾經歷在后期水戰要求的督促之下所出現的種種變革。
但海上絲綢之路的走通,還是讓交州方面的船只優化傳到了長江以南更廣闊的地界上,其中就包括了長沙郡。
這些戰船看起來在結實耐用之余也不乏美觀,便讓眼前的場面更有了一派盛大的景象。
孫堅看著自己面前的這一串船隊和整裝待發的兵員,眼神中也滿是躊躇壯志。
這便是他在這一年中于長沙郡中訓練出的兵將!
兵是強兵,將是良將。
與他一道參與討董之戰的程普黃蓋韓當祖茂,可都是與他一道出生入死的悍將!
而此刻登船的隊伍中,尤顯英姿勃發的,正是他的長子孫策。
見朱儁前來給他送行,他連忙迎了上去,“朱將軍前日有感風寒,何必出來走動。我早先已與您說過,您參與到攻伐長安之戰便已是足夠了,這荊州劉表,有我出手拿下便是。除了伯符與我一道出征外,我妻兒都留于長沙,還需朱將軍為我看護一二。”
“我現在可不算是將軍。”朱儁擺了擺手,“一晃你我相識都已有七年了,你還是當年那個樣子。”
朱儁說的“那個樣子”可不全然是褒義的意思,他緊跟著說道:“我時常為此而覺憂心,又想著你既能以力破敵,倒也算不得是什么事。不過嘛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孫堅笑道:“朱將軍且放心吧。我等昔日一道攻南陽黃巾,那宛城的城頭還是我孫堅頭一個登上去的。從長沙往南陽郡的這段路,我也于討董之時走過,對沿路之地再熟悉不過。”
孫堅這話說得不無道理。
荊州對孫堅來說,并不是個陌生地界。
他如今麾下聚攏的兵卒,也都是盡心效命于他的忠義之輩,又經過了一年有余的出戰準備,更多了勝算。
誰能戰勝這樣的一支虎狼之師呢?
起碼劉表不像是有這個本事!
朱儁回道:“好啊!那我便等你凱旋的消息了!”
孫堅大步朝著為首的船只走去,這按劍而行的虎步雄視,讓人實不難看出他志在必得的決心。
在登船后,他便拔劍北指,高聲喝道:“眾將士,隨我出戰!且看那賊子劉表有何本事阻攔我等!”
隨著他話音落下,這雖不至舳艫千里的排場,卻也有舟船橫江之勢的長沙大軍當即分作了兩隊。
一路向北,直接橫渡長江撲向云夢澤。
一路向東,在行抵漢水與長江的交界之處轉道,繼續維持著水路進軍的架勢。
夏秋兩季正是漢江漲水之時,這些船只又因為運送的是軍糧,吃水不深,還可保持航行,這無疑是降低了孫堅陸上行軍的運糧負擔。
所以他只需要領軍穿行過云夢澤后,與船隊在竟陵會師便可。
隨后船走水道,人走陸路,順漢水北上,襄陽便不遠了!
劉表倒也不算是個庸才,對他的這等盤算心知肚明。
那駐守于江夏的黃祖,先是派出了小股騎兵在云夢澤中騷擾作戰,意圖達成疲兵的效果,又在華容道設下了伏兵,而后便在竟陵鋪開了應戰的隊伍。
在孫堅得報的消息里,此人甚至在漢水之上橫江鐵索,以防他的水路進軍。
可孫堅正如他跟朱儁所說的那樣,對這些地形他都堪稱了如指掌,又如何會被黃祖的這些小小花招給阻斷了去路!
竟陵城外,黃祖所聚攏起來的大軍竟在孫堅所率領的先頭部隊沖撞之下,便被打了個四散奔逃,根本沒等到大軍交鋒的那一刻。
在對面潰逃的敵軍中,孫堅一眼便看到了黃祖的蹤影。
他毫不猶豫地率軍追擊了上去。
若讓這家伙在三番兩次地挑釁過后,還能全身而退渡過漢水,逃回江夏西陵郡治去,他便不叫孫堅!
174. 174(二更) 孫堅之死
在孫堅這等強勢的進攻中,黃祖的確沒有渡江的機會。
只因進攻黃祖的,并不只是經由陸地而來的隊伍。
水上行船的糧隊中,統領者乃是跟隨孫堅奮戰多年的程普。
大船未至,小舟已沿江飄來,朝著江岸上的荊州守軍發出了無數箭矢。
這些長沙子弟經由一年多的洞庭湖演練,已能稱得上是水戰嫻熟,一奪取到行動權,便將江面上的鐵索給破壞殆盡,又橫舟水上。
黃祖若渡江而行,無異于是自投羅網。
他唯一的選擇便是走陸路,直走南郡,尋一大城入內庇護。
所以在孫堅看來,他并不只是要將黃祖攔截在漢水的這一頭,還要在他進入城池之前將其截留下來。
“距離竟陵最近的縣城乃是當陽,”孫堅一邊領騎兵追趕一邊吩咐道,“伯符!你領一隊人馬直往當陽去,若黃祖真往那頭去了,務必將他給我攔截下來。”
孫策當即應是,撥馬轉道。
一旁的黃蓋本想勸阻孫堅莫要疾行追趕,見孫堅在這番吩咐中依然保存著理智,而不是被黃祖的屢次襲擾給激怒才做出的追擊決定,稍稍放下了心。
在韓當被孫堅也委派給孫策隨行后,他與祖茂交換了個眼神,示意在隨后必須看顧好孫堅,以防他孤軍深入,反為敵人所趁。
只可恨那黃祖此刻竟毫無顧及麾下士卒的意思,甩掉了所有會拖慢他速度的東西,一路北逃。
沿路為他所丟下的兵卒,便成為了阻礙孫堅追擊的屏障。
當他好不容易破開這最后一道防線的時候,已行過了漢水江畔的章山。
欲要再追,天色卻已晚了。
黃蓋想要勸阻孫堅先稍事休整再追也不遲,說道:“看眼下的情形,那黃祖是不打算轉道當陽了,而是被我等一戰擊潰后,打算放棄江夏,與劉表在襄陽會合。我看將軍不妨等伯符分去當陽的隊伍調回,后方的步兵也跟上后,再緩行迫近襄陽。”
如若決戰之地必在襄陽,孫堅只帶著這一支騎兵是不可能拿得下城池的,怎么都得等到后方的隊伍跟上來。
現在追不到黃祖也罷了。
反正劉表若敗,黃祖也不可能跑得了。
還不如穩妥些做事。
可孫堅接連擊敗了黃祖的數路攔截隊伍,先前速攻瓦解其防守的一鼓作氣,都已被反復撩撥成了暴躁,又哪里能被這樣勸服下來。
他朝著前方看去,說道:“不,我們還不能停!前方百多里就是藍口聚。那是漢水在江夏與南郡的分界,也向來是守關重鎮。若是讓黃祖據城而守,比他進入當陽還要麻煩得多。必須將其阻攔下來。”
但看了眼從云夢澤開始就跟隨他征戰,并未得到多少休息的士卒,臉上已露出了幾分疲憊之色,孫堅還是讓他們先原地結營,用上一頓熱飯,經過這大半個時辰的休整之后再繼續前行。
當全軍重新進發之時,蒼茫夜色里的馬蹄聲又恢復到了先前疾如雷鳴的狀態,全速撲向了下一處城池的方向。
但也同樣是在這夜色中,提早為信使傳訊而出動的另外一支隊伍,正在等待著孫堅的到來。
那是提早屯兵于藍口聚的張濟與黃忠。
江夏太守黃祖兵潰而來,早被賈詡讓董卓寫給劉表的計劃里。
黃祖倒是挺想直接擊敗孫堅的,可惜他一看孫堅行軍那陣仗就知道,自己確實是沒這個本事,還不如安安分分地按照計劃行事。
以賈詡分析,孫堅這頭猛虎絕不會輕易地掉入囚牢,只能先激起他的戰意,而后一次次地阻擋他一鼓作氣的沖勁,直到——
最后一處陷阱。
距離藍口聚以南二十里處乃是一片低矮的山嶺。
張濟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長槍,目光中閃過了一絲銳利之色。
董卓在寫給劉表中的信里,已將他此時的處境,說得相當清楚。
張濟并不知道張繡寫給他的那封信,實際上是為了讓他不會被董卓懷疑忠心,也不會因為侄子的投降而被牽連,只覺自己實在得拿出點趁手的戰績,才能讓自己在涼州軍團中站穩腳跟。
戍守于長安并不能表現出他還是個有用之人,此番轉戰荊州恰恰是他最好的機會。
他轉頭對著一旁的黃忠說道:“勞煩將軍稍后支援于我了。”
黃忠是被劉表給提拔上來的,此時一心忠于劉表,自然要為他抵達住孫堅的攻勢。
他清楚地知道,藍口聚若失,孫堅要想抵達襄陽,至多需要大半日的工夫。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若不能趁著這個機會斬殺孫堅,就只有襄陽城下見。
黃忠回道:“請張將軍放心,雖說暗箭傷人非大丈夫所為,但為保荊襄不失,明公無事,也只能對不住那孫文臺了。”
孫堅此人倒當真是天下猛將,令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之心,只可惜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
在聽到南面地面震顫聲漸近后,張濟忽然拍馬而出。
與他同行的涼州騎兵也訓練有素地跟了上去。
未等行出多遠,刻意在抵達此地之前放緩了速度的黃祖,和后方追上來的孫堅,都一并映入了張濟的眼簾。
來得好!——
孫堅絲毫未曾察覺到這種異常。
他作戰中對敵取得壓倒性優勢的情況并不少見,根本不差對上黃祖的這一次。
而對他來說,能趕在藍口聚抵達之前追上黃祖的殘部,簡直是理所應當。
半道上的休整,讓他此刻毫無夜間作戰的困倦,反而像是蓄足了氣力,在意識到黃祖身邊已無更多護衛為他結成防守陣仗的一瞬間,孫堅毫不停留地一刀揮退了面前的敵人,直取黃祖而去。
他自熹平二年參與平定會稽許昌之亂開始,每一次作戰都是奮勇拼殺在前,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身先士卒,才讓他成為了統率隊伍中獨一無二的核心。
今日這一戰也不例外!
在月色之中,孫堅這一騎當先、赤幘醒目的樣子,清晰地落在他身后部從的眼中。
祖茂一面為孫堅此舉而擔心,一面也不免為他這等驚人的號召力所牽動,隨之策馬跟去。
這就是他們追隨的破虜將軍!
然而當孫堅即將揮刀朝著黃祖的頭上砍去之際,忽有一桿長槍先一步攔截在了他的面前。
孫堅的動作一頓,目光冷然地朝著來人看去。
但在交戰的戰場上,這騎兵來將的盔甲反照出了一片銀光,讓人一時之間看不清他的樣子,也暫時難以辨認出他的來歷。
還不等孫堅問出他的來歷,對方的攻勢已越發凌厲地掃來。
與此人同行的騎兵,幾乎在同時闖入了陣中,將孫堅追擊黃祖的隊伍截斷成了兩半。
和黃祖手下的兵將相比,這些人似有一派身經百戰的老辣氣質,讓孫堅也不敢在此松懈。
“好賊子!”孫堅高喝了一聲,提刀而劈。
以他在一個照面之間的估量,這確實是個讓他覺得意外的對手,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怕這樣的挑戰!
不過是需要多殺一個對手罷了!
這賊人一手槍法出彩,手下的騎兵和黃蓋祖茂所率領的部眾混戰在一處也不落下風,反倒助長了孫堅越戰越勇的心志。
他目光如火,幾乎忘記了自己在追擊中所產生的疲累,更是將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張濟的身上。
卻不想他這對手來勢猛烈,在發覺不敵于他后,回身撤退得也快。
孫堅還當對方和他一樣,乃是個馬上作戰的英雄人物,轉頭就看到那家伙虛晃了一招后,已是拖槍而走。
連帶著先前都快被他拿下的黃祖,竟然也在騎兵干擾之下消失了蹤影。
孫堅心中氣極,毅然決然地選擇追擊了上去。1
無論是黃祖還是這突然出現的使槍好手,都讓他急需紓解的戰意處在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狀態,若今夜不能將他們之中的其中一個陣斬于馬下,他著實放不下這口氣!
祖茂剛將面前的一名騎兵砍殺,就只能見到孫堅帶著親隨追擊上去的背影了。
他一時情急,都忘記了喊孫將軍,只高呼了一聲“文臺”。,
但那聲音早被周圍的馬蹄聲給全部掩蓋了下去,更別說是他后頭的那句話。
“這好像是——”
是西涼軍!
被周遭的林木干擾,也被對方忽然之間殺出給打了個措手不及,孫堅麾下的隊伍竟然未曾在第一時間看出這支騎兵的來歷。
他們只以為是劉表要確保藍口聚不失,而在此地埋伏了這樣一支實力不弱的隊伍。
憑借著荊州世家死守襄陽的意愿,也確實有機會湊出這樣的騎兵隊伍。
可在祖茂砍倒這未及撤退的敵人之際,分明聽到對方開口痛罵了一聲什么。
刀兵的交接并未掩蓋掉這個聲音,也讓他在電光石火之間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那口音他曾經聽到過!
但不是在荊州地界上作戰的時候,而是在討伐董卓的時候。
他心中不由一跳,生出了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這好像不是劉表麾下的隊伍,而更可能是西涼軍。
西涼軍怎么會在這里?
不管是劉表跟董卓求助,還是董卓主動插手了荊州方面的戰事,都意味著孫堅追趕過去的前方很可能是個陷阱。
一想到這一點,他聲嘶力竭地喊道:“不好!公覆!快讓文臺撤回來!”
若前方是視線一覽無余的環境便也罷了,偏偏那前面的林木掩蔽、地勢起伏,遠比他們現在交戰的這個位置還要嚴重得多。
這哪里是對方的敗走!那是要換一個交戰的環境!
可何止是祖茂的這句警告沒能讓孫堅聽到,就連孫堅本人也早已經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祖茂心中的警惕升到了頂峰。
他希冀于孫堅哪怕在前方確實遭到了埋伏,也能憑借著自己的勇武殺出重圍,回返到此地。哪怕是等到天明時候再行動也好。
然而事與愿違。
當他與黃蓋整頓起預防敵襲的隊伍前行,耳聞前方交戰追擊而去,遠遠見到的卻是那西涼武將招架住了孫堅的攻勢。
與此同時,一支從林中放出的箭矢以精準且狠辣的來勢,洞穿了孫堅的前額。
這起碼是一支二石弓放出的箭!也是足夠奪命的一箭!
中箭的孫堅悶哼了一聲,從馬上栽了下去!
“文臺!”
“孫將軍!”
黃蓋和祖茂急呼。
可黃忠一擊得手后,張濟又果斷地朝著孫堅的脖子上補了一刀,簡直是生怕這江東猛虎會在此戰中不死。
這也是斬草除根的一刀。
孫堅僅剩的一點意識,只夠他聽到對方在此時下達了反擊的號令,便徹底斷了氣。
幾乎在同時,并不只是張濟手下誘敵撤離的西涼軍,黃忠與其部將也發動的反攻。
要知道,黃忠是因攻伐荊州宗賊之時的先登陷陣、勇冠三軍才被劉表委任為中郎將的,可不是因為他的箭術。
與張濟合作的殺孫堅是為先斬敵首,如今還是要看他統兵正面作戰!
孫堅之死,讓他麾下的部眾在一瞬間陷入了群龍無首的狀態,哪怕黃蓋和祖茂抱著哀兵必勝的意志鼓舞著這些士卒,也沒能在張濟和黃忠的聯手圍攻之下成功反擊。
在這一場隨后的林中混戰之中,祖茂為張濟所殺,黃蓋搶奪出了孫堅的遺體,直奔當陽而去。
仰仗著對周遭地形的印象和繞路,黃蓋到了天將破曉的時候終于擺脫了敵方的追兵,和孫策完成的會合。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帶著孫堅的尸體,跪倒在了孫策的面前。
孫策如遭雷擊。
他才收到父親讓他回軍會合消息不久,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等來的不是父親的下一道指令,而是父親和祖茂二人的死訊。
這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死死地咬著后槽牙,看著父親再不會出聲的尸體,和黃蓋臉上依然殘留的血色,想到他們此番北上聲討劉表,在出行之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不由悲從中來。
但他知道,現在絕不是沉浸在悲傷之中的時候。
劉表的部下和突然出現的西涼軍或許會謹慎進軍,也暫時被他們給甩在了后頭,但若有機會的話,他們一定會選擇將南郡地界上的孫堅勢力給徹底一網打盡。
他還需要盡快整頓兵員撤兵而走。
父親是死了,他孫策不能倒下!
他心緒悲痛之中,只覺自己那日或許不應當和父親開玩笑,說什么讓父親將身上的擔子分攤給他一些,如今竟要面對這樣局面下的分攤。
但他還是盡快收拾好了情緒抹了抹眼淚,“幾位叔伯,父親生前對你們最是信任,如今孫策不才,想請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黃蓋、韓當與從水路靠岸而來的程普一并朝著孫策抱拳行禮,“少將軍吩咐便是。”
“如今我們有一條路可以走,便是回返到長沙郡去。有朱將軍的聲望,有我父親的血仇,我孫策有這個底氣重新聚攏起一支隊伍,和劉表重新較量!”
他們損失的是騎兵而不是戰船,就連步卒都還保留著實力,要重回大江之南并不難辦,劉表要想大舉進攻拿下長沙郡,光靠著董卓對他的支持是不夠的。
這是最穩妥的一條路。
然而孫策擲地有聲地說道:“可我不打算這么做!”
他們是帶著長沙的兵卒渡江而戰的。
此番雖然一路打到了南郡,卻不只是損兵折將,還將孫堅這個主帥給折在了這里。
要想卷土重來,不是說上三兩句動員的話這么簡單的事情。
劉表也不會給他這么一個安穩發展的時間。
又倘若讓劉表在荊州進一步地站穩腳跟,他將再也沒有北上的機會。
所以他必須突破眼下這個困境!
想到當日他和孫堅說的話,孫策繼續說道:“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念在袁術和父親同接受的是鄴城朝廷的委任,我們不能攻伐于他,否則是忠義失當,可如今便不必顧慮那么多了。”
“我們去廬江!”
去廬江打袁術!
孫堅的部下一面為將軍之死而悲痛,一面又萬分欣慰于看到孫策在此刻展現出了身為主帥揮斥方遒的氣度。
只見這好像在一夜間長大的少年,朝著他們深深作了個禮,這才繼續說道:“孫策不才,懇請諸位與我一并渡漢水而過,解舒縣之圍,與廬江太守合兵,破袁術取揚州,再圖荊州。長沙有朱將軍駐守,母親與幼弟幼妹料來無虞,而今我等不如一搏,以求個出路!”
孫策絕不是甘于被束縛在困境之中的人。
他在作戰上的頭腦也絕不會讓他選擇走尋常路。
孫堅死后,連破虜將軍這個名號對他們的制約也已經不復存在,那么為什么不能試一試——先去吞掉袁術的勢力,再來還擊劉表!
他不是怕了劉表。
所以他遲早會來報這個仇的!——
外頭響起了一道驚雷。
緊跟著便下起了雨。
涼州的九月底,今年遲遲未至的秋雨終于落了下來。
喬琰往窗外望去,便見窗外細密的雨絲很快連綴成了一片,最后變成了暴雨如注的狀態。
不過有趣的是,按照涼州各郡送到她這里的消息,這場雨止步在涼州的張掖郡,甚至都沒有覆蓋到整個張掖郡的全域,就連武威郡也只覆蓋了半數的地方。
基本便是在祁連山腳下的這一片上。
降雨稍多的,還是金城、北地和安定三郡。
這種降水的不均衡,更讓喬琰確定了,自己要在這地方搶先一步完成儲水調劑的工程,以防數年之后的旱災災情,給好不容易恢復秩序的涼州造成致命的打擊。
她收回了對水利工程的考慮,轉而看向了還是眼前的這份奏報。
荊、揚二州的這一番變故,當真可以稱得上是石破天驚了,便有如暴雨席卷過境一般。
從武關入荊州的張濟,聯手劉表麾下中郎將黃忠以及江夏太守黃祖,在藍口聚以南二十里處伏擊孫堅成功,讓這頭江東猛虎飲恨于此地。
這意味著,起碼在一兩年內,喬琰在明面上,將再無可能擁有一路從南面過來的援軍合擊董卓。
所以她必須讓涼州的局勢更加穩定,以免被董卓尋到可乘之機。
而在孫堅死后,張濟率領董卓部從快速退回了武關之內,重新回到了扼守關中平原關隘的位置上,讓原本還擔心董卓會趁機占據南陽郡的劉表,很是松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孫策并沒有選擇退回長沙,憑借著孫堅在長沙郡的基本盤再圖北上,而是帶著孫堅的遺體以及其舊部,直撲廬江舒縣而去。
早在今年四月里,袁術就以廬江太守陸康不予軍糧,是為叛逆的罪名包圍了舒縣。
他這久攻不克下,本打算緩一口氣,先看看孫堅和劉表那邊的熱鬧,結果自己反而變成了那個熱鬧。
孫策帶著喪父之后的一腔悲憤夜半殺入了袁術的大營,就差沒將袁術給當成劉表來暴打一頓。
袁術驚愕難當,試圖組織起軍隊反抗孫策的來襲,卻被殺紅了眼的孫策打得抱頭鼠竄,倉皇逃回了九江郡。
而孫策也著實是不遜色于其父的梟雄之姿。
因袁術在進攻廬江的同時,鄴城朝廷還指派了汝南袁氏出身的袁胤,來頂替原為丹陽太守的周尚,周尚又是周瑜的叔父,這就給了孫策順勢進軍丹陽的借口。
在短短的半月之內,孫策攜孫堅舊部,在周瑜的協助下,手握廬江與丹陽兩郡,與退回了九江的袁術隔江而望,一時之間誰也奈何不了彼此,暫時處在了雙方休戰的狀態。
直到這份情報被送到了喬琰的案頭。
郭嘉早被喬琰委派了個將鄭玄給騙到并州來的任務,只是因為還需要再與那河西豪族再虛與委蛇兩句,不適合這么快離開,這才還留在此地,在被喬琰移交了這份信報看完后,對賈詡臥底于董卓處發揮出的作用不由嘖嘖稱奇。
并不是只要有個涼州人的身份就能夠取得董卓信任的。
可賈詡非但做到了這一點,還將董卓的部下在一個恰當的時候支使到了荊州,一舉干掉了孫堅,給喬琰爭取出了更多的發展空間,著實厲害。
光是憑借著這一番身處長安,卻將荊揚局勢攪和成這個樣子,就足以讓賈詡在喬琰麾下的謀士里躋身前三。
也難怪喬琰在得到并州牧職位的時候,會刻意將賈詡從當時的太尉府中討要過來,又哪怕他早先在喬琰的手底下摸魚混日子,也并不影響他得到君侯的重視,甚至專門帶著他爬了一趟山。
郭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報,生出了幾分危機感。
他又忍不住問道:“君侯會覺得文和此事做過界了嗎?”
賈詡悄無聲息的一個算計,坑死了孫堅,對喬琰來說是個好消息。
還得算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孫堅怎么說都是跟喬琰處在和諧友好關系的,直接送他去見閻王,難免有逾越權柄的嫌疑。
所以郭嘉想聽聽喬琰的態度。
在外頭的雨聲里,她閉目沉吟間以指尖輕擊桌案的聲音,依然保持著平靜而有節奏的狀態。
孫堅啊……
孫堅是個英雄。
在驟然聞聽到他死訊的時候,喬琰想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候的喬琰還未穿越到這個世界多久,無論是看到孫堅還是曹操,都有幾分說不出的微妙。
尤其是這些人還都處在微末之時,事業處在起步階段。
她也不由想到了討董之時的洛陽會見。
作為第二支沖殺入洛陽隊伍的領袖,孫堅此人身上有著掩蓋不住的激昂銳氣,更堪稱是當代有著統兵天賦的第一梯隊人物。
她這閉目沉思中,眼前也好像浮現出了彼時孫堅說自己要和朱儁聯手,從另一路攻入長安的畫面,是何等的豪氣干云。
但她既然給賈詡的指令是讓南方的混戰朝著我方有利的方向發展,孫堅的結局好像已是個必然了。
荊州與揚州不能落在孫堅這種有武力又有號召力的人手里,否則遲早會變成她的心腹大患。
郭嘉聽到喬琰指尖的動作忽而一頓。
也正是在此時,他聽到喬琰開了口:“奉孝,我一向信奉一個道理——”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所以孫堅死了就死了,賈詡這一出干得漂亮!
175. 175(一更) 南下送禮
她這話音剛落,就看到郭嘉臉上也表現出了幾分意動之色。
喬琰連忙又補了一句:“下次造成這種結果的,還是得先跟我報備兩句。”
現如今在她手底下做事的這些謀士,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有本事,要是真讓他們自由發揮了,難保不會出現全面開花的情況。
雖說知道他們不會做什么讓她為難的事情,但要是“戰線”太多,可就不好收尾了。
像是郭嘉接下來要往青州走的這一趟,就最好只是針對于將鄭玄帶回并州,不必再專門對袁紹來上一出針對性打擊了。
反正她是遲早要帶著那個債務找上門去的。
她話中的顧慮,郭嘉一眼就看了個明白,擺了擺手笑道:“君侯大可不必擔心,不是人人都有文和這等機會,行亂武之事的。若無君侯的大方向指令,我等也絕不會做出這等僭越之事。”
有喬琰的這一句話就夠了。
對敵人仁慈,不止是對自己殘忍,也是對跟從她的下屬的不負責。
一個心存抱負的人,若是會被友誼或者同盟關系牽絆住手腳,那么遲早會有麻煩的。
這絕不該是一個合格的諸侯會犯的錯誤。
好在,他所選擇的這位主公不但有著遠超同時代競爭對手的見識謀略,在心性上也毫無弱點可言。
這么一看,說不定喜好吃甜食還真是她的弱點之一?
郭嘉想到這里,在安全感之余,還覺得有些好玩。
“說正經的吧,君侯對那孫策是如何看待的?”
孫策比喬琰小了一歲,勉勉強強也可以算是個同齡人。
但說實話,在孫策做出這種這種忽然轉道襲擊袁術,解除廬江之圍,又占據了廬江和丹陽兩郡之前,其實誰也沒覺得他是可以跟喬琰同臺競技的。
哪怕是孫堅,因其在攻伐董卓之時走的是魯陽一路,時人也大多不將其先破關隘的戰績放在前頭,而是將其視為袁術的打手。
孫策作為孫堅還沒成年的兒子,自然不必指望別人對他分出多少注意力。
說不準孫堅麾下的黃蓋祖茂之流,還要更得人尊敬些。
不過,如今他擁有了兩郡之地,廬江太守陸康承蒙了他的救命之恩,丹陽太守周尚是他剛到手軍師的叔父,在還有袁術這個北面對手的情況下,這兩人都不會給孫策拖后腿。
這地界一聯合,頓時讓他擢升到了需要被重視的地步。
現在是該評價孫策,而不是他已經過世的父親孫堅了。
“孫策之勇武不下其父,要害關頭的抉擇也堪稱有遠見卓識。”喬琰評價道。
跳出荊州的困局,轉戰揚州的舉動,足可見孫策此子能打下江東基業,雖有父親留下的老將協助,卻大半還是靠的他自己的本事。
孫策的人格魅力又并不在其父之下,或許最大的問題只在于——
他有一點和他父親相似的毛病。
在對自己的武力過分相信的情況下,就不免出現孤軍深入的問題。
孫堅此人,就算沒有賈詡的一番算計,和劉表的精準執行,也遲早會因為執意為先而出事。
孫策在歷史上也是因為輕忽而送命。
這樣的一個人,放在武力奪天下的環境里,或許有得勢的機會,卻很難將位置坐穩。
更別說他處在的,還是個競爭對手都實力不低的環境里。
喬琰繼續說道:“他為人如何我就不說了,我與他接觸過的時間并不長,若只憑著這些風言風語的消息,就對人做出評價,難免偏頗。只看他眼下占據的郡縣地盤,讓他發展起來,對我們也構不成威脅。”
“荊州之南宗賊林立的情況,哪怕有劉表先以利誘后騙殺奪權,都不可能將其根治,江東也是如此。越是在大漢的南邊,因人口稀少田地未開,豪強攀附之事便越多。這比涼州并州豪強還要牽一發而動全身。”
郭嘉抿了口手邊的熱茶,回道:“君侯所說不錯,此可謂尾大不掉。那揚州刺史陳溫早先就送命于袁術之手,而在孫策所占據的廬江與丹陽以南,會稽郡太守早已聞風而逃,在此情況下,孫策想取會稽也不難。這便是占據了三郡之地,半壁揚州。然而地盤越大,他需要面對的掣肘也就越多。”1
揚州換作是在經歷了東吳建都、西晉末衣冠南渡后,或許還能說是經濟發達,可如今這個水網縱橫,隔絕長江天險之地,說是南蠻之地也不為過。
甚至還有宗賊在熹平年間手握數千部從就敢自稱陽明皇帝,奉詔討賊的太守反因為兵員不足而難以將其攻破。
所以別看孫策一旦借著廬江和丹陽兩郡,順勢占據會稽后,所擁有的地盤可能要比喬琰還多,他也依然不足為慮。
他沒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風光!
郭嘉又道:“再者說來,他若想要為父報仇,西進進攻劉表,對方有了此番教訓絕不會再放松警惕,若要北上度過長江,那退回到了九江郡,又有豫州汝南作為后盾的袁術,還勉強可算一個攔路虎。”
喬琰笑道,“這個時候他也不妨當一次路中悍鬼的。”
所以孫策看似在這出凌厲的進攻面前,展現出了開創江東霸業之人的氣度,但現在只是打,而沒有治,孫策又沒有經歷過在袁紹手底下磨礪的這幾年,更容易忙中出錯。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又問道:“以奉孝看來,我若是給孫伯符送一份禮物如何?”
孫堅身亡,她總是該當送去一份慰問的。
何況在孫策先處江東,反而能以暴力手段瓦解宗賊和山越勢力的情況下,支持其發展非但不是資敵,反而是讓孫策成為她在南方的一把刀。
孫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這把刀不要緊,喬琰知道就行。
郭嘉回道:“君侯不是還有這個送禮的最佳人選嗎?”
不過還沒等喬琰的指令到達,這個送禮之人就已自己先送信過來,自請往南方走一趟了。
喬琰拆開了這封從并州寄送過來的信,見其上陸苑寫到,先前袁術率軍包圍廬江的時候,她身為喬琰的屬臣,不能做出輕舉妄動的舉動,所以她不能為了父親的安危擅離職守前往揚州。
事實上她就算一人去了也沒有用處,在不可能跨境作戰的情況下,她若真去了,也只能是讓陸氏再多一個犧牲品,還不如像她與喬琰所說的那樣——
倘若陸康真送命在了袁術的手中,在將來喬琰對上袁術的時候,陸苑會記得為他報仇的。
但如今她該去一趟。
作為喬琰留守在并州的心腹,賈詡到底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為董卓的出謀劃策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偽裝,陸苑不會不知道。
這一遭荊揚之變里,孫堅之死的背后推手,應當說是喬琰。
那么為防孫策有機會將此事聯系到喬琰的身上,就最好再深化一輪喬琰為漢臣、且和孫堅乃是同盟的形象。
涉世未深的孫策越是對她此時的支持而感恩戴德,也就越難想到她和此事的聯系。
而巧的是,除了給出對孫策的援助之外,她手下的人里還有一位可以憑借正當理由前往揚州的。
正是廬江太守陸康之女陸苑。
陸苑的判斷力一向不差,在被喬琰給出了權柄后越發挖掘出了她從政的潛力。
孫堅之死的消息傳到并州,陸苑便提出了南下的申請,為求讓這份援助給出得順理成章些。
按照陸苑的說法是,喬琰在此時給孫策送去件保命的鎖子甲,托以對孫堅之死的慰問憑吊也便夠了,這已算是全了朋友之義。
可喬琰倒是覺得,當這把刀還可控的時候——
不如多給點。
西晉名將杜預能在羊祜打下的基礎下舉兵滅吳,喬琰又時刻警醒著自己絕不要犯官渡之戰時候的袁紹、赤壁之戰時候的曹操的毛病,自然有這個擊破孫策的自信。
何況比起孫權,孫策固然在向心力上本事不小,卻也有其不可忽略的短板。
在必要的時候給他添點麻煩就是了。
喬琰落筆寫下指派調令的時候,便在指令中直接跟陸苑說,讓她直接帶上一架曲轅犁和圖紙去南方。
孫策要如何擴大生產,要看孫策自己的本事。
他在糧食增產之后,要如何在江東境內四處征討,更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曲轅犁這東西,比起在北方的田地里,因其個頭小、轉向靈活,其實要更適合出現在南方的水田之中。
那么對孫策來說,此物不亞于是救人活命的工具。
在曲轅犁還未隨著并州增產而在北方推廣開的時候,這更是一份實實在在的重禮!
喬琰卻不擔心給出曲轅犁會有什么影響。
并州境內的農耕強在已經完成了整套科學的種植體系,而不只是靠著農具的改良。
今年的秋收是她就任并州牧以來的第三次秋收,在糧種進一步優化的情況下,今年的畝產又有了一次提升。
已經很接近于魏晉末期所能達到的極限畝產八到十石的數據。
這個數值在接下來,尤其是旱災將至的情況下,很難再出現飛躍式的變化,但足夠讓并州繼續累積滾雪球的優勢。
且讓她看看競爭對手能做到哪一步又如何?
這是屬于強者的自信!——
當陸苑在典韋的護送下抵達廬江之時,作為喬琰的使者,她得到了孫策從丹陽收兵而回后的親自接待。
自她在并州擔任簿曹從事這種記功遷降的職責后,對并州局勢有所觀望之人,已不難看出她在喬琰這里得到的信任倚重。
但孫策還是沒想到,她會在此時作為使者出現在揚州。
更沒有想到,在將喬琰所說的“希望孫小將軍節哀”的話傳達到位后,陸苑緊跟著拿出的慰問品居然會是一件農具。
可在陸苑示范了此物的用途后,孫策和周瑜對視了一眼,都立刻看出了此物的重要性。
只聽陸苑接著說道:“我家君侯的意思是,董賊與劉表此番聯手坑害了破虜將軍,此事與叛逆無異,她會以并州牧的名義奏表天子,表小將軍為會稽太守,討逆將軍,表朱公偉為長沙太守。但報仇之事在后,民生之事在前,還是先讓廬江丹陽一地從戰亂過后恢復元氣,再提興兵之事。”
“而今天象苦寒,南方尚好,如能重修農事,安頓民生,以小將軍統兵之才,必能屯兵在手,報仇雪恨。”
陸苑似是嘆了口氣,這才說道:“可惜自并州往揚州來的這一路還要穿過袁公路的地盤,君侯本想讓我多帶些東西來,也只能帶上此物了,以免目標太大反落敵手。請小將軍切莫見怪。”
見怪?
這怎么可能見怪。
孫家世居吳郡,孫策本以為當他取下丹陽與廬江后,能趁勢聯結吳郡,誰知吳郡豪族以孫堅身死后孫策難當大任,又無朝廷敕令之名,反而支持嚴白虎擁兵于此。
哪怕是孫堅的舊部之中,也有不愿留在揚州,退回到長沙郡內去的。
要不是孫策自己有本事有魄力,手下的勢力早已隨著孫堅之死而瓦解了。
像是喬琰這等因彼時進攻董卓之約而送禮前來的,簡直是頭一份。
哪怕只是送酒一壺憑吊,也夠讓孫策為之動容了,何況還是送來了切實可用的東西。
更不必說,在陸苑的話中還有另外一件要緊之事。
三國混戰時期的一方州牧表奏另一人為將軍、為州牧、為刺史并不少見。
在皇權為人所挾制的情況下,以地位正統之人惜乎言語不能上達天聽,但希望另一方為有能者把控這樣的理由表奏,好像變成了一種常規操作。
可在如今還沒人干過這種事情。
喬琰說要表孫策為討逆將軍和會稽太守,似乎是開了此事之先河。
但仔細想來,其中還真有可行之處。
若真讓孫策拿到這個名頭,他要想募集兵卒,出兵作戰,起碼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袁術是不會希望他拿到這樣的憑據的,相對的便是鄴城朝廷不會發出這樣的命令。
若是委任直接出自董卓之手,孫策只怕要膈應個半死。
可若是喬琰奏表,哪怕沒有對應的銀印青綬到手,孫策也敢領這個名頭!
他鄭重其事地回道:“請替我謝過喬侯的好意。揚州一郡中人如能活命,也當感念喬侯一份恩德。”
陸苑頓了頓,這才接著說道:“此外還有一件事想與小將軍說——”
“眼看廬江郡身處小將軍、劉表和袁術三方之間,實是動亂之地,我此番南來,哪怕父親不愿擅離職守,自廬江離開,我也要將陸氏子弟帶走一部分同往并州。這并非有意輕視于將軍,實在是……”
見她話中似有幾分難言之隱,孫策灑脫地笑了笑:“這有何顧忌?避禍乃是人之常情,并州確有民眾依附之相,便是將陸氏全族都接去也無妨。”
“有將軍這句話便夠了。”陸苑也回了個致謝的神情。
要將陸氏全族帶走是不可能的。
至多也只是將身在廬江的幾個小輩帶走,送往樂平就讀,以防在隨后的混戰中遭遇不測。
比如說,今年八歲的陸遜——
將陸苑南下的事情指派下去,又讓典韋隨行護持,因這趟往來所需的時間不短,喬琰也相信陸苑的辦事能力,便沒花太多的心思在考慮此事上。
她一邊監督著秋冬時節的武威郡建設,一邊在斟酌一番后,又薅起了系統的羊毛。
系統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咱們再換個系統做交易”給叫了起來的時候,很想說,她還能記得它可真是不容易。
奈何這句話在邙山中它已經說過了,再說就沒必要了。
已經被喬琰的腦回路給影響了大半的系統,又琢磨著,這個被忽略的情況其實應該歸咎于馬騰韓遂、甚至是涼州,在三國的歷史上存在感都太低了,所以沒能跳出個什么成就來,讓喬琰想到系統數值的變化。
對,就是這樣。
要找別人的問題!
它問道:【你又想找什么系統?】
喬琰居然能將玉璽都當做交易籌碼,甚至還真讓她做成了,系統甚至有一瞬間生出了豪情壯志,覺得修仙系統它都不是不能去聊聊天,雖然有交換限制大概率達不成交易。
它腹誹之中就聽到喬琰問道:“有馭獸系統之類的東西嗎?”
【……?】
“我也沒想著用這種東西來學南蠻山越之流操控蛇蟲獸類,更沒想通過訓練出穩定的信鴿傳訊系統,我就是想著,你說馭獸的獸總得長得強壯才對吧,那我如今田地種植有法可循了——”
“是不是也該讓牛羊馬豬也養得再壯實一點?”
176. 176(二更) 師出之名
系統都跟喬琰相處這么久了,自覺自己只要還在正常運轉就不會聽不出來,喬琰哪里是什么會退讓一步的性格。
她說是說的什么沒想跟山越南蠻一般操縱猛獸成軍,也沒想養信鴿的,只是想要知道,如何能將牛羊馬匹甚至是家豬給養得膘肥體壯的。
可她分明就是都想要。
能不能成的姑且不論,先將計劃制定得長遠一些,總是沒錯的。
頂多就是到時候退而求其次一點。
她又問道:“應該有這種系統的吧?就是在普通的古代環境中,將野獸訓練為己用的那種。在沒有趁手野獸可用的情況下,牛羊馬匹應該也可以作為助力才對。”
系統眼看她說到這里,露出了個頗為向往的神情,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遭到了宿主的嫌棄。
然而還沒等它這個想法持續多久,便聽到喬琰說道,“術業有專攻,各有長處而已,別想太多。”
系統問道:【那你為什么不問問畜牧系統?有種田系統當然也有畜牧系統,還相對來說專業更對口。】
它總覺得,這可能并不只是出于喬琰“我全都要”的考慮。
喬琰搖了搖頭:“你錯了。前期的交易,都是由對方提出交易的籌碼,在我方的優勢還不夠明朗的時候,只能接受對方提的條件。”
“但你想,跟種田系統之間達成的玉璽交易,但凡換一個條件、換一個背景,都是虧本的,不能指望每次找到的宿主都能給出足夠的時間來緩沖。”
“所以接下來我只會按照自己的步子往前走,絕不會被任何籌碼限制住,或者是被打亂節奏。畜牧系統的宿主是什么情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點,我沒有能主動拿出來充當交易籌碼的物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能拿出什么來給一個專心養殖的?
大宗飼料交易嗎?
誰知道對方是不是需要這東西。
萬一不湊巧又是個想要搞廣積糧多養豬的造反分子,也想要玉璽作為自己的吉兆,她可沒地方變出第二塊來。
系統似懂非懂。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錯覺,隨著涼州入手、孫堅之死,喬琰身上作為一方諸侯的特質已經越發清晰地展現了出來。
在面對皇甫嵩和劉虞的時候,她依然是執晚輩禮的大漢忠臣狀態,大多數時候也收斂起了自己身上的進攻性。
可在面對下屬和獨處的而時候,便大不相同了。
它一面留意著這種區別,一面問道:【等等,那你能給馭獸系統的宿主提供什么交易籌碼?】
喬琰氣定神閑地回道:“專業謀士和將領為她的野獸陣容提供軍陣策劃,你覺得如何?”
【……】系統沉默了好半晌。
它很難評價,喬琰到底是什么腦回路才能提出這種想法。
以喬琰建立樂平書院的操作,它甚至很懷疑,喬琰會以考題的形式出給自己的手下,以求得到更多份的答案。
但怎么說呢,如果對面真是個穿越到了古代得到了馭獸系統,可以將山林獸類策御為自己手下的存在,忽然聽到有人說可以讓郭嘉荀攸程昱賈詡甚至是趙云張遼等人,給她的隊伍編排一個更有進攻性的軍陣,擇優選出了最合適的一份,好像還真……
真挺有誘惑力的。
這也確實是個對喬琰來說完全不耽誤她計劃的籌碼。
就是被考核這種問題的下屬可能要傻眼一會兒。
總的來說確實……問題不大。
【我去問問吧。】系統卡殼了半天終于把思緒繞了回來,開口說道。
“不要這么一副喪氣的樣子,拿出點跟人跟系統談交易的信心來。”在系統準備出發去談交易的時候,忽然聽到喬琰又說道。
系統腹誹,也不能怪它是這種表現,都怪喬琰總能折騰出來點新花樣。
但它聽著喬琰說道:“想點開心的事情,你說我如果把手底下的謀士聚攏在一起,問他們,我是不是天下第一謀士,他們會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大概就跟主公想要發起一個馭獸軍陣的策劃一樣。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問這種問題,充其量就是一點惡趣味而已。
系統無言以對。
這個問題,應該沒有人會反駁的。
這么一想,它的任務目標倒還真是有盼頭了!
帶著這種想法的系統相當熟練地找上了對應的馭獸系統,又在幾日后給喬琰匯報了結果。
按照它跟喬琰所說,對方作為一個處在古代低武背景下的馭獸系統,被人找上門來交易也算是頭一遭。
在聽到喬琰提出的交易條件后,對面的系統直接將決定權交給了自家宿主。
【她說這個交易可以做,但是馭獸系統賦予了她在動物面前的高親和度,這是一種不可交易的東西,她能交易的也只是她手上的獸類豢養手冊。】
【作為交換的條件,她需要三次軍陣策劃。對應于她接下來發展的不同階段。】
系統頓了頓,猶豫了好半天才說道:【她說,第一筆交易的策劃,不管最后的最優解是什么,把趙云的那份策劃也一并發給她……】
喬琰正喝著茶被嗆了個正著。
怎么著?這還是個趙云的粉絲?
但交易達成對她來說總歸是個好消息。
身在并州和涼州的各位下屬都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給一支全部由動物組成的隊伍進行排兵布陣。
這是個什么問題?
雖說喬琰喜歡弄些奇怪的操作,也雖說可以將不同的動物充當不同的兵種來考慮,但是連相對來說想象力比較豐富的楊修都覺得自己沒法理解,什么叫做重達一千五百斤的豬,且能一口氣撞斷兩棵樹。
難道這是什么重甲騎兵或者是戰車的另類表述?
但既然是喬琰的指令,又限定了回答的時間,這些人還是認真地交上了答卷。
姑且不論忽然被喬琰考校動物編隊問題的謀士武將是什么心情,喬琰能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就心滿意足了。
她將這些答卷遴選了一番后,將其中最靠譜的幾份打了個包傳送給了對面,換來了那份豢養手冊。
她粗略地翻了翻,發覺其中對她而言可供參考的東西著實不少。
以養豬為例,因豬不是當今的畜牧主流,喬琰此前也只能從氾勝之書中找到“破以為瓠,其中白膚以養豬致肥”的記載,但在這本書中記載的就要相對詳細得多。
比如說其中提到,要先選擇嘴短軟毛少的小豬來養。
對對面馭獸系統的宿主來說,這樣可以讓她用來組織沖撞的野豬塊頭更大,而對喬琰來說,大概就是可以讓她有機會創下一個養豬達到若干斤的新紀錄。
不止是豬,牛也得選跑得快的。
無論是對方的用途還是喬琰這種需要牛耕田的用途都是一樣的。
和豬的標準不同,牛需要選擇眼睛和牛角距離近的,眼大且帶白筋的,頸骨長的,鼻子到大腿的長度等于肩胛到腰長度的。1
而后便是飲食。
以豬為例,除了先前的飼料之外,還可以將胡麻和鹽混合在一處,搗爛成糊后,將糠給倒在上頭,形成一種用以增肥的加餐。
此外,豢養手冊中還有不少動物病癥的記載。
以牛為例,哪怕已經被馴養成了相當聽話的狀態,也免不了還得面對牛疫、牛漲肚和牛虱子等問題。
畢竟總不能讓一頭養得膘肥體壯的倒下了,就直接換一頭新的來養,不然其中的成本也太高了。
喬琰琢磨了一番針對牛疫的朱砂、油脂和清酒,確認基本都是自己能通過正常渠道獲取的材料,更是安心了不少。
她又往后翻了翻。
既是馭獸專業的豢養手冊,也確實沒只停留在豬牛羊的飲食病癥上。
那些有關于豺狼虎豹,甚至是大象的,堪稱應有盡有。不過以她目前所需要面對的戰況,暫時沒有太大的可操作性。
倒是在后頭馴養飛禽的,是有幾分操作空間的。
比如說——信鴿。
在漢朝,鴿子還不是傳信的工具,只是因為碑銘之上記載了一件事,說的是昔年楚漢爭霸的時候,項羽追擊劉邦,劉邦避難于井中,因鴿子棲息在井上才讓追兵沒懷疑有人在井中,自此之后,鴿子被視為吉祥的象征,大多出現在玉器之上,作為一種符號。
一直到了唐朝才有了將鴿子充當信鴿的操作。2
誠然鴿子并不能做到在兩地之間任意飛動,而往往是養在其中一地,等到戰備需要之時將其帶出,按照其磁場記憶,在放飛后可以返回原地,從而達成傳遞軍情的目的。
但單向的傳遞不代表無用。
在陸地上的信使有可能會被敵軍發現,而飛鴿傳書還沒變成常態的時候,這恰恰是個視覺盲區。
現在還有了個指導喂食和常見病癥醫治的指導手冊,更給了喬琰發展此道的條件。
由此來看,這筆交易不要太劃算。
她當即朝著并州送出了一封書信,著令樂平山中的塢堡,遵循此法開始馴養信鴿。
早前,土法水泥的生產也是放在此地執行的。
只因從理論上來說,這是對喬琰來說最不可能出現消息外泄的地方。
此地收容之人,不是她從投誠的黑山賊里專門遴選出來的,便是在彼時中原的蝗災之中被褚燕在售賣薯蕷的時候帶回來的。
即便是樂平書院中就讀的學生,也已隨著招生范圍的擴大,而與山中那處塢堡基地隔絕了開來。
將信鴿養在此地顯然最合適。
而后,她將豢養手冊中與牛羊豬馬,甚至是獵犬的部分都專門摘錄了出來,分別交給了在武威郡和金城郡負責屯田的兩人。
趙云和程昱的性格,注定了他們在收到喬琰的這一道指令后絕不會對此提出質疑,只會快速地擢選出專人,將這件事情給貫徹落實下去。
尤其是趙云。
他當年評判喬琰的標準,便是看她做了什么,而不是看她說了什么。
他會從請求喬琰協助擒賊,到最后誠心追隨,也是因為喬琰這位樂平侯確實做到了讓樂平之地的民眾安居。
那么眼見她如今更是將這種使民有所依的情況從并州擴展到了涼州,趙云越發不會質疑于喬琰做出的決定。
他只是隨即談起了武威郡中盧水羌按照計劃打散,和漢民屯戶雜居在一處的情況。
喬琰斟酌了一番說道:“此番實行新的飼養方式,先從漢民中開始吧,如能奏效,也是個與羌民之間交談的要緊內容,正可促成羌人學漢話之事。”
在絕對的利益面前,只是多學一門外語算什么難事呢?——
這一樁提升己方實力的舉措從選種開始落實的時候,已經到了光熹二年的十一月。
早在上個月,喬琰讓陸苑告知于孫策的表奏敕封之事,就已經完成了。
上表奏請冊封孫策為討逆將軍和會稽太守之事,奏書送交的對象自然是身在長安的劉協,而不是身在鄴城的劉辯。
但就像喬琰以畢嵐為都水使者,以姚嫦為護羌校尉這些事情并不需要得到董卓的同意一樣,表孫策為會稽太守同樣不需要。
比起告知于劉協,希望得到他的準允,這好像更像是一條利用自己的聲望,廣而告之于天下的通傳。
得到這個通傳,董卓氣得又拍了一次桌子。
九月里,因為孫堅之死,他還得意得多喝了兩杯。
孫堅殺他胞弟,殺他愛將,甚至險些因為恰到好處殺入洛陽的時間,讓他彼時沒能成功撤離,導致了這家伙在他這里的印象,就威脅性上來說僅次于喬琰和皇甫嵩。
如今涼州并州方面喬琰穩占上風,他根本沒法給對方制造什么麻煩,頂多就是防備對方的來襲,令他縱然身處長安,也難有長安之念。
好在荊州這頭算計得手、孫堅身殞,可算是讓董卓除掉了一樁心腹大患。
此外,按照賈詡所說,讓張濟在完成了這次合作后立刻回返關中,非但不是他們的損失,而是他們的機會所在。
有次一遭,足以荊州劉表確信,他們確實是個可聯手的合作對象。
那么倘若董卓還想從長安入主荊州的話,就有了讓劉表不加以防備的可能了。
可惜十月底抵達長安的這條消息,讓董卓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我們不能放任她再這樣下去。”董卓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殿內反復踱步。
都水使者和護羌校尉這樣的位置,還可以說成是涼州內部的任命,也并不是什么要害職位。
喬琰按這種方式安排了也就罷了。
可若是連討逆將軍和會稽太守都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奏表,她跟另一個皇帝有什么區別?
在她公告天下的文書中說道,被她所尊奉的天子不慎落入了逆賊的手中,閉目塞聽,若能發表意見的話必然會同意她的奏表。
聽起來很合理……
才怪!
要董卓看來,她今日安排的只是會稽太守,明日只怕就是揚州牧。
哪怕在理智上知道,喬琰聰明得可怕,不會做出這種過度消耗聲望的事情,董卓也不免捫心自問,他到底是為什么非要握著這個天子!
這好像只是成全了他的對手而已。
他忽然站定了腳步,又朝著賈詡的方向走了過來。
“先生,喬琰那混賬如今兵權在握,虎視眈眈,又以我扶持天子攝政師出無名為由,行此等奏表官職之舉,您說我當如何?”
還不等賈詡開口,董卓已咬牙憤憤說道:“她說我是師出無名,漢賊當道……那我若是名正言順了是不是就行了?”
若是自立為相國輔政,還不足以作為“正統”,依然要被喬琰定義為亂賊——
他就讓自己再正一點好了。
漢室之中,只有外戚輔政還能被稱為正統,所以董卓此前要將自己和撫養劉協的董家扯上關系。
但從本質上來說,董氏并不是劉協的外家,他董卓的董也跟對方不是一路。
那也……那也只能換個路數了。
“先生你看,陛下如今年已十二,按照大漢天子大多早婚的慣例,也已可以成親了,我家渭陽君年也已十三,豈不正是年歲相配的一對?”
渭陽君董白是董卓的孫女,也在董卓把持洛陽朝政之時就已被敕封,本應當被董卓接到洛陽來。但才行到半道,就已出現了董卓西奔之事,便與董卓會合于長安。
董卓這做法有一個標準的參照范本,叫做霍光。
以皇后的親屬身份輔政,也確實是名正言順之事。
這聽上去還有幾分急智。
然而董卓又話鋒一轉說道:“所謂好事成雙,不如先生也同時迎娶我那喪了夫婿的女兒好了,屆時先生也可算是那小皇帝的親戚長輩,我看那喬琰還能怎么說我等為把持朝政之奸賊!”
他越想越覺得此舉可行,就連語氣中也多了幾分得意,詢問道:“先生,您看如何?”
無端要被董卓招做女婿的賈詡:“……”
他忽然思考起了跑路不干的可能性。
177. 177(兒童節加更) 藏原有雪……
賈詡并不知道,這個要將女兒嫁給他的想法,可不是董卓今日因想讓董白做劉協的皇后才衍生出來的。
早在他抵達長安的時候,董卓就已經跟段煨表達了這個意愿,只是被段煨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必用這等手段”給阻攔了下來。
段煨彼時忘記將“此法若運用不妥,難保就會不成恩反成仇”的理由直白地說給董卓聽,這才讓他重新萌生出了這個想法。
也不怪董卓會這么考慮。
閻行那個小將,到底能發揮出多少作用,董卓還沒看到一個實際的表現。
只知道他的武藝確實不低,反正在董卓手下的部將里,暫時還沒看到一個比他能打的。
但排兵布陣得在實戰中才能看出來,統兵也不是光靠武力值就行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只能當個保鏢。
可賈詡他有實打實的戰績在手啊。
且不說他給董卓的上中下三策,成功讓喬琰被迫停止了對長安的攻勢,只能先在涼州經營。
就說他一番策劃坑死了孫堅這一點,便足夠讓董卓暫時忘記,他還有個謀士此時正在喬琰那里當階下囚,名為李儒。
他滿腦子就剩下了一個想法——必須把賈詡徹底捆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
嫁個女兒怎么了。
按照漢代的想法,死了丈夫的女人其實是做丈夫的那個承擔不住福氣,那么牛輔早死,問題在牛輔不在他的女兒。
他想將女兒嫁給賈詡,也完全是個合乎情理的操作。
這樣一來,他們不就成了一家人了嗎?
再通過董白捆上劉協,那可真是好一出長安城里的一家親。
不過這種讓人難以預料的操作……但凡賈詡真是為家族之興盛而投誠,依然對留在并州的妻兒有感情,董卓這么一搞,他就該翻臉了。
好在賈詡是個臥底。
他只是目光一沉,聲音冷了下去:“相國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效力麾下,乃是寄希望于相國能有朝一日收復涼州并州,讓我與妻兒團聚,重現姑臧賈氏榮光。”
“相國令我再娶,莫非是只想困守長安不成?若真如此,賈詡不如速死,否則便勿要再提嫁女之事!”
一個平日里看起來溫吞的人,突然在乍聽平和的語氣里表現出了發怒之態,還是很可怕的。
董卓更是看到,賈詡的拳頭有一瞬的收攏,幾乎能看到手背上繃起的青筋。
他連忙說道:“先生當我后半句未說便是……”
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他打量著看著賈詡那張怒容壓抑的臉,又小聲問道:“那另一件事呢?”
將董白嫁給劉協是否有讓他更名正言順輔政,而讓喬琰不能再以這種奏表的方式進行委任?
“也不妥。”賈詡搖了搖頭。“不正之名不是靠著出一個皇后就能扭轉的,反而只像是在欲蓋彌彰而已。相國好不容易得到了個暫時穩定發展的局面,不必多給自己增添一條罵名。”
“要解決喬琰這種無賴的表奏之法倒也容易。”
對自家主公以直呼其名的方式來稱呼,賈詡稍有一點不自在。
但當內應的人若是連這種情況都要臉皮薄,豈不是早露出破綻了,只接著說了下去:“相國做兩件事便可,其一,令荊州牧劉表舉黃祖為豫章郡太守,其二,令益州牧劉焉舉漢中張魯為武都郡太守。”
黃祖此人,乃是劉表為收攏江夏勢力,才讓其以江夏人的身份留在江夏太守位置上的。
這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遵循大漢委任官員的慣例。
所以劉表完全可以說,原本的委任乃是權宜之計,如今黃祖因戰立功,不如給其更廣闊的發展空間,讓其去做揚州豫章郡的太守。
而漢中張魯,乃是益州境內五斗米教的“師君”,因其母親美貌頗得劉焉看重,連帶著得到了劉焉的信任。
劉焉本是打算讓其取代漢中太守蘇固的位置,坐鎮漢中。
但若成為武都郡太守,對劉焉來說也不虧。甚至還更說的通。
賈詡繼續說道:“這兩道表奏一旦發出,相國和天子都不必做出任何的應對,沉默便好。”
董卓茫然問道:“這是為何?”
賈詡給他解釋道:“順水推舟罷了。”
“相國想一想,如若喬琰此舉合規,那么劉焉和劉表的兩道奏表是不是也同樣合規?”
“若孫策可以做討逆將軍與會稽太守,張魯、黃祖也可以去做這個武都太守和豫章太守。且這二人還是漢室宗親,立場更加中正。”
董卓點了點頭。
賈詡接著說道:“黃祖若為豫章太守,劉表和孫策之間的交戰便擴展到了揚州境內,可保荊州境內太平,劉表能從中受益。張魯若為武都太守,益州更可扼守門戶,劉焉也能從中受益。”
聽到這兩人能得利,董卓本還有些不滿,卻又聽賈詡說道:“但此二人得利絕沒有相國多。黃祖乃是劉表的臂膀之援,若入揚州與孫策相斗,勢必消磨實力,反給相國謀劃荊州機會。張魯若入武都,以喬琰心性,遲早與之相斗,劉焉便被拉入了戰局中,替相國作刀——”
“您如今還覺得,這是他們二人得利嗎?”
董卓聞言一怔,朗聲笑了起來,“不錯,是我獲利。先生啊,正如你所說,如此一做還有一好處,她喬琰表奏一人,便有兩人按照同樣的方式被表上來,數量上她也吃虧!”
妙計,當真是妙計!
這就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可等到賈詡離開此地,回返到自己的住處,便罵了董卓一句“蠢貨”。
他這建議看似是讓劉焉、劉表和董卓人人滿意,但實際上呢?
武都郡根本不在喬琰的屯田范圍內。
在這一片地界上,當地的三姓豪族、原武都郡太守蓋勛、被喬琰派往武都的徐庶相互制衡,若再加上一個傳教的張魯,可算是混亂個夠本。
徐庶深得程昱真傳,這種油鍋添水的環境反而更適合他發揮。
而荊州分出黃祖入豫章,真正得利的到底是董卓還是另有其人,只怕還尚未可知。
若再深究下去,這三條從未得到過劉協準允,卻被繼續執行了下去的奏表,無疑是將漢室的臉面又往地里踩了一腳。
那破壞規則的發起人手持討伐董卓的大義,所以跟風的兩人才是罪魁禍首。
更為諷刺的是,他們還是劉協名義上的親戚。
所謂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過是以漢室宗親削弱大漢皇室的威嚴罷了。
再者說來,喬琰可不會在乎,從此時到董卓覆滅期間,她為此規則所掣肘,是否將不能再發出第二道委任的奏表。
一來她原本就不打算再在此時過度消耗自己的名望。
二來,這封奏請孫策為官的上書,越是獨一無二,也就越是顯得并州牧對孫堅父子情義深重。
所以最大的得利者,還是喬琰。
賈詡無疑又立了一功。
不過這當臥底怎么就這么難呢……
就差一點,他就要喊董卓岳父了——
而在這番暗流涌動的官員委任中,一年之內最為寒冷的時候到了。
撲簌的落雪,讓云中長年積雪的山嶺,將這層皓白的顏色,朝著山腰山腳的方向擴散了下去。
直到連觸目可及的平視之處都已變成了雪色。
對居住在涼州以西那片高原之上的羌人來說,這是最難熬的一段時日。
作為參狼羌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員,若是按照往年的規矩,迷唐會跟著自己的族人朝著湟中地區而去。
只因凜冬時節,高原之上怒風雪浪作惡,絕不適合人長期生存。
這十幾年來不斷的降溫,更是加劇了這種惡劣環境的影響。
即便迷唐和部落中的其他人一樣,到了能自力更生的年紀,就給自己準備起了一件過冬的羊毛衣,要想扛過這樣環境下的冬日也很不容易。
湟中不同。
戰國時候一度為秦國人俘虜的無弋爰劍,在脫逃后于河湟地帶教導羌人效仿漢人耕作,發展壯大起羌人的族群,就是從湟中開始的。
對涼州境內的任何一位羌人來說,要說他們的根源在哪里,必定指向湟中。
湟中的氣候也要遠比上頭的高原適合生存得多。
但今年,在此時把控了隴西、金城,尤其是掌握了湟中的,不再是韓遂這個和他們羌人聯合的叛軍首領,可以讓他們在此地容身,而是一位被稱呼為并州牧的漢人將軍。
迷唐并沒有見過對方,但從零散逃亡而來的羌人口中,她聽到了不少有關于對方的傳聞。
這位并州牧屠高平、屢阿陽、破金城、駐武威,樁樁件件都聽來很是可怕。
這些傳聞也足以讓她在心中勾勒出一個……比起絕大多數羌人領袖還要偉岸威嚴的形象。
在朝著湟中方向驅趕羊群而去的時候,迷唐心中一直在打著鼓,不知道她們這趟內遷越冬,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
與她同行的朋友調侃說,迷唐這個名字和當年一位羌人首領的名字相同,總該讓她多些膽魄才是。
可話是不能這么說的。
除了燒當羌為圖漢化而出現了姚嫦這個以姚為姓的特殊存在之外,羌人是沒有姓氏的,只有種號。
取名的時候便是以父親或者母親其中一人的名字中取用一個字,再另加一個字。這種取名方式也被叫做“父子連名制”。
迷唐的迷來自于母親,唐才是額外取的字,恰好與某位首領的名字重合,并不是很難發生的事情。
但高原上的寒冬實在要命,入湟中或許還有生路,迷唐與族人也只能頂著恐懼朝著拉脊山而去。
拉脊山隔絕在湟中和參狼羌活動的這片高原之間。
按照羌語,這座山應當叫做飛鷹不渡,只有高原上發源的水流將這座山沖刷出了幾個斷口。
其中聯通湟中的這一處,也叫做日月山口。
一路經行的疲憊和風雪撲面的嚴寒,讓她們在看到前方山勢變化的時候,幾乎想要驚喜地呼喊出聲。
然而還未正式抵達日月山口處,她們便聽到了一隊車行之聲從西面而來。
她們循聲望去,只見發出聲響的車隊約莫有三四十輛車的規模。
都是大車。
這不是一支等閑的隊伍能擁有的規模。
等到車行漸進,隊列中混雜著的騎兵更是清晰地映入了她們的眼簾。
迷唐看得分明,來人身著的甲胄,明顯不是羌人騎兵和涼州地界上的豪族雇傭兵的制式,而是正規軍隊所穿的那種!
她們本打算先讓人借著落雪時候的防守松懈小心潛入,進入湟中探查情況,卻不料還未入涼州就已遇上了軍隊。
在喬琰幾乎全據涼州的情況下,這支軍隊歸屬于何人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可還不等她們掉頭撤離,對面顯然也發現了她們的蹤跡,自對面車隊內分出的一隊人馬已快馬飛馳,將她們包圍在了其中。
迷唐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邊的短刀,警惕地朝著來人看去。
光看兩方的實力對比,她們在這等鐵血武裝面前根本沒有分毫的反抗余地。
可她盤算著,若對方真要強硬動手,她高低也得再帶上了墊背的。
然而她剛生出這個念頭,就見這騎兵包圍圈中分開了一道豁口,與此同時,一名裘衣勁裝的女子策馬而出,停駐在了她們面前,儼然一派隊伍領頭人的模樣。
她掃視了一圈面前的情況,開口問道:“參狼?”
風雪彌漫在兩方人馬之間,也并不妨礙迷唐和她的同伴都清楚地看到,這開口之人的五官乃是羌人特征。
迷唐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這不是個會說羌語的漢人,而是個羌女。
對方這句種號問詢里,也好像并沒有對她們的敵意。
在接受了對方的邀請,隨同這支車隊朝著日月山口行進的時候,她們才得知,剛才對她們發出問詢的,正是燒當羌率先投靠于喬琰的姚嫦。
因其擔任著護羌校尉的職責,近來便駐扎在湟中。
在這小半個月里,像她們這樣因為天寒地凍而朝著境內前來的羌人不在少數。
有些沒有太多進攻性,在聽聞湟中有羌人營地落腳處后,便隨著指引入住于此地。
但有些卻在發覺山口有軍隊駐扎后,選擇在附近伺機而動。
為防止這一趟從西宮鹽池送來的鹽鹵為人所劫掠,姚嫦干脆和麴演一道走了這一趟,也就正好和這支前來投奔湟中的隊伍撞到了一起。
“我們的運氣好像還不錯?”迷唐朝著身邊的同伴看去,問道。
“……是吧,但是你怎么保證他們不是把我們騙進湟中殺的?”
同伴遲疑了片刻,發出了一個相當真實的問題。
聽到這句問話,迷唐下意識地往姚嫦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刻那風雪之中尤顯氣勢凜然的羌女將軍正在指揮著隊伍,她們也這才發覺,那些裝載有鹽鹵的大車,居然是由小車拼接組成的。
這些車輛快速進行拆解,轉換成了獨輪車的狀態,以便保持先前的行路速度穿過前方的山口窄道,在風雪加劇之前進入河谷盆地。
姚嫦揚鞭東指,發出了前隊先行的指令后,這支隊伍才重新行進了起來。
迷唐抹了把眼睫上落下的雪,一邊跟上了隊伍一邊回道:“大概是……羌人不騙羌人?”
178. 178 貨幣流通
也不怪迷唐會有這種想法。
羌人的種號能發展出諸如鐘羌、參狼羌、燒當羌等幾十上百種,是因為在數百年前有這樣的一條舊例——
當這一支羌人之中出現一位合格的領袖,也就是“豪貴”之時,便會遵循“子孫分別,各自為種”的規則,分化出去一支獨立繼承領袖名字的種號。
以零羌為例,就分出了滇零羌、先零羌、零昌羌這些種類。
這些都源自羌人首領的名字。
換句話說,別看羌人之間門也多有混戰,互相劫掠吞并,但非要深究起來,這些羌人在數百年前可能是一家的,差異也只是其生活方式和對待大漢的態度而已。
在姚嫦已經對著他們表現出了相對友善的態度后,比起漢人,她……
她得算自己人。
當然,迷唐還是懷揣著幾分警惕心踏入湟中河谷的。
傳聞那位并州牧曾將羌人火焚,埋在安定火石寨的土中作為農肥,在冬日這種運輸不便的環境下,她先讓羌人送上門來,再一口氣拿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對吧?
想歸這么想,當迷唐與同伴被接入此地臨時搭建的棚屋之中,看著被人端上來的白術附子湯,她一路上就差沒凍僵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還是接了過去。
她將驅寒的熱湯一飲而盡,總算覺得自己呼出的不是冷氣。
又等到手腳都漸漸有了暖意,她起身出門,觀察起了周遭。
這個臨時安頓的營地,并沒有她想象中的簡陋。
比起一處破落遮風之地,這里其實要更像是軍營。
此地靠山而建,在最外圍堆壘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墻,只預留了進出的通道,因外墻堆壘得稍高,嚴冬過境的風就先被阻攔了一道。
土墻之外又被覆蓋了一層積雪,形成了兩頭成坡的狀態,以至于迷唐在剛被帶進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的異常。
這樣的環境下,被接納進此地的羌人即便是隨著人數的增多,想要試圖組織起一支隊伍,對外發動襲擾,好像也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情。
這像是用一種并不太激烈的方式將他們給關在了一個土籠子里。
然而她剛因為這種環境和遠處望樓上隱約的哨崗而忽覺幾分危機感,又看到在暮色中推車而過的羌人對著她露出了個友好的微笑。
“……”迷唐收回了看向遠處土墻的目光,努力說服自己,如果不以這種方式來進行擋風,那么此地的帳篷光是靠著木質的幄帳構架和其上所覆蓋的麻布,其實還不足以起到御寒的效果。
這也是無可厚非之舉。
她的目光轉而落到了近處。
說此地更像是個軍營,也因為在營盤地面上的溝壑渠道,將整座營地瓜分成了數塊。
這可以說是讓她們身處其中的時候進一步遭到聯合的阻力,可要說這是為了在清掃不及的時候先將路面積雪堆放進去,好像也行。
再加上,她們此番下抵湟中,還帶來了養著的馬匹牛羊,都被驅趕在了集中的區域,正好經由這些溝渠做了個分割。
想到這里,迷唐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木牌。
這是在她們進入此地的時候分發的。
雖然此物從形制上來說有點像是她們羌人作為陪葬品的“可標”,但實際上這是一塊代表儲物的標牌。
在正面上寫著她的牛羊被存放在了幾號柵欄內,其中牛羊各有多少只,背面則繪制著一個羊的標志,正是絕大多數羌人部落視為圖騰的標志。
在完成這個寄存過程的時候迷唐專門留意過,這登記造冊和領取的流程井然有序,應當并沒有人的東西被此地私吞,否則以羌人的脾氣,早就應該鬧起來了。
想到這里,她心中不安的情緒更紓解了幾分。
迷唐并不知道,這木牌在被喬琰在往下交代的時候叫做人文關懷。
她只是在此時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在寄存牛羊之時看到的牲畜口糧,比起她先前給自家牛羊喂食的飼料要好上不少。
也不知道那位并州牧費心做這個到底圖什么。
但等她在營地里轉上了一圈回到了先前的帳篷中的時候,她便意識到,可能并不只是牲畜要比之前吃得好,就連給她們所用的晚膳也比她們平日里吃到的要好。
這是一種因迥然不同的生活質量而造成的認知差距。
當然,這頓飯并不是免費的。
涼州地界上的金錢交易秩序,幾乎僅限于豪族之間門。在屢屢發生羌亂和兵禍的情況下,五銖錢極其容易在逃亡中丟失,也容易貶值,以至于以物換物在黔首之間門更加通用。
這些為了過冬而來到湟中河谷的羌人身上便不會帶有多少五銖錢。
好在他們還有一個其他的選擇,就是將他們帶來的行李中的毛皮布料,牛羊馬匹等,以重新劃定的物價進行抵扣,換到住宿和用飯所需的五銖錢。
這個價格和互市的物價相差不多,但當晚膳被端上來的時候,迷唐和同伴的第一印象是——
這一頓絕對物超所值了!
雖然鍋盔有些發硬,但里面夾了干酪和醬菜。
雖然菜湯是用風干的菜給沖泡開的,但這到底是熱湯。
迷唐小心地啃著最后的一片肉脯,又見其上奢侈地灑著胡麻,比起她們此前吃到的肉類更令人覺得唇齒留香。
要知道,養羊和吃羊肉是兩回事。
在大多數的時候,她們是不舍得將豢養的羊給宰殺掉的。
以至于這一頓量足又有肉食的晚飯,竟是她今年從年頭到年尾吃到的最舒心的一頓。
在最后一口肉干下肚的時候,她懸了許久的心終于暫時落了地。
想想在這樣的待遇下,她們應該不會是被圈進土墻里的未來肥料才對。
而她緊跟著便聽到了個對她來說意外的消息。
“你說,這是并州牧的軍糧?”迷唐訝然地朝著分發飯食的羌人問道。
對方出自燒當羌,早在四月里就已經隨著姚嫦做出的抉擇而投效到了喬琰的麾下。
到如今也有七八個月了。
對這些東西他早已經習以為常,故而承擔起了接引的職責。
“對,這是軍糧,所以才能做到大量供給。”他回答道:“等你們選擇好自己接下來的去向之后,所用到的飯食就不同了。各個不同的去處都有自己的特點。前提是你們想要留在此地。”
要不要留在此地呢?
迷唐掂量著自己在此地所見的種種。
如今占據了并州的喬琰好像并不像是她們想象得那么可怕,起碼和高原上要命的氣候相比,她所統轄的涼州,讓人覺得有安全感得多。
喬琰要的也正是這個對比。
小冰河期的氣候和涼州本身的環境都賦予了她這個機會。
夏日,那些羌人還能活得下去,所以她應當更多展現出的是“威”,到了冬日,環境已經給那些游牧民族以一個迎面重擊,她該當表現出的就是“恩”了。
就像是此刻,作為一個還算聰慧的羌人一員,迷唐一面覺得她們在此地獲得的種種待遇像是在引人入套,一面又忍不住豎起耳朵,聽起了這位兼任分餐和指引兩職的燒當羌人,說起了她們可選擇的職位。
“如今還是冬日,農牧業都還在休整的狀態,就先不說了。金城、武威和高平的處大田,也都不是等閑會接納人進入的,需要從十二月到明年月期間門在涼州做出的貢獻值積分符合標準,才能在明年月收容新成員。”
迷唐對這個貢獻值積分沒什么數,不過大概能猜到,這可能就是擇優錄取的意思。
那接引員接著說道:“首先便是器物辦,那里需要負責制作明年所需的農具、畜牧圍欄、車輪等物品。”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何要將車輪單獨分出來說?”
對方解釋道:“我想你們在來的路上也見到了,涼州眼下需要很多的獨輪車來進行運輸,不只是穿過日月山口,往西宮鹽池方向去的情況,還有翻越烏鞘嶺的需求。這種車最容易趕路,但車輪的損傷也最大,需要定期更換。”
“此外便是,由君侯分發下來的養豬手冊里提到,將新豬置于一處畜養的時候,搶食更快的大豬往往會將食物給吃光,這個時候就可以用置換下來的車輪豎埋,在養豬場地內再搭建一塊小場地,讓體量更小的剛好從車輪空當中鉆過去。”1
新車輪用于車載運輸,舊車輪用于養豬場地劃分,這么一看,單獨拿出來制作,還真有其必要。
迷唐琢磨著這接引人話中的意思,不自覺地笑了笑。
她先前對喬琰形象的臆測,大約是個威武將軍的樣子,就連身上的盔甲可能都沾滿了羌人的鮮血。
結果現在她閉目一想,就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這個將軍把手中的槍一放,給她遞了本養豬手冊過來。
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但迷唐也說不上來。
她已被接引員隨后所說的話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暫時顧不上思考其中的違和感。
“制作農具的地方稍微特殊些,需要審核你們所屬的種號在十年內有無參與過反叛大漢的軍事武裝行動。畢竟要跟鐵器打交道,審核嚴格一些也是應該的。”
迷唐點了點頭。
羌人最開始反叛大漢的時候,甚至能以竹木取代戈矛,以木板桌案來充當盾牌,在這樣粗陋的武裝下截斷了隴道,若真讓大量人手拿著鋤頭鐵器,還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好在,她們這趟前來湟中的參狼羌,最多就是在寒冬過不下去的時候,往隴西郡打打秋風。
但隨著馬騰父子占據隴西郡,馬超把參狼羌打了個抱頭鼠竄,她們甚至都沒能參與到韓遂興兵聚攏羌人的行動中。
這種查舉資歷的情況,對迷唐來說并不是什么問題。
讓她覺得有點意外的是,喬琰好像在對耕作用具外傳的提防,要遠低于對羌人興起叛亂的警惕。
她不怕有人帶著農具逃跑嗎?
但若是喬琰能夠聽到這個問題的話,必定會回復她,在涼州大范圍貧瘠的土地上,最后真正能實現高產的,只有她讓人在秋季已開挖蓄水灌溉工程、又嚴格按照各個流程安排農事的地方。
數百年前的無弋爰劍通過教導羌人耕作之法而成為被他們公選出的首領。
那么有這種傳承在先,愿意接受“游戲規則”的羌人,自然不會選擇帶著工具離開,而是應當團簇在她這位新“首領”的身邊,以形成更大規模的族群部落。
在有人試圖奪取耕作農具而逃之前,喬琰有這個自信讓他們清楚地認識到——
只有留在此地,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甚至比起這些羌人,對她來說更應當叫做外人的,是還留在此地的劉虞。
冬日的大雪封山阻礙了劉虞回返幽州的路途。
也或許他還想要看看喬琰到底要如何利用盧植和荀爽的弟子教授羌人學習漢話,所以才繼續留在了這里。
但喬琰并不太需要防備于他。
劉虞這個人的道德觀念太高了。
這對他本人和對幽州來說,絕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天下有變,幽州的民生安定、糧價平穩以及和烏桓之間門的關系融洽,都極有可能因此在轉瞬間門為敵人作嫁。
但這對喬琰來說顯然不壞,因為這意味著,他是個和崔烈不相上下的吉祥物。
劉虞清楚地知道,自己按照地緣劃分,和喬琰其實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的。
他可以出于憂慮民生和大漢邊陲動亂這樣的理由來勸阻喬琰進軍,卻不能在身處此地的時候,將她治理涼州并州的手段搬運到東面朝廷去。
不管他是真這樣想的,還是只是需要對外建樹起這樣的一個形象,總之在這種道德準繩的限制下,哪怕喬琰很干脆地往后退了一步,將火石寨軍屯移交給了皇甫嵩和劉虞來管,劉虞所做的也只是約束此地羌人的舉止,和統籌糧食生產入庫之類的事情而已,從未深入接觸過種植的工具。
劉虞這種“知情識趣”遲早要讓他有大麻煩,但這顯然不是喬琰有空閑去關注的事情。
她要的只是她在涼州地界上的造物辦可以順利地開展,也作為冬季收容羌人的一個重要去處。
在這座湟中河谷的收容“城”內,那些參狼羌人面前的接引人已接著說了下去。
“第二處是紡織辦,這地方目前所需要制作的東西只有一樣,就是油布,所以招募的人手也不多。”
他沒解釋為何要制作此物,但就算他面前的這些羌人將此事問出來,他也回答不上來。
這是喬琰專門下達的指令。
要想制作油布,在南方地界可以用油桐,這也是最合適的材料。
可惜在涼州并州這種相對干旱的環境下,油桐樹無法正常生長。
好在還有一種已經在這二州地界上種植的作物提煉出的油,也符合干性油的特征,就是胡麻油。
這就給了喬琰在越冬時節生產油紙和油布的條件。
“第處是建造辦,這地方征用來做的事情相對要耗勞力些。”他指了指依然在落雪的帳篷之外,說道:“你們應當也看見了,有些地方的積雪需要有人清掃,河道與水渠的在雪霽時候也需要繼續開鑿,還有就是你們見到的往來于湟中和西宮鹽池之間門的搬運隊,同時還有另外的一支,負責武威郡和西北鹽池之間門的往來。”
“但也不用覺得這就是個苦差事,往來趟,所用工具的磨損在限度內、鹽鹵運送的數量達標,這個冬天就可以歇著了。”
對羌人來說,在有抵御嚴寒之物的裝備條件下,穿行于雪原好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事。
迷唐朝著周圍掃了眼,發覺有不少人對這個選擇頗為意動。
畢竟他們在路上就看到過姚嫦所率領的運送隊伍,從衣著到武器,看起來都是十足的體面。
接引人并未對他們的傾向性做出評價,只是接著說道:“第四處是接待辦,你們應該猜到了,我就是隸屬于這里的。但我們有專門的選拔條件,需要形象與表達能力具佳,需要對涼州的情況知之甚多,以及——”
“需要會說漢話,能給君侯手下的軍屯民屯負責人匯報消息。”
“漢話?”迷唐的眸光一動。
看著這接引人在此地侃侃而談,她對這個位置也頗為向往。
可光是這一條,就足以篩選掉絕大多數的人了。
比如說她。
接引人繼續說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五處了,這個地方被君侯命名為外語辦,是專門教導羌人學習漢話的地方,近來還加上了讓鮮卑人和匈奴人學習漢話的工作。”
“如若能在冬日完成基礎漢話的學習,不僅可以得到專門分配的田地,還可以得到一筆可吃用一年的糧食。當然,這地方不是那么好進的。”
迷唐想想都能猜到,這其中的限制條件必然不少,否則只怕人人都想擠破了頭往那里去。
“君侯的意思是,如果前去一試的羌人能在七日內學會五十個漢語詞匯,就被準允留在此地進修,無論這一冬能否學有所得,都可以順利加入處軍屯民屯中。若能學成,更會委以重任。”
這個委以重任的說法沒有進行明確的限定,可也正是如此,才讓人越發浮想聯翩。
自進入湟中谷地后她們所見的種種場面,都與早年間門的印象有別,很難不讓人有這樣的直觀感受。
接引人朝著她們露出了個友善的笑容,“你們可以認真考慮,不過最好是早做決定,畢竟住在此地要交納五銖錢,去了對應的辦公之地,不僅有正式落腳的屋子和棚圈,也有薪酬可領。”
有地有錢……
這越聽越像是個對羌人來說和美夢一樣的待遇。
迷唐聽著外面夜幕降臨而發出嗚咽之聲的寒風,輾轉思考起自己的去處。
有一個外語辦的選擇在,但凡是有一些遠見的人,都知道應該去試一試。
可語言這種東西,并不是想要快速學會就能學的。
她時常聽人說,這其中也要有些天賦。
那她有沒有這個天賦呢?
她剛想到這里,就對上了被帳篷縫隙里投進來的微光映亮的一雙眼睛。
雖然明知這是她臨床的同伴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又或許是因為換了一個環境,這才沒能快速入眠,迷唐還是被嚇了一跳。
但帳篷內安頓著的羌人不少,她只能極小聲地問道:“你怎么還醒著?”
被她詢問此話的同伴是個圓臉姑娘,年紀并不大,只在二十上下的樣子,她朝著迷唐靠近了些,用同樣小聲的聲音回道:“那個接待辦的人走前,我又多問了他兩句。你知道嗎,他先前說各個做事的地方吃用之物不同,還真不是瞎說的。”
“那造物辦因和農事處互助互惠,蔬果干糧管夠。紡織辦因為要接觸胡麻,飯食里放的油水尤其多。建造辦干的都是體力活,別說是今日的那種肉脯,就算是炙肉燜肉也不少見。接待辦還有茶酒可用,以示體面。外語辦就更不用說了,說是和大儒弟子共吃穿。”
她不無唏噓地感慨道:“我現在覺得那位并州牧真不是一般的漢人了。”
“……”迷唐很想說,這句評價其實早該在她們見到河湟境內景象的時候就發出來了,好像不應該是在知道這些地方有什么吃的時候!
但看著同伴滿含希冀的目光,迷唐下意識地問道:“那你想吃哪——”
“不是,”她連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一處?”——
在這怒風呼號的夜晚,這些剛進入湟中的羌人正在面臨對她們來說至為關鍵的抉擇。
要不要留下?要去哪一處?
她們在明日最好就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復。
這無疑讓人輾轉反側。
喬琰也還未曾入睡。
她此時不在武威,而正身處在金城郡州府的書房之中。
湟中羌人入境,給金城郡這邊的壓力不小。饒是程昱已經在操持并州庶務的過程中,積攢了相當豐富的經驗,也不可避免地要為防止事有錯漏而忙碌到晚。
這么一比較,喬琰還得算是個閑人,便干脆自己跑來了一趟。
程昱對喬琰這種突擊到訪檢查工作沒什么壓力。
而以他對喬琰的理解,她顯然是有事要說。
果然他進屋不久,就聽到喬琰問道:“自羌人入境后,金城郡內新增歸于州府的牛羊有多少?”
程昱并未猶豫,給出了答案:“合計六萬多頭。”
六萬多頭牛羊,不意味著有六萬羌人歸附。
而是因為處在寒冬季節,牲畜因養護不當而病死的情況并不少見。
對有些投奔湟中而來的羌人來說,與其將其繼續留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承擔這個損失,還不如讓州府來養。
反正州府會給出一個對他們來說合適的收購價。
六萬多頭?
喬琰轉動著手中的一枚五銖錢,透過其中的孔洞看著面前的燭火,心中斟酌著這個數字。
這不是個小數目。
哪怕是被她給震懾住了的鮮卑,也只是以每年兩萬頭的數量上貢而已。
不過接下來這個數額大概會持續減少,喬琰也會有意限制這個數目的過快攀升。
活著的牛羊一方面是資源,一方面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所以她這趟前來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的。
她沉吟片刻后說道:“年節將至了,仲德先生覺得,若是將其中的萬頭羊宰殺,運送到并州各郡,以稍低于并州市價的價格將其兜售給并州民眾作為年禮如何?”
并州吃得下萬頭羊的份額,在年節將至的時候以稍低于市價販售,甚至還能小賺一筆。這個數額也不至于打亂物價。
但喬琰此舉的目的,并不在賺錢。
程昱若有所思地問道:“賣羊所得的五銖又當何用呢?”
喬琰抬眸朝他看來,回道:“自然是用于涼州五處辦事地支出的工錢。”
程昱撫髯而笑:“那么君侯這招就是好計!”
別看并州人隨著畝產增加,又在州府收購糧食后手中的五銖錢增加了,但在早年間門形成的消費習慣影響下,他們更習慣于將錢握在自己的手中。
除非有便宜可占。
而新到手大半的涼州則是相反的情況。
民眾手中幾乎沒有五銖錢,只有能置換錢幣的貨物。
準確的說,他們也并不習慣于使用五銖錢,只因多年來涼州的戰亂讓他們確信,唯有物品才是能保值的。
可現在,喬琰要重塑規則,也要讓這些人去適應她所創建的規則。
第一步就是——
讓錢流通起來!
也讓使用五銖錢買賣易物的規則,漸漸變成牽絆住這些羌人的另一條鎖鏈!
179. 179(二合一) 新年酒會
董卓和韓遂的發展方式已經證明了一點,要想將一群羌人團簇在自己的身邊,并不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
但這種有利可圖的拉攏方式可以得到一時的擁護,卻絕不利于長治久安。
所以喬琰必須在對方為環境所迫前來的第一時間,就拿出自己治下涼州的現狀造成震撼,又拿出自己的一套邏輯,將羌人給束縛在其中,以防再出現大漢治理涼州之中,羌人降而后叛、叛而又降的反復。
這百年羌亂造成了一個后果。
或許在最開始的時候,羌人的反叛是因為外地人主政西北,又防備西北豪族,導致一直沒能出現州府和地方之間的互惠互利。
作為內附弱勢群體的羌人不但要承載著勞役兵役,還要被作為當地豪族的出氣筒,所以他們不得不反。
但局面發展到了現在,誰要是天真地覺得給他們尊重待遇,就可以讓他們回到百年前的狀態,以為“羌人本善”,那才真是個蠢貨。
起碼也得等到他們的開化程度變高,等到他們和治理涼州的喬琰之間形成足夠的羈絆,再來討論這種問題。
先讓他們握著五銖錢吧,塞進正經交易的套路里。
再讓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學會漢話,加入到涼州建設更關鍵、待遇更優渥的崗位中,自然而然就能引發學習漢話的風潮。
喬琰并沒有苛待于只會說羌語的羌人。
但這種肉眼可見的差異待遇,讓這一批抵達湟中的參狼羌人,暫時先忽略掉了去哪兒吃的糾結,而是先去外語辦申請七日的學習。
當然了,喬琰不是做慈善的。
這七日的嘗試期間所需的吃住開銷,都需要由這些羌人自己承擔。
好在,因為在出征涼州之前就已經形成的軍糧制作體系,和提早在秋季準備好的棚屋,讓這筆開銷被壓在一個很低的范圍內。
起碼對這些羌人來說,這不是一筆咬一咬牙拿不出來的錢。
這便導致當迷唐和她的同伴來到外語辦的時候,眼見此地同樣前來報名的人在外頭排成了長隊。
但迷唐很快發現,這條隊伍流動的速度并不慢。
等她從這條隊伍中出來后,她的手中就多了另外的一塊牌子,在牌子上刻著她可以進入此地學習漢話的時間。
也另有一人已將她的名字記錄在了登記的冊子上,確保人與牌子之間能相互對應。
而在輪到的時間之前,她們可以先參與外語辦的擴建工程。
這工作雖然沒有工錢但是可以包吃住。
“五天……”迷唐盤算了一下時間又看了看依然不短的排隊隊伍,不由覺得,那位接引人讓她們一定要盡快做出選擇,定下自己的去處,還真不是一句隨便瞎說的話。
但凡她們再遲疑上一陣子,這個時間都可能會被延長到七八日去。
得到了這個安排,她也相當果斷地先領取了擴建的工作。
冬日里的建造蓋房其實不算是個舒坦差事,也是個實打實的體力活,好在外語辦與喬琰在涼州興建的藏書樓只有一步之遙,周遭高墻高屋林立,圈出的這片范圍內尚算遮風。
迷唐在工作的閑暇間,以目光權衡著擴建后的范圍,總覺得這外語辦中最后擴展出的接納人數,會到一個相當可觀的數量。
那么這位并州牧,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的是,喬琰本人此時正手持著一卷書籍,從高處望向這片興建土木的景象。
程昱站在她的身邊,聽她開口吩咐道:“再過上一陣子,就將其中一處專門開辟出來,用來教導三四歲的羌人孩童。”
這些孩子會說羌話但詞匯量有限,將他們投放到一個說漢話的環境中令其發生轉變,比起等到年歲漸長,再來搞這一出訓練,效果顯然要更好。
從本質定位上來說,這并不是在讓他們學大漢官話這門外語,而是在讓他們“移民”,不過這種區別就不需要對外明言了。
“還有一件事讓他們監督著。”喬琰伸手朝著已投入使用的部分指去,說道:“令其中七日試讀的讀大聲些,以便讓那些干擴建工作的都能聽到。”
隨著來投羌人的增多,這個等候就讀的時間勢必會被延長。
這會不會引發前后到來羌人之間的矛盾,喬琰暫時無從做出一個精準的判斷,但防患于未然,還是該做的。
程昱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問道:“君侯是想讓尚在做工的羌人也能多聽兩句,自覺更有把握輪到自己的時候過關?”
這聽起來像是給了他們更多的準備時間,可最后結果如何,還得看他們的本事。
喬琰笑了笑,“也是讓正在學的人多開口,總是有好處的,不是嗎?”
關于如何教導羌人學漢話,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多操心了。
隨同劉虞一并來到此地的士人為了上這藏書閣來抄書,哪怕是讓他們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只怕都能做,何況只是教授些羌人而已。
群策群力,總是能拿出好法子來的。
若是連這種事情都需要喬琰親自過問,兩州之地的瑣事早就已經將她給壓垮了。
她合上了手中的書卷,將其擱置在了一旁,對著程昱說道:“先不說此事了,說來,自抵涼州至今半年有余,我是否還未曾正式將這些涼州豪族召集一敘?”
她未攻破韓遂的時候,不適合做這樣的事情,以防對這些西北豪強的依賴過重,后續處理起來麻煩。
在她剛完成了隴西與金城平定的時候,也不適合做此事,否則有些人情關系牽制,她便動不得刀子。
在她還未手握這個數目的歸化羌人之前,還是不適合做這件事。誰讓她還只展現了武力進攻的手段,而未曾表現出文治的能力。
可現在,隨著光熹三年的即將到來,時機卻已經成熟了。
程昱沒回答是否可行,只是問道:“君侯打算選在何時?”
喬琰回道:“正月初三。”——
永初年間西涼混戰,大將軍鄧騭也和幾年前的崔烈一樣,甚至在朝堂上提出要放棄涼州,當時還只是個郎中官職的虞詡曾經提出過一條應對涼州豪族的策略。
喬琰在對待南匈奴人和并州世家的時候也是這么做的。
叫做——外以勸厲,答其功勤,內以拘致,防其邪計1。
也就是從表面上看起來,是給了涼州子弟授以散官的獎勵,以回報其父兄的功勛,實際上是將他們作為人質,分化打亂,以防其提出謀逆的邪計。
能不能起到這個作為人質的效果不好說,畢竟西北豪族內部也慣例就是人情淡薄,但起碼有一點是沒問題的——
要將豪強的兩輩人塞到不同的升遷體系下面,分化他們的力量。
也如賈詡在前去當臥底之前和她提議的那樣,還要從豪強之中拉出個標桿領頭人來聚攏勢力。
在對西平麴氏的安排中,喬琰就是這么做的,現在時機成熟,便可以對涼州地界上的其他豪族這么做了。
也恰好在此時,有一個很恰當的聯系各家的時間。
要過年了。
喬琰進軍涼州,是去年的四月。
對于這些涼州豪強來說,這是喬琰在涼州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可也正是在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她已經陸續完成了鎮壓馬騰韓遂、開辟軍屯民屯、收容內附羌人的種種舉動。
這些當地豪強清楚地意識到,她已不是一道為了攻伐董卓、借道而過的旋風,而是一棵扎根在涼州地界上快速站穩生發的參天大樹。
別說是曾經響應過韓遂興兵,只僥幸沒在他求援名單上的,那些一度和董卓有過聯系的,也都倉皇著燒掉了自己手中的董卓書信,生怕被喬琰給逮到什么把柄。
以她如今手握的兵員和羌民數量,要想將他們從涼州地界上抹消,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好在喬琰似乎已經將自己奮斗的重心放在了歸附羌人上,在這隆冬時節依然反復過問于五處“工廠”的情況,明擺著是對他們沒有多余的想法。
比起他們送上的田地,喬琰也好像更傾向于自己開墾出一片新地盤來。
這種傾向讓人更松了一口氣。
只是在十二月底,他們忽然接到了州府的邀請,說是與他們既同在涼州地界上,不如一道慶賀新年,用上一頓晚膳,就定在正月初三。
這讓他們才放下來不久的心又提了起來。
為此,有人將在喬琰麾下辦事的姜冏給當做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從理論上來說,姜冏先前是護送蓋勛前去并州的,和蓋勛之間有交情;按照官員的從屬,他又是漢陽張太守的屬官;但喬琰以金城、武威兩地的建設缺人為由發起征召,要將姜冏給弄到手底下做事不難。
尚有幾分年少的姜冏彼時能出于對蓋勛的敬佩欣賞而跟隨其前往并州,如今他也自然可以因為喬琰的種種行事而欣然接下這差事。
自秋入冬他都在金城郡協助程昱做事,更加深切地體會到了為何他和蓋勛來到并州的時候,看到的會是這樣的一副民生安泰、和樂富足的景象。
忽然被人從公文中抓出來,需要他回答這樣的問題,他還不免懵了一瞬,有種被逮回原本世界的錯覺。
那作為代表前來找他的漢陽四姓之一的任氏子弟,還當姜冏的這個表現,是先前沒有聽到這個消息,又開口問道:“你說這大過年的,她應該不會干這種拿我們開刀的事情吧?”
哪怕如今還沒有杯酒釋兵權的說法,但鴻門宴這種事情,他們還是聽說過的。
荊州牧劉表把荊州本地的宗賊騙去殺,也是這么干的。
這消息早從南方傳到了北方。
就喬琰那行事作風,別人或許可以說什么過年流血不吉利,但她估計是不會在乎這個的。
“你在想什么?”姜冏無奈地朝著他看了過來。
哪怕易位而處,他說不定也會有這樣的猜測,可在親眼見證了金城郡易主,又在喬琰的手中發展起來后,姜冏聽到這樣的話不免覺得有些滑稽。
他繼續說道:“你知道并州在幾日前發生了什么事嗎?大儒鄭康成被君侯著人給請到了并州,與他同來的還有他的學生崔季珪,以及同在青州的北海管幼安,這些人一并抵達了樂平書院,君侯向我問詢,涼州地界上有無進學的好苗子,正好送去一道聆聽講學。”
“你以為誰能有這個殊榮?難道是那些羌人嗎?還是那些大字都不識得一個的人?”
被他這一串消息砸了下來,對方直接傻了眼。
在這段話中出現了三個名字。
鄭玄、崔琰以及管寧。
在做學問的當代名士中,他們都應當被歸并入隱士的派別,因此能被人請動是很不容易的。
就像對鄭玄來說,袁紹對他發出的那道在鄴城重建太學的邀請,其中的誘惑力并不大。
反而是喬琰讓郭嘉與他說的,在樂平這個群山擁抱之地能安靜地著書立說,且紙張管夠,對他來說更有誘惑力。
唯獨麻煩的只是,要如何避開袁紹等人的耳目,將鄭玄連帶著崔琰、管寧這些人都送到并州。
在跟喬琰的立場已幾乎注定敵對的情況下,袁紹不可能讓鄭玄這么輕易地往并州去,就算鄭玄直接對外傳達出這樣的信號,他都得想辦法將人綁在鄴城。
這才是為何喬琰要將郭嘉給派出去。
好在袁紹顯然也沒想到,喬琰在被涼州拖住了手腳的情況下,還能分出多余的心力來管朝廷征辟鄭玄這件事。
他更沒想到,郭嘉會在找上鄭玄之前,一面給麋竺送了一封信,希望他派出一支商隊協助,一面又找上了剛被袁紹擊退的管亥。
其中的種種波折,喬琰在郭嘉送回來的信中知道得清楚,姜冏卻只知道個結果而已。
不過這些涼州豪族,其實也只需要知道一個結果就是了。
那任氏子弟已迅速從怔楞的狀態中回轉過來,目光一亮,“此言當真?”
鄭玄蔡邕管寧崔琰這些人的名頭,被聯合在一起后,可別說是涼州境內的豪強出于想給自己鍍金的想法而心動,就算是放眼天下,也是個實打實的誘惑!
再聽姜冏話中所說,是要讓涼州人去聆聽進學,而不是去參與啟蒙,這么一想,能得到此等殊榮的人名額就很有限了。
這分明是……在給他們送好處!
換句話說,他們自去年開始送地又送人的行為,終于摸順了喬琰的脾氣,即將得到一項重要回報。
也難怪會選擇在開年的時候將此事告知于他們。
姜冏回道:“我騙你有什么好處?若不是君侯說,我不是適合深造學問的人,還不如在庶務之中歷練長進,我此時就該辭官往并州去了。”
這還真不是姜冏在喬琰的安排下打廣告,而是他自己真實想法的寫照。
那可是鄭玄和蔡邕吶!
就算是管寧、崔琰,也不是一般的名士可比。
在盧植和荀爽都還被困在長安城里的時候,這幾人越發堪稱是碩果僅存的學問大家。
這些接到了喬琰邀請的豪族被提前告知了這個消息,別說是擔心了,一個個都是擺著笑臉上的州府大門。
他們彼此之間相互一打量,就發覺其他人也沒少給喬琰帶來年節的賀禮,顯然是想要再加深一層關系。
便是一進門就看到了麴義的冷臉,也沒讓他們有什么打退堂鼓的心態。
這家伙對他們態度不佳又如何?
西平麴氏居于湟中,早年間就是和羌人長期打交道的狀態,要論武裝力量還成,要說文化水平,差不多就是給人送菜的。
這么說起來,真要選拔送往并州進學之人,麴氏就不用指望了。
在存在利益爭奪的情況下,麴義對他們擺不出個好臉色實屬尋常。
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麴義不是因為這個心情不好的。
今年是放在涼州地界上過的年。
喬琰并未將留守于并州的人手都調到涼州來做什么工作匯報,卻還依然遵照著去年的規矩,給自己的下屬分發壓勝錢作為新年祝福。
暫時不能拿到壓勝錢的幾位,比如還在長安城和董卓虛與委蛇的賈詡,比如正在絲綢之路上出外勤的徐榮和馬騰,比如說服了陸康后帶了人正在回返并州的陸苑,壓勝錢都先由喬琰先保管著,等回來了再補上。
像是麴義趙云程昱徐庶這些就在近處的,便直接從喬琰的手中將壓勝錢領走,也算是同賀新年了。
這里面有幾個人的情況不太一樣,比如麴義。
他在去年年節時候還算是度遼將軍的部從,而不是喬琰的下屬,所以當時這壓勝錢是沒他的份的。
今年他不僅就在州牧的面前,還算是將整個宗族都歸入了喬琰的領地內,再一回顧去年的戰績,怎么也算是給喬侯立下了功勞。
他領到這份年節祝福象征的時候,便很覺滿意。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今年的壓勝錢竟和去年不是一個款式。
他眼看著趙云從隨身佩戴的錦囊中取出了去年的那一枚,在和今年的比對后重新收入囊中,便難以避免地投去了一個羨慕的目光。
轉頭又見呂布這廝舉著自己的兩枚在跟馬超炫耀。
麴義:……
集卡這種事情,大概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強迫癥。
他又哪里知道,這是喬琰出于激勵激勵手下的想法,才折騰出了這枚光熹三年標記的壓勝錢。
他只是覺得心情不大美妙而已。
所以在看到這些爭相上門的西北豪族像是要來跟他搶差事,也就更是郁悶。
可他也知道,西平麴氏不管是不是搬遷到此地來的,他身上都已經被打上了涼州人的標簽。
如今大漢的局面未知,喬琰麾下的勢力發展到了這樣驚人的程度,不管她是要做扶持天子的霍光,還是要做割據西北的隗囂,在她優勢局面正好,又是發家于并州的情況下——
麴義應該做的,是一面壓制住麴演這個野心勃勃的小輩,保住自己作為麴氏第一人的位置,一面對喬琰麾下涼州勢力的增強而覺喜聞樂見。
所以當眾人入席就座的時候,他臉上那點微妙的不快已經被壓了下去。
少一枚光熹二年的壓勝錢不要緊,只要他活得比別人長就行了。
他朝著上首的喬琰望去。
哪怕屋中點著炭火盆,涼州的元月入夜依然透著一股祛除不散的寒氣,故而在她肩頭依然搭著一件玄色的大氅,內里則是紅黑二色的勁裝。
這兩種顏色,在燈燭的映照中無端有種淬血的煞氣。
麴義留意到,她今日并未佩戴著代表樂平侯身份的金印紫綬,但這絲毫沒有減弱這出宴席之中所表現出的正式,反而因為她指尖并未摘掉的血色玉韘,而讓人覺得她還帶著破敵之時的殺伐氣息。
只在她將酒杯朝著下方舉起的時候,這種凜冽的氣質才稍有和緩。
和緩得也有限。
只因她手握的白玉杯中,正是泛著紫紅色的葡萄酒。
她朝著坐在下方不知為何有些噤若寒蟬之態的眾人掃了眼,笑道:“天寒地凍,運些食糧尚可,送酒不易,也只能以武都顏氏所獻的美酒與諸君會飲了。”
被她點到了名的顏俊對這筆支出本還是很心痛的,但此時聽到喬琰公然點了他的名字,連忙起身回道:“武威郡望君侯之威而投,又得蒙君侯看重,設立田屯于此,必當為君侯竭力盡心,不過是些許絲路上的貨物罷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也不算白對著喬琰做出了投資。
在武威郡陸續開啟的灌溉蓄水工程,大約是出于這位君侯投桃報李的想法,也將當地豪族所持有的田產給覆蓋考慮了進來。
顏俊不是個蠢貨,頂多就是被喬琰給忽悠瘸了。
在這件事上他就看得很明白。
水利興修以及新農具的推廣,必定意味著來年的豐收,對他們來說也有好處。
更別說他還在此時聽到喬琰說道:“伯英,你可有意愿將族中后輩送去鄭師名下就讀?”
“數日前大儒鄭康成抵達并州,暫居于樂平書院。我想著,昔年黨錮之禍中,鄭師居北海教授弟子百千人,如今蒞臨并州,求學好問者也不能輸于北海才對,總得再添些人去。”
顏俊驚了一跳。
涼州地界上的豪族勢力彼此為姻親聯結的不在少數,在關東世家對關西豪族的鄙視鏈面前,他們更是慣常擰結成一股繩,但這并不代表著消息的傳達就能有這么快。
漢陽四姓從姜冏處得知這個消息,連帶著擴散給了周邊,顏俊卻還被瞞在鼓里。
他朝著座中數人的臉上看去,知道此消息的面露了然,不知道消息的與他一般驚愕,但不管是哪一種,都對他當先被邀請而表現出了十足的羨慕。
顏俊當即意識到,他損失的是美酒,得到的卻是喬琰將他歸入自己人的待遇。
那么同樣對他來說是有所付出的絲綢之路采購?
會不會給他換來更大的利益?
不過他此時暫時還沒有這么多時間考慮這些,他連忙朝著喬琰回道:“別說是在鄭公名下就讀,便是為其端茶送水也無妨。”
“那倒不必。”喬琰擺了擺手回道,“鄭師廣授弟子,自身卻樂享清貧、持身正道,奉孝將其接回后,他便已明言不必有人服侍,留三兩弟子與他抄書便可。不過——”
“鄭師到底年事已高,若是讓其因教授弟子而費心勞力,我心中也過意不去,你從族中只遴選出三人送來便夠了。”
三人?
西北豪族為應對動亂而聚攏起來的家族勢力,往往盤根錯節,人員結構復雜,正值讀書年齡的小輩何止三四十人?
只有三個名額必定不夠。
顏俊倒是想說,其實可以多送幾個人去,便如同盧植當年在涿郡開設的教學課程一般,讓有些湊數的往邊角一坐也就是了,反正也只是去鍍金走個流程的事情。
何況,若是鄭玄收不了多少弟子,那管寧才只三十多歲,蔡邕也還算人在盛年,想來也是能教的,多去幾個也沒什么。
可如今的主導權柄在喬琰的手中,也是由她一手興建起的樂平書院,他只能往后再謀求發展人數的可能性,而不能在這種各家都聚集在此地的時候,為了點人數而跟她討價還價。
若真這么做了,必定會讓喬琰心中不快。
好在,他緊跟著聽到,喬琰留給其他各家的名額也都在兩到三個不等。
協助平亂的、獻地于民的、捐財捐物的都是三個,其他便是兩個。
數量區別不大,卻也有些親疏之別。
他嘴角的笑容便怎么都壓制不下去。
而此事對他來說是個好事,對在座的其他人來說自然也是。
在這本有幾分輕松愜意的年節宴飲中,喬琰又是以閑談一般的口吻說起各家在去年的支援,一時之間還讓人想著,是不是她近來收攏羌人的德治政策,讓她本人的進攻性也被削弱了幾分。
以至于滿座之間還有些其樂融融的氛圍。
或許唯獨讓人覺得有些難熬的只是菜品了。
酒既然是武威顏氏負責的,菜自然也是。
本著讓其他各家滿意還不如喬琰一人滿意的標準邏輯,顏俊毫不猶豫地將菜品全往甜口偏了。
但這可是西北的涼州啊……
這些個豪族再怎么自矜身價與平民不同,要端著點做派,那也是燒酒葷肉的飲食習性。
忽然遇上這么個菜譜,還真有點不適應。
不過這場酒宴到底是吃更重要還是其中的政治商談更重要,這些人都心中有數,也沒在此事上多加計較。
他們只是一邊聽著喬琰對各家的安排,順勢琢磨起了家中的人選,一邊聽著喬琰說道:“差不多便是這樣了,請諸位回返后盡快挑出合適的人選,在十日后隨我一道同往樂平,逾時不候。”
她這話一出,當即就有人問道:“君侯竟要離開涼州?”
喬琰舉杯回道:“暫時離開些時日而已。我自并州出兵到如今已有八月之久,州中雖有得用之人坐鎮,然先帝授我以并州牧權柄,便是要我督轄并州無事。哪怕大處皆可,小處也需當心。”
“再者說來,昔年黃巾之亂中情勢危急,我一度借用了鄭公弟子的名號,這才博取到了黃巾渠帥的信任,當年三辯張角之時我已與鄭公致歉,但到底還欠著一份人情,如今還要領諸多弟子勞煩于他,豈是一封書柬便可明言的?自然也當回去走一趟。”
她這話說得實在情理之中。
以當今尊師重道之風盛行的時候,喬琰和鄭玄之間的這份因果,不可能因為她貴為并州牧就有所改變。
既有所托,也當拿出晚輩的態度來,否則難免為人所詬病。
她頓了頓,接著說道:“諸位大可放心,我進取董卓之心不改,一月之內必定折返。屆時也未及今歲播種之時,耽誤不了此間大事。還是說——”
“你們希望我離開的時間長一些,好讓你們之中有人可以與那董賊里應外合,令其進取涼州?”
她話說到此,語氣依然柔和,卻伴隨著她將手中酒杯不輕不重地頓在了桌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這一聲響動讓席間頓時陷入了開宴之時的沉寂。
但見喬琰面上神情悠然,似乎并沒有翻舊賬的意思,在場之人又松了口氣,在那片刻的沉默后紛紛開口否認。
“君侯說的這是哪里話,”被人以眼神示意的姜氏家主開口道,“我等只不過是擔心君侯這一走,涼州再次生亂罷了,所以還想著效仿顏氏為君侯排憂解難。若我們這些老家伙功勞卓著,也能得蒙名士教導,便再好不過,何必去與那董卓為伍。”
這話當然是個玩笑話。
將族中才學拿得出手的年輕人送到并州,已是將己方的軟肋交到了喬琰的手里。
只是涼州豪族多年來無有擢升的機會,讓他們對帶著拜師大儒的名聲來破局抱有幾分希望,這才毫不猶豫地咬了鉤。
不過他們本人便不必了。
喬琰眼下是跟他們維持著友好相處的狀況,可誰也無法確定她會不會有翻臉的那一日,那么他們對她示好之余,也得握緊自己所能倚仗的勢力,以防被她來上一出卸磨殺驢。
她并不是不敢對豪族動手的!
漢陽楊氏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他們從作為此番的會客之地走出,被外頭的冷風一吹,又看見了外頭手握刀兵的并州牧侍從。
即便這些侍從都站在稍遠的位置,也難以掩蓋這些人跟隨喬琰征戰養出的鋒銳氣勢,更不由讓人從酒勁中清醒了過來。
但也正是在他們心緒未定之時,有人送了一托盤的壓勝錢到了他們的面前。
“這是?”姜氏家主率先問道。
來人回道:“君侯說,新年伊始,要討個好彩頭。”
顏俊從托盤上將其中一枚壓勝錢取到了手中,便見其上刻畫著祥云、松枝與鹿的標志,的確是圖個好彩頭。
這造幣的水準明顯不低,整盤銅錢上的圖樣個個清晰可見,更是將董卓私造的小錢給比到了地里去。
在這種舉動面前,他們也只能說服自己,如今這世道,自然是有兵權者居高,也不能說是禮數不周,一人拿著一枚壓勝錢去了。
喬琰望著這些人互相拜別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這種牽制局面下,她返回并州一陣子,即便真有人敢在此時作亂,這些豪族也會主動出手將興起的苗頭給壓下去的。
當然,她留在此地的文臣武將也會替她看管好此地。
不過是因涼州的地形特殊,支援不便,才需要更多雙眼睛替她看顧到每一個角落——
十天之后的正月十三,她自武威郡視察完畢了畢嵐規劃的水道,見各家選出的子弟都已抵達,便率領著這支隊伍,在隨行侍從的護送之下,朝著并州開拔而去。
想到闊別八個月之久的并州,喬琰竟然生出了幾分回家的情緒。
但這份思鄉之情她并未在面容上展露出分毫,只是策馬奔行在積雪仍厚的涼州河谷之中,經子午嶺而過,穿上郡西河太原,直抵樂平。
沿路所見的并州都被籠罩在冬日寒氣內,卻好像隱約還能讓她窺見與去年的些許差別。
也有路遇行人辨認出這支隊伍統領者的身份,朝著她投來致意。
其間雖不似當年蝗災之后她自并州州府回返樂平之時的激動,卻更像是與家人打招呼的親切平和。
到達樂平書院的時候正值日暮。
她勒馬止步,將朱檀移交給了書院的門房,踏入了其中。
今日天晴未有雨雪,只有冷風穿堂斜陽映窗,但因書院堂前種了兩株梨花,倒不顯寥落,反有冬日生趣。
她不覺放緩了腳步,自書院內的林蔭道穿行而過,直到站在了鄭玄的書房跟前,叩響了房門。
屋中那書卷氣盈面,也還尚顯精神矍鑠的老者,此刻正和身邊的蔡邕舉棋對弈。
在做出了準允入內的應和轉頭望來,便見踏門而入的少年州牧朝著他拱手作禮:“七年不見,鄭公別來無恙否?”
他捏著棋子,有一瞬的恍惚。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竟然已經過了七年嗎?
180. 180(26w營養液加更) 鄭玄薦才……
七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從知天命之年到耳順,也足以讓一個當年只有十歲的孩童變成今日英秀非凡的少年人。
在喬琰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鄭玄不難從她面容間依稀辨認出當年模樣,但其風采已是遠勝從前了。
像是皇甫嵩和盧植等人,這數年里多少還留意著喬琰的情況,又在官場與戰事的沉浮中磋磨,鄭玄卻是在家鄉隱居,聚集弟子講學,著書立說,幾乎將自己活成了個隱士。
驟然重逢,一時間只覺歲月匆匆。
在喬琰入座后他也頗覺感慨地提及了這種年歲之變。
喬琰回道:“您看馬夫人情形何如?”
鄭玄已到樂平有一陣子了,自然也已經見到了馬倫。
非要算起來,馬倫比他的年齡還要大上幾歲,但在樂平偶爾往來路途上相遇,對方看起來實有人在壯年的行動風范。
鄭玄笑道,“太史令心有天穹,不念老之將至,我當效仿于她。”
這話倒是有些一語雙關的意思。
心有天穹既是心胸開闊,又是從事天文工作之意,不過非要算起來的話,鄭玄在此道上也有些造詣。
在抵達樂平后,他格外欣喜地發覺劉洪也在此地。
他和劉洪該當算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但不是他是師,而是比他小上兩歲的劉洪在術算上是他的老師。
眼看劉洪在此地的歷法推演和數學典籍記錄都越發步入正軌,一改當年本事不得重用的情況,鄭玄越發確定,自己選擇前來樂平,應當是做出了個正確的決定。
劉洪、馬倫這些與他年歲相仿的人都不覺得自己年事已高,甚至想在此地構建起一個數學與天文的世界,他又何必覺得自己年老。
喬琰這話勸得也對。
他剛想到這里便見面前喬琰奉了一杯茶到了他的面前。
“鄭公來樂平之時我仍身在涼州,未及賠禮道歉。今日以奉茶補上,還望鄭公不要見怪。”
鄭玄接過了茶說道:“燁舒何罪之有?反倒是我應當感念有此避禍之地。”
喬琰回道:“這話說的不對,鄭公人在高密,授業教徒,名聞青州,縱然有流寇過境,也多因鄭公年高德劭、授業鄉里而趨避,此番我為將鄭公接來樂平,以避袁本初征召,竟令您一度為人所劫,實在有損您的聲名。”
郭嘉要將鄭玄從高密帶來,光是令人悄然結隊將人偷出,是不可能做到的。
袁紹如今領青州牧,又有劉辯這方天子之名,對青州各郡的掌控程度不低。
以至于在歷史上本該圍困北海的黃巾,在早幾個月間就因為懾于袁紹麾下的軍隊,從欲攻北海轉為朝著徐州方向擴散。
賊寇是如此,對境內的其他勢力也就更是警惕。
在這等情況下,郭嘉不得不來上一出借力打力。
他先是找上了此時困居在徐州和青州之間,猶豫于何去何從的管亥。
而與郭嘉同行的不是別人,正是梁仲寧。
就像要說服白波賊來投,讓褚燕前去最有說服力,那么要說服管亥,自然是梁仲寧好使。
郭嘉去的時間也正好。
但凡他再去的時間晚一些,管亥都已打算投奔臧霸和昌豨去了。
這兩人名義上暫時是陶謙的手下,但實際上性質跟接近賊寇,對于管亥來說也更有容身的可能。
但郭嘉和梁仲寧的這次到訪,改變了管亥的計劃。
當然,光是靠著梁仲寧當然沒用。
這些在中平、光熹年間復起的青徐黃巾之所以還打著黃巾的名頭,可不是為了繼承張角的遺志。
他們純屬是想不出個靠譜的口號,琢磨著已過了些年頭了,喬琰辯論張角的影響力消失得差不多了,便本著自己沒文化、不如借用現成理論的說法,重新用著黃巾的名頭。
管亥也算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像是符水治病這種最讓人記住其危害性的東西絕對不能再用,但分田產這種利益口號還是保留了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黃巾不一定是黃巾,管亥和梁仲寧也不是一路的,這其中沒有什么感情牌可打。
但有一點倒是可以用來說服管亥。
連梁仲寧這種被迫起義的人都承認并州的民生和樂,連他這種一度被喬琰坑沒了勢力、落到戍守邊疆境地的人都承認喬琰乃是當世人杰,也的確是真心誠意地為對方效力——
他為何不能選擇跨州而過,去并州給自己謀取一個未來呢?
郭嘉隨后給他指示的一條路,也確實有其可操作性。
在袁紹的青州軍朝著他發動圍剿的時候,管亥在郭嘉的指揮下分兵兩路,一路依然和袁紹的部從玩捉迷藏的游戲,一路直入高密,劫持了鄭玄和其門下的數位入室弟子,比如崔琰和國淵等人。
時人對大儒絕不敢擅傷,故而當管亥讓人傳信給袁紹,他只是想要給自己尋一個安全遁入徐州,投靠臧霸的庇護,這才請鄭玄走一趟的時候,袁紹不疑有他。
早在試圖阻礙喬琰進軍的時候,袁紹便已在沮授的建議下,邀請鄭玄入鄴城籌辦太學,可惜遭到了鄭玄的拒絕。
突發鄭玄遭劫一事,甚至讓他覺得,這也未嘗不是個說服鄭玄的好機會。
北海與東萊,到底因為地處荒僻而容易生亂,鄭玄又年事已高,實在不如前往鄴城安定。
然而一入徐州,這支黃巾連帶著被挾持的數十人就都沒了蹤影。
袁紹意圖追入徐州探查,可那臧霸聲稱自己非但沒有見到鄭玄等人,就連揚言要投奔于他的管亥都不曾見到。
徐州也畢竟不是袁紹的地盤,他只能止步于此。
等他再一次收到鄭玄消息的時候,對方已經不聲不響地到了并州的地盤上。
這一路他是怎么過去的?
在并州對外傳出的消息里也只是說,管亥此人在半道上覺得進入徐州便要為人所驅策,難免不自由,還不如看那泰山郡太守應劭是個沒大本事的人,在這地方占山為王。
所以他僅在徐州涉境而過,未曾停留就已經轉向去了泰山。
然而鄭玄在路上言辭懇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令其打消了這個禍亂民生的想法。
可管亥擔心,再回青州難免為袁紹所剿滅,便以身邊流民也想活命為由,懇請鄭玄為他指一出路,最終自兗州而過,投向了并州。
等到了并州,他本應當將鄭玄送還,但因鄭玄故交蔡邕、劉洪都在此地,以經學、天文、術算相詢,鄭玄便先暫時留了下來,歸期不定。
這種說法——
也就是在明面上過得去。
反正袁紹是不會相信半個字的。
管亥所攜帶的人手,在被袁紹擊潰后也還有千人上下,這一路穿州過境,到底是從何處得到的支援,讓他們在路上沒因為饑餓以及寒凍斷送了性命?
其中必然有蹊蹺。
而若喬琰愿意回答的話必然會告知于他,那正是東海麋氏以商隊做出的支持。
在喬琰的授意下,郭嘉于信中告知于麋竺,他在前年送來并州的幾份禮物,讓喬琰在拿下武威后得以重啟絲綢之路,一旦從此間絲路上有所得,在中原地界上的經銷權限只會屬于麋竺。
喬琰在涼州境內的攻伐得手,也讓麋竺確定,他在當年做出的投資選擇絕沒有出錯。
如今只是需要再支出一筆糧食和冬衣供給而已,對他來說實不算是麻煩。
靠著這一筆支援,這隊從泰山郡入魯國后的隊伍改扮成了商隊的模樣,再難看出他們曾經是青州境內的流寇。最終成功抵達了并州。
袁紹氣都要被氣個半死,但他又沒法斥責于喬琰將鄭玄給綁到了并州這件事。
連鄭玄自己都對此沒什么意見的情況下,他沒有這個置喙的底氣。
他也沒法斥責于曹操,問及有人從他的兗州東郡經過,他為何沒有做出阻攔。
誰都知道,東郡是個狹長地帶,管亥等人是走的濟陰、陳留而過,只經過了東郡的最西側邊境,就進河內郡了。
那么他與其怪曹操,還不如怪河內太守王匡在此地為了樹立威信干出了多少蠢事。
要知道如今的上黨郡從事常林就是被王匡給逼入并州的。
鄭玄想借道河內進入上黨郡,當地人只會為其打掩護而已。
偏偏在此時還有鄭玄依然被留在高密的弟子上書于他,言及想要借道青州冀州,前去并州追隨于老師左右。
袁紹怒意高漲,卻深知,他只要不想出現士人路死冀州的景象,就得將他們好好地送去并州。
但這雖是喬琰在跟袁紹的搶人博弈中占據了上風,鄭玄來到并州后的所見所聞也讓他覺得來此值得,喬琰該跟鄭玄致歉還是得說。
眼見喬琰眼露誠懇,鄭玄擺了擺手:“非常之時,為非常之事罷了。”
若無喬琰進一步改良紙張,如今的書籍保存依然用的是竹簡而不是紙。
但鄭玄在樂平見到了各種已轉換為紙質記載、裝訂妥當、保存環境嚴格的書典,只覺在如今的環境下,她敢說此地才是令人可以專心經術之地,并不是一句信口胡說。
她將袁紹所擁戴的劉辯視為偽帝,不希望對方構建起一個吸引士人學子前去的學術中心,進而混淆正統,故而讓人將他帶來此地,從她的立場出發也都說得通。
至于過程如何,在結果尚好的情況下不必多說。
“有鄭公的這句話便好了。”喬琰面色舒展了幾分,又道:“鄭公在此,樂平學業興盛景象便在眼前了。”
鄭玄和盧植的情況不太一樣。
盧植在涿郡授課,只是他在官場沉浮中其中一段被閑置的時間里做出的選擇而已,在遴選弟子的時候更傾向于給家鄉人施恩開蒙。
但鄭玄卻是持續了十幾二十年的聚徒授業,是將弟子也教導成未來的大儒。
在這長時間的言傳身教中,他的弟子也大多承襲了他的性情人品。
鄭玄便在與喬琰的隨后交談中提到了兩個人。
一個就是在姜冏和漢陽豪強的對話中所提到過的崔琰。
“崔季珪年少性樸,不善言辭,然入我門下后就發覺,其早年間自學論語韓詩頗有所得,實為智士。”談及自己的弟子,鄭玄在言語中也多了點欣慰,“他性情剛直,有持節諫言之能。若朝綱恢復,必為尚書之才。”
“國子尼亦然。說來此子與燁舒有些緣分,并州屯田事宜井然,子尼也曾有相關之言。我觀其才,實為國器,非是深造經學可限,燁舒如覺他可用,不如委任一民生庶務之職。”
國淵其人,在歷史上擔任的也正是屯田相關的工作。
在鄭玄的教導下,他人品出眾,眼界開闊,更因為精通術算而能清楚明辨授田于民的種種事項,尤其是在一個區域內到底應該設置多少官吏和考察人員。
哪怕喬琰不急缺治理人才,都必須要將他給留下來。
更別說是如今這樣的情況。
并州境內因為數年間的積攢還算處在正軌上,涼州卻還是百廢待興的狀態。
在喬琰不能舍棄并州,將過多的屯田官吏往涼州遷調的情況下,隨著鄭玄一道送上門來的國淵,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錯過的。
甚至,不只是國淵而已。
鄭玄的弟子規模,始終保持在一個不小的數目,其中很可能有人根本沒跟鄭玄說上過幾句話,但能被他篩選出來的,幾乎都不是簡單的人。
有些人并未表現出在政治上的才能,但很可能只是早前沒有這個機會而已。
現在并州涼州有這個施展的平臺,總會有人跳出來的。
而當并州手握蔡邕、鄭玄、管寧等人后,進一步擁有了作為文化中心的吸引力,她也可以在挾制世家子弟為人質,以就讀樂平為利益誘惑之余,進入到下一個階段了。
她不可能永遠靠著世家子來作為自己手下的文官,所以她需要一個培養黔首子弟出人才的體系。
人手名望已夠,可以開始規劃此事了。
她心中急轉,卻只是對著鄭玄回道:“不知國子尼是愿意任職于并州,還是放手一搏扶困涼州?”
鄭玄回道:“此事便不必問我了,我只負責薦才,牽線搭橋罷了,可不負責還要將對應職位都給想出來。”
言外之意,讓喬琰自己跟國淵去談,他在此地繼續鉆研學術。
但有這句話就夠了!
人才已上了門,她實該自己來添上最后一把火。
喬琰又朝著鄭玄行了一禮退了出來,盤算著明日便找國淵和崔琰談談。
此刻天色已晚,她還是先回樂平住處歇腳。
然而她剛走出不遠,便見前頭聚攏了一群身著樂平書院制服的小童。
不等喬琰走近,其中一副領頭人做派的女孩兒,忽而抓著身旁小童的衣袖,朗聲說道:“陸議這小子,以后就是我呂令雎罩著的,你們不許因為他是從廬江來的就欺負他。”
“陸議,把你念過的書背給他們聽,省得他們覺得自己本事高人一等。”
喬琰扶額,頓住了腳步。
她的樂平書院已經發展到這種環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