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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 161(一更) 韓遂之死

    韓遂握著那張戰(zhàn)書的手都不免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也不會在這種怒火上涌中忘記一件事。

    喬琰扎心窩子的寫檄文能力,和她麾下兵馬的進攻能力,是完全成正比的。

    她絕不會只是在宣戰(zhàn)言辭中占據(jù)道德高點而已。

    當他再一次小心地朝著城下張望之際,便看到并州兵馬中的一部分正在快速地渡河。

    渡河?

    攻城是不需要渡河的!

    只有要繞過金城縣朝著榆中方向進攻的時候才需要渡河。

    以她此時麾下部從的數(shù)量,也確實可以做到一路攔截在金城之下,將金城縣之中的守軍先困死在此地,另一路直取葵園峽,將韓遂守在那里的兵馬一網打盡。

    他對湟中和隴西這頭的放松,讓他將自己最精銳的兵馬都安排在了那個“入口”的位置,甚至才在今日又分出去了四千兵馬,這更讓他無法承受那一方營壘出現(xiàn)損失的打擊!

    在韓遂的視線中,沿洮水入黃河的船只也已順流而來,將此地的兵卒朝著對岸運輸而去。

    這些船只的往復并不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只因黃河在此地何止是河流平順,還只有不到半里的河面寬度。

    自洮水與黃河的交匯處行往金城的這一段里,北岸多是直接連接山壁,并不適合行軍,可到了這一段河谷盆地,情況就大不相同。

    那非但是一段漸寬易行之路,身在在金城西面和北面城墻上戍守的士卒,也無法將城上的弩箭發(fā)射到對面的山腳下。

    故而當他們貼鄰山下而行,便能將金城當做一個并不存在的障礙。

    他們也并不需要擔心金城之內的守軍會突然截斷他們的后路——

    韓遂已沒有多余的本事再多派出一支隊伍!

    若真這么做,他自己的安全也無法保證了。

    他無從得知,馬騰到底是如何被喬琰打到的城下,又是如何在戰(zhàn)敗后成為了喬琰補充兵員的來源,給她提供了檄文之中的證據(jù)支持,又提供了這些渡河的船只。

    他只知道對面的喬并州先用一支長弩箭打掉了他立足墻頭指揮作戰(zhàn)的信心!

    韓遂極力平復著面色,指揮著士卒將盾牌招架在他的前方,才敢繼續(xù)朝著西面看去。

    渡河之船間隔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只是一個個大一些的黑點而已。

    然而船行速度不慢,好像只是須臾之間,先前還在遠處被他認出的馬超等人,就已經隨同著馬匹抵達了對岸。

    這些人也毫無停歇意圖地直接朝著東面而去。

    其中策馬尤快的正是馬超!

    這讓韓遂不得不確信,他在方才看罷了信后往葵園峽派出的信使,必然會被他們攔截在半道上。

    隨后的船只往復,更是讓對岸開始累積往東行軍的人數(shù)。

    等到齊備之時,他們便會朝著葵園峽進軍。

    他的出路在何處?

    或許只能寄希望于身處葵園峽的成公英和閻行能夠擊退敵人,而后回援于金城。

    但這種可能性,在喬琰這封戰(zhàn)書的耀武揚威面前,簡直是微乎其微。

    他們是良將悍將,卻好像不是能力挽狂瀾之人。

    在這種書面和現(xiàn)實的雙重刺激之下,韓遂明明還只有四十多歲的年紀,卻只覺心口憋悶到幾乎想要嘔血,在喉間已有了幾分血腥氣。

    喬琰手握著望遠鏡朝著城樓上張望,將他的這個表情收入了眼底,不由頗為可惜地說道:“沒哭啊?”

    她都送了擦眼淚的戰(zhàn)書了,這人怎么這么不給她的面子。

    可想想也對,蓋勛將韓遂邊章罵哭罵走的時候,他們才剛完成從人質到反賊的轉變,面皮薄一點也可以理解。

    他和邊章的這一哭,也未嘗沒有在給自己打出個“不得已”的名號。

    有此一遭,在涼州這個對首領還是有幾分德行要求的環(huán)境下,韓遂的名聲還真不算太差。

    而如今他早已割據(jù)金城郡將近五年,再有多少表面工夫也不剩了。

    或許唯獨剩下的,也就是沒多少罵架本事這一條。

    在喬琰這封氣死人的檄文面前,他愣是沒想到什么反駁的話來。

    荀攸已險些被喬琰那一句他怎么沒哭給整笑了,又聽喬琰在此時繼續(xù)說道:“這個時候就體現(xiàn)出寫檄文字字實在的好處了,公達,你說是不是?”

    他拱手回道:“若要令對手無狡辯之余地,要么陳詞華章高下立見,令人羞于回應,要么處處寫實,理據(jù)在握,君侯長于后者,今日更讓在下大開眼界。”

    這頗為活潑的檄文收尾,非但不會令人覺得她少了幾分為州牧的寬容氣度,反倒讓人為之一笑中,愈覺其人格魅力斐然。

    荀攸時常覺得喬琰在并州的種種安排讓她有種生而知之的咄咄逼人,在行至于洮水和黃河的時候,又聽她和傅干在問詢了西宮咸池供給涼州的情況后,與對方打賭,在那地方以西還有另外一處鹽鹵之池,儲量比之西宮咸池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有機會必定要去碰上一碰。

    不過此刻,只讓人覺得她實有進攻之中的從容。

    而在發(fā)出了這份感慨后,她便讓人在陣前擺出個坐榻和蓬傘,悠哉地坐在了那里。

    她這個選擇也同樣沒錯。

    進攻金城并非要緊之事。

    韓遂早知道她率軍而來的舉動中所懷有的必殺之心——若不殺他,她沒法跟皇甫嵩和傅干交代,故而貿然攻城只會面對韓遂的絕地反撲而已。可若是先除掉葵園峽的隊伍,將他的臂膀助力給徹底斬斷呢?

    涼州人的特質讓他們在金城也不可能囤積過多的糧食,當此地只剩下了金城這一處孤懸之城的時候,韓遂是不可能翻出什么風浪來的。

    喬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說道:“也不知道皇甫將軍那頭如何了。”

    在她給賈詡發(fā)出了從媼圍城搶占葵園峽指令的同時,也有另外一支隊伍從隴西郡鳥鼠同穴山的山道東出,而后北上,從南面進攻葵園峽。

    這一支隊伍的主帥正是皇甫嵩。

    馬騰請求作為這一路的支援的,喬琰也批準了他的這個請戰(zhàn)。

    對身在葵園峽的韓遂部眾來說,馬騰和他們是同盟,絕不會坑害他們。

    不過馬騰到底是剛歸降,在反復之事屢屢發(fā)生的涼州地界上,喬琰也不敢打包票,馬騰此人不會又因為和韓遂聯(lián)手還能反擊,在這個時候又坑她一把。

    再加上與皇甫嵩一道祝酒于漢陽城外的時候,她已看出這位老將軍戰(zhàn)意高漲,偏偏因為進攻阿陽和隴西郡的方式特殊,讓他并無用武之地。

    所以喬琰選定了以皇甫嵩為主。

    有皇甫嵩在側,喬琰也不必擔心馬騰會有什么小心思。

    不過哪怕沒有皇甫嵩在,馬騰也暫且不敢有反心的。

    他掂量著自己的本事和運氣,怎么想也覺得,現(xiàn)在能保全自己、轉投到喬琰的麾下,已經是他能享到的最好結局。

    喬并州能不聲不響地打到他的門口第一次,也就能有第二次。

    那么與其去嘗試一個未必能做到的反制,還不如讓他在這葵園峽一行中建立起幾分功勞,也好讓自己身處在并州軍中沒那么尷尬。

    他和皇甫嵩出隴西而入定西,直往葵園峽而去。

    或許是因為時機正好,當他們抵達的時候,見到的并非是兩軍相持,而是交戰(zhàn)。

    先前成公英從金城而出,率領援軍四千朝著葵園峽方向而去,因這四千人并非都是騎兵,他便讓其中的五百精騎先一步與身在葵園峽的閻行會合。

    后方的援助在望,又不知喬琰會在何時增派人手,閻行權衡之下,決定搶先動手。

    若是給他換一個對手,尤其是做出進攻決定沒有那么果斷的那一種,他的這個選擇絕沒有任何問題,奈何他遇上的是喬琰。

    而當他面對的是由賈詡指揮的麴義與褚燕之時,這增兵強攻也并沒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兩方先陷入了僵持的狀態(tài)。

    閻行的騎射工夫確實不錯,一桿長矛更堪稱出神入化,起碼放在韓遂的這一眾部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穎脫而出的姿態(tài),但矛用得好,不代表能擊破盾。1

    深知自己此時的目的在穩(wěn)守而不在進攻的麴義,打定了主意要靠著涼州之戰(zhàn)證明自己的實力,在葵園峽的交鋒中,表現(xiàn)出的守備實力讓閻行不由覺得心驚。

    也便是在這個僵持不下的時候,他收到了從南方有軍隊前來的消息。

    “南方?”閻行面上閃過了一絲狐疑。

    親隨回道:“對方打的是馬字帥旗。”

    這個答案并沒能讓閻行覺得驚喜而卸掉防備。

    馬騰在名義上和他們確實是盟友,可這并不代表著他們和馬騰之間就不存在競爭的關系。

    在韓將軍并沒有明確向對方求援的情況下,對方忽然出兵到此,很可能并不是個正經的援軍。

    但馬騰的旗號到底能不能騙過這些守軍并不要緊,只是意在先拉近與葵園峽守軍之間的距離而已。

    閻行讓對方先行止步的說辭,甚至還未來得及讓使者傳達過去,皇甫嵩和馬騰已經朝著此地掩殺而來。

    這自南面而來的隊伍不需與他們在不足百米的黃河水道浮橋之上交戰(zhàn),只需要驟然發(fā)起一番沖撞。

    這本就并未在這一側留有多少人手的韓遂部從,當即被沖了個七零八落。

    與此同時,對面的麴義也轉守為攻。

    手持盾牌與長刀的重甲兵,在發(fā)起這出進攻之際,所表現(xiàn)出的靈活架勢,讓人絲毫也看不出他們身上的甲兵負擔不輕,可想想并州軍平日里的飲食條件,有此等表現(xiàn)又實屬尋常。

    這是兩面合圍!

    哪怕葵園峽的地形是對閻行這邊的本地勢力更為有利,也沒能讓他阻遏住這兩頭勢不可擋的攻勢。

    他看著面前攢動的人頭,咬牙思量,被迫下達了西撤的指令。

    走!回到金城或許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成公英也已領著另外的后援軍在往葵園峽方向來的路上,兩方正好可以匯聚在一處,確保這追逃之中不至被剿滅殆盡。

    可當他護持著殘部勉強甩開了麴義的追擊后,剛看到了正在趕路的成公英等人,就看到在金城的方向,另有一列隊伍沿河而來,其中行動在前的,并不是韓遂的部下,而是馬騰之子馬超!

    閻行臉色一變。

    打著馬騰旗號的隊伍,卻是將他的部下殺了個七零八落的敵軍,馬超又怎么可能例外!這疾馳而來的行進方式,這揚起的武器迎面而來,可不是接應的姿態(tài)!

    也還不等馬超沖殺到他們的面前,后方的皇甫嵩已經追殺了上來。

    韓遂的部眾中見過皇甫嵩的并不在少數(shù)。

    他們一個多月前還在笑話皇甫嵩此人沒點眼力見,現(xiàn)在不只是左將軍的位置落到了他們韓將軍的頭上,還只能困守在朝那城這個老家地盤上,別提有多英名不再。

    可喬琰的高平一戰(zhàn),完成了和皇甫嵩的合兵。

    現(xiàn)在這位涼州名將,也已如猛虎出籠一般朝著他們發(fā)起了奪命攻勢!

    誰才是真正的左將軍,已不需多言!——

    喬琰駐扎在金城之下的第二日,韓遂還在防備著她會在何時發(fā)起攻城之戰(zhàn),就已經看到了從東面?zhèn)鱽淼膲南ⅰ?br />
    確實是看到而不是聽到。

    被他視為心腹的成公英和最被他看好的閻行都被皇甫嵩所率領的部眾扣押著,連帶著他的部從一并作為俘虜,從東面緩緩行來。

    又另有一支隊伍,依然是從他們前往榆中方向所走的河對岸回返,被船只接應到了喬琰的這頭。

    這支隊伍的人數(shù)遠比先前離開的還要多,這讓韓遂不得不做出個猜測,是先前出現(xiàn)在媼圍城的隊伍也一并到了。

    在他往東西方向各自環(huán)視了一圈后,他竟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面的人手要少些,能讓他做出突圍的嘗試。

    南為山嶺、北為黃河,又將他其他的撤離之路給斷絕了。

    他還有路可走嗎?

    他還能活命嗎?

    即便城下的隊伍好像是為了節(jié)省損耗,沒有選擇直接攻城,依然駐扎在兩面的城下,也還是讓韓遂只能緊繃著情緒,不敢有半點松懈。

    夜來的憂思和外面的磨刀之聲相應,形成了幾乎將他擊垮的情緒負擔。

    直到這連日來的疲憊壓倒了所有的愁緒,這才讓他陷入了昏睡。

    可在第二日的清晨,金城縣城的大門忽然開啟,一名騎兵飛馳而出,直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而來。

    他行到了近處,巡邏的眾人方才看清,在他的手中赫然提著個帶血的包袱。

    他在距離聞聲而出的喬琰還有四五十步的位置勒馬止步,將包袱放在了地上攤開,露出了其中的頭顱。

    而后高聲說道:“韓遂已死,在下來獻韓遂首級,請喬侯接管金城!”

    162. 162(二更) 二將抉擇

    喬琰聞聲看向了前方。

    那隨著染血包袱展開露出的,確實是韓遂的頭顱。

    若她沒有在昨日于城下用望遠鏡來看清韓遂的面容,她可能還沒法確認這一點。

    也難保就會被人抓住可乘之機,來上一出哄騙入城、擒賊擒王的戲碼。

    ——這種事情在整個三國的歷史中并不少見。曹操就被人這么騙過。

    可顯然韓遂此時的情況并不是被騙,而是當這金城再不能表現(xiàn)出“固若金湯”的狀態(tài),還被左右合圍的時候,韓遂要為如何尋找到一個破局的關鍵而憂心忡忡,他的下屬也必須盡快給自己謀求一條出路。

    人求生存,乃是本性。

    以這些人看來,那位并州牧確實是給韓遂下達了兩次戰(zhàn)書,可他們與她之間是沒有血仇關系的。

    看看馬騰的情況吧。

    他現(xiàn)在不就是參與到了喬琰攻伐涼州的隊伍之中,此刻也正在那金城以東,從葵園峽的方向而來。

    城頭觀望之人所見的場面里,他因為協(xié)助著皇甫嵩將成公英和閻行等韓遂部下俘獲,而頗有一派立功之后的耀武揚威。就算不能叫做耀武揚威,總還是體面的。

    那馬超也在喬并州的麾下,似是頗得重用的樣子。

    他們呢?

    他們是不是也可以選擇投降,而不是非要跟著韓遂一起死戰(zhàn)到底,最后只能落個“被清剿的叛賊”這樣的名號呢?

    涼州跟隨韓遂起義的這些人是很現(xiàn)實的。

    他們會選擇反對朝廷,是因為這東漢末年,大漢中央早已經失去了對邊地的掌控,更不能在天災面前給他們拿出足夠的補償,讓他們維持一套生存下去的辦法。

    但先前的韓遂可以。

    而當韓遂也自身難保的時候,他們自然要先考慮自己的命。

    是在金城已經彈盡糧絕到沒有一點辦法之際,等著喬侯的屠刀落到他們的頭上,到了那個時候再認個明主,還是在韓遂還有一拼之力的時候,就先取了韓遂的頭顱,讓城外的大軍可以毫發(fā)無傷地占領金城,帶著一份功勞轉換陣營呢?

    這好像并不是一件很難選擇的事情。

    他們果斷選擇了后者。

    何況,韓遂的部下里人員駁雜得很,有本事的人也并不只是被他委派了要職的成公英和閻行。

    比如說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喬琰面前的這一位。

    哪怕他只是出城而來敬獻韓遂的首級,但他可以不至遭到城門守關之人的阻攔,得手之前也并未在城中制造出什么動靜,已可讓喬琰看出,他絕對不會是個簡單的角色。

    而他此刻跪地于喬琰面前,看其身量筋骨,也宛然是個武將好手。

    喬琰的目光從韓遂的頭顱轉移到了他的臉上。

    在這張雖是請降卻也能看出幾分本事人矜傲意味的臉上,她還看出了另外幾分熟悉感。

    所以她并未問及對方到底是如何得手的,也沒問他們?yōu)楹我撑秧n遂,只是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紀不大的騎兵朝著她回道:“在下麴演。”

    麴義的麴——

    麴演。

    西平麴氏子弟。

    麴義的族弟。

    這在名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不足為奇。

    麴氏的所在地就在金城,按照麴義在與她一道前往涼州之前所說的那樣,避禍于涼州的西平麴氏大多數(shù)人都居住在湟中,因處在羌人聚居之地,族中便豢養(yǎng)募集了一部分私兵,這也正是為何麴義在跟隨于韓馥之前就有統(tǒng)兵的經驗。

    而麴演——

    在韓遂占據(jù)了金城之后,為了確保族中太平而投效在韓遂麾下,也實是亂世之中、尤其是涼州這種地方的生存之道。

    只是在拿下韓遂之前,喬琰還可以暫時不必考慮西平麴氏這種武裝宗族在地界上的影響,在韓遂已死的情況下卻不得不注意這個問題。

    更何況,韓遂還是死在麴演的手中的。

    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眉目間還殘存著幾分跳脫張揚,和在涼州地界上養(yǎng)出的野性特質。

    在喬琰這甫一會面的評判中,他顯然并不像是麴義一樣,已經在洛陽和并州的這一段經歷中,對眼下的世情有了幾分適應,而更像是……

    “君侯是在考慮要如何對待麴演?”

    被喬琰請來的賈詡眼見她憑窗而立,眉目間似有幾分思索之色,便問道。

    這本不應該是個剛解決掉涼州一個大麻煩、甚至可以夸大幾分來說,已經有了取下涼州資本的人該有的表現(xiàn)。

    當然這種遲疑,她并未在白日里表現(xiàn)出來。

    在她聽聞了麴演的名字后,她當即以麴義在她手下做事這樣的理由,和這位做了大事的麴演拉近了關系。

    又示意麴演帶路,在她點齊了兵將后,進入了那金城之中,接管了這座原本屬于韓遂的城池。

    在金城郡的州府之內,她見到了韓遂的尸體。

    他那具無頭的尸體依然躺在榻上,足以讓人看出他是在睡夢之中,被急于求生的下屬給了結了性命。

    算起來這對他來說也還算是個仁慈的終結。

    喬琰眼見這一幕,神情也依然沒有任何的變化,而是讓人將韓遂的頭顱和身體縫合,置于堂上。

    而后讓人往金城之東迎接皇甫嵩的隊伍進城。

    眼下只是死了個韓遂,并不代表著金城郡內韓遂的勢力已經徹底消散,故而喬琰以需要麴演繼續(xù)提供幫助為由,令他和傅干一起奔赴湟中,完成對韓遂駐扎在金城深處隊伍的清剿工作。

    但白日里是這么一出不錯,此時并無外人在場,她卻可以表現(xiàn)出幾分自己的態(tài)度了。

    喬琰指尖輕叩著窗欞,開口問道:“以文和先生所見,西平麴氏是什么樣的存在,或者說,涼州這些以武裝力量著稱的家族,都是什么樣的存在?”

    在拿下隴西郡,前往金城郡的路上喬琰就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原本還覺得可以晚些再考慮此事,但麴演的出現(xiàn)讓她不得不將其提上日程。

    其他豪族姑且不論,西平麴氏和曹魏之間的斗爭,喬琰卻還勉強記得些,也不由她不生出警惕的情緒來。

    這跟收攏馬騰和馬超這樣的存在在手底下還有些不同。

    西平麴氏的做派比起馬家這種有羌人血統(tǒng)的,其實還要更像是羌人。

    這就是喬琰在今日見到麴演的時候最直觀的感覺。

    而在歷史上的情況也同樣如此。

    建安年間,麴演與酒泉、張掖、武威等地的各方勢力聯(lián)合,占據(jù)所在郡縣后起兵造反,一如當年韓遂殺死北宮伯玉和邊章的情況一樣,在造反后不久這些人就彼此攻殺,直到被鎮(zhèn)壓,麴演投降。

    然而就在同一年,麴演再次聯(lián)絡地方武裝力量興兵,甚至聯(lián)結了胡人部落一起劫掠,最終被金城太守蘇則誘殺。

    黃初年間,同樣出自西平麴氏的麴光率眾殺害西平郡守反叛,時任涼州刺史的張既以分化羌胡招安的決策,成功讓麴光的部下將其殺死,送上首級請罪,就像是今日韓遂所面臨的情況一般。

    太和年間,也就是麴光死后的短短六年之后,西平麴氏的麴英又殺臨羌縣令與西都縣長舉兵反叛,最終被鎮(zhèn)西將軍郝昭所殺。

    無論他們起兵反叛的理由是要維護漢室正統(tǒng),還是只出于對地方武裝割據(jù)的覬覦,對喬琰想要真正掌握涼州地界都不是什么好事。

    這同時意味著她需要隨時對他們保持提防,也要投入對應的武裝力量進行戒備。

    若他們跟馬騰馬超的處境一樣還更好了。

    馬騰是逆賊降服,在喬琰已經解決了涼州境內最大麻煩,極有可能要在下一步征討董卓、還都天子的情況下,他身上那個被董卓敕封而來的前將軍位置,非但不是什么榮耀的象征,反而是個要命的東西。

    他也必須在隨后寧可保安定富貴,而不要什么平步青云,以免被翻舊賬落個討不到好處的結果。

    至于馬超,一個孤將而已,喬琰自恃還能握得住這把刀。

    可麴氏雖有聯(lián)結韓遂之事,卻可解釋為自保,有麴義在手,喬琰也不適合對麴氏做出什么削弱之舉,與此同時,四處動亂的涼州還需要這些地方武裝力量來維系太平。

    但如何讓他們是可控的豪強,甚至逐漸被她所吞并,而不是讓他們成為動輒反復的禍根,她實在是應當先想想。

    為此,剛從媼圍城這一路當了好一陣軍師的賈詡又被她給抓了壯丁,成為了她咨詢的對象。

    世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豪族,所以這個問題不能用來問荀攸。

    更不用說,如果喬琰只是需要打著個清除后患,以便備戰(zhàn)董卓的理由,她是沒有必要考慮這種長遠之事的。

    這種話只能跟知道她抱負的幾位謀士討論。

    程昱和戲志才等人都不在金城郡,也只能讓賈詡能者多勞了。

    賈詡摸了摸胡子,沉思了一番后問道:“君侯是打算用他們,還是不用他們?”

    這兩種不同的對待方式,決定了對涼州豪族的定位。

    “用!”喬琰堅定地回道。

    擔憂麴氏反復是一回事,將他們的力量化為己用是另一回事。

    無論西平麴氏在涼州的屢屢叛亂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但若因為這個結果便畏首畏尾裹足不前,那么她還何談將自己的勢力從并州擴展到涼州,甚至想要憑借涼州特殊的地理位置攥取到更多的資源。

    又何談想在四年后的長期大旱到來之前,先將并、涼二州的水利發(fā)展起來!

    所以這些有私兵、有勇力、也有膽魄的豪族,她必須要用。

    這個肯定的答復,足以讓賈詡判斷出她的態(tài)度。

    這位對涼州豪族知之甚多的謀士回道:“既然要用他們,將他們當做錢袋子人力,最符合君侯的利益。”

    這個“錢袋子人力”的評價,在他沉穩(wěn)的語調中,聽來有幾分玩味之意。

    喬琰道:“愿聞其詳。”

    賈詡回道:“涼州豪族,包括董卓在內,都有結交羌人的舉動,為的是他們跟周邊的勢力發(fā)生摩擦之時,這些向來不顧惜生命的羌人可以為他們所用。但如果君侯先一步將羌人掌握在自己手中呢?他們所保留的私兵所能產生的破壞力是相當有限的。事實上君侯在抵達涼州后,先殺后募的政策落實得就很好。此為其一。”

    喬琰頷首認同他的這個說法。

    用更簡單的方式,就是豪族打架喜歡拉外援,可如果她能被這些雇傭軍羌人尊奉為天可汗之類的統(tǒng)率地位,豪族的威脅就會被大大削弱。

    賈詡繼續(xù)說道:“其二,君侯既然要用,就要分出個高低來。我說的并不是給湟中豪族和隴西豪族分出個上下來,而是給同族出身的人分出個上下來。比如說,麴義和麴演。”

    見喬琰眸光微動,已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賈詡只簡略說道:“一面讓豪族中想要出頭的盡可能圍攏在君侯選定之人的身邊,如有動亂,將其一網打盡便是,另一方面,涼州人天性好斗,被壓制的若是立一更大的戰(zhàn)功便可出頭,自然會去爭奪那個第一人的位置。”

    這種何人該被擢拔,何人該被適度地壓制,不是賈詡應當插手太多的事情,而是喬琰需要考慮的。

    不過大概不是他的錯覺,在他說到“天性好斗”四個字的時候,喬琰朝著他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眼,分明有幾分調侃挖苦的意思。

    賈詡這只老狐貍輕咳了一聲,當即轉移了話題接著說了下去:“其三,涼州境內豪族大多定于州內他處任職,這確實可以避免在當?shù)剡^度積蓄勢力,但也讓州郡內豪族互惠之事不少,比如安定梁氏與敦煌張氏之間就有姻親關系。若以敦煌人治漢陽,以漢陽人治北地,都不能讓此等盛行之風稍有中止,我聽彥材說喬侯對參狼羌所在之地的西宮鹽池有興趣,不妨以湟中豪族為助力。”

    這句話還當真切合喬琰的想法。

    “其四——”

    “今日韓遂斃命,君侯令人往他書房中搜羅過一番,搜出了幾封書信來。”

    在他們并州軍抵達金城之下的時候,韓遂還未徹底完工的幾封書信,現(xiàn)在確實都在喬琰的手中。

    只聽他接著說道:“其中寫給馬騰的那一封便不必說了,馬氏父子該如何安排,我想君侯比我清楚,我要說的是寫給成宜、梁興等人的。”

    “眼下君侯取馬騰、韓遂如此之快,想必這些人還未曾反應過來。便請君侯將他們以勾結韓遂之名盡數(shù)誅殺吧,也好給有些蠢蠢欲動、以為君侯全靠他人相讓才能破城之人,開一開眼界。”

    這些人里,除了羌人之外也是有豪族的。

    比如韓遂所寫的其中一封書信,送交給的是漢陽楊氏的楊秋,此刻便募集了一群好手,身在隴縣。

    喬琰先取阿陽后走冀縣,恰好和他們沒撞上,如今也算是要做出個掃尾了。

    這還偏偏是個名正言順的出手。

    喬琰拊掌贊道:“先生這四說令我受益匪淺。”

    樹權威于羌人,在豪族內部舉一壓二、將人往境外丟、先殺幾族為誡——

    這四項舉措齊下,如能落成,她倒也不必對西平麴氏如此擔心了。

    反倒是麴氏內部得當心著點她的分化壓榨手段。

    賈詡不愧是賈詡,也無愧于喬琰印象里的毒士之名。

    見喬琰對這回答頗為滿意,賈詡便朝著喬琰拱了拱手:“君侯既已解惑,那我便先告退了。”

    然而他剛要走出房門,又忽然聽到喬琰說道:“先生且慢,還有一事我想請先生為我去做。此事也非先生不可。”

    他一聽到這句“非先生不可”便直覺不妙。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被丟到哪個崗位上掃尾之類的事情!

    甚至很有可能是比替她駐守在媼圍城,從葵園峽以北指揮進攻還要麻煩的事情。

    見他立時表現(xiàn)出了一副緊張莫名的樣子,喬琰不由笑了笑,“先生不必這樣的表情,只是先前說到了韓遂寫的幾封信,寫給馬騰的和寫給漢羌叛軍的都提到了,我便忽然想到,還有一封信也該發(fā)揮出幾分作用來。”

    還有一封信?

    最后還剩下的一封信,是韓遂寫給董卓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賈詡面色微怔。

    以他所見,喬琰絕不可能只是要好心將韓遂生前沒有成功寄出的那些書信,都給送到該去的人手里,就像是她給韓遂準備了擦眼淚的絹布一樣“尊敬長者”。

    這一封信的送信方式必定非比尋常。

    他對上了喬琰那雙眼睛,見其中一改先前的平靜,而有若急湍蟄伏于橫波之下。

    就連她的語氣里也帶上了不容他拒絕的口吻:“我想請文和先生明日隨我一道,去見一見韓遂的手下。”——

    被從葵園峽處帶回來的韓遂手下中,尋常兵卒已直接被混編進了并州軍的小隊之內。

    就是那以斬首計功為標準而劃分出來的小隊。

    反正他們也不過是在韓遂手下混口飯吃的,并無太多立場可言,現(xiàn)在換了個上司,算不得大事。

    哪怕這其中還有對韓遂心心念念的,在共同吃住的小隊內其他士卒看管之下,也掀不起多少波瀾。

    但先前被韓遂委以重任的,以成公英、閻行為首,連帶著幾個還未戰(zhàn)死于葵園峽一役的校尉一道,都被關押在了金城的大牢之中,等著喬琰在料理完了手頭的事務后,再對他們做出安排。

    為防曾經為韓遂所掌控的金城里,有人會干出將人救走的事情,喬琰專門分出了一支隊伍在此地作為看守。

    她與賈詡人還未走到門前,便遠遠看到一對夫婦正在試圖與之交談。

    見交談無果,這二人頗為垂頭喪氣地離開。

    等喬琰和賈詡行到看守身邊的時候,順口問起了此事。

    其中一人回道:“那兩人自稱是閻行的父母,想打聽君侯對這些俘虜打算如何對待。我自然是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還需等州府決斷。”

    喬琰腳步一頓,轉頭對親隨吩咐道:“去打聽打聽,閻行此人和其父母的關系如何。”

    出現(xiàn)了這么個小插曲,她便沒急著下到地牢之中去,而是先與賈詡在此地翻閱了一番留存的金城郡犯案卷宗,等到親隨來報,這閻行還算是個孝子,她目光中閃過了一絲了然,這才示意賈詡與她一道去見一見人。

    不過他們先見的并不是閻行,而是成公英。

    馬騰的將軍府長史龐德不幸成了她測試特殊弩箭的犧牲品,讓喬琰沒能見到其臨戰(zhàn)之間的風采,非要說起來也是有些遺憾的。

    而韓遂的長史成公英,倒是在被皇甫嵩擒拿之前,表現(xiàn)出了他何以能得到韓遂器重的本事,幾乎是戰(zhàn)到了無力舉刀之時方才被擒獲。

    只可惜這樣的本事人還有著一樣品質。

    他的主公必定喜歡這項本事,他主公的對手卻大概不會喜歡。

    那是忠誠。

    在聽到喬琰與賈詡的腳步聲傳來之際,他側過頭來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看去,見來者并非是尋常獄卒,而是喬琰本人親自到訪,他當即站了起來。

    但他站起來并不是希望給自己求情或者是求索自由,而是語帶急促地問道:“敢問喬侯,我家將軍尸體而今在何處?”

    成公英原本還覺得,他在金城之外還會多待幾日。

    卻不想短短一夜之間,韓遂被刺殺,首級被人獻給了喬琰,金城易主。

    當他被人押送進金城的時候,心中充斥著茫然的情緒,完全不知道為何一切都會變化得這樣快。

    可在清醒地認識到此刻處境的時候,他又不免擔心起了另一件事。

    韓遂不是羌人,所以他是不應該按照先前喬琰將對手尸體火化來處理的!

    在方今這個入土為安才是正道的規(guī)則下,成公英作為韓遂提拔上來的心腹,必須為其爭取到下葬的待遇!

    他更怕的是,因為韓遂和王國等人包圍漢陽才導致傅燮戰(zhàn)歿,喬琰會放任手下的傅干摧毀韓遂的尸體。

    所以在見到她出現(xiàn)后的第一時間,他便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位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并州牧,并不如他想象得因為逢戰(zhàn)必勝而張揚跋扈,卻在這一個照面之間,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韓遂與對方之間,光是在氣度風儀上就有著不小的差距。

    也難怪一個是被圍死在金城,喪命在下屬手中的“左將軍”,一個是引并州鐵蹄入主涼州的驃騎將軍。

    他心中思量間忽聽喬琰問道:“若我說,我已將韓遂下葬,并未對他有何折辱之處,你可愿意歸降于我?”

    歸降?

    得聞這個對他而言的好消息,成公英自從得知韓遂死訊以來便緊繃著的神經終于一松。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未猶豫地回道:“韓將軍雖不是喬侯親手所殺,卻也是為你所迫而死,我不能降你。”

    喬琰挑了挑眉:“哪怕韓文約并不是個明主,哪怕我比他更合適于暫管涼州,你也是這個不能降我的結論?”

    對這個問題,成公英遲疑了許久才回道:“人總是要做一點傻事的。”

    如果給他在韓遂身邊更長的時間,讓他看到涼州的弊病不是靠著韓遂的起義造反就可以解決的,又如果喬琰恰好不是正面造成韓遂之死的元兇,他或許會換一個答案。

    可是如今,他并不打算更改這個回答。

    喬琰對他給出的這個答案也并沒有太意外。

    她不必再多問韓遂到底給了成公英什么樣的恩德,才讓他這樣死心塌地地跟隨,總歸對一位忠貞之臣她也樂于給出幾分尊重。

    她說道:“那好,我有兩個選擇給你——”

    “一是你死在我的槍下,成全你的忠義之名,二是我令人將你送到韓遂的墓前,你自戕在那兒,你選哪一個?”

    前者必隨喬琰聲名日盛,這位為主盡忠的將領之名也能得以傳揚。后者則是能給成公英確認韓遂下葬之地的恩賞。

    成公英朝著喬琰深深行了一禮,開口回道:“我選后者。”

    地牢陰影投射在他還帶著傷勢的臉上,卻并不難讓人看出他臉上的感激之色。

    在金城告破之后,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好的結局。

    被人套上了鐐銬從牢中帶出來的時候,成公英聽到喬琰漸漸變輕的聲音里,正在與她身邊同行之人說道:“這世上總是不缺能為忠義恩情之說而付出性命之人,我敬重這些人,卻并不打算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另一人問道:“那么喬侯覺得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喬琰回道:“一個在試圖以自己的辦法和規(guī)矩來開辟新路的人。”

    “走吧,我們去見見閻行,我想知道,在忠孝之間,他會選擇哪一個?”

    后面的聲音,成公英就再聽不到了——

    七日之后,一條消息在金城傳開。

    韓遂舊部閻行,在以投效并州牧為名得獲自由后,忽然召集親隨叛逃,將負責看守他的并州州牧假佐賈詡劫為人質,奪了一批坐騎和武器逃走。

    同樣選擇投靠并州牧的韓遂舊人中,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生怕喬琰因為閻行此舉而連帶著懷疑到了他們的身上。

    好在喬琰并沒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只讓他們繼續(xù)各司其職,不必多想。

    在眾人的目光中,她下達了追擊指令后,便登上了金城的城墻,朝著南面望去,似有幾分悵然之色。

    怎奈隴右群山連綿,讓她在朝著那個方向看去的時候,能看到的也只是山嶺橫于眼前而已。

    可只有喬琰知道,她在看的還有些別的東西。

    比如說——

    此刻策馬往長安方向行去的閻行,似有所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在他衣衫之中夾帶著的,正是韓遂寫給董卓,請其出兵為援的信。

    不過如今這封信上,還沾了韓遂的血。

    這便是閻行要按照喬琰的計劃,帶給董卓的信物!

    163. 163(一更) 天賜謀士

    “你可以稍微放慢一點速度了,你是年輕人經得起折騰,我年歲不小了可經不起這個。”賈詡無奈地嘆了口氣,從閻行的后方出聲道。

    從名義上來說,他是閻行在逃離金城郡的時候,恰好因為身在他的附近而捎帶上的。

    作為一個運氣不太好的人質,他還充當著擋箭牌的作用。

    在閻行逃離金城郡的這一路上,喬琰是不會給他放水的,但可以因為消息的滯后,讓他可以打著賈詡的招牌沖出去,再不然便是讓人因為賈詡還在隊伍中而投鼠忌器。

    不過從本質上來說,他可不是人質。

    賈詡這一開口,閻行立時放慢了馬速。

    他們已行至漢陽郡,過了前方的上邽就是右扶風,也就進入了司隸境內。

    在涼州各地悍勇騎兵并不少見的情況下,賈詡和閻行的這一隊人若不刻意表現(xiàn)出個戒備忙慌趕路的狀態(tài),其實并不會被人覺得,他們乃是從金城郡逃離出來的。

    閻行撥馬回頭,便見賈詡擺了擺手。

    他說是說的什么年歲不小了經不起這個,可他畢竟是涼州人出身,又在喬琰對下屬體質的文武一把抓中被專門訓練了一陣,還不至于騎馬趕路都做不到的地步。

    不必擔心他被顛簸出了什么意外。

    看起來是這樣不錯,閻行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以先生的本事,為何會只在君侯的麾下?lián)我粋假佐的位置,而沒有高升?竟要來受這樣的罪。”

    閻行是與賈詡在葵園峽交過手的。

    雖然說真正意義上動手的人是褚燕和麴義,可若無賈詡在背后為他們出謀劃策,閻行怎么想都覺得,他們沒有這么快站穩(wěn)腳跟。

    按照這樣說來,賈詡就算是做個軍師謀主也沒有問題。

    想想昔日差點被涼州軍拉出來做個招牌的名士閻忠,再想想他眼前的賈詡,誰強誰弱一眼可分。

    賈詡便屬于那種涼州人巴不得給他供起來的人才。

    可事實上,在并州境內,賈詡只有個假佐的名頭。

    這讓閻行不免覺得,這得算是一出賞罰不明。

    賈詡看著這個年輕人臉上的困惑,笑道:“你覺得君侯是那等因為我的出身就不敢用我的人嗎?”

    “不是。”

    閻行可以得出這個篤定的結論。

    喬琰的麾下涼州人的數(shù)量不算太少,麴義、賈詡、傅干等人都是涼州人,聽聞還有早先從董卓那里俘虜而來的張繡和徐榮等人。

    這些人哪怕曾為降將,都在喬琰手下各自護持一方,甚至可算是擔任要職。

    同樣是出自涼州的皇甫將軍,在閻行得到自由后的這一段時間內所見,也很得喬琰的尊敬。

    她并不像是會存有地域偏狹之間的人。

    “那你覺得君侯會是因為忌憚的想法,就不敢用人的庸主嗎?”賈詡又問道。

    閻行搖了搖頭。

    這顯然也不對。

    當日在地牢之中,喬琰以忠孝之間他到底要選擇哪一個為由而相問于他,又言及他的父母便在大牢之外問詢他的死生情況,閻行本也不算對韓遂死忠,不像是成公英一樣欠著韓遂的救命之恩,思量之下決定倒戈。

    但在投降之前他還問了喬琰兩個問題。

    其一是,他曾經統(tǒng)率過不少的部從,若是喬琰給他統(tǒng)兵的權力,為何不擔心他會挑唆這些舊部給她添麻煩。

    其二是,他如今是因為父母之故被喬琰說服來投,可事實上在涼州境內,親緣關系的牽絆向來是很寡淡的,這也不只是馬超父子之間的情況而已,她為何不對此懷有警惕。

    可喬琰只說:“我敢用馬騰父子為何不敢用你?韓遂已死,你還能掀起的風浪微乎其微,若我要人人都盤根問底其忠心,令其剖膽以證赤誠,那我將無人可用。我不僅敢用你,還敢將你用在一個最特殊的地方。”

    這個最特殊也最大膽的用法,便是讓他帶著韓遂的那封書信前往長安,去董卓那里做個臥底!

    而賈詡就是他此行的軍師。

    這一種啟用方式,讓他絕不可能說出喬琰不會也不敢用人這樣的話。

    賈詡回道:“看一個人在君侯手下的作用不必看他現(xiàn)在的官職,而應當看他到底有多少實權。有些時候,只有個假佐的名頭也恰恰是優(yōu)勢所在。”

    若是他的官職太高,看起來太像喬琰的心腹,那才容易讓人生疑。

    反而是眼下的情況,作為一個誘餌和一把利刃來說剛剛好。

    “那若是我等失敗了,先生豈不是白走了這一趟?”閻行想了想又問道。

    他相信賈詡的眼力。

    若是他評判出董卓沒被他們的這番舉動騙到,以他們先前逃離并州牧麾下追兵的應變來看,要從董卓的手下成功逃離也不算難事。可這一來一回間,卻有些浪費精力。

    一出不成功的誆騙,也有損喬琰的英名。

    賈詡回道:“你是真這么覺得?若是代入韓遂的其他部下,你再看一看此事,又是何種感覺?光是這一點,這趟行動就已不虧了。”

    聽賈詡這么說,閻行不由陷入了沉思。

    因麴演開城投敵的速度太快,導致響應了他行動的相當一部分人,根本沒有任何處境艱難之時,直接就完成了這個轉換陣營的過程。

    城是破了,人是降了,他們對并州軍的武力震懾也有那么幾分感知,卻還少了對喬琰的尊敬。

    從短期來看,平定韓遂之亂的這整場戰(zhàn)斗中,只有在葵園峽的交鋒有人員損失,對于人口數(shù)量本不算太充裕的并州來說,是件好事。

    但從長遠來看,這種威嚴的不足,勢必會埋下隱患!

    所以必須要有一個讓他們從生死之間走過一輪又得到開釋的過程,去填補這份虧空。

    閻行在表面上的降而后叛,正好起到了這個發(fā)作的由頭。

    在喬琰對這些人的“各司其職”安排之前,其實有過一個調兵遣將,意圖將人給一網打盡的舉動,只像是出于不能因為一個人的過錯就將所有人都給牽連上的考慮,才沒做出這個選擇。

    這一出將發(fā)未發(fā)的雷霆震懾,足以讓人看出她若想要憑本事奪城,也不過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他們更不該對喬琰有任何一點小覷的心思!

    能達成這個目的,喬琰已不虧了!

    那么能否完成董卓這一頭的任務,便沒有這樣重要。

    當然,若能讓事情循著既定的軌跡發(fā)展下去,總是要比失手更好的。

    在喬琰對荀攸等不知情人士的解釋中,賈詡和閻行前往洛陽是為了在他們隨后進攻長安有一內應,以防在董卓窮途末路之際,對荀爽盧植等人造成什么生命威脅。

    可賈詡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要擔負起的是什么責任。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

    因趕路的必要,此時正是凌晨時分,日頭將升。

    他看著天邊的這一層曦光,忽然想到了那年秋收的時候,喬琰將他從白道川上的綏遠城請到了那五峰山上的情景。

    彼時的喬琰說這是“朝氣滿神州”,何能不為之一搏。

    不過如今,只怕是“風雨動天下”了。

    按照賈詡這個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想法,他原本不應當答應喬琰給他委派的這個任務。

    可既已上了賊船,又已知曉了她的抱負,賈詡又何必再做什么事事都不出頭的愚蠢舉動。

    倒不如——

    先拿下一個旁人難及的功勞——

    他們這一行人馬直入司隸,才行出不遠,就被段煨的部從給阻攔了下來。

    自喬琰拿下高平后,董卓就完成了對麾下中郎將的布防調整,生怕喬琰直接從高平城進攻司隸而來。

    到時候若再來一出神不知鬼不覺的兵臨城下,那董卓就真是無路可退了。

    故而段煨接手了郿縣以西的防守以來,也將他先前在華陰屯田時候的精打細算本事,全用在了此地的布防上。

    若不考慮大軍直接過境碾壓的情況,段煨此時的布置,已能稱得上是鐵桶一塊。

    閻行剛一入境,就被巡邏的崗哨給發(fā)現(xiàn)了蹤跡。

    縱然閻行連帶著他的“下屬”都堪稱勇武,經歷了兩波人馬的圍堵,此時也落入了勢窮的境地。

    要不是閻行快速自報來意,只怕是要落個身死此地的下場。

    而賈詡這會兒也沒沿路來的這么舒服。

    既要演戲,就得演個徹底。

    作為一個人質,再怎么有涼州人向來敬重名士的標準操作,他也只能被人牢牢地捆縛了起來,被丟在了后方裝糧食的小車里。

    他透過被閻行從漢陽豪族處劫掠而來的糧袋,朝著外頭張望,對把守此地的段煨,心中有了些數(shù)。

    董卓此人的部將在洛陽損失慘重,卻還是給他留下了幾個可用之才。

    這是董卓的幸運,也是……也是喬琰的幸運。

    賈詡的眼中閃過了一瞬的微妙笑意,便聽前頭傳來了響動。

    在閻行與段煨的部將交手又自報了家門后,段煨本人已親自趕來了此地。

    聽閻行說起喬琰已經降服了馬騰,攻破了韓遂的消息,段煨心中一驚,連忙問起了此事的始末來。

    這年頭消息傳遞的滯后性,在涼州窮山惡水的阻隔之下,也就越發(fā)如此。

    更別說,在洛陽戰(zhàn)敗后,董卓據(jù)守長安之際,為了加強這個新京都的防衛(wèi)力量,還將他原本滯留在涼州的舊部給調了回來,只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眼線分散在涼州境內。

    原本以董卓和某些羌人部落的交好關系,他是可以做到獲知涼州變故的。

    可隴西和金城本就是涼州靠近西面的郡,在喬琰對羌族的拉攏和鎮(zhèn)壓之下,有些消息渠道中斷得讓董卓都毫不知情,甚至還有投降于喬琰之時,將族中董卓耳目給誅殺的情況。

    以至于喬琰拿下韓遂已過了十余日,消息卻還被封鎖在金城郡內,只等她先平湟中,后開始執(zhí)行賈詡提出的第四條策略,血洗與韓遂有關聯(lián)的舊部,才有可能會被外界知曉。

    段煨被并州軍進攻的速度嚇了一跳,在確認閻行所說為真,并非是在扯謊后,立刻讓人去給董卓報了信。

    這可真是個要命的消息。

    做完了這件事,他這才朝著閻行所統(tǒng)帥的隊伍看去。

    按照閻行的說法,這是他僥幸從金城逃亡的時候帶出的韓遂舊部。

    只可惜這一路上為了應付追兵,已只剩下了這點人了。

    段煨這打眼看來,這些人身上都帶著不少的傷,也一看便是涼州人的氣場。

    其中還有三兩羌人,更證實了這就是金城韓遂部從的事實。

    段煨又往后看去,便看到了躺在糧車里的賈詡,“這位是?”

    閻行回道:“此人先前受并州牧指派,與我對峙于葵園峽,做個軍師指揮,我能成功從涼州脫身見到將軍,還多虧有此人做質,否則只怕早折在了路上。此人為喬琰效力,我本恨不得將其殺之而后快,可他說自己出自武威郡,與段將軍您是故交,我便先留著他了。”

    “怎么,按照將軍所說,您不認識這賈詡?”

    閻行話音未落,已經抽出了手邊的砍刀,毫不猶豫地朝著賈詡砍了過去,一副被人所愚弄的后悔樣子。

    然一聽這名字,段煨連忙高聲喝道:“且慢!”

    要不是閻行已止住了劈砍的動作,段煨差點就要持刀來阻攔了。

    救人的目的達成,段煨趕緊讓人掀開了將賈詡蓋住了大半的糧袋,又將其攙扶了起來,果見躺著的真是賈詡。

    他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賈詡……

    他雖跟賈詡不熟,可賈詡當年被舉薦為孝廉的時候,段煨還身在武威郡內,多少對他有些了解。

    不過也只是聽聞他先做了太尉府掾屬,又在喬琰擔任并州牧的時候被她討要去做了個屬官而已。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但賈詡是什么人?

    那是被涼州名士閻忠稱為張良陳平之才的存在!

    若是讓他死在了此地,那還得了?

    他也至多是在將閻行和賈詡等人送往長安的路上調侃道:“二十多年前,文和先生為從羌人手下求生,謊稱自己乃是段公外孫,今日文和先生為讓這小將留你性命,又謊稱是我的故交好友……”

    “先生吶,我雖與段公差了些年紀,卻和他乃是同輩,您今日是一句話給自己抬了兩個輩分,未免太占我段氏的便宜了。”

    賈詡撣了撣衣上的草灰,回道:“時移世易而已。”

    段煨問道:“可我怎么聽閻校尉說,你跟著并州牧將近三年,至今也還只是個假佐?”

    這可算不上是什么時移世易。

    賈詡聞言倒也并未氣惱,只回道:“若不是氣運不佳,葵園峽得手,韓遂身死,這份功勞足以讓我升遷,段中郎何必用此說事,倒是段中郎,跟著董賊混日子,東奔西跑的,不大舒坦吧?”

    段煨沒對此做出回答,對賈詡這個死鴨子嘴硬的情況,他只是含笑以對,在入了長安后就讓人將他給安頓了下來。

    眼下賈詡的情況不要緊,要緊的是被閻行帶回來的情況。

    喬琰的并州軍現(xiàn)在已有了進攻長安的資本了!

    “怎么會這么快!”

    哪怕此時堂上還有個閻行在,董卓也幾乎失態(tài)地拍案而起。

    他本人、皇甫嵩、張溫、孫堅,無一不可稱為當世擅于統(tǒng)兵之人。

    可他們在面對涼州局勢的時候,都吃過敗仗,也無可避免地讓韓遂成功扎根在涼州腹地。

    所以董卓雖知喬琰成功在高平城立足,也知道她和皇甫嵩會師,也絕沒有想到她會在六月里就完成了對韓遂馬騰的清掃。

    一個投降,一個身死——

    這消息像是一把迫近的刀鋒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讓他忽然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涼州后方平定,要再崛起一支可以與韓遂相提并論的勢力,不是短期內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會是他的外援。

    偏偏此時,這涼州小將閻行好像根本沒察覺出他此刻的處境窘迫,將那封染血的求援書擺到了他的面前,好一派要為舊主報仇的模樣,揚聲說道:“韓將軍對相國寄托厚望,然不等求援書信發(fā)出便已身故。相國難道不該出兵,為韓將軍討個公道嗎?”

    出兵?

    董卓現(xiàn)在巴不得在長安募兵,繼續(xù)加強防守,出什么兵!

    可看著面前的閻行,他又顯然不能直接這么說。

    他不由想到了昨日段煨與他說的話。

    段煨的部將在閻行入境之時跟他交過手,將閻行的實力試探得很清楚。

    按照段煨的說法,閻行此人有孫堅之勇,如今只是在年歲上還差了些罷了。

    韓遂死是死了,卻將閻行給送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算是毫無作用。在他如今將領匱乏的情況下,更是再好不過。

    更讓董卓覺得壞消息里還帶著好消息的,是被段煨刻意提及的賈詡,也因為閻行求援之事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個到并州牧麾下接近三年,才只得了個假佐名頭的文臣——

    西涼名士對其器重有加,葵園峽之戰(zhàn)可見其才,自己本人還是個涼州人!

    董卓怎么想怎么覺得,這簡直是個天賜與他的謀士!

    164. 164(二更) 上中下策

    董卓無法不在心中激動。

    他真是太缺謀士了!

    但凡李儒還在他的身邊,那些為了跟隨劉協(xié)才來到長安的大臣,對他的舉措有什么異議之時,他還能有張會說話的嘴將其反駁回去。

    又哪怕他能招攬到朝堂上的文人里,有幾個是真心心向于他的,他在關中這片沃土上,都不該像是如今這樣寸步難行。

    對面的東漢朝廷對他的種種口誅筆伐,他此時也沒有人能幫他罵架回去。

    這個時候他就開始羨慕何進了。

    大家都是莽夫,怎么何進就可以擁有一批筆桿子文臣簇擁在身邊,他就得是眼下這么個狀態(tài)。

    何進一死,作為主簿的陳琳就投效到了袁紹的麾下,今年還幫袁紹寫了個痛斥董卓挾持劉協(xié),實非正統(tǒng)的檄文,氣得董卓不要太牙癢癢。

    現(xiàn)在喬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掉了他在涼州的后援,得到了羌人的擁戴,效率高到讓董卓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有涼州血統(tǒng)。

    這也讓他更需要一位有遠見卓識的謀臣來替他謀劃,在面對接下來可能出現(xiàn)的幾路進攻長安面前,他到底應當如何自處。

    喬琰一旦將拔除了最大毒瘤的涼州徹底穩(wěn)定下局面,起碼有三條路線可走,用于進攻長安。

    這手握大漢帝王的福利,他是沒有享受到多少,滅亡卻已在眼前了。

    是戰(zhàn)還是繼續(xù)轉移陣地,又或者是從何處再拉攏到一個援軍來,總得有個人來給他出出主意。

    此外,他也太缺武將了。

    董旻這等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原本比誰都會堅決地站在他這一頭。

    牛輔這個女婿,偶爾腦子是不好使了一點,但好歹是有些武力的。

    徐榮這種又能統(tǒng)兵又能打的,哪怕對方不出自于涼州,也跟他的下屬之間存在著些許摩擦,可此時他如果在的話,怎么也能替他穩(wěn)守住一路。

    現(xiàn)在卻都已沒有了。

    所以——

    無論是閻行還是賈詡,若是能夠將其留下作為自己的部從,他都是要試一試的。

    閻行此子還年少,有不小的成長空間。

    最讓董卓欣喜的還是,他不僅在這千里送信之中表現(xiàn)出了忠誠于主君的品質,還跟喬琰之間有著天然的立場對立。

    出于這種考慮,他沒直接跟閻行說他并不打算出兵涼州,以防在關中空虛之下,給了東面朝廷和并州方面的兵馬以可乘之機,而是說道:“韓將軍的左將軍位置是天子親封的,喬琰擅自討伐,甚至將其逼殺,實為叛逆之舉。”

    董卓朝著閻行的方向走出了幾步。

    在這拉近的距離之下,他越看越覺得這是顆涼州地界上長出的高品質小白楊,著實令人滿意。

    也或許是因為他自己的兒子早逝,這會兒瞧見個橫眉冷對不是朝著他來,而是朝著喬琰去的年輕人,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歡。

    他伸手拍了拍閻行的肩膀,說道:“韓將軍的仇必然是要報的,只是要好好籌劃一番,是引君入甕,還是直接反攻涼州。我打算與部從商量商量,將關中的守軍重新做個調配,再做出決斷。”

    這便是個和稀泥的答案了。

    董卓自覺這話說的也算穩(wěn)妥。

    果然他看到閻行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喜,說道:“相國能有此心,已不枉韓將軍對您的信任,出兵之事還是慎重一些為好。”

    董卓便趁勢問道:“若真要出兵,你可愿在我麾下?lián)我黄珜ⅲ婺阆戎饔憘公道?”

    閻行想都不想地回道:“不必什么偏將!相國若真愿意替韓將軍報仇,我愿為馬前卒一盡心力。”

    董卓滿意了。

    他自打被喬琰打到了洛陽門口那會兒開始就覺得自己諸事不順,如今可算是有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了!

    為了表現(xiàn)對這小將的器重,聽聞他所騎乘的馬匹在從涼州前來長安的路上受了點傷,可能會影響隨后的臨戰(zhàn)發(fā)揮,他當即就命人從他的馬廄里挑選出一匹上好的送與閻行。

    在他征調回涼州余部的時候,這些人隨軍還是給他帶來了幾匹西涼好馬的。

    雖在短期內已不可能有什么和赤兔相提并論的存在,總是要比閻行的傷病之馬好太多了。

    而在目送閻行離開后,他便轉頭跟段煨又問起了賈詡的情況。

    要董卓看來,武將還是要比文臣容易拉攏的,就像閻行在聽聞有好馬可用于征戰(zhàn)之用的時候,相當給他面子地露出了個笑容。

    可文臣……怎么說呢,起碼董卓就看不太懂王允黃琬這些人的想法。

    所以他只能跟相對來說偏向于儒將的段煨咨詢一二。

    “只靠著出身涼州的關系想要說服他為己用可能不太容易,”段煨分析道,“在前來長安的路上我跟他借著早年武威郡舊事拉近了點關系,昨日跟相國稟報之后又同他聊了聊,他說反正將他放回去,大概相國也不會甘心,還不如將他趁早殺了了事。”

    董卓聽著有點心梗,回問道:“何必這么果斷?喬琰也只是給了他個假佐的名頭而已。一個州里假佐能有二十多個,如何配得上他這種良平之才。”

    總不能是拿著這樣的待遇,還對喬琰的忠誠能和閻行對韓遂的忠誠相比。

    要真是如此,董卓要自閉了。

    段煨搖了搖頭:“不全是忠心與否的問題。賈文和說他的妻兒都在并州,他的長子還在并州牧麾下任職,他不可能因為地緣關系轉投,若真如此,就等同于是將妻兒的性命給斷送了。所以他既然運氣不好被閻行劫持作人質帶往長安,不如死了干脆,這樣對誰都好。請相國正好也能少費些口舌工夫。”

    段煨沒說的是,賈詡在后頭還補了一句話。

    他說,反正你們的口才也不太好,與其思考這個,還不如多拿點腦子在考慮問題上,起碼不要想出私鑄小錢這種操作。

    但這話跟董卓說,大概會真讓他把賈詡砍了。

    畢竟砍文士在董卓這里也不是沒干過的事情。

    還是稍微收斂著一些來說更好。

    段煨的這個決定顯然沒錯,聽聞段煨此言,董卓嘆了口氣,回道:“因家人之故不能效忠于我,也是無奈之舉。這不能怪賈文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屢屢招攬文臣失敗,讓他還激起了點反骨,以至于現(xiàn)在對這個貌似最有希望招攬到手的謀士,董卓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

    若就這么擦肩而過,著實是不甘心。

    賈詡這副不能為他所用的樣子,更是讓他一點也沒懷疑,賈詡和閻行二人的出現(xiàn)里,是否有什么人為影響的地方。

    他朝著段煨問道:“你說,真就沒有個辦法讓他為我出謀劃策了嗎?若他肯為我效力,我起碼也能給他個尚書令的位置。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昨日還跟我說過,那賈詡的祖輩里出過一個賈誼,他總該想實現(xiàn)祖輩未盡之心愿吧。”

    賈誼為人所排擠,明明政論絕佳,卻只得了個長沙王太傅的位置。

    可賈詡眼下的情況不一樣啊!

    只要他肯為董卓用心謀劃,在這個手握劉協(xié)的局勢下翻盤,他就是取代李儒的謀士第一人,自當高居廟堂。

    段煨理解董卓這種迫切的心情,回道:“我再嘗試著說服一二吧。”

    要段煨看來,何止是賈詡在喬琰那里沒有得到重用,就連賈詡的兒子賈穆在并州的職位也充滿著玩鬧的意味。

    讓父子二人同時擔任假佐,是要貶低那個做父親的,還是要挖苦那個當兒子的?

    這可真是涼州人在非涼州出身官員麾下的真實處境了。

    或許要讓賈詡想通此事也不難!難的不過是保全他的妻兒罷了。

    當然,有些想法就不要試了。

    他聽著董卓旋即說道,“你說那賈文和不是擔憂妻兒嗎?我女兒新喪了丈夫,完全可以嫁給他做妻子,到時候自然還能有別的兒子,也不失為一個解決方式吧。”

    段煨目瞪口呆。

    相國啊!您若真這么做了,可就不是施恩,而是結仇了!

    他連忙回道:“您先讓我再試試,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必用這等手段。”

    董卓聞言這才作罷。

    三四日后,從涼州又傳來了新的消息。

    這一消息并未被重山所阻,而是成功傳到了長安,實是因為又多了個投奔到董卓這里的人。

    但當董卓見到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奄奄一息,只剩下了小半口氣。

    “漢陽楊氏?”他擰著眉頭聽著對方自報家門。

    按照此人所說,喬琰在以麴氏子弟平定了湟中,徹底將韓遂的影響力從金城地界上抹去后,便意圖徹底掃平涼州的后患。

    當先遭災難的就是和韓遂有過書信往來的。

    在馬騰馬超投效于她,麴義麴演為之效力,蓋勛重新執(zhí)掌漢陽,高平城扼守中央的情況下,她要進行多線出擊的作戰(zhàn),更沒有一點壓力!

    這也無疑是一出震懾之舉!

    她要在除掉韓遂之后劍指長安,便絕不打算給自己的后方留下任何的后患。

    其他豪族的情況如何尚未可知,身在隴縣的楊氏立時遭到了清算之禍。

    楊秋在仆從的庇護之下僥幸逃脫了出去,可在如今這救治條件之下,他幾乎已無活命的機會。

    若非要說的話,他也不過是寄希望于天子身在長安,此地或許會有名醫(yī)能救治他。

    可惜,昔年洛陽之內的太醫(yī)署,都已隨著劉辯搬遷往了鄴城,董卓也拿他這情況沒辦法。

    頂多就是給他在長安選個風水寶地下葬而已。

    段煨本已打算折返郿縣戍守,又被董卓當半個謀士抓著問起了問題:“你說,喬琰是真不怕殺豪族太多引發(fā)反噬?”

    段煨苦笑回道:“相國自己就是涼州人,怎么會想不清楚這個問題。她要的是進攻長安期間后方的安定,那么只要拉攏一批,鎮(zhèn)壓一批,足可保一年之內涼州不敢有人干擾她的行動。”

    倘若在此期間她能給這些站在她同一方的人帶來足夠的利益,那么這份威懾的效力還可能更長。

    更何況,哪怕是一個“楊”,在涼州也有漢陽楊氏與酒泉楊氏,因為韓遂的緣故殺掉前者,反而會讓她得到另一方的擁躉。

    這就是涼州弱肉強食的規(guī)矩。

    但別管這個舉動是否短視,反正喬琰是并州牧又不是涼州牧,何必顧及這些。

    不過讓董卓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原本以為喬琰這種毫無手軟的舉動對他而言是個天大的壞事,此舉之中已可彰顯他的對手是個合格的政治家,卻也正是在他最為憂心忡忡之際,忽然收到了賈詡申請面見他的消息。

    這位涼州出身的智謀之士朝著他行了一禮后說道:“未知相國可愿聽我之諫?”

    董卓驚喜起身問道:“先生怎改變了主意?”

    賈詡目光沉沉:“先祖之名傳及三代,已無傳唱之言,幸有賈長沙九世孫任武威太守,自此有武威賈氏,然到我之時又已過數(shù)代,不復興盛之名。詡為有志之士,心存報國之余,也望振興家族,本以為喬并州乃是奉詔承運之人,故而為之謀劃,但眼下所見似是不然!”

    “如上位者殺豪族如屠豬狗,斷親遠只憑小錯,便是步步謹慎,處事慎微之人,也終有大難臨頭之日。縱我身死長安,我兒效力于她麾下,承我忠義節(jié)烈之名,又有何用?不如從相國處博一出路!”

    他乍聽平靜的語氣下,藏著幾分不難為人所察覺的激憤。

    尤其是那“又有何用”四字里的譴責意味,讓誰都聽不出,讓喬琰憑借韓遂的書信為發(fā)難理由拔掉一些豪族刺頭,居然是他的建議。

    而他眼下這話,只會讓董卓喜不自勝而已。

    賈詡因為兒子還在并州的緣故不肯效力于他,這是真實。

    他因為喬琰對涼州豪族的辣手態(tài)度而選擇倒戈,也同樣很真實!

    喬琰竟可算是幫了他一把,將這個想要收入囊中的謀士推到了他的身邊!

    董卓連忙回道:“先生若有話教我,我必當洗耳恭聽。”

    賈詡在董卓的指示下落了座,平復了一番情緒后,方才說道:“相國如今最憂慮之事,莫過于喬琰即將進取長安。她已拒絕了驃騎將軍之位,與之講和實無可能。相國大約也不愿與天子同死——此舉雖是令對手征戰(zhàn)無功,卻也讓東邊那位做夢都該笑醒了。”

    董卓點了點頭。

    人若能活,又哪里會愿意就死。

    他也更舍不得放棄皇帝這個籌碼。

    就算他在長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和狼狽,但也要比早前征討西涼,處處為人所掣肘的情況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請先生細說。”

    賈詡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可教相國。”

    見董卓露出了個洗耳恭聽的神情,賈詡繼續(xù)說道:“下策,以聯(lián)合益州牧劉焉拱衛(wèi)天子為名,趁勢霸占漢中,一面扼守隴右與三輔進攻益州要沖,一面以天子之名吞并劉焉勢力,直到全據(jù)益州。益州險塞沃土,其中羌人雖稱蠻夷,卻與涼州羌民同屬善戰(zhàn)之人,相國若要拉攏,該當駕輕就熟才是。待兵精糧足之時,再圖謀還擊就是。”

    “喬燁舒之根基乃是并州,以其底蘊實力尚無法全據(jù)關中,更給了相國重回的機會。”

    董卓將此言消化下去后,遲疑問道:“若真如先生所言,這好像并不是下策?”

    這聽起來也不失為良策啊?

    賈詡篤定回道:“不,這確實是下策!益州之地,兵尚難出,何況是天子政令!若天子之詔不能傳遍四野,皇室恩德限于一州之地,相國的奉天子令不臣之舉,就是個笑話。”

    董卓怔楞了片刻,“先生說得是,此舉不可輕為。”

    賈詡繼續(xù)說道:“中策,聯(lián)合荊州牧劉表,擊退孫堅與朱儁,借道荊州直取揚州。袁術與廬江太守相斗正酣,陸康尊奉西面天子,可為相國之援,袁術久攻廬江不下,正是兵力疲敝之時,若能合相國與劉表之力破袁術奪揚州,定都秣陵,未嘗不是取生之道。”

    “昔年秦始皇東巡至秣陵,有道人稱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氣,因而掘斷連岡,塹鑿北山,將金陵改名為秣陵,可見此地正是王業(yè)東興之地。”

    董卓目光一亮。

    這個建議,聽起來也很有誘惑力啊……

    可他剛想問為何這只是個中策,又聽賈詡說道:“然荊州劉表,昔年可單騎入荊州,氣量非等閑,臥榻之側有此人在,與喬琰在側又有何異?且長江天險看護秣陵,卻也阻斷了北上之路,揚、交二州民又不足,往后南北之爭必定勢窮,故而此為中策。”

    董卓聽到這里已忍不住屈身向前,“敢問先生,何為上策?”

    下策和中策,在賈詡的侃侃而談中,讓董卓已聽得入神。

    他實在是很想聽聽賈詡會拿出什么上策來。

    卻只聽他吐出了四個字,“按兵不動。”

    若沒有那下中兩策,而是直接聽到這四個字,董卓只怕當場就要懷疑賈詡是被喬琰派過來的臥底,氣惱之下將人趕出去。

    按兵不動?

    這也是能隨便按兵不動的嗎?

    賈詡面上的神情依然沉靜自若,仿佛未見董卓目光中的質疑之色,解釋道:“相國覺得,若是將喬琰在半月之內出奇兵、連克馬騰韓遂之事告知于鄴城的袁紹,他會是何種反應呢?若是再告知于他,韓遂的金城剛被圍攻起來第二日,韓遂的腦袋就被他的部從砍了送給喬琰,他又會是何種反應呢?”

    董卓面上閃過深思之色,只聽得賈詡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袁紹原本或許會覺得,喬琰領并州之軍,在涼州人生地不熟,進軍速度必然極慢,哪怕先有高平為據(jù)點,要拿下馬騰韓遂也非一年半載之功,屆時他必已依托天子之命壯大己身了。”

    韓遂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根本沒防備到喬琰甚至還有空先取馬騰,再入金城。

    但事實已經證明,實在不能小覷這位并州牧的本事。

    哪怕她到如今也還沒到二十歲!

    “現(xiàn)在涼州已平,袁紹可不愿意看到這樣一位文治武功都非同尋常之人成功救駕。有韓遂之死的例子在前,也難保下一個被送人頭的,就會是您董相國了。屆時喬并州不費吹灰之力入主長安,奉天子之命東進,袁紹危矣!”

    董卓很難不在賈詡這句話中想到,他其實處境比韓遂還危險。

    韓遂是先被斬斷了臂膀困守于金城,他的手下不想跟著他一起死,才會落了這個下場。

    他董卓所把控的長安城里,反對他的人更不在少數(shù)。

    好在,正如賈詡所說,他與袁紹也是唇亡齒寒的關系。

    若是袁紹不想讓喬琰更進一步脅迫到他的處境,在時局變換之中,袁紹他還真是要為董卓考慮一二!

    賈詡又道:“那袁紹四世三公之家,又有鄴城朝廷為依托,若是想要給喬琰制造麻煩,可要比相國容易得多吧?”

    這還真不算是看不起董卓,而是個大實話。

    董卓當即拍了板,“就聽先生的,據(jù)守三輔之余,告知袁紹涼州戰(zhàn)況,讓他來替我們做刀。”

    當然,這個告知不能是董卓直接寫個什么求援信,而得是某個身在長安朝廷卻心向于鄴城那位的,來上一出主動報信,這樣就更加穩(wěn)妥了。

    只是董卓安排人手的時候,心中不免考慮起了一個問題——

    倘若他沒記錯的話,袁紹這家伙在喬琰這里吃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萬一他對此有了什么心理陰影而不敢出手怎么辦?

    再或者,這人哪怕加上了這種煊赫的家世,如今還手握天子,折騰出來的舉動也讓喬琰可以輕松地見招拆招,又該怎么辦?

    但想想他反正還有中下兩策的退路,便沒更改這個決定。

    董卓并不知道的是,喬琰也挺擔心第一個問題的。

    所以她思量再三,決定再補一刀。

    袁紹收到了涼州的消息,剛聽著手下謀士審配建議,不要急于給喬琰找麻煩,一面容易給人留下話柄,一面也讓董卓漁翁得利,就聽有人來報,喬琰著人給他送了一封信。

    他展信便見,這信上只有一句話——

    【一年已至,軍糧何在?正欲長安救駕,速還。】

    165. 165(一更) 沮授之謀

    還糧?

    袁紹這么仔細一盤算,發(fā)覺還真到了要還那五萬石軍糧的時候。

    因著遷都、剿匪的各種事宜,袁紹幾乎都要忘記了,酸棗聯(lián)軍征討董卓其實已經是去年的事情,從并州借用來的軍糧也確實是在去年六月送到的。

    距離如今,真已是整整一年了。

    不,甚至還多了幾天。

    若按照喬琰當時提出的算法,袁紹還得再還上那么幾十上百粒麥子。且遵循著當時的還債條例,袁紹應當要將這百粒麥子親自數(shù)給喬琰看。

    換成是其他人提出的這個要求,袁紹說不定還覺得這就是個促狹調侃的話而已。大家都已各自坐到這等權重高位上了,怎么都不應當再兌現(xiàn)這等混賬的附加條件。

    可偏偏,對面是喬琰。

    按照她那行事方式,她是真有可能這么干的!

    袁紹捏著這封信,面色沉沉。

    再看看她在這封信中所說的那叫什么話——正欲長安救駕,速還。

    她是真不客氣啊……多一個字都不愿意寫!

    這是何等傲慢的口氣!

    哪怕他袁紹在這一年間已手握青州冀州二州之大權,又有擁立東面天子之功勞,他從喬琰這里得到的信中還是這么一派頤指氣使的樣子。

    這很難不讓袁紹在一瞬間想到喬琰去年直接在街頭痛斥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場面,也是此等的不客氣!

    好得很!

    她若隨后成功進攻長安,又若真讓她將小皇帝劉協(xié)給救了出來,屆時她再將這等鋒芒畢露的苗頭,從對準馬騰韓遂轉為對準他來,豈不是當場就要開戰(zhàn)了?

    袁紹自恃是個本事人,但先有鄴城糧貴,后有余賊復起,要是再有喬琰直接上門來攻伐,手握劉協(xié)這個正統(tǒng)名頭,他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坐在下方的審配看到袁紹在收到這封來信之后的臉色變了又變,本還想問問那喬侯在信上都寫了什么東西,忽聽袁紹說道:“正南,我等不能履韓文約之覆轍。”

    何為不能履韓遂覆轍?

    韓遂對喬琰還是太放心了,根本沒想到對方能以這等方式攻破金城。

    同樣是三萬人,當年的周慎和孫堅在葵園峽被西涼軍搶斷了峽谷,殺得丟盔卸甲,韓遂卻被喬琰直接虛晃了一招繞行到后路上,來了一出左右合圍。

    誰也不該忘記,這位少年封侯的并州牧原本就是從黃巾之亂的戰(zhàn)場上出頭的。

    所以誰又能確定,她對上董卓真的會是兩虎相斗必有一傷的局面,而不會是——

    不會是韓遂的情況再出現(xiàn)一次?

    天下可為將者甚多,為帥者卻不多,喬琰正是個中翹楚。

    他們若是想在冀州青州繼續(xù)發(fā)展下去,起碼再積攢上兩年的糧食,擁有招攬兵卒的資本,就不能放任喬琰再打進攻三輔的一仗。

    袁紹現(xiàn)在可算是學乖了,反正不要小看他的對手,尤其是喬琰這種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

    在被喬琰的這封催債書徹底調動起了危機感后,他剛從涼州戰(zhàn)況的消息中平復下來的情緒,又在一瞬間迸發(fā)了出來。

    壓!必須打壓她!

    只是要如何牽絆住她的手腳……確實如審配所說,是需要小心決斷的事情。

    就算有支持劉辯為正統(tǒng)的理由在,他要是扯后腿扯得太明顯了,也容易被人留下話柄。

    袁紹環(huán)視了一圈堂前謀士,一面為自己在冀、青二州所發(fā)展的局面和拉攏到的人才很覺驕傲,一面又不免在此時佯裝憂心忡忡地樣子問道:“若阻滯其攻勢的大略已定,諸君有何行事之法教我?”

    還糧是不可能還糧的。

    別看五萬石糧食不多,但若是這糧食直接被投入到了長安救駕的戰(zhàn)事之中,變成了喬琰迎回劉協(xié)這個天子的助力,袁紹覺得自己得有陣子食不下咽。

    哪有這么資敵的。

    何況,冀州的糧價在接近收成之時也確實是稍稍回落了幾分,可依然遠高于去年,這等于是讓他原本欠下的債,還在今年翻了個數(shù)倍。

    這更令他覺得心梗了。

    所以不還!

    而既然不打算還了,更要給債主添堵,讓她無暇他顧才好。

    此刻堂上之人并不只是先前曾經出使于晉陽,向喬琰宣讀那驃騎將軍冊封的許攸和審配。

    自袁紹奉迎天子歸于鄴城,又有青州牧的職權在手,天下不看好董卓與劉協(xié)那一方的,眼見朝廷初立而投靠于袁紹的實在不少。

    尤其是多以出仕一展抱負為志愿的汝潁士子,與本地和袁紹結成利益共同體的河北士子。

    酸棗聯(lián)軍中袁紹這一路后至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雖然也或多或少會對他造成幾分影響,可時過一年,他也敢說自己手下這人才濟濟的陣容,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比得上的。

    在他問出這問題后,底下眾人紛紛思索而非反對他這一決定的表現(xiàn),更是讓袁紹被喬琰索要欠債激起的怒氣平復了下來。

    這便是他的基本盤。

    那喬琰縱然挾大勝之勢而行,又如何能比得上他這等積蓄。

    堂下一人先站了起來,朝著袁紹行禮說道:“放眼天下,能壓得住并州牧鋒芒之人屈指可數(shù),她又已無上顧之親屬,要令她止步涼州,實難有掣肘之人。并州水利農事并重,自當年三輔蝗災已有成效,聞審正南與許子遠赴并州一行,沿路所見多有民眾慶收之樂,以拖累一州之地來說事,也無有可能。”

    袁紹朝他看去,見開口的是沮授,不由心中一喜。

    沮授出身河北,在他奉迎天子于鄴城后,因其“有大志,善于謀略”而招攬到了手下。

    袁紹才被喬琰狠踩了好幾腳也不敢太飄,故而他對河北士人擺出的禮賢下士姿態(tài)還是很夠的。

    被他委派前往并州過的審配是一個代表,沮授就是另一個。

    甚至沮授給他的驚喜要遠遠勝過旁人!

    這并不只是個簡單的文臣,還是個能統(tǒng)兵的將領。

    從去年袁紹掃蕩青州開始,沮授就先被他委任為了騎都尉,負責協(xié)助作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后,又在今年冀州睦固、于毒等人的作亂中,表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指揮風范。

    袁紹當即拍板,以沮授為監(jiān)軍,甚至上表天子,給他請封了個“奮威將軍”的名號。

    ——當然,后者這個雜號將軍的名頭不大,就是對其表現(xiàn)卓越的嘉獎而已。

    但袁紹并不只是因為沮授替他一道鎮(zhèn)壓平亂就給出這個位置的,還因為沮授在剛投效到袁紹麾下的時候,對著他說出了這樣的幾句話。

    話中說的是他袁紹弱冠登朝,威名海內,忠義奮發(fā),起兵討董,而今“撮冀州之眾,威陵河朔,名重天下”“橫大河之北,合數(shù)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擁百萬之眾,已迎大駕于鄴都,必復宗廟于魏郡,號令天下,誅討未服”“比及數(shù)年,其功不難”。1

    這是長久的戰(zhàn)略之談!

    也正是袁紹自己的心愿!

    在喬琰的勢頭如日中天,袁紹甚至要讓劉辯對她給出一個驃騎將軍的位置作為拉攏的時候,沮授依然對他抱有這等信心,說出“其功不難”四字,簡直是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沮授又絕非空談之士,而是確實拿出了這等替他平亂定功,討逆不服的能力。

    比起審配雖有氣節(jié)卻更精于防守,許攸多謀卻更擅言辭,田豐剛直卻屢屢犯上,逢紀有見地卻稍顯短視,沮授簡直是袁紹心目中最合意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立足河北后所得到的最大一筆收獲。

    現(xiàn)在見他先站出來,哪怕先說的是喬琰此時的優(yōu)勢所在,也并未影響到袁紹格外期待他會說出些什么來。

    沮授繼續(xù)說道:“我有兩法可令其暫緩攻勢。以眼下局面,長安不能不打,暫緩攻伐之勢已然足夠。”

    袁紹忙道:“請先生說來。”

    有一條辦法他都很是歡喜了,更何況是兩條。

    沮授回道:“其一,從喬燁舒所尊奉的禮法上來說,能在她上頭的只有兩人,也就是盧公和劉幽州兩人。其中盧公甘為內應守衛(wèi)那位西面天子,已不可能阻攔她的行動,但是劉幽州可以。”

    “觀喬燁舒為政之道,與劉幽州截然不同。前者富甲其兵,痛擊邊陲胡虜,后者衣食簡樸,開放胡市,拉攏烏桓峭王,以圖懸首張舉張純。”

    “若似并州民眾安居景象,無人可對喬燁舒指摘,然涼州豪族為之屠戮者眾,連克韓遂邊章更可說是興兵戰(zhàn)事,屠高平阿陽、以羌人之骨覆地,更是未聞涼州民有安樂,已見喋血頻頻。此事不妨請劉幽州去管。”

    袁紹遲疑問道:“可劉伯安雖未承認鄴城天子為正統(tǒng),卻也并未對西面天子表達奉迎臣服之意,如若他不愿前去又當如何?”

    以袁紹所見,劉虞此人對烏桓的懷柔政策無疑是他本人性格的真實體現(xiàn)。

    他是沒有太多的上進心的。

    這樣的人放在身側很舒服,可若是想要他將自己的手伸到別人的地盤上,也同樣有點難。

    “此事不難,”沒等沮授回話,一旁的許攸已經說道:“五月里幽州地盤上不乏有民言及,想要以劉幽州為天下之主,明公不如幫他點一把火,助一助力。”

    對民間的這種傳聞,劉虞自己是公開拒絕的。

    他甚至回話說“今天下崩亂,主上蒙塵。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國恥。諸君各據(jù)州郡,宜共戮力,盡心王室,而反造逆謀,以相垢誤邪!”2

    言外之意,他在幽州苛盡心力從事治理,并不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成為一國之君,只是希望積攢州郡的力量,遲早有一日能夠還都于洛陽。

    到底是支援的哪一個天子姑且不論,反正不是他自己。

    可按照許攸的方法,若是這種言論甚囂塵上,又有人恰好在此時希望他能去規(guī)勸喬琰的舉動,莫要打著奪回天子之名,行越矩之實,劉虞會不會出于自己名聲的考慮而選擇前往呢?

    會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許攸又道:“明公不必令天子冊封劉伯安為涼州牧,只需令劉伯安之子劉和暫代幽州牧權柄便可。”

    若真給出了涼州牧的位置,那才難免要讓劉虞覺得此舉不妥。

    居中調停,才能讓他以一制約者的身份前往。

    袁紹贊道:“便依二位所言。”

    劉和一度為劉協(xié)伴讀,去歲洛陽被攻破后,董卓攜帶劉協(xié)外逃之時未能顧及將他帶上,也隨著鄴城朝廷的建立而來到了冀州,與袁氏子弟的關系不差。

    以劉和暫代幽州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給了袁紹插手幽州事務的資本。

    他轉向沮授,說道:“請先生說第二件舉措吧。”

    沮授回道:“請明公延請鄭康成前來鄴城,重啟太學,同時——”

    “請涿郡中盧公鄉(xiāng)里弟子,并漢濱荀公避禍之時所收弟子,齊往涼州為其師請命。天下大儒,于黨錮之禍間已損失不知凡幾,喬并州若貿然進取長安,盧公荀公性命必然不保,恐為大憾。”

    “眾弟子不為勸其不戰(zhàn),只為勸其靜候荊州方向分出勝負,可再出一軍攻伐長安之時,待萬事穩(wěn)妥再戰(zhàn)。”

    盧植與荀爽必然是希望喬琰直接出兵的,可董卓絕不會讓他們的這種想法傳遞出去。

    這也就讓這種輿論聲討的方法有了可行性。

    何況也正如沮授所說的那樣,這些被請去奔赴涼州的子弟可不是阻攔喬琰打董卓,救回天子,而是希望她再等一等,確保能快速拿下董卓,而不至讓名士犧牲之時再戰(zhàn)。

    可荊州劉表和孫堅朱儁等人之間,到底要多久才能分出勝負,這也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定論的事情,袁紹甚至可以在其中插手,做出些行動來。

    但從明面上,他只是將青州大儒鄭玄請來了京城,將已經荒廢了一年有余的太學開辦起來,作為其中的主事者而已。

    這甚至是一項繼續(xù)收攏士人之心的舉動。

    這兩道舉措落下來,喬琰若要想攜征討韓遂成功后的大勝之勢進攻三輔,起碼在一年半載之間都是不可為的。

    若真這么做了,她原本漢室忠臣的身份,就站不住腳跟了。

    以沮授所揣測,哪怕喬琰并不像她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為先帝孤臣,而是以漢臣之名,行割據(jù)之實,也絕不會在此時做這等自毀長城的事情。

    他話音剛落,袁紹便拊掌而起,朝著沮授行了一拜謝之禮。

    沮授這兩項建議,不只是拖住了喬琰的舉動,更要緊的是,這兩項舉動的背后,都是在為他那雄踞河北的計劃繼續(xù)添磚加瓦。

    這才是最為頂尖的謀士所應當表現(xiàn)出的素養(yǎng)!

    他袁紹有此等謀士,何愁大事不成!

    166. 166(第五卷終) 劉虞到來……

    既已定下了方略,袁紹倒也在此時稱得上是雷厲風行。

    許攸提出的“以輿論方式迫使劉虞暫時離開幽州,前往涼州阻遏喬琰攻伐之勢”的辦法,正是對沮授所提出的大方向的補充。

    袁紹當即讓人去將其執(zhí)行了起來。

    這并不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

    在如今這種天災橫行的時候,幽州的漢民與烏桓人都是真心實意地覺得,若是劉虞掌權能夠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他們還真能支持他登上皇位。

    袁紹讓人刻意引導了言論后,哪怕劉虞已經公然對這種諫言提出了反對,也并沒能阻止這種私下里的聲音愈演愈烈,直到傳遞到他的耳朵里。

    昔年皇甫嵩平黃巾的戰(zhàn)功在手,又有早年間聲望的時候,也曾經面臨過這樣的拱火抉擇。

    但當時的大漢天子沒到一年就將皇甫嵩從冀州境內調走了,又削弱了他手中的兵權,這種支持的聲音至多不過是在童謠中還殘存著一星半點,能讓人窺見彼時的情形而已。

    可劉虞要面對的情況不同。

    漢室中央聲望的衰頹,讓幽州地界上此等言論的甚囂塵上,甚至會被人懷疑是否是他自己在有意放任這種聲音。

    劉虞待人寬和,自己也不是個很有膽魄決斷的人,為這種遏制不住的趨勢所裹挾,他心中別提有多發(fā)愁了,生怕自己從一個趕鴨子上架的平叛州牧,在已經突然變成先帝的托孤大臣后,現(xiàn)在又要突然被人說做是早早對皇位有所覬覦。

    也正是在這樣的驚慮處境下,他收到了劉辯給他的請托。

    信中寫道——

    【而今天下二分,民不知以何人為主,故而處西境者面西,處東境者面東,此為尋常事,朕雖心焦,無有怪之。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有所憂,朕有所念。

    涼州地處邊陲,羌人內寇,雜聚而居,已循百年常例。故太尉段紀明,一度以絕滅東羌之法滌蕩涼州,仍不可根治漢羌之斗,今又有喬并州先登高平,后破金城,先后殺戮者以萬人計,雖有進取長安之必需,仍不免為邊陲隱憂。

    朕聽聞劉幽州以仁治邊地之亂,期年之間已見民生和樂之景象。漢羌易物于胡市,共為一家。敢情劉幽州往赴涼州一行,為西涼子民一解困境。

    皇弟遭董卓劫掠至于長安,朕心中亦憂。

    如喬并州能長驅直入攻破長安,不必阻攔,若其中隱患重重,望劉幽州以先帝托孤之意為己任,一盡勸阻之責。】

    劉虞看著眼前這封信良久,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個蠢人,不會看不出這封信與其說是劉辯寫給他的,還不如說是袁紹寫給他的。

    而幽州地界上的這些聲音,到底是民眾順勢而為,還是有人在背后煽風點火,他都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也不會一無所覺。

    可在這種幾乎被人架在火上烤的局面中,他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確實是暫離幽州。

    一來,幽州今年的豐收正在眼前,有田疇制定出的種種規(guī)范,也出不了什么大問題。

    二來,涼州那頭的情況若真如劉辯在信中所言的這樣,他只怕還真得走上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如若喬燁舒真是打著救援劉協(xié)還都洛陽的借口,在涼州境內行逾越大漢形制之事,他身為漢臣,且為大漢宗室、托孤重臣,勢必要將她攔上一攔。

    只是讓劉虞并未想到的是,與他一道前往涼州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隨從,還有一行士子。

    聽聞這些人乃是為了盧植和荀爽等人不至為董卓所害,懇請喬并州謹慎發(fā)兵,劉虞明面上并未說什么,心中卻不由泛起了嘀咕。

    這好像并不像是巧合,而更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可偏偏這兩項理由都站得住腳跟,讓人就算隱約窺見了后方推手的助力,也不得不順著這既定的軌跡走下去。

    所以劉虞也只是跟暫代幽州牧職責的兒子提醒,讓他對袁紹懷有幾分警惕之心,便踏上了前往涼州之路。

    但同樣讓劉虞并未想到的是,他經由并州境內而過之時,聽聞他的意圖,替喬琰鎮(zhèn)守并州的戲志才非但并未對他的行動做出阻攔,反而以劉虞為宗室之望,沿路務必小心為由,替他更換了拉車的馬匹,又多配備了幾位隨行的護衛(wèi)。

    這還不算。

    當他來到涼州境內后,據(jù)傳正在整頓兵馬、意圖在平亂結束后便朝著長安進發(fā)的并州牧,竟親自前來迎接他這位“德高望重的同僚”。

    此等態(tài)度讓劉虞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好像不是來找她的茬,而是來進行什么友好拜訪的。

    在這種讓人覺得有些魔幻的情境中,劉虞下意識地看向了喬琰腰間掛著的鬼面具,順勢問起了此物。

    “此為羌人請神之鬼面。”喬琰俏皮地笑了笑,“說來也不怕劉幽州見笑,我急于出兵鎮(zhèn)壓亂黨,以保攻伐董卓之時后方平定,對那漢陽楊氏動了手,這楊氏呢,在酒泉還有個分支。他們一面覺得漢陽楊氏出事是他們出頭的機會,一面又怕遭到了連坐。”

    “也不知道是哪里誤傳出來的消息,說我放過了馬壽成是因為馬將軍有馬孟起這個兒子,然后他們就把自家旁支的一位游俠少年給我送過來了。”

    “此人名喚楊豐,還有個名字叫做楊阿若,在酒泉呢有句俗語叫做: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反正街頭巷尾打架都有這小子一份,因其貌若好女,深為人所覬覦,他便以鬼面覆面,自號鬼豐。”

    劉虞問道:“游俠之人,大多性烈如火,只怕不愿為人攀結權貴之禮物。”

    他剛說出這話又有點后悔了。

    在前來涼州的路上他便告訴自己,倘若喬琰在涼州的行事真有不妥,他便要直接搶白發(fā)問,以免被對方給帶到了溝里。

    結果現(xiàn)在聽她說這種稀奇的八卦事,又沒忍住跟著聊上了。

    喬琰似乎未曾察覺到劉虞此刻神態(tài)中的郁卒,只接著回道:“他自然是不樂意的,聽聞早年間董卓還拉攏過此人,不過被他以鄙薄董卓為人之由給謝絕了。不過我又不需要這等禮物的,所以我直接把孟起喊來,跟這楊阿若打了一架。”

    楊豐是個能人,甚至是個在羌人中也打出了些名聲的頂尖游俠,還頗具統(tǒng)兵之能。

    但馬超輸給呂布也就罷了,怎么會輸給楊豐。

    見劉虞也露出了幾分好奇之色,喬琰賣了個關子停頓了片刻,方才說道:“這會兒他跟孟起都被我丟去武都郡了,先幫蓋太守將此地收復回來,倒也不算耽誤了他的本事。”

    “臨行之前,這小子把他的鬼面具送給我了,說是他先前不小心誤會我了,此物為羌人祝禱,如要平定酒泉,許還有些作用。”

    喬琰擺弄著手中的面具,將其比劃在了自己的臉上,但并未扣緊,只是忽而從這猙獰的鬼面之后探出了頭,露出了那張因年歲長開而更顯神清骨秀的臉,“這涼州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劉幽州以為如何?”

    “……”劉虞不太確定,喬琰到底只是在說楊豐這件事,還是在說她此時對外傳揚出去的形象,就好像是戴上了一張鬼面面具一般,可實際情況如何,還是得在揭開面具之后才能看清。

    他沉吟了片刻后問道:“燁舒在涼州行事過急,只瞻前不顧后,是否多有不妥?”

    喬琰正了正面色,回道:“那么劉幽州以何教我?”

    劉虞看著面前的高平城,哪怕已過去了數(shù)月,因這時節(jié)涼州雨水不多,在城池的外壁上還殘存著當日城破激戰(zhàn)中留下的血漬,不由搖了搖頭。“慢一些吧。”

    “貿然進取長安,一旦陷入僵持,董卓極有可能會拿盧公荀公等人開刀,涼州從震懾中緩過神來,又極易生亂,不如先候荊州方向援軍更進一步,涼州治平安順,再行發(fā)兵不遲。”

    “燁舒是用兵奇才,我遠不及,可時局如何,我看得明白。”

    他在心中又盤算了一番用來說服她的理由,補充道:“不瞞燁舒,此番來涼州,隨行之人里多有盧公荀公舊日弟子,他們寧可舍棄在鄴城太學進學的機會,也要前來規(guī)勸于你,所傳達的也是另一批人的聲音。望燁舒慎而重之。”

    喬琰捏著手中已經落下來的鬼面,眼角的余光停頓在其上的油彩上,笑道:“劉幽州都這樣說了,我若是不遵從,豈不是過于叛逆了。”

    她抬眼重新對上劉虞的目光,回道:“既有盧公弟子一并到了,承蒙盧公厚愛教我尚書,他們也便算是我的同門,自當——為其接風洗塵才對。”

    “不知劉幽州對此決定可還滿意?”

    劉虞有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這種奇怪的談話氛圍和他抵達涼州前所預料地截然不同,更讓他有種自己是來當惡棍的負罪感。

    可他……他好像還沒對涼州的局勢有全面的了解,后續(xù)到底要如何,其實還是可以商量一下的。

    作為一個漢室宗親中相當?shù)湫偷睦虾萌耍瑒⒂葸x擇在喬琰的這種眼神中,先以要安頓下來為理由落荒而逃了。

    卻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喬琰將鬼面丟給了一旁的程昱,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抹輕快的笑容。

    “我有點遺憾。”她說道。

    她與別人不能說實話,與程昱卻能說。

    所以她也自然不是遺憾劉虞抵達涼州后,她進攻長安的步調就必須放緩的。

    她朝著遠方的火石寨軍屯看去,眼見那頭再有一月便可豐收的景象,嘆道:“你說劉伯安來便來吧,怎么不將他手下的田子泰也帶來呢?”

    “……君侯,慎言。”程昱輕咳了聲提醒道。

    喬琰擺手回道:“我知道,這話我不會對外說出去的。”

    從理智上來說,喬琰當然知道,幽州剛接收了一批從魏郡逃難擴散過去的人口,無論如何也是要先有一個消化的過程的。

    劉虞前來涼州勸阻她的行動,由其子劉和接掌幽州牧的位置,將田疇留給對方,以協(xié)助州中事務,確實是最恰當?shù)倪x擇。

    但從情感上來說,那百廢待興、要從張舉叛亂中緩過來的幽州,需要田疇這種人物,喬琰面前的這片剛被拔掉西涼叛軍的涼州,也需要大量的治理之才。

    像是田疇這樣的人物,誰又會覺得多呢?

    好在被袁紹用來給她造成輿論壓力的荀爽與盧植弟子,其中雖然沒有什么大才人物,但在她正需要厘清涼州細枝末節(jié)地況的情況下,卻都是合用之人。

    等到她將安定、漢陽、隴西、金城這一片給穩(wěn)定下來后,她便可以將自己的勢力范圍往北擴張,向著酒泉、武威、張掖、敦煌等地擴展了。

    要不是此地距離冀州太遠,她還真想當著袁紹的面對他表達一番謝意!——

    喬琰的收攏兵力,暫緩備戰(zhàn),在她麾下的將領,尤其是急于立功的呂布和馬超等人看來,實在是過于可惜了。

    為此他們沒少對著劉虞瞪眼。

    可在袁紹和董卓看來,這就是件給了他們發(fā)展空間的天大喜事。

    尤其是董卓!

    要不是不太合適,董卓都想給喬琰再加個涼州牧的頭銜,讓她好好跟劉虞去掰扯涼州地界上的民生治理問題。

    董卓自己出自涼州,也就清楚地知道,像是涼州這樣的地方,一時的打贏絕不代表著對方的臣服,要真扎根于此處治理,簡直是個燙手山芋。

    涼州曾經在三四年間更換過五任刺史,歷代的太守也都是高危職業(yè),要將其治理妥帖,令其成為自己的助力,很可能不是在讓她出兵長安越發(fā)順理成章,而是在拖垮她的實力。

    不管能不能真達成這個拖垮的目的,只要能讓她在并州數(shù)年間的積淀都砸進涼州這個無底洞里,而董卓卻能在長安休養(yǎng)生息,招募兵員,積極備戰(zhàn),他的處境也就比之先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先生說得不錯,我們按兵不動,讓袁紹來拖喬琰的后腿,確實是最合適的策略。”

    董卓幾乎想要上前去握著賈詡的手發(fā)表自己真誠的感謝,卻見對方朝著北面望去,神情中似有悵然之色。

    他琢磨著賈詡大約是在擔心自己身在并州的妻兒,又先收回了手,免得自己過于激動的表現(xiàn)反而讓對方有什么壓力。

    好在,賈詡若真是要為家族爭出個名聲來,這才給董卓獻策,心理準備總已是做好了的。

    他轉為頭來朝著董卓看去的時候,神情已恢復了從容。

    “相國此時還不能高興得太早。喬燁舒并非不擅治理之人,涼州只能牽絆住她的腳步一二年而已,若涼州不可過多投入建設人力,她要決斷取舍不會猶豫。”

    董卓悚然一驚,意識到自己先前估計的以涼州拖垮她的想法,過于理想化了。

    但想來也對,喬琰這種人物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出現(xiàn)明顯的短板,就算是奔襲塞外之事稍有些少年意氣,也沒出現(xiàn)過孤軍深入而被敵人截斷后路的情況。

    她不貪,不會將自己賠進去。

    不能太小看她!

    “先生的意思是?”

    賈詡回道:“一面依然確保各地隘口的把守,為防將領戍守一地出現(xiàn)習慣性松懈和防守誤區(qū),不如以三方輪轉調撥之法,限四月為期互相輪換。也可防止其中一方將領為并州方面接觸。”

    董卓心中思量,防止部從里出現(xiàn)內應這件事,確實有提防的必要。

    不過段煨能守得住涼州入三輔的要道,另外幾人能不能守得住還是個未知數(shù)。

    像是剛投效過來的閻行,也是不能駐扎在此地的。

    所以這個建議具體如何執(zhí)行,還需要斟酌一番。

    但想想賈詡這個建議是站在他這邊的利益考慮問題,董卓還是頷首回道:“先生所說甚是。”

    賈詡又道:“其二,以天子缺糧之名從益州采購米糧,快速平衡長安谷價。往來運糧之間若成慣例,倘使相國有朝一日必須取下策兵進益州,也多了一個幌子。”

    董卓面上剛浮現(xiàn)出幾分喜色,就聽賈詡以相當凌厲的口吻說道:“這等交易之中就莫要用小錢了。”

    “……這是自然。”董卓尷尬地笑了笑。

    劉焉在董卓退守于長安之后,接下了董卓為了拉攏人而在益州牧名頭之上又加封的大司馬,也對董卓將他長子劉范放回來的舉動表達了謝意,可要說劉焉對董卓能有什么好感卻絕無可能,至多也就是在面子上過得去罷了。

    這其中無形中的潛臺詞就是——

    他劉焉在益州境內安分守己,董卓也別想對他指手畫腳。

    只是作為交易,在劉協(xié)與劉辯之間,劉焉會傾向于選擇劉協(xié)。

    所以董卓如果想以益州的糧價購買到一部分用于長安支出的米糧,可以。

    若要憑借此事在益州占據(jù)到什么便宜,不成!

    但董卓心中暗忖在賈詡這句話中給他畫出的保命大餅,又琢磨著,就算不能用小錢,這筆交易里跟他平日做的無本買賣不同,需要吃上一點虧,好像也不是什么問題。

    尤其是漢中郡這地方,若能憑借運糧為借口先埋下幾個釘子,難保他哪一日勢窮,便可派上用場。

    不用小錢便不用吧。

    賈詡瞥了眼董卓的神情,便猜到董卓聚斂軍資的想法只怕還沒徹底打消,也不過是因為此時確實局面危急,才讓他有所收斂。

    他若真是董卓的謀士,或許會覺得此為匹夫鄙陋之見,著實可惱,眼下卻也只當自己沒看到對方的這等表現(xiàn),而是以依然從容的口吻說道:“其三,荊州地界上的摩擦,請相國給劉景升搭一把手。”——

    孫堅在東面朝廷的敕封下加了個破虜將軍的名號,讓他可以憑借討伐荊州宗賊的名義,在荊州地界上募兵。

    喬琰對接下那個鄴城送來的驃騎將軍之名敬謝不敏,孫堅卻暫時需要這個名頭以抬名望。

    劉表則是接下了從董卓這頭送來的荊州牧的名號。

    算是一東一西各領了個委任。

    當然,若只是如此,還不足以讓這兩人進入立場敵對的狀態(tài)。

    可誰讓孫堅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肯讓自己吃虧的脾性。

    早前在會師討董之時,他就因為當時的南陽太守張咨不肯供給他軍糧,而將其殺死。

    也正因為這件事,當孫堅與劉表提及,自己需要借道的時候而過,效力于劉表手下的蔡瑁便問了劉表一個問題,“明公竟欲效張?zhí)嘏f事?”

    蔡瑁的擔心不無道理。

    誰知道孫堅說的借道討伐董卓,會不會是又一出假道伐虢的戲碼呢?

    又如何能保證,因從荊州往長安的這條路不好走,孫堅會不會在需要荊州提供物資援助的情況下,稍有不趁意之處,就轉頭給劉表一刀呢?

    如今天下動亂,兩帝分立,劉表既然已經拿到了荊州牧的權柄,不必非要拘泥于立足中立兩不得罪的立場,還不如直接站定劉協(xié)的立場以謀求更大的利益。

    當然這也并不只是出于孫堅性格考慮而提出的看法,對這些荊州的世家豪族來說,他們若是選擇投靠到東面朝廷下頭,必然會比河北與汝潁世家的地位要低。這可不是他們能接受的事情。

    與其如此,還不如選董卓。

    反正在明面上還有一層遮羞布——

    他們選的不是董卓而是劉協(xié)。

    劉表是靠著荊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在此地站穩(wěn)腳跟的,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這種選擇。

    這也正是為何,在董卓和袁紹收到的消息中,荊州牧劉表與破虜將軍孫堅之間,已經發(fā)起了局部的摩擦沖突,隨時可能將戰(zhàn)局擴大開來。

    看看周遭,那志大才疏的袁術連揚州一個小小的廬江郡都沒能拿下來,明擺著是不可能與孫堅聯(lián)手解決掉劉表這個麻煩。

    但這并不意味著劉表的處境有優(yōu)勢。

    發(fā)生在這場荊州地界上的爭斗一旦被打破平衡,轉為全線攻伐之戰(zhàn),因他到底不如孫堅和朱儁擅長于統(tǒng)兵,必然要吃點虧的。

    這樣說來,還是需要外援再給他搭一把手!——

    在董卓認可了他的建議離開后,賈詡收回了看向董卓這冤大頭的目光,轉而看向了面前的棋盤。

    董卓為了彰顯對自己名下新來且唯一謀士的器重,專門讓人將從洛陽帶來的金銀細軟中取出了這一副玉石棋盤,送給了賈詡作為消遣之物。

    棋盤之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正于室內的燈燭映照下籠罩著一層溫潤的華光。

    但他并未欣賞于棋子的貴重,只是漫不經心地抓起了一把黑子,在松手之際令其一顆顆地砸落在了原本的棋盤上。

    一片接連發(fā)出的清脆碰撞的聲響之后,這棋盤之上便讓人再難看出,那原本的棋局到底是何種模樣。

    賈詡的手依然維持著頓在空中的姿態(tài),像是在燈火中的一尊靜止剪影,只是這張垂眸之間盡顯深不可測的臉上,倏爾露出了個微不可見的笑容。

    荊州啊……

    讓孫堅和劉表之間持續(xù)相斗,其中的不確定性實在是太大了,也未必就能朝著有利于君侯的方向發(fā)展,還不如——

    心腸狠一點。

    167. 167(第六卷) 一城兩帶

    東挽江漢、西枕巴蜀的荊州,實在是一片在方今世道下的沃土。

    賈詡深知喬琰眼下的局面。

    哪怕她已打算撕破大漢孤臣的身份去爭,這也不是一片會很快納入領地內的地盤。

    但荊州下轄各郡大多富庶,荊州要道北上直走洛陽、長安,長江水道又給了其上走巴蜀下進東南的機會,這地理位置和條件,實在是太過優(yōu)越了。

    這樣的一個地方,自己不去取,將其暫時托管在什么人的手里,卻是必須要管一管的。

    起碼,不能落在一個又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手中——

    “其實涼州的地理位置也不差對吧?”

    喬琰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漢疆域圖上,先是朝著此時將要被賈詡影響戰(zhàn)況的荊州看去,想到在這個整體氣溫偏低的環(huán)境下,荊州還比別處更強的種植優(yōu)勢,再將目光放回到涼州的土地上,就不免有些唏噓了。

    程昱怎么聽都覺得,喬琰這話里是有點自我安慰的意思在的。

    一度開啟過絲綢之路,作為必經之路的涼州,雖說聯(lián)通并州、三輔、益州、以及西北方向的境外,可在羌人作亂、豪強割據(jù)面前,很難說還有幾分當年的輝煌。

    以整個東漢的情況來看,憑靠絲綢之路受益微乎其微,反倒是在平定羌亂上的財政支出占據(jù)了相當可觀的數(shù)額,甚至拖垮了大漢的財政。

    好在,涼州需要軍事支出最多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涼州三明遺留下來的軍事震懾,也可以直接為喬琰所繼承,讓她得以快速打開局面。

    若非如此,她壓根不會選擇這塊地方。

    只能說,感謝桓靈二帝留下來的遺產。

    而在平定了馬騰韓遂之亂后的一個月內,零散的武裝響應勢力也已進入了平定收尾的狀態(tài)。

    呂布與麴義北至武威,以媼圍城軍營為向周遭擴散。

    麴演與傅干深入湟中,以確保金城郡以西,為峽谷河道所掩護的區(qū)域,沒有其他韓遂余部和羌人大族殘留。

    馬超與楊豐與蓋勛入武都郡平亂。

    因蓋勛先前為武都郡太守,又在涼州有著極高的聲望,縱然他此時身上已沒有了朝廷官職的委任,也并不影響他重回這個位置,憑借馬氏父子在隴西郡的屯兵,直入武都收攏勢力。

    以姚嫦為首的羌人勢力和以姜冏為代表的漢陽豪強,則在權衡了喬琰麾下勢力的軍事能力后,在漢陽和安定郡內,繼續(xù)以高平城為中心選擇向她臣服。

    北地郡就更不用說了。

    屯扎在子午嶺以西的南匈奴呼廚泉,眼見喬琰在涼州的進展絲毫沒表現(xiàn)出個外來者的滯澀,對她敬畏更深之余也深覺自己不能像是兄長一樣,連干個巡邏的事都能被羌女擒獲,起碼得做出些貢獻來,便領兵北上擴張地盤。

    等到劉虞到來的時候,雖然還有些細枝末節(jié)處需要磋商,但實際上來說,喬琰麾下的兵力已經占據(jù)了涼州的七郡,唯獨剩下的只是敦煌、酒泉和張掖而已。

    可就像酒泉的楊氏會將楊豐送到她的手下來的情況一般,只要她能駐兵于武威郡,便不愁孤懸在外的另外三郡會作亂。

    在她如今還只是為穩(wěn)妥擊敗董卓才暫緩腳步的時候,也不適合將自己的勢力綿延到敦煌去。

    但眼下的范圍已經足夠了。

    這七郡的領土面積,和她原本所掌握的并州相差無幾。

    這等同于她這一遭兵出涼州,將自己的領地翻了個倍!

    哪怕其中還依賴了皇甫嵩的部從,可從本質上來說,這出平叛的主導者是誰,決定了領地的歸屬。

    是她的!

    袁紹的青州冀州內還有個鄴城的小皇帝,以及其周遭從洛陽搬遷過來的小朝廷,喬琰擁有的卻是一片能讓她完全大展拳腳的天地。

    又因起碼在兩年內她沒打算在涼州境內將各郡太守全部置換成自己的人,只要能讓她順遂地挖掘涼州內的人力物力便好,所以劉虞和皇甫嵩在側,對她來說也根本不是問題。

    而她眼下的頭號計劃,是理清涼州地界上可用于軍屯與民屯的田地。

    只有將這些范圍框定出來,她才能讓涼州的出兵不再只是依靠并州糧草的輸送,也能隨后開始自給自足。

    程昱聽到喬琰又接著那句對涼州的地理位置不差評價,開口說道:“金城、武威就不錯。”

    涼州這七郡中,安定郡的高平城周遭,雖然建立起了火石寨軍屯,但從地理條件來說,這是出關建城的要地,但不是種植條件最為優(yōu)越的地方。

    被喬琰提到的兩處才是。

    涼州全境內種植范圍基本只分布在涇水河谷,泥水下流,清水河流域,渭水流域,金城境內的黃河流域和其他雪山融水流經區(qū)域。

    又受到了山地峽谷的限制,只能呈現(xiàn)出點狀分布,而非帶狀。

    像是金城、榆中這樣的大型河谷盆地簡直是可遇不可求。

    而這些種植之地上原本分布著的民屬農田,是不可能收歸到她的手中的,需要預留作為軍事要道之處,也不適合多加開墾,在此基礎上,能選擇的范圍就很有限。

    首先就是感謝韓遂先行割據(jù),現(xiàn)在讓出的金城。

    這地方天然的灌溉條件、防備外人進入的地勢條件和其被韓遂清理后的獨屬性,都讓此地簡直像是另外一個樂平。

    這也是喬琰將要屯兵的首選之地。

    但哪怕是金城,也比不上武威。

    若以現(xiàn)代人的想法,提到武威二字,想到的十之八/九便是騰格里沙漠。

    可漢末的武威雖也有風沙堆積,卻遠還沒到后世的程度。

    發(fā)源于祁連山脈的雪水匯聚成盧水,一路向著西北方向的都野,也就是休屠澤而去,這一路上的綠洲帶穿行過鸞鳥、姑臧、宣威和武威這些縣城,形成了一道橫亙在武威和張掖之間的綠地隔斷。

    倘若她能將此地轉變?yōu)樽约旱能娡停且簿偷扔谖兆×藳鲋菰诟咂街蟮牡诙幯屎怼?br />
    后世的朝代變遷也證明了此地的重要性,讓武威姑臧成為了六個朝代的都城所在。

    程昱眼看著喬琰落筆,將這一條帶,和金城的一帶都給特別標示了出來。

    “仲德先生,這便是我們在接下來的一年內發(fā)展的重點了。”

    “前者主要為軍屯,乃是葵園峽庇護的私地演兵之所,與并州境內的軍屯東西呼應。此外,湟中以西的境外鹽鹵,以定期令士卒與當?shù)睾雷逅杰娨徊⑼档姆绞饺』兀诜e于此地。如何將此地把控成鐵板一塊,需要多勞先生費心。”

    若是程昱沒有前幾年在并州境內的操持內政,他只怕還不敢這樣應允下來。

    望見喬琰看向他的目光,哪怕她沒說什么,若是此地為外人所奪或是內部生亂,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程昱也深知這份交托的重要性。

    在不乏政務經驗的當下,程昱果斷地回了句“君侯放心。”

    喬琰知道程昱不會隨便給出一個他自己都做不到的承諾,便繼續(xù)說了下去,“后者主要是民屯,用于募集盧水羌、河西另外三郡的民眾以及遷移涼州內雜居生亂之民所用。”

    她雖然不著急將自己的武裝勢力推進到涼州的邊界,事實上她也暫時因為鞭長莫及的緣故做不到這一點,但依靠著并州成體系的耕作技術經營武威的這一片農業(yè)種植,形成人群的集聚、引流和同化的效果,卻顯然是有可操作空間的。

    這也是一片她要用來展示經營穩(wěn)定涼州態(tài)度給劉虞和皇甫嵩看的地盤。

    只有將這一線給經營妥當了,她才有進一步往西北方向延展的機會。

    所以在喬琰寫給戲志才的信中提到,并州在秋收之后需要對涼州輸送一部分的技術人才,以填補她這“一城兩帶數(shù)點”的屯田固民計劃。

    一城:高平城。

    兩帶:金城河谷盆地帶與武威盧水綠帶。

    數(shù)點——

    那些被喬琰在涼州的種種軍事行動給震懾到的當?shù)睾雷澹俗钸h的酒泉,是送了個對她來說可用的人才過來之外,安定、漢陽等地的則是將田地給交出來了一部分。

    這便是她在涼州境內零散擁有所有權的地盤。

    這些田地比起豪強所實際占據(jù)的土地,還僅僅是九牛一毛而已,但喬琰深知此時的重點矛盾在何處,要經營涼州也還暫時免不了要跟他們打交道,目前最合適的舉動還是見好就收。

    這一部分零散的土地,一部分被喬琰挪交給了投靠于她的羌人部落耕作,按照并州繳納稅收的方式,將田地內的一部分產出交給她,一部分被喬琰交給了從并州趕來的徐庶。

    在越冬之時,他以鮮卑人囤于韓馥之側,對其造成的心理威脅,讓那位度遼將軍直接來上了一出棄官而逃。

    韓馥正式被喬琰給剝奪了權柄后,由徐庶代為督轄度遼將軍軍營。

    但以并州的邊防情況,有朔方郡、固陽道、白道川和雁門這一線的完整防守構建完成后,度遼將軍營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這部分人馬還不如直接調度到涼州來,成為她安插在各郡中零星散落、又隨時可以聚集起來的一支軍隊。

    “我將這個任務交給你,你應當知道其中的意思。”在徐庶帶人趕到涼州后,便被喬琰專門找了談話。

    兩人并后方的親隨一道順飲馬河北上,直抵黃河邊上。

    在親隨于喬琰的示意下退遠了些,又有黃河奔流的轟鳴聲作為阻擋后,這便是一出只有天知地知和兩人知曉的談話。

    徐庶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令他覺得有些微妙的熟悉。

    六年之前的冀州曲周城外對話,和眼前似有相似,又似是不同。

    彼時的喬琰問過他一個問題——

    活命的活字,難道只是人有一息尚存嗎?

    他說在他想出這個答案后再告訴喬琰,為此他也有了繼續(xù)追隨在她身邊的理由。

    在并州的六年里他可能已經得到了這個答案。

    喬琰也在將彼時無暇給予弱者的憐憫之心,在走出的每一步中漸漸落地。

    但他依然并不打算做出個回答。

    因為在并州、甚至是今日涼州的演化之中,這個答案可能都在隨著上位者的種種舉措變化,而可以出現(xiàn)與先前不同的答案。

    在河水濤濤之聲里,喬琰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你與仲德先生一樣,在我麾下之人中的地位無可替代,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跟隨他的腳步而前,直到當我需要兩只手的時候可以與之并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庶是個聰明人,不會聽不懂其中的話外之音。

    黃巾之亂時期,喬琰開始給他這個自請牽馬墜蹬之輩抓教育,又交給了程昱來栽培,隨后在樂平經營之時,也依然讓他們保持著教學指導的關系,如今到了涼州,還是由程昱主管大事,徐庶經略小處——

    但這并不代表著喬琰希望他們始終保持著這種師徒關系,又始終被這種上下區(qū)分所限制桎梏,反而只能踩著前人的腳步往前!

    這其實意味著,她希望像程昱和徐庶這種沒有家族牽絆的真正心腹之人,形成一條歷練上升的完整渠道,當她需要全面出擊的時候,又能各自獨立出來獨當一面。

    徐庶有過游俠的經驗,有武藝傍身自保,所以她對程昱的期望和對徐庶的期望是一樣的。

    既為將,又為謀臣。

    他剛想下馬拜謝,便被喬琰以手中的鞭子示意,攔住了他的動作,“你聽明白就行,所以我也希望你做好一件事。孟起和伯陽協(xié)助蓋元固拿下武都的時候,武都李、王、姜三姓豪族送出了一部分田地,這部分土地我要你務必妥善經營。能否做我的另一只手,就看此番了,你明白嗎?”

    她眸光之中的光華灼灼,讓徐庶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

    武都郡的西漢水和沔水是聯(lián)通漢中的,那么經營武都郡的意義在哪里,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在聽到這句指令的時候,他有一瞬間覺得充斥于耳中的河水激蕩之聲,好像也正是心血在體內沸騰所發(fā)出的聲響。

    他靜默良久方才平復下了心情,朝著喬琰拱手回道:“以小處把控全郡,又要在蓋太守的眼皮子底下,君侯給我出了個難題,但庶愿意接受這個挑戰(zhàn)。”

    哪怕他長于潁川,可算是天子腳下余蔭之民又如何?

    他十六歲跟隨喬琰,到如今的二十二歲,所見所聞豐富的認知里,都是一派大漢傾頹已在眼前,已無轉圜之力的景象。

    放眼天下,能在乎民之所求,又有能力踐行的,唯有并州牧而已!

    便是一行叛逆之事又如何!

    “走吧。”喬琰指了指遠處河上的渡船,開口打斷了徐庶的思緒,“在去之前,且先隨我往武威郡一行。”

    “都說萬里行路,方有所得,那便一看這西北絲路風光!”

    168. 168(二更) 葡萄美酒

    自安定郡沿河入武威郡,渡河而過,便能看到,原本沿河北岸而建的長城也隨即轉向朝北而去,徑直指向武威郡治姑臧的方向。

    長城的分界設置在郡地中部,依托于河流山川而建,大多是其建造之時的歷史必然。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這里就是大漢疆域的分界線。

    疆土邊界還要在更遠的地方。

    就比如說另一處出名的長城之外漢土,就是弱水盡頭的居延澤,也就是張掖居延屬國。

    居延塞與固陽塞所承擔的邊防責任是很相似的。

    大約是因為北匈奴流亡北遷,加之絲綢之路多年不盛,居延的邊防壓力要比固陽小一些,但在靈帝統(tǒng)轄年間,依然不乏鮮卑進犯酒泉劫掠的記錄。

    這兩年間在喬琰的出塞打擊后,連帶著此地的情況也要比早年間好上不少。

    而眼下金城隴西之亂平定后,喬琰舉目看去,便見到了不少往來于官道上的漢人。

    這場面雖還遠不及后世所說的“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之繁盛,卻也讓她多了幾分欣賞周遭的心思。

    這種稍顯閑適的心情在韓遂身死、馬騰投降之前,大概是不可能有的。

    而今嘛……她既與徐庶說,這是萬里行路增長見識,也不妨讓自己放松放松心情。

    自四月出兵于涼州到此時,已有三個多月。

    別看在高平城一度屯糧停滯了些許時日,其中的種種指令下達,依然少有喘息機會。

    是殺戮震懾還是拉攏收降,也需要她始終緊繃著心神來做出判斷。

    隴西金城一行間但凡有所差池,她帶來涼州的并州軍都極有可能要面臨不小的損失。

    就連跟董卓和袁紹之間的拉鋸謀劃,也得因勢利導,小心謹慎才好。

    好在——

    在并州提前做好的種種籌備,都讓她成功得到了今時的局面,她也總算能松一口氣。

    只是這度假的路途也不能算是個坦途。

    河西走廊的入口乃是烏鞘嶺,若要進入武威境內,便得翻越烏鞘嶺而過。

    行至山中,喬琰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披著的斗篷。

    烏鞘嶺的地勢在這一片高原之上不算特別高,可猶在夏末,烏鞘嶺上的溫度也依然低得嚇人。

    難怪在典籍中會屢屢記載,烏鞘嶺上的盛夏時節(jié),也多見飛雪彌漫之景象。

    今日倒是并未見到落雪。

    可喬琰與徐庶等人抵達烏鞘嶺的時候已近黃昏,自此處往西望去山嶺尤高,積雪幾入云中,也將落日晚霞早早給遮掩了個干凈,只剩下了些許鋪在天邊的余暉映照在草甸之上。

    這種日月交替之時的冷意,便已無聲地彌漫了上來。

    那些草甸也僅能算是零星分布著,更多的地方是純然光禿的一片,更助長了這種荒涼感。

    可這便是邊陲的常態(tài)。

    順著山勢而建的大漢長城因近年來的無暇顧及而有多處坍圮,順著這一線起伏朝著前方山高之處望去的時候,自有一種奇特的雄渾壯闊之氣和歷史沿革的軌跡。

    只是當山邊緣停留的最后一抹日光都被吞沒在夜色之中后,撲面而來的冷風愈發(fā)帶上了幾分砭骨的寒意,還是有些難熬的。

    喬琰沒打算趁夜趕路,而是尋了個烏鞘嶺上的商旅駐扎地稍事休整。

    身邊跟著的下屬將攜帶的爐子點著了火,燙了碗湯給她遞了過來。

    “出烏鞘嶺的感覺如何?”喬琰朝著徐庶問道。

    比起徐庶這種“正常人”,喬琰覺得自己在體質上的加點很有那么點賴皮的意味。

    她是不怎么怕冷,她的下屬沒她這么抗凍。

    雖然已讓人帶上了御寒的衣物,這種地形階梯分界線上的“擁裘御酒,體猶寒悚”依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但徐庶喝了口熱湯緩過神來,只回道:“若君侯非要聽的話,我只能說想到了兩句詩——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1”

    喬琰當即笑了出來。

    這便是如今的漢人氣節(jié)!

    元狩二年,霍去病自隴右翻烏鞘嶺而過,進擊匈奴,斬首俘獲者以萬人計,斬殺匈奴折蘭王與盧侯王,令匈奴之中多了這樣一支不知道何人所做的悲歌。

    焉支山位于張掖境內,祁連山位于武威郡邊界,正是匈奴牧馬放羊之地。

    這便是當年被殺得四散奔逃的匈奴人的真實寫照。

    在此刻星月之下,前路的長城隱現(xiàn)于夜色間,讓人在這苦寒氣象之中依然不免想象,當年的河西之戰(zhàn)到底是何種景象。

    徐庶的這番回答倒是很有膽魄。

    喬琰接話道:“是啊,若不走這一趟,又如何能親眼得見此等雄關漫道真如鐵之景呢。”

    她將手中的熱湯一飲而盡,起身朝著遠處瞭望。

    山河狀闊,人也當有鯨吞天地之豪情。

    若只居于廟堂之中,寄情于方寸之地,何能想到,便是不毛之地也有這般風情。

    人是需要看得遠一些的。

    在她舉目四望間,北方群山在夜幕中只剩下了逶迤連綿的剪影。

    到了第二日翻越過了烏鞘嶺最高處后,那片剪影后頭更高處的雪山才于日光中浮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中。

    那便是祁連山了。

    祁連山中據(jù)傳有六條河流東出河谷,所灌溉出的這片水草豐美之地,就是后來的六谷吐蕃。

    不過如今此地最出名的還是盧水。

    烏鞘嶺上的地表貧瘠并未影響,當她領著這一行人正式抵達武威郡的核心區(qū)域后,目之所及都是各種草木繁盛的景象。

    這片被流水灌溉的土地,若非是戰(zhàn)亂導致的地廣人稀,本不該只是這桑樹載道,路有胡麻的景象而已。

    但自地面這一片青綠朝著西北方向望去,盡是這樣的顏色,在先前她已制定了涼州發(fā)展屯田事業(yè)的其中一“帶”正在此地的計劃后,便只讓人覺得萬分欣喜。

    這確實是一片尤其適合種植和放牧的土地。

    人若不足,便從其他地方招攬來就是!

    何況若此地開發(fā)得宜,能招來的應當并不只是原本居住在涼州境內的民眾,還有從塞外和中原前來的,總能讓此地形成足夠的人口聚集的。

    賈詡曾經與她提及過,在武威姑臧最為繁盛的時候,甚至出現(xiàn)過夜市,也就得了那涼州不夜城的說法。

    只可惜到如今,大漢的秩序權威越是到了邊地也就越是少,更別說像是河西四郡這等還有個烏鞘嶺作為隔絕的地方。

    也正是因為烏鞘嶺的存在,比起涼州境內的豪族林立情況,河西四郡的豪族治地情況還要嚴重得多。

    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三互法這種原則,在河西四郡甚至是偶爾可以不必這么執(zhí)行的。

    就像如今的酒泉太守就是出自酒泉黃氏的人。

    武威太守原本也是武威顏氏出身,可惜在韓遂馬騰之亂中也想分一杯羹,不慎落了個死于非命的下場,故而空缺。

    正因為如此,喬琰沒貿然深入武威郡治一觀,而是等到她與徐庶啟程渡河之前就送出的調兵指令到位,讓趙云率眾前來,過鹯陰渡口帶上了身在此地的呂布和麴義等人后,這才結束了在周遭走訪的行程,領兵朝著姑臧的方向推進。

    在河西四郡這種地方,有兩種東西有用。

    一種是長輩的威名。

    建安年間的武威太守張猛,就是靠著其父乃是涼州三明之中的張奐,這才得以策御涼州長達十七年之久。

    但在父輩的余蔭都在他的放浪形骸之舉中被消磨殆盡后,他也只剩下了而死的結果。

    另一種便是實打實的兵力。

    喬琰所擁有的條件正是后者。

    不得不說得感謝大漢的先輩,烏鞘嶺的條件確實惡劣,但在其上修筑的長城一面起到了阻礙胡人入侵的作用,另一面其實也是在給漢軍集結隊伍翻山而過指路。

    正因為如此,呂布麴義和趙云帶隊翻山而過并不難。

    他們來的速度也不慢。

    早前喬琰便給了呂布和麴義以媼圍城為中心向周邊清掃的指令,那武威郡位處黃河以南的祖厲,就是在這擴張中落入他們的掌控之下的,而第二步完成駐兵的就是鹯陰渡口。

    此外,在先前程昱被她派往金城的同時,趙云就接到了喬琰讓他隨時領軍啟程的指令。

    所以他也早早就完成了整軍之舉。

    趙云并未多問喬琰這個調兵的舉動是否有些不妥。

    畢竟隨著他掌握的兵力從高平城撤走,那地方也就從名義上來說,被喬琰移交給了劉虞和皇甫嵩。

    可若要喬琰解釋的話,這種名義上的轉交,并不意味著喬琰徹底失去了對此地的掌控。

    恰恰相反,這種退讓一步,在她進攻涼州的急切舉動對比下,無疑顯得尤其重要。

    這一來是為了展示,她絕不會貿然發(fā)起對三輔的進攻,枉顧陛下和盧植荀爽等人的安危,正顯她這大漢忠臣一心只為平定邊陲,救回天子的志愿。

    二來,隨同劉虞一并前來涼州的士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總該做點實事,才對得起她這個讓出地盤的主人家才對。與此同時,皇甫嵩本人連帶著他的家族在朝那和高平一帶的影響力,也應當發(fā)揮出幾分作用。

    偏偏這些被當做了盤剝對象的人還覺得,被迫叫停攻勢的喬琰著實是有點可憐。

    然而他們又哪里知道,北上邊陲武威郡的喬琰領著這樣一支強兵入境,對身在武威郡的豪族來說,到底是多大的壓力。

    他們之中的有些人甚至開始思考,他們是不是也應當和酒泉楊氏學習一下。

    但本著送禮這種事情不能亂來的想法,作為代表的武威顏氏子弟,先帶上的還是犒軍的吃食酒水。

    喬琰坐于馬上,朝著迎面而來的顏俊后方看去。

    姑臧這座城的外形并不像是她先前在涼、并二州見到的任何一座城池。

    因這原本是匈奴人建立起的城市,最早的名字叫做蓋臧,城池并不按照漢家規(guī)則,而是順應地形修建成了長形,也另有一名叫做臥龍城。

    在霍去病北擊匈奴得手之后,此城落入大漢手中,也并未將其夯土全部拆卸重建,而是就地改造,以確保其能適應大漢守軍的防御需求。但從整體形制上,實有一番特殊的風貌。

    也難怪后來建立前涼、定都于此的張氏家族,會將其順勢修建作小城有七的樣子。

    喬琰收回思緒,將目光落在這位豪族子弟的臉上,見對方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忐忑,也依然保持著讓人看不透的高深鎮(zhèn)定,只淡淡說道:“武威扼五郡之咽喉,乃是大漢為彰顯軍功而建,如今太守位置空缺,我領兵駐扎此地,也可防止郡中有不平之事。”

    不平之事?

    這武威郡中能有什么不平之事!

    被委派作代表的顏俊想破了頭也只能想到,武威郡的豪族之中,段氏子弟段煨、張氏子弟張濟,此時都效力在董卓的麾下。

    很難說這種情況是不是讓喬琰對他們有些不滿,也牽連到了武威郡的其他地方。

    再想想喬琰身上還有個未曾接下、卻不能否認其存在的驃騎將軍名號,正和武威郡創(chuàng)建由來相互呼應,顏俊便橫看豎看,只覺喬琰這份冷淡的神情下,還帶著說不出的肅殺意味。

    聽聞喬琰要駐扎軍隊在城內,更要在隨后在盧水流域屯田,顏俊臉上擺出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

    這算什么?鍘刀就直接擱在頭頂上嗎?

    他轉頭又看到,喬琰帶來的幾員將領似乎是一個賽一個的能打,而她后方的軍隊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好像完全沒有在涼州之戰(zhàn)中受到什么環(huán)境的影響。

    此等表現(xiàn)讓顏俊不得不懷疑,若是稍有不稱她意思的地方,會否給自己的家族招致滅頂之災。

    他又連忙將請對方屯兵在城外的話給吞咽了回去。

    甚至在快速和族中之人商量后,決定再給對方提高一番接風洗塵的待遇,以顯示出示好之意來。

    但這種待遇好像并沒有得到有些人的捧場。

    呂布喝了一口送上來的酒就皺了皺眉。

    他一度被喬琰的燒刀子慶功酒給直接放倒過,但那早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喝慣了并州境內的烈酒,他覺得自己早年間喝過的那些酒水都變得沒滋沒味了起來,更別說是他現(xiàn)在入口的這酒。

    他嘀咕道:“這酒酸不酸,甜不甜的,哪里配得上邊地風味。忒沒勁了點!”

    喬琰端詳著眼前的玉杯,回道:“奉先可別小看了這酒。十余年前扶風有一位孟伯郎,以此酒一斛送與那中常侍張讓,因此酒珍貴,竟得了個涼州刺史的名頭。你說此物價值幾何?”

    眼前杯中的酸甜之酒正是葡萄酒。

    盛酒所用的玉杯就是酒泉和田玉所做的夜光杯。

    在今日這宴乃是一夜宴的情況下,還正應了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說法。

    見喬琰說完這話便朝著他看了過來,作為此地東道主的顏俊連忙回道:“不錯,這正是昔日孟刺史買官所用的奇珍美酒。”

    想想一斛酒所代表的價值,這頓晚宴上他拿出的酒水,已可算是大出血了。

    但為了討好這位兵權在握的樂平侯,他也只能走破財免災這一條路。

    他又伸手指了指喬琰面前的餐盤,討好地說道:“君侯再嘗嘗這肉如何?”

    在他們談話之間才完成了炙烤分割裝盤、送到了面前的羔羊肉,其中的膻味早在以蔥姜蒜和豉汁調味的時候清除得差不多了。

    因祁連山腳下的牧場條件實在優(yōu)質,又經過了本地豪族的精心優(yōu)選,要成為配得上葡萄美酒的入宴之物,這羊肉的品質也遠高于并州本地養(yǎng)殖以及從鮮卑人那里搶來的。

    這確實是一等一的好肉。

    喬琰慢條斯理地享用著這頓晚膳,一邊覺得來這一趟不虧,一邊在心中斟酌起了另一個問題。

    她原本是打算將這武威郡內的豪族,先拉出來一個出頭鳥打壓打壓的,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她才在帶上了預備留在此地管理屯田的趙云之余,還帶上了同為豪強出身的麴義,以及最適合用來做刀的呂布。

    但今日這頓晚宴上的東西卻提醒了她一件事。

    以方今時代下,葡萄酒的保存做不到后來那么容易,葡萄酒的釀造也沒有成體系。

    否則不會在漢靈帝時期,一斛葡萄酒還能比得上萬千奇珍,買到涼州刺史的官職。

    所以被顏俊拿出來當做待客之物的葡萄酒,極有可能不是本地釀造的,而是從外頭傳進來的。

    這些本地豪強,也確實可能保留著通行于絲路之間的人手。

    那總得——

    先將這些商隊給挖掘出來,再來玩卸磨殺驢的戲碼吧。

    喬琰想到這里,抬眸朝著顏俊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

    但以顏俊看來,這種神情的變化,無疑代表著,這是一頓賓主盡歡的晚宴。

    他可算是度過了眼前的第一道危機了!——

    八月里,身在并州的戲志才收到了喬琰制定“一城兩帶”的決策后,朝著涼州寄來的第二封書信。

    在并州的農忙之余,因暫時不必籌備送往涼州方向的軍糧,并州的各項事宜也早有了規(guī)章制度,他便得了些空閑。

    去歲八月的時候,喬琰以飲藥酒養(yǎng)身為命,讓吳普專門研制了幾種特制酒釀,其中有一種名為松苓酒,以松茯苓與蟲草入白酒中,埋于山中古松之下,滿一年取出。

    這會兒喬琰不在,戲志才便先掘了一壇,往州府凌陰之中冷藏了小半日,這才取出置放于瓷碗跟前。

    “你倒是很懂得享受。”郭嘉嘀咕著,手上倒酒的動作卻不慢。

    他剛往雁門跑了一趟,與張遼商定今年秋冬接納鮮卑人入境之事,往返路上被秋冬交接之時的暑熱給熏得有些頭暈,此刻總算是得了閑,趕巧蹭上了個下午茶。

    郭嘉環(huán)視了一圈屋內。

    倘若忽略掉另一頭桌案上雖井然有序卻也堆得甚高的公文,這書房外便是青松竹影,竹簾漫卷,屋檐上有落水澆淋,帶入室內的涼風還過了一片冰盆,簡直是一等一的避暑圣地。

    面前的茶桌上除卻酒水外還放著一盆弱枝棗。

    戲志才一邊倒酒一邊回道:“如今不過區(qū)區(qū)二州之地要操勞,涼州甚至還有三郡在州府管轄之外,總得有張有弛、勞逸結合才是正道,我是比不得仲德一副好體力,只能偷偷休沐一日了。”

    松苓酒倒入青瓷碗中,頗為清透的琥珀色上還浮著一層冷氣,與這屋中擺設涼風相互映襯,雖酒還未入口,只聞屋中酒香,也讓人不覺神情氣爽。

    想想還在涼州征戰(zhàn)經略的幾位,作為留守后方還能享受到并州發(fā)展結果的,他不免生出了幾分優(yōu)越感來。

    他一邊想著一邊拆開了手邊的信。

    因其上并未標注有公文標志,歸屬于往來閑談的那一類,戲志才也沒忙著將其開封,此時借著飲酒品評,順勢開封一觀。

    郭嘉抬眸朝著他看了一眼,忽見戲志才臉上的笑容凝固在了當場。

    他也不由面色一緊,問道:“有何要事?”

    “你自己看吧。”

    戲志才無語地把手中的信遞交到了郭嘉的手中,只見其上寫道:

    【聞西北有夜市,姑臧增設四合,其間燈火明照,胡商往來,是為互市之奇景,遂往之一觀。然年節(jié)時亂,不復行歌盡夜,唯買刺史官美酒2,有豪族供來品玩,其味甘而不澀,冷而不寒,無有匹之,遠勝昔年山中葛藟所釀之酒,夜起燈燭,映明玉流紫,又擇鮮羔浸豉汁炙烤,佐以蔥姜蒜料,滋味美甚。惜乎酒少,我自飲盡。】

    “……咳!”郭嘉酒喝到一半,差點嗆了出來。

    這封信……

    這封信可真是有夠欠揍的!

    寫了她去參觀姑臧夜市沒見到,好在有當?shù)睾雷宄钥狙蛉庖簿退懔耍竺孢來上一句“可惜酒水太少了,我自己先喝光了”算個怎么回事?

    他瞥了眼自己偷偷開了一壇松苓酒的戲志才,很難不覺得——

    這可能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君臣相得吧。

    169. 169(一更) 上有所好

    這封信也像極了戲志才在三年前寄到潁川來的那一封。

    言辭之中,簡直是如出一轍的口吻。

    不過——

    以喬琰如今兼并涼州所面對的事務繁忙之態(tài),她好像是不必要專門為了炫耀,寫下這樣一封信的。

    郭嘉又品了品其中意味,說道:“我看君侯此信只怕是在酒宴上一揮而就的,為了讓有些人覺得她很滿意這出招待。”

    喬琰會不知道如今的涼州已無夜市風俗嗎?當然不會。

    以她手握的權柄直入姑臧,當?shù)睾雷鍟䴙榱擞懞糜谒侔憧畲?也極易猜到。

    這段來信之中的見葡萄美酒與羔羊肥美的驚喜,便未免有些刻意。

    反而像是在提醒人想到另外的一封信。

    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戲志才斟酌了一番后說道:“你將手上的事情暫時移交給崔太守,最好是多塞點,讓他真到了忙不過來的時候,便將他那個小棍則受、大棍則走的兒子給請到并州來。你帶人往涼州走一趟。”

    崔烈原本是被劉宏給指派到并州來“教導”喬琰的,也順便將朝中三公的位置給空出來,結果到了并州才沒兩年,就因為喬琰拿下了并州牧的位置,而從刺史轉去當太守了。

    非要說的話,這個太守也當?shù)脹]多少實權。

    得虧崔烈自己的性格就不是會計較這個的,要不然他早被喬琰給卸掉職位了,哪里能跟如今一般,在并州境內吃吃喝喝快活養(yǎng)老,連劉宏殯天、東西各有一天子這樣的事情,都沒能讓他受到任何的影響。

    將他擺在這里,對喬琰無疑也是有好處的。

    崔烈既是先帝所委任的臣子,也是河北名士。

    這樣的人放在太守位置上,就是個態(tài)度的外現(xiàn)。

    再一對比被褫奪軍權的韓馥,更可算是在讓喬琰經營形象。

    言外之意便是,崔烈和韓馥都是先帝塞到冀州境內來的,現(xiàn)在一個還好好做著太守,一個卻成了階下囚,而前者又從未有過對喬琰的怨言,可見主要的問題還是在韓馥身上,而不是在喬琰身上。

    但眼下實缺文臣的情況下,崔烈就不能只當個標志,還得派上用場。

    在對比了跟隨喬琰前往涼州的幾人隨同她吃喝經歷,而自己在這里偷偷開松苓酒還自我陶醉的境況后,戲志才更覺得,絕不能讓崔烈過得這么舒坦!

    別看他跟郭嘉說的什么區(qū)區(qū)兩州之地,在他鎮(zhèn)守后方,完全接過程昱職責的時候,他是真覺得有點頭疼。

    ——這還是在陸苑和秦俞已經給他分攤掉了相當一部分工作的情況下。

    現(xiàn)在喬琰的這封信里,正要讓人跟她打配合,對涼州豪族,尤其是武威郡豪族動手盤剝,在賈詡這個本地老狐貍已經去了長安當臥底的情況下,還是要再出一個人的。

    已經在涼州的荀攸長于軍謀,所以這件事還是讓郭嘉去得好。

    要接替郭嘉眼下的事務,崔烈和張遼一文一武正合適。

    但崔烈此人的膽氣沒有那么壯,倘若在鮮卑面前露怯反而不妙,反倒是他那次子崔鈞崔州平,實在是個人物,正好趁這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征調到并州來。

    崔鈞早舉孝廉,入官場升遷,但在董卓亂政,又有兩位天子在位的情況下,對他未及有什么委派。以戲志才看來,此人或許是抱著觀望一二的想法,暫且返回了博陵崔氏所居的安平,這才并未在袁紹手下出仕。

    那么與其繼續(xù)閑置,還不如來他父親這里幫忙。

    這怎么就不是大漢孝道的體現(xiàn)呢?

    戲志才的這番算盤打完,又朝著郭嘉問道:“我記得你上個月提到,文若有從仕為官的想法,他可有新消息來?”

    以他和郭嘉以及荀彧的交情,荀彧讓人送信給誰都沒什么區(qū)別,但在喬琰出征涼州后戲志才就沒了空閑,故而上個月荀彧的信直接送到了郭嘉這里。

    那封信中已隱約透露出了點他將要離開潁川的想法。

    這并不奇怪。

    荀彧到底是被何颙評價為王佐之才的人物,以他如今的年齡與學識,早應當尋個去處施展抱負了,偏偏先因為宦官得志的黨錮之禍,后因為董卓篡政之事又耽誤了。

    再等下去反倒不妥。

    不過戲志才問起此事,倒不是指望著荀彧能和崔鈞一樣來打工,也就是個對好友的例行關照而已。

    他清楚得很,荀彧暫時是不可能來喬琰這里的。

    以潁川荀氏在士林中的地位,因為荀爽的緣故,將荀攸給送來當個軍師,已經是相當不尋常的選擇,也是救駕的必要支出,但絕不可能再將族中更有內政掌權之望的荀彧給送過來。

    除非喬琰已將董卓除掉,正擁立著天子劉協(xié)在手。

    可知曉喬琰抱負的戲志才,雖然頗有讓老板升職的推動想法,卻也知道,讓劉協(xié)成功被救出,并不如眼前這個董卓和袁紹各自挾持有一個天子的局面對喬琰來說有利。

    那也只能先問問荀彧的去向了。

    郭嘉回道:“他還未曾決定。長安那頭是不可能去的,但鄴城那邊……劉幽州往涼州一行的這件事,以文若的眼力不會看不出是袁紹那頭的人做出的推手,他更不可能去。我聽他信中的意思是想先在各州游歷一番,眼下正在徐州。我專程回信提醒他莫要學那下邳陳元龍喜食魚生,別的也不必多說了。”

    這徐州地界上喜食魚生的并不只是陳登,同樣是來自徐州的麋竺,在去年來給喬琰送禮的時候,也帶了一份冰鮮的魚生。

    但麋竺帶的是海魚,那陳登喜食的卻是河魚魚生,這其中的差別,身在并州的吳普曾經專門被喬琰請來做了出說明,也在今年的樂平月報上被刊登了上去,被郭嘉隨信一道寄給了荀彧。

    以荀彧的家世,在徐州料來也不會遇到什么危險,這正是為何郭嘉會說“別的也不必多說了”。

    不過若非要說的話,荀彧還在信中提到,他在徐州暫住之處的鄰居,乃是前泰山郡郡丞之弟,劉表的故吏諸葛玄,那諸葛玄辭官,往赴徐州照顧其兄諸葛珪的遺孀幼子,與他做了個伴。

    諸葛珪是于去年病逝的,荀彧未知其為人。

    但其三子諸葛瑾、諸葛亮與諸葛均都頗有聰穎之相,他見之心喜,便多夸了兩句。尤其是排行第二的諸葛亮,更是小小年紀言談不俗。

    郭嘉便在回信中調侃道,若真如此,文若閑來無事不妨教導一二。

    他將那樂平月報送去,也并不只是在提醒他慎食魚生而已,權當還在給荀彧的鄰居送個讀物。

    不過樂平書院內的十歲上下的學生數(shù)量可不少,郭嘉也沒多在意此事。

    在轉交了自己手中的事務給了崔烈,換來對方一個悠哉習慣后被迫加班的迷茫眼神后,郭嘉就領著一隊人趕赴了涼州。

    他倒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的。

    因涼州武威郡的盧水流域屯田一事,他從秦俞那里又征調了幾位從吏,帶上了賈詡的長子賈穆,連帶著在并州的這些日子里又改良了一版翻車的畢嵐,這才動身離開。

    這也是喬琰在八月里后一封抵達并州信中的意思。

    那前一封信里的猜啞謎,雖是被戲志才和郭嘉品味出了其中的意思,但作為上級,她還是要下達準確指令的。

    這兩封信前后抵達相差不足一日。

    在后一封信里則提及,讓戲志才和郭嘉自行定奪由誰來涼州協(xié)助,來的那個務必將應對武威豪族的策略也一并帶上。

    與此同時,喬琰自己也沒閑著。

    作為武威豪族接待她的代表,顏俊領著她在這半個多月中走遍了武威郡的各處。

    這無疑是正中了喬琰的下懷。

    當郭嘉抵達姑臧的時候,喬琰已經往休屠澤跑了個來回了,也已將預備用于屯田之地劃定了范圍。

    從明面上來看,喬琰將要開墾的都是河流經行區(qū)域內未曾開發(fā)的荒地。

    這些地乃是因為武威郡的人手不足,才讓其進入了廢棄的狀態(tài),與當?shù)睾雷謇娌⒉粵_突。

    可任誰看到這樣一隊精悍的兵將在附近奔走,大概都很難保持鎮(zhèn)定。

    要不是喬琰并非對他們提出什么要求,武威郡的豪族甚至盤算起了要不要再讓出一些田產來免災。

    但這種話說出口,他們就要落在下風了,所以他們也只是更加收攏起了守衛(wèi)塢堡的人力,相互之間聯(lián)結守望而已。

    這也讓喬琰越發(fā)確定,要讓這些人將商隊,或者說是熟悉西域地形的人手給交出來,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更不能先一步在他們面前顯露出這種對西域通商的需求。

    讓這些人有了討價還價的籌碼,對她經略占據(jù)涼州面積半數(shù)以上的河西四郡,沒有任何的好處。

    反正眼下的情況也不著急,她干脆先按部就班地把屯田安民一事做好。

    郭嘉倒也有意思,他從并州前來武威,讓人走了兩條路。

    一條路是坐船,從朔方郡逆流而上,直到抵達武威郡的鹯陰渡口,而后過烏鞘嶺來到姑臧。

    一條路是經由朔方郡和武威郡之間的境外草原抵達休屠澤,順盧水而來。

    他自己走的是后者,而讓畢嵐等人走的是前者。

    這實在是個聰明的決定。

    此舉一來意味著喬琰對朔方郡的掌控毫無漏洞,可以隨時通過朔方郡將河西四郡與并州聯(lián)系在一起,直接縮短了并州增兵武威的距離,同時讓人無法揣測到她會走哪一條路。

    二來——

    這又何嘗不是對草原上的鮮卑人再進行一番震懾呢?

    郭嘉說道:“雖說鮮卑因利益和武力威懾的緣故,暫時不敢入侵并州,但只有君侯的實力越發(fā)強大,才能讓步度根越發(fā)投鼠忌器。總是靠著突襲鮮卑王庭,會把人嚇跑的,所以我請他護送我走了一段。”

    名為護送,實際上也是讓步度根看到了又一支并州軍的武裝氣勢。

    從郭嘉口中聽聞的消息,更是讓步度根覺得,他與其去跟這位手腕強勢的并州牧去硬碰硬,還不如繼續(xù)投誠于她。

    涼州羌人所遭到的鐵血打擊,和涼州叛軍韓遂的伏誅,讓步度根更清晰地看到了與喬琰作對的下場。

    反正他敬獻上牛羊換來的物資,其實并沒有太多的虧損,還給一部分族人謀求來了個過冬的地方,他大可不必非要重演前幾年的冬日入境劫掠之事。

    為此,他還格外配合郭嘉意思地將今年的牛羊“尾款”,從朔方郡一路趕到了武威郡,行到了武威郡的邊界才折返回去。

    這場面無疑又反過來給了武威豪族和當?shù)氐谋R水羌人以第二輪的震撼。

    前些年還曾經襲擊過酒泉的鮮卑人,何時成了這等樣子了!

    這簡直像是個牛羊生產商!

    “這是你給出的一個答案。”喬琰相當欣賞郭嘉這種借力打力的操作,便接著問道:“但光是懼怕,認清實力的差距,對我眼下的目的還不足以盡其功。我需要他們起碼在走通西域這件事上,能替我真心做兩年事。”

    她手中的兵力有限,不適合用來投入到太有開拓行徑的事業(yè)上。

    郭嘉也很清楚這一點,在前來涼州的路上他已有了考量,故而他并未猶豫便回道:“這就要勞煩君侯暴露出一些弱點了,還是契合于此時的弱點。”

    喬琰朝著他看來,見他面容篤定,不由笑道:“好啊,允你一試。”——

    郭嘉這位喬琰麾下從事抵達武威,對武威來說并不是一件小事。

    在此人還負責督辦喬琰對鮮卑胡人之事的情況下,其地位不低已不言而喻。

    那就更不是一件小事!

    顏俊在喬琰這里已經得到了一個信號——酒桌上好辦事,故而在喬琰折返回高平城辦事的時候,他專門請郭嘉吃了頓飯。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他自以為令人烹煮得無可挑剔的肥羊,在郭嘉這里卻遭到了格外辛辣的點評。

    “也不是我嫌棄你這東西,”青年轉了轉手中的酒壺,皺眉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家君侯在并州的時候,曾以東坡肉給一種豬肉命名,肉中以冰糖,也就是石蜜去除其中的腥氣,又增提鮮之用。君侯頗好甜食,更成風氣。”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連琢磨喜好之事都辦錯了,也難怪君侯只對你應付面子工夫。”

    顏俊不由大驚。

    可這么一細想也對,喬琰對葡萄酒的喜好就明顯要比那烤羊肉大多了,豈不正是其味甜的緣故?

    或許不是因為其更加昂貴。

    石蜜……

    石蜜只有出自益州和西戎,也便是波斯的,才可以被列入上品。

    那益州自劉焉為益州牧后,就少有貨物外流,尤其是這等貴胄人家才能食用的蜜糖之物。

    這么說來,他得試試往西戎進一批?

    170. 170(二更) 籌謀水利

    當然,對郭嘉給出的這個情報,顏俊心中還是稍有些遲疑。

    在將人送走后,他先是與同郡的豪族往來之人商量了一番,又著人送了封信往酒泉,請酒泉太守黃衍參謀一二。

    那酒泉太守黃衍為酒泉黃氏子弟,也正是喬琰所說的因地處大漢最邊陲之地,而不再受到互法制約的典型代表人物。

    非要算起來,此人與狄道人王國、隴西太守李相如一并,都是響應于韓遂叛亂的存在。

    傅燮之死若要歸罪于韓遂與早已身死的王國,黃衍其實也跑不了。

    可亂賊圍漢陽冀縣之時,此人有過試圖說降傅燮的舉動,又在喬琰駐扎于高平城后不久就頗有遠見地意識到,韓遂絕不可能是她的對手,故而很快做出了先行倒戈支持的決定,在喬琰攻破韓遂后的清算對象里,也就并未包括他。

    這種倒戈對黃衍來說沒有任何的損失,反正那酒泉距離安定和金城的距離都不算近,充其量也就是一句口頭上的示好而已。

    但要顏俊看來,黃衍簡直做了個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酒泉楊氏將楊豐送到喬琰麾下任職,也未嘗不是出自于此人的授意。

    如今有無從中獲利尚未可知,起碼并未被拉出來當個典型。

    顏俊又不知道,對于黃衍此人的是殺是放,喬琰在金城之戰(zhàn)結束后,曾經和傅干討論過這個問題,以至于他還真以為是黃衍與喬琰之間的往來信件中,投其所好的話說得漂亮,故而將其看做了個參謀。

    然而彼時傅干與喬琰說的其實是:“若止步于武威郡,君侯甲士控弦之地不過翻倍而已,欲取敦煌酒泉張掖,卻幾翻倍,大漢尚不可控此邊塞雜居之處,仰仗于豪族自治,何況君侯。此人雖放,尤勝于殺。”

    “君侯已殺韓遂此賊,王國亦早敗于皇甫將軍之手,北宮伯玉死于內亂,我父泉下若知必定安眠,不必再多生事。”

    按照傅干的說法就是,黃衍此人也不過是個跳梁小丑,不必多費心力,如今讓他繼續(xù)治理酒泉就是。否則喬琰控制的領地比起之前直接變成了倍,難免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狀態(tài)。

    若武威的盧水河岸民屯能徹底建造起來,有此對比在,還能更顯喬琰的英明。

    這番交談并未外傳,以至于黃衍也覺自己確實有眼力見,更因背后的酒泉黃氏支持而頗有些自得,在收到了顏俊的問詢后便回說:“人無私欲愛好才奇怪,那并州牧少年封侯,恣意氣盛,令其先稱心,后有所圖便是。”

    黃衍又琢磨了一番顏俊問詢出來的這個消息。

    喜食甜品這種愛好,放在如今這種環(huán)境下確實挺奢侈。

    可喬琰出自梁國喬氏,雖已有數(shù)年未曾和兗州本家聯(lián)絡,但也是實打實的世家背景,若論其統(tǒng)領的一州之地,也出得起這筆開銷。

    那這就不算是什么荒唐的愛好。

    頂多也只是對想要討好于她的人造成了點麻煩而已。

    若是她喜歡的是什么美人,那涼州地界上總還是找得出來的,若是她喜歡的是什么奇珍金銀,大不了就是破財免災。

    但石蜜這種東西,既是入口之物,便得精益求精。

    雖如今都知道,此物乃是通過提煉甘蔗汁,煎熬暴曬之后所得,可其中增加的牛乳米粉以及調和之物,各地的配方不同。

    西戎所產出的西極石蜜的品質,就遠遠高于其他地方。

    起碼要比益州產出的還要甘美。

    他便又添了一筆,“武都有入蜀之路,為免武都姓占優(yōu),不若以商隊赴西域取上品獻之。”

    顏俊收到回信后下定了決心。

    漢室如今這局面,身在河西四郡的豪族早隨著羌人的反叛,就進入了觀望的狀態(tài),更不必說對漢室皇族有幾多尊。

    正因為如此,中平四年的反叛中,黃衍才會說出那句“天下已非復漢有”的話來。

    但掌控地方兵權,還能威脅到他們頭上來的喬琰,本著趨利避害的想法,卻不能得罪。

    不過是取些糖來的問題罷了。

    不過……

    等等,這事沒這么容易啊!

    武威顏氏的西行商隊里有不少丁零人、烏孫人、大宛人,甚至是貴霜人,所以語言并不是這出貿易之中的大問題。

    主要問題是,眼下原本隸屬于西域都護府的區(qū)域,和再往西的地方都不太平,要從貴霜采購到最上品的石蜜,是要冒大風險的。

    大漢疆土之內,似董卓這等邊地豪強能挾制中央,導致了皇權的一分為二。

    那中原之外的地方也處在爭斗之中。

    貴霜帝國境內,胡毗色伽二世在大漢的中平元年前后繼位。

    權力中心的向南遷移,讓這幾年間康居、大宛等地紛紛擺脫束縛。前幾年行商而回的商隊還傳來過消息,花拉子模也脫離了貴霜的統(tǒng)治。

    而貴霜帝國以西的安息帝國,正處在沃洛加西斯四世的統(tǒng)治之下。

    二十多年前他率軍入侵西方,卻遭到了羅馬遠征軍的打擊,甚至被遠征軍焚毀了泰西封的安息王宮。

    自去年起,波斯反抗勢力便意圖趁安息帝國權力削弱的空當崛起。

    換作之前,住在河西四郡的豪族一邊看著大漢的熱鬧,一邊聽著遠方大國的新消息,沒少覺得兩頭都是樂子。

    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們是這個被喬琰隨時可以動手宰割的樂子。

    “你的意思是,你想如我所說的,以上品石蜜獻與君侯,但境外動蕩,得容你等聚斂起一支大型一些的商隊,再聘請一些有勇力的護衛(wèi)隨行,以保貨物不失?”再一次被顏俊找上的郭嘉聽他說道。

    顏俊點頭回道:“郭從事,您且想想,這西涼叛軍勢力才剛平定,若是我等貿然拉扯起這樣一支隊伍,被喬侯給誤會了,以為我等想要割據(jù)反抗,直接出兵掃蕩了,那豈不麻煩?我倒是想直接給個驚喜,可眼下的情況如此,實在做不到。”

    這位武威豪族子弟很有將郭嘉當做了狗頭軍師的意思。

    誰讓郭嘉是個年輕人,又毫無防備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請,甚至透露出了這么個可以用來討好喬琰的法子,可見是對他給出的利誘很滿意的。

    他卻哪里知道,郭嘉此時對他的好態(tài)度,完全源于這條新情報。

    郭嘉心中思忖,情況好像比他想象得還要有利得多。

    對大漢之外的情況,郭嘉在提出了石蜜之說前,其實遠不如顏俊清楚!

    中原的絕大多數(shù)士人所接受的知識,至多也只是提及烏桓、鮮卑與匈奴而已,哪里會知道跨越了西域都護府的這一片區(qū)域之外,到底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

    所以他原本的想法是,在制造了喬琰這個人無完人的“缺點”后,先走循序漸進的路子,多讓對方跑兩趟獻寶就是,直到形成獻寶的風潮,進而讓喬琰將此事把控在自己手里。

    但這條對外的貿易之路,在大漢政權的管轄之外已有數(shù)十年,其中的種種不可預料之處,便如此刻一般,需要讓他隨時調整計劃。

    不,應該說是讓喬琰隨時調整計劃。

    顏俊既然說是需要募集有勇力的護衛(wèi),又怎么比得上喬琰麾下的士卒。

    這便是給了她光明正大安排人手入隊的機會。

    雖說不能將從境外引入物資的重要性,放在經營并州涼州這些已經擁有的土地前頭,變成了本末倒置。可這派人出行,也未嘗不是對手下的人員結構進行調整的好時候。

    這也是需要由喬琰本人來決定的事情。

    在聽郭嘉轉述了顏俊的話后,喬琰挑了挑眉頭。

    羅馬帝國、安息帝國、貴霜帝國以及大漢,正是如今存在在歐亞大陸上的四個最大的帝國,在地理位置上自西往東排列鋪開。

    巧合的是,它們幾乎都在此時面臨著最大的危機。

    但這種判斷更大范圍下局勢的話,不能從她的口中說出來。

    除非她身上有什么奇遇的事情發(fā)生,否則她不可能憑空長出了一雙眼睛,能越過西域都護府,看到另外一頭發(fā)生的事情。

    這些消息只能通過商人之間的傳播順著絲綢之路進入河西四郡,最后傳入她的耳中。

    甚至因為距離此地太過遙遠的緣故,在消息的傳達上還有可能出現(xiàn)錯漏之處。

    好在,從郭嘉這里得知的消息,大體上來說沒錯。

    也確實是因為陸上交通路線上的戰(zhàn)爭頻頻,才會出現(xiàn)在孝桓皇帝時期的延熹九年,羅馬帝國的君主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將象牙、犀角、玳瑁這些東西送到大漢境內的情況。

    “那么你覺得派遣何人前往比較合適?”喬琰開口問道。

    郭嘉朝著喬琰笑了笑,“我想君侯心中已經有答案了。您原本應該對有個人的安排還是有些猶豫的。可如今卻有了個更合適的去處。”

    “有個人?”喬琰嘀咕道,“不,并不只是一個人。”

    她抬手在面前的紙上寫下了兩個名字,遞到了郭嘉的面前。“你覺得這二人如何?”

    郭嘉接過了紙,看到上面寫著兩個名字——

    馬騰、徐榮。

    前者正是他想說的,而后者……也確實是個極合適的人選!

    他拱了拱手回道:“君侯高明。”

    馬騰確實是已經投降了,但從喬琰在用他作為襲擊葵園峽的一路人馬之時,還需要以皇甫嵩來對馬騰進行監(jiān)督就可以知道,喬琰對他的統(tǒng)兵,還是有些提防。

    或許曹操對馬騰的安排是合適的。

    給他一個有高位之名,卻沒有實權的位置,他是能安分守己的,也正是切中了他想要找個安全的職位來保全自己的心思。

    但喬琰面臨的情況和曹操不同。

    她還不能代表天子劉協(xié)發(fā)出什么指令,也還必須暫時滯留在涼州和并州的地界上。

    這就讓馬騰的存在顯得有些尷尬。

    所以她可以讓馬超作為一路先鋒,前去協(xié)助平定武都郡,卻暫時不敢讓馬騰獨領一軍在外行動。

    可若是將他委派到絲綢之路上去,卻是很合適的。

    馬騰此人的文武水平都有一些,更有長期在涼州生活的經驗,要壓制涼州豪族組織的商隊,光是靠著他的個人威嚴就足夠了。

    而當馬騰離開涼州后,按照馬超這種統(tǒng)帥軍隊的方式,他無法取代馬騰成為下一代的核心領袖,也就給了喬琰借著往來時間空當,徹底將馬騰的軍隊給消化掉的機會。

    這還絕不是流放。

    因為一度擔任過西域都護府“都護”一職的,還有班超這樣的人物!

    馬騰總不至于會覺得,將他和班超相比,是什么折辱他的舉動吧?

    另外一位被喬琰屬意于做這件事的徐榮,則不是出于喬琰對他的防備。

    而純屬是她覺得,在董卓還未被誅滅的情況下,哪怕徐榮已經表現(xiàn)出了徹底投誠的意愿,和張繡的情況截然不同,讓他領一路兵馬進擊董卓,還是容易招來非議。

    何況,她如今進攻董卓宜慢不宜快,再將徐榮調集過來加入兵迫長安的隊伍中,反而容易讓她派出賈詡以達成的目標失敗。

    那么還不如將徐榮用于北方,尤其是對遼東方向的戰(zhàn)場。

    但這顯然不是短時間內就會出現(xiàn)的戰(zhàn)況。

    喬琰怎么想怎么覺得,在此之前,只將徐榮作為一個朔方郡都尉,少有交戰(zhàn)的機會,其實是對他人力的浪費。

    倒不如讓他去往境外走一趟!

    在徐榮被她從朔方郡調到武威郡后,她專門將徐榮找來叮囑道:“絲路上的這一次貿易,明面上將會是石蜜交易,但沿路可用于并、涼二州建設的東西,我要你都睜大眼睛將其記錄下來。尤其是戰(zhàn)馬和作物。”

    第一次陸上絲綢之路的交易,喬琰不會選擇打破和涼州豪族之間的平衡。

    因為她需要自己的翻譯,自己的進貨渠道,自己的商隊,也需要借著這些時間,完成在武威郡的第一輪屯田。

    所以徐榮要做的,一個就是看——

    將這條路上的行路狀況、西域各國的局勢、交易的貨物都看個清楚!

    這些東西在流傳于后世的典籍中極有可能有記載失當?shù)那闆r,只有一手的消息才是最切合與時代的。

    一個就是引入——

    大宗的交易還做不得,可若只是買上幾匹馬,幾個養(yǎng)馬人,買上一點從天竺傳入貴霜帝國的棉花總是可行的。

    喬琰繼續(xù)說道:“此外,我需要你監(jiān)督好馬騰。他這一去,難免被有心人覺得是我在排擠他這位前反叛軍首領,若是其中有不妥之處,在回來之后告知于我。”

    “聽明白了嗎?”

    徐榮有一瞬的沉默,方才問道:“君侯竟不擔心我會一去不還,于塞外拉扯起一支隊伍?”

    馬騰尚且未曾花費喬琰多少攻伐他的人力,就已經在龐德身死、馬超被俘后選擇了開城投降,可他徐榮卻是和喬琰一度對峙于黃河兩岸,又有個如今還尚在人間的前主董卓。

    若非要比較的話,他比馬騰還要危險得多。

    可聽他這么問,喬琰卻只是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其實對你和馬騰都沒有懷疑,我讓你看的不妥不是馬騰的不妥,而是與你們同行之人的不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榮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喬琰是要再給自己找一條清算涼州豪族的理由,而不是要給馬騰找個問罪的由頭。

    至于為何不將此事告知于馬騰?

    以其作為俘虜?shù)纳矸荩坏┑弥腥丝赡芤獙⑺鳛槔玫膶ο螅赡軙苯颖3种愕木锠顟B(tài)。

    屆時只怕繞著人走都有可能,哪里還會給人發(fā)揮的機會。

    徐榮看著喬琰臉上這副饒有興致的模樣,不由心中一松:“君侯若是這么說,那我知道自己應當如何做了。”

    喬琰便接著說了下去:“我需要你特別注意的幾件東西,隨后會以圖冊的方式交給你,也會交給馬騰,以示信任,這一路上你們可以說是毫無熟悉之人,也無有熟悉的口音,請務必守望相助。”

    徐榮鄭重其事地答應了下來。

    而馬騰在接到了喬琰的這份特殊委派后,雖然怔楞了一瞬,卻還是果斷地答應了下來。

    這顯然不是喬琰想要換一種將他逼到境外的方式來解決他,而是在將他從割據(jù)一方的領袖朝著尋常武將的方向轉換。

    此等舉措,對于馬騰這種在歸降之后一直缺一個定心丸的人來說,幾乎是救命一樣的存在。

    他甚至相當主動地請求,將自己與后娶夫人所生的馬休、馬鐵這兩個兒子,都送到并州去進學。

    能不能在樂平書院內學到什么東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個給喬琰送出質子的行為。

    喬琰并沒有對此做出阻攔,只是以閑談一般的口吻與馬騰提及,她有意將馬騰麾下的軍隊拆作份。

    一份繼續(xù)由馬超統(tǒng)領,一份作為她的直屬涼州軍,另外一份則是將其中本屬強行征用的兵員遣散回去,如有愿意留下的,可以先加入武威郡的民屯,其中擇優(yōu)轉入金城郡的軍屯,而后選入隊伍中。

    馬騰回道:“此事君侯自行定奪便是。我是不必考慮這些了,與其想這個,不如想想我是不是得先學上幾句對面常用的官話。”

    要去跟班超這等言兩語之間就重建西域各國與大漢邦交,震懾叛軍的人物相比,可著實是為難馬騰了。

    但既有一條更穩(wěn)妥的求生之路,也是讓他暫時避開這個暫緩開戰(zhàn)的環(huán)境,馬騰心中感激之下,自覺怎么都要替喬琰做出點什么來。

    當然,比起他的這種躍躍欲試,顏俊就驚恐得多了。

    因從武威往朔方走水路乃是順流而下,速度極快,等到徐榮接到了喬琰的消息快馬加鞭趕來的時候,距離顏俊詢問郭嘉此事,也只過了七日的功夫而已。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出行的許可確實是到手了,想必也因為這等積極主動的示好在喬琰這里掛上了名號,可是,還得帶上馬騰和徐榮這兩個重量級人物以及他們的隨行侍從,算是個怎么回事啊?

    顏俊又不敢跟郭嘉詢問,喬琰此舉是不是該當算在排除異己,也只敢跟自家親隨吐槽了兩句。

    不過話剛出口他又陡然意識到,這好像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

    因為這意味著,喬琰除了那個嗜好甜食的毛病之外,還有些其他的少年人習性。

    把馬騰和徐榮這兩個降將打發(fā)去遠行,而不是將此二人干脆斬草除根,或者講究點表面功夫用上一用——

    這怎么看都是未經過深思熟慮的人,才會做出的舉動。

    只可惜對方的軍隊實力擺在這里,他再如何因為她的人員安排而在心中對她有幾分小覷,也只能繼續(xù)這個討好的舉動。

    好在經由此事他也越發(fā)確定了,有這些特質的并州牧,其實不必讓他們如此恐懼。

    那么她在武威郡內的屯田,十之八/九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讓她折騰去就是了。

    但他既然沒想到馬騰和徐榮會與他隨行,也就更不會想到,喬琰在賈穆這個姑臧人、以及畢嵐這位龍骨翻車的創(chuàng)始人,外加上并州的農事屬吏都抵達后,已開始著手細化被她框定出農田區(qū)域內的水利建設。

    并沒有任何耽于享樂的意思——

    水利工程在國時期從不少見。

    以曹魏為例,芍陂灌溉區(qū)水域流經百里,開農田四萬頃;鄭陂開辟用時一冬,次年便頃畝歲增;戾陵堰通行區(qū)域灌田萬頃;甚至還有“引黃通洛,以通漕運”這樣的大工程;用于軍事進攻上的修睢陽渠進軍官渡,修白溝進攻鄴城,作為軍糧漕運之用,更不少見。

    相較而言,在盧水流域和祁連山下六河扇形地上溝通水利,已算是小工程了。

    當然,比起先前在并州境內只是挖通本就存在的水渠,和引翻車澆灌山田之事,在武威這片流域內還得考慮跨灌區(qū)域和來水不均的種種問題,得兼并考慮輸水和蓄水兩項工程,也不算小事。

    畢嵐隨同喬琰沿著盧水走出了一段,聽著喬琰話中的展望之意,忽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格外的沉重。

    可不知為何,在此時更占據(jù)他心神的想法是——

    幸好去年的洛陽之亂中他逃了出來,更是選擇了逃往并州。

    開塘造渠之事,比起龍骨翻車還要有機會讓人留名于青史!

    這是何等的造化之事!

    他還聽到喬琰在此時說道:“所謂興修水利,乃是斷龍舒水,灌田活民,當有官職與之匹配的才對。可惜如今朝綱崩壞,官職增設之說難抵天聽,畢常侍如愿意,不如我以都水使者之名私設如何?”1

    驟聞此言,畢嵐此時哪里還顧得上,喬琰這種私取官職之名是否是一件逾制之事。

    都水使者?

    此名可要比常侍二字,對他來說有意義太多了!

    這是……這是民生后繼之大事啊!

    他一個昔年漢宮之中的宦官,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這樣的委任。

    他眼神之中的振奮動容之色,哪怕未有宣之于口,也被喬琰看得清清楚楚。

    只聽他朗聲回道:“君侯敢將此方水道交托于我,我畢嵐縱是以身填渠,也當為君侯做成此間陂池河渠之事!”

    “那倒不用你拋頭顱灑熱血。”喬琰擺手笑道。

    她伸手指向了面前奔流向西北方向的河流,臉上頗有希冀之色,“且讓明年的此地都遍植谷物吧,讓我看看,這里會變成何等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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