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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 131(二更) 奉詔討賊

    “……”徐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當如何回答。

    他已將眼前的情況看得分明。

    在他前方列陣的持盾重甲士,絕不是他在此時的騎兵沖撞中所能夠解決的。

    在那邙山之上列陣的士卒已將手中的弓舉了起來,隨時可以朝著他們射來。

    而在他們的后方,那依然還未知的埋伏勢力,或許不需多久就能趕上前來。

    看起來他只剩下了兩條路。

    要么投身于這黃河滔滔流水之中,要么向眼前這位并州牧投降。

    徐榮毫不懷疑,在喬琰這場渡河進攻的同時,旋門關與太谷關的位置極有可能也已經迎來了自己的敵人。

    這是三路進取洛陽!

    而偏偏,他覺得最不可能完成進攻的這一路已經得手,完成了渡河一擊,那么其他兩路又何來失手的機會!

    只在他遲疑的這一點時間里,他眼見河對岸的并州軍又多運送了一批人手上岸。

    哪怕已經是勝利便在眼前的局面,這些并州軍也和涼州人的做派不同,并未在此時表現出任何的松懈狀態。

    而是快速地將負責船只往來的士卒預留出來,其他人都快速列隊于喬琰的后頭。

    這正是讓她更進一步的底氣所在。

    她說的不錯,他被困在此地,等到她整裝列隊完畢,朝著小平津的方向推進,在這絕對的人數壓制面前,他們也幾乎已經完了。

    還是并無主帥所在的小平津。

    所以這兩處河渡關隘,其實都是已經丟失的狀態。

    下一步的進攻洛陽,在地形條件還不如此時苛刻的情況下,對她來說應當更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么,他是否還需要為注定戰敗的一方堅守陣地呢?

    他雖可算是董卓麾下的重要將領,卻不是他的心腹,也與他沒什么親戚關系,在董卓的敗退幾成注定的時候,他其實也不得不給自己連帶著部將尋找一條退路。

    讓徐榮下定這個決心的,是牛輔在此時被人給捆了出來,帶到了喬琰的面前。

    被人來了這么一出神兵天降的夜襲,作為戰敗的一方,牛輔絲毫沒在此時反思自己的飲酒誤事行為,以及對營地的缺乏管控疏導,是否是助長了喬琰的趁夜偷襲,反而當先看向了和喬琰正處在對峙狀態的徐榮。

    牛輔的模樣狼狽異常,卻當先仰頭朝著徐榮看來,怒道:“我就說你徐榮不是個好東西,果真是你將這并州軍給引過來的!”

    徐榮還未開口為自己申辯,喬琰已先忍不住嗤笑道:“我說牛中郎,你到底是從何處得出的這個結論?沒看到你們徐將軍是帶著騎兵想來解救你,結果現在被圍困在了此地嗎?要我說他與其救你還不如直接撤回洛陽算了,起碼可以直接在董卓老賊的面前表現,不必被你在背后告上一出黑狀,你說是不是?”

    這最后五個字,喬琰問的可不是牛輔,而是徐榮。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在夜色中有些難以辨認清楚。

    可在數息后,他所做出的動作卻很是簡單明白。

    他忽然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走出了幾步,停在了盾牌之前,摘下了頭上的頭盔抱于臂彎,單膝著地跪了下來,“幽州玄菟郡人氏徐榮,見過君侯,如蒙不棄,愿替君侯效犬馬之勞。”

    他也是邊地出身,本就不是那種會給自己添堵的直率性情。

    先前忍著牛輔對他告黑狀的行為,也不過是因為喬琰大軍壓境,若是兩處渡口之間起了爭端,難免容易給敵方可乘之機。

    但現在人都已經過河了,牛輔還要把這個戰敗的黑鍋甩到他的身上來,這就……

    忍什么忍!反正都覺得他是投敵了,那還不如真投了算了!

    他當然知道為了贏得此戰,喬琰的離間計用得其實并不那么光彩。

    可這種手段并不能掩蓋掉她成功渡河,拿下那孟津關塞的戰績。

    他的目光有一瞬偏移到了岸邊,落在了擱置在那里的羊皮渾脫之上。

    因他也曾跟隨董卓征戰于涼州,對此物有過一面之緣,也便大致猜到了她到底是以何種方式達成了第一批渡河人員的運輸。

    便是沒有這出離間計,她也未必不能做到今日的情形。

    或許這一舉動最大的意義反而是……反而是讓他徐榮看清了,自己是否還應當坐在董卓這艘并不牢固的船只之上!

    他心中倒也未必沒有因為一時之氣做出決定而生出的猶豫,只是這種猶豫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他與喬琰一道坐在這孟津關內的議事之處后,便聽她說道:“徐將軍愿意投誠我甚為驚喜,可惜我不似董卓能拿出中郎將的名頭來委任于你,我唯獨能做出的只是一個承諾。”

    她鄭重其事地開口,讓人絕不會懷疑她話中的真偽,“徐將軍投效于我,便是我喬琰的部將,無有什么降將敗將一說,并州軍內的殺敵懸首計功,一應規則都與我部下其余將領相同。”

    “還有一句話,不管將軍相不相信我也得在此時說個明白——徐將軍若不叛我,我不疑將軍。”

    徐榮聞言起身,朝著喬琰又行了一禮:“君侯不必再稱我為將軍,我表字文顯,于君侯麾下領一校尉職責便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在他說到“校尉”二字的時候,他看到對面的一位將領朝著他看了一眼。

    那人是自小平津方向過來的,讓徐榮不難猜出,此人正是襲擊他后軍步卒的重甲士將領,先于其他士卒一步回來向著喬琰匯報此番戰況。

    天光熹微自外間映照而來,正將對方凌厲桀驁的面容映照了個分明,卻也同時映出了他眼神中那種,大概可以叫做羨慕的情緒。

    徐榮稍有些疑惑于對方這個反應,不過這顯然不是此時的重點。

    他又接著說道:“我自領兵前來這孟津渡支援之前,曾經與關內守軍提及,如若日午之前我未曾返回,必定是孟津渡與我本人一道有失,他們必須出關塞后從多個方向跨越邙山回返洛陽,將此軍情送到。”

    “君侯已知我要前來,必然想到我向洛陽方向報信,但山中馳道攔截容易,以人力翻山報信卻不易攔截。君侯麾下萬人,行軍過山路三十里,必定落在我方信使后頭——”

    “所以此時還需先令我回返繼續掌握小平津,以防消息外泄。”

    喬琰思忖了一番后問道:“小平津關的守軍中,涼州部將多少人,北軍五校士卒多少人?”

    徐榮沒想到,她問的并非是他往這一去小平津是否是縱虎歸山,或許正如她所說,不會疑他已是個不需再多言的事情。

    他正了正面色回道:“涼州軍三百人,北軍三千人。”

    “三千人……”

    這三千人若是按照徐榮這等說法,繼續保持著鎮守于小平津的狀態,以免消息外泄,確實符合喬琰此時所需。

    但這也同時意味著,在此番清君側的目的達成之后,這些人將由被迫從賊轉為重新歸編五校,總歸是跟喬琰沒什么關系。

    可這些經由過精英訓練的兵卒,若是能趁著投效于她麾下從軍這些的過程,直接被她收編,豈不是更好?

    早在那先前遴選度遼將軍的比試中,喬琰就已經對這一支集合胡騎、越騎等各兵種為一體的隊伍有些眼饞了。

    如今這個秩序混亂,加之洛陽也并不算安定的環境,恰恰給了他們挪窩的可能。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讓他們協助于進攻洛陽一戰。

    這樣才是“自己人”。

    她問道:“若我除卻討董檄文之外,還有一封清君側的圣旨在手,文顯可有辦法說服麾下士卒一道參與洛陽攻城戰?”

    徐榮訝然看來,便見喬琰朝著也已抵達南岸的郭嘉伸了伸手,從他這里將圣旨給取了過來,遞到了徐榮的面前。

    “先帝殯天之前,已知陛下年幼,必有人心思變之事,大將軍彼時威逼皇權,似有不臣之心,我為先帝提攜之臣,自當為平定京中亂局一盡心力。可惜彼時洛陽內亂,我卻仍身在漠北征伐,這封詔書到我手中之時,董賊已入京城。”

    “此人初時擢拔賢良為州郡宰臣,雖未有輔政之名,也未必不能現天下清泰之象,故而我并未將這詔書拿出來。而今——”

    “而今情形不同。”喬琰頗有幾分唏噓之意,“董賊倒行逆施,人所共憎,一旦遷都長安,洛陽王業不安,漢室尊榮不再,值此之時,洛陽唯有速勝而破!若能以此詔書換來北軍五校助力,急攻洛陽北城,免于禍及北郭之民,拿出來倒也無妨。”

    徐榮看得清楚,在這封詔書的末尾蓋有玉璽印章。

    正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在印痕的邊角處還有些細微的差別,料來正是那傳國玉璽于前漢之末被王太后摔碎后修補的位置。

    他自跟隨董卓進入洛陽后便聽聞,當日袁術袁紹等人燒宮倉促,二位皇子與張讓蹇碩等人一道逃亡得過急,并未帶上玉璽,那玉璽在早前為張讓所藏匿,卻因為張讓之死而消失無蹤,哪怕是如今的新君劉協也不知道這印璽去了何處。

    喬琰手中這份詔書的效力便大大提升了。

    他回道:“若如此,要說服他們不難。此事交予我去做便是。”

    徐榮對這些北軍士卒的掌控力非牛輔可比。

    這些曾經參與過西郊大營演兵的士卒也還記得,彼時天子賜予喬侯以并州牧之職的時候,是對其如何器重非常的。

    這份委任說是力排眾議也不為過。

    她手中會有這樣一張詔書,甚至不需多費口舌去解釋緣由。

    而除卻師出之名,還有另一個理由。

    哪怕此時董卓掌握有天子劉協,可這種名不正言不順、又得到了天下名士討伐之人,很難不讓他們在為之效力駐守期間也心中忐忑。

    他們是否會因此而受到牽連呢?

    若非念及他們的家人也大多身在洛陽,只怕此時人早跑了大半了。

    好在如今喬侯持天子詔,以萬人之眾渡河而來,又說服徐榮投誠。

    若此戰之中董賊可擒,他們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家人因此受累,更可因此一戰,而洗脫身上的為人倀鬼之嫌!

    好事!

    在日暮之前,他們已為人所統帥,趕赴到了孟津渡前,與喬琰合兵一處。

    雖有些可惜的是,他們之中被徐榮派遣出去在夜間報信的,按照喬琰給呂布的指令被他留在了邙山之中,更有一部分隨同徐榮在夜間支援孟津渡,為麴義所率領的重甲士所殺,但這實為戰爭之中難以避免的損失。

    喬琰立于這孟津城關之上,朝著下方諸人看去,眼見這些于河岸鋪開的士卒,已成功完成了從大河北岸朝著南岸泅渡而來的任務,甚至在這場渡河之戰后還人數尤有擴張,不由在心中萬分欣慰。

    在這等戰況瞬息萬變的時候,她已無暇去讓人問詢,酸棗大軍進軍旋門關,魯陽聯軍兵進太谷關到底取得了何種成果。

    即便這兩方都還被阻斷在關隘之外,這也是她必須兵進洛陽的時候!

    再有拖延,若讓董卓開始著手遷都之舉,受苦的只會是洛陽的百萬民眾!

    以如今的時局看來,哪怕這場進攻洛陽之戰走向了最差的情況,她所要的人與聲望,乃至于練兵的目的都已經全部達成了,并無什么遺憾。

    那便打!

    她將圣旨掣于手中,揚聲說道:“先帝不以我年少而輕視于我,授命州牧與除賊重責,托漢室之望,除卻揮師入京,鏟除奸佞,匡扶社稷外,琰無以為報!幸得諸位相助,方能有今日聚兵于邙山之北。”

    “夜來行軍不易,但敢請諸位隨我同行此道,明日日出,即為洛陽賊寇滌蕩之時!”

    “也為——”

    “諸位建功立業之時!”

    這建功立業之時六字說來擲地有聲,當即在這城關之下響起了一片應和。

    喬琰下得城來,翻身上馬。

    此番除了郭嘉與賈詡這等相對文弱的謀士被她留在了孟津渡外,其余人等都將與她一道進發。

    前方的帥旗之下,牛輔猶自在那兒罵罵咧咧,極其不忿于徐榮對喬琰投降后居然還能掌三千兵卒,就仿佛跟回家一樣自在,可他再有多少話也很快說不出來了。

    誰讓喬琰此番的正式進軍需要一個祭旗的標志,也再沒有人比牛輔更加合適。

    驟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要被留下來當做威脅董卓的籌碼,而是要被當做犧牲品,牛輔對上了喬琰的目光,飛快地將這痛斥改成了求饒。

    可還沒等他說出兩句話來,典韋手中的斧頭已經落了下來,將他的聲音給中斷在了當場。

    血色噴濺在了帥旗的旗桿之上,在被典韋扛起來的時候又為這夕陽所映照,變成了一抹輝煌的顏色。

    喬琰一夾馬腹,揮鞭直指,發出了個行軍的信號。

    進軍洛陽!

    上一次她走這邙山山道自北往南而行,乃是白衣入洛,為并州百姓,也為了她自己謀奪并州牧的位置。

    而這一次她以統帥之職,鐵鎧玄裳而來,為的是……

    “你沒什么想問我的嗎?”策馬而行之時,喬琰也在心中朝著系統問道。

    這邙山山道間三十里內,絕無可能再有什么阻礙她行軍之人,她也難得讓心神稍稍平定下來了幾分,朝著這黃昏夕照中似是熟悉又似有些陌生的山道景象看去。

    五年前此地的青山蒼蒼,至于今日也不過是更加茂密了幾分,像是絲毫沒有因為洛陽之中的變故而受到影響。

    作為東漢帝王陵墓的欽定之所,劉宏自然也并無意外地被安葬于此地,不過距離他們此時進軍的路線還有好一段距離。

    要不是時間不允許,喬琰都打算往劉宏的文陵走一趟,最好再哭一哭文陵為董卓所盜的慘狀,這才叫做名副其實的受先帝之托。

    此事做不了,她便也只能跟系統聊聊天了。

    【……你還記得我啊?】系統自從她意圖討伐董卓開始,就沉默了有陣子了。

    她那誓師出征時候幾乎撲面而來的主公氣場,那討董卓檄文之中號召天下群雄的領袖風范,那給袁紹挖坑以備日后不時之需的……不管這叫什么吧,反正這就不是個謀士的樣子。

    此前只是盡到并州牧責任的時候,系統還可以被忽悠過去,現在怎么看怎么覺得,它這個謀士系統可能應該改個名字比較合適!

    它多單純啊!

    現在回想起來,什么“謀士需要典韋這種武將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什么“謀士需要有程昱這等同樣高水平的謀士相互切磋”,什么“謀士需要給自己足夠打眼的戰績增進民望”,什么“謀士因為需要慧眼識主所以不能盡早投效”,好像都是用來糊弄它的!

    哪個謀士可以做到一州之牧,又在手底下收攏起這樣一堆賢才的?

    再看一眼三分天下的幾家在此時的發展情況,與她相比竟然還是遠遠不及,系統便不由眼前一黑。

    它此前還覺得以喬琰的聰明才智,正可以帶著它這個萌新系統實現統生目標,現在卻覺得——完蛋了呀。

    這往后哪里會有人敢收容這樣一個特殊的“謀士”?

    大概是沒有的。

    可仔細想來,這好像是一件有跡可循的事。

    它不由想到了它當時為何會選擇喬琰作為綁定的目標,只因它當時見到的一眾精通歷史的學者之中她顯得最是年輕,也最有一派銳意飛揚之色,也在彼時的考古探勘事故中被系統檢測到了最為強烈的求生欲。

    這樣的人放在何處都會為自己的目標一搏,也……

    也更不像是會將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的手中。

    那么比起努力去當一個天下第一謀士,她會選擇作為絕不受到任何人所掣肘的主公,竟無比順理成章。

    不,不行,它是謀士系統!它怎么能給這個騙子找理由!

    然而它又聽到喬琰在此時說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在發起討董行動到現在,我的謀士點漲了不少數值。這應當不是我替誰完成了什么謀劃的目標,而是有成就達成了對嗎?”

    【……】

    “董卓入京,雖然距離真正的三國鼎立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是這是大眾認知之中三國的開端,作為以這段歷史為副本的系統,應該有相當一部分的內置成就是從這個時間段開始的對嗎?”

    系統是個不擅長說謊的,卡殼了好一會兒再吐出了個【是】字。

    “我們談談吧,我覺得這個天下第一謀士的任務還是能做的。不過我需要你提供一個幫助。”

    “如果我處在洛陽南宮之中,你有沒有辦法獲知傳國玉璽的下落?”

    系統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道,【你留意你的氣運數值吧。】

    氣運數值?

    這還真是個讓喬琰沒想到的答案。

    她原本都以為自己需要找什么不科學世界觀下的系統做交易了。

    反正已經欠了個玉璽的債,債多也不愁。

    但如今這個答案,倒是個好消息!——

    洛陽的北郭區多居住的是些商賈。

    喬琰在初來洛陽的時候便聽聞過,這北郭邙山腳下的一片名為上商里。

    可因為董卓入京的緣故,商賈多有余錢傍身,也就成為了被頻頻劫掠的對象,好在往邙山方向的外逃不是那么好阻攔的,商人也大多不必久居于一地,早跑了不少。

    董卓只在意于必須把握在手中的人質,對這些逃離洛陽的并沒有那么留心。

    只是如今他要遷都長安,要用洛陽的人口來填補長安的人口虧空,就沒有這么好心了。

    先前有一戶城北商人剛準備跨越邙山,就被巡邏于郭郊之間的西涼軍給砍了腦袋。

    在這等武力威懾之下,他們除了戰戰兢兢地窩在家中度日,為這即將到來的遷都裹挾而喪氣垂頭,好像也沒有別的可以做的。

    遷都……

    若是可以選擇,誰愿意離開家園!

    但這種話他們只能閉起房門來與親人吐露,又或者是在夢囈之中透出兩句。

    然而今夜竟讓人睡個到早間的好覺,將夢話說完都做不到。

    不到日出時候,便有擂鼓一般的馬蹄聲響自遠及近而來,更有齊整而有規律的跑動之聲加重了這等大地的震顫。

    上商里的居民驚魂未定地醒來,幾乎以為是董卓那些劫掠無度的兵卒又襲來了!

    可這個聲音與西涼騎兵過境的聲音大不相同。

    “阿娘你聽……”一個耳尖的孩童抓住了身旁的母親。

    這不是從南往北的聲音,而是從北往南的聲音,這些馬蹄聲與腳步聲毫無停滯地朝著城北谷門的方向而去,伴隨著異常尖銳的箭矢破空聲。

    混雜于其中的還有一句被往復循環的口號,往能聽見此地動靜的人耳朵里鉆。

    “并州牧喬侯奉詔討賊——”

    132. 132(一更) 北宮之火

    并州牧喬侯奉詔討賊!

    討的是哪個賊已毋庸置疑!

    在這些上商里的居民自民宅之中奔出,先朝著東面撤離出去一段后,自不乏好事者爬到了房屋的高處,朝著洛陽北城門的方向望去。

    他們見到的,正是從邙山山道之中揚起的大片煙塵里,一隊隊人馬直撲北城墻而去,前陣的兵卒已到城門之下,后列的卻還連接著邙山,更是快速地在這北城墻沿線鋪展開來。

    此等陣仗還從未在這些洛陽民眾這里見到過。

    哪怕是前陣子的董卓入京,他所攜帶的部從也不過是三千多人而已,其隨后掌握的人手達到了數萬,在分派鎮守八關之后,也將這萬人之眾削成了數隊,何來眼前這般萬人攻城的直觀震撼。

    并州牧!

    許是因為喬琰年紀太輕的緣故,升遷封侯的過程更堪稱傳奇,這些洛陽郭區的居民時常會將她的事情作為講給兒女聽的故事,可這些故事都不如此刻這直面奉詔討賊讓人意識到,這是手握一方大權的封疆大吏,絕不只是個少年天才而已。

    “奉詔討賊”的口令是給他們留下的撤離時間,也是對董卓最為直接的挑釁和宣戰。

    洛陽的北城墻比之任何一面的城墻都要更厚重,絕無可能以什么挖掘和轟擊的方法撞開,只能攀援。

    在這震動夜空的口令聲響到了最后一聲的時候,密集的箭雨已經朝著城墻上而去,身著鐵甲的并州軍也已經扛著云梯直沖城墻而來。

    在這些洛陽黔首朝著高處看去的時候,黎明的光影里,邙山高處貼鄰洛陽西北方向似乎另外一批人馬,顯然是想從洛陽西北角的夏門方向破城。

    也或許是往褶龍園的方向突入。

    園林戍守往往不那么密布,或許便是攻破城關的機會。

    原本此地之外正是北軍五校的扎營之處,然而如今八關戍守兵卒盡出,令這軍營中早已不剩下了多少人。

    偏偏經由此地而過的,還是隨著徐榮一道向著喬琰投誠的五校兵卒。

    于是這些留守之人眼見相識的同僚,三兩句間也跟著進入了攻城的隊伍里,形成了另外的一道人流。

    能阻擋他們的,也就只剩下了這一線折區的城墻。

    可惜這邙山臨近城北的位置坡度漸緩,否則還能有自山上以箭矢射向城頭的進攻之法。

    不過如今的情況已足夠讓人為之震動了!

    即便董卓在洛陽城北的一線布置了為數不少的兵卒,這些人也并不像是那孟津關的關塞情況一般面對惡劣的駐扎環境,算起來守衛也算嚴密,可這突如其來的大舉進攻還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要知道,這還是一片萬人攻城的場面。

    洛陽的百萬居民大多不在城內,而在郭區與郊區的位置。

    城內的守軍分散到了各處城墻上的原本也就只有二三千人而已,只到近期才增加到七千人,臨近北城墻的這一道便只有這來犯敵眾的五分之一,還并非人人都在此時換崗的崗位上。

    攻城隊伍后方飛射向城頭的箭矢,也正是因為這人數優勢,而幾乎形成了令人不敢輕易冒頭的壓制火力。

    那攀援的隊伍雖受到了些限制,卻也已經攀援過半了。

    北城墻危險!

    就算攻城的隊伍實在很有禮貌地喊出了那句口令,也并不能改變這一事實!

    董卓自入洛陽,因洛陽的南宮為火所焚燒了大半,要修繕著實麻煩,便打著要就近看護陛下,以免為歹人所害的理由,悍然占據了洛陽北宮,此時也就身處在距離并州軍攻城處不遠的地方。

    不必等到下屬將他給呼喚而起,他自己就已經被這些聲音從昏沉的夢境里吵醒。

    多年的涼州戎馬生涯,也足以讓他憑借著遠處交戰響動和地面的震顫估計出來襲的人數。

    可這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起碼有萬人的來襲!

    他一邊披上了甲胄給自己做個保障,一邊朝著來報的士卒痛罵道:“你們是如何守城的,居然讓并州軍到了眼皮底下才發現!全都是一群酒囊飯袋不成!”

    那報信的士卒也委屈得很。

    別看喬琰來了個先“禮”后兵,可自邙山山口到洛陽城下又沒有多少距離,甚至給動作慢一點的士卒整頓好鎖子甲的時間都沒有,頂多就是拿好個武器作為后備隊伍,真正先與他們交戰的還是夜間的守軍。

    這還得虧是他們沒有任何一人在渾水摸魚,不然此時就不會是他來給董卓報信,而應當是洛陽直接被人攻破了。

    對方能拿出這樣多的兵卒攻城,在經由邙山山道的過程中沒有遭到一點阻攔,更沒人搶先在他們之前來到洛陽報信,絕對是孟津關與小平津關守軍的重大失誤,可不能只怪責于他們!

    董卓也不是沒在隨后反應過來這個問題。

    喬琰又沒有會飛的翅膀!

    不,就算這十一封侯,十四為州牧的混賬真就長出了一對憑空飛渡的翅膀,她麾下的上萬兵卒又沒有這等造化本事,絕無可能從黃河的一頭直接飛躍過來又跳過了邙山,直接空降到了洛陽城外。

    唯一的解釋就是,孟津和小平津失守,還是毫無懸念的失守。

    “牛輔和徐榮是干什么吃的!”董卓給自己戴上了頭盔,又呵斥道。

    報信士卒小聲回道:“牛將軍的下落我等也不清楚,可徐中郎卻……卻就在這攻城的隊伍里。”

    “混賬!”董卓聞言愣住了片刻,又神情猙獰地脫口而出,“我待徐榮不薄,他竟如此對我?難道他還真覺得自己要靠著這進攻洛陽混出個救駕之功不成!”

    但他面前的士卒只是來報告消息的,又不是那渡河之戰斗的親身經歷者,也不是徐榮肚子里的蛔蟲,沒法給董卓一個真正切中事實的解釋。

    在這迫近的危險面前,董卓也暫時沒這個心力去關注,徐榮到底是出于何種想法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他當即讓人喊來了李儒。

    他麾下的那些中郎將與校尉幾乎都被他給安排出去守關了,除了伊闕與轘轅關守衛壓力不大,他又將郭汜與張濟給調度了回來,他身邊幾乎沒有太多可用的將領。

    頂多再算上一個戍守于南郭的董旻。

    這無疑是讓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哪怕是昔日被羌人圍攻的時候,也不若此時的危機感!

    李儒對董卓在前陣子總不聽他勸說,濫開殺戒的行為著實有些無語,但今日洛陽危急,他又是跟董卓捆綁在同一輛戰車之上的,不管先前有何不快之處,現在也必須將這等想法給拋開,替董卓謀劃出一條生路來。

    他快速回道:“請相國先佯裝固守北宮,以洛陽北城墻和北宮城墻的兩道戍守消磨掉一部分并州軍的隊伍,而后火燒北宮,自東門而出,走步廣里。”

    “東門?”便是要去和此時已在華陰的段煨會合,怎么也應該走西門才對。

    李儒道:“相國遷都之念早已廣告于洛陽,若是那喬琰有心,自然要在西門來上一個守株待兔。我聽聞北城進攻的兵卒有自褶龍園而來的,若是取道于上西門也不無可能。”

    見董卓覺得他分析得有理,李儒接著說了下去,“所以相國不如先往東面,取道于三公府邸,經由南宮之前的直道而走,而后轉西,自廣陽門出。即便我等這計劃為人所看破,北宮東門外也布有并州軍守衛,起碼對方的人數優勢在步廣里街巷之中并無多少,街巷之戰所拼的也無外乎是勇氣而已。相國的西涼軍反擊機會正在于此。”

    “不錯,不錯……”若是限定了作戰的范圍和交戰人數,他也未必會被打得太過被動。

    只是——

    “可我等直出廣陽門往長安而去,那遷都……”

    遷都之事便完全無法進行了。

    這與被人驅趕出洛陽哪有什么區別!

    董卓如今還掌握著不少兵卒,若是以兵驅民,作為阻攔喬琰追擊的屏障,也不知道是否是一可行之法?

    還沒等他說出這話,李儒便已經飛快地打斷了他:“相國難道沒聽到喬琰令人攻城的時候所喊的是什么嗎?是奉詔討賊!她奉的是什么詔書?相國看看她寫討賊檄文的風格便該知道了,她絕不是個喜歡夸大事實的人,唯獨有可能的便是她手中當真有先帝的遺詔。”

    按照喬琰的身份和被擢升起來的履歷,這一點大有可能。

    “對方有詔書,又有騎兵,相國驅趕洛陽居民毫無優勢,甚至反而會為之所拖累!”

    “那長安再如何荒廢,也有二十八萬之眾,相國若手握天子,也可隨后招攬士卒與流民,何愁無人可用?不必介意于如今的損失。”李儒焦急說道,生怕董卓再因為近來的想當然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舉動。

    現在可不是他那等暴發戶心態作祟的時候。

    好在董卓到底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

    李儒松了口氣,在已經得到了對方肯定答復后又說道,“屆時從廣陽門出,入那王子坊,相國再多撈上幾個人質就是了。要讓并州軍投鼠忌器,這些人要好用得多。”

    “你說得不錯,速速讓人將陛下和皇子辯帶……不,只帶上陛下,將皇子辯格殺,給這進攻洛陽的謀逆者看看,弘農王便是被他們給嚇死的!”董卓沉聲說道。

    在劉協進天子位后,劉辯就被封了個弘農王的位置。

    董卓先后殺了何苗何太后等人,倒也沒真將劉辯也給殺了,以免擔負上殺害皇子的罪名,如今卻并無不可。

    反正劉辯早就自從董卓入京、外戚慘死的時候就被嚇病了,若是在此時來上個病故,也不是解釋不通,甚至還可以順理成章地扣鍋在入城之人的頭上。

    少帶一個皇子,在這路上還能省下不少事。

    “還有那些個如今還在洛陽里的世家,他們不是在等著有人前來救命嗎?別人或許是來不及了!那汝南袁氏的子弟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壓根沒將他們父輩祖輩的命放在眼里,這些親族不如給弘農王殉葬!”

    董卓接過了侍從遞過來的長刀。

    他如今是比前些年富態了些,在洛陽城中的這兩個月里也多有放縱,可他也不是要在此時束手就擒的人。

    李儒情知勸住董卓莫要帶上洛陽的居民,只帶天子而逃已屬不易,要勸說他帶上弘農王一道,也先別跟袁氏結成死仇,在他忽聞喬琰攻城而徐榮已叛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便也只能按捺住了這個想法。

    劉協的年齡畢竟還是太小了……

    李儒的心中不無憂慮。

    哪怕他已長到了十一歲,在如今這個戰事后多發大疫的環境中,又有長安的條件惡劣,極有可能會被哪個疾病奪走性命,帶上弘農王還能有第二手的準備。

    可惜……罷了!大不了便是在長安周遭再尋上三兩劉姓宗室就是!

    至于汝南袁氏在京中之人,殺了不可惜!

    沒有袁隗這等門生關系聯結之人,袁紹與袁術所能動用的勢力必然大打折扣。這兩人在先前火燒南宮以及此番酸棗會盟中的表現又沒有那喬琰出彩,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正好袁氏為了就近看管,除卻劉宏任命的太史令馬倫之外,其余眾人都被董卓直接押進了北宮角落看管,原本是想作為對峙酸棗與魯陽聯軍人質的,如今還正方便了他們動手!

    董卓下達了這命令,讓人前去執行,自己便帶著李儒踏上了北宮的北城墻。

    這北宮城墻距離洛陽北面的城墻,在最近的位置甚至只有一條直道,足以清晰地看到在夏門方向進攻的士卒。

    這些并州軍倒也著實稱得上是悍勇,已在此時占據了北面城墻上的優勢。

    董卓令人自北宮墻上朝著前方射箭,將登臨城墻的并州軍射殺了不少,可當對面的人數漸多,從那頭還回來的反擊便也不在少數。

    尤其是在重甲士也登上了城墻之后,依靠著盾牌和甲胄護身,足以擋住不少的箭矢,讓他們站穩腳跟。

    因自夏門往北宮進攻的范圍太窄,以并州軍的人數鋪展不開,他們便朝著兩側擴散開去,也隨即打開了谷門,將更多的并州士卒從這一道北門放入了洛陽城中。

    人潮涌動之間,這攻防的戰場便從洛陽北城轉移到了北宮城。

    董卓咬著牙,眼看著這些魚貫而入的并州士卒,堪稱訓練有方地先將盾牌給頂在了前面。于北城墻內鋪開了進攻的隊伍,自那永安宮之外慢慢擴散出去。

    此等行軍之法,令從北宮墻上做出的反擊能傷及對方的極其有限。

    除非他們在此時就發起進攻。

    可顯然,他們還在等著一道指令。

    董卓只能眼看著,自谷門中行出了一批更為精銳的士卒,而后是數十位騎著高頭駿馬的騎兵,再然后,踏入洛陽城的便是騎在紅馬之上的——

    喬琰!

    董卓沒跟她在此前有過正式的會面,卻也不難在這一個照面之間分辨出她的身份。

    她雖身著鎧甲頭盔,身量也比之這年紀的少年人要高出些,可并不影響董卓認出她的性別。

    這十五六歲的少女,除了喬琰之外絕無可能有第二人!

    而在這城上城下的對望之間,對方過分悠閑卻也凌厲非常的神容,與董卓此時的表情無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要喬琰看來,這涼州悍匪雖到底是經歷了不少事,讓他足以在此時保持足夠的沉靜,可在這沉靜之下的焦慮卻也不難察覺。

    想想也對,他好不容易坐擁了這樣一筆財富,卻在此時被人神兵天降地撬走了最外層的保護,眼看著就要被人將手給伸到他的兜里去了,如何能保持住絕對的冷靜。

    跟在喬琰身邊的呂布、張遼、趙云、麴義,以及新倒戈向她的徐榮,又都在此時,給了董卓最直接的兵精將猛印象。

    更不必說,從喬琰到她身邊將領的年輕,在此時還給了他另外的一重打擊。

    或許!或許他已經老了!

    不,董卓按捺住了心中的動搖,現在還沒到他認輸的時候!

    若是按照李儒給他的建議,他還可以在長安再起,等李傕、董越、胡軫等人收兵前來與他會合,等華陰的段煨形成長安之外的屏障,他手握天子,仍為相國!

    眼見董卓臉上的破釜沉舟神情,喬琰已先一步提槍指向了董卓的方向,“老賊!你如今已只剩下了這道宮城作為庇護,何必還要做這等負隅頑抗之舉?你本為前將軍,若如先帝調動之令,可為青州牧,與我一般州牧一方,倘循例治理,若干年后青州必有賢明流傳,洗刷你這西涼匹夫之名,何苦落得今天這個田地。”

    “若此時束手就擒,或還可保有一全尸。”

    董卓心中大恨,臉色卻未變,朗聲回道:“如此我也想問問喬侯,你何不與你麾下這些將領兵卒與我合作,戍守于洛陽,為天子所統帥,我可向天子諫言,以你為車騎將軍,比那酸棗聯盟不倫不類的自封更名正言順。待天子親政,自有賢名流傳,豈不也是美事一樁!”

    喬琰當即就笑了出來,這笑中的嘲諷之意不需多說都足以讓董卓看個分明。

    “笑話!我若真如你所言,到底是做了天子的將軍,還是做你董賊的鷹犬,真以為我不知嗎?你不如問問,縱使你拿出潑天富貴的籌碼來,我身后幾人誰愿意聽從你的號令。”

    自然沒有。

    跟隨著董卓何如跟著喬琰這未來可期的將帥。

    她更是斬釘截鐵地喝問出了下一句:“你這不忠不義不仁不恕之輩,何敢居于廟堂獨攬權柄,禍我大漢基業!”

    她放下了手中的槍,朝著一旁伸出了手,一旁的呂布很有眼力見地將手中的弓箭遞了過來。

    呂布的三石弓絕非一般人可開,可在邙山山道的行軍途中,她又將體質與箭術往上點了點,也正可為之!

    這距離洛陽北宮墻尤有一段距離的玄鎧少女彎弓搭箭,隨著拇指上的血色玉韘收放,指尖所扣的那支白羽弓箭立時嘶鳴破空。

    伴隨著那弓弦繃張所發出的裂響,宛若白光電掣,直沖董卓而來!

    他方要閃避卻又意識到,對方顯然深知他面前的盾兵不是吃素的,只見得這一箭徑直自他頭頂上方飛掠而過,毫無阻滯地釘在了城樓之上。

    箭羽輕顫,竟活像是一巴掌拍在了董卓的臉上。

    而這顯然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馬背上目光決絕的少女高聲喝道:“諸位——隨我破城!”

    昔日何進大將軍的威逼南宮,實有其站不住腳的立場,可喬琰兵踏北宮而來,卻比誰都有憑據可言。

    她身后有人舉起的圣旨,正被晨光所映,也將她所騎乘的紅馬幾乎模糊成了一團火焰。

    朝陽如火!

    火……

    也當真在此時起了火!

    董卓剛準備應戰,就聽到了身后的北宮之內傳來了令人救火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便見北宮之內的數處宮室在此時燃起了火,簡直像是與那宮外的隊伍在相互映照。

    可此時——

    此時還沒到他意圖撤離前放火的時候!

    133. 133(二更+加更) 先生何往……

    “發生了何事?”董卓厲聲朝著身邊人問道。

    這北宮之內起火的動靜,絕無可能瞞過宮城之外這些并州軍的眼睛。

    在對方進攻之勢何其兇悍的當口,他這頭的起火,除了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此等意外情況也讓他的撤退計劃出現了個變數。

    李儒朝著起火最盛的方向看去,不由暗叫了一聲不好。

    那不是別處,正是劉辯的居所。

    董卓一面調集人手對著攻城的并州軍做出反擊,一面往回退了幾步,以便聽手下人匯報此時的情況。

    讓他未曾想到的是,情況比他所預想的還要壞得多。

    第一條便是——袁氏脫逃——

    在他派人意圖將困于北宮中作為人質的袁氏滅口之前,對方就已經聽到了這洛陽城北進攻的動靜。

    袁氏不傻,起碼在先前與董卓合作卻反而被他給補了一刀之后,再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想法也該早不剩多少了。

    想一想吧,若是洛陽被攻破,董卓走向末路,他們這些人質會面對什么結果。

    又哪怕董卓成功逃離,甚至帶走了洛陽城里的天子,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不如在此時一搏!

    囚于北宮期間,董卓對袁氏子弟的飲食多有克扣,讓他們看起來消瘦了不少,這也難免讓看管他們的人手有些懈怠。而此時宮墻外的來襲讓守備吃緊,也隨即調走了幾個人。

    這對他們來說,正是個可乘之機!

    幾乎便是在董卓對他們發起了清算指令的同時,袁基領著此地的袁氏族人發起了對守衛的進攻,在搶到了兩把武器后,他們依靠著付出了兩人生命的代價,將此地的守衛給解決了,從禁錮之地逃了出來。

    可問題來了,逃出來之后又該如何呢?

    即便董卓與他的部從都在此時將目光都集中在了北邊進攻的并州軍上,他們這些人若不能逃離出北宮,也幾乎只有死路一條。

    所幸他們遇上了個幫手。

    準確的說,這是個有意前來的幫手。

    “你是說,你在幾年前得了我母親的救助,才得以保住性命,所以她讓你趁著喬侯進攻機會想辦法來給我們帶路?可你如何確定我們會選擇反抗逃出來?”袁懿達狐疑地看著面前的宮女。

    這自稱姓任的宮女哪怕著裝簡約,甚至將自己可勁兒往低調打扮,也能隱約看得出相貌不凡,在談吐之間更有幾分文墨氣質,并不像是個尋常的宮女,若說與馬倫曾經有過接觸倒也說得通。

    在一眾袁氏子弟都被董卓作為人質囚于此地的時候,也確實只有馬倫還因為太史令的官職有行動的機會。

    但也正如袁懿達所說,有些問題還無法解釋得通。

    “此時不是說那么多的時候,消息是慈明先生送來給我的,便是你們無法自己脫身,慈明先生早先在蘭臺整理書籍時候留下的人手也得了他的指示,這會兒都在北宮內。只是因為你們已先動手了,這才用不上他們。”宮女回答道:“請隨我來尋個地方改換衣著,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此地城破,你們就安全了。”

    慈明先生?那是荀爽!

    她這一句話打消了他們不少疑慮。

    作為被董卓提拔上來的公中,在先前的遷都之議里,荀爽是唯一沒被褫奪官位的。

    眾人多以為他只是在蘭臺從事書籍保護整理的工作,因其確實是在經文方面的大家,那么他會擔心在遷都之中,這些珍藏的典籍出現了什么損失,實不難理解。

    可在荀攸與他分析了討董之舉一呼百應,又已有路大軍兵迫洛陽的情況下,他自覺自己也是可以做些事的,比如說——

    在洛陽平董卓之亂的時候,將有些人給保下來。

    潁川荀氏和汝南袁氏同屬豫州境內世家,族中也有姻親之故,袁氏宗族他便自然要救。

    也恰好在此時,得到喬琰在出兵之前送來消息的馬倫,找上了他。

    馬倫與袁隗有過個孩子,其中長子袁滿來,正如蔡邕在為他題寫的碑銘中所說,此子“逸材淑姿,實天所授”“百家眾氏,遇目能識”,卻可惜在十五歲上早夭,余下的兩子袁懿達和袁仁達,天資都不過爾爾,也只是在洛陽城里領著個小官做做而已。3

    遭到袁氏與董卓之間爭斗的牽連,這兩個兒子也都被拘禁在了北宮之中,馬倫自然要想辦法救上一救。

    喬琰的進攻能給她制造救人的機會,從時間到方向都差不多有數后,剩下的就是她自己該想辦法的時候了。

    四年前在她以太史令身份入宮匯報靈臺要務的時候,曾救助過一名犯了規矩的小宮女,名為任紅昌,她雖不喜歡以這等相助之恩,要挾別人替她做這等麻煩的事情,卻也不得不在此時做出這樣的選擇。2

    只因荀爽所安排的人手并不能時常在北宮中走動,還是需有個內應。

    于是在她和荀爽的救人計劃敲定后,便由能出入于蘭臺的荀爽承擔起了這個傳遞消息的任務。

    也好在還有荀爽安排的人手,一旦洛陽宮城中出現動亂,這小宮女也能被順理成章地一并帶出,倒也對得起她在此時的付出。

    只是大概馬倫和荀爽都未曾料到,在袁氏子弟于臨近的雜役房內換上了宮人衣物,又用過了些干糧后,原本被人攙扶著的袁隗忽然問道:“我等為何不趁此機會將弘農王也一道帶出?”

    袁基皺了皺眉頭:“叔父,恕我直言,若如今我等身邊有本初與公路為援,還能做這件事,可我們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并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做此事。”

    他們接下來的行動應當是按照荀爽所計劃的那樣,由他的人手所保護,暫時藏匿到何皇后的宮殿。

    在何皇后成為何太后,又為董卓所殺后,因劉協尚且年少,便還未有皇后,此地自然也沒有再有人入住,董卓大約也嫌棄此地有些晦氣。

    但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董卓絕不會想到,他們居然會選擇此地作為自己的落腳處。

    他們袁氏這數十人能從此番災劫里脫身,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如何還有這個多余的精力去管劉辯的情況?

    可袁隗不這么覺得。

    何皇后字直接讓他想到了劉辯。

    他回道:“董卓若是保不住洛陽,必然帶著陛下與弘農王外逃。天子之詔便是天子之詔,我等今日逃出,日后還得收到董卓的指派。倘若給了董卓卷土重來的機會,我等便是今日僥幸脫身,明日也實難保全。陛下身邊必然有著重重防衛,正如你所說,在本初與公路不在的時候,我們沒有這個救人的機會。可弘農王不同。”

    劉辯的身邊應當護佑之人不會太多才對。

    袁隗自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若是真能成功將劉辯給救出,董卓成功外逃也只能帶走一個劉協。

    出于不愿讓董卓此人把持朝政,為天下清明著想的想法,他們完全可以與并未被一起帶走的朝臣一道,將董卓打為逆臣,將劉協“迫于無奈”算作偽帝,扶持劉辯登基。

    若董卓不能外逃,以此人的脾性,極有可能會將劉協劉辯滅口給他陪葬,先救出了劉辯,對袁氏來說也有好處。

    袁隗的這種說法說服了一部分人。

    于是不愿意執行這冒險計劃的,跟隨任紅昌一道往何皇后宮殿藏匿,包括了袁懿達和袁仁達。

    袁基拗不過叔父,與他還有其他支持這建議的前往營救弘農王,這些人也恰好與董卓派去滅口的人撞到了一處。

    也便成了董卓收到的第二條消息。

    這兩伙人打了照面,當即動手僵持了起來,因董卓并未想到還會有人來破壞這一行動,派出的人不多,還真讓他們得了手,只是在交手間不慎打翻了燭臺,讓弘農王所住的宮室燒了起來。

    或許是從這起火之中所得到的靈感,袁隗當即讓人往周遭繼續放火,以制造出足夠的混亂。

    但這兩方鬧出來的動靜,也讓本應當往北城墻方向支援的郭汜調轉了目標。

    袁氏眾人與荀爽留下的人手,若是要對付這些簡單的留守之人,還可說有些機會。

    可要對上的是馬賊出身又堪稱善戰的郭汜,與小孩撞上了持刀的大人也沒什么分別!

    袁隗當場被殺,一道死去的還有這些跟從行動的袁氏族人。

    但也——

    “那袁氏大公子袁基拖著弘農王奪了被您……被您當做紀念品的先帝驢車,作為坐騎跑了。”

    郭汜說起這事就無語得很,哪怕君子六藝中包括了駕車,靈帝的四白驢車也顯然不聽袁基的使喚,可誰讓靈帝當年駕車奔行于內苑之中,在袁基將驢車的繩索解開,帶著弘農王上車后,那驢車上的四頭驢子便立刻撒開了腿跑,愣是讓人很難追上。

    頂著董卓活像是要吃人的目光,郭汜聲音越來越低:“您……您也別擔心,那驢總歸是跑不過馬的,我在前來協助相國守城前又給了他一箭,他能活命的機會也不大……”

    然而半盞茶后他們就收到了消息。

    好消息,驢車找到了。

    壞消息,袁基與劉辯不知所蹤。

    而禍不單行的是,這半盞茶的時間,已經足夠并州軍因為喬琰所賦予的信念和戰斗意志,又攜著剛攻破洛陽北城墻的得勝之勢,在這北宮墻的爭奪戰中也占據了上風。

    這種令人不免覺得驚懼的氣勢如虹,讓董卓不得不立刻做出了決定。

    他已不能再拖了!

    必須立刻帶上劉協就走。

    現在就走!

    喬琰望見董卓這個撤退的背影,臉上閃過了一抹深思。

    這洛陽城中有早得了她消息的馬倫,有其他堪稱仁人志士的人物,北宮會在她進攻之時如有天助地起了火,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董卓這種過分焦慮的反應,卻讓她有些在意。

    他本還可以在城頭上再堅守一段時間,起碼再消耗掉她的一部分人手,而不是這樣快地選擇了放棄。

    這極有可能并不只是袁氏脫身這么簡單,而還有別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董卓的后撤,徹底放棄了對宮墻的守御,呂布率先登上了北宮的城墻,儼然是為了赤兔馬而誓殺董卓。

    但也正在此時,北宮的東南門忽然打開,一眾騎兵飛馳而出。

    正是董卓與其部將郭汜張濟張繡等一眾人。

    他們已搶先一步完成了騎兵隊伍的集結,撤離出了南宮。

    不過,在喬琰目之所及的一眾身影里,被董卓的部將裹挾而出的竟然只有劉協,卻未曾見到形似弘農王的人。

    沒有弘農王?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對她來說最有利的局面可能出現了。

    弘農王不在隊伍中,一種可能是他已經被董卓滅口了,可若真如此,董卓不必有這般焦慮的表現。

    如若他并沒有被滅口,而是因為他讓董卓始料未及地完成了逃離,那么……

    那么她追董卓的分寸就得小心了!

    她也不妨按照這個想法一試。

    反正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無論劉辯的死活,只要他不在董卓的隊伍中,放走董卓對她而言沒有損失!

    在已經保住了洛陽免于遷都的災禍后,她應當做的可能不是將董卓給斬殺在此地,達成他與陛下一并喪命的結果,然后將所有的黑鍋都甩在未能及時抵達洛陽的聯軍身上,自此再無頂頭上司可言!

    而應當是將董卓驅逐出洛陽,連帶著他手中的傀儡天子!

    總歸這件事虧本不了。

    若是弘農王還在京中,甚至剛好在袁氏的庇護之下就更妙了。

    袁氏絕不會錯過將弘農王扶持上皇位,與董卓打擂臺的機會。

    便宜沒便宜袁氏倒是不好說,卻一定會便宜了她!

    東頭一個漢,西頭一個漢——

    這才是能讓她大肆發揮的情況!

    但她在瞬息之間的思考,沒有辦法與人交流來做出個判斷,也沒有辦法直接對著手下的部將說什么給董卓放點水。

    誰讓她之前便同手下人說過,誰若能殺了董卓,那匹赤兔馬就歸誰所有。

    哪怕是才到她手底下的徐榮,都被灌輸了這個觀念。

    在到底是應該對自己的故主稍微存有一點手下留情的想法,還是通過參與這個殺董卓奪馬的團建融入集體中,他思索了一番也選擇了后者。

    若是讓董卓知道這位要反就反個徹底的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概這逃命為先的時候也得咒罵徐榮兩句。

    不過喬琰如今也有那么點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思。

    好在,作為此番兵破洛陽的主帥,要控制追擊董卓的進度,還并不算是一件難事。

    她思忖眼下的處境和抉擇也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在跟隨她行動的并州士卒看來,董卓率眾逃離洛陽北宮城而去的時候,他們這位少年州牧神情冷然地朝著那群賊黨離去的方向看去,也在下一刻身先士卒地追擊而出。

    “追!將陛下給搶回來!文顯與奉先留下救火。”

    喬琰這話尾音落定的時候,她所騎乘的朱檀早已經往前跑出好一段距離了。

    趙云和張遼連忙帶著所統率的騎兵追了上來。

    先爬到城墻上的呂布反而成了落后一拍的。

    他與留在原地的徐榮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才確認,他這先登的功勞是拿到了手,可這追擊董卓的功勞卻拿不到了。

    但既然這是喬侯的命令,他除了遵從也沒別的辦法。

    “其實你也不必這么喪氣,”徐榮安慰道,“你那張弓在君侯的手里,以君侯的射術,大約不會給別人搶功的機會,這樣一來那匹赤兔便該有別的方法來決出歸屬了。”

    “也可能跟之前喬侯說誰殺了那休屠王的時候一樣,”典韋插話道,“休屠王死在君侯的手里,最后望遠鏡人手一個,君侯一向很大方的。”

    麴義沒得到命令,便留在了原地,正聽到了這段對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要是赤兔這種好馬也能人手一匹,等回了并州他就跟韓馥辭職,去喬并州的手底下辦事。

    “……”呂布也沉默了好一會兒,但他決定暫且相信兩位同僚對他的友好安慰,先去解決北宮中著火的宮室。

    而此時的喬琰已經緊跟著董卓的隊伍沖入了步廣里,又轉入了步和里——

    不得不說,李儒為董卓選擇了一條相當靠譜的撤退路徑。

    因洛陽城墻對外的開口不少,酸棗聯軍又并未兵臨城下,董卓甚至可以打中東門而出,直入馬市,在自己撤退路徑的后方制造出一片足夠的混亂。

    又或者直接從南面的開陽門出,直沖洛河而過,先與南面關的守軍會合。

    而隨同董卓撤離的西涼士卒又當真騎術不錯,在這大街里弄的穿行間,饒是被追兵射倒了幾人,也依然維持著朝前奔行的速度。

    更不必說,此時戍守于南郭的董旻在這種動亂中,必然已經從董卓處得到了撤離的消息。

    大約是要來與他會合了。

    這么看來,董卓若能成功脫逃,也該先怪友軍沒給他形成個包圍圈,而不是她喬燁舒本事不佳。

    好得很!

    但再追出了一段喬琰又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

    雖然這街巷之中因為洛陽變故而滿是奔逃躲藏之人,還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當相助于何人的執金吾與北軍士卒,但從前方傳來的,好像不是撞倒了人和騎兵隊伍急轉所發出的響動。

    而是——

    兵器交擊之聲。

    喬琰剛想到這里,便見斜地里殺出了一支騎兵隊伍直撲而來,正要阻滯她的追擊架勢。

    她連忙收回了對前方局勢的揣測,收弓拔槍而出。

    不過還不等她動手,深知何為拱衛主公職責的趙云已經拍馬迎上了那為首的青年將領。

    眼見對方所用也是槍,喬琰心中有了個猜測,丟下了一句“將其生擒”這才繼續往前追擊,留下趙云部眾與之交戰。

    倘若她所料不錯的話,此人應當便是張濟的侄子張繡,正遵從了董卓的指令對她這一路追兵攔上一攔。

    但縱然不是,以喬琰如今對武將評判的眼力也不難看出,來人的槍法水準不低。

    反正董卓已經要跑路了,倒不如多給她留下一點戰利品!

    想歸這樣想,對這追擊董卓的舉動,喬琰卻不敢有任何的懈怠。

    尤其是當行過了公府,沖入那南宮之前的東西向長街之時,喬琰越發可以確定,她對先前聽到的動靜所做出的判斷并沒有出錯。

    此時并不是董卓逃她在追的兩方追逐戰,而是在此時混入了第方勢力。

    這自平城門殺入的新到騎兵,恰到好處地將董卓所率部眾居中攔斷,也與跟隨董卓護持左右的郭汜交戰在了一處,便形成了這一片的交戰混亂。

    從南邊殺來?

    喬琰心中一盤算。

    如若她不曾猜錯的話,這正是自太谷關殺入的魯陽聯軍。

    若算算同時發兵進攻,且在破關之時并未遇到什么麻煩的情況,那么從太谷關到洛陽也正是十里,還并非山道——

    確實是在此時該當趕到!

    再打眼一看,那與郭汜混戰于一處、頭頂赤廚幘之人,不是當年與她在長社之戰有過一面之緣的孫堅又是誰。

    但此時的戰馬嘶鳴與金鐵交擊,已形成了過于嘈雜的聲響,也讓喬琰開口意圖自報家門的聲音被壓在了下頭。

    她這忽而從前頭的街巷中殺出,所率領的還是一眾北人騎兵,也一時之間讓人難以分清,她到底是在追擊董卓部從,還是正要前來支援郭汜。

    當喬琰意識到這容易引發誤會的時候,已有一銀鎧長槍的小將率眾襲來。

    長槍襲來之間,倒是不遜色于孫堅的兇悍!

    在他身后同行的老將攔住了搶先應戰的張遼后,這少年攻勢不減,直指喬琰而來。

    只是讓他并未想到的是,那在倉促之間并未看清楚面容,只從身形看來與他年紀相仿的小將,居然還是個硬茬子!

    對方的長槍比之尋常的槍還要更長一些,在她手中卻自有一番運轉自如的輕巧。

    而更他未曾想到的是,在對方的槍尖招架住他這長槍急刺的一瞬間,她忽將長槍的后半截拔出,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調頭急轉,雙兵之中的前者撥開了他的長槍,后者直指他的咽喉而來。

    此番隨父出征的孫策到底還是奇形怪狀的武器見的少了,本以為是穩操勝券的一擊,卻被對方以這等手段給化解。

    更在一瞬之間半截短/槍迎面,完成了攻守易位。

    孫策臨戰經驗到底也不少,憑借著在交手一瞬對對方力量的判斷,確認自己只以單手絕無可能接住她這一槍,當即撥馬懸索,扭轉身形避讓。

    卻見這短/槍的主人似乎也能預料到他會有此等反應,如影隨形而來的槍尖轉開了一朵槍花,在日光的映照下只見一片雪光。

    但比這槍上寒光更為灼烈的,是在兩騎交戰之間放慢速度后,被孫策看清的那雙眼睛。

    他隨同父親先見過了袁術,又在太谷關擊殺了董越,在方才的南郭進攻戰中斬殺了董旻,卻只有眼前這人凜冽的眸光能讓孫策覺得,此倒是主帥之象!

    好一個英姿勃發的——

    少女?

    他剛意識到自己好像進攻錯了對象,有此等特征的只怕是那位傳說中的并州牧才對,而不是董卓的幫兇,就被那一桿轉出花來的半截槍抽在了胸口。

    “蠢貨,敵我不分嗎?”喬琰冷聲喝道,“閃開!”

    被孫策這么一阻攔,董卓的隊伍又已朝著前方奔行了好一段距離。

    雖是要將人放虎歸山,喬琰也沒打算讓董卓走得如此輕松,竟因為進攻他雙方互相攻擊鬧出的烏龍而給了他遁逃的機會。

    這說出去是要讓人笑掉大牙的。

    更讓她不得不速速追上去的,是她眼見那董卓的隊伍被從中截斷后,此時落在最后方的人明顯不是典型西涼騎兵的騎術。

    因先前喬琰朝著北宮城墻上看過他與董卓在一處,也與徐榮確認過他的身份。

    那正是董卓的軍師李儒!

    能拿的戰利品怎么能跑了!

    孫策頭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蠢貨”,本就傲然凌厲的眉眼間閃過了一絲抗議,卻只在此時捂了捂胸口被那兩截駁槍擊中的位置,持槍撥馬追了上去。

    他先進攻確實是他理虧,被罵也就被罵了,但追擊董卓他可得證明,自己絕非蠢貨。

    不過還未曾等到他追上喬琰,與對方那朱檀馬并駕齊驅,便見她將手中的兩截長槍收攏在后,取而代之握在手中的,是一把石弓。

    那確實是石弓!

    在她搭箭彎弓之際從弓弦上所發出的緊繃力道,足以讓孫策判斷出這一點。

    他眼見這少女將箭緩緩下移,在這馬如追風的騎乘疾行里,拉弓上弦的手依然穩當得不可思議。唯有奔馳之間的烈風將她的披風吹起,昭示著她此時絕非是靜止的狀態。

    他便下意識地朝著她箭指的方向看去,正見那支離弦之箭忽而脫手,急沖前方,一箭穿透了那匹西涼馬的馬腿。

    那馬背上的人當即被掀翻了下來。

    對方倒也不乏摔下馬的經驗,在落地之前快速地以手抱頭蜷縮成了一團。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在落地一瞬他所發出的痛呼。

    孫策看得有點想笑。

    而這顯然不是那倒霉蛋受罪的結束。

    方才與他交鋒的那把兩截槍,又已經回到了連接的狀態,隨著喬琰策馬停在了這落地的文士身邊,那桿長槍便握在她的手中,指向了對方的頭顱。

    只聽得喬琰不疾不徐地問道:“文優先生欲何往啊?”

    134. 134(一更) 玉璽氣運

    李儒剛被從馬匹上撂下來摔了個七暈八素,感覺自己的腿骨似乎在這一摔之中摔折了,連帶著手臂上也沒落個好,便聽到了喬琰的這一句。

    他頂著還有些發昏的視線朝著喬琰看去,便見對方抬了抬手,示意身后追擊的隊伍不必管她,繼續行動就是,她則將槍持得更穩了些,繼續維持著指向他的狀態,分明是沒有讓他逃離的機會。

    李儒落馬,董卓身邊的親隨自然有轉頭來救的,可這些人又哪里是是喬琰這一路追擊中氣勢如虹兵卒的對手,當即被斬落了馬下。

    在這一輪快速的沖撞中又吃了大虧,這些人但凡還有些腦子便不會不知道,此時對他們來說最合適的選擇,絕不是繼續為一個已經不保的軍師做出無謂的犧牲,而是繼續逃命。

    李儒心中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這位喬侯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非要盯梢上他。

    在這句“文優先生何往”里,李儒已聽出喬琰此舉絕非偶然。

    “喬侯何必多問?”他這跟隨董卓撤離,自然是要往那長安方向去的。

    “那董賊還有不少部將,一個個地給他斷后我還真不一定能將他擒獲,但若是你也跟著走了,以你的頭腦可難保不會讓他重起于長安。”喬琰笑了笑,“董賊勢貧之時能聽人言,倒也不失為一時梟雄,可不能讓你跑了。”

    誰都可以走,李儒不能走!

    喬琰要的是東面西面各自有一個朝廷,而不是董卓終于在這次慘敗之中醒悟過來,在李儒的協助之下,于長安搞出什么勵精圖治的景象來。

    這便與她的愿景相悖了。

    成功將李儒給攔下來,讓喬琰這會兒的心情又好了不少,眼見孫策追趕了上來,她朝著對方頷了頷首,“你是孫文臺之子?”

    孫策比她小上一歲,距離及冠還早,但如今這時節,如他這種頗有勇力和御下本領的,不早早上戰場歷練,反而得說是個浪費。

    這少年策馬而來倒是好風采,對得起那江東孫郎的名字。

    不過如今的孫堅還是與袁術一道行動的長沙太守,可算不上江東,頂多該叫做長沙孫郎。

    見方才與喬琰麾下的張遼交手的祖茂,已經在此時領人與喬侯的兵馬分清了敵我,一并朝著遠處追擊而去,孫策也沒執拗著非要追殺而去,只停下了騎行又朝著李儒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這位董卓的軍師到底有何種本事,才讓喬琰對他如此看重。

    孫策絕不承認他這會兒還因為方才被罵的那句“蠢貨”有點逢人便比較的勝負欲。

    不過聽得喬琰似乎沒將方才的烏龍放在心上,而是語氣尋常地開口,他也沒必要多糾結方才之事,回道:“不錯,在下孫策,家父正是孫長沙。”

    在奔襲前來洛陽的時候,因他們憑借登山而攻破開太谷關的速度不慢,疾馳洛陽的騎兵行軍也極快,孫策還以為他們該當是第一個到的。

    倒是沒想到,他們剛抵達洛陽,就看到了董旻正在收攏戍守南郭的隊伍,做出后撤的舉動。

    孫策的參戰次數仍少,孫堅的作戰卻已幾乎養成了直覺。

    他當即判斷出,這是董卓部眾已先遭了一敗,不得不做出撤離。

    具體得手的是盧植袁紹的這一路還是北面并州牧的這一路并不重要,總歸這正是他們該當趁勝追擊的時候!

    當然,在真與喬琰的并州軍相遇的時候,孫策還是不免有些好奇,喬琰到底是如何渡過那有若天塹的黃河天險的。

    但喬琰顯然不會在此時給他個解釋。

    見孫堅已從董卓留下斷后的隊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直朝此地而來,喬琰也忙令人將李儒給看管起來,送去呂布徐榮所在之處,不得讓人對他慢待,而后自己也立即領著身邊的親衛與孫堅合兵一處,朝著西面追擊,端的是一派雷厲風行。

    五年前的長社,孫堅便已知曉喬琰乃是奇才,但今日見她領兵而來,孫堅方知道她這些年間少年州牧、文武全才的名聲到底是如何打出來的。

    這英姿勃發的樂平侯在這一照面間給他的印象,讓他當即在心中喝了聲彩。

    因他到得比喬琰要晚,在這快馬追擊中他便問道:“敢問喬侯,如今這洛陽情形如何?”

    風中傳來了喬琰的回復:“董賊部下中郎將牛輔被我部所殺,徐榮投降于我,方才追擊間有一董卓部從殺出,與我部下兵曹從事交手,料來勝算仍在我方。北宮起火,董賊攜陛下外逃,其直屬部將所剩不多,我等追擊便是,務必將陛下從此賊人手中解救出來。”

    “但務必當心,弘農王不在董卓隊伍中,極有可能已遭賊人所害,請莫要讓賊人傷了陛下!”

    這話她還真得在此時說清楚。

    孫堅孫策都為猛虎,其麾下部將中能征善戰者不少,若對此二人不加以提醒,董卓萬一真因為留下的部將太少,被他們從后面趕上包了餃子,這千載難逢的好局面可能就要消失在她面前了。

    反正喬琰又沒親自進入過洛陽北宮,會得出這等弘農王已為董卓所害的判斷,也實不足為奇!

    這可怪不得她!

    孫堅聞言回道:“喬侯放心,我心中有數。”

    事實上哪怕沒有喬琰對這追擊隊伍的限制,要想追上董卓大約也并不容易。

    段煨雖然在董卓的指令下先一步趕赴長安,在華陰一帶提前開墾種植,也順帶與本應當往洛陽來的董卓親屬會合,但他先前鎮守于函谷關所留下的人手,依然可以作為董卓的接應。

    等喬琰抵達函谷關的時候,眼見的正是張遼已率人奪回了函谷關,可先前還能在射程之內的董卓部將,如今竟已只能看到最末一人的隱約身影。

    她可以確定,要想追擊到董卓,大約已是不可能的了。

    董卓身邊精銳所騎乘的馬多為西涼駿馬,在速度上比之喬琰的并州良駒在伯仲之間,比之孫堅部從所用的馬匹還要快上不少,有此一攔,這距離便拉開了。

    張遼朝著喬琰請罪,“是末將無能,讓董賊逃……”

    “不必多說,”喬琰打斷了他的話,朝著函谷關上望去,作為關中關東真正意義上的分界線,函谷關上留有董卓的后手,實在是一點也不奇怪,“人沒事就行。此事也怪不得你。”

    董卓撤往長安已是必然之事,可這份責任卻不該由追擊在最前頭的張遼來背。

    若是走旋門關而來的酸棗聯軍能如孫堅這般及時趕到,董卓絕無可能有這個機會在洛陽城中這般橫沖直撞地繞行一番,靠著巷道的拉鋸,將追兵給甩到后頭。

    而他們自函谷關疾行奔了個來回,哪怕是在官方馳道上策馬而行,等回到洛陽城的時候,也已到了第二日了——

    酸棗聯軍卻還未到!

    這不背鍋誰背鍋!

    反正不是喬琰這個第一個到的出了問題。

    她與孫堅孫策直入宮門。

    北宮之中燃起的火早已經熄滅了,雖然這場火并沒有如當日的南宮大火一般焚燒掉多少宮室,但在孫策這頭一遭進洛陽踏足北宮的人看來,卻不免生出了十足的唏噓情緒。

    若是此地未曾遭到火焚,也不知道會是何等輝煌的場景。

    此時已是洛陽攻城之戰第二日的清晨時分,正有朝陽自東南方向,朝著這宮殿頂上鋪落了一片金輝,若忽略掉那些為火所焚,又為士卒交戰所破壞的部分,倒還能依稀見到漢室氣象。

    可惜身處在這南北宮中的漢家天子,已經品嘗到這王朝末年的流離之苦了。

    喬琰收回了看向周遭的目光,便看到董太后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董卓這個追溯本家的操作,讓他雖然出入宮廷無所忌憚,對董太后倒稱得上尊敬,但這位準確的說應當說是太皇太后的存在,被昨日這一驚已有些神思倦怠了。

    她也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才被人攙扶著走了出來,聽聞喬琰等人追擊董卓回來,連忙前來迎接。

    但當她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看來,并未看到劉協的蹤影,便意識到她這一日一夜之間的期盼顯然是落了空。

    只還懷揣著最后一點希望問道:“不知陛下何在?”

    喬琰行禮回道:“陛下為董賊所劫掠直走長安而去,但請太后放心,我等齊整隊伍后必定向長安進發,將陛下給奪回來。”

    董太后聞言一震,虛弱地擺了擺手,“喬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吧。”

    她經歷了丈夫的亡故、兒子的去世,算來也經歷了不少風浪。

    熹平元年漢桓帝之妻竇太后去世,她終于能以劉宏生母的身份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后,又將最被劉宏看重的兒子劉協養在膝下,本以為可算是苦盡甘來,卻沒想到……

    長安?進攻長安哪里有這樣容易!

    洛陽與長安之間足有八百里的路程!

    即便她不通軍事也知道,這其中的距離不是一日兩日之間可以到的。等董卓在長安站穩腳跟,他還能從涼州調度軍馬,只怕又將樹立起一道難以攻克的屏障。

    她此刻極其后悔,自己早年間到底要為何因為劉宏行賣官鬻爵之事,也跟著收受意圖走通關系之人的賄賂。

    如今這些錢還不足以支撐這一路上的行軍消耗,卻或許損了劉協的氣運啊!

    喬琰眼見對方聽完了那話后便有些精神恍惚地往永樂宮方向走,不由搖了搖頭。

    早年間與何皇后之間的權柄之爭或許已經掏空了這位董太后的身體,她也原本就應當在今年之內死去,現在只怕是到了極限了。

    喬琰對她沒太多同情可言,畢竟對方在太后位置上的所為也多有令人所詬病之處,只轉向了趙云問道:“洛陽情形如何?”

    這洛陽城中昨日實在是發生了太多變數,讓人應接不暇。

    趙云只能撿著重點來說,首先便是喬琰最感興趣的北宮大火,“那把火是被控制在北宮之內的袁氏族人所放,目的是為了救出弘農王。”

    “他們這選擇其實也沒錯,董賊逃離洛陽之前意圖將弘農王滅口,但這北宮中彼時還有郭汜部眾在行動,將參與此事的袁氏族人砍殺了大半,只剩下了袁太仆領著弘農王逃走。”

    “只是有些奇怪,在君侯前去追擊董卓后,奉先與文顯等人留在此地滅火,卻并未在北宮之中發現這二人的蹤跡。”

    喬琰心中暗想,到如今也沒發現,好像是有些奇怪。

    趙云已接著說了下去:“我等已讓人到四面去尋找了,許是因為北宮之中動亂,以防災禍再來,他們便先暫時離開尋了個地方躲藏起來,等到確認京中安定再冒頭。”

    “此外,昨日與我交手的那人,乃是董卓麾下校尉張濟的從子張繡,他的叔父已跟隨董卓離開,只剩下了他斷后,現已被我擒獲,聽憑喬侯發落。”

    喬琰想了想又問道:“京城中的官員如何了?”

    趙云回道:“因董賊帶著陛下離去得倉促,這些人昨日下午在北宮之外爭吵了好一會兒,我聽了許久,意見分作了兩撥,其中一些人想著陛下在何處他們就在何處,董卓有此一敗,手下的兵將折損不少,他們前去,一來可保陛下安危,以免董賊在急怒之下將陛下害死,二來也可作為內應,商量如何除掉董賊。”

    這話說得不錯,若是一個支援劉協的官員都沒有,可難保董卓會覺得這個人質不夠分量,直接連把持天子的面子功夫都懶得做了。

    好在劉協確實是劉宏明文確立的繼承人,以大漢余威,依然會有漢臣前往。

    “另一批人的意思是,不如趁早以陛下病故的說法,另尋一宗室擁立為帝王,比如幽州牧劉虞德高望重,便是個不錯的選擇。”

    也不太意外。

    喬琰心中對眼下的情況有了數,回道:“所幸為了奉孝與文和的安全,將他們留在了孟津,卻還有你替我多聽多看。”

    換了呂布絕對沒這政治素質。

    趙云對這句夸贊頗覺受之有愧,又聽喬琰說道:“這些瑣事先不必多管,先將弘農王找到再說。其余的事情等人都來齊了再做評判。不過找人之中務必注意,不得對洛陽居民有所驚擾。”

    她可不是董卓第二。

    趙云當即領命而去。孫堅與孫策等人也加入了這找人的隊伍。

    喬琰當然也沒閑著。

    在北宮之內和北宮周遭的里弄中都并未找到劉辯和袁基的蹤影,讓她不由生出了一種近乎直覺的判斷,也隨之將目光落到了那南宮的方向。

    自袁術放火燒宮之后又有董卓篡政,南宮就處于四面封鎖的狀態,除卻荀爽偶爾往蘭臺走動,又有東南方向的幾處宮室還有人值守外,幾乎沒有太多人會來到此地,也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個搜索的盲區。

    喬琰本也有另外一重目的需要往南宮中走一趟,便順著這宮墻慢慢地踱了一圈,在經行過一扇邊角小門的時候,忽然發現這門并未嚴絲合縫地合攏。

    她試探著推了推門,果然見到這門隨之打開。

    在她順著門后小道走出一段后,便見到這地面上有一點血跡殘存。

    她蹲下來觀摩了一番,可以確定,這絕不是當年袁術等人與張讓蹇碩交手所留下的痕跡,只可能是袁基帶著劉辯逃亡到此地的時候留下的!

    喬琰連忙順著這痕跡往前追出,想起系統的提醒,又將那數值面板給打開掛在了一邊。

    而還未等她順著間隔一段距離才出現的模糊血跡,尋找到那躲藏起來的兩人蹤影,在經由一處宮殿的時候,喬琰忽然發現自己的氣運數值陡然往下掉了十點。

    她目光如電地朝著這蘭臺對面的宮室看去,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喜之色。

    這種氣運數值的變動此前從未出現過。

    倘若系統所給出的建議并未出錯的話——

    此時無主的玉璽,并不是她靠著如今的人手和地盤可以據為己有的,若是貿然拿到手里,只能為災劫所困。會直接反應在氣運數值上解釋得通!

    如此說來,玉璽正在那地方!

    135. 135(二更+加更) 走涼州策……

    蘭臺的對面,也便是昔日劉宏所住嘉德殿的斜對面。

    這倒是個在喬琰看來格外有意思的藏匿玉璽之處。

    宮變之日,哪怕是大將軍何進都相信,張讓會將玉璽藏匿于相對荒僻些的宮殿,以確保將這傳國玉璽捏在手中,可以保住己方的性命。

    可也恰恰是這種想法,讓張讓選擇將玉璽放在這種貌似最容易被搜尋的位置。

    董卓入京至今已有兩月,卻并未從南宮中尋到玉璽,也無疑是這藏寶巧妙的結果。

    喬琰心念急轉,當即決定先取玉璽再行找人。

    倘若酸棗會盟的大軍在隨后便會抵達洛陽,那么尋找袁基與劉辯之時,很有可能是喬琰唯一一次堂而皇之進入南宮,且不至于引起任何人懷疑的時機。

    蘭臺對面的宮殿名為阿閣,正夾在蘭臺與長秋宮之間門,正南的前院為蘭臺周遭的翠竹占據了大半,在這已然入夏的天氣里,為竹木所掩映,自有一片清涼之氣。

    也或許說它是衰頹冷寂之氣要更加合適一些。

    在她推門而入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確實沒有選錯宮殿,往那另一側的玉堂殿跑,還是因為她為了測試這個氣運下降的機制,越發明確地懷著“我要得到這塊傳國玉璽”的想法,在數值面板上的氣運又往下滑坡了五點。

    “你說為什么在我之前做出各種決斷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數值大變的情況,玉璽卻可以呢?”喬琰忍不住朝著系統問道,目光卻已經在這落了灰的室內四處張望。

    【可能因為,這是被認為王朝命脈的所在,理智的謀士都會勸阻主公,在當前階段不要沾手這個東西,也被內定成為了觸發數值重新評定的標準。】

    就像先前她的智力數值也觸發了二次判定一樣。

    系統說到這里又忍不住包了包淚。

    什么理智的謀士,她都攤牌了自己不是謀士!

    但這會兒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誰讓她在于北宮之外質問董卓,便是他以利相誘,她的部下是否就會有人選擇投效于他的時候,在系統的界面上又跳出了個成就,也便是【勸阻呂布投向董卓】,這讓系統看著面板許久,最后產生了一種不如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好像也真如她所說的,也不是不行。

    喬琰感慨道:“也對,這畢竟是國之重器。”

    阿閣之內的擺設并不太多。

    此地一度被作為臨近玉堂殿的乘涼之所,在這四面開啟窗扇的輕質木樓內,只有藏書已經被挪走后剩下的書架,顯然不像是能藏得住東西的。

    她也很快在這規模不大的殿內往復走動了一圈,未曾感覺到腳下有何處的質感與他處不同,可以在下方挖掘出什么藏匿的坑洞。

    那若是按照常規一些的藏匿套路來考慮的話……

    喬琰下意識地仰頭朝著上方的橫梁看去。

    這阿閣的室內所用的,正是自春秋時代便完善了的抬梁式構架。1

    按照宮殿形制,三層梁架逐級升高,梁上接有瓜柱,越是高處也便越是在屋頂籠罩的陰影之內,顯得不那么分明。

    她體質又一次提升后的目光何其敏銳,當即辨認出第二節的五架梁與三架梁之間門,有一處明顯的多余。

    這好像不是該當出現豎向瓜柱的位置!

    她端詳了片刻,覺得自己大約并沒有看錯這一點,便動手將一旁的立架挪到了這處可疑之處的下方。

    登臨高處后她更可以確定,的確不是她的判斷出了什么問題,而是在這兩層梁間門,卡著個特殊的方形木盒。

    在將書架挪了回去后她翻開了這木盒,便見其中放有一個更精致些的檀木小盒,盒中之物——

    正是傳國玉璽!

    她小心地將其取了出來。

    這塊由和田玉打造的傳國玉璽,若是在魏晉南北朝的離亂之后,或許就看不到真正的原版了。

    只因在各種描述中的材質文字有別,又多有君主為顯其正統,以至于在同一時間門內能同時出現三塊玉璽!

    好在如今這塊卻不必懷疑,正是昔年秦亡之時由子嬰手捧、獻于劉邦的那一塊,隨著大漢歷代帝王更迭,一直傳到了如今。

    這塊四寸見方的和田玉璽之下,也正是那“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她本想著玉璽到手,是否要在交易之前,先尋上幾份圣旨的庫存,提前敲上幾個印章,以備不時之需,但想想太容易暴露這玉璽便在她手中的事實,遂決定放棄這個打算。

    反正她要做的事,有沒有其他的圣旨作為助力都無妨。

    便只轉而對系統問道:“我可以多送幾個書架作為附帶的贈品嗎?”

    【……?】

    “此地若是日后有人來過,看到的也只會是書架被盡數搬走后的空曠樣子,更不會懷疑此地曾經有東西藏匿。反正對面是種田系統,用書架放作物種子當貨架也行,就當我白送的。”喬琰理直氣壯地說道。

    哪怕有人最終留意到了那兩層橫梁之間門的木盒所在地,也總不會想到,取走此物的會是個只拿著一柄隨身配劍進入此地的她,誰讓這世上也沒有輕功這種東西。

    再說了,交易個玉璽,不但配送兩層外殼還配送一組漢代的書架,這世上簡直沒有比她更為貼心的交易對象了。

    也……

    也沒人比她更懂得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

    除了不會再進入這洛陽南宮第二次之外,她還需要一個人證證明,在她這一次離開的時候,隨身絕無可能藏匿有玉璽這東西。

    而巧的是,這樣的人證在此地有兩位。

    喬琰走出阿閣之時,手中的傳國玉璽已經作為交易籌碼傳送了出去,她先前降低了十五點的氣運也因為玉璽的送出,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狀態,而她本人則繼續循著這極難發現的痕跡,一路追蹤到了含章殿外。

    她并未找錯地方。

    在她推開殿門之際,她隱約聽到了殿中有一瞬發出的響動。

    這可不像是什么老鼠被人所驚動而發出的動靜。

    在她踱步而入后,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這殿內的唯一看起來還能藏人的衣柜走去。

    而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聞到空氣中一股隱約的血腥氣息。

    她抬起了手中的佩劍,以劍尖挑開了衣柜門,便對上了一雙驚恐的眼睛。

    不等對方發出驚嚇到極致而意圖呼喊出的聲音,喬琰已朝著他行了一禮,“弘農王,董賊已被驅趕離開京城,您已經安全了。”

    藏在這含章殿衣柜內的正是弘農王劉辯,以及——

    一個早已經因為箭傷而陷入昏厥的袁基——

    倘若袁基還能保持清醒,在意識到外頭的動靜已經平息之后,必然會試圖探查外頭的動靜,但可惜的是,他在帶著劉辯憑借驢車逃離之際中了一箭。

    在北宮被攻破后他強撐著氣力,快速帶著劉辯轉移了陣地,以免隨著戰事反復而再一次落入敵手,而后來不及交代就陷入了昏迷。

    在古代這種箭傷感染極其要命的情況下,他更是直接開始發起了熱癥。

    偏偏身在此地的是劉辯而不是劉協。

    在極端恐懼的情況下,哪怕腹中饑餓難當,他也只保持著這個蜷縮在衣柜之中的狀態。

    也就成了呂布和徐榮等人四處尋找劉辯和袁基無果的情況。

    這位弘農王當真是……當真不是天子之資啊!

    但這對喬琰來說卻顯然是個好事!

    被她直接扛出南宮的袁基當即被送往了太醫署救治,而弘農王則跟著她亦步亦趨地出了南宮,又飛快地被那些大臣給包圍了個嚴嚴實實,一邊接受著他們的問詢,一邊也總算是吃上了忍饑挨餓一天多后的第一頓飯。

    到了稍晚些的時候喬琰便收到了消息。

    袁基所中的那一箭,其實沒有那么要命。

    但是隨后的感染和高熱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援,對他來說卻無疑很危險。

    按照醫者的說法,哪怕他能僥幸從昏迷中醒轉又康復過來,大約也會在體力和精力上大打折扣,甚至極有可能在這種大疫橫行、天災頻頻的年頭,因為一個簡單的小病就被奪去性命。

    “我現在方才覺得,我那剩下的兩個兒子雖然材質平庸了些,卻總算不像是袁士紀一樣,有這等身為世家嫡子便必須去做什么事情的包袱。”馬倫在說完了袁基的情況后又說道。

    袁懿達與袁仁達并沒有跟從他們的父親參與到這營救弘農王的差事中,而是跟隨任紅昌躲藏在了何皇后的宮室之內,直到被喬琰的人手給救了出來。

    總算也沒白費馬倫為了救他們而耗費的心力。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喬琰問道。

    袁平、袁成、袁逢、袁隗四兄弟,如今剩下還活在世上的嫡系還有袁基、袁遺、袁紹、袁術以及馬倫的兩個兒子這六個子侄輩,袁紹算是過繼給了袁成,也可稱嫡。

    袁基若死,袁氏的政治資本其實便是剩下的五人瓜分,不過在如今這個憑實力說話的時候,就像袁遺明明是袁紹的堂兄卻大多聽從他的吩咐一樣,年長與年幼顯然不是對他們有所區分的依據。

    所以作為袁懿達和袁仁達的母親,馬倫有一定的話語權,但具體占據了多少,尚不好說。

    聽到喬琰此問,馬倫稍沉默了片刻。

    袁隗身死于郭汜手中,著實讓她意外。

    不過大約是因為她這幾年間門多處于靈臺,也只是覺得有一瞬的恍惚而已,倒也未覺有何難以看開之處。

    便開口回道:“先前元卓先生已在德衡的護送下去了你的并州,如今這洛陽還不知道何時能有安生日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帶著那些助手一道,在你那樂平書院尋個落腳處,你看可好?”

    天子權柄式微,那太史令的職務做與不做,已無太大區別。

    但她卻并不想回到原本那當家主母的身份。

    乾象歷法、日月交食的自然規律,顯然遠比那些操持中饋之事讓人更有生活的動力。

    也正好將她那兩個沒甚出息的兒子一并帶走,免得他們避開了父親的昏招,卻被袁紹袁術等人當成了利用的工具。

    孫堅既已抵達洛陽,與他走同一路的袁術雖然行軍慢上一些,也已在隨后抵達。

    馬倫以袁隗未亡人的身份和袁術交談過兩句,言談之間門,憑借她在洛陽漩渦中養出來敏銳政治眼光,她直覺袁術在聽聞了京中的變故后有些小算盤。

    在袁基與袁隗二人,從某種意義上也可算作是保護先帝遺脈之忠臣的情況下,他的這種想法或許還真有令袁氏受益的可能。

    但這種聰明人的博弈游戲,還是別讓有些沒這個本事的人參與為好。

    她說的就是自己那兩兒子。

    她自己也懶得從中攪和,不如選個合適的依托對象。

    她面前的喬琰正是首選。

    對馬倫此時已并不只是將她引為外援,喬琰心中不免為之驚喜。哪怕有劉洪與馬鈞在早先一步到了她的手下,也并不能改變,她如今對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官需求極高。

    她也需要依托于馬倫的統籌管理經驗,來完成對并州內部的女官選拔和培養的制度劃定。

    已過耳順之年的馬倫若是投于并州牧麾下,更能對外傳遞出一個信號——

    要建樹屬于自己的事業,到什么年紀都不算晚!

    不過哪怕抱著這樣迫切的想法,喬琰也并沒立刻應允于她,而是嚴肅地問道:“若是早先我可能毫不猶豫地就應允下來了,現在我卻得再問你一次,若是我隨后便要同袁氏反目,你可還能做出這個選擇?”

    馬倫并未猶豫,也以一貫平穩包容的語調回道:“我姓馬,不姓袁。”

    所以喬琰的這種選擇對她來說,并不是個影響決定的因素。

    而在馬倫給出了這個回復后的第二日,酸棗聯軍遲遲抵達——

    此時的洛陽已經不再是為董卓所掌控的洛陽,而是由并州軍和魯陽聯軍,連同已經回到自己人身份的北軍五校一并戍守的洛陽。

    袁紹對于自己的來遲并無什么負罪感,總歸他身上也擔負了個討伐董卓的“美名”,算起來還可稱為大漢忠臣。

    只是讓他絕沒想到的是,當他剛踏足入城,便有一支長箭疾掠而來,蠻橫地自他的鬢邊擦過,又從他后方的士卒空隙間門穿過,扎在了遠處的地上。

    這份只為恐嚇威懾而不為殺人的驚人掌控力,讓猝不及防面對這一擊的袁紹只覺頭皮發麻。

    這是在洛陽!還是在剛平亂之后的洛陽!

    何人竟有這等膽子做出這般箭射世家子弟的行為!

    但下一刻他便聽到,在他后方,那剛經過的洛陽東城墻上,傳來了一陣陣弓弦拉開所發出的聲響,哪怕不需回頭看去,也不難讓他判斷出,后方有不知道多少支箭矢正在指向他所在的位置。

    這不只是來自一個人的威脅!

    而在他的前方,策馬而來的喬琰一手攬著長弓,一手把玩著一支未曾射出的箭矢,面色沉沉,似有已不需明言的殺氣。

    袁紹當即喝道:“喬燁舒,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喬琰冷笑了聲,厲聲喝問道:“我還想問你是個什么意思!我等約定進攻的時間門是六月十三,不,應該說,因為成皋關險,又與洛陽之間門有一百多里的距離,我讓你提前兩日開始進攻,這樣可以確保抵達洛陽的時間門接近,你倒是告訴我,如今是什么時候。”

    袁紹一噎。

    今日是六月十八日。

    比起他本應該到達的時間門,足足晚了三日!

    這已經不是在進軍途中出現了什么小意外可以解釋的拖延。

    袁紹這方也不是只能靠著緩慢的步戰行軍,若要速至,完全可以騎馬。畢竟進攻洛陽的任務,也沒被交到袁紹的手中。

    沒等袁紹對喬琰的質問做出什么解釋,她已經繼續說了下去,“你說你方軍糧不足?好!我甚至準許你們到了明年的九月再將糧食歸還于我,又將軍糧從上黨郡送到了你的手里。”

    “這黃河天險相隔的孟津與小平津二處,我也沒要你們任何援助,自己完成了渡河之戰,那么我敢問你一句,為何我與孫太守都能及時趕到洛陽,你卻不行!”

    袁紹:“我……”

    “此事還是我來說吧。”

    “盧公你不必替這袁本初說話!”喬琰打斷了盧植的話,目光依然鎖定在袁紹的身上,“盧公又沒有做出向我借糧之舉,答應得痛快的人,是這袁氏之子!”

    袁紹的面皮再厚,此時也不免有種燒紅的沸騰感。

    他要如何解釋這攻克旋門關的過程?

    董卓逃亡倉促,根本沒來得及在六月十五撤離洛陽之時,將消息送到旋門關的方向。袁紹這一方的聯軍確實是將旋門關正兒八經地打下來的。

    可在成功破關之前那不成功的嘗試,正是袁紹與他那借糧同伙一道,繼續以少數服從多數的理由,以及那胡軫在董卓軍中沒有太大名氣的說法,搶過了指揮權而造成的。

    有些說法也沒錯。

    胡軫確實不能算是出名的良將。

    他甚至還在此番扼守旋門關的時候,動輒言及自己要斬殺一青綬之官以揚聲威。

    但因為他所面對的是三路聯軍之中人數最多,勢力也最多的一方,他還是收斂起了一點自己性急的毛病,將指揮的權限下放了大半給自己的部將華雄。

    于是袁紹等人趁夜進攻成皋,卻遭到了華雄部從繞路到了后方做出的沖殺。

    那華雄堪稱是個猛將,胡軫的急性子也在此時起到了意外的效果,這兩人一拍即合,又在擊退了袁紹聯軍的當夜,直接選擇了連營的一角沖殺而入,擊殺了這一角被驚動而起的領頭人后揚長而去。

    而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東郡太守喬瑁!

    哪怕喬琰與喬瑁的關系并不算好,但同族就是同族,這也讓她對著袁紹做出質疑的舉動越發有了理由。

    就算在行為上稍顯偏激,也另有了一條憑據。

    得虧袁紹此人在吃了這由西涼軍所給的迎頭痛擊之后,可算是將他后來稱雄于河北的才智與沉穩給激發了出來,當即與盧植商定全軍拔營后退,佯裝敗退。

    而后,在胡軫與華雄接連嘗到了兩次甜頭對聯軍有所小瞧,發起了追擊之際,令曹操和劉備各自率領部從掩殺而出。

    于是胡軫死于曹操此番帶來的曹仁之手,華雄雖然避讓開了本該取他性命的孫堅,卻送命在了關羽的手中。

    誰看了都得說這算是另外的一種宿命。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接連的兩敗,和那個佯裝敗退的過程,讓袁紹等人在旋門關上往復耗費了不短的時間門。

    若要袁紹來說,這也完全是在作戰中極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可當他面對的乃是后生晚輩當街質問之時,他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袁本初!我原本還當你為袁氏一時之杰,弱冠登朝,播名于海內,與董卓毅然割席,可稱一句忠義奮發,卻想不到——”

    喬琰未曾搭弓,只以手中羽箭朝著他指來,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因權奪利,色厲膽薄,志大智小,好謀少斷,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最后一句簡直是對袁紹最為毒辣的總結。

    如此是還沒有劉基的《賣柑者言》一文,可這四世三公,累世名門之家的汝南袁氏子弟身份,豈不正是那鑲金戴玉的外表,更別說袁紹確實生了一副好相貌,而敗絮……也便不必多說了。

    他此番的戰績已足夠說明問題了。

    袁紹差點沒給當場點著了。

    就算喬琰被盧植與曹操等人給勸了下來,因那董賊還未死,不宜在此內訌,袁紹也覺得自己走在這洛陽城里,好像從四方投來的,都是些古怪莫名的目光。

    袁術對此自然是很喜聞樂見的。

    這位能在日后說出“群豎不從吾,而從吾家奴乎”3,平日里和袁紹還維持著點面子上的功夫,實際上私底下對袁紹是個什么想法也沒什么好說的。

    現在正逢袁氏要做出個大決定的當口,袁紹的聲望遭到了打擊,對他袁術來說可是個大好事。

    他是沒準點到洛陽不錯,可與他同路的孫堅卻對董卓的隊伍完成了中道攔截,他也有了體面陳說的立場。

    因袁隗作為上一輩中的最幼一子,如今也已身故,袁基人是醒來了卻依然在病中,難以起身,袁紹又巴不得離開喬琰的目光,免得她又來上一番火力輸出,袁術——

    就成了此時這朝堂聚會上袁氏發言的代表。

    他沉聲說道:“此時的情況眾位也已看到了,董賊攜陛下逃往長安,此為不爭之事實,再去計較酸棗聯軍抵達的早晚問題已無太多意義,不如想想我等此時該當如何行事。”

    眼見袁術將劉辯都給請來了殿上,即便他在說到這里的時候稍稍停頓了會兒,在場的又如何猜不出他想說些什么。

    袁術繼續說道:“董賊挾制陛下,在行抵長安之后又有涼州軍為后援,更難保會否召皇甫將軍入朝,或選擇聯結馬騰韓遂部眾。”

    “天子居長安,若再起招賢之令,天下欲謀求前程者不知凡幾,或將有動身趕赴長安之人。此事若放任下去,于私,乃是縱容董賊野望,令余者予以效仿,于公,乃是庶民黔首之難。”

    “長安再起宮殿,興建防御,征調守軍,其中政令莫不出自于董賊之口。此人自掌權于洛陽以來,橫征暴斂至極,絕無可能在長安有所悔改。”

    “故而以術之愚見——”

    袁術說到這里,將手指向了弘農王劉辯的方向,“弘農王與陛下同為先帝血脈,且弘農王為中宮何皇后所出,乃是名正言順的承嗣嫡子,正堪配繼承大統。”

    “而今朝中大臣俱在,又無董賊在側,若擁立弘農王為新君,恰可擺脫董賊之掣肘,又可繼位后名正言順地征討董賊,實為首選!”

    袁術又朝著劉辯看去,朝著對方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只是如今董賊還擁兵于長安,若要行改立新君之事,短期內需得請陛下暫離洛陽,于東面尋一安定之所,起為暫用新都,需得委屈一陣。”

    委屈?

    不不不這可一點也不委屈!

    聽完袁術這話,劉辯的眼睛當即就亮了。

    他確實膽子不大,也被董卓入京之后對他母族的殘殺給嚇了個半死,但若是問他到底要不要當皇帝?他必然還是要的。

    可一想到洛陽給他帶來的心理陰影,尤其是先前那一日忍饑挨餓困于衣柜黑暗中的情形,劉辯也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但現在袁術連他這最后一層顧慮都解決了!

    若是新都城不在洛陽,他可于他處稱帝,豈不是個兩全其美之策。

    袁公路實為他之知音啊!

    趙云先前與喬琰的匯報中就提到,那些在北宮之前爭論的官員里,有一部分便持有的是袁術的想法。

    這些人在袁術開口之前是否與他通過氣,喬琰不得而知,她只見到此時隨著袁術的話音落定,他們也紛紛響應了起來。

    喬琰打眼一看倒還有不少熟人。

    比如說楊修的父親楊彪,比如說伏壽的父親伏完,再比如說王允王子師。

    王允先前被張讓所誣告棄官,被何進以從事中郎的名義征調回來的洛陽,雖還在回洛陽的路上,便已經出現了何進死于洛陽之亂中的消息,但他怎么著也得算是何進的故吏,支持何皇后所生的劉辯,立場確實沒錯。

    但也有反對的。

    盧植便已開口質問道:“敢問諸位,若是如今另立新君,陛下身在長安要如何自處?你等難道要做迫殺陛下之舉嗎?董賊麾下五位中郎將,牛輔命喪孟津渡,董越死于太谷關,徐榮倒戈,胡軫兵敗身死于旋門關,唯獨只剩一個段煨而已。昔日之涼州虎將,麾下四散,斃命者眾,先時洛陽可破,如今又為何不能兵進于長安。”

    “若再令人為內應,于攻伐之前先保陛下安危,未嘗不能令陛下還于洛陽,重振大漢聲威!”

    眼見有人似要對他的建議做出反駁,盧植已搶先一步振振有詞地說道:“如若有人覺得,這入長安保住陛下之事危險重重,我盧植愿做此事!總歸我這人年歲已高,便是為陛下殉難又有何妨?”

    “說得好!”喬琰當即應和道。

    劉辯下意識地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看去,正見她銳利如刀的目光。

    哪怕算起來,喬琰還得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不知道為何,劉辯就是對她有那么幾分發憷。

    “若盧公有此膽魄肯為內應,我便做這強攻長安之人又有何妨?”

    “袁公路!”喬琰忽而轉向了袁術的方向喝道。

    她還沒開口呢,袁術下意識便有些擔心,那些先前被她用來痛罵袁紹的詞,現在會被她用來罵自己。

    不過喬琰還真沒打算一套說辭用兩遍。

    “你輕言廢立之事,棄陛下而用弘農王,明日倘若弘農王不如你意,你會否又棄弘農王而選劉幽州等宗親?你言及什么另擇新都,那這再建宮室宮城之事,與董卓在長安將為之舉有何區別?董卓攜陛下行于長安,不過區區八百里,你便不敢追擊,我大漢錚錚鐵骨,多出弘毅之士,便是敗壞在你這等人的手里!”

    她這三句話直接給袁術扣上了輕言反復、肖似董卓與軟弱骨頭的名聲,差點沒給袁術當場氣出個好歹來。

    他強壓下了心中的勃然怒火,總算還記得自己的目的,質問道:“區區八百里?那么喬侯倒是告訴我,自洛陽往長安進攻的這一路,你要如何才能將軍糧與兵眾給運輸妥當,又如何不會有如強弩之末,為董賊所擊潰?”

    今日的與會者目光逡巡在袁術和喬琰之間門,自然也看到了她從衣袖間門抽出圣旨的一瞬,幾如箭出離弦的氣勢,“如何進攻?先帝既將討賊之事交托于我,我便絕不會讓先帝失望。”

    “自洛陽西出函谷關抵達長安若不可為——”

    “我便自并州直走涼州,先平韓遂馬騰之亂,截斷董賊自涼州募兵之路,而后由涼州南下,進取長安!”

    136. 136(一更) 二分天子

    從并州入涼州,再由涼州取道于右扶風、左馮翊,順涇水支流而下,直走長安!

    這還真不失為一條可行之策。

    確如袁術所說,如今的洛陽經歷了董卓的破壞后,已經不足以提供進取長安的戰略物資,若是貿然從洛陽往長安一線的三輔之地征收軍糧,也未必就能得到多少。

    而這一線的八百里軍程,可不是隨便就能以騎兵奔襲之法來完成的,因為董卓不是步度根,長安也不是鮮卑王庭。

    這才是真正應該被稱為“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的局面。

    可若是如喬琰所說先取涼州,卻能建立起一條糧道的運輸。

    并州在喬琰的治下,既然能拿出支援于酸棗聯軍的軍糧,很難不懷疑她能調動的還有更多,若是從并州直入涼州,在清除羌人與馬騰韓遂這些叛軍之后,便能建立起一條穩定從并州運糧往涼州的路線。

    這一面限制了董卓從涼州繼續招募人手,一面也能縮短撲向長安的路程。

    此外,在場這些人不清楚,喬琰自己卻很明白。

    她早先答應了傅干,要替傅燮往涼州討還血債,那么她便可以借用一部分傅燮在涼州的聲望。

    這包括了傅燮早年間活動的北地郡以及他擔任太守的漢陽郡兩地,這也無疑會大大縮減她作為一個外來者所遭到的排斥。

    但只是前面的幾個理由,就已經足夠讓聞聽此言的盧植感覺到驚喜了。

    “不錯!可以走涼州!”他神情間閃過了一絲激動。

    皇甫嵩的軍隊現在就駐扎在涼州。

    皇甫義真此人過于愚忠!若是讓他先一步收到了董卓以劉協名義發出的征調指令,他極有可能會選擇將軍權交給董卓,自己往長安去自投羅網,只因劉協為君他為臣。

    可若是讓喬琰搶先一步,與皇甫嵩達成進攻長安救回天子的戰略共識,以燁舒這辯才話術,若要說服皇甫嵩,以盧植看來,并非沒有這個可能。

    昔日平定西涼叛軍的隊伍中,董卓和皇甫嵩之間存有嫌隙,時常各自為戰,尚且能造成一定的壓制局面。

    那么當這合作者變成了喬琰與皇甫嵩的時候,盧植也難免升起了一種信心——

    他們是否能重現當年平定黃巾之亂的勝況呢?

    懷揣著這種想法,盧植越發堅定了自己帶領一些愿為內應之人一道前往長安,形成臨時的朝廷以保住陛下性命的想法。

    更讓他意外的是,他聽到了兩個在他看來尤其重要的聲音。

    “若如此,我也去。”荀爽語氣堅定地出聲說道,“我為董卓所提拔的三公,若我都選擇了支持新組建一個朝廷,難保董卓不會在氣急敗壞之下選擇放棄陛下,直接割據長安以西之地,進而為大漢邊陲之禍。”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早兩年間便有醫者說,縱然是好生看護,也不過是年的命,便是為一內應又有何妨?我荀爽不幸從賊,忝列高堂,難道要帶著這般名聲下葬嗎?”

    他這后半句話聽起來有理,可實際上在場之人都很清楚,以荀慈明的聲望,他聽從董卓的征調又是不得已之舉,其實并沒有人會因此而對他有所苛責。

    反倒是他要做出這置生死于度外的舉動,才當真讓人不由敬佩。

    而第二個出聲之人,其實前一刻還站在了袁術的這一邊,但此時卻選擇了倒戈,無疑更讓盧植感到驚喜。

    王允開口道:“我昔年為黨錮之禍所困,又與張讓誣告被迫辭官,磋磨了不知多少時日,而今已過知天命之年,許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業,卻還有一身膽氣,不墮我并州威名。”

    “喬侯并非出自并州,卻以樂平侯與并州牧之名令并州聲名遠播,我王允也不能做這只為故吏故主之事所牽絆之人。既要內應,我也去便是!”

    他這話不免讓盧植看到了更多人支援他這一方的可能性。

    哪怕袁氏門生遍布天下,又哪怕何進為大將軍之時確實施恩于不少人,但劉協作為劉宏親自決定的皇位繼承人,就是這大漢的正統!

    這才是真正決定人心立場的東西。

    又或者,倘若此刻這置身于堂上的劉辯,作為先帝遺留的另外一位子嗣,能表現出令人覺得堪配于帝王氣象的樣子,說不定還能讓有些人再猶豫一番。

    可惜他沒有。

    在聽說可以不必留在洛陽的時候,他所表現出的如釋重負,也落入了眾人的眼中。

    袁術心中大覺不妙。

    被喬琰這句至關重要的話一說,朝堂中原本占據上風的另立新君一派,反而占不到太多優勢了。

    至多不過是因為董卓行事暴虐,讓人擔心在他手下隨時有性命之危,才稍稍壓制住了一些人也跟著調轉風向的想法。

    他又旋即聽到了何颙、黃琬與士孫瑞三人對盧植此舉的支持,更進一步掀起了這方決斷的風潮。

    而哪怕有提前聯絡過的楊彪等人作為助力,也并不能改變這場朝會之上的爭辯正在趨于一個結果。

    支持他改立劉辯為新君的,也只不過剩下了堪堪一半。

    劉辯繼位的正統性若是能有那消失的玉璽作為支持,或許還能挽回一點局面。

    但在袁術抵達洛陽后,他將南宮,甚至是北宮都又做出了一番搜尋,這一次連距離嘉德殿最近的幾處宮室,乃至于宮殿之外的井中,玉堂、嘉德殿外的銅人之下都沒放過,還是沒能找到玉璽的蹤跡。

    他不得不揣測,此物極有可能是被張讓藏匿到了個更加隱秘的地方,也隨著他的死亡而永埋于地下,又或者是在當日的南宮大火中被什么人給順手牽羊地帶出了宮去。

    不過無論是哪種可能,袁術都不會想到,這枚傳國玉璽就在他抵達洛陽的一天之前,被喬琰從南宮中找了出來,而且送去了個絕無可能有機會被人給找到的地方。

    至于前來投奔她的畢嵐——

    對方顯然也知道他這宦官身份的暴露對他而言沒什么好處,在張讓蹇碩等人已經被誅殺之后,對他來說最合適的選擇是隱姓埋名。

    所以他雖在喬琰軍中協助了這渡河一戰,卻在大多數時候只裝成了個并不會說話的啞巴,充當馬鈞的助手,又給自己粘上了一層胡子充當掩護。

    總歸袁術左思右想之間,也沒懷疑到喬琰的身上。

    他只能接受一個事實。

    他若要協助劉辯登基,再起一朝廷,就不得不與長安已有的那個朝廷,形成勢力相當的局面。

    或許還未必就是相當。

    袁紹此番起兵而來的隊伍在北,他袁術所占據的地方在南,這新的國都到底要放在何處,就成了個麻煩事。

    按照人口分布的南北差異來說,北方是更有優勢的,而他卻更屬意于往南邊靠一些。

    連外敵都還沒盡數鏟除,他們兩兄弟之間就自己先爭起來了。

    好在他麾下的謀士閻象對他說,這天子放在了近處,可難保不會面臨遠香近臭的麻煩,倒不如交給袁紹。

    袁紹如今急于通過擁立天子之功,來削弱掉自己這酸棗聯軍遲來洛陽、以及被喬琰當街指責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必然會承袁術的人情。這也是袁紹不得不為之事。

    而袁術作為頭一個提出改立新君建議的人,只要他在此時不要做出什么反復之舉,對劉辯來說,他就是個實打實的恩人,料來也不會在官職上對他有所薄待。

    屆時袁術有名望官職在手,在南面可以自由拓展局面,而袁紹在北方于天子近前,就遠沒有這樣輕松了。

    袁術被這話之中何其自由的前景所說動,當即同意了這個想法。

    于是在第二日繼續展開的決斷會議上他應和了以鄴城為新都的想法。

    至于盧植、黃琬、王允等人要如何往長安去,喬琰要如何從并州進取涼州,那是他們的事情。

    前往長安的那一批堪稱危險重重,而喬琰所面對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

    自西羌屢屢動亂,東漢內部又多發權利斗爭,涼州早已不再是昔日絲綢之路的必經之道、聯通西域各國的跳板,而是在袁術眼中的不毛之地。

    要借道涼州又要先與西涼叛軍交戰,若按照皇甫嵩早年前所面對的其情況,年內大約是分不出個勝負來的。

    而有這年的時間,他袁術早已借助于天子的支持站穩腳跟了。

    支持何事?

    袁術原本想試試謀求荊州牧的位置。

    但他又轉念一想,如今的荊州刺史劉表,早表現出了與荊州世家聯結的態勢,在他出兵之時已有了全面掌控荊州的魄力,故而他改了個選擇,先盯上的是豫州與揚州交接的這一片富庶之地。

    發展出點傍身的兵力,再與那劉表計較不遲!

    做天子近處的大將軍,做喬琰與盧植這樣力圖救漢之臣,又哪里比得上做一方州牧大員來得痛快!

    袁術心中越是盤算越覺得自己明智,然而他剛走出這議事殿堂便聽到了喬琰在與袁紹說,莫要忘記了明年九月歸還那軍糧的約定,臉上的笑容不由凝固在了當場。

    因為他旋即又聽到喬琰在說,他袁紹往后要供給某個“天子”的吃穿用度,說不定還節余不下這些個余糧,不如讓袁術來還,反正他們兩個是一家,讓誰來還都無妨。

    不錯,以袁紹和袁術的家產,便是在洛陽臨時收購上這些米糧還上都無妨,但若真這么干了,他們在喬琰這里的面子也就蕩然無存了!

    袁術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卻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后,喬琰也沒多與袁紹糾纏這問題,而是已經與孫堅交談在了一處。

    “孫長沙如今是如何考慮的?”喬琰與他一并往外走,同時說道。

    因著兩方都是率先抵達的洛陽,也都算是能征善戰之輩,彼此之間多少也可算是有些共同話題,更可稱得上是惺惺相惜,這番交談便比先前那出不知和諧了多少。

    而孫堅并未經歷原本在進攻董卓期間被徐榮擊潰的一場敗仗,對袁術的依賴性也就沒有那么高。

    他與袁術合兵于魯陽而后進攻洛陽是不錯,卻沒有必要接下來也跟隨他一道行動。

    孫策朝著前方交談中的兩人看去,暗暗捏了把拳頭,琢磨著自己遲早也得如喬琰這般率領一眾將領精兵飛揚恣意,而不是這會兒跟個在聽長輩交流、亦步亦趨于后的小輩一般,完全沒有個插話的空間。

    他聽得父親回道:“喬侯既打算自涼州進攻長安,走個穩扎穩打的局面,我孫堅也不是什么無膽怕事之人,便是走南陽入武關,作為進攻長安的一路奇兵又有何妨?”

    “喬侯應當知道,朱公偉此前為了逃避董卓之禍也逃往了荊州,如今喬侯欲與皇甫將軍于涼州聯手,盧公愿入長安為質,我便與朱公偉會合,豈不正是當年景象!”

    孫堅說到這里,自己已豪氣干云地朗聲一笑。

    他為朱儁舊部,此時想到與朱儁合力,走一路偏師與喬琰呼應,似也是順理成章之勢。

    喬琰對此自然沒什么意見,不過她還是補充道:“孫長沙這想法不錯,卻還有個問題,那荊州刺史劉表為漢室宗親,卻于此時遠在荊州,不知他到底是站在哪一位……的一方。若是他并不愿意以荊州之兵相助于討伐董賊,只怕會有些麻煩。好在我自并州出涼州,絕非一日之功,孫長沙還可與劉荊州多商量商量。”

    商量?

    孫堅他就不知道何為商量!

    按照他參與討董會盟以來的行事風格,他連阻礙他行事的張咨都敢直接殺,便是那劉表對他做出了什么限制,他也不是不能直接將其斬殺。

    反正也不過是個文士罷了!

    當然劉表畢竟是漢室宗親,他總不好將這種話在洛陽說出,更不好在喬琰這個友情提出了建議的同盟面前這么說。只是回道:“喬侯不必擔心,此事我心中有數。因我只適合于作為快速奔襲的奇兵援助,進軍之前還需喬侯與皇甫將軍那頭的信號,諸事齊備之日,通知于我便是。”

    喬琰頷首回道:“這是自然。”

    她目送著孫堅領著孫策離去,又盤算了一番自己這兩日間在據理力爭劉協為正統上的表現,確定大約并無什么問題,也始終站定于大漢忠臣的路線不倒,心中總算落下了一塊大石。

    有了這一出,她也終于能在此時將自己的地盤朝著涼州方向延伸了!

    她也可以帶著這一趟進軍洛陽所收獲的名望,著手籌備回返并州之事。

    她剛想到這里,便看到在她的不遠處站著個熟人。

    時隔四年不見,楊修倒是比之當年看起來變化了不少,或許唯獨可稱得上是沒什么變化的,是他那點屬于聰明人的傲氣。

    也讓他瞧著還是沒那么沉穩,卻自有一種少年人的銳氣。從他投來的目光來看,他分明是來履行那當年的約定的。

    但還沒等楊修走到她面前來,她便聽到了另一個方向傳來的兩聲“喬侯留步”。

    她循聲看去,見走來的是荀爽與荀攸,以及伏壽與一名容姿貴氣的女子。

    后者她雖然沒有見過,卻大略能猜得出對方的身份。

    果然在這四人站定于前的時候,便聽荀爽說道:“公主若有急事要尋喬侯便先說吧。”

    這正是伏壽的嫡母,侍中伏完之妻,漢桓帝的長女陽安長公主!

    陽安長公主見荀爽謙讓,她也沒推辭,而是對著喬琰直截了當地說道:“伏完有自保之心,然另立新君實為將我大漢威嚴置于不顧之舉,我欲與伏完和離,帶阿壽投奔于喬侯,不知喬侯可愿接納?”

    喬琰愣了一瞬,卻又旋即展顏。

    這位長公主可當真是個妙人!

    她這一投奔,對喬琰來說,無疑是個意外之喜!

    137. 137(第四卷終) 渡河之橋

    方今這世道,別說是對公主了,就算是對平民女子的改嫁都沒有那么多的限制,甚至有那句“其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自董偃始”1。

    不過如陽安長公主這等父親死后并無其他兄弟支持的,會在此時說出要為了維護漢室體面而與伏完和離,還是有些出乎喬琰的意外。

    但這位皇室風范不減的長公主臉上,在說出這話的時候并無什么猶豫的情緒,顯然是出自于她深思熟慮的想法。

    喬琰還未來得及開口,已聽長公主又道:“當然,若真要來的話,并不只是我與阿壽兩人,阿壽的生母與我的幼子伏雅,連帶著……先前阿壽提議收容于府中的幾位公主一道。”

    “如此說來,長公主已與伏侍中交代過了此事?”喬琰問道。

    她對此自然無有不可。

    長公主此人,在早先伏壽與她的交談中,喬琰也能大略勾勒得出她的形象。

    她對子女的要求是有些嚴格,讓伏壽有時候對她有些犯怵,但好在她自知自己這長公主的尊榮,也不過是劉宏為了表現自己對漢桓帝后人的優待而給出的,平日里甚少與眾位皇親交流,也便無所謂到底是站定劉協還是劉辯的立場。

    她不愿跟隨劉辯這位另立的新君一道前往鄴城,實不難理解。

    一面是如她所說,她深知此舉乃是對漢室皇族權威的破壞,心中懷有不忿之意,另一方面,在這個以劉宏長子為繼承人所組建的朝廷中,她所面臨的處境也會更加尷尬。

    袁紹袁術為從龍之臣,卻在早前有焚燒南宮之舉,或許那位新天子于他們而言也只是個謀求權勢的工具而已,更何況是她這位長公主。

    冀州鄴城,對劉辯來說是讓他可以忘記身在洛陽期間所遭受種種波折的地方,對伏完而言是他可以重新謀求富貴之所,卻絕不是陽安長公主劉華可以前往之地。

    也不是劉宏的幾位公主可以去的地方。

    而如今又偏偏是四方動亂頻頻之時,誰也無法預料這短暫的氣象緩和能持續一年還是兩年,她若是自請前往封地,但凡旱情又起,或許也難以保全自己。

    在分析過了此番進洛陽勤王的各方諸侯勢力后,劉華意識到,她能夠選擇投奔的,只有喬琰一人而已。

    為此她將伏壽又找了過來。

    自從伏壽與喬琰接觸之后,她便沒少將那位并州牧視為自己的偶像,在劉宏殯天之日將幾位公主接入府中避禍的建議,更是讓劉華意識到,已不能再將她只是當做一個尋常孩童來看待。

    事實證明她也沒看錯伏壽,在劉華向伏壽問及是否能幫忙引薦于喬琰的時候,伏壽思索了片刻后問道:“既然盧公等人都覺得,長安的那位陛下有被救援回來的可能,屆時先帝長子難以自處,父親卻欲憑從龍之功晉身,實為取禍之道,為何不能連我與二兄一道都跟著母親前往并州呢?”

    便讓伏完帶著長子伏德一道去冀州吧。

    父親不靠譜,那她就帶著阿母,跟上嫡母一道跑路。

    跟伏完還能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她們這個選擇叫做一家子的買賣別只砸在了一個籃子里。可真相到底是什么,等到她們都已經跟伏完分道揚鑣之后誰還說得清呢?

    劉華跟伏壽這一合計,此法還真的可行,當即拍板跟伏完說了此事。

    當然了,這種文字游戲,她不會當街與喬琰提交,只回道:“我自不會將這種麻煩帶給喬侯的。我為孝桓皇帝的長女,陪嫁不少,也不需喬侯接濟,唯獨想請喬侯應允一件事。”

    “我兒伏雅與阿壽都已到該當進學的年齡,聽聞大儒蔡伯喈正在樂平,想請喬侯引薦于他。至于是否愿意收入門墻,我并無強求之意。”

    喬琰笑了笑,“我倒是覺得,長公主可以等到抵達樂平一觀后,再做出這個決斷。”

    樂平書院可不是靠著蔡邕支撐起來的。

    聽喬琰話中似別有一番深意,劉華也沒多問,只與她敲定了動身的時間便掉頭離開。

    送走了陽安長公主,喬琰連忙轉而朝著荀爽行了一禮:“早年間經由長社便聽過潁川荀氏之名,可惜當時慈明先生避禍于外,未能有緣登門請教,而今見先生為大義不惜己身,實為我輩效仿之典范。”

    荀爽搖了搖頭,回道:“倒也不必這般夸獎我,我已老了,如何比得過喬侯英姿勃發,臨危渡河,大破董賊。也不必覺得老朽往長安去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起居而已,真要說到匡扶社稷民生之事,還是需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陽安長公主將話說得直接,沒搞什么藏著掖著的舉動,荀爽也是如此。

    他將帶在身邊的荀攸往前推了推,說道:“我此來僅有一件事。”

    “這世上雖是有什么舉賢避親的說法,但喬侯既有自涼州而下進取長安的計劃,我思前想后,還是想將公達引薦于你。公達外柔內剛,極擅戰事時局辨析,若喬侯出征涼州,正可隨軍一行,不知喬侯意下如何?”

    這話出口,可要比陽安長公主對著她說出投奔之意,還要讓喬琰不由為之一驚。

    哪怕她并未將這種驚詫表現在臉上,心中卻已生出了難以遏制的波瀾。

    意下如何,意下如何?

    這可是荀攸!

    被曹操評價為“無征不從,前后克敵,皆攸之謀也”的荀攸!

    在她原本的計劃中,征討涼州之戰該當是由賈詡這位涼州人作為謀主。

    因程昱與戲志才需坐鎮于并州,郭嘉又需留心于塞外的情況,以防敲打步度根與軻比能之事出現問題引發禍患,那么她至多再帶上個徐福而已。

    好在馬騰與韓遂二人,在那位西涼名士閻忠死后,沒了當做吉祥物的招牌,又正逢董卓入京,令他們少了威脅,便互相攻伐內亂了起來。在這情形下,喬琰若能再得到皇甫嵩的相助,料來也沒有太大的壓力。

    可若是再多一個荀攸,那簡直是如虎添翼!

    荀爽的話音剛落,喬琰已下意識地朝著荀攸看去。

    今日在這議會之堂上,荀攸只攙扶著荀爽這從祖,像是個沉默到了毫無存在感的拐杖,但在對上這雙眼睛的時候,卻不難辨認出,這正是腹中自有一番盤算之人才會有的內秀眼神。

    而哪怕喬琰并不知道在她抵達洛陽之前,荀攸曾經對她給出過一個“看不透”的評價,她也看得出,荀爽舉薦荀攸,并非是他為了確保自己能被從長安順利接出,達成這個拯救天子的使命,而是這洛陽一戰,荀攸本人對各方勢力已然做出過評估,也最終決定了效忠的對象。

    倘若他自己沒有這個意愿,以早先抵達并州的名士鄭泰對荀攸的評價,他絕不會被荀爽隨意安排去向。

    也正是在這一對視之中,喬琰意識到了另外一個事實。

    在這場清君側的討董行動中,她終于,正式地,被這些盛名在外的中原世家放到了可以投資的行列中。

    她已不再是只憑借于作為劉宏的孤臣身份而平步青云的少年州牧!

    是可與同輩、年長一輩、乃至于天下群雄一較高下中,也被置于前列的投效對象!

    荀攸,或者說是潁川荀氏的眼力,讓他們比別人行動在前。

    但這趟洛陽之行所帶來的后續影響力絕沒結束。

    起碼做出這番抉擇投資的不會只有一個荀氏,還有其他人脈堪稱盤根錯節的世家名門。

    哪怕喬琰深知,自己若要重建一番秩序,絕不能對世家表現出過分的倚重,完全依靠于他們的支持來站穩腳跟。

    但其中相處的分寸她心中有數。

    像是荀攸這等可以被歸入戰略武器的存在,更不可能被喬琰拒之于門外。

    她心中這一番思量并未讓她在荀爽荀攸面前猶豫多久,也當即回道:“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此祁黃羊之論也。社稷危難當前,慈明先生所舉薦必為我實所需之人。”

    她斟酌了一番,繼續回道:“倘若我并未記錯的話,公達早先為何大將軍所舉,就任黃門侍郎,可惜我并州境內并無對應品級的官職。但我若要征討涼州,必定經由上郡出發,不知公達可愿屈就為并州上郡從事,屆時隨軍出征。”

    荀爽將荀攸舉薦給她,哪怕說的是什么她臨危渡河,大破董賊,先將該追捧的話都給說到了頭,也絕不會想要聽到她說什么——荀攸能否成為行軍之中的軍師如今還是個未知數,等到做出了什么成果再說。

    給出上郡從事這個如今還空缺的位置,也等同于她對于荀氏的看好給出了個回應。

    荀攸聞言,朝著她俯身一拜:“從事一職已然足夠,攸必替君侯全力謀劃。”

    他這句承諾語氣說得不輕,也一改先前的神容溫和,但對喬琰來說,慈不掌兵乃是兵家要義,荀攸要勝任這軍師一職,在涼州一戰中與賈詡打個擂臺,便得拿出這等態度來。

    她將對方扶起后回道:“那便勞煩公達先將慈明先生送回,再來我駐扎于洛陽城北的軍營報道吧。”

    她所統率的兵卒如今暫時借用了北軍五校的一部分營地。

    魯陽聯軍屯兵于城南,酸棗聯軍屯于城東,正可免于互相打擾。

    如此一來,荀攸總不至于認錯了路。

    他對著她回了句“遵君侯之命”便隨著荀爽先行回到司空府。

    他們祖孫之間在落成了這一擇主之事后要再做出何種交流囑托,喬琰無從得知,她只知道的是原本都已經隔著條街與她打過了個招呼的楊修,這會兒都快怨氣沖天了。

    他踱步過來,一面不免在心中感慨,四年不見,喬琰身上屬于上位者的氣勢已越發卓著,早非當年那雛鳳清聲四字可限制,一面又忍不住嘀咕著明明他才是早早就慧眼識珠的人,怎么就……

    “你那并州州府還有多余的位置嗎?”

    喬琰回他:“我還以為,以你楊德祖的脾氣,該當問的是,你看中了哪個位置,想要與對方一較高下。”

    “……”那倒是也不至于。

    不能因為他當年對喬琰頗有不服,做出了挑釁舉動,相約跑去鼎中觀求一個月旦評的評價,就給他扣上這等刻板印象。

    楊修嘀咕道:“有功者賞,有勞者封,這是既定的規律,我又未曾打算憑借弘農楊氏的名聲在你這里討來什么優待,更有這幾年間在并州的缺席,于你麾下執政之法知之甚少,若是貿然求索高位,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被打過一次臉的人是要長教訓的。

    喬琰忍不住笑道:“這可不像是你楊德祖能說出來的話。”

    “你這就說錯了,”楊修搖頭回道:“正因為我自負是個聰明人,才先只求取一個落腳之處,往后升遷自然憑本事。”

    “你父親對你這選擇沒意見?”喬琰又問道。

    畢竟楊彪可是選擇了與有姻親關系的袁氏站在一邊,即將跟隨前往鄴城的。

    楊修若是也隨之前往,所能享有的待遇絕不會像是來投并州一般,只能挑選個剩下的。

    楊修回道:“在你們路人馬前來洛陽之前,我與父親打了一個賭,說的是若是君侯你能搶先一步進入洛陽,父親便不能阻攔我選擇并州。”

    他朝著喬琰拱了拱手,“還得多謝君侯未曾讓我輸掉這個賭。”

    只不過顯然經歷了這番危難當頭的應急之戰,有眼光的人并不只有他一個而已。

    楊修雖然自傲,但想想他是和荀攸來了個同期競爭,不免眼前一黑。

    “并州剩下的職位倒是還有……”喬琰朝著北面軍營的方向走,示意楊修跟上,順勢盤算起了到底哪一個職位適合于他。

    弘農楊氏的出身在此時非但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對楊修的限制。

    比如說她早前就覺得在并州境內急缺的大中正位置,就絕不可能給楊修。這個負責選拔賢才的位置大約還是給鄭泰更加合適。

    這么看起來的話——

    “我有意將現任的主簿升調到功曹從事的位置上,以你為主簿,你以為如何?”喬琰問道。

    楊修若是只做個計吏、假佐之類的,說出去難免要有她在苛待世家子弟的嫌疑。

    督郵這等位置又不適合楊修的情商。

    反倒是以主簿身份隨軍,還算符合他在并州的資歷,以及他本人的本事。

    這也恰好可以讓喬琰順理成章地將陸苑從主簿的位置提拔到功曹從事上來。

    這個重要性并不遜色于別駕和治中的位置,原本就是喬琰給她留的,如今論功論資排位,她都可以被放到此處了。

    說來也有些有趣,楊修在曹操為丞相之時,所擔任的也是主簿的位置。

    這很難不讓喬琰在見到曹操本人的時候,頗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過挖人這種事情嘛,怎么說呢,多挖幾個就沒有負罪感了。

    何況此番見面的重點,可不是討論她到底刨了對方多少墻腳,也不是討論她是不是應當給某種大侄子補上到現在都沒給出的見面禮,連帶上給曹操還不到兩周歲的二兒子曹丕、以及今年剛出生的兒子曹彰的那兩份,而是給盧公送行的。

    或者說是盧公等人。

    盧植、黃琬、王允、楊瓚、士孫瑞,以及荀爽只是此番前往長安的眾位官員中的代表。

    身處于洛陽西郭這作為送行知名地點的夕陽亭,前方便是作為西郭邊界的張方溝,過橋而西行,就可算是出了洛陽的范圍,舉目四望之間,今日此地來往之人甚多,竟不像是西郊,而像是京城繁盛之地了。

    這些將要趕赴長安的官員雖未拖家帶口,卻都帶上了不少行裝,正是為了取信于董卓。

    這也讓喬琰何其清晰地感知到,東西兩漢綿延將近四百年的大一統,已形成了足夠深入人心的忠誠認知。

    哪怕如今這變故之下變成了東西分界兩方的局勢,哪怕王朝末年的弊病已經顯露出了這樣多積重難返的跡象,又哪怕是無論劉協還是劉辯都稱不上是力挽狂瀾的明君之相,他們依然以漢臣自居,并愿意為之赴死。

    她想要打破這樣的局面,從這個已經殘破的時局中樹立起一個嶄新的規矩,光靠著現在麾下那些對大漢并無多少歸屬感的人手,依靠這一州之地,還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啊……

    她眼望此景,一面為這幾如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場面而動容,一面也不免在心中唏噓感慨此事。

    何謂任重而道遠,這便是了。

    “方才你與盧公承諾,必定會阻止皇甫將軍為董卓所制,也不會讓盧公等候太久后,便一直在這里發呆,怎么,你這位一向運籌帷幄的喬侯居然也會有想不通的時候?”曹操打斷了她的沉思,出聲問道。

    喬琰收起了神思,回道:“人無所慮,又如何還能稱得上是人?我一面為盧公他們要往長安去,長處于董卓的屠刀之下而憂心,一面又在想,先帝長子為東面天子,遷都于鄴,這洛陽居民該當何去何從?”

    “我聽聞袁本初有意令天子下詔,免除鄴城周遭賦稅,令部分居民遷移而出,但,愿從者絕非多數。”

    身在天子腳下也未必就多太平,就拿這洛陽來說,董卓一來,最先遭殃的還不就是洛陽的民眾。

    曹操思忖一番回道:“這些人可不會都留在洛陽。”

    洛陽地貴,且民舍擁擠,此前乃是因為洛陽是國都,才能聚集成這樣的規模。

    現如今再以這樣的方式聚集起來,卻不是亂世中已學會了趨利避害的民眾會選擇的。

    往后隨著北軍五校的撤離,洛陽這座大都城的人口起碼會削減掉一半。

    而這些人,大約會遷移到臨近的州郡內。

    曹操又道:“我原本還想來同你說,你這出征涼州,乃是早我一步實現了征西之志,不若給我個一道進軍的機會。但你既然刻意與我提及洛陽居民之事,我卻另有一想法了。”

    他語氣篤定地說道:“我要求一個東郡太守的位置。若做出了點成績來,便求一求兗州牧的位置好了。”

    原東郡太守喬瑁,在酸棗盟軍進攻旋門關期間命喪于胡軫和華雄等人之手,這就讓東郡太守的位置空缺了出來。

    東郡與司隸相連,若有洛陽民眾外遷,極有可能會選擇此地。

    “孟德打算向誰求這個位置?”喬琰朝著正于夕陽下點齊了箱籠,啟程出發的隊伍看去,哪怕盧植此刻依然腰桿挺直,正是一派風霜不侵的傲骨錚錚,也不免讓她在心中生出了幾分悵然的情緒。

    又聽得曹操回道:“向誰求也沒什么區別,能達成目的便好。”

    喬琰收回看向盧植的目光,朝著曹操看來。

    她并不難察覺到,經歷了這一番酸棗會盟的不靠譜行軍后,他的某些想法顯然已經發生了變化。

    但這種更趨于講求實際的想法,也顯然要更合適于如今這個時代。

    至于更多的情緒,以曹操多有歷練的老到經驗,也不會表露在外頭,讓喬琰完全琢磨清楚。

    她只是閑談著問道:“說來,玄德與你同樣走的酸棗一路,你也算與他多有相識了,可有問過他打算如何?”

    曹操回道:“玄德本打算跟隨盧公一道入長安,也有弟子服其勞的意思,但被盧公給罵了回來。”

    喬琰接話道:“盧公必定要說,玄德正處盛年,身邊還有關羽張飛這等壯士相助,即便是不知該當做何事,去那青徐黃巾未平之地盡一番力氣總也是好的。”

    曹操拊掌而笑:“燁舒果然不愧是在盧公身邊進學過一陣的,深知他的脾氣。我當時在旁便建議道,既然如此,不若讓玄德接受同來的泰山太守應仲遠的邀請,尋一臨近之地謀求一個兩千石的官職,彼此之間互為照應。”

    “距離泰山近的,又要預防青徐黃巾……”喬琰覺得曹操也挺惡趣味的,“那不就是你曾經任職過的濟南國?”

    曹操坦蕩回道:“從清河郡丞,到濟南國相,可得算是升職的。”

    這便是劉備隨后的去處了。

    而對曹操來說,哪怕沒有喬琰的提醒,他也會選擇兗州的一郡先作為落腳之處。

    以這兩地的位置,他們要確保拿得到這個官職,必定得認可劉辯的天子之位。

    這好像是與曹操早先與盧植配合,意圖確保劉協登基的情況不那么一致,可就像他所說的那樣——

    能達成目的便好。

    在他與喬琰分別的時候,他又問出了個問題:“燁舒勸我于兗州收容洛陽外遷之民,保其安居,自己不打算做些什么嗎?”

    喬琰挑了挑眉:“我何時說過,我是這般只將好處拱手讓人的性情?”

    她可是所圖甚大的。

    早在追擊董卓軍隊“失敗”,折返回到洛陽后,除了名義上駐扎于北軍營地的兵卒之外,她便令張遼帶著一部分人回到黃河邊上去了。

    洛陽的民眾外遷,并州雖未必是首選,但因她第一個攻伐入洛陽,又于民眾秋毫無犯,位居個前列總是沒問題的。

    唯獨阻攔了他們做出這個搬遷往并州選擇的,正是那條大河。

    這會兒她便該當慶幸,為了迷惑彼時駐扎在孟津的牛輔所率,她打造了足夠的船只。

    這些船只除了在她以羊皮囊登岸的士卒搶占河岸后,將隨后破敵的隊伍給運送過來之外,這會兒還發揮起了另外一個作用。

    六月的下半旬,黃河雨季漲水期已過,孟津段的水流也就更加平復了下來。

    這些在船身兩側立起了四支長桿的船只,以船錨固定的方式懸停于河面,而后在兩兩船只之間,于長桿限定的范圍內鋪設起了長木板。

    一直從孟津渡口連接到河流的北岸。

    這便形成了一座架設在兩岸之間的浮橋。

    等到馬倫帶著她的眾位助手運載著剩下的書籍過河之時,她目之所及,已有不少洛陽的居民推車經由這浮橋上過河。

    被她安排著于北宮之中救人的任紅昌,此時也與馬倫一并身在這過河的隊伍里,眼看著這黃河之上從未有人建起過的橋梁,不由在目光中露出了幾分驚嘆之意。

    當日馬倫與二子重逢,問及她想要何種報酬,她思慮了一番,回說自己想要做個有本事立身于世道的人,便被馬倫收為了繼承她衣缽的弟子,自然也要跟著往并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這個選擇,而不是繼續做負責管理宮中衣帽的“貂蟬”女官,是否是正確的,但起碼這入并州之路,與大河之上建浮橋,以攬洛陽移民,已讓她看出,那位喬侯可絕不只是在戰事上天分絕佳,更有一番常人難以企及的魄力。

    仍有一道太行山相隔的并州,在這位并州牧的治理之下,又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呢?

    這并不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這些遷往并州的洛陽居民懷有這樣的疑問,已經闊別并州四年之久的楊修有這樣的疑問,就連新投效到喬琰麾下的荀攸,同樣有著這樣的好奇。

    他隨同喬琰一道過河,便見一氣度非凡的青年侯在了河岸的另一頭,聽喬琰示意他到一旁說話時候的稱呼,來人正是河東衛氏的衛覬。

    衛覬如今也還不到二十五歲,可他素有一番處斷手腕,放在以經學與書法見長的河東衛氏,這便是毋庸置疑的家主之才,故而在喬琰出兵于洛陽之前,讓陸苑找上衛氏的時候,他已是衛氏的家主了。

    喬琰凱旋,他也自當作為一個標志信號前來迎接。

    他隨著喬琰沿河而行,卻還是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這橫亙南北的浮橋之上。

    說這是借助了季節之便也好,說這是仰仗于并州軍的行動力也罷,這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大手筆。

    “喬侯的敢想敢做,有些時候真是讓衛某覺得自己永難望項背。”他不覺慨嘆道。

    而他就算此番未曾前往大河南岸,也并不難從這些渡河而來的洛陽黔首神情里,看出他們因喬琰的緣故對并州生出的向往之情。

    這更讓人覺得,這位并州牧實在擅長于創造奇跡。

    喬琰回道:“伯覦,此非我之能,也不過是——世事多艱,洛陽不易,民望樂平啊。”

    衛覬腳步一頓。

    這樂平二字到底指的是樂享太平,還是這位樂平侯對于并州的指代,又或者二者皆有,在一時之間他無法分清。

    但在這位得勝歸來的少年州牧眼中——

    他看到了一把蕩滌天下的烈焰。

    138. 138(一更) 鴻飛于天

    這把火……

    足以將人也給一并燃起啊。

    衛覬此刻無比慶幸,自己早在先前就已經站定了立場,也在喬琰令陸苑前來,以“仰認睿智,深惟匿瑕,需知機不可失”來勸他后,他深思之后,并未錯過這個世家迎立、以候平亂之師的抉擇。

    他可以確信,這絕不是因為自己也得被算作年輕人的行列,又因河東衛氏當年缺了最關鍵的一塊跳板而被限制于安邑,才做出了這等貿然的決斷。

    而是因為,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在世道正亂的當下所編織出的希望。

    這又絕非是一朵無根之花——

    自黃河渡橋而過,為了便于這些洛陽而來的百姓遷居,喬琰一面調度了并州境內的板車馬車前來,供給于尚有些余財之人,一面在那黃河北岸接橋登臨所在,先入河東后至太原郡的路上,設置了十數個臨時的驛站落腳點。

    要知民眾的遷移,尤其是舉家搬遷,哪怕是跟大規模行軍相比,速度也要慢上太多了,這一路怎么也要數天的時間。

    如今正值夏日,喬琰雖不免慶幸于還未到豐收之時,此番班師還州還能將并州軍及時投入到農事中,雇傭并州百姓協助搬遷也并非不可為,卻也得為這氣候下易于中暑而頭疼。

    所幸自軹關陘入河東后,所行之路大多瀕臨于汾水,沿路取水便捷,又多為坦途,大大減少了沿路遷移中的消耗。

    那道河上的浮橋起碼會維持兩個月的時間。

    等到這第一批搬遷往并州的民眾安頓下來,她大約還能有機會再吞下一波,而后便得在并州境內將這兩批人口消化殆盡后,才能進行擴招了。

    不過彼時,她也不只局限于并州這一州之地了吧……

    喬琰懷揣著這點精打細算的想法,策馬而行回歸州府的一路上,將沿途的休憩之所與相關標識都確認了一番。

    蔡昭姬顯然將她送回并州的信件中所傳達的意思領會得很清楚。

    為了確保讓民眾沿路分配體力合理,又能明白并州所傳達出的信號,昭姬領著樂平書院中年紀相仿的孩童完成了這些路牌的制作。

    這些路標讓人在行路之間望來不免為之一笑。

    頗有孩童意趣的筆觸,落在了木板支架上,并沒耽擱這些路標成功傳達出它們所應該傳遞給行人的信號。

    任紅昌跟著馬倫行動,自然不需徒步入并州,她坐在這簡易搭成的開敞馬車上,將這個過路的標識看得很清楚。

    距離她們最近的一處,上頭畫著個水壺與臥鋪,頂上蓋了個棚子,右邊是個距離還有一里地的標注。

    馬倫見她朝著那標牌看去的時間久了些,問道:“覺得此物與別處不同?”

    許是因為喬琰這位并州牧在這些細枝末節處表現出了對來投之民的歡迎,這些本該因為背井離鄉而心生惶惶之念的黔首于面上多懷憧憬,也讓馬倫不自覺地于臉上舒緩了幾分。

    任紅昌搖了搖頭,“不,不只是如此。”

    她朝著遠處的群山望去,這汾水夾道的青山蒼蒼,于日光之下在山高之處只見得模糊一片,乍看起來與別處的山巒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可是——

    “老師不知道,我本是并州人士。”

    馬倫既然決定隨同喬琰來到并州,也就自然不能再以太史令相稱,她便讓任紅昌直接喚她老師就好。

    她回道:“你的口音可聽不出出自并州。”

    “只因我不足四歲,父親便往京城赴任去了,后因獲罪,我與阿姊不得不罰沒入宮,阿姊早亡,剩我一人在宮中。”任紅昌說到這里又努力正了正容色,“不說這些傷心事了,說說這并州吧。”

    談話間她們又途徑了個標牌,在標牌上畫著個散發熱氣的餅子,也不知道這標牌到底是能讓人懷揣著早早吃上一口熱飯的想法打起精神來趕路,還是因為這畫給看餓了。

    任紅昌剛升起的幾分戀舊情緒,就被這標牌給沖淡了,她繼續說道:“我印象里的并州,好像不是這樣的。”

    她離開并州之時,還正是檀石槐于彈汗山上構建他那王業的時候。

    作為鮮卑之尊,檀石槐將自己的管轄范圍分成了三部,其中并州便隸屬于從上谷郡到敦煌郡的一片,號為西部,每年必來劫掠,哪怕是太原郡內,也頗有些不安定的氣氛。

    可此時在她舉目四望間,于兩山夾道上經行接送的馬車,車夫不像是為人所干擾了原本的計劃,不得不前來此地助力,也比這些從京都洛陽外遷的居民看起來還要衣著體面、面色豐潤些。

    替她們趕車的車夫聽到了她這句話,在旁插了一句:“等到了前頭,你會更驚訝的。”

    這源于寧武管涔山麓的汾水自北而南流來,她們入并州便是往這源頭的方向走。

    眼前所見的景象也好像是在朝著這份招攬民眾自信的源頭而去。

    哪怕不需這趕車人言說,任紅昌也意識到,這條往晉陽方向的路,好像也要比尋常的路平坦不少,起碼經歷過了一番填土修整。

    這放在別處不算奇怪,放在并州這個頻頻的地方,卻多少有些奇怪。

    她是這般想的,也這么問了出來。

    “你說這個?這可不是我們修的。”車夫回道,“前年……是前年吧,府君還未成為府君的時候,將那些藏匿在太行山中的山賊給一網打盡了,又提出了以胡人頭顱贖死的規則,但這三次往邊塞出擊,還是有些沒能拿下戰功的,府君大約也看出來了,他們確實不是什么打仗的料子。”

    “冬天未開戰的時候,讓多余的兵卒也一并參與到了州中的道路建造上,今年便只讓這些不合適作戰的,按照修路的里程兌換食糧,修的正是從州府往河東的這條。”

    “我們這些等閑不出并州的還沒什么感覺,不過四五月間往來并州的商人倒是方便了不少。”

    喬琰對此有過考慮。

    先修內部貫通的道路,再修對外之路,在如今并州的兵力已經足夠庇護己方的情況下,確實有借用行商來對外宣揚的資本。

    褚燕又以門亭長的身份鎮守于并州出入要害門戶,足以防備不懷好意的盜寇。

    更何況,她也沒嘗試去倒騰什么水泥路之類不合時宜的東西,只是讓人將坑洼之處做出些修補而已,對兵力的浪費有限,卻也正好方便了這一趟洛陽居民的搬遷。

    這車夫說來簡單,對并州早年間情況還有些印象的任紅昌卻覺得,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檀石槐的入侵就像是打開了那混亂的開口,在這種破敗之地,只會是窮的越窮,富的越富,而那些打著為求生存名頭的盜匪大多做的不會是劫富濟貧,卻是在最容易劫掠到收獲的地方動手。

    不過現在,這些人好像都成了并州的勞工了。

    而當車馬又往前行出了一段距離,進入那前頭可見田地的開闊地的時候,她才越發體會到那車夫所說的“更驚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身在宮中多年,已有許久不曾在外走動,從洛陽北郊出邙山過黃河,也見不到洛陽的田地,但這些年間的收成不好,她總還是聽到了些風聲的。

    在進入太原郡前,她們打河東而過,便見到了不少司隸境內的民田。

    這河東算起來還是富庶之地,也同樣有汾水澆灌,可還是……

    還是遠遠無法與她眼前所見的景象相比!

    “這是區田法。”馬倫見多識廣,當即判斷出了她眼前所見的田地,乃是以開溝點播的方式種植的。

    在汜勝之書里有過記載。

    可要知道,區田法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少,尤其是在區間需要施用重肥,頂多就是在豪強地主的高標準田地內實行小范圍推廣,很難落實到大范圍。

    馬倫執掌袁氏中饋期間,往他們名下的田產巡視過,也不過只有少量的田地可以做到這一點。

    但已經形成漸進豐收景象便在眼前,儼然一副已經成功推廣出去的樣子,讓她不得不為之一驚。

    看這車夫的表現,這大約并不只是此地所獨有的景象,那這其中的潛臺詞就很有意思了。

    首先便是,并州要么是在農具上有所改變,讓深耕播種和其中的中耕除草環節都能夠成功施行。

    其次還得將這種播種耕耘的手段,以能讓人準確接受的方式,教導給這些并州民眾知曉。

    最后還得在肥力上有些新的法子,總不能只是將糞肥給多堆了些,就能形成眼前的景象。

    這好像不是數量造成的改變。

    她果然也隨后在這車夫的口中聽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這是府君與秦從事的功勞,她們將深挖作區的標準以那圖樣的形式畫在樂平侯紙上張貼到了各縣,又將曲轅犁與鐵耙在耕作時節拿了出來,而這田地里的新肥,也是府君令人廣泛制造分派于各處的。”

    “您可知道去年我們并州境內的畝產有多少?”

    車夫這頗有幾分得意的語氣讓馬倫會心一笑。

    在對方的表現中,沒將她們這些從洛陽來的人,看做是什么從大城市來的上等人,而是將并州的種種可供陳說之事細數來說,已足夠證明喬琰這位并州牧的成功了。

    她并未打斷對方急于炫耀的心思,而是露出了個傾聽者的態度,聽這車夫說道:“比起喬侯經營的白道川還是少了些,只有區區五石多些的畝產罷了。”

    “咳……”任紅昌聽得直接嗆咳了出來。

    區區五石到底是什么話!

    這兩個字是這么用的嗎?

    馬倫拍了拍她的脊背,對著那車夫依然還以一派溫煦的笑意,另一只手朝著周遭的田地指了指,“我看你們今年這作物長勢,只怕是不止五石的。”

    “還是您有眼光,”車夫對著她夸贊道,“今歲我們在有些田里,按照府君所給出的建議,將生骨粉在播種之前就填埋了下去作了底肥,又有了去年的經驗,更清楚這些耕作之法,畝產六石總是有的。”

    “府君又無加征之事,今年因先帝過世,將早先由先帝頒發的田畝之稅給免除了,如我們這般升斗小民,更可過個好日子。”

    雖然說對天子過世這種情況表現出什么幸災樂禍的情緒,好像不太對。

    但這免除畝稅的政令,可以從樂平擴散到并州全境,又何嘗不讓人覺得國喪竟然是一件喜事。

    “我家大兒在府君軍中作戰,在戍守于雁門的時候,僥幸射死了幾個胡人,拿到了軍俸之余還拿回來了七十石的糧食,這是實打實的進項,又有這田地增產如此,再有個兩年,說不定勒緊腰帶,還能讓我家二兒多認幾個字,過了那樂平書院的招生考核。”車夫盤算著進賬,臉上便不免多出了幾分神往。

    任紅昌越聽越覺得,這確實不是她記憶里的并州了!

    那位喬侯也當真厲害!

    她心中對對方懷著敬仰情緒,便在前方驛站修整,也恰逢喬琰領著親衛入內的時候,目光炯炯地朝著對方看去。

    這過于直白的目光讓喬琰想將其忽略都不行。

    她一抬眼便對上了任紅昌這張漂亮得過分的面容。

    因不必再維持著低眉順目的做派,又抹去了臉上的黃粉,她看起來越發顯得出挑了幾分。

    喬琰順勢問起了她的姓名,在聽聞她曾為宮中貂蟬女官的時候,不覺眸光中多了點微妙的笑意。

    “紅昌二字何解?”她開口問道。

    任紅昌訥訥回道:“便是紅火昌盛之意。”

    “那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喬琰饒有興致地又問。

    任紅昌此時也算是投奔并州,就像程昱的改名其實是作為主君之人的恩賞一般,她此時提出給任紅昌改名,也絕不是什么冒犯,而是對她的看重。

    見對方頷首同意,喬琰伸手朝著侍從要來了紙筆,在上頭寫下了一個字,遞到了任紅昌的手中。

    她接過了紙,便看到上頭寫著一個字——

    “鴻”。

    任鴻?

    “這名字是否太像個男兒了?”任紅昌小聲問道。

    喬琰笑著反問她:“鴻羽不低飛,天地往來間,誰說此字只可與男兒?”

    她朝著這些被馬倫帶來并州的助手看去,目光中所懷的希冀之色實不難辨認。

    即便沒有任紅昌忽然投過來的目光引起她的注意,她也是要過來多走動兩趟的。

    要將這些有些識字與術算功底的姑娘們栽培成才,可要比將人從孩童時期培養起來,直到長大成年,所需的時間少多了。

    這也著實是她此番直擊洛陽所帶回來的一筆最寶貴的財富!

    這份目光之中的情緒,被清晰地傳達到了為她所注視之人的眼中,讓她不由心中一動。

    在她昔年于漢宮中往來,行貂蟬之職的時候,她只是個官職的代名詞,而不是個于名姓稱呼之間也為人寄予厚望的存在,可并州沿路所見的種種鮮活,令她看到這典范秩序中透出了一絲光亮。

    而這個改名更是讓她看到了個嶄新的開始。

    任鴻握著手中那張寫有“鴻”字的樂平侯紙,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改這個名字!”

    139. 139(二更+加更) 官職任命……

    任鴻帶著自己新得到的這個名字與身份,隨著這支從洛陽遷居而來的隊伍抵達了太原郡的郡治晉陽。

    在這里,這些投奔于并州的洛陽故民,按照秩序排列成了長隊登記造冊。

    喬琰不可能毫無節制地將這些人接納在自己的領地上,又確實需要給出一定的恩惠條件,讓這些人看到并州包容人口的決心,在與程昱和戲志才商定后,最后制定出了一番成體系的規章。

    從洛陽搬遷過來的居民優先安頓于上黨郡、上郡、西河郡以及雁門郡南部,不考慮繼續增加太原郡的人口負擔。

    因抵達晉陽已是七月之初,這一趟春種秋收是趕不上了,故而這些新落戶的并州新人口,可經由州中各處工坊以及露天煤礦,賺取到周轉過冬的食糧。

    如一戶之內有一人報名從軍,可免除該戶今年的口稅,并從州府領取三十石糧為周轉。

    州府劃定預留給一戶居民開墾的農田為三十畝荒地,如需要增加,則需支出購置的費用。

    ——這荒地一說看似苛刻,但要知道,在并州境內的荒地,去年的收成也是畝產四石,比起三輔之地尋常農田的畝產三石還是要高出不少的,若能按照并州的耕作之法,起碼不會少了這一口吃喝。

    此外,耕作所需的農具與其他日常用具,會由州府按照并州的耕作章程,制作成工具包的形式來進行打折兜售,確保這些新到的居民能盡快適應并州內部的情況。

    “還有這個。”

    即便因為馬倫的緣故,任鴻可以不必經過這個排隊入冊的過程,她還是不免看著眼前的場面入神許久,直到有人將一張紙遞到了她的面前,打斷了她的愣神狀態。

    她接過這張紙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個將其遞交給她的女孩子。

    她好像只有十一三歲的樣子。

    但更引人注目的顯然不是她的年齡,而是她手中居然還抱著一大摞的紙!

    一大摞樂平侯紙!

    任鴻隱約記得,在她還處在洛陽宮中的時候聽人說起過,這樂平侯紙的造價不低,這才沒能取代掉原本的各類紙張,憑借其韌性成為如今記載典籍的主流,可若是按照她此時所見的情況,好像……

    好像也看起來沒那么貴吧。

    面前的女孩子已經口齒伶俐地將一通話給砸了下來:“紙上是并州幾個郡的優劣勢比對和招工崗位的需求,都是以簡筆畫的方式表達的,如果看不懂文字也沒有關系。在反面是太原郡內中轉落腳點的位置,州府有便宜的簡餐提供,也可以上晉陽城中看看,但為了防止引起秩序混亂,需要先去圖上標識位置領取號碼牌。差不多就是這些啦,這些流程都有對應專人指引的。”

    “昭姬——”

    她聽到遠處有人在傳喚她連忙朝著任鴻擺了擺手,“我先走啦,得去別處做事了,記得看說明就行。”

    這看起來行事老練的女孩子剛走出了兩步,又忽然轉回頭來對著任鴻說道:“忘記說啦,并州歡迎你們到來。”

    任鴻順著那姑娘拔腿跑去的方向看去,見遠處有個與先前那姑娘面貌有幾分相似,卻年長了七八歲的姑娘。因對方正在負責這一片的統籌孩童跑腿之事,此時人已多了起來,便需要有人幫忙搭一把手。

    那被稱為昭姬的女孩子飛快地將手中還未分發出去的紙張,分作了五份塞到了另外五個少年人的手中,自己則接過了姐姐手里的另一本賬冊,接下了一半管理的活計。

    這與這并州境內的種種安頓政策一般,都是任鴻此前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過的。

    她又正好看到了那位負責農事的從事經過。

    因距離得有些遠,她也聽不清對方正在說些什么,只能從對方的表現來看,正在對隨后安排的農具領取之事做出最后的調整。

    那便是在先前車夫口中所說,為并州田地的畝產提高做出了重要貢獻的秦從事。

    這些年紀長幼不同的女子在并州所表現出的狀態,雖然與馬倫這等已經經歷了太多世道變遷而變得沉靜如水的,好像并不太相同,卻也同樣讓任鴻望之目眩,更覺前來并州的選擇是她做過的最正確的一個。

    她也忽然理解了,為何喬侯能將“鴻羽不低飛”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更對她,或者說是對她們這一批人,都做出這樣的期許。

    因為在她的治下已經有一些成功的典范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將昭姬遞交到她手里的那張紙在面前鋪展了開來,見上面果然如她所說,正面是并州九郡之中,被喬琰選出來作為接納她們的四個郡的對比。

    可一看到上頭的畫,她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在看什么這么好笑?”已替她們將手續全部辦妥的馬倫走了過來,就看到任鴻的表現,順口問道。

    “老師您看。”任鴻將紙遞到了馬倫的面前,刻意指向了其中的一處。

    上黨、西河、上郡與雁門四處的對比,包括了招工崗位、資源分布、氣候條件、農田畝數,以及一個尤其重要的因素,正是安全情況。

    上黨是最安全的實不必多說,這另外三處,雁門需要面對塞外的鮮卑,西河內部有南匈奴,上郡以西就是涼州,有羌胡出沒,算起來都有不安定,卻偏偏因為其上的標注,讓這種不安定變成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好笑。

    雁門郡的北邊畫著的是個拿槍的火柴人,另一只手上拽著一堆牛羊,后頭畫著個帳篷,帳篷外頭頂著鮮卑帽子的小人正在大哭。

    西河郡南匈奴的駐扎地,畫著個拿槍的火柴人,一腳踩在一個匈奴人的頭上,邊上畫著一堆圈圈,大約是傳聞中喬侯用來恐嚇南匈奴左部貴族的人頭堆。

    而在上郡的位置,還是畫著那個小人,橫槍站在那里,分明沒有敵人過來讓她打。

    如果畫這個圖的人沒有將那把槍的兩頭冒尖,中有連接的特征這么清楚地畫出來,任鴻覺得自己可能還不能這么確定,這就是她們的這位并州牧!

    與她一樣領到了這樣一張信息單子的姑娘,將自己手中拿到的那一張與任鴻手里的做了個對比。

    這一比對就發現,雖然畫作和文字的內容基本上是相近的,卻顯然出自于不同人的手筆。

    “這應當是樂平書院的作業。”馬倫也覺得這“傳單”格外有趣。

    別管這些新到樂平的人最后選擇了住在何處,喬琰這能征善戰的形象起碼是通過這些紙張又傳遞出去一輪了,這對于新來到并州的民眾達成歸心的目的,實在有著諸多好處。

    樂平書院?

    任鴻想到,在先前那車夫的話中提到過,他說若是能積攢下來一些余錢,便讓家中的一兒多去認得幾個大字,也好想辦法進樂平書院,可見這地方還是有些入學門檻的。

    但也恰恰是這個入學門檻,讓樂平書院之中的人在這等必要的時刻,便成為了喬琰的宣傳隊。

    她的目光不由一亮,這可真是好厲害的手段。

    不過她并不知道的是,喬琰只是往州中傳遞了指示方針,也是回到了晉陽才看到了這一批成品。

    對于自己在上郡位置的圖樣頗有些“拔槍四顧心茫然”的蠢樣,喬琰也不由看樂了,轉頭朝著已忙完了的蔡昭姬問道:“這法子是你想出來的?”

    按照喬琰原本的計劃,也只是希望蔡琰能領著人將這種說明,制作成板報一般的形式,陳列在太原郡的臨時營地內。

    就如同她們在這一路行來所見到的路標一般。

    可蔡昭姬腦子活絡,直接改成了發傳單,又借助了蔡邕這個典學從事的身份,將制作這些傳單變成了樂平書院內的作業,直接給喬琰搞出了個成體系的宣傳流程。

    “我是這么想的,”蔡昭姬又說道,“雖然到了并州的人一定會知道,樂平侯紙的價格并沒有外界所傳的那么高,如今識字未及各戶,家中能有這樣一張寫有文字的紙張都已經不易。那么這些在并州定居的人,若是想要學習文字第一個會學到的是什么呢?”

    答案毋庸置疑。

    “是這并州境內各郡的名字,煤礦鐵礦和石膏礦等資源,以及——”

    “以及君侯的豐功偉業,”蔡昭姬篤定地說道,“如此一來,君侯所要擔心的只剩下了一件事,便是您能否始終保持這種給并州制造信心的戰績。”

    若是在喬琰的事業還剛起步的時候,她或許會擔憂于此事,可在此時卻已不必了。

    她自己并未被眼前的勝利沖昏頭腦,她手下又是這般人才濟濟的狀況,更已然給出了各種不能再按照原本的史實來推論的創舉。

    她回道:“我有你們,有何懼哉!”

    按照她在洛陽城中所決定的那樣,隨后頒布的人員調令中,由楊修接替陸苑的主簿位置,將陸苑升至功曹從事的位置,由鄭泰擔任大中正,由荀攸擔任上郡從事。

    這樣一來,剩下還空缺從事位置的,只剩下了有度遼將軍營的五原、可由武猛從事同時督轄的定襄,以及一個上黨。

    這些委任下達的時候,距離喬琰回返晉陽已經過去了小半月。

    洛陽民眾都已經被安排到了對應的郡中,喬琰前往征討董卓期間堆積的文書決策也都做出了批復,又已陸續有了第一批前來并州之人,各人到任,也正可以履行職責。

    讓她頗覺驚喜的是,鄭泰還真在接下了委任后便找上了她,說道:“我想向君侯舉薦一人,作為上黨郡從事。”

    鄭泰就任大中正之后的第一個舉薦絕不可能隨便一說,喬琰也正了正面色,準備聽聽他要說些什么。

    “君侯日理萬機,大約不會注意到,昨日抵達晉陽外登記處的人里,有一支本應當隸屬于河內郡的宗族,姓常。河內常氏門庭不算顯赫,卻多出賢才。”

    “但這樣的身份,應當也不需要往并州來才對?”喬琰有些疑惑地問道。

    “不,他們還真需要來。”鄭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昔日何進大將軍府府掾王匡,如若我沒記錯的話,應當與君侯有過一面之緣。”

    “你該說是一戰之緣,以及……一場點評的緣分。”前者所指代的自然是王匡與喬琰在先前選拔度遼將軍一戰中的交手,而后者便是五年前許子將給出月旦評的時候,王匡其實也在場。

    不過此時鄭泰要說的并不是這兩件事。

    他說道:“這條消息可能還沒有傳到并州來,逃難的人卻已先到了。王匡因何大將軍的緣故自然是站在先帝長子這一頭的,他也當即上書,在慶祝其登基之余,求索河內太守一職。”

    “因其資歷與名聲的緣故,這封委任書下來得很快,但王匡此人平日清談闊論尚可,若是要治理一郡之地,只怕是太難為他了,他讓手下人到各個縣中潛藏觀察其中有大小罪過的,不管其中隱情如何,都先將他們收押,再讓他們用糧食錢財來贖身,稍有遲疑的便直接逮捕滅族,一來是為了顯示他這位太守的威嚴,一來也是為了快速充盈府庫,以便他在如今的局面下能開始著手養兵。”

    王匡這行為著實是離譜,若各個到任的太守都如他這般,那與董卓又有什么區別?

    鄭泰頗為看不起他這番行為,這才對這位“名士”做出了連名帶姓的稱呼,而后說道:“河內常氏族中有一人,曾經打過他的門客,具體緣由如何已不可知,也被王匡給收押了起來,族中人心惶惶,不知道王匡需要他們拿出多少贖身的錢財,還是那名為常林的年輕人直接尋了王匡的同鄉胡母彪,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說王匡有文武高才,來到這河內郡土廣民殷之地,在這主上年少,賊臣虎踞的時候,正應當選賢舉能,除賊扶困。

    正所謂“智者望風,應之若響,克亂在和,何征不捷?茍無恩德,任失其人,覆亡將至,何暇匡翼朝廷。”1

    “他說完這些話后胡母彪替他去跟王匡陳說,將這被拘禁的族人,也就是常林的叔父給放了出來。只不過常林也無法確定,今日他們看似是與那王匡陳說清楚了,明日是否又會有其他麻煩事,所以連夜帶著族人投奔了并州。”

    “常林此人我早先也有過聽聞,此人好學有才,為人疾惡,既是舉家搬遷前來者之中的佼佼者,喬侯為何不以其為典范,給出個上黨郡從事的位置呢?”

    鄭泰朝著她拱了拱手,“此為千金買骨之用。”

    喬琰思索一番,同意了他的建議。

    但在送走了鄭泰后,喬琰琢磨著常林與上黨郡,總覺得自己可能忘記了什么事情。

    她隱約記得常林有一好友便是在他避禍于上黨郡期間結交的,只是如今諸事繁忙,她一時之間還真沒將此人給想起來。

    不過反正人已經在她的地盤上了,若真有什么要緊人物,總會有今日鄭泰舉薦常林的情況一般送到她的面前來的。

    那空缺的五原郡從事,也很快有了合適的人選。

    這一次倒不是什么新人物,而是徐福找上了門來,對她說道:“君侯既要征討涼州,便需先安內,后攘外,五原扎營的度遼將軍,本應當協助君侯平邊地之亂,中央有變,縱不能擅離職守,也當與君侯同氣連枝,但他諸般舉動,唯有連接外敵,而無相助于君侯。”

    他朝著喬琰躬身行了一禮,說道:“福不才,愿請為五原郡從事,替君侯拔此內禍。”

    在他此時這殺機顯露的話中,喬琰不免覺得,他雖有棄武從文的抉擇,內心卻始終有一種昔日的游俠之風。

    若不是此時的局面不那么合適,他只怕能說出“我替君侯前去將韓馥的頭顱給取來”這樣的話。

    但他這等表現,對喬琰來說卻無疑是個安心之舉。

    這是真正屬于她的嫡系人手,在他如今已經出師的情況下,確實也可以擔負起一些重任了,比如說替她去謀劃解決掉韓馥這個隱患。

    喬琰與他對視了片刻,可以確定他作為這把清剿腐肉之刀的決絕,回道:“依你所言,委任書我遲些送到你那兒。”

    見徐福并未立即離開,而是還停留在原地,喬琰疑惑問道:“還有其他事要說?”

    她奇怪的倒不是徐福還有他事,反正她的手下有奇思妙想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而是在他的臉上有那么幾分扭捏的意味,與他方才所陳說的除掉韓馥之事里的堅決堪稱大相徑庭。

    徐福斟酌了一番才開口說道:“先前君侯給了仲德先生一個新名字,改立為昱,又有那新來并州的馬夫人弟子,得了喬侯一個鴻字……”

    他投了個頗顯期待的眼神,“不知君侯可愿也給我賜予一個新字?”

    說實話,喬琰早想這么干了,但看著徐福這一副覺得得到君侯改名才算是認可,也更多一層在旁人那里彰顯優越感的態度,還是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她從身邊拿了張紙,在上頭寫下了一個“庶”字,遞到了徐福的手中。

    “望你庶事皆通,不忘庶民,得以庶績,此名可好?”

    這也算是讓這個名字回到了歷史的軌跡上。

    徐福,不,應該說是徐庶可不知道喬琰此時在想的什么,他只覺得在自己向喬琰主動爭取一個官職的時候,得到了這樣的祝福,實在是再應景不過的事情。

    往后他便叫做徐庶!

    他將那個寫有庶字的紙條小心地疊好,揣進了袖籠之中,見喬琰仍在看著他,這才欲蓋彌彰地挺了挺腰板。

    “行了,下去吧,對了,你與子龍去和被抓回來的張繡試探個口風,他可愿意就任定襄郡從事一位,也免得讓他對上他叔父。”

    若此事能成,那么空缺的官職又可以少一個了。

    等到忙完了這些事情,喬琰也總算是有機會來見一見李儒了。

    在洛陽城于董卓逃命期間將其擒獲后,喬琰并未讓人薄待于他。

    先是讓人將他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傷勢進行了醫治,而后只是限制著他的行動自由,卻沒在飲食上有任何的短缺。

    就連他為了打發時間想看點書,喬琰也讓人送了過去。

    不過這位顯然沒有之前被她禁錮的張懿這么心大,還會做出什么為了積攢力氣便多吃點的舉動。

    要喬琰看來,若要評價李儒此時的狀態,頂多便是對自己現下的處境了然于心,該吃吃該睡睡,甚至還出來走動一番,但還是稍顯清瘦了兩分。

    這也表現出了一個信號,若是要他因為被人所擒獲就做出什么倒戈的舉動——

    “我知道文優先生不可能像是文顯一樣效忠于我。”

    聽到喬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李儒也沒停下自己手里的動作。

    在這間專門用來禁錮他的宅院內,他打了個申請要求開辟一片田地,用于栽種些蔬果花卉。

    喬琰彼時在洛陽的種地,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太多的野心,李儒這種地行為倒更像是給自己尋個打發時間的差事。

    他又朝著前方的地里落下了一鋤頭,只是大約因為他胳膊上的傷勢還沒好全,腿腳也還是一瘸一拐的樣子,這副模樣揮動起鋤頭來,當真是怎么看怎么覺得滑稽,還有那么點可憐。

    他回道:“喬侯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又為何還要專程前來?”

    李儒對于喬琰將自己留在此地的想法心知肚明。喬琰也早在將他擒拿的時候做過一出解釋。

    喬琰當真缺他這個謀士嗎?倒也未必。

    李儒往并州的一路上盤算著她在擁有了擊敗董卓的聲望后,更進一步擴張的謀士陣容,心中很是為董卓的前景感到擔憂。

    可惜他現在被限制于此,哪怕真如喬琰所說,董卓會在這一遭的失敗之后,一改先前獨斷專行的情況,肯聽從他所提出的計劃,也沒法將消息給送達過去了。

    想到這里,李儒都忍不住想嘆氣。

    哪怕是不算這些謀士的助力,同為梟雄人物,喬琰也顯然比董卓在智計上高出不少。

    這場從洛陽往晉陽的班師連帶著遷民的舉動,更是讓目睹這一切的李儒不得不佩服喬琰的行事穩妥。

    他聽得喬琰并未因為他這句抗拒合作之言表現出什么不滿,只是以依然平和的語氣問道:“我不過是有些好奇,以先生這等人物,到底是為何要對董卓這般效忠,或者說,先生難道看不出,以他的脾性遲早自取滅亡?”

    李儒語氣淡淡,回道:“喬侯總該知道,救命之恩,必當涌泉相報。”

    這話倒是將他與董卓之間主從關系的由來給解釋清楚了。

    而也或許,在最開始的時候這兩人確實稱得上是君臣相得的,以董卓在西涼的發家過程,其結交羌人豪貴的手段,起碼是對得起他當時打下的那個前將軍之名的。

    喬琰想了想又問道:“那么如果董卓已死,先生是要為其報仇,還是愿意就此歸降于我?”

    李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回問道:“以喬侯這步步謹慎,為自己大漢忠良的名頭添磚加瓦的脾性,難道不怕用了我這么個人會有損于你的威名?”

    喬琰一聽這話便笑了,“先生既然會這么問,那我就當你對于先前那個問題是持有肯定答復的了。”

    李儒的堅持只是在董卓的敗亡中,他沒有作為站在他對立面的一方,做出推波助瀾的行為。

    但若是董卓身死,其中一切恩怨煙消云散,他也再不會以董卓謀士的身份自居,總歸他對董卓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這對喬琰來說顯然是個好消息。

    她便接著說道:“先生覺得,在董卓敗亡之際,我已占據了多少地方呢?難道其中就沒有用先生之處嗎?若是先生覺得李儒這個名字背負著的是與董卓之間密不可分的君臣關系,想要改名叫什么李猛之類的,我其實也沒什么意見。以我并州的本事,要想辦下一張身份證明,實在不算難事。”

    喬琰在走前最后說道:“還請先生好好斟酌。”

    李儒不由搖了搖頭,喬琰這話說的,什么要是他不想叫李儒了,也可以改名叫李猛,著實是顯得這位州牧還有幾分少年心性。

    不過也正如她所說,這天下之大,自有不拘泥于他早先所為,而有能讓他派上用場的地方。

    他持著那鋤頭沉思了片刻,最后也準備先不思考這種明顯要到許久之后的問題。

    喬琰要取道于涼州征討此刻身在長安的董卓,已然是她所率領的并州軍內部,一個已經算不得秘密的情況。

    但征討涼州絕不是這么簡單的。

    哪怕她能快速摸清涼州的地形,又并不像是董卓和皇甫嵩的情況一般,在配合之間存在齟齬,要擊敗已經從早年間段颎的屠殺滅絕政策中休養生息過來的羌人,要征討在對外的時候絕對能夠擰成一股繩的馬騰韓遂等人,絕不只是個張一張口便成的行為。

    便是以并州作為后援,也起碼要等到秋收之后,并州之內存有余糧的時候,才有可能發起進攻。

    再要進一步征討于長安,更得再多過上一段時日。

    屆時再看吧。

    在這天下一分,各有一帝的時景里——

    被董卓挾持到了長安的劉協以光熹為號。

    在鄴城登基自號正統的劉辯,也在袁紹的協助之下,將改元昭寧的消息朝著四方公布了出去。

    這其中頗有一種用了誰的年號來作為時間標志,就是認同誰為此時的正統帝王的意思。

    處在南北分界線上的各地都得在此時經歷一番艱難的抉擇,說不定還會出現兩方同時委派了個官員過去的局面。

    好在對喬琰來說,她不必面臨這樣的糾結。

    早于劉辯還未登臨上皇位的朝堂會議上,她就已經提出了這個說法,她既是要走涼州入長安解救劉協,遵循劉宏留下遺詔行事的,便自然該奉劉協為帝。

    所以對并州來說,這是光熹元年的七月。

    喬琰枕靠在了書房的軟榻上,一面聽著窗外的竹間風聲與蟬鳴,一面打開了自己的人物面板。

    【姓名:喬琰】

    【陣營:?】

    【職業:謀士(?)】

    【年齡:15(周歲)】

    【體質:95(100),武力:80(100),智力:82(100),氣運:75(?)】

    【剩余可分配點數:11】

    【技能:歷史學lv7,辯才lv9,煽動lv10,文物鑒定lv4,箭術lv12,騎馬lv11,畫lv3,書lv7,田野考古lv5,古錢幣學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點:0】

    【謀士點:350】(每獲得10點謀士點,自動獲得3點屬性可分配點數,獲得1點技能分配點數)

    她看著這個面板好半晌,將剩下的11點屬性點,全部砸到了氣運之上。

    140. 140(一更) 荀攸定計

    選擇將剩余的數值點在氣運而不是武力與智力上,喬琰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她原本還覺得,自己在經歷了封侯開局與名士武將來投后,那個氣運數值是絕對夠用的。

    但是眼見在如今還不適合持有玉璽的時候,這枚傳國玉璽的存在,還會將她的氣運進行削弱,那么也難保不會因為其他緣故而發生變化。

    偏偏征討涼州這件事,縱然有系統地圖作為協助,也是最不能拼運氣的東西。

    游蕩的羌人騎兵極容易在軍隊深入追擊之中給出迎頭痛擊,在涼州的河西河套與隴右三部中,氣候也實在多生變故。

    氣運極高能發生何事是個未知之數,但起碼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太低了絕對要出事。

    氣運值的上限是個問號而不是100,這讓喬琰不得不更先做好打算。

    確定了數值加點,喬琰將目光不由放在了這面板的其他位置。

    在陣營后面的問號,以及謀士職業后面的問號,著實是讓人有點想笑。

    “為何我的陣營不是大漢了?”喬琰朝著系統問道。

    算起來她如今還是大漢的并州牧,又沒做出什么真正意義上可以被稱為謀逆的舉動,給她算作是個問號也是有點冤枉她了。沒看在朝堂的爭辯之中,她都能給自己出這么個鐵骨錚錚的形象嗎?

    【……因為系統內置記載里沒有出現過東邊一個漢西邊一個漢這樣的劃分方式。】系統無語了好一會兒,做出了解釋。

    按照她現在打出來的招牌,她好像應該被分到西漢的陣營里——此西漢是方位的西,可是系統的內置時間門線叫做東漢末年,跟她現在的情況是沖突的,這直接導致了她連陣營顯示出的都是一個問號,越發看起來狼子野心得很。

    至于謀士后面的那個問號,是系統自己打的。

    反正大家現在都挑明了說了,就當……就當它在裝瞎好了。

    喬琰的謀士點從230提升到了350,確實是因為這一趟征討洛陽而實現的,但是這個成就的達成,也絕不只是在特定的時間門參與到歷史事件當中就夠了。

    謀士系統的判定沒有那么簡單,若真如此,人人都可以靠著渾水摸魚來提升屬性點了。

    像是早先完成的【定計覆滅一支勢力】,還可以說是個相對籠統一些的表述,也更傾向于是個系統白送的成就,用來在前期提升宿主的數值,如今卻不行。

    喬琰完成的四個成就分別叫做——

    【董卓之亂·參與酸棗會盟事件并達到貢獻度前三】

    【董卓之亂·一次定計擊敗董卓的兩位及以上中郎將】

    【董卓之亂·勸阻呂布投效董卓】

    【完成一封對知名歷史人物的討賊檄文并造成十萬人以上的傳閱度】

    其中的第二個成就大概也可以有個中二一點的名字叫做【連擊!董卓麾下中郎將】,這條成就并不那么容易達成,因為哪怕知道這個成就的存在,也極有可能會被理解成平定李傕郭汜之亂。

    像是喬琰這樣剛好同時對上了徐榮與牛輔的情況,實在是少之又少。

    而第三第四個成就,一個考驗的是謀士的辯才能力,一個考驗的是謀士的文筆功底,偏偏喬琰達成這兩個成就的方式,都與系統所構想過的截然不同。

    它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能拿到手就是好事。

    在這四個成就所貢獻的120點謀士點的助力下,喬琰的屬性數值又得到了一輪提升,技能也可以再往上點一點。

    出征之中尤其重要的煽動技能,箭術與騎馬的打包組合,連帶著早先就備受喬琰看重的辯才都往上點了點。

    這一次她倒是沒選擇在可分配技能點上留有什么余地。

    “在手下的人已經形成了足夠的規模之后,做領袖的什么都會、并且全權大包大攬顯然是不合理的,還是得給下屬一點發揮的余地。所以智力這種東西也就是夠用就行。”喬琰理直氣壯地說道。

    【其實你直接說主公而不是領袖……也沒事。】系統給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設后回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喬琰搓了搓手,點開了謀士點達到300之后激活的新功能【錦囊妙計】

    又多了個可以從謀士系統這里薅取到羊毛的功能,她怎么都還是要給系統維持一點體面的。

    這個功能早在她擁有系統開始就已經出現,只是一直處在未曾解鎖狀態。

    在成功解鎖后,這條功能的對應說明也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每隔一月的蓄力時間門,【錦囊妙計】功能將會產生一次抽卡次數。

    抽卡產生的內容,是關于如今各方首領的其中一人的情報。

    自喬琰達成300謀士點到如今,正好已是一月,這個功能正好產生了一次抽卡次數。

    她都把氣運往上點一點了,總不至于出現什么很離譜的情報……吧?

    【您已獲得首領情報-董卓】

    【小道消息,董卓跟劉秀一樣也會召喚流星,中平二年董卓擊敗韓遂邊章之戰,夜有流星如火,長十余丈,驢馬驚恐,趁勢破敵。】

    喬琰:“……?”

    這什么東西?

    系統!系統你看看你這個情報它正經嗎?

    要不是喬琰沒法看見系統本身的實體,很難說她們現在是不是面面相覷的狀態。

    不過這條消息同時涉及了喬琰即將對上的董卓和韓遂,也得算是個提醒,好像還沒黑到家。

    反正還不著急出征,喬琰打算等下個月再抽一條看看。

    要是還不是什么正經消息,她就攢次數開十連了。

    她將系統面板給退了出來,便聽到侍從來報趙云請見。

    想到她先前給了徐庶和趙云所安排的任務,她當即讓人將趙云給帶了進來。

    董卓的部將里,喬琰已經收下了徐榮,也在回到并州后先給其上表了朔方郡都尉的位置,對張繡她就不適合再表現出太重的優待。

    如今的張繡還沒有從他的叔父那里接掌過來兵權,頂多是表現出了還算出色的武藝,若是喬琰在讓他填補最后一處從事空缺后又親自問詢降服之事,多少有讓他的待遇越過舊部的意思,但如今是讓趙云和徐庶去問,其中有了個差別,便無妨了。

    張繡乃是被趙云擒獲的,由他來問詢招降之事也再合適不過。

    趙云朝著她行禮后回道:“君侯容稟,張繡的意思是他可以歸降,不過他有一個請求。”

    “說來聽聽。”

    “張繡的叔叔還在董卓的麾下,如若他貿然歸降,可能會讓董卓對張濟動手,這讓他心中猶豫不定,正好路上文和先生與他閑談之間門給他支了個招,他在此時提了出來。”

    趙云說到這里臉色也不免古怪了些,見喬琰朝他看來,他也只能說了下去,“張濟追隨董卓逃離洛陽之際,沒能有收斂家私與親眷的機會,他的夫人鄒氏早前隨軍,也居于洛陽。我等將張繡帶回的時候,也將張濟的家人給帶上了,便包括了這位鄒氏。”

    “張繡的意思是想請君侯將鄒氏扣押,而非將其送往長安,他可先為君侯鎮守定襄,再修書一封,嘲諷叔叔連侄兒與夫人都保不住,也好令叔叔在此時與那董賊同仇敵愾,待君侯與其叔張濟對壘,若君侯能將其擒獲,他便替君侯將其說服歸降。”

    “……賈文和他是見到涼州老鄉就多話了?”喬琰捏了捏眉心,非常懷疑按照這個趨勢下去,哪天抽錦囊妙計的內容出現她的小道消息是喜好人妻,那可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但反正無論是馬倫還是秦俞、陸苑,手下都還缺女助手,若是那鄒氏并不只是只有美貌,還能權當個人力,再加上這封寄往長安的挑釁文書也不是由她來寫,而是讓張繡自己來寫,也不是不可采用的計劃。

    “你與他說我準了,不過下次再有涼州降將,讓賈文和出主意之前跟我說一聲。”

    賈詡對她的脾性摸得還是很準的,這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不至于讓她覺得賈詡有越界之嫌,反倒是他堂堂正正地將自己與涼州將領之間門的交往擺在了明面上,更能讓她心安。

    賈詡此舉也未嘗不是在提醒她,她麾下的人手已經越來越多了,越是到后面也就越容易出現大量人手出自同一地方的情況,比如說涼州并州的武將,再比如說潁川的名士。

    在這個地緣關系容易形成抱團的時代,喬琰很難去做出什么明令的規定,讓他們不能進行正常的交往,只能說去進行彼此之間門的制衡,又從上位者的角度明辨,這些人之間門到底哪些話是出于建議,哪些話是出于對其他系別的打壓。

    也好在她麾下的文臣武將,目前還沒有給出過任何一項出于權斗的建議,她這位做主公的也明顯不是什么能被輕易糊弄的角色。

    喬琰一邊琢磨著這件事,一邊讓人將荀攸給找了過來。

    在她回返并州后,頭一件做的事情并不是借助于荀攸的戰略特長,和他商討進攻涼州的計劃。

    而是先寫了一封給皇甫嵩的書信,令傅干立刻送去涼州,以防逃回長安的董卓急于增補麾下的兵卒,以天子之名將皇甫嵩給調入朝堂之中。

    這是頭等大事。

    傅干未曾想到,在他投效到喬琰麾下的第三個年頭,他就有了這個機會一報父仇。

    哪怕這只是喬琰領軍出征涼州的前兆而已,也并不能改變他在接到這個任務后的心生激動。

    好在傅干向來穩重,他也同喬琰承諾,他此行除了送信,不會做出任何無關緊要的行為,也絕不會在仇恨沖昏頭腦的情況下,越矩到韓遂馬騰的事情上。

    他一去半個月,涼州方向目前全無動靜,并未讓喬琰有所慌亂。

    在這種時候,沒有任何調兵的消息,反而恰恰是個好消息。

    而將荀攸放置了半個月,讓他對并州的內部情況、兵力分布等心中有數,隨后的軍事計劃提出才可算是有的放矢。

    荀攸是個聰明人,自然能體會到喬琰這種放置安排的用意。

    故而在這半個月內,他雖然領著的是上黨從事的職責,卻實際上是走遍了這并州境內的大半地方。除卻樂平的塢堡地帶,被荀攸以他如今還寸功未立的理由拒絕了參觀的邀請之外,該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現在才是見他的時候。

    荀攸自外間門踏入這州府書房的時候,見喬琰坐于臨窗的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正擺著兩盆酥山。

    并州從鮮卑手中“盤剝”出了不少牛羊,這州府內的牛羊制品便不會少。早先戲志才寄往潁川的信中,就已多次提及到這位州府折騰出來的美食,而今更是弄出了酥山這東西。

    可要喬琰看來,酥山實在不能說是有太高的技術含量,畢竟在南北朝到唐代期間門就已經有了這種古代版本的冰激凌。

    并州冬日嚴寒,要取冰來貯藏于冰窖之中不難,到了夏日,加熱過后澆淋成峰巒狀的奶酥調和口味后送去冰窖中冷凍,就成了酥山。

    哪怕出于體面的觀感,她這會兒其實應當來上一出翠竹映窗、屋中品茗的操作,但喬琰想了想覺得還是遵從自己的喜好比較好。

    做主公的人有點夏天吃冰激凌的愛好怎么了?

    牛羊還是她自己打劫回來的呢!

    她抬了抬手,示意荀攸落座于對面,開口問道:“公達在并州已有些時日了,以為并州如何?”

    荀攸此人面上情緒遲緩,自然也不至于因此地與太行山隔絕之外的其他地方多有不同而失態,只回道:“攸忽然理解了為何志才與奉孝二人,這兩年間門少送信而來了。”

    因為喬琰在出兵洛陽之中所表現出的實力,也不過是并州境內從樂平擴散到全境的種種改變里的冰山一隅而已,這并州也已經有了太多不能對外盡數展現的東西。

    這些東西放在那些只知結果而不明就里的百姓看來,也只是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已,更有了在并州安定度日的心思。

    可對荀攸這等看問題更深入的人來說,這些逐步累積起來的優勢與種種創舉,讓他越是看在眼中也越覺得喬琰這位并州牧可怕,更也不免為并州之外那些如今還沉浸于爭權奪利之中的人感到可悲。

    有些人已經積攢起來了這般驚人的優勢,卻還在銳意進取,有些人卻……

    他按照喬琰所指向的方向,品嘗了兩口酥山,發覺此物之中還混雜著一點清茶的味道,竟也可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品茶,這一點清苦寒涼的味道讓他將思緒給拖了回來。

    又聽喬琰在此時問道:“既然先生已知并州情形如何,不知有何事教我?”

    荀攸來前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此時也自不必猶豫地回道:“請君侯于明年開春前將兵力推進到射姑山一線,將泥水以東設為軍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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