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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 141(二更+加更) 并肩同戰……

    于泥水和洛水之間屯田?

    如今的黃土高原還沒經歷過明清二朝的大規模墾土屯田,還處在秦漢移民實邊的階段,泥水的這個“泥”字便還遠不如后世的流沙泛濫,動輒為災。

    但要知道,哪怕泥水沿岸與洛水沿岸確實可以作為屯田耕作區域,泥水與洛水之間卻是……

    喬琰捏著手中的酥山冷盤,與荀攸相對,問道:“你確定?”

    荀攸回道:“攸從不說未經深思熟慮之事。”

    她當即站了起來,“那好,你同我來。”

    并州境內的大事她已經安排了下去,她也可算是有了些空閑的時候,要出行離開數日也算不得是什么要緊事。

    念在隨后的自涼州入長安之戰要緊,她果斷將政務重新甩給了程昱和戲志才,帶上了郭嘉與荀攸,自晉陽入西河,再入上郡。

    過高奴后不遠,便是洛水。

    此洛水非彼洛陽之洛水,或許將其稱呼為北洛河要更容易區分些。

    北洛河匯入渭水,換句話說,順著北洛河而下便能直抵關中平原,這正是為何董卓要以段煨屯兵于華陰。

    扼守住這一片河谷,便阻斷了并州前往長安之路。

    所以她若要大軍開拔,就走不得這條路。

    喬琰駐馬于北洛河之前,揚鞭朝著西面涼州方向指去,在此地已經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山勢了。

    “你要屯田于子午嶺之上?”喬琰側過頭來朝著荀攸看去,一字一頓地問道。

    在他們前方展現出的浩闊林原,正是子午嶺,這也是并州和涼州之間劃分的天然界限。

    青山蔥蘢,南北橫亙。

    當然,此地與太行山這等只有陘口通行之地不太一樣,子午嶺與他們方才所經過的高奴只有四百米左右的海拔差距,倒也未見山入云中,這其中也多有通行之路。

    說來也是有趣,日后的蜀漢將領魏延提出以子午谷奇謀兵進長安,而這同名子午的子午嶺,同樣可以直往長安方向而去。只不過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在荀攸示意喬琰先上山再說后,幾人登臨高處,直上這子午嶺上的秦直道。

    昔日秦王掃,督建秦直道,北接九原,南通咸陽,正是為了兵通北地、威懾匈奴。

    而今這條秦直道也依然留存了下來,并未被山嶺之上橫生的雜草所覆蓋,最寬之處足有二十多丈,可容納數架馬車同時行進,不可不謂一條古代版的高速公路。

    但這條路的南端,正如那華陰駐兵防衛自并州與洛陽方向的來犯一樣,也是董卓在抵達長安后重點防衛的存在。

    從此地抵達秦直道的甘泉宮,尤有五百多里,其中無有補給之處,如若并州境內不以窮兵黷武之舉空耗民力,又如若各地邊防關隘守軍依然保持齊備,能出動的大軍不過兩三萬人。

    在這樣一段漫長的進軍路程中,運糧與能投入作戰的人數大約還是得保持在一比一的關系。

    喬琰策馬緩行,說道:“董賊入長安后設立的第二道關隘位于高陵,往西可阻斷順涇水而下的敵軍,往東可阻斷自直道而來的,守關之人正是張濟,董卓又行天子詔,冊封馬騰為前將軍,韓遂為左將軍,一旦并州涼州方向有其他隊伍入侵,他便可自右扶風方向引涼州軍為援。”

    “皇甫將軍所率大軍未曾開拔,董賊西涼部眾卻自涼州轉入長安,只靠著萬人進攻,深入關中平原腹地,若撞上高陵守軍,無疑是自取滅亡。”

    哪怕她有趙云呂布這些悍將都沒用。

    董卓顯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樣,在經歷了洛陽一敗后,便將自己囂張橫行的氣焰給暫時收斂了起來,而是轉為了好一派穩固防守的狀態。

    喬琰也毫不懷疑,若是她選擇洛川道或秦直道直撲長安,董卓在背水一戰的情況下,是否會發動起長安三十萬民眾強行守關,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她要的是討董的義名,可不是再陷長安的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所以此舉也不可為。

    荀攸回道:“君侯看得明白。”

    跟著這種年少卻足夠冷靜的主公做事無疑是很舒服的。

    她雖有千里奔襲于鮮卑營地的壯舉,卻顯然從未將自己的對手看輕,也深知有些招數用過一次之后便不那么好用了。在眼下的新勝面前也未有沖昏頭腦。

    “我說的可并不只是此道不通,”她伸手指了指南面,“直道之南駐扎有守軍,若以哨騎定期往來巡視,我方在此地行軍屯兵之蹤跡,絕無可能瞞過董賊耳目,直道居高臨下,虎視兩側,我方進攻長安不易,長安卻可出一騎兵偏師來襲擊,你還是覺得在此地以軍屯無妨嗎?”

    按照喬琰原本的想法,從上郡往涼州最合適的位置,還是再往北一些的位置。

    順著漢長城的邊界,從靖邊、定邊一帶,直走北地靈武,那里也正是傅燮的故里。

    而后順長城建立起一條物資運送路線,又于靈武站穩腳跟后,與皇甫嵩所率部從南北呼應,先除掉馬騰韓遂,徹底斷董卓后路,再圖南下東行。

    這位深得世家風姿的荀氏子弟朝著她頷首一笑,“君侯所說不錯,可屯兵之人,非要是漢人嗎?”

    他不過停頓了片刻,見喬琰面上閃過了一縷深思之色,便已接著說道:“我見君侯所統并州,教化百姓種植之道已成定制,如此說來,為何不能教給歸化的南匈奴?”

    “我來時已與奉孝問詢過美稷南匈奴的情形,漢室傾頹,邊地便生異心,這正是為何那南匈奴左部貴族潛生叛逆之心,幸有君侯予以震懾,令其不敢擅動。但我想,君侯應當并不想讓他們只是不敢擅動而已。”

    荀攸以依然溫和的語調繼續說道:“南匈奴為并州子民,自當為君侯所驅策,否則留此需動輒提防的異類,在方今已不必顧及天子對南匈奴態度之時,便是殺之填肥也無妨,可是這個道理?”

    喬琰對上他沉靜自若的眸光,忽然理解了為何荀攸會能提出水淹下邳之策。

    她道:“你接著說下去。既已定了南匈奴屯兵于此,后續的安排你也該當已經想通了,一道說來吧。”

    正如荀攸所說,若是她真不打算用南匈奴,在大漢權柄從中對半,南北對峙,而她又從洛陽得勝歸來之時,已可不必計較什么大漢招安于南匈奴之說,直接將其斬殺殆盡就是。

    喬琰確實是想用一用他們的。

    在先前的打壓過后,這些南匈奴之眾已可招募為兵卒。

    畢竟她已經對外展現出了足夠的武力鎮壓手段,在此時適當的收斂并不會讓這些南匈奴部眾忘記她帶來的威懾。

    其中先前多有反心的左部貴族還可以再晾上兩年,作為剝削牛羊的來源。

    對大漢,或者說是對喬琰表現出合作態度的羌渠,卻可以納入并州的居民體系中,也可以給出一些好處。

    她本打算是讓先前前去幽州協助平定漁陽之亂的于夫羅前來入伍。

    并州軍的勝率和獎懲體系,也早讓這羌渠長子表現出了意動的想法。

    不過如今看起來,這個用人的方式可能要換上一換。

    荀攸回道:“用呼廚泉。”

    欒提呼廚泉,這是南匈奴單于的二兒子。

    按照匈奴內部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規則,他的繼承權毫無爭議地在于夫羅之后,在喬琰屢次“拜訪”南匈奴所居的美稷城之時,也很少看到他的蹤影。

    “君侯可令呼廚泉以出外尋找機會為名,先行于子午嶺中率南匈奴部眾扎營成落,于北洛河和泥水岸邊耕作,這起碼能為我們搶到半年到一年的混淆視線時間。”

    荀攸的這個建議確有可行性。

    喬琰進攻洛陽期間,兩次對董卓擺出了示敵以弱的態度,卻兩次都給了他以近乎致命的打擊。

    所謂事不過三,他又如何會想到喬琰在有些方面不喜歡搞故技重施的這一套,有些地方卻是好用的辦法再多來一次也無妨。

    她聽得荀攸繼續說道:“在此期間,因君侯承認西面天子為正統,又表現出如今這等出兵而返,控制并州全境不利,甚至不得不放任南匈奴殘部游走于并涼邊境的情況,董賊既有一線喘息之機,必然稍有松懈。君侯也務必爭取下一個超過馬騰韓遂的名號,以便——”

    “趁其不備之際,名正言順地全線進攻涼州。”

    這最后一句話,被他說得實在很有圖窮匕見的意味。

    荀攸指了指山下,便是這子午嶺之西,隸屬于涼州的部分,問道:“君侯可愿與我一道往山下去看看?”

    去!為何不去?

    在這子午嶺之西的泥水河岸,據傳是當年匈奴與羌胡進犯最喜歡經行的一條路。

    不過如今展現在喬琰面前的只是好一番人煙稀少的狀態。

    那泥水自慶陽為界,北面有東西二河,西為環江東為白馬水,至于慶陽之南,也被稱作馬蓮河。

    位處于環江和白馬水之間,臨慶陽而立的,就是在荀攸話中提到過的射姑山。

    喬琰望著眼前微微泛黃的河水,收回了朝著西邊望去的目光,開口說道:“說到射姑山,便不免想到一個人。永和六年春,大漢征西將軍馬賢,與且凍部落羌人戰于射姑山,馬將軍與其二子均戰死于此地。”

    “自永初七年到永和六年的二十八年間,馬將軍殺羌人共計兩萬一千多人,但射姑山之戰,其未乘羌人聚合之機進攻,不恤軍事,愛重錢財,有此一敗實不足惜,自馬將軍戰沒,皇甫威明大器晚成,終現名將之姿,方有日后的涼州三明之一。”

    “這射姑山倒可以稱之為警醒之山了。”

    荀攸本以為她此言乃是在陳說歷史,卻又忽聽她說道:“公達,也幸而有你提醒。待回去之后便如你所說去做吧,我會先見一見呼廚泉,隨后的指令都由你與奉孝負責。”

    他朝著喬琰望去,正見這黃土高原之上的長風將她的長發與披風吹起,露出對方明利到令人心折的目光。

    這位年歲甚至只有他一半的并州牧,在此時所展現出的英主風姿,實在是讓人見之難忘。

    他也在此時無比深刻地理解到,如郭嘉和戲志才這等平日里恃才放曠之人,為何會對她如此尊重看好。

    他翻身下馬,朝著對方深深行了一禮:“請君侯放心,攸必替君侯免于后患。”

    何為后患?

    正是這些南匈奴部眾在被遷居前來此地后,會否有如脫韁的野馬,在與周遭羌人部落交流,營造給董卓以及馬騰、韓遂等人看的假象期間,干脆從假反變成了真反。

    以南匈奴人的行事作風,便是他們有父母妻兒還在喬琰的手中,也顯然是沒什么約束效果的。

    唯獨能夠牽絆住他們的,只有利益而已。

    好在比起韓遂與馬騰,喬琰在這方面的優勢還是很明顯的。

    而對如何鞭策這些南匈奴人,他心中已有了一番盤算。

    他剛收回思緒,便看到喬琰并未因為已經達成了現場勘探的目的打道回府,而是讓身邊的隨行親衛在此地安營扎寨。

    見荀攸投來了個疑惑的目光,喬琰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不必多問。

    等到了營地搭建完畢,營地中一尊簡易濾水裝置已經在喬琰的安排下搭建了起來,又有親兵士卒去將那泥水河中的水給取了過來。

    而后,經歷過了一道篩選和煮沸的河水被喬琰遞到了他的面前。

    荀攸剛喝了一口便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水是不是,有點苦?”

    “這里面鹽含量太高了,澆灌不了莊稼。”喬琰從他的手中將這杯子給奪了過來,將其中的鹽水給倒了出去。

    要跟荀攸去解釋這河流上游位處于凍融區,高礦物濃度的土壤水補給入了河流之中,造成了這種含鹽量的陡增,大概有些難度。

    不過能說清楚問題就好。

    這就是此地泥水的弊病。

    荀攸面色不由一變,“我此前以為此地無有種植之地乃是因為羌胡部落作亂搶掠,與其耕作不如游牧,可如今看來其中竟是有原因的,此事是我思慮不周了。”

    喬琰笑了笑,“公達此前長居于潁川與洛陽,對此地的特殊情況知之甚少,也實不足為奇。何況這白馬水一段不可引用,我又未曾說那慶陽以南的不可。”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隨我南下走一段吧。”

    這也算是給此前真正經歷北方作戰還少了些的荀攸多上了一課。

    第二日喬琰便帶著眾人繼續往南行去,泥水過慶陽后,于寧縣、泥陽一帶有數道支流匯聚而來,這支流之中又分出了數道溝渠,其中不少河溝中的水清狀態與那泥水泛黃的情況截然不同。

    喬琰指了指此地說道:“這一片倒是滿足公達所說的兵屯之所,河水乃是從子午嶺上來,而非是從從上游環縣一帶,若再算上子午嶺之中的山澗河流,要養活駐扎在此地的南匈奴部眾已足夠了。”

    不過若是要指望那些南匈奴人能這么快學會如何在這樣的特殊地形下確認開墾田地的方向,顯然是有些難度的。這就得專門派出個負責此事的團隊做一番規劃了。

    只是讓喬琰未曾想到的是,在將這個招募的指令下達后,主動前來報名的人里還有個特殊的存在。

    “我只是當個旁觀進學的,不會礙著事的。”伏壽努力讓自己挺直了身形,以便看起來能像個大人,可她再怎么站直也改變不了她的年紀就擺在這里。

    她只能打起了感情牌,“阿姊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事?”

    喬琰笑道:“如何會不記得?”

    在她為了謀求并州牧位置而入京城的時候,伏壽與她在延熹里再遇,向她問起,這世上為何沒有一本書,能將這山川河流都給記載在其中,能讓足不出戶之人也可遍覽山川風物之盛,若能佐以圖景便更好。

    當時她還只能被限制在洛陽的家中,如今跟隨陽安長公主來到了樂平,卻當真可算是飛鳥出籠了。

    “那就好,我可沒忘記阿姊當時的鼓勵。”伏壽目光一亮,也立即將自己這些天來在晉陽周遭走動的成果攤開在了喬琰的面前。

    算起來她還是被蔡昭姬折騰出來的宣傳手段給啟發的靈感,總歸在此地樂平侯紙管夠,她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先開始搭建這個水文山川記載的框架了。

    喬琰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本子,見首頁上畫著并州的地圖,和孤零零的幾條河流。

    第二頁則是其中一條河流經行穿過的地名與形狀,右邊佐以她記載在側的古今河名,河道偏移,水質以及流域作物之類的信息。

    后一頁則是對河道附近碑銘與風俗的記載。

    伏完乃是文官,對伏壽的書畫工夫栽培在她年幼之時便抓了起來,此時也正好派上用場。

    要喬琰看來,這內容雖然還粗糙了些,但她跟著往泥水與子午嶺走一趟,多從那些老農的口中增長到見識,又在并州境內多走動些地方,總能將此物給完善的。

    她心中思忖,此物的意義可能也并不只是在于記載,也確實可以在此時就提早做起來。

    見喬琰看完了她這幾頁作品,有一陣并未說話,伏壽不由將兩只手有些緊張地扣了起來,卻見喬琰忽然從一旁取來了一張硬皮一些的紙張,在其上題寫了“山河錄”三字,又讓人在這紙張上打了兩個孔,連帶著新取來的一沓樂平侯紙上也穿了兩個孔。

    伏壽本還有些不解喬琰的用意,瞧她取了繩索來將其捆在了一處,忽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喬琰開口說道:“河流山川記載難免有增補歸并之事,既然要做,就將其做完善了,如有增加,拆了往其中放就是。”

    這話中的潛臺詞,便是同意了她的自薦了!

    伏壽抱著自己新得的本子朝著喬琰道了個謝,又鄭重其事地保證自己絕對不會給她拖后腿。

    反正那些農田規劃的事情自然有術業專攻的人去做,她就是去搭個順風車,以確保能先一步將新地盤上的東西記載下來而已。

    她忙不迭就想去找此番行動的領頭報道,忽然又聽喬琰問道:“長公主那邊你得到準許了吧?可別是拿著我的許可去給人施壓去了。”

    “那哪兒能!”伏壽理直氣壯地回道:“母親說了,要讓我向昭姬姐姐學習,方對得起我們來并州的一趟。”

    喬琰順勢問道:“長公主如今在做些什么?”

    “我悄悄跟你說,你莫要告訴旁人知道。”伏壽湊到她近前小聲說道,“母親和幾位公主姐姐,還有她們帶來的宮女,剛來并州的前幾日都說,在此地也不知道該當做甚,若是只在此地求個庇護,總難免坐吃山空的。”

    漢室的公主還多有幾分風骨。

    也或許是因為做皇帝的不靠譜,做女兒的也只能讓自己盡量支撐起來。

    更因為先前的洛陽南宮之變和隨后的董卓亂政,讓她們已越發明白,自己的公主身份說白了也沒有什么優勢可言。尤其是在當下這個漢室兩分的局面下。

    “母親便在想她們擅長什么——種地肯定是不行的,我這種過芥菜的,都比她們會種地呢。”

    她這句吐槽讓喬琰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姊別笑,事實如此嘛,不過母親在衣衫的搭配和宮廷護養膚質的秘方上都還有些研究,雖然吃飽飯是要務,但我們在晉陽中走動注意過,那些首飾鋪子的銷量還是可觀的。”伏壽說道:“所以她們打算先盤個鋪子試試。阿姊,能少收點稅嗎?”

    事業起步不容易呀。

    喬琰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勵道:“那就用你的勞工來抵稅吧。”

    “……?”伏壽總覺得自己好像簽了什么奇怪的賣身契,可還沒等她對此提出抗議,她就已經被喬琰給送出了門去。

    想了想她目前應該不算勞工,而應當叫做進學更加合適,伏壽又打消了這種疑惑,抱著簡陋版本的活頁本往地形勘探的隊伍報道去了,卻沒能見到在合上門扇之后喬琰臉上露出的滿意笑容。

    她自然是樂意看到這些漢宮公主也能找到一份活計來做的,而不是一面享受于樂平所帶來的安定環境,一面也成為了她的某個限制因素。

    并州境內自收攏黑山賊開始,便傳達出的女子無不可為的觀念,在這接納從洛陽前來并州的迎接隊伍風貌中也有著諸多表現。

    如今看來,這種自上而下的傳達,已有了些令人喜聞樂見的效果。

    那些漢室公主都不必喬琰操心了,更何況是馬倫。

    提出乾象歷的劉元卓比之馬倫更早來到并州,也早已在喬琰的吩咐下,有專人為其打造起了繼續觀測天文、推演歷法的場所。

    劉元卓對于那水泥打造的儲存機密數據的庫房頗為滿意,等到馬倫和那些精于演算的助手抵達后,當即展開了工作。

    對她們來說唯獨有些遺憾的就是,洛陽的靈臺對于地動儀這樣的工具有著天然的優勢,可如今換了個地方,哪怕是重新起了個中空的地臺用于擺放測試,能否起到原本的效果,還需要再做出一番調整。

    這個被喬琰命名為天文歷法臺的地方,除卻提供了金屬材料重新打造的渾天儀外,還多出了一架放大版本的望遠鏡。

    而這幾乎已經是東海麋氏所能找到的水晶礦產中,能打磨出的極致尺寸了。

    至于具體的觀測結果如何,透鏡又是否要做出調整,那是劉元卓和馬倫這種專業人士該做的事情,總之喬琰能做的也只是給出這些支持了,反正工匠就在附近,讓他們協商去吧。

    這還真不是什么無用之事。

    環繞天文術算所發展出的數學與機械,對于并州境內的生產力推動遲早能起到作用。

    喬琰更是對如今還未正式出師的馬鈞寄予厚望,只因這位在軍事攻城器械上的發明,也著實堪稱一絕。

    而進一步完善的天文歷法,為的是指導農事生產的精準性,也正是在這種社會形態之下必須推進演化的東西。

    她琢磨著等到馬鈞的發明產出增多,她便將天文歷法臺改名為科學院,聽起來還更像是被歸并入樂平書院中的一部分,以達成樂平這學術與進修環境的建設。

    馬倫對她提前提出的改名計劃沒什么意見,對她來說,從洛陽搬遷到并州,頂多就是換了研究的場地而已,周圍的人還是那么些個人。

    當然,對畢嵐和任鴻來說,這簡直是此前完全無法想象的生活。

    以畢嵐為例,他不必思考今日要如何與同僚相處,要拿出何種奇技淫巧之物來討得陛下歡心,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誰讓喬琰給他做出的指派是,他覺得做什么能讓他青史留名,那他就去做好了。

    而任鴻此時由馬倫帶著,從原本的識文斷字,閱讀書籍的狀態轉入這等研究的新領域,在一開始的時候還真有那么點茫然無措。

    好在她一慣膽大心細,在上手了一個月后,也漸漸進入了狀態。

    她心中暗想,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對得起君侯給她賜予的那個“鴻”字,更有了埋頭苦干的想法。

    不過說來,她們推算的是星軌四時,那鴻雁也是飛于空中,倒也應景得很。

    只可惜這座未來的科學院也建在樂平,她沒法去跟喬琰問問,彼時君侯賜名的時候是否也有這個想法。

    喬琰也暫時沒打算催這邊的進度。

    她能撿漏一樣地將整個太史令機構都給幾乎搬遷了過來,半點沒給東面西面的兩位皇帝留,已經是相當撞大運的事情了,可不能指望她們在一兩年內就拿出什么驚人成果。

    比起這些,先抵達到她面前的,當然還是涼州那頭的消息。

    傅干在前去送信的一個月后終于折返回到了并州,也站在了喬琰的面前。

    這一月之內在涼州境內的奔波讓他看起來顯得極其疲累,面上更是好一番風塵仆仆之色,可在他自傅燮死后越發顯得冷漠的神情里,卻不難看到一抹破冰的銳氣。

    “皇甫將軍如何說?”喬琰示意他落座再說。

    傅干緩過了一口氣來,這才回道:“我送信抵達皇甫將軍軍營的時候,董卓加封馬騰與韓遂為將軍的敕令也到了涼州,連帶著還有征調皇甫將軍入京的旨意。所幸君侯的信件先到,皇甫將軍沒有當即同意,只推說要督轄馬騰韓遂二人的動向,又讓皇甫堅壽入京回復。董卓此時不敢妄動,皇甫堅壽又與其有舊,暫且沒找將軍的麻煩。”

    “倒是馬騰韓遂那頭有些麻煩。董卓的旨意剛到涼州的時候,這兩人還因為前將軍和左將軍哪個更大,很是吵鬧了一番,這兩人之間本也有些矛盾,韓遂又有吞并邊章和北宮伯玉部眾的前科,會翻臉不足為奇。”

    “但他們顯然還知道,他們合則可與大漢王師一戰,分便只能被各個擊破。皇甫將軍嘗試著屯兵往漢陽方向移動,剛做出了點征兆,那兩方就立刻握手言和,還廣而告之了。”

    “所以皇甫將軍讓我來傳信,方今之時,也只能看與君侯合并一處的情況了,在此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也絕不會給那二人先行將他攻破的機會。”

    傅干從懷中摸出了一封書信,朝著喬琰的方向遞了過來。

    這便是皇甫嵩給喬琰的回信了。

    他戎馬半生,向來雷厲風行,在這信上也僅有寥寥數字而已。

    【五年匆匆,期與君并肩為戰。】

    142. 142(一更) 雙方使者

    這一句匆匆五年,期與同戰,已經足夠闡明皇甫嵩的立場了。

    而與之同戰的并不只是喬琰,還有盧植朱儁等人,的確讓人不免想到光和七年的景象。

    也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存在,才讓這個習慣于聽從皇命、只在戰場上有所變通的忠臣選擇了再等上一等,走一條救駕之路。

    喬琰看著眼前的幾個字,只覺能隱約窺見皇甫嵩在落筆寫下這幾個字時候的決斷思量。

    這是大漢僅剩不多的忠臣啊……

    她心中不由為對方嘆了口氣。

    可想到皇甫嵩或許并不會有與她兵戎相見的一天,哪怕終有這一日,也必然已經看到,只有在她這里,這些亂世之中的子民才能得到最安定的生活,她便又將這點唏噓之情給壓制了下去。

    她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朝著傅干看去,說道:“你先休整幾日,進攻涼州的計劃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若還是現在這個樣子來見我,我便將此事交給別人了。”

    傅干目光一亮。

    喬琰沒有問及他此番去給皇甫嵩送信,這位傅燮的老上司見到了他是何想法,也沒有問他,這一趟見到馬騰韓遂在危機之中快速聯合又是個什么想法,只是說還有在此戰中對他委以重任的地方,讓傅干不由心中熨帖。

    他連忙拱手再拜,“我這便去休整,兩日之后我必然收拾妥當來見君侯。”

    喬琰說要給他個新任務,也真不算是對他瞎說。

    兩日后她帶著傅干一道接見了南匈奴單于羌渠的次子呼廚泉。

    若是按照原本的歷史發展,羌渠長子于夫羅于興平二年,也就是六年之后戰死,呼廚泉繼承南匈奴單于之位,同時將于夫羅之子劉豹封為左賢王。

    劉豹之子劉淵,正是漢趙政權的建立者,后以“兄亡弟紹”之名追尊蜀漢后主劉禪,以博取更多中原的支持與民眾的投奔。

    比起劉豹與劉淵這對行動力極強,且真有梟雄之資的父子,呼廚泉這個做叔叔做從祖的就未免過于沒存在感了點,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大概就是他對東漢反復降服又背叛,最后在被打了滿頭包之后歸降于曹操。

    只不過他如今還未曾接手單于的位置,又大約是因為喬琰威懾南匈奴,劫掠鮮卑各部,完全將令人為之震懾的形象給樹立在了南匈奴部眾的心中,在他被喊來此地的時候,分明是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

    喬琰一邊翻閱著手中的奏報,一邊狀似閑談地朝著他問道:“公達和奉孝應當已經將你該做的事情告知于你了?”

    讓南匈奴部眾中的一部分往洛水泥水以及子午嶺中定居,并不會引起董卓的懷疑。

    那南匈奴定居的城市何以名為美稷城,正是因為在南投歸降于大漢后,他們便也開始從事了一部分耕作的工作。

    游牧之余,他們也會種地的。

    呼廚泉回道:“都告知清楚了。”

    能從美稷城獨立出來,替這位并州牧耕作于并州涼州的邊界上,對呼廚泉來說絕對是一件此前絕沒想到過的事。

    可他也陡然意識到,這顯然是在兄長必然繼承父親的單于之位后,他可以給自己謀求出一條發展之路的大好機會。

    他此時心中倒還不敢有什么聯結羌人反叛并州的想法,以免自己步了那左谷蠡王的后塵,被喬侯獎勵個什么不能弄丟的酒杯。

    只是想著——能自己獨立出來生存總是更好的!

    “慶陽以南,引子午嶺上流水澆灌的土地,是我希望你們最善加利用的一片,”喬琰繼續說道,“我已讓并州境內的老農前往勘探了,等你率眾抵達后先按照他們規劃的區域開墾,今冬將第一批冬小麥種下去,在此期間的一應用具,我都會讓人供給給你。”

    呼廚泉剛想說,他可能未必有這看懂的本事,就見喬琰指了指身邊的傅干說道:“我將他作為你的軍師,你若有不懂之處便問詢于他,此外,他乃是北地郡人,若是你們與北地羌人發生了摩擦,按照彥材的指令行動。”

    若說到正兒八經的軍師,以傅干的水平顯然是還不夠格的,但總歸呼廚泉也只是她派出開啟軍屯的前哨而已,有傅干帶人從中監管也就夠了。

    在呼廚泉離開后,喬琰又與他交代了一番多回上郡征求荀攸的意見,同時保護好自己的安全,這才示意他退下行事。

    算起來,對南匈奴已經開始起用,那距離能讓鮮卑人到雁門來挖煤,大概也不會太遠了。

    不過且先不急吧。

    徹底敲定以南匈奴屯子午嶺計劃后,已經進入了八月。

    在并州境內的一切相關事宜都得往后靠,接下來的最大重心還是在秋收上。

    就連呂布張遼等人都被她先調回了州府,將督轄白道川和雁門等地農事與軍屯田的相關細節再行明確。

    只是讓她未曾想到的是,這些人還沒送走,另有一個意外的訪客抵達了并州。

    “董卓派遣人來了。”戲志才從門外進來,說到這里都覺得有些好笑。

    荀攸給喬琰定下的謀劃,便是以那些南匈奴眾屯田于子午嶺下,橫跨于并州與涼州之間,在此期間,從身在長安的董卓這里嘗試盤剝出些好處來,起碼要是一個壓的住馬騰韓遂那前將軍左將軍的名頭。

    并州牧顯然不能名正言順地進攻涼州,喬琰也不能開這個進攻的先河,樂平侯這個縣侯的位置也不能做出這件事。

    按照荀攸與戲志才等人商量的結果,喬琰起碼要再給劉協上一張闡明為臣之心意的奏表,才能開始謀劃此事。

    可她還未及行動,只是讓呼廚泉領人抵達子午嶺上,董卓就已經先有動作了。

    喬琰擱下了手中的筆,問道:“來人看來是個老朋友?”

    否則戲志才何必有這等表現。

    他忍著笑回道:“不錯,是一位老朋友,給君侯送赤兔馬的那位。”——

    要喬琰看來,李肅也著實是挺堅強的。

    上次送赤兔馬邀約一見,反而讓牛輔與郭汜直接沖進了她早有準備的營地之中,這位使者居然還能被董卓委以重任,作為此番出行于并州的使者,也實屬不易。

    雖然這送赤兔馬的想法不是他提出來的,可實際操作的事情總歸是他干的,若是碰上個多疑一些的,難保要懷疑懷疑,是不是他在送信期間表現出了什么讓人發覺漏洞的跡象。

    這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董卓是經歷了逃離洛陽后無人可用,還是他終于回到了涼州軍閥的做派,可以對下屬不計前嫌。

    總之最終,站在喬琰面前的便是這李肅了。

    他看向喬琰的目光實在不免有就幾分復雜。

    當日送馬之時,董卓麾下之人雖然因為河東世家對喬琰所表現出的翹首相迎,將其視為勁敵,卻也未曾覺得,董卓戎馬征戰三十年,居然會栽在了這位并州牧的手里。

    如若說上一次他來拜見對方的時候乃是為了行詐之計,那么這一次……

    從董相國將這個任務交托給他的時候,所表現出的樣子便是真要嘗試拉攏于她了。

    誰讓八關迎接了三路交戰后,孟津關與小平津關的牛輔、徐榮一死一降,旋門關的胡軫連帶著猛將華雄一并身亡,太谷關的守將董越死于孫堅之手,被征調回洛陽的郭汜也因為被孫堅入城的騎兵沖斷隊伍,正對上了這位虎將,未能保住性命。

    董旻這位董卓胞弟彼時把守于洛陽南郭,沒能留下性命,張濟的從子張繡落到了喬琰的手里。

    這導致了董卓的手下只剩下了四員大將——

    段煨、張濟、樊稠、李傕。

    在董卓敗退后,張濟護持其逃亡,李傕從伊闕關撤離,樊稠從轘轅關撤離,勉強還算是拼出了一支能夠威懾關中平原的隊伍,可在董卓重新募集到足夠的兵將之前,他的處境依然很危險。

    哪怕盧植、黃琬、王允等人不遠千里從洛陽趕赴長安,為了維護先帝遺詔留下的王命正統,確實是讓董卓稍稍安心了幾分。

    又哪怕馬騰、韓遂接下了他的敕封詔令,也讓他確定自己確實還有外援可以依托。

    都改變不了董卓此時四處樹敵的本質。

    他只能先盡可能地做出一些改善局面的舉動。

    正如喬琰與荀攸說的那樣,段煨依照于董卓的命令屯田于華陰,同時扼守洛川河口,張濟屯兵高陵,樊稠與李傕一人戍守長安,一人駐扎于郿縣,以防西涼叛軍一面應允于他給出的封賞和同盟約定,一面又想著——

    董卓能做出這等劫持天子發號施令的舉動,他們二人為何不可。

    要知道韓遂的這個“遂”字還是因為他被涼州官府通緝,懸首以購,這才修改出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應當叫做韓約。

    若是能通過奉迎天子來達成他們洗脫污名的目的,以韓遂馬騰二人的膽量,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此時的董卓倒是還沒在眼下這等危機重重的時候,做出要在郿塢修建自己的安樂窩頤養天年的決定,而是令李傕在郿縣修筑營防,以備應戰之需。

    這幾面的防守都準備妥當后,董卓也理所當然地收到了另外那一面朝廷的消息。

    四世三公的袁氏一族,作為領袖的上一輩盡數過世與罹難、大公子袁基身體欠佳不得不退下來后,袁紹卻因扶持天子之功領青州牧一職,不過人不在青州,而是就近居于鄴城,看護于天子左右。隨后袁術領車騎將軍位,督戰于揚州平亂。

    要說袁紹和袁術,也不是不覬覦那外戚能擔任的大將軍一位,可這些都得等到袁氏女嫁給劉辯作為皇后,才可稱得上是名正言順。又有楊彪、伏完等大臣隨同一道遷于鄴城,他們若是不想失去這些大臣的支持,也就不能貿然給自己頂上三公的名頭。

    但這對董卓來說已是十足的挑釁了!

    能將昔日的汝南袁氏壓在下頭,甚至幾乎將其滅族,正是董卓此人入主洛陽把持朝政之后,最覺自鳴得意之事。

    偏偏這些人將劉辯救走,做出了分去天下半數權柄的行為,又憑借著這份功勞平步青云,如同在他的臉上狠狠甩了個巴掌。

    隨后的一條條消息經由快馬飛報傳到了董卓的耳中。

    比如說那殺害了他胞弟董旻的孫堅,在長沙太守之外又被朝廷敕封為破虜將軍,領平定荊州宗賊之職,若按師出有名來論,他可算是與荊州刺史劉景升打個擂臺了。

    那部將斬殺了他麾下胡軫的曹操,為那東面朝廷拜為東郡太守,領安漢將軍之職,將洛陽之中萬戶之名引入東郡安居,名望日盛。

    那……

    別提了,董卓看了就來氣。

    還有被他褫奪了三公位置的楊彪,明明是因為他網開一面的緣故,這才被加以光祿大夫,保全了性命,卻在此時重新得到了太尉的職務!

    他權衡一番后做出了決定。

    以大漢天子劉協的名義下達了三道詔書。

    一道是加封荊州刺史劉表為荊州牧,以州牧之權柄,同掌荊州軍事與政務。

    若是劉表接下了這個委任,也就代表著他是站在了董卓的這一方,自然要替他解決孫堅的麻煩。

    董卓琢磨著,若是他自己的地盤里有孫堅這等刺頭,他必定想盡辦法將其給拔去,如今他將除“賊”的名頭都遞到了劉表的手里了,他應當沒有那么不識時務才對。

    第二道詔書是將益州牧劉焉作為人質留在了洛陽,也隨著董卓攜劉協逃往長安被帶走的長子,送還回了益州,同時加封其為大司馬。

    按照董卓的說法就是,他先前在洛陽的時候,給了幽州牧劉虞大司馬的委任,誰知道此人在偽帝新立的時候,明明該當出于先帝對他給予托孤之臣名號的緣故,對這鄴城偽帝做出斥責之舉,卻偏偏因為對方距離自己更近而選擇了臣服。

    所以現在董卓將這個大司馬的位置交給劉焉,希望他起到漢室宗親的表率。

    益州這等與外界隔絕的天府之地,連唯一有可能讓劉焉投鼠忌器的人質都被送還了回去,又哪里還有可能對董卓有太多的尊敬。

    可董卓要的也不是劉焉對他的尊敬。

    反正長安進攻益州不容易,益州要想打出來也難,大家彼此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你承認承認我的正統地位就行了,如此一來,大漢十三州中,起碼能多一個奉劉協為天子的。

    這兩道詔書,董卓給得都還算痛快,唯獨這第三道他遲疑了許久。

    然而皇甫嵩拒不還朝,另一方朝廷麾下堪稱人才濟濟給了他莫大的壓力,喬琰又似乎還需三兩年才能徹底安定下并州的局面——

    這意圖討賊救駕、還是他此番西逃罪魁禍首的并州牧,還是得拉攏!

    將他視為賊的同時,起碼也是將劉協視為帝,那劉協名義給出的委任她到底接不接呢?

    李肅忍著被此時堂上一堆人看著,當做賊寇一般防御的緊張情緒,展開了圣旨。

    在這等兩方朝廷互相稱呼對方為偽漢的局面下,喬琰保持著端坐于上首的姿態聽他要宣讀些什么,而不是正兒八經地接旨,李肅也拿她沒有辦法。

    他也更不會忘了自己目前還處在并州的土地上,這些當日能將相國逼迫逃亡的悍將,平日里交戰的可都是那些匈奴鮮卑人,若是要將他給解決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雖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呂布盯著他,可不是在幫喬琰一起撐一撐氣勢的,而是在想這位使者是不是還能再拿出一匹和赤兔同檔次的好馬。

    若是讓李肅知道,呂布此時在想些什么,非得哽個半死。

    但宣讀這份圣旨已經夠讓他覺得憋屈了。

    相國為何會敕封給對方一個這樣的名號!這豈不是助長了對方的囂張之勢!

    “應天順時,受茲受命”

    “光熹元年八月十三日……制詔并州牧喬琰。”

    “念汝幼挺人英,夙標時望,以功詔爵,以德命官,效款晉中,韜光邊陲,以使皇華遠邁,燕然振旅,特加汝為驃騎將軍……”

    李肅還沒念完呢,外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喊道:“君侯,有鄴城使者到訪!”

    143. 143(二更+加更) 坐山觀斗……

    李肅的聲音停在了未曾說出口的“敬之哉”三個字。

    鄴城來客,除了那偽立漢帝的使臣絕無可能會有旁人!

    李肅有一瞬幾乎要以為,這是喬琰為了表示對他這位董卓來使的打壓,這才讓人偽裝出的戲碼。

    卻發覺她連聽著他宣讀出的冊封驃騎將軍都興致缺缺的神情,在聽到鄴城來使后也不免表現出了幾分訝然。

    不過喬琰驚訝的可不是鄴城會有人前來。

    董卓這位逆境英雄順境狗熊的存在,都能在于長安站穩腳跟后快速做出四方拉攏的舉動,以穩固他手中劉協的正統地位。

    擁立劉辯上位的各位大臣,在沒有太后、沒有玉璽、沒有先帝遺旨的三無情況下,更要做出這樣的舉動。

    喬琰曾經當街罵袁本初“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又如何?

    需要這位并州牧支援軍糧的情況下,她也并未有所遲疑地拿了出來。

    在袁紹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數麥子的離譜算法,又并未將這個附加籌碼說給手下人知道的時候,表現出來的確實是這個樣子。

    她曾經當庭痛斥袁公路擁立新君實與董卓無異又如何?

    若真把袁術和董卓放一起,起碼喬琰起兵征討的還是后者。

    這就不妨來談一談了。

    總歸這位并州牧如今正在積極備戰于征討西涼,從涼州借道討伐長安,而不是直接從并州出兵鄴城,聲討劉辯即位的正統性。

    若是讓她和董卓之間互相攻伐的情形再激烈一些,可難保會不會讓劉協成為其中的犧牲品。

    在先帝的兩位皇子只剩下了一位的情況下,劉辯是否是正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這便是在鄴城幾日前的朝堂上的爭議到了最后,所得出的結論。

    當然他們還不至于當著天子的面說什么,只有你那兄弟死了你才算是正統,而是委婉地表達了一番對于喬并州除賊的期許,為此他們商討一番,決定給出個將軍位,來以示對其武德充沛的嘉獎。

    或者說是拉攏。

    至于要給出什么位置倒也不難想。

    袁術因走南線進攻洛陽,第二路攻入洛陽,有救駕扶立之功,可封為車騎將軍,喬琰領兵破城在先,所消耗的幾乎都是董卓最為精銳的部隊,合該位次在袁術之上。

    這話是楊彪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端正得很,誰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在給他如今在并州牧手下做事的兒子謀取福利。

    而若是按照他的說法,自西漢之初便定下來的將軍等級制度里,車騎將軍之上只有驃騎將軍與大將軍兩個位置。

    但大將軍的位置是不可能給喬琰的,否則她便有了調動天下兵馬的權限,誰知道她會不會來上一出奇兵奔襲鄴都。

    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

    驃騎將軍。

    許攸正是攜帶著這封冊封驃騎將軍的圣旨前來的并州。

    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喬琰將這“鄴城來客”請來了堂上,便聽到了這兩人的自報家門。

    許攸不必多說,喬琰與他是見過的。

    在董卓把持了朝政之后,作為何進大將軍府幕僚的許攸,果斷地外逃出了洛陽,又在劉辯在袁氏的安排定都于鄴城后,前去投奔了袁紹,恰好與喬琰錯開了。

    可五年多前的鼎中觀策論,許攸也同樣在場。

    彼時他和陳琳一樣覺得喬琰在罵人的本事上稍微差了些,卻也對她如此年紀就能有此等政治覺悟而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可今天再看,她這以言貶人的本事是沒長進多少,憑借著自身戰績居高臨下地打擊人,卻是一日勝過一日。

    更讓許攸覺得有種微妙時間錯落感的,是當年他與許劭、陳琳、王謙等人,還能以長輩的身份對喬琰給出個品評聲名之言,如今卻只能勉強說一句他們彼時慧眼識英,更要在此時的拜訪中接受喬琰從上首投來的打量。

    還是一旁的同行之人朝著喬琰行禮開口,這才打斷了他的思量。“魏郡審配見過喬侯。”

    審配……

    喬琰心中思忖了一番對方的來路,回道:“許子遠與審正南到來,可算是讓此地蓬蓽生輝了。”

    她話中說是說的什么稱贊之言,可若是要審配和許攸辨認一番她話中的語氣,其中卻未必有多少恭維的真心。

    但此時他們誰都無法指摘對方薄待名士,誰讓早在兩個月之前,喬琰就已經將自己的立場說得很明白了。

    先帝將匡扶漢室,清君側的任務交托給了她,在她手握先帝遺旨的情況下,她確實是可以批判劉辯得位不正的。

    那么他們這些隸屬于東漢朝廷的官員,也就是她眼中的偽臣。

    不過反正也沒被直接趕出去,總還是能談談的。

    許攸的目光又不免在李肅手中特征鮮明的圣旨上一掃而過,意識到自己可能選擇了個極其特別的時候抵達并州。

    此人必然是董卓的使者!

    這越發讓他作為出使之人,心中多了幾分緊迫感。

    他便也沒管喬琰話中潛藏的幾分陰陽怪氣,回道:“喬侯戰功卓著,名聞天下,若這并州州府承飛鳳之望,都要被稱為蓬蓽,只怕這天下間也就只有天子居所能被稱為明堂了。”

    喬琰聞言眉峰微挑,“這可不像是你許子遠能說得出來的話。先生素來以針砭時弊、言辭辛辣見長,何必要說這等自己說來都不順口的話,豈不是平白郁氣,自找不痛快。”

    “喬侯此言差異,”許攸朝著她回道,“時移世易,人為之折,若能正視其心,倒也未必就是虛妄違心之言。”

    “那么,子遠先生有何話教我?”

    許攸朝著她拱了拱手,“敢問喬侯,方今之時,天災民禍頻頻,而今西面有一主,身邊有虎狼環伺,東面有一主,可遍攬賢臣、廣開言路,民何所往?”

    喬琰笑了笑,“何處賦稅更低,何處可活命,民往何處。子遠先生,方今鄴城糧價幾何?”

    許攸卡殼了一瞬。

    他想用劉辯身邊賢臣云集,更合乎為君之相,而那董卓不過虎狼之人,就算有盧植等人前去護駕,也不過是將劉協圈在自己的地盤里,來試圖說服喬琰——

    民眾沒有這個多余的時間讓她去將劉協給救出來。

    在此之前,環繞劉辯這位君主所形成的大漢朝廷必然已經穩固,且成為了民眾所認可的朝廷,那么屆時再將劉協給營救出來又有什么用呢?

    豈不是要經歷一番二王之斗,才能讓天下重新平定下來。

    對天下的百姓來說,這絕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地就將劉辯尊奉為新主。

    然而喬琰給出的回答卻是個反問,問說如今鄴城的糧價。

    她說董卓是逆境英雄實在是沒說錯。

    他在逃至長安后一改先前在洛陽時候的暴戾作風,在以段煨于華陰屯田之余,對長安民眾并未征收過多的稅賦。

    這或許是因為他手下的涼州兵卒被削減了不少,相對來說比之前要易于管控,也或許是因為盧植黃琬等人對他提出了勸誡,在失去了李儒這位軍師后,董卓不得不相信于這些大漢忠臣的建議。

    但結果顯而易見。

    長安本就是西漢的都城,無論是人口可容納的數量還是關中平原的種植條件,都有著天生的優勢,在董卓收斂狼性,未曾橫征暴斂的情況下,長安的糧價還算穩定。

    可鄴城不同。

    此地從冀州大縣忽然榮升為國都,達官顯貴的數量驟然上升了一個層次,已讓這座城市進入超限負載的狀態,必須盡快進行城市的擴建和向外的疏導。

    偏偏這些達官顯貴剛經歷了洛陽之變,對囤貨的沖動遠勝過從前,難免將鄴城內的糧食一搶而空。

    而為了充塞國庫,以及填充袁紹麾下軍隊的軍糧,他們又朝著周邊征發了一批。

    并州與鄴城之間可通過太行八陘之中的滏口陘相連,喬琰要想知道鄴城的動靜,可要比探聽董卓在長安的所作所為還要容易得多。

    她也清楚地知道,在這種多方面造成的壓力之下,哪怕已經接近于豐收時節,鄴城的糧價依然居高不下。

    要不是如今的糧食有價無市,喬琰都想拿并州的糧食去發一筆橫財。

    見許攸沉默,喬琰冷聲說道:“我不必許子遠先生教我什么大道理,也莫要拿什么國有二主不利民生之類的話來說服我,你若有什么旨意盡管宣讀出來便是,聽與不聽,我自然會做個盤算。”

    許攸覺得自己打從在士林之中闖蕩出了些名聲以來,還沒有見到過這般荒誕的畫面。

    拿著圣旨宣旨的那個反而成了理虧之人,聽圣旨的卻安然端坐,簡直像是個在看戲的觀眾。

    可若是他曾經見到過鮑鴻是如何將先帝遺旨交給喬琰的話,大約就不會這么想了。

    但如今形勢比人強,他也只能將這封冊封的詔書給宣讀了出來。

    要喬琰看來,這封詔書倒是對得起鄴城那頭的飽學之士更多的特點,其中連篇累牘的褒獎之詞譬如“名門貽祉,華宗誕秀,聚壤為陣,裂帛成旗”,接連說了三四行,無外乎便是想從喬琰身上找到與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讓她看看清楚到底哪一方陣營才是她應當站定的。

    而后便是那句最為要緊的話,“特加汝為驃騎將軍”。

    這句一出,李肅差點沒驚得跳起來。

    早在看到鄴城這邊來人是許攸和審配的時候,他就覺得他作為董相國這邊的宣旨代表,和那兩位完全不在一個水準線上。

    審配剛烈,許攸擅辯,若是讓他與那兩位打擂臺,他是完全沒有勝算可言的。

    唯獨可以跟喬琰稍微拉近一點關系的,也只有一句而已,他是個并州人。

    聽到喬琰先對著許攸做出了一番嘲諷駁斥,李肅心中不覺竊喜,又覺得以許攸這般口吻,只怕鄴城那邊的人還覺得可以依靠于大義之名,將喬琰給拉攏在麾下。

    若他們真如此做了的話,還能再將喬琰給激怒一些,正好給他們這頭商談的機會。

    卻不料這些世家子弟竟也算是能屈能伸,雖然拿道德綁架說了一輪,該給出的名頭卻是一點沒少。

    這就……很尷尬了。

    幾乎前后腳抵達的使者,前者因為歸屬于董卓,后者因為歸屬的政權問題,都無法從喬琰這里得到絕對的認可,現在又拿出了一模一樣的名號。

    也不知道是應該說經過了洛陽之戰后,這兩方人都得正視并州的實力,還是應該說,幸好她給自己的氣運又往上點了點,讓這伴隨著實力而來的錦上添花之事,充滿了一番戲劇性。

    喬琰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看二位應當先交換一下旨意,比較出個高下,再來同我商談。”

    她話說到此,并未再行多言,便已拂袖起身離去。

    反正她有足夠的立場可以兩方都不聽,那就讓他們待著好了。

    眼見喬琰離開,許攸連忙從李肅這里借閱了圣旨,見到最末所寫的驃騎將軍四字,當即意識到了為何她會有這等反應。

    糟糕!他們還是低估了董卓在此時做出的反省和補救行動!

    他與審配對視了一眼,審配當即意會,朝著喬琰的方向追了出去。

    好在他們還有二手準備,此番往并州一行,審配不是以宣讀圣旨的名義而來的,而是打替袁氏大公子來感謝喬琰的旗號來的。

    “我聽聞審正南在河北多有慷慨不可犯節之名,自袁本初奉天子于鄴,即將正南先生委以重任,何故卻是來替大公子送禮的?”喬琰漫不經心地回道,心中不免有幾分郁悶。

    袁紹此番派人前來可真會選人。

    審配出身河北豪強,又對其主忠誠,固然多被人評價為“專而無謀”,但光從其守城的本領上都可看出他的軍事本事倒也不小。也別管此人本事如何,他都不是會被身在并州的喬琰所策反的。

    許攸就更不用說了,他與其說是效力于何進大將軍府,還不如說是始終和袁紹保持著一番交情。更兼之此人雖有些聰明才智,卻也貪而無治,顯然也不是喬琰拉攏的對象。

    審配聞言回道:“袁氏上下一體,袁青州為大公子還人情之禮,再合適不過。”

    這也未嘗不是在表達另一個意思,喬琰對袁基有恩,與袁紹有仇,但出于袁氏本為一體的想法,恩重于仇,所以喬琰大可不必因為和袁紹之間的小矛盾,而對鄴城朝廷存有偏見。

    見喬琰將禮物給收了下來,審配不由松了一口氣。

    卻不料在第二日,他與許攸商量好了一番說辭,抵達州府之外的時候卻聽到了個堪稱晴天霹靂的消息,喬琰并不在州府之中。

    程昱這位并州別駕板著個臉的時候還是很有幾分威脅力的。

    面對審配、許攸和李肅三人齊刷刷投來的目光,程昱坦然回道:“我并州境內正值豐收之時,君侯親自往行四方巡視有何不妥?畢竟此番洛陽征戰還多拿了五萬石軍糧出來。”

    “……”許攸可以發誓,就按照他和審配二人,從滏口陘入并州,經由上黨郡至于太原郡的一路所見,這并州境內的豐收盛況,讓那位喬侯絕不可能缺這勞什子的五萬石。

    說這是對他們潛臺詞的拒絕還差不多!

    可還沒等另一頭的李肅得意多久,又聽程昱繼續說道:“再者說來,秋收備糧正為征討涼州與董賊所用,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李肅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臉上。

    這兩句話換了郭嘉或者戲志才來說,絕對沒有讓程昱說來有效果。

    他替喬琰坐鎮中央已久,話中自帶一份頗顯煞氣的氣場。

    更讓他所說的征伐之事仿佛無有商榷的余地……

    除非加錢。

    饒是李肅在離開長安前往并州之前,已從段煨的口中得知過,并州軍若是想要進攻長安沒有那么容易,也很難不在此時心中焦急。

    不過算起來,喬琰讓程昱說的,不全然是借口。

    這一趟的豐收后,她確實是要再深入考慮考慮軍糧之用。

    并不只是食物庫存的問題,還有軍隊作戰期間軍糧保存和攜帶的問題。

    張牛角覺得自己都已經快在并州從房屋建造到農具生產,再到現在的軍糧產業,混成個全能打工人了,這么一對比他就很羨慕被喬琰安排去訓練流民兵卒的梁仲寧。

    可在喬琰問起他負責部分的成果的時候,他又飛快回道:“君侯先前說想制作鍋盔為軍糧,這個最是簡單。”

    鍋盔自然是簡單的。

    東漢末年的石磨加工工藝已經足夠發達,甚至能被喬琰用來制作土法水泥,只是要磨小麥發面,制作鍋盔為干糧不難。

    不過早前的軍糧大多不以這等墩餅的形式發放,而多是被稱為“糗糒”的粟米與豆的混合物,便還得專門著人再對研究一二,以確認這鍋盔的厚度和重量都很符合行軍之中的需求。

    見喬琰順手抽出了一旁用于測試的弓箭,準備對著遠處掛在墻上的鍋盔做個測試,張牛角眼皮一跳,趕緊搶了過來:“不……不勞君侯費心,這個還是我來吧。”

    開什么玩笑!

    就他們這位并州牧拉三石弓的臂力和射箭的精準程度,若是讓她來上了這么個測試,那還得了?

    喬琰也沒拒絕他的搶先舉動,見他稍有些松垮地彎弓搭箭,正是要模擬戰場上流矢的情況,并未開口令他多用些力道。

    事實上在這年頭的戰場上,也確實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她這等水平的出箭,只要能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尤其是對只能穿皮甲的士卒做出保護,也就足夠了。

    那支箭扎在了鍋盔上卻并未扎穿,喬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這依然厚實的鍋盔,從張牛角這里問了問負重和變質時間,便走向了下一處。

    第二種軍糧毫無疑問正是肉脯。

    以并州的牛羊數量已能做到在戰備狀態下準備足夠的肉類。

    烘干肉脯的手藝,早不需要她有何操心之處。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張牛角這家伙在半年里又圓潤了不少,想來是在這很難避免于自產自銷的環境里,改善伙食好得過了頭。

    見喬琰朝著他的臉上看過來,張牛角努力把臉上的肉用手壓了兩下,給喬琰領路道:“下一處,看下一處。”

    這下一處所生產的乃是干酪。

    喬琰憑借著印象之中干酪的制作方式,讓張牛角帶著人在七八月間將牛羊乳酪晾曬成皮,翻炒后又繼續暴曬,而后揉搓成團,還真做成了古代軍糧版本、可存放相當長時間的干酪。1

    算起來那酥山還得算是制作干酪期間所帶來的副產品。

    因干酪的存放時間極久,她干脆讓他們盡早完成生產,以土法存放起來,以備在需求之時調動。

    這些干酪作為乳制品,對于這個時代的士卒來說,可不比肉類來得差,這也正是“軍廚重羊酪,饗土舊風傳”的說法。

    除卻人食用之外,干酪作為軍糧攜帶更大的意義還在——

    此物可以消除戰馬的饑渴感,對于在涼州境內的戰馬奔襲作戰,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

    喬琰對這些干酪備貨有了數,便走進了下一處作坊。

    此地稍有些特別,制作出的供給士卒攜帶的干糧并不是為了充饑所用的,而是翻炒后放入了紙袋之中的芝麻。

    長期行軍途中口含芝麻,正如給戰馬投喂干酪一般,可以極大限度地緩解饑渴感,更重要的是,此物占據的地方并不大。

    鍋盔、肉脯、干酪、芝麻袋、以及下一處作坊中生產的醬菜,這就是給每一位士卒所配發的基本食物。

    張牛角這家伙偷偷給自己養得結實了幾分,美其名曰要為日后參戰做好準備,在配備食物包的時候卻沒含糊。

    因此時還不到行軍的時候,存放時間最短的鍋盔還未曾投入生產,但若是人手與材料充足,這條生產線可以快速地投入使用,完成最后的軍糧裝配。

    空有兵力可打不贏這場對涼州的戰事。

    以段颎、皇甫規和張奐等人對涼州羌人的持久作戰情況來看,她必須打出起碼一場足夠有威懾力的戰役,才能在一段時間內免于后患。

    那么任何一點細枝末節的失誤都不能有!

    在巡視完了這些食物加工作坊、又往邊關軍營和戰馬馴養地走了一趟,她又往已是第二年豐收的白道川軍屯走了一遭,確保任何一處都正處在欣欣向榮的狀態,她這才施施然地返回了州府。

    不太意外的是,李肅、許攸和審配都已經離開了并州。

    在她并不急于接受任何一方開出封賞的情況下,他們反而才是更加著急的一方。

    所以很顯然,這個離開的情況并不意味著放棄。

    “若是按照兩方都給出的驃騎將軍位置,君侯其實已經是封無可封,賞無可賞的狀態,為何還要促使他們加碼?”蔡昭姬近來因為宣傳事業被喬琰從樂平調到了晉陽,此時也正在喬琰身邊,便開口問道。

    喬琰這會兒翻閱著各州郡傳遞上來的收成情況,和歸入并州的他地民眾初步完成的荒地開墾事業,很有一番數值陳列在前的滿足感。

    聽到昭姬這么問,她回道:“因為接下了任何一方的旨意,看似顯赫一時,實則都是在宣判立場。但我不接,不代表我不是。”

    “這話怎么說?”

    喬琰回道:“如你所說,封無可封,因為他們都不可能將大將軍的位置給我,這對他們有百害而無一利。賞無可賞,因為他們除卻奇珍異寶之外,并沒有比我所擁有的并州產業更加富庶,而眼下這時節,奇珍異寶還不如一口飯的意義更大。”

    “但在雙方制衡的籌碼面前,任何一方都不能輕易收回這道敕令,否則難免會讓我倒向另一頭。”

    不能收回,那就只有……

    蔡昭姬合掌一拍,笑道:“是啦,他們不能收回,哪怕知道君侯對此不屑一顧,甚至不會接下來,也不能收回!最合適的辦法就是——直接對外尊稱君侯為這個名號。”

    果然也正如喬琰所猜測的那樣,在八月底,長安的劉協發出了一封旨意,昭告并州牧喬琰為驃騎將軍,統軍事征討之職。

    幾乎還要更早兩日,鄴城的劉辯同樣遙尊喬琰為驃騎將軍。

    她到底是誰的驃騎將軍,這顯然沒那么重要!

    反正在這樣的局面下,并沒有讓另外一方占到便宜就是了!

    喬琰并未以驃騎將軍可行使的開府之權,對麾下還未有正式官職的幾人做出委任,但驃騎將軍的名號既下,她對馬騰韓遂就有了絕對的壓制權限。

    董卓不知道此舉不妥嗎?當然不是!

    他只能賭喬琰不會這樣快地展開這場對陣涼州之戰。

    “以一人之身,兼有兩處朝廷的驃騎將軍封賞,這可真是天下間的獨一份。”身在兗州的曹操收到了這個消息都不免搖頭感慨。

    他本覺得自己在東郡所做之事已算是于民于軍處處妥帖,甚至得到了同在東郡的陳宮前來投效。

    算得上是在討董之后,雖不處于中央,所得卻不遜于中央的境況。

    可與燁舒相比,卻好像還是晚了一步。

    發出此等感慨的,大約也并不只是曹操一人。

    不過此刻,這被眾多聲音所討論的對象,并未有什么被人在腹誹念叨的感覺,只是看完了所有賬冊后,悠閑地打開了她的系統界面。

    事實上她的【錦囊妙計】功能一個月的冷卻時間早就到了,可喬琰總覺得先前湊到了那兩方使者到一起,稍微有點損耗運氣,愣是又拖了半個月才將其重新打開。

    希望別再出個離譜的小道消息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閉著眼睛點了下去。

    等她張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

    【您已獲得首領情報-袁術】

    【小道消息,路中悍鬼袁長水早年間非常喜歡點評名士,他對許攸的評價是:許子遠兇淫之人,性行不純;他對何颙的評價是:何伯求,兇德也,吾當殺之。】2

    “……”

    喬琰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實在難怪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袁術在名士圈里居然是這么個風評。

    他自己便是個橫行無忌的路中悍鬼,怎么還能點評許攸“兇淫”,何颙“兇德”的?

    社會,真是社會。

    雖然這個錦囊妙計到底妙在哪里,她是真沒看出來,但這東西若是當個每月一開的樂子,那是真有意思啊。

    144. 144(一更) 麋竺送禮

    光熹元年的八月在各地暫時偃旗息鼓,忙于豐收的氣氛中度過。

    九月初,麋竺又往并州來走了一趟。

    也或許應該說,他抵達并州的時間是九月初,實際上動身出發的時間卻是在八月下旬。

    這也正是喬琰為東漢西漢朝廷同尊為驃騎將軍的時候。

    如若說討伐董卓之中,各地州府勢力已不敢再將她視為漢靈帝的一把利刃,在她成功從阻止劉辯登基又以檄文痛斥董卓,卻還能從兩方都得到足夠的好處后,只能承認,這確實是個人實力。

    胡虜內亂頻頻的并州,迎來的是一位能讓并州名聞天下的主人。

    之所以說是主人而不是州牧,乃是因為喬琰如今還沒有明確歸附于劉協或者是劉辯的任何一方。

    這種尤其特殊的獨立狀態,不免讓人為之心驚。

    好在大約是因為她此前的種種行為還未曾超脫于漢臣的狀態,故而并未有人以此為借口對她發起攻訐。

    反倒是前幾年提到喬琰這個名字,還有人以“喬公之孫”來表示對她的定位,這兩年間,尤其是今年,已只剩下了并州牧驃騎將軍樂平侯喬琰這種說法。

    為此,麋竺沒少慶幸,多虧他因為早先對魚竿釣車的興趣而選擇親自前來樂平一趟。

    釣車的滑輪組設置充其量也只是機械學的應用發展,隨后與樂平達成的以白水晶交易肥皂代理權限,也只能說是在這一段時間內維持住了兩方之間的關系,但在喬琰更進一步之后,東海麋氏作為一支足夠成功的豪商,卻無論如何也得再拿出些誠意來下注。

    哪怕如今東漢與西漢以中央的并兗豫荊州為分界,但大漢二分,權柄衰微之下必然生亂,被麋氏視為祖宗基業的徐州又是這樣一塊地形平坦的多戰之地,只能給自己尋求一個在不得已狀態下的退路。

    且看看如今的徐州就知道麋竺為何要如此迫切了。

    青徐黃巾復起,在漢靈帝病故之前便有先兆,如今劉辯定都于鄴,袁紹領青州牧,青州黃巾懾于袁紹快速在冀州青州招募起來的人手,便朝著徐州方向擴散。

    徐州刺史陶謙倒確實是個人物,他昔日也曾參與過征討涼州的戰役,這種經歷賦予了他極富魄力的特質。

    那荊州刺史劉表敢單騎入荊州,陶謙也敢起用亡命于東海的泰山臧霸和孫觀,將徐州黃巾一戰擊破,讓其殘部繼續流亡向了兗州地界。

    可他用人太過大膽也讓麋竺不免恐慌。

    同樣為陶謙所起用的笮融是個佛教信徒,因動亂初平的緣故,還在負責運輸廣陵、下邳和彭城的軍糧,可其中廣陵郡獻上的大半都被笮融直接吞入了囊中,給了他在下邳修建佛寺,招攬佛教信徒的機會。

    這看似是陶謙的另外一支人手,卻讓人只覺隱患重重。

    而北面的青州牧袁紹看似是在就近之下的最優解,卻在討董期間未能表現出足以說服麋竺的雄主之資。

    倒不如繼續押注在喬琰的身上!

    不過要討好人也得從其所需下手。

    并州缺糧嗎?以麋竺看來只怕是不缺的。

    在斗米千金的說法在大漢十三州內不乏一見的情況下,有糧的人就有錢。

    若是直接拿錢,也顯示不出他們的誠意來。

    像是并州這種地方自然也不可能缺馬。

    在排除掉了錢糧馬匹之物后,可供他們選擇的范圍就很少了。

    麋竺與父親商議后,決定送人。

    當然,這個送人不是說要把他們麋氏的什么人給送出來,作為喬琰的所有物。而是特殊人才。

    東海麋氏資產豐厚,按照漢末豪強的常規操作,其所豢養的門客也相當可觀。

    這些托庇于麋氏的門客中有些人是有特殊技藝傍身的,也同意換一個更加安定的地方去混口飯吃,作為麋氏向喬琰投誠的溝通橋梁。

    此種送禮方式也確實是要比大車小車地裝載貨物更加合適。

    這一路出行的隊伍看起來也不過是小規模的經商,而不是在徐州有陶謙這位刺史的情況下,還遠距離在對并州示好。

    又因喬琰在麋竺這里所表現出的重視技藝形象,和她將洛陽太史令給搬遷到了樂平等等操作,讓麋竺在選人的時候也有了一定的傾向性。

    他得多選些技術性人才——

    在聽聞麋竺到訪的時候,喬琰正在看著另外一份信報。

    驃騎將軍位置對征討西涼的合法性還未曾體現出多少,其所帶來的連鎖反應卻已不只是麋氏的誠意了。

    往更近一點的地方說,就是河東。

    在董卓攜劉協外逃于長安后,對河東郡的控制直接削弱了一個力度,河東太守王邑上任不到半年,根本無法阻止河東世家將河東境內的鹽湖劃歸到喬琰的掌控之下,順著汾水河谷運送到并州境內。

    在衛覬的牽頭帶領下,這些鹽美其名曰乃是為了制作軍糧肉脯,為隨后的進攻涼州做好準備。

    總歸是有了個在明面上糊弄得過去的理由。

    在兩方朝廷目前還在爭取喬琰支持的情況下,他們顯然不會對這個舉動做出什么批判。

    這種不表態卻也不拒絕的操作是有底線的,不過起碼到目前為止她還可以從中受利。

    也等同于并州的范圍隨著這個操作被稍稍擴張出了一些。

    麋竺踏入州府會客廳堂之際,便發覺喬琰的心情大約還不錯,這也讓他覺得自己可能是選了個前來的好時候。

    一個聰明的商人不會上來就開口說出自己尋求托庇的目的,故而他只是開口說道:“東海麋氏向君侯賀喜。”

    “大漢未定,胡虜也動亂不止,何喜之有?”喬琰抬眸朝著他看來,問道。

    麋竺坐定后回道:“君侯有段紀明之威,霍驃騎遺風,積糧二年,兵出隴西,直抵金城,必能將叛軍一掃而空,這一賀賀的是君侯得驃騎之名,二賀并州秋收碩果,三便提前預祝君侯旗開得勝。”

    見喬琰面色未改,依然是一派穩重之態,麋竺心中不免對這位州牧的喜怒不形于色更多幾分認知,也更加堅定了將麋氏退路選在并州的想法。

    “麋竺雖為商人,卻也有報國救難之心,此番從門客中遴選出了些許人手,不知能否為君侯派上用場。”

    麋竺將一疊名單交到了一旁的侍從手中,令其送到了喬琰的面前。

    見喬琰隨手翻看了起來,他便從旁解釋道:“這前幾位乃是制作鎖子甲的好手。他們祖輩有從事過光武近衛甲胄的制作,所做出的成品比起尋常的鎖子甲更為結實,防衛嚴密。”

    “居中的幾位乃是麋氏門客中擅于奇巧的木工門客,其中有一位極擅于山地推車的制造,不過此人總喜歡弄出些奇怪的想法,近來又想在鹿車上加帆,還希望君侯多擔待些。”

    “最后的一批乃是早年間麋氏在行商期間經張掖所帶回來的丁零人,經歷過了幾代與漢人的通婚后,已看不出太多丁零部族做派,唯獨還保留下來了幾項技藝,其中一項就是修馬蹄。喬侯既養騎兵,對馬蹄的重視不必我來多提,不過這些張掖丁零人在馬蹄看護和上油上確實有些本事。”

    麋竺帶來的三批人,可當真是一個比一個頂用。

    他在投人所好上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鎖子甲不需多說。

    并州這等邊防要地的盔甲制作工藝,整體來說還是過關的,可誰也不會覺得,己方的安全性提升是什么沒有必要的事情,尤其是對將領的安保。

    真正的鎖子甲制造工藝極其復雜,還需進行量體裁衣,所以先前被喬琰稱為鎖子甲的充其量也就是這種制甲工藝傳入中原后的副產品。

    但現在他們要對上的是涼州悍卒。

    涼州兵尤其是羌人在對戰之中搏命得很,她可不希望趙云呂布張遼徐晃等人,還沒等到中原的戰事上發揮出其作用,就已經消耗在邊地戰事上了。

    麋竺送來的制甲師傅正好在冬日將更合身且更便于行動的鎖子甲給制作出來。

    第二項山地推車的意義更不用說。

    哪怕是段颎這等滅殺涼州羌人的好手,都免不了和且凍羌、零陵羌等頻繁發生小規模的山地作戰。

    自西漢晚期開始出現的鹿車的確是山地運輸的好手。

    至于在其上加上風帆推動的說法,如今看起來的確有些像是無稽之談,簡直像是隨性地將沿海帆船之物套用到了推車之上,可在兩百多年后的五世紀,還真出現了這樣的加帆車,在千年后記載在歐洲的長詩之中。

    這或許真可以在涼州之戰前測試一番可行性。

    至于那擅長保養馬蹄,從事修剪上油工作的丁零人,也可以說是后世的鐵勒人,或者說是回鶻人的其中一支。

    他們做的可并不只是修修馬蹄的用途。

    如若喬琰未曾記錯的話,在西方早在兩百多年前就發明了馬蹄鐵,隨著草原游牧民族的往來而傳到了敦煌張掖之地。按照后來已經被稱為甘州之地的傳播說法,茫茫戈壁砂石太多,極傷馬蹄,便以木澀四竅,綴于馬蹄之上,從而得保障。

    這些人有沒有可能曾經見過這種古代版本的馬蹄鐵,也作為她嘗試打蹄鐵的專業人才呢?

    早先喬琰沒能徹底將并州籠于自己的統治之下,也還未曾組建出一支足夠可怕的騎兵之前,她若是提出馬蹄鐵只有資敵一種結果,可如今若是有更完備的人才庫存,更容易執行的鐵藝制造,這就完全有可操作性了!

    哪怕這些人并未從事過這樣的工作,要從修剪馬蹄轉行過去,總還是容易的。

    喬琰的目光一亮。

    要不是麋竺坐在她的面前,她幾乎想要直接拍案而起,以示對他所給出的禮物的驚喜。

    天知道她之前都盤算著讓那華佗弟子吳普從研究人轉向研究馬了!

    145. 145(二更) 只欠東風

    騎兵三寶,馬鞍、馬鐙與馬蹄鐵。

    并州有著天然的訓練騎兵兵種的環境,若是在軍糧配備充足、戰將兵員精悍、作戰方針正確的情況下,將這三者配備妥當,毫無疑問將要擁有壓倒性的優勢。

    馬鐙的進一步改良,確保在上馬下馬期間不至于為其所絆,對并州來說并不難做到。

    并州從州牧長官到部從都需要進行的騎馬作戰,尤其是其中還有相對年輕的,讓喬琰將尋常馬鞍往高橋馬鞍發展,也并不需要經歷什么波折,這本身也確實不是什么技術性的問題。

    唯獨這個馬蹄鐵,讓她頭疼得很。

    這又不是畫個弧形往馬腳掌上釘這么簡單的事情。

    歷史上的歐洲還出現過馬蹄鐵上的釘子脫落下來,造成了統帥跌墜下馬,被手下誤以為是中箭落地而后潰敗的烏龍情況。

    雖然馬蹄鐵釘在戰馬的角質層上,沒什么痛感,可蹄鐵的更換安裝所需的工具,剪釘鉗和馬蹄鏟之類的東西到底要形成何種樣式,喬琰是一概不知,只能模糊說出點機制來,最好還是有術業專攻的人員進行制作。

    并州境內戰馬確實多,偏偏從事相關護理工作的人員卻少得可憐,充滿了好一派野路子的既視感,這才不免讓喬琰萌生出了讓手下人轉行的想法。

    麋竺這送禮送得可算是到她的心坎上了!

    東海麋氏能累積下這樣龐大的家產,和他們這種極高的情商與眼力顯然是分不開的。

    喬琰起身說道:“帶我去見見這些人吧,能遴選出這些人,子仲有心了。”

    麋竺自然對此喜聞樂見。

    喬琰甚至將州府馬廄內的戰馬直接帶了一匹出來,令麋竺帶來的丁零人進行修剪。

    在他們以工具鏟掉戰馬因為長期奔襲而長出的多余“指甲”,又以蹄油對其進行護理的時候,麋竺聽到喬琰以狀似無意的口吻開口問道:“涼州多山石碎礫生于山道,聽聞酒泉敦煌張掖等地,曾有以獸皮包裹駱駝四足的行為,可保其行路無虞,不知能否以木片或鐵片釘于馬蹄腳掌,以保其行路無傷?”

    那正在修剪馬蹄的丁零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朝著喬琰看了過來。雖然如麋竺所說,他們經過了三四代與中原漢人的通婚,這男人的五官里卻還有那么幾分胡人的特質。

    不過他這一口漢話卻已很是標準了,“在馬蹄下頭?您說的是不是這樣的東西?”

    他從手邊的包袱里翻出了一塊牛皮遞了過來,牛皮之上繪制的正是馬蹄木澀的圖樣。

    何為木澀,正是以木板制作成馬蹄的樣子,在上頭鉆出四個孔洞來,在馬蹄的對應位置也鉆出四孔,通過木楔或是繩索的方式固定起來。

    按照這圖樣上所書,木澀所用的材料多與馬車車輪所用相仿,在鐵的價格稍高的情況下,自然是相對而言的最優解。

    這東西在中原并不曾出現,無外乎是因為此地跑馬并不像是邊關一般條件苛刻,這等麻煩的手段能起到保護的作用又很有限。

    但喬琰要的是騎兵隊伍的高效運轉,以她如今掌握了并州內鹽鐵專營的底氣,也確實有資本打造出足夠數量的馬蹄鐵。

    她將目光落在了這圖卷的最后,開口問道:“如果是鐵制的你會嗎?”

    那人倒也還保持著一番涼州人的豪爽做派,回道:“府君需要的話,我可以一試!”

    “好!”喬琰拊掌一笑,當即讓人將他領去了鑄造鐵制農具的作坊,令他配合其中的打鐵師父,務必盡快嘗試出蹄鐵來。

    不過她倒是也沒厚此薄彼。

    麋竺帶來的另外兩批人也很重要。

    制作鎖子甲的一批,被她以專人接送的方式前去給屯扎在各郡的將領量體裁衣。

    制作山地車、甚至還異想天開地將船帆套用到鹿車上的那位,直接被喬琰丟去跟馬鈞打配合去了。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便是在今年冬日之前,將山地推車給完善到最適合配合作戰運輸的程度。

    將這兩個安排布置了下去,喬琰才示意麋竺與她一道而行。

    她走出了兩步后,語氣已比方才雷厲風行做出安排的狀態和緩了不少,也更似一番笑談的口吻,“子仲賀喜送禮的目的我心中知曉,不過你好像并不擔心倘若東海麋氏遇上了什么麻煩,本府身在并州,難免會有鞭長莫及的情況。”

    “商人是要習慣于虧損的,”麋竺坦然回道:“一樁買賣只要有六成以上的機會成功,就可以多下一點本錢。我在喬侯這里看到的并不只有六成,所以可以多費一些功夫。”

    喬琰笑了笑,“君既投桃,我又如何能不報李呢?”

    麋竺回返徐州之時,隊伍之中還多出了一些人。

    在并州如今的官職和人員安排體系中,有一個人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若說要用他,這畢竟是漢靈帝麾下的西園八校校尉之一,起碼也得接續上一個校尉以上的位置,否則對不起喬琰這個聽從于漢靈帝遺旨的人設。

    但偏偏在喬琰此時的行軍計劃中是沒有此人的。

    那么與其讓他在此番西征涼州期間處在一個有些尷尬的狀態,還不如讓他作為一個外派的保鏢,以保東海麋氏在必要時候的脫身。

    這不是別人,正是鮑鴻。

    鮑鴻一度被何進以貪墨軍糧的理由舉報過,喬琰也對此做出過問詢,按照鮑鴻的說法就是,他確實是稍微拿了一點,但也是在方今將領的潛規則內,絕不到何進所說的那么嚴重。在被劉宏隨后敲打過后,他絕不敢再犯此事。

    可按照喬琰對涼州之戰的謹慎,這也更讓他不適合在西征中作為一路校尉。

    反倒是去了那東海麋氏,作為潛藏其中又領著一路人手的保鏢,還能享到大商戶的供奉,可算是給他找了個好去處。

    鮑鴻又不會不知道,他作為漢靈帝所遺留下來的人手,在今日局面之下到底是站在誰這一方才更安全,所以這外派的出差也沒這個機會讓他另擇他主。

    “說來他或許還有個作用。”喬琰目送鮑鴻護送麋竺離去的時候與戲志才說道。

    “君侯想用這稍有貪念之人去觀望一個徐州的人物?”戲志才回問道。

    “更準確的說,我想看看這樣一個人,在見過了并州的景象后,還有無可能被笮融的地上佛國之言給說動。”喬琰說道,“這不是徐州一處的問題。”

    正如麋竺所察覺到的情形一樣,笮融崛起于下邳,深得徐州刺史陶謙的信任,卻絕對是徐州的一個重要不穩定因素。

    此人以傳教的方式募集人手,比起張角來說行事還要肆無忌憚得多,但在這等佛教近乎偏激的宣傳中,他卻依然可以聚斂到五六千戶的死忠信徒。

    哪怕他往后屢屢背叛襲殺投靠的對象,也并未能夠改變這些信徒對他的擁躉,這就比張角在大疫期間治病救人而后傳道,還要有一種在秩序崩塌面前的宗教瘋狂。

    偏偏在東漢末年,笮融絕非是個例。

    縱然她早先能以詭辯之法打破張角的傳說,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張角心中有救人之意,可笮融是沒有的,這就導致了他所框定的神國在他自己的范圍內無懈可擊,除非如劉繇一樣以武力征討的方式將其擊潰。

    但這也只是治標不治本之法。

    為他所驅動的百姓和佛教信徒,也早已經隨著社會的禮崩樂壞,將佛教視為了寄托情思之物。

    最后的殺笮融之舉,與其說是意識到這種宗教信仰不可靠,不如說是他們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而他大興佛寺之舉在徐州揚州一帶造成的影響,幾乎橫亙了整個南北朝時期,聽起來都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雖然喬琰如今的短期計劃還是進攻涼州,但她的目光卻不能只是停留在并州涼州的地界上。

    “好在麋子仲對那笮融心存惡感,若是鮑鴻有什么表現不妥之處,也能及時做出補救。當然,我更希望他派不上這樣的用場。”喬琰又道。

    她暫時收回了對徐州情況的考量,將目光轉回到了并州內部的建設上。

    秋收之后的并州,儼然正在將州中居民收獲的喜悅,和居于此地的強烈歸屬感,傳遞到新搬遷到此地的居民那兒,以至于形成了一種沸騰的氣氛。

    從秋季開始,由原本的農耕為主,轉向開采露天煤礦,投入各項生產流水線為主的生活方式,也正在將這些新到的居民給裹挾進來。

    今年還多出了幾項新增的生產內容,正是那出征所用的一應器物。

    步度根也在此時完成了今年與并州的物資交換,帶著喬琰預留給他的過冬物資折返。

    不過在他離開后,第一批被編入雁門郡露天煤礦的鮮卑人,也在張遼的看管之下進入了工作崗位。

    也不知道張牛角是不是會跟這些鮮卑人很有共同話題,畢竟在他們抵達的第一天,別的想法姑且不論,有那么一條想法是共通的——

    這就是并州境內的伙食嗎?

    要是挖煤打工就能吃上這個,那他們認這位并州牧作單于也不是不行。

    若是讓步度根知道被他委以重任的下屬,非但沒有好好地對雁門郡完成一番觀察,反而已經飛快地完成了倒戈的行為,可能要在回返鮮卑王庭的時候被氣個夠嗆。

    可喬琰顯然是不會顧及到他的想法的。

    她一面給張遼張楊送去了書信,讓他們在必要的時候給這些鮮卑人展示一番雁門守軍的武力,好讓他們在明年開春回返草原的時候有話可說,一面又在這九月的中旬再一次點開了那個【錦囊妙計】,權當是對她這忙碌安排中的消遣。

    【您已獲得首領情報-韓遂】

    【小道消息,韓遂雖然是個有點墨水的讀書人,但這人打仗還行,吵架不行,曾經被漢陽郡長史蓋勛給罵哭過。據傳他與北宮伯玉鬧翻也是因為罵不過,具體情形如何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了。】

    喬琰:“……”

    這條消息,比起之前袁術對許攸和何颙的評價,還更符合小道消息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的有一個人,對涼州的戰事,還真有點作用。

    漢陽郡長史蓋勛——

    蓋勛——

    他此時倒不是漢陽郡長史。

    涼州十郡,北地、安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金城、隴西、漢陽、武都。

    蓋勛在中平年間先為漢陽郡太守,后為武都郡太守,現在正在后者的任上。

    但武都郡是什么地方?

    一旦位處于金城郡和隴西郡的馬騰韓遂想要進攻三輔,武都郡就是頭一個被他們所攻破的。

    于是蓋勛被下屬救出逃往涼州他處,暗中潛窺,意圖奪回武都,偏偏在董卓試圖拉攏馬騰韓遂之時,已搶先一步褫奪了蓋勛武都郡太守的身份。

    這封以天子劉協為名發出的詔書,無疑是讓蓋勛失去了重回武都的機會。

    為此他不免對著漢陽郡守抱怨,若是做天子的只能下達這樣的命令,他還不如去認東面那個朝廷,誰管什么遠近不遠近的問題。

    也正是在這番牢騷后,他接到了喬琰通過皇甫嵩給他送來的書信,言及她有意請他往并州一行,討論攻伐馬騰韓遂之事。

    若說誰對這些位于涼州西部的叛軍勢力最為了解,絕不是出自于涼州的賈詡,甚至可能不是與這兩方頻頻交戰的皇甫嵩,而是曾經與韓遂同為涼州官員,將其罵退過的蓋勛。

    又若非喬琰被漢靈帝在生命的最后幾年視為了破局關鍵,這位涼州剛直之士本應當被劉宏征調入京,授予京兆尹的官職,也留下了死后絕不接受董卓饋贈的美談。

    不過此時派上用場,以填補并州境內備戰西涼的最后幾環之一,倒也不遲!

    所以喬琰在被這“小道消息”提示了蓋勛的存在后,當即發出了邀請。

    “喬……并州?”蓋勛捏著手中的邀請函。

    他為了躲避馬騰韓遂等人的追兵而藏匿于漢陽郡的消息,并沒有告知太多人,皇甫嵩就是其中一個。

    皇甫嵩會選擇將這封信送過來也就意味著,在皇甫嵩的判斷中,喬琰是可被信托之人。

    她想要進攻涼州的計劃,或許在皇甫嵩看來是可以一試的。

    蓋勛絕不是什么喜歡忍氣吞聲之人,也一心想要將武都郡給奪回來,如何會錯過這個進攻的機會。

    “你打算去?”與他同在此地的漢陽郡太守問道。

    這位漢陽太守出自酒泉張氏,乃是張奐的同族,在傅燮這位上一任漢陽太守以身殉國后,他被漢靈帝委派了這個漢陽太守的位置。

    可此時馬騰韓遂等人的聯軍勢力龐大,即便他們一度為董卓和皇甫嵩的聯軍所擊退,也依然動輒將對峙前線推進到漢陽地帶。

    有傅燮的教訓在前,這位漢陽太守干脆不直接上任,而是依托于此地的四家大姓對外傳遞政令,這才讓他接納逃至于此的蓋勛有了可能。

    “為何不去?”蓋勛拍案而起,“那位并州牧都不怕我這人刑克上司,敢叫我前去,我為何不可去給對方當個向導?”

    “咳……”漢陽太守一聽這話,差點沒將手中的茶杯給直接掀翻出去,“刑克上司這種話就別說了。”

    蓋勛是真沒說錯話,他從政的時間其實也不算太長,卻一連熬走了五位涼州刺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呂布還要符合克上司的說法。

    不過涼州人都清楚,這涼州刺史的更迭,還真不能算是蓋勛的問題。

    他所接觸的第一位涼州刺史梁鵠,就是喬玄昔日所住的延熹里的一位鄰居,此人當個大書法家尚可,做涼州刺史卻膽小怕事了些,故而很快被劉宏給征調了回去。

    在光和七年上任的第二位涼州刺史左昌,居然趁著征兵截取軍費中飽私囊。也正是因為左昌的派兵救援不及時,才導致了韓遂邊章等人被北宮伯玉給裹挾為賊,所以朝廷很快將左昌給處置了。

    蓋勛很快迎來了第三位頂頭上司,這新上任的涼州刺史宋梟就更是個奇葩了,他提出了一個極其“天才”的想法,說涼州總是發生動亂,肯定是因為這里的百姓都沒有好好讀書,不如讓家家戶戶都抄寫《孝經》吧。

    連劉宏都知道這想法不靠譜,宋梟的下場可想而知。

    第四位涼州刺史楊雍任上出現了饑荒,不久又被免職。

    第五位涼州刺史耿鄙胡亂平叛,干脆連自己的命都丟了,還連累死了傅燮。

    瞧瞧這五位到底是什么德性就知道,蓋勛是真不能給這事背鍋。

    不過在讖緯之言盛行的漢代,蓋勛確實也是可以用這話來自嘲的。

    “那好,不提這個,你先借我兩個人用用,免得我都到不了并州。”蓋勛轉移了話題。

    還沒等漢陽太守開口,蓋勛就已經先轉向了一旁,朝著侯在一邊的年輕人問道:“仲奕,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人家是漢陽四姓子弟,陪你往并州走一趟……”算是個什么回事。

    被蓋勛稱為仲奕的漢陽郡中功曹姜冏已搶白回道:“我愿隨蓋太守前去!”

    蓋勛在涼州的十數年間為官可不是隨便混的,何況蓋勛在做武都郡太守之前也是做過漢陽郡太守的,和漢陽四姓之中的姜氏關系著實不差。

    饑荒之年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存糧以活郡民,得到過上下的感念,當時他就在漢陽郡太守的任上。

    姜冏到底還是有些年輕,自然為蓋勛所表現出的種種所折服,這會兒自然也顧不上自己的新上司了。

    蓋勛也毫不阻攔,只朗聲笑道:“好小子,好膽量,走,我們去會會那并州牧!”

    看看她是否真如自己在信中所說,萬事俱備,只欠一股東風將她吹往這涼州境內——

    蓋勛收到信的時候已是十月末。

    光熹元年的十一月里,被麋竺送來并州的那些工匠,終于成功折騰出了一整套釘在馬掌上的馬蹄鐵與其附屬器具,這些東西也在喬琰的指派之下飛快地被投入了大批量的生產。

    這個時候就顯示出并州今年豐收糧足的好處了,州中的百姓在眼見州府發布了征用人力開采煤礦鐵礦后,因工錢必然能給得出的底氣紛紛報名。

    而被步度根派來打工的鮮卑人,為了不被這些熱血沸騰的并州人給比下去,不得不拿出了更賣力的狀態。

    以至于在這本應該于冬日出現鮮卑劫掠景象的并州,反而出現了兩方人在同一個崗位上做工、互相比較的奇景。

    雖然這幅景象能見到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喬琰披著斗篷行于雁門郡內,于這露天礦坑的高處看著下方人來人往的景象,與一旁的雁門太守郭缊說道:“等到再過上半月就讓他們停工,接下來太冷了做不得這活。”

    郭缊問道:“那這些鮮卑人如何安排?”

    總不能讓他們白吃白住地度過一整個冬天吧?

    那他們并州聽上去就像是做慈善的了!

    這虧本生意可做不得。

    喬琰從容回道:“不會讓他們閑著,讓他們去五原,去元直的手下。”

    她當然不可能讓這些人光享受著并州內的食糧,卻在冬日收工,還是要讓他們去做些事情的。

    可惜這些人笨手笨腳的,工坊里做工的事情不適合他們。

    倒是有一個地方還算合適。

    如今已是二分天下了,她也算是跟汝南袁氏先撕破了一次臉皮了,那么按照攘外必先安內的原則——

    那位度遼將軍韓馥,現在是可以被她從并州境內給清除出去了吧?

    146. 146(一更) 先安于內

    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從來都是這個道理。

    之前她還可以跟韓馥保持著“相安無事”的狀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韓馥這個度遼將軍是劉宏冊封的,應當算是與她在同一陣營。

    而作為并州的長官,在理論上來說她也確實需要一位度遼將軍的存在來協助她管控邊境。

    可喬琰實在是個不太尋常的州牧。

    哪怕早幾年間,邊地還面對著胡人的進犯,等到了如今,她手底下的將領已經完全可以覆蓋住并州全境,更可說是綽綽有余,那么韓馥這個度遼將軍也跟個擺設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甚至還該當算是個不太安定的擺設。

    就像喬琰在隨后與郭缊的閑聊之間相當坦誠地說道:“在早先討伐董卓的時候,此人能做出裝病的舉動,直到袁本初等人發起酸棗會盟,他才開始蠢蠢欲動地想要響應,可見與我們并不是一條心的。他昨日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今日袁本初擁立皇子辯于鄴城,明日又安知他會做出何事呢?”

    所以韓馥絕不能在這個位置上了!

    可出于大義之名,喬琰頂多是在之前韓馥表現出想要跟隨袁紹號召行事的時候,給他扣上一個“州牧外出,欲行不軌”的帽子,而不能直接憑借著手中的軍權將韓馥給斬殺或者驅逐出境,否則她就是冒領漢臣之名,而行割據并州之實。

    不過這對喬琰來說也算不上是太麻煩的事情。

    自徐庶這位五原郡從事到任,行監察之實,又與那身在五原邊境陰山固陽道防線的徐晃形成了文武組合之后,他便意識到,要名正言順地奪取韓馥手中的權柄,可能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麻煩。

    喬琰一度說到韓馥此人有些多疑,這種多疑是咎己而非責人,并沒有說錯。

    按理來說,這不該是他這樣履歷的人所表現出的特質,但也難保,正是因為貴人扶持,才讓他對自己的能力處在一個極度不自信的狀態。

    總歸他展現在徐庶面前的就是這樣的狀態。

    故而徐庶向喬琰做出了申請,他需要在五原郡內臨時募兵。

    作為喬琰真正意義上的直系,而且與潁川士人之間的關聯有限,徐庶在喬琰這里的可靠程度還是很高的,這種募兵的權力給出去也沒問題,不過這條請求巧之又巧地出現在了她巡看露天煤礦的時候。

    也讓她大筆一揮做出了決定。

    何必募兵呢?這些在接下來的極冷天氣無處做工的鮮卑人,喬琰又不想讓他們吃白飯,不如再發揮一下作用。

    讓他們去五原!——

    對這些鮮卑壯勞力來說,是在雁門吃飯還是在五原吃飯顯然沒有太大區別。

    他們會來并州還是因為喬琰在今年三月往鮮卑王庭一行,和步度根聊聊人生的時候,透露出了這么個消息——

    她交易給步度根的煤礦,在并州只能被稱為殘次品,而這甚至是在并州的人力有所匱乏的情況下。

    對過冬燃料的需求,讓步度根并未意識到喬琰此舉之中所包藏的陷阱,而是將這第一批鮮卑勞力送到了并州,看看能否達成一個長期的交易。

    因擔心喬琰不免會對鮮卑人苛待,步度根倒也沒敢將族中最是精銳的人員給派出來,以免有生力量再遭到這位并州牧的摧殘。

    可也恰恰是他的這點小心思作祟,讓這些鮮卑人在雁門勞作了兩月后,對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不安定狀態嫌棄得很。

    現在還得到了喬琰這等“天冷矣,不宜室外開采”的關照,將他們暫時移居到五原來的待遇,更加深了他們的這種想法。

    他們可不會覺得這是喬琰在提防他們與那身在塞外的步度根存在里應外合的可能,才將他們調開雁門,只覺得這位喬并州雖然跟他們“禮尚往來”交戰的時候可怕了些,在聲稱往后還要拿與步度根有嫌隙的鮮卑部落練兵之時語氣兇殘了點,卻也不愧是個能擔負起一州重任的厚道人。

    唯一有那么一點美中不足的是,他們時常得看到從綏遠城送過來的軍糧,在送抵了這一邊的營地后,居然還得將半數以上的部分送到另一頭的度遼將軍營地里。

    若說按照人數來分,也確實是這么個瓜分方式,可這些鮮卑人要是能按照這個邏輯來思考問題——

    他們也就不是鮮卑人了。

    于是韓馥時常能看到在自己出去行動的時候,有那么一群如狼似虎的鮮卑人,正在對他進行兇悍的凝視。

    “喬燁舒她什么意思?”韓馥回到營地就開始泛起了嘀咕。

    如果只是一兩個鮮卑人對他這個漢人不滿,尚且還可以理解,可若是每一個呢?

    韓馥是一個很容易多想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因為疑心袁紹想要殺了自己,而落了個躲在廁所里自殺的結局。

    所以現在他也不免自己給自己制造出了危機感。

    麴義就覺得沒必要想那么多,也是這般勸說韓馥的,然后就迎來了韓馥近乎于指控的一眼。

    如若韓馥是那種暴烈脾氣,這個時候就應該上門去,讓徐庶好好約束一番自己手下的鮮卑人,而不是在此時只會朝著麴義問道:“你聽過這種荒唐事嗎?讓鮮卑來防備匈奴?”

    活躍在固陽道方向塞外的,可不只是已經被喬琰在誓師大會上來了個一鍋端的休屠各胡,還有北匈奴西遷后留下的其他匈奴部落。

    雖然要達成成群襲掠并州的結果,在目前喬琰以武力統帥并州的情況下,可能性并不太大,但也難保會有如當年的休屠各胡一樣,想要冒險一試的。

    所以抵御匈奴——這話說得通。

    可若說用鮮卑來抵御匈奴?

    真是見了鬼了,怎么會有人能說出這種話來。

    誰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借著那些匈奴的手,將他給干掉,對外還能掉兩滴“監管不力”的眼淚。

    麴義倒沒有韓馥所想的那么悲觀,回道:“……或許,喬并州也正是為了開拓一條前人未有過的路呢?”

    韓馥不想跟他說話了。

    他覺得麴義可能跟喬琰是站在一頭的。

    誰讓那家伙在他被喬琰憑借州牧權限禁足后還給調度去了前線,加入到進攻洛陽的隊伍之中。

    在得勝歸來后,他還頗為感慨,喬并州治軍有方,若非如此也不能以數千羊皮囊渡江,又于直撲孟津敵營的時候絲毫不亂,更能在攻破洛陽后快速收斂隊伍。

    韓馥一點都不想要聽到這個。

    偏偏這度遼將軍營地內的情況也并不那么如他的心意。

    早先喬琰將梁仲寧調走的時候,韓馥還要思忖思忖,那家伙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他并沒有發現的天賦,可在隨后又被喬琰調走了幾位黃巾舊部后他卻意識到,這就是喬琰在挖他的墻腳。

    度遼將軍營地里缺了人,韓馥是要想辦法補齊的。

    可若是要問五原的郡民,是選擇加入喬并州的軍隊,還是加入那韓度遼的隊伍,似乎不會需要有什么猶豫,就可以給出一個答案。

    更讓韓馥覺得郁悶的是,喬琰在并州推行的耕作方式改良,也是要籠罩到固陽塞與度遼將軍營周邊的。

    哪怕這些邊地士卒中確實是有因為罪債而不得不充邊的,卻也有不少是并州的本地人。

    他們每日所見都是并州的種種制度推行,讓他們可以知曉,自己的家人大約也能在州牧治下吃個飽飯,在還遠不到需要達成精神需求的當下,這已是足夠有說服力的德政了。

    韓馥充耳所聞,都是這些士卒在閑談之間對喬并州歌功頌德,就差沒將自己這個度遼將軍給拋在腦后,還動不動要被跟前頭的幾屆度遼將軍相比,早已經壓力很大了。

    現在又有那些鮮卑人“虎視”在側,雖然沒將這種話到處宣揚,卻只覺得自己半夜都睡不安穩。

    可他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喬琰連董卓都能擊敗,又在并州享有如斯可怕的聲望,他便是想要對對方的行為做出什么指責或是反抗,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韓馥要是膽大一點……

    算了,他膽子不大。

    他也更不會知道他所聽到的有些話,完全就是徐庶在就近操縱的結果,尤其是那個糧食先往他的營地走一趟,再分攤到度遼將軍營地的行為,可算是被他拿捏清楚了規則。

    韓馥越想越覺得自己處境危險,干脆趁著半夜跑了路。

    他尋思著若是自己回到了鄴城,有袁紹的支持怎么都該能領到個官職,比起在這里當個被架空的度遼將軍好,還不用面臨生命威脅。

    仔細一想,他這一跑也算是給喬琰扣了個不容人的黑鍋,還能稍微出一口惡氣。

    誰知道他剛跑到并州與冀州的邊界上,就被早已張開了羅網等他的喬琰給逮了個正著。

    擅離職守這個罪名也當即就朝著他丟了過來。

    至于是否還應該算是通敵,并州境內的民眾自有自己的判斷。

    反正不管是哪一種罪名,他這度遼將軍的軍權都可以順理成章地卸任了——

    幾乎也正是在此事發生的時候,蓋勛帶著姜冏,連帶著漢陽郡太守借調給他的人手抵達了涼州與并州的交界處。

    說起來,若不是蓋勛要防備路上可能出現的敵軍,準備低調些行事,他其實還能帶上更多的人。

    就連他們在進入北地郡之前遇上的“句就種羌”首領滇吾,都因曾經為蓋勛所厚待,想要將蓋勛起碼送到那邊界線上。

    畢竟在對方看來,蓋勛是往并州避禍的,這與他們的利益也沒什么沖突。

    可蓋勛思量了一番自己的目的,以及喬琰在這邀約之中所表現出的信心,還是拒絕了滇吾的好意。

    他便只帶著自己的這些人手,一路謹慎行事,先往皇甫嵩屯軍之所走了一趟,與這老朋友做了個回應交代,而后繼續東行。

    他抵達邊界之時,這片黃土高原之上已經落了雪。

    姜冏為他披上了件厚重一些的風氅,見這位武都太守望著前方已有山頭積雪的子午嶺望去,神情中稍有幾分怔楞之色,不由問道:“太守何故遲疑?”

    蓋勛目光未離前方,回道:“我不是在遲疑選擇喬并州作為盟友是否是個正確的選擇,若真如此,我也不必一路遠行前來了。”

    “我是在看那里。”

    他伸手指向了遠處子午嶺下的土地。

    他們恰好是打慶陽以南而來,出現在他們面前那片縱橫交錯的水道之間,正是一派田壟齊整,坑道儼然,冬小麥已然播種其中的樣子。

    在原本已經為且凍羌、南山羌等羌種破壞秩序的北地郡,出現這樣的一片田地,實在是一件極其罕見的事情。

    以蓋勛的眼力也不會看不出,這土地耕作的水平并不低,起碼不會是有什么人臨時起意,才弄出了這樣的一番場面。

    也正在他思慮于此之際,忽見那嶺上奔行而來了百余騎兵。

    雖有風雪干擾視線,也并不影響蓋勛在這一個照面之間認出,這不是漢人騎兵的打扮,而是匈奴人!

    “預備敵襲!”

    他這口令剛剛給出,那對面的騎兵奔襲極快,已在轉瞬間又行過了一段。

    這距離的拉近之間倒是讓蓋勛陡然意識到了個問題,若是按照匈奴交戰的習慣,對面早應當拿起弓箭了才對,可偏偏他們并沒有這種交戰的意圖。

    那領頭之人更是遠遠高呼問道:“來人可是蓋元固蓋太守?”

    蓋勛定睛朝著對方看去,忽然意識到那領頭的小將竟是個熟人。

    傅燮被明升暗降地丟來做那漢陽太守之時,傅干就跟隨在傅燮的身邊,雖然如今距離當時已有四年過去,但傅干也不算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至于到蓋勛認不出來的地步。

    他連忙抬手讓身后之人先放下了弓箭,同樣高聲回道:“正是蓋勛!”

    隨著他的這一聲回應,那頭奔襲而來的騎兵當即放緩了速度。

    他更是眼見傅干令后方隨從在距離此地還有一小段的位置停了下來,只他一騎朝著這方而來,分明是為了讓他看到自己的態度。

    那面容冷肅的小將在這番疾行號令的舉動中,恍惚讓蓋勛覺得,身上似已有了幾分昔日傅燮的模樣。

    昔日的傅南容名震北地,聲威至于漢陽,而今其子倒也不逞多讓!

    對得起他父親當年的英名!

    不過蓋勛也不免在心中腹誹,他怎么會與匈奴人為伍?這著實看起來是奇怪了些。

    在傅干翻身下馬,走上前來朝著蓋勛行了一禮后,蓋勛也將這個問題給問了出來。

    他既算是喬琰從涼州請來的向導,就算不得外人,傅干自然也沒有瞞著他的必要。

    他回道:“如今上郡已不若早年間貧瘠,難保不會有羌人翻越子午嶺而過,故而喬侯令南匈奴人位居于此,一面令涼州各方為之懈怠,以為喬侯先得平州內之事,方可西出涼州,一面——”

    “以匈奴為屏,抵御羌部。”

    蓋勛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

    卻只見傅干好似并未覺得自己說出了什么奇怪的東西。

    他朝著東面指了指,說道:“請蓋太守隨我一道過子午嶺吧,我家君侯已等候多時了。”

    147. 147(二更) 樂平月報

    蓋勛還未見到喬琰本人,已被她這一手用南匈奴部眾看門順帶誆騙敵人的操作秀了一臉。

    雖說羌人也多能為恩義所折服,可要做到喬琰這一步的,光靠著一地太守身份大約還不夠,非得總攝一州事務不可。

    可偏偏涼州境內的羌人光是西羌就有數十支名類,而境內掌握了最大一支武裝力量的,還是馬騰與韓遂等人。

    懷著這種說不上來是微妙還是該當算作崇敬的想法,蓋勛隨著傅干一道上了那子午嶺。

    一入山中他便見到,那結廬而居,又于山地上圈地放牧種植的匈奴人,瞧著更是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幻滅感。

    要說這些人身上的匈奴特質,以蓋勛方才遠遠見到就能辨別出來的狀態看,并未有所衰減,可這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是守門方式,就著實是讓人嘆為觀止。

    蓋勛打馬而行,朝著身邊的傅干問道:“喬并州就不怕養虎為患嗎?”

    傅干回問道:“蓋太守可曾聽說過我們君侯有在什么必須殺人的時候留手嗎?”

    這好像還真沒有。

    蓋勛思量了一番喬琰崛起的過程,若單論對匈奴的行動來看,那匈奴之中的休屠各胡,襲擊于固陽縣制造出了一番血案,喬琰便以將其殺之殆盡、懸首而還的方式回擊。

    據說那陰山之外的受降城上,三千休屠各胡的無頭尸體至今還被掛在那里,為北地出陰山的羌人所見,也連帶著將消息傳遞到了涼州境內。

    這顯然不是個一味奉行仁義之法,意圖感化這些胡人的統治者會做出的舉動。

    “按照君侯自完善州中首功制時候所傳達的信息便是,只要我們始終比那些胡人要強盛便好了。”傅干又道,“若是能將這些人化為利刃,也未嘗不是對州中有生力量的保護。”

    蓋勛眼見傅干說這話的時候,遠遠地與那南匈奴隊伍中看起來最像是領袖的一位打了個招呼。

    那人本還在手中提著個獵物,好一派耀武揚威的樣子,這會兒卻忽然收斂起了盛氣凌人之態,朝著這邊做出了個恭送的姿態,看得蓋勛不由覺得好笑。

    “他得算是個特例,”傅干倒也沒被眼前的情況沖昏了頭腦,開口說道:“南匈奴的單于乃是由上一任護匈奴中郎將立起來的,雖然南匈奴歸化內附,但按照胡人競爭上崗的規則,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他兄長于夫羅曾經為大漢朝廷征戰于幽州,已聯結起了些勢力,于夫羅之子承漢姓為劉,如今年已六七歲,料來沒有讓他搶過繼承權的機會,比起仰賴于等南匈奴單于位置僥幸落到他的頭上,還不如寄希望于跟著君侯做事,能另外得到一片封地發展勢力。”

    “不過蓋太守放心便是,君侯人雖年少,卻絕不會為之所蒙蔽。該將其視為刀刃,還是將其視為子民,君侯自有一番權衡的想法。”

    “我可不擔心這個。”大約是因為已經抵達了并州邊界,蓋勛也稍稍放松了幾分心神,便已調侃一般的口吻回道:“喬并州言辭犀利,屢見珠璣,以那匈奴人的學識,再如何有點通曉文墨的本事,大概也沒法讓她為之所動。”

    這話說得,一時之間讓傅干不知道這得算是夸還是貶。

    不過蓋勛這人一句話梗死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看他此時對并州的態度,大概還是正面的。

    傅干又聽蓋勛說道:“我看我也不必擔心你了,你父親與你取表字為彥材,正要你為良木擎蒼,如今你跟隨在這位并州牧麾下,也算是應了這彥材一字了。”

    這確實是傅燮對傅干的期望。

    不過說完這句,蓋勛便沒再多提傅燮之事,只轉而說起了在他離開漢陽郡之前,隴西與金城一帶的情況。

    董卓給馬騰冊封的前將軍和給韓遂冊封的左將軍,雖然要比喬琰原本的那個討虜將軍的位次更高,但從本質上來說,也只是其本人的殊榮,而不能因為這兩個將軍位置而享有開府的權力。

    可馬騰韓遂是什么人?

    這兩人早如他們當年對著蓋勛所說,一日從賊,便無可回轉。

    能不能回的姑且不說,在已經對有些規則置若罔聞之上,反正是做得很直白的。

    所以這兩人相約于郡中開將軍府,將自己的手下都以諸如將軍府長史、將軍府掾吏之類的名頭給安頓了下來。

    得虧董卓還知道不能將涼州金城郡太守和隴西郡太守的身份交給這一人,否則還得更助長一番他們的氣焰。

    但只是如此也足夠讓這涼州西面深覺驚怖了。

    “韓遂麾下部將成公英,馬騰麾下龐德,均為統兵卓絕之輩,各授予將軍府長史一職,這涼州又歷來多出能征善戰之輩,韓遂麾下有一小將閻行,也堪稱武力殊絕,馬騰本為武將,其子馬超年不過十四,也已隨其父征討西涼。”

    蓋勛說到這里又陡然意識到,非要算起來的話,喬琰可算是十歲就經歷黃巾之亂的戰事,就連傅干當時也跟著傅燮同在長社作戰。

    這樣說起來,馬超的年齡又算不上太小了。

    等正式自那子午嶺上轉入上郡,蓋勛更覺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太夠用。

    和氣候于種植環境本就要更為惡劣的西涼相比,這位喬侯治下的并州著實是讓人望之心喜。

    上郡的土地已經徹底為冬雪所覆蓋,踏原野而過幾乎見不到多少人影蹤跡,可四下里的寂靜又分明不是毫無生氣的死寂,正是一種新芽萌于田壟之下的希望。

    此時日已近暮,蓋勛便隨同傅干前往上郡治所膚施小住一晚。

    也正是在此地,他見到了荀攸。

    潁川荀氏子弟效命于并州,若是放在蓋勛前來并州之前,幾乎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可當真見到這位文采風流、品貌出眾的青年朝著他行禮之時,他卻無端覺得這種事情發生在并州,可能并不奇怪。

    蓋勛這會兒也確實是從長期的戒備狀態中感覺到了一點疲累,在荀攸稍顯慢節奏的問候,加之屋外雪落簌簌之聲的背景音中,這份疲累更是讓他在此時只想尋個入眠之地。

    倒是護送他前來的姜冏,因為和傅干也可以算是同齡人,早年間也有過幾面之緣,這會兒交談得正歡。

    聽到傅干于交談間提到,在并州牧的治下還能有樂平書院這樣一個地方,姜冏的眼睛里都快生光了。

    他雖然出自漢陽四姓之一,也便是未來被稱為天水四姓的姜、閻、任、趙之一,但歸根到底他們還是地方豪強。

    涼州這地方出身的人在中央遭到了多大的排斥,從他們之中的歷任前輩遭到的待遇便可見一般。

    以涼州三明為例,出自安定郡的皇甫規,空有一身戰績傍身,卻只是在死后才被追贈為大司農,出自武威郡的段颎,那個太尉的位置是靠著巴結宦官得來的,否則也不會因為清算宦官王甫一案,被迫在獄中自戕,出自敦煌郡的張奐,為了得到往后升遷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移民操作,把自己的籍貫變成了弘農華陰,即便如此也沒能得到高位,還辭官歸鄉了。

    這就是最真實的涼州。

    姜冏清楚地知道地方豪族繼續成勢所能造成的控制一地之力,卻也同樣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上限。

    光做個武將,顯然是有上限的,

    那么樂平書院這種在傅干說來文武兼修,醫農工事具備的地方,也就更對他有著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或許對整個涼州都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不過他如今一邊頂著漢陽郡功曹的職務,一邊擔負著將蓋勛給送到喬琰面前的責任,可不能真就直接撂挑子不干跑去上學了。

    到時再說吧。

    他本以為自己會因為念叨著此事而難以快速入眠,卻不想或許是因為那荀從事招待他們的晚膳甚是美味,又或許是因為他也同蓋勛一樣一路高度緊張現在該松弛一些,他還是很快陷入了夢鄉。

    等到第一日離開上郡膚施之時,外頭的雪已經堆積得有些厚了。

    荀攸看似溫吞,做起事來卻絕對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他早在他們起身之前他就已經讓人備好了馬車,又在車中準備了食水,以備途中所用。

    蓋勛在姜冏的攙扶之下登上了馬車,繼續朝著東面而去。

    還不等他坐穩,姜冏已經眼睛很尖地看到了這馬車中有些特別的東西。

    這車廂的側壁上釘著個書架,其中放著幾本用來打發時間的書籍。

    若是以竹簡刻錄書籍,起碼要堆上小半個車廂,可此時卻只需要這幾本就夠了。

    這是姜冏此前從未見到過的場面。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尤其的薄,他便將其順勢給取了下來。

    可當此物被拿在手中的時候,他卻發覺這并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以折疊狀態放在那里的大型紙張。

    卷首四個大字,樂平月報。

    月報這東西聽起來很像是什么下級向著上級每月呈遞的奏報,不過姜冏看了幾行就意識到這顯然不是他所理解的東西。

    這更像是一張各門學科混雜的實用信息雜聞。

    巧的是,這份月報就誕生在這個月。

    早先蔡昭姬折騰出了那并州宣傳“作業”,也給了喬琰一點啟示。

    在她如今擁有的地盤和軍事實力,都還不能支撐她做出印刷術創舉的時候,這份樂平月報依然以樂平書院中學生手工抄錄的方式完成,確實是可行的。

    而若是這份月報能按照喬琰所希望的那樣,必須囊括文學、醫學、農學、天文歷、雜談以及地理六項,也等同于是讓樂平學子在這個手抄小報的行為中,再鞏固增長一份見聞。

    對外則是將其漸漸變成并州境內趨于習慣的東西。

    哪怕在最開始,此物只能作為州中豪強世家以及讀書識字之人的讀物也無妨。

    無論是讀書識字的人試圖從中窺探到她這位執政者的想法,還是他們為了展示自己能有這個讀懂月報的實力,將其中的知識傳播給鄉民知曉,對于喬琰來說,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結果。

    這份月報的主辦人,正是——

    “蔡昭姬……”姜冏看著月報上“編輯”一欄的名字,先將之記了下來。

    昭姬并沒有辜負喬琰讓她維持這份月報功勞的署名權榮耀,在這份作為樂平月報光熹元年十一月刊,也就是樂平月報的第一份報紙上,這六大板塊她都將內容填充得很好。

    此時讀到了這份月報的姜冏,就先看到了在第一頁上的內容。

    天文觀測臺于樂平新建,樂平書院學子代表就對乾象歷的提出者劉元卓做出了一番采訪。

    除卻介紹乾象歷的理論和觀測進展外,“筆者”也提到了昔日漢靈帝支援馬倫等人的歷法完善工作,表達了一番對于先帝的追思,充分體現了何為政治正確、根正苗紅。

    姜冏這個涼州人不太能體會到這幾句中的用意,只如癡如醉地看著旁邊的渾天儀配圖,可若是要喬琰來點評,昭姬的政治覺悟真算是在她身邊這幾年養出來了。

    將此事放在第一頁簡直再合適不過!

    第一頁上的文學板塊,蔡昭姬毫不猶豫地又開始薅自家老爹的羊毛。

    樂平的生活舒坦嗎?寫《東觀漢記》寫累了嗎?那再來寫一篇《蔡邕居并州偶感》吧!

    就蔡邕那寫個碑銘能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文豪做派,寫個用來鎮場面的文章,表示表示我們樂平對讀書人很友好,簡直毫無壓力,這同樣是給并州境內看一個態度。

    要戲志才說,其實這玩意讓他來寫也無妨,反正他用來忽悠好友寫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籌備涼州之戰在即,也就只有蔡邕能當個閑人,戲志才可沒有這個多余的時間。

    第三頁與第四頁,蔡昭姬沒有嚴格按照六大板塊的邊界定義,而是選擇將醫學和地理放在了一處來寫。

    早前喬琰探訪北地郡泥水返回后,與她提到過,泥水上游的水質多飲有害,是上游的土壤環境造成的。

    昭姬想到這應景之事,便直接拉上了伏壽和吳普完成了這個專題。

    并州境內有多少類似這樣的情況,什么樣的水更適合飲用,喝生水后產生的幾種疾病應該如何救治,都在這兩頁中做出了一些盡量讓人讀懂的解釋。

    這些東西有些已經在吳普于樂平開設醫學課程期間編纂的教學典籍里有過記載,有些卻還需要結合并州的實際情況和病癥來增補記錄,比如說“腹中有石”。

    第五頁的農學不是科普并州境內的獨有耕作之法。

    若真這么寫了,尤其是若是將她目前以劑量販售的肥料配方給寫出來,那她兌換農書所形成的優勢也便蕩然無存了。

    所以在這一部分,蔡昭姬類比于先前采訪劉元卓的方法,采訪了幾位今年畝產尤其高的老農,連帶著他們的籍貫和姓名,合并那提及的看護農田野生小技巧一起寫在了上面。

    在記錄籍貫和姓名這件事上,郭嘉給出了一點相關建議。

    畢竟他前兩年能在那度遼將軍的選拔期間,能想出以排演皮影戲來提升團隊士氣,在這種榮譽感的營造上還是有些發言權利的。

    這也連帶著影響到了第六頁的雜談。

    雜談之所以被稱為雜談,確實都是些輕松的話題。

    說的都是些鄉里鄉間的軼事趣聞,譬如當年郭林宗對賈子厚做出評價而賈子厚改過向善這種類型的故事。

    不過故事中的地名對并州人來說耳熟,故事本身卻有那么三兩個,令人聽來只覺“這若都可以被記載于月報,那我也可以”的。

    可正是這種我行我上,讓人一面摸不著頭腦這個遴選標準,防止有人為己造勢,一面又讓人更樂于去順手做些可能讓自己留名于典籍之事。

    這其中的意味,姜冏同樣看不明白,可他已隱約看明白了傅干何以能成長到他此番所見的樣子。

    正因為他處在一個這般銳意進取、積極昂揚的環境里。

    姜冏不免發了會兒愣,就見手中的樂平月報被蓋勛從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我還想……”還想再看一遍的。

    蓋勛絲毫沒有跟小輩搶奪東西看的尷尬,坦然回道:“你先看別的。”

    姜冏的表現已經足夠證明這是個優秀的讀物,那自然是也該讓他在路上打發一番時間的。

    只是還沒等他看上兩行,他便忽然感覺到大地正在發出一片震顫之聲。

    蓋勛臉色一變,當即放下了那樂平月報,推開一旁的馬車車窗朝外張望。

    這聲音雖有些與往日所聽到的不同,卻也只有可能是大隊騎兵正在此時行動而發出的動靜。

    因為大批牛羊馬匹的自然遷徙,根本不可能形成這樣齊整的動靜。

    他們此時所乘坐的馬車已從上郡進入了西河郡,哪怕明知道南匈奴部眾在喬琰這位并州牧的指派下,都已經分出來了一部分種地去了,也實在很難不因為一點刻板印象,而讓他產生一些不妙的預感。

    可當蓋勛從車窗視野中看出去的時候,所見到的卻可能是一副他永生都難以忘記的場面。

    在西河郡這一片并無太多山地起伏的原野上,掀起了一片由遠及近而來的雪浪。混雜在這片震天動地的聲響中,好像還帶著一種有若真實浪潮的流動感。

    那是大批騎兵奔馬而過所濺起的碎雪!

    它們在空中炸碎成了團簇的飛塵,落地復起,起而復落,雜糅交織幾如地上之云,高原之浪,充斥著令人視線都隨之掀翻反復的動感。

    而在蓋勛的視線中,這一支隊伍尤其特殊的是,身著鐵甲騎兵所騎乘的馬匹也同樣著重鎧。

    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鐵鎧的重量,讓他們奔行于雪原之上,馬蹄聲中也有一種鐵具砸地的驚人聲響。

    日光之下,這以千計數的鎧甲流動著銀黑交錯的輝光,馬匹的本色被鎧甲所覆蓋,同樣映照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顏色,而這馬蹄經行之處的雪地,也像是已經在日光中變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的這些或明或暗的顏色,都在雪原上歸于一個白字。

    其中也只有一個顏色是紅的。

    正是那領頭人!

    這抹跳脫的鮮紅不過須臾就已經抵達了蓋勛的面前,也讓他好像并不需要經過對方做出什么自我介紹,就可以清楚地判斷出——

    這不是別人,只有可能是樂平侯喬琰!

    蓋勛不由為之一驚。

    當他走下車來的時候,更是只覺一片撲面而來的煞氣。

    他眼見這并未著鎧甲的少年州牧,在與傅干交換了個眼神后,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開口說道:“我本是帶著騎兵隊來試試馬蹄鐵效果的,想不到在路上能遇到蓋太守。真是今日出行之幸!”

    在她說到馬蹄鐵的時候,蓋勛留意了一番她所騎乘的馬在腳下發出的踢踏聲。

    這聲響讓他陡然意識到,讓這些騎兵動靜有別于尋常的,不是地面的積雪,也不是因為馬匹的負載更重,而是因為這些馬匹的腳底顯然還有另外的東西。

    這些東西……它們若能增進騎兵的負重和行動力,必然對涼州之戰大有裨益!

    所以哪怕蓋勛還未曾知曉馬蹄鐵的奧秘,也還未曾跟喬琰說上幾句話,在對上她意氣風發的面容之際,想都不想地將一句話脫口而出:“喬并州預備何時征討涼州?”

    自入并州地界所見種種,都已讓他再不懷疑,喬琰確實有平定涼州之亂的本事。

    甚至是以一把利箭之勢直入涼州的本事!

    也正是出于這種希冀之情,他在發出此問的時候,不免在語氣中稍顯急促了幾分。

    可喬琰若是介意于他有此一問,也不必將他從涼州專門請過來了。

    她揚鞭西指,給出了個在蓋勛聽來斬釘截鐵的回答——

    “明年四月!”

    148. 148(一更) 新年伊始

    不過此時,距離那在喬琰口中的“明年四月”,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

    起碼在光熹二年的四月到來之前,并州先迎來的不是對陣西涼之戰,而是——過年。

    自孝武皇帝以太初歷作為標準漢歷,年節才從冬至改為元月初一。

    當光熹二年的這一日到來,喬琰從所住州府小樓的窗口朝外看去,這晉陽城也只是天色剛擦亮而已,卻已有一片沸騰的氣氛傳到了她的耳中。

    她干脆換了身不太打眼的衣服,下樓去了街上。

    這已是她在來到這個漢末年代開始所經歷的第六個春節,卻還是有些不太適應沒有鞭炮聲的過年。

    可想想要是此時就有火藥推行,她要想平定周遭,就不能只靠著騎兵優勢,還得頭疼更多的問題,她便又覺得像是眼前這樣也不錯了。

    雖無火炮喧囂,這年節的年味也自有其他方法來彌補。

    按照漢時的規則,正日各地必行大儺驅邪儀式,并州也不例外。

    十一二歲的少年合計一百二十人,此時已在方相氏的帶領下呼喊過街巷打鬼。

    這捉來的“鬼”只是個稻草和楮皮紙所扎成的人形,被托舉在最前排的支架之上,此刻將被從晉陽一路帶往西河郡的方向,直到被丟棄入大河之中。

    這便代表著并州一年之內的邪祟都被隨之沉河驅逐。

    或許是因為喬琰的武力威懾,這位并州境內行“方相氏”之權的長者,還往并州州府來了一趟,問詢是否可為。

    喬琰沒有攔截這種行為。

    在并州今年有新住民到達,又確實需要一個儀式來敬告新年的時候,這種從周禮開始就規定下去的禮節,是有存在必要的。

    驅邪逐疫,也是在方今大疫時常橫行之際,穩定民心的一個舉動。

    她只是提出了兩個要求。

    其一,并州州府原本的棄鬼于河,選的是汾水。但隨著她的統治,西河郡與上郡的情況相對趨于穩定,不如將河流選為黃河,也更符合中原認知的祭告河神。

    不過這樣一來,要完成“除夕夜逐”的活動行路的距離就變長了。

    為免這些執行隨隊任務的少年人在途中發生什么意外,喬琰干脆將這個除夕之行改為元月初一。

    其二,隊伍中的一百二十名少年人中前列的三十位,名額交給樂平書院中的學生,隨后的九十人名額也不需限制性別。

    這樣一來,方相氏崇拜若有朝一日不能為她所用,也可將此舉變成學生活動。

    喬琰目送著這一列少年遠去,隨手在街邊的攤販位子上買了塊桃木牌,見這攤販似乎認出了她來,她一面將錢遞了過去,一面比劃了個莫要出聲的手勢。

    桃木牌的正面與各家門前的勾畫圖案一樣,正是猛虎,反面則畫著神荼和郁壘兩位門神。

    喬琰不免琢磨起了唐朝時期的門神。也不知道有沒有希望到哪一日神荼的位置會被換成典韋,想想都覺得這場面會挺有意思的。

    而如今紙業不發達,自然也無春節貼對聯一說,在并州境內的門上掛的還是葦茭。

    一種說法是神荼和郁壘是執著葦索捉鬼的,另一種說法是葦茭的這個茭字,正取的新舊交替之意。

    在喬琰往街頭一游折返回來的時候,州府門前也早掛上此物了。

    可現在好像還多出了一點奇怪的東西……

    因喬琰準備來發個壓歲紅包,在并州州府任職的各位都被她給征調了回來。

    但這會兒這些人還人手捧著塊染了色的薯蕷糕,可真是讓這一批文臣武將多了一種排排坐吃點心的滑稽氣氛。

    “……誰能給我個解釋?”喬琰環顧一圈問道。

    戲志才帶頭回道:“君侯,我等是這么想的,樂平積攢下來的第一批百萬石糧食,乃是種植薯蕷所得,雖然如今還是恢復到粟麥為主,總還是該對其做個紀念。不若按照元月初一,不因此物引起風疾的官員便以食用薯蕷糕為俗,以表憶苦思甜之意。”

    對戲志才等人提出的這個想法,喬琰沒什么意見。

    這還得算是個追根溯源的團建。

    不過春節嘛,當州牧當主公的說點玩笑話活躍一下氣氛,總還是有必要的。

    喬琰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覺得在樂平苦?”

    “……那沒有!”戲志才立刻否認道。

    郭嘉對此喜聞樂見。要不是戲志才這家伙寫什么豬油拌飯,排骨高湯,坐觀山花,顧視山田,也不會把他給吸引過來,現在好了,自相矛盾了吧。

    更讓他差點沒直接笑出來的,是喬琰直接把戲志才在過年期間的椒柏酒削掉了一半,換成了甜酒釀,烈酒更是嚴禁他在此時飲用。

    可若是要喬琰說來,有這種借題發揮也實在尋常。

    按照史書的記載,戲志才應當死于196年,距離如今也不過只有六年。且因為史料匱乏,無從評判他到底是因為喜好飲酒、還是因為流傳疾病、又或者是因為身體本身的問題導致了死亡,雖有華佗在此前被她請來給戲志才調理身體,總還是有些隱患。

    還有一位甚至已過歷史上記載年歲的,正是馬倫,從事天文歷法的計算工作也確實消耗心力,只能通過食補的方式來關照。

    這讓喬琰在看著眼前場面的時候,不免考慮起了將華佗請回來直接定居于并州的想法。

    對一位醫者來說,救治更多的民眾、見到更多的病案乃是畢生所求。

    而現在,她可能有了延請華佗的資本了。

    她心中思忖著此事,也沒耽誤著將手中的壓歲紅包和對每人的新年祝愿給塞在紙包中,一個個分發了出去。

    紅包之內并不是真正的錢幣,而是鑄造成錢幣樣式,卻更傾向于佩戴賞玩的壓勝錢,正合如今的風俗。

    只是從民間打造此物的銅鐵,改換成了赤金。

    程昱對此接受很良好,畢竟是將喬琰視為他夢中太陽的狠角色。

    可賈詡領過這紙包的時候,表情就不免呆滯了一瞬。

    州牧是長官,也可算是長輩,那喬琰以這年紀給他發壓勝錢,也不是說不通。

    奈何他一轉頭就看到了賈穆也拿到了個壓歲錢紅包,這就……不太對勁了。

    但他向來穩重,不會將這種奇奇怪怪的想法說給什么人知道。

    若是讓有些人知道他的這種郁悶,只怕還得覺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說麴義。

    在度遼將軍韓馥被喬琰以擅離職守的名義給擒拿下獄、解除軍權之后,麴義原本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可算是來了。

    一個上司沒有了,他欠韓馥的人情債其實也早還差不多了,那么就應該順理成章地成為下一個上司的部下。

    喬琰接下來的任務又是征討西涼,他還恰好能派上用場。

    結果韓馥在并州大牢里度過春節的時候,麴義也還是個在度遼將軍營地內的閑職。

    雖然喬琰讓人專門往并州各處的軍營多送了一批豬羊肉食,以做年節犒軍之用,也還專門表達了一番對于麴義的欣賞,可麴義想要的是那個作為自己人標志的壓勝錢,可不是什么夸獎。

    也正是他抱著這種想法的時候,他被喬琰安排了個特別的任務。

    往鄴城走一趟。

    這是同時被她派出去的兩路隊伍。

    其中一路往長安而去,為漢帝劉協送上作為漢臣的年節之禮。

    當然,喬琰在呈遞給劉協的奏章中也說了,陛下如今處在賊人掌控之中,若以牛羊馬匹,粟麥高粱等物上貢,必然造成損我資敵的效果,只能以器皿、家具、酒水等物,來向陛下展示并州的忠君之念。

    劉協能不能收到她的這份心意另說,董卓可能是要被這份糊弄學歲貢給氣死。

    而另一路是往鄴城去的。

    鄴城朝廷給喬琰的驃騎將軍位置是遙尊而不是她自己領下的敕封,意味著她其實并不需要對劉辯執臣子禮。

    所以她的這個理由是,慰問先帝留下的大皇子在鄴城安居可好。

    比起送給劉協的年節禮物,給劉辯送去的還要像是個面子工程,可若真要細究,又好像抓不出她太多的毛病來。

    她送的是自己在跟隨盧植學習尚書的那陣子做的學問筆記,連帶著她在并州閑暇之余的閱讀手札。

    以世人對并州牧文化水平的認可,這份禮物就很有先帝托孤之臣對皇子的殷切問候。

    可大概劉辯也是不會感覺有多高興。

    也正因為如此,喬琰派出了麴義這個硬骨頭,正好展現展現并州現如今的風貌。

    若非要說的話,讓麴義去從事這個出使的任務,還有另外一個目的。

    “有勸阻呂布投往董卓這個成就,會有勸阻麴義投往袁紹這個成就嗎?”喬琰朝著系統問道。

    反正大家現在已經攤牌來說了,她將想要薅羊毛的心思表露在臉上,從理論上來說也沒有任何的問題。

    麴義的領兵之能比起呂布來說也不低,頂多就是在個人武力上有些差距。

    董卓和袁紹都是漢末梟雄人物,姑且拿來比一比也無妨。

    那么呂布背叛丁原投靠董卓,和麴義背叛韓馥投靠袁紹,是不是應該也能拿來類比?

    在系統內置的成就并沒有通過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喬琰也不得不搞出些憑借運氣來瞎蒙的舉動。

    麴義現在滿心滿眼都是想要成為州牧屬官,在喬琰組建了重甲騎兵后,更是眼饞得無以復加,又怎么可能在鄴城朝廷發展到目前階段的時候,被袁紹說服投效而去,恰恰是個合適的出使人選。

    【這我不能告訴你。】

    “那就是有。”喬琰按照跟系統這幾年下來的相處,快速讀懂了它話中的潛臺詞。

    這顯然是她在新年收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系統簡直要被這宿主的神奇操作給整不會了。

    可它剛想再強調一遍自己是謀士系統不是主公系統,就聽到喬琰忽然柔和下來了幾分語氣,對著它說道:“系統,新年快樂。”

    若不是還有它的幫忙,喬琰所能達成的進度絕不可能這么快。

    這句感謝,在并州百姓生活安定的局面下,更有了一番發自肺腑的真誠。

    系統卡殼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擠出了一句話,【宿主,新年快樂。】——

    這辭舊迎新的氣象,好像將去歲的種種波折都給翻了篇。

    無論是去年的漢靈帝過世還是董卓禍亂洛陽,又或者是民眾搬遷,都和繼續起航的并州沒有太大的關系。

    然而這正月還沒過呢,去長安給劉協敬送年禮的使者回返,就給喬琰帶回來了個新年的壞消息。

    董卓在長安確實有上幾日的消停日子,甚至有意地收攏了部從,令他們減少對外的劫掠。

    這是他在逆風局面下趨于頭腦清醒的自我約束。

    可董卓畢竟不像是喬琰。

    哪怕段煨是個能屯田能打仗的良將,在華陰的屯田也不是半年就能生效的。他手上沒有這么多的糧食,劉協這個“中央”也沒有得到多少四方歲貢來填充庫存。

    手底下的士卒養不活了怎么辦?

    靠著喬琰這種“大漢忠臣”良心發作的接濟是不夠的。

    袁紹等人更巴不得他養不起。

    馬騰韓遂等人也別提了,西涼人自己都要靠著內部劫掠養肥其中的豪強。

    董卓心中一盤算,決定鑄錢!

    這還真是他這種沒多少經濟觀念的人做得出來的——

    他現在擁有皇帝這個大義在手中,也就相當于有了國庫,沒錢了那就自產自銷!

    可他從洛陽逃往長安得倉促,優先保證的是人而不是物,而長安一度經歷過赤眉軍的洗劫,也沒有太多銅料殘存,要造出正兒八經的五銖錢,基本的原料是不夠的。

    桓靈時期民間多現的一種被從中鑿開成兩半,號為“對文”“綖環”的五銖錢,給了董卓以參考。

    想要吃飽飯的基本需求,讓董卓在這件事上也完全沒選擇聽從于盧植等人的想法,而是直接固執己見地操作了下去。

    這就成了喬琰手中這三枚錢幣的情況。

    原本該當重為五銖的錢幣,只剩下了不到二銖,圓形的輪廓也沒有各自統一的樣式。

    昔年孝武皇帝制定的在錢幣之上以小篆所書“五銖”二字,在這三枚錢幣上也消失殆盡。

    這就是董卓小錢!

    149. 149(一更) 定論五銖

    喬琰以指尖摩挲著錢幣的表面。

    在其上隱約的凸起,很可能并不是造幣所用的“范”,在制作的時候出現了什么不規則的形態,而是“五銖”二字的圖樣。

    只不過在漢末時期的造幣技術,各方勢力之間都存在著差異,所以在以范鑄錢的時候,產生了文字不清的結果。

    恰如東吳出土的墓葬之中,真正屬于吳國本土的錢幣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勢力,也顯然是在制作錢幣上沒什么本事!

    但凡換個人處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該當知道,經濟這種東西和民生切實相關,絕不能輕碰。

    這種小錢的發行所帶來的弊病簡直不必多提!

    規范的五銖錢雖然因為各地銅礦的質量品類不同,還會出現紫紺錢這樣的變種,可要知道,發行五銖錢,歸根到底也是一種規范貨幣體系、減少私人鑄造錢幣的手段。

    但小錢劣等量輕,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場之中,又通過兵力強制的手段以小錢自名的“五銖”去置換真正量足的五銖錢,長安縱然沒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禍,也遲早會因為小錢貶值、物價飛漲的通貨膨脹,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喬琰一面慶幸于董卓此舉,是又給她增添了一個聲討的理由,一面又不免為長安此時的情況感到憂心。

    以盧植的剛烈,若非如今還有個保住劉協性命的理由,他絕不會屈身事董。

    那么眼下讓民生更趨于多艱的局面,他恐怕是忍不住要開口駁斥的。

    董卓現在還需要以盧植等人的存在,來證明自己手中的劉協乃是大漢正統,可誰知道明日又會如何呢?

    “君侯在想盧公等人的安危,和鄴城那邊收到鑄造小錢消息之后的應對?”戲志才問道。

    “不完全是。”喬琰搖了搖頭,“前者著急也沒用,而后者……董卓鑄小錢,以天子之名發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讓自己聚斂起一批財貨,但歸根到底乃是暴行,鄴城那頭只要以不變應萬變就是贏了。”

    袁紹因領青州牧和護駕建都于鄴城的功勞,手下也聚斂起了一批謀士。

    創業早期,這些人還遠不到爭功爭派系的地步,正確的建議還是能給得出來的。

    若袁紹也因為軍糧不夠充足,想出什么建議劉辯也另建起個貨幣體系的想法,十之八/九還是能被勸回來的。

    她繼續說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錢一造,也便等同于是告訴民眾,只要手中握有兵權,就可以換來更多的鑄幣之銅,何止是關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覺得錢幣不可信。一旦再有戰事或天災……”

    戲志才的表情也不由肅然了起來,接話道:“布帛鹽谷之類的保值之物,會成為以物易物的籌碼。”

    “我們得早做準備了!”

    喬琰起身在屋中往復踱步,停頓下了腳步后方才開口說道:“縑可贖死,等同于金,是早年間就有的規定,可若是真讓以物換物之風盛行,難免出現以次充好,秩序難立之景。”

    譬如曹魏時期以沾濕的布帛混雜在干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摻雜在好米之中,哪怕嚴刑峻法,也難以完全遏制住這些人投機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錢帶來的粟值千金影響擴散開來,經歷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只是勉強重新將五銖錢給推行起來,卻沒能將其中的弊病給徹底消除。

    所以,越早劃定一個規章制度越好。

    董卓小錢的出現讓她意識到,她是時候開始尋覓經濟學方面的人才,以保并州在民生發展之余,還能有合適的經濟體系并行。在此之前,她先定個最基本的標準。

    “喬侯的意思是?”

    喬琰篤定回道:“令并州境內的鑄幣官來見我,無論接下來戰局如何,我方境內的鑄幣絕不能有任何的偷工減料。此外,將仍舊遵循五銖錢的慣例告知于州中百姓,如有境內劣等鑄幣——”

    “追根究底問責!”

    這個“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說來,自有一番決絕凜然之態,足以讓戲志才確認,這是喬琰此時提出的底線問題。

    戲志才想了想,建議道:“既然如此,不如將先帝再拿出來當個理由用上一用吧。”

    漢靈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要覺得自己能被氣活過來。

    兩個兒子變成了這等東西對分的狀態也就算了,喬琰意圖侵占涼州要打著先帝遺詔清君側的理由,現在連堅持運行五銖錢貨幣還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經死了,還是自己給出的那道詔書,也只有被抬出來當個幌子的份。

    喬琰顯然不會顧及到這位過世帝王的心情,只是“從善如流”地采用了戲志才的建議。

    秉持大漢正統,絕不使用董卓小錢,堅決使用五銖錢——這理由簡直是堂堂正正。

    以喬琰在并州的信譽和聲譽,連她都如此說了,除卻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東海麋氏的資源置換這種情況之外,平頭百姓之間的交易應當能固定在五銖錢的范疇之內。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喬琰就不需要面臨問題。

    以漢朝的生產力,銅礦的開采是很有限的。并州境內若只是尋常流通,目前的銅材鑄錢還算足夠,可一旦頻起戰爭,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購置到戰略物資,這個數目就不太夠了。

    有些物資也不適合讓百姓在生產富余后傾銷于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統一收購。

    這就意味著,州府需要有錢。

    所以她還得解決銅礦產量的麻煩。

    在戲志才離開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漢十州地圖上。

    并州的最北面一線,也就是后世內蒙古的區域,是有銅礦分布的,但這不是銅礦資源最發達的區域。

    甘肅、新疆、西藏一帶的西北邊疆,以及云南這西南邊陲才是!

    前者正是涼州和大漢境外未曾歸入國土中的不毛之地,后者則在益州的管轄之下。

    而喬琰唯獨有機會在此時納入管控之下的只有一個地方——

    涼州!——

    遠在金城的馬騰和韓遂,正在為到來的光熹二年商討如何御敵,卻不知道他們已經因為涼州的又一資源,而讓喬琰堅定了必須打出一場雷霆之戰的決心。

    身在鄴城的袁紹同樣不知道,喬琰又一次公開地表露了對董卓的譴責,也絕不是要倒向支持劉辯的一方。

    早在前往長安的使者回返到并州之前,前去鄴城送禮的麴義便已跟喬琰匯報了消息。

    袁紹固然早收到了韓馥被喬琰扣押起來的消息,卻還是抱有那么一絲期待地朝麴義做出了拉攏的舉動,更是旁敲側擊地對其表達,如若他能轉而投效于天子,起碼不會像是在并州一樣,只是個度遼將軍麾下的校尉。

    現在韓馥被喬琰扣押,麴義竟只能起到個送粗薄之禮的作用,何不來上一出棄暗投明!

    也難怪袁紹沒覺得麴義已經被喬琰給預定了。

    送出自己的讀書筆記作為給一位帝王的新年歲貢,縱然在情理上無可指摘,卻也難免為天子所惡。

    若這位登基還不久的天子想要表達對這份禮物的不滿,或許還因為那驃騎將軍的拉攏一事,并不會問責于喬琰,卻極有可能對送禮之人論罪。

    “袁青州說,這若真是個美差,也輪不到我頭上來。”

    麴義將這些情況都報與了喬琰知曉,便聽她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涼州人慕強的習性在麴義這里也有著十足的表現。

    他往鄴城行去,本以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項名目的陳設上會稍顯簡陋些,但皇城搬遷,料來是按照僅次于洛陽的形制而來的。

    卻哪里想到,那鄴城王都,別說是跟他見過的京師洛陽相距甚遠,就連跟晉陽相比,也少了幾分鮮活之態。

    再一看天子的近衛軍,麴義更是生出了一種荒誕之感。

    這哪里像是什么正兒八經的近衛,分明是隨同劉辯遷都于鄴的貴族子弟在這兒組了個玩鬧的陣仗!

    再配上了兩老弱殘兵,當真是毫無王都禁軍氣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譜了。

    不過麴義這個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紹了一點。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義來洗脫他在討伐董卓期間的名聲損失,又不是真要讓劉辯擁有一支縱橫鄴城的鐵騎。

    真正的精銳他是絕無可能交到劉辯手里的,也早被他以討伐青州黃巾的名義調度離開了鄴城。

    但袁紹的藏拙,更堅定了麴義選擇投效于喬琰的決斷。

    在喬琰問出了那句話后,他也毫不猶豫地朝著喬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棄,麴義愿為君侯驅策!”

    他也確實是有這個承諾效命的資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韓遂所占據的金城郡生活了數代,若要征戰于涼州,麴義絕對是個合格的戰將。

    他與韓馥之間的關聯,大概也早在喬琰強行讓麴義一道參與討伐董卓之戰一事,而被撕扯開來了不少。

    喬琰不怕這種出于“人往高處走”想法而投靠于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呂布也未嘗不是這種心態,只是因為喬琰所展現出的強勢和給出的誘人籌碼,才像是個被胡蘿卜勾著往前跑的驢子。

    一旦她正式進取涼州,可以預見到的是,如呂布麴義這樣的人絕不會在少數。

    這就是涼州并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勢利導,將這些人捆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直到再也無法下車,而不是強求人人都上來就有著不可逆的忠誠。

    麴義此時的效忠也讓她足以確認,改變歷史事件中出名的從一方轉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對后者的招攬表現出直接的拒絕,也正是她糊弄系統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徑。

    喬琰伸手將麴義扶了起來,“你來看!”

    麴義隨同她行到后頭的偏廳內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經搭起了涼州的地形圖,在其上,各色旗幟有著各種反復插拔的痕跡,只怕是就涼州的行軍計劃,她已經與手下的謀臣商討多時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幟,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1

    以麴義的作戰素養,不可能看不出喬琰的意圖,不過此時顯然不是談論此事的時候。

    “張從事為涼州降將,又只擔負著若我能勝董卓、便為我勸他叔父來降的職責,姑且可以不予評說,如今在我麾下,彥材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漢陽而來,安定郡有皇甫將軍為援,唯獨缺少的,便是了解涼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將軍若肯效力,正是補全了最后一塊。”

    “涼州地形繁復,羌人部落眾多,若打無準備之仗,只會讓并州這幾年間的發展消弭于一戰。”喬琰指著眼前這片狹長之地,在看向麴義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為之牽動的器重之意。“如今,臨戰之勢可成了。”

    被人視為空缺的最后一塊拼圖,這是何其榮幸之事!

    哪怕明知喬琰早先就與蓋勛承諾過,她會在今年四月發起對涼州的戰役。可當最后一項備戰準備正是他的時候,麴義這會兒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韓馥。

    正該為喬侯取下那韓遂的首級才是!——

    被人鎖定為目標的韓遂,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一分危機感。

    可他又轉瞬壓下了這種想法。

    皇甫嵩此時屯兵于朝那縣,距離他所在之處,還有起碼六百里的路程。這幾年間與漢軍的交戰,料來已經足夠漢軍意識到,深入涼州境內追擊,一旦物資補給不及,又被羌族包圍,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于長安,不得不仰賴于他和馬騰二人作為后方援助之屏障,讓他何止脫離于叛軍的身份,還可正兒八經地被人稱呼為將軍。

    從董卓所在的長安,經由左馮翊通往朝那的山間谷道,同樣能留意于皇甫嵩的動靜。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異動,他都能知曉異動。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領過左將軍之職的,現在卻是他韓遂這個左將軍安坐金城,而皇甫嵩這位早年間的左將軍,竟成了被人前后包抄的存在,許有災劫臨頭。

    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并州牧就更不必多說了。

    他與馬騰二人在商討完了對策后都覺局勢穩妥,也早開始了慶祝之舉,這會兒他們早不糾結什么前將軍左將軍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極有豪情地宣稱,誰若能擊潰皇甫嵩的隊伍,便去同那董卓討要車騎將軍的位置。

    在這酒過巡之際,馬騰與韓遂敬了敬酒,說道:“喬并州,少年人罷了,連南匈奴都有不聽指令者,還談何進攻我涼州!”

    那南匈奴的呼廚泉在子午嶺東西游蕩之事,早被羌人散騎報與了他們知曉。

    只怕再有兩月,他們都要在新起田壟上春耕了。

    韓遂笑道:“不錯!她若真能兵進涼州,我將這顆項上人頭賠給她!”

    150. 150(二更) 西出河谷

    光熹二年的二月春初,那盤踞在子午嶺以西,借用寧縣周遭河水種地的南匈奴人,甚至還耀武揚威地打劫了一番周遭的先零羌。

    他們從對方部落中劫走了一批牛羊,這才施施然回到開墾的田地上播種。

    消息傳到馬騰韓遂等人耳中的時候,這兩人雖此時沒聚集在一處提前慶賀,卻在此時持以一個相同的觀點——

    短時間內,那位喬并州只怕更沒有西進涼州的機會了!

    至于先零羌遭到劫掠之事,與他們屬實沒多大關系。

    中平年間,北地郡內先零羌與郡內其他諸羌發動叛亂,意圖進犯輔,后為張溫、董卓等人所擊敗。

    隨后,分布在北地郡內的游弋散部,寧可繼續保持著相互抄掠的生存方式,意圖伺機崛起,再現“以力為雄”的景象,都不愿意選擇朝著他們兩個涼州內的大軍閥投效,難免讓馬騰韓遂覺得他們不識好歹。

    現在被同樣匪寇做派的南匈奴部眾再一次趁勢擊潰,也正好讓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何況,南匈奴單于這個分出來獨立的二兒子,將手下的部從發展得越是強大,也就代表著,他越有機會聯合西河郡的南匈奴一道,給喬琰制造出些麻煩。

    以馬騰和韓遂二人對南匈奴的估量,這連議政都要受制于大漢的部落,只怕不會錯過這個自立的機會。

    要不是從這涼州西側到東側的距離太長,他們甚至巴不得親自出手協助對方。

    可他們又哪里知道,也同樣是在二月里,喬琰一面令人徹底完成了出戰隊伍的馬蹄鐵安裝,又每日放風一支隊伍以盡快適應馬蹄鐵的效果,進行查漏補缺,一面在春耕之前,令人將保質期時間最短的鍋盔完成了制作。

    這些軍用干糧,連帶著先前做出的肉脯醬菜干酪等物,一并裝上了運送軍糧的小車。

    麋竺送來的造車工匠,在冬日里和擅長于此道的馬鈞一道,完成了推車的改良。

    那在麋竺看來有些荒誕的風帆助力系統,在馬鈞的巧思之下,也被改成了折疊的狀態,只在必要借助于風力之時才會張開。

    而喬琰面前也已放上了一張名單,其上所書,正是她如今麾下部將的名字。

    要領著何人出戰,她還需要做出一番最后的斟酌。

    正如她此前與麴義所說,那幾位涼州人是不可能缺席的。

    麴義、賈詡、傅干、蓋勛四人,正是她行軍的向導。

    或許還要加上隨同蓋勛前來的姜冏。

    一想到對方正是天水姜維姜伯約的父親,喬琰便不免覺得好笑。

    如今姜冏自己也還只是個少年人,姜維更還是個沒影的事,甚至誰也無法估計,在這越來越有如滾雪球一樣形成的蝴蝶效應面前,姜冏的兒子會否還叫做姜維。

    不過這些倒現在也都是沒影的事情,暫且可不必多想。

    喬琰更應該考慮的是,在這些涼州人之余,她還應當帶上哪些人。

    武將之中,典韋、呂布和褚燕肯定是要帶的。

    羌人善戰,喬琰也無法保證,她此時的武力值就是完全夠用的,所以典韋這個保鏢不能漏下。

    要帶呂布也不難理解。

    按照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平定涼州,下一個舉動絕對是進攻長安。

    呂布這家伙滿心滿眼都是干掉董卓拿到赤兔馬,若是將他給漏下了,可難保他會不會鬧起來。

    何況除了他本人的意愿之外,喬琰也想看看,還能不能再薅出一個【協助呂布擊殺董卓】的成就。

    至于褚燕——

    涼州的山地地形讓喬琰需要一支山地軍隊作為策應,這個位置非褚燕莫屬。

    那么按照她的行軍計劃,她所需要的將領就差一個了。

    她執筆斟酌了片刻,加上了趙云的名字。

    要平涼州不是一日之功,其中還有一邊行軍一邊掃清治理的過程,性情相對沉穩的戰將就很有必要。

    張遼、徐晃和趙云,其實都滿足這個要求,不過要說最接近于喬琰需求的,還是趙云。

    正好以徐晃接替褚燕的門亭長職責,以張遼繼續戍守并州北疆。

    鮮卑單于步度根在二月間將他的那些部從都給領了回去,但大概他都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些部下居然會在并州小住了幾月后差點不想走了。

    哪怕喬琰按照這些人的勞工,給步度根折算了對應的煤炭收獲,都沒能改變他在離開前欲言又止的幽怨目光。

    還是讓張遼再鎮著他一點的好。

    而謀士這頭……荀攸她肯定是要帶的。

    荀公達最擅長的還是交戰應策,正可以給她查漏補缺,若非如此,此刻身在長安的荀爽,在早前也不必將荀攸推薦到她的手下來。

    再加一人的話,喬琰最終決定帶上程昱。

    收到喬琰的這個邀請,程昱自己都有點意外。

    按照喬琰每次離開都將并州內部的事務交托給他的情況,程昱本以為這次應當還是這樣的情形。

    沒料到喬琰沒帶郭嘉和戲志才,而是帶上了他。

    他眼見將他請來宣告這個決定的喬琰,此刻正望著面前的涼州地圖,目光卻并未落在安定郡與北地郡這個一開始便要進軍的位置,而是先看著那絲路中斷的河西走廊,而后轉向了金城以西臺地更高的位置。

    這讓他隱約在心中有了幾分猜測。

    果然他旋即就聽喬琰說道:“比起奉孝和志才,適應涼州氣候的本事,我還是更傾向于仲德先生。此外——”

    “我與先生,是否也已有多時未曾并肩作戰了?”

    上一次配合行動,還是她手中并無多少人手可用的時候,籌劃那將劫糧的黑山賊給一網打盡,而后程昱便幾乎從事的是內政工作。

    可非要算起來的話,有此等體魄的程昱,在必要的時候應當是算作武將的,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給他的升官路線也是武將體系,甚至有過“程昱之膽,過于賁、育”的評價。

    若不是喬琰手中沒有真正意義上長于庶務的文臣,程昱又最符合作為心腹的定位,她早應該給他換個位置了。

    但放在如今也不遲。

    這涼州之戰,考慮到涼州人對州郡長官的“審美”,他其實比賈詡和荀攸還要適合同行。

    程昱朝著喬琰拱了拱手。

    他已聽出了喬琰話中對他的倚重和期待,自然不會拒絕。

    他只是又問了句:“在我等出兵之后,并州的內政如何安排?”

    喬琰不假思索地回道:“令功曹、簿曹與治中各掌一份便是,其余屬官我會對應安排的。”

    故而在第二日她召集麾下人手集會的時候,便將這些安排說了下去——

    與她同行的文官:程昱、賈詡、荀攸。

    與她同行的武將:典韋、趙云、褚燕、呂布、麴義、傅干。

    兩個還不能算是自己人的外援:蓋勛、姜冏。

    暫代州中事務:陸苑、秦俞、戲志才。

    郭嘉和張遼等人依然負責邊境之事。

    “涼州之戰要緊的是后方不能生亂,我令你和仲饒一道執掌內政,便是讓你替我看好并州境內的世家,無論涼州方面的消息傳達是否及時,都絕不能讓他們生亂。”喬琰將陸苑留了下來后,開口說道。

    仲饒便是早前喬琰在給秦俞提供的幾個表字備選項中,由她選擇出來的。

    俞有安定和美之意,田產豐饒自然也在其中,喬琰在備選中加入此字的時候是想到,后世有一名為“俞”者表字文饒,又在知縣任上開渠筑堤植樹,多有善政。

    秦俞當然不知道此事,她只是覺得,這還正合乎喬琰給她的職務定位。

    見陸苑聞言并無重任在身的忐忑,而是大氣地應了下來,喬琰也不免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繼續說道:“此外便是后勤補給軍糧的問題,春耕期間我不會讓涼州戰事成為并州的負累,但隨后的軍糧補給,并州內卻絕不能出差錯!”

    陸苑回道:“君侯且放心就是。”

    這些話交代完了,喬琰想了想又問道:“你父親那邊的情況你如何想的?”

    也差不多便是開春時節,從南方還送來了一條消息。

    袁術領了劉辯這一方朝廷的車騎將軍之位,駐扎于豫揚之間。此人又向來傲慢,竟以半個揚州牧自居,于九江郡募集重兵。

    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他還公然勒令廬江太守陸康向其繳納萬石米糧充當軍資,在遭到了陸康的反對后,袁術竟毫不猶豫地將陸康打為叛逆,以其并未承認劉辯為天子、也未曾上繳稅賦為名,發兵向其征討。

    此前袁術去信要糧,還只是這兩方之間私人的事情。

    可他這么一開戰,可就將消息傳遍各州了。

    喬琰也不例外地得知了此事。

    這確實是那路中悍鬼袁長水做得出來的事情,可這對于身在廬江且年事已高的陸康,以及陸氏家族百余口人來說,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陸苑聞言嘆道:“我如今能做的也不過是往廬江去信一封,一是告知于父親,我還尚在人間,二是告知于他,如若廬江郡治所舒縣不可保,不妨讓族人先來并州避禍。”

    至于陸康能否聽得進去……

    陸苑素知他脾性執拗,心中不免有些擔心。

    可兩地相距甚遠,廬江郡已貼鄰到了長江的邊上,所謂遠水解不了近火正是如此。

    “是否要……”要如同讓鮑鴻前去保衛麋氏安全一般,讓人去接應陸氏子弟?

    喬琰話未說完,已聽陸苑搶先一步回道:“不必了。君侯將并州庶務托付于我,無論如何我都當先以并州之事為先。方今時局動亂,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企及,若父親執意要與廬江之民共存亡以全忠義,我也唯有尊重他的選擇。”

    她話說到此,有一瞬的低沉,又忽然以堅定的口吻說道:“若事與愿違,他年君侯若與那袁術敵對,但有機會,我必手刃此人性命!”

    喬琰朝著她看去,只見得她目光中一抹冷冽如刀的顏色。

    南北之隔閡,各人之抉擇,讓此刻親族命數都變成了一種未知數,可就像她當年遇到陸苑的時候,對方深諳趁勢而為、當斷則斷的道理,如今也是如此。

    她也更清楚地意識到,陸苑為何會給自己取字為如卿。

    在陸苑的說法里,陸(六)如才是這個字。

    此六如并非是佛教之中的六如之說,而是《詩經·小雅》之中的幾句話,“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1

    這本是“九如”。

    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句卻過于僭越,被陸苑從中剔除了出去,剩下的就是六如。

    以喬琰看來,她確有山川松柏之姿了。

    她也能足夠放心地將并州的人事調動權利交予她!

    這是她的左膀右臂吶!

    在諸事安排妥當之際,也便是她與蓋勛所說的光熹二年四月——

    并州牧麾下兩萬五千兵卒集結于上郡——

    半年之前她曾與這上郡的北洛河邊指子午嶺對荀攸發問。

    此時山嶺青蔥依舊,在這嶺下,卻是一片無聲的刀兵,形成了讓人覺得足以填塞河流的陣仗。

    喬琰回身望去,正見這經歷了一冬的休養后越發銳利逼人,體魄強健的隊伍。

    他們手中新鍛造成型的長刀利刃閃爍著寒芒。

    他們之中最前排的重甲騎兵與覆甲駿馬,有如一座座鋼鐵機器。

    而最為醒目的,莫過于陣前身著最新式鎖子甲的幾位將領。

    此為并州之狼騎!

    她的并州軍也早脫離了由眾多賊寇組結而成的狀態。

    這出兵之際,正是令天下都為之膽寒的氣勢。

    而這種醞釀一冬的戰意,已不需要喬琰再以什么方式激勵士氣!

    她攜槍西指,朗聲喝道:“渡河,過山,入涼州!”

    隨著她的這道指令,騎兵已先行一步從這北洛河上早搭建起的橋梁之上疾馳而過。

    整支隊伍中沒有交談的喧囂,沒有前后逡巡的遲疑不定,只有風雷聲動的騎兵踢踏之聲,和隨后的步卒邁步聲響。

    在已無積雪作為緩沖,又有前方山壁傳響的狀態下,這些聲音隨著震動挪移在過河后的加快,而變得越發有種充斥天地的驚心動魄。

    此情此景,讓站在山頭的呼廚泉不由目露驚駭之色。

    他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在接到了喬琰讓他于此處種地的指令后,并沒有做出什么陽奉陰違的舉動。

    他也沒有因為今年開春擊敗了先零羌殘部,就生出什么不應該有的野心來。

    當并州軍不再以分散的狀態戍守于并州各處,而是將其中以萬數為計的精銳部隊聚集在一處,奔襲上那子午嶺的時候,呼廚泉幾乎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昔年秦王掃的虎狼之師,正要直接經由那秦直道直接奔襲往長安而去。

    但不是。

    他們像是一片黑白交錯的潮水,在這春日疏淡的日光中朝著山嶺下俯沖而去。

    正要把這種帶給他的震懾,傳遞給那子午嶺后頭的涼州大地。

    他們是如何讓馬著重甲也敢這般奔馳的?

    他們是如何打造出那等精密的鎧甲和武器的?

    那位喬侯又是如何讓并州士卒都為之效死,帶著這種不得勝利絕不回頭的氣勢殺入那兇悍之地的?

    在這種行軍的浪潮中,呼廚泉無法發出這一句句問題,也并不會有人在此時給他做出解答。

    這些并州軍好像只會給出一個結果,一個將眼前敵人盡數碾碎的結果,以證明他們是打磨出鞘的利刃!

    因他此前屯田于寧縣的緣故,這一片的羌人都已避讓了開來。

    這就讓喬琰所統帥的并州軍得以急沖過這一片田地的外緣,毫無阻滯地沖入前方的涇水河谷。

    順河谷而行,往南便是通往被董卓嚴防死守的高陵,往北便是麴義曾經看到的地圖上,那處特別標示出的位置。

    高平!——

    高平城是何處?

    那是自西漢開辟的絲綢之路上,西出長安以來的第一城。

    倒不是說這是第一座城池,而是第一座絕對的軍事重鎮!

    所謂“鎮要膂,六盤咽喉,八郡肩背,西塞之口”正是此地!

    一旦拿下這里,喬琰也就等同于擁有了進駐涼州的跳板。

    如今屯扎于此地的正是與馬騰韓遂勾結的鐘羌。

    也因為他們的存在,皇甫嵩不得不屯扎在朝那城,憑借此地乃是皇甫嵩故里的影響,讓他得到最有力的地方支持。

    可喬琰沒有先與皇甫嵩會合的意思。

    鐘羌這個羌人部落,是此時這涼州境內的各類羌族中最為強勢的一支,他們絕不會對皇甫嵩疏于防范,卻難免因為喬琰先前布下的疑陣,而疏忽于涇水河谷的探查。

    這也正是她的機會!

    不過即便如此,喬琰也不敢有所懈怠。

    河谷乃是生命之源。

    哪怕沒有鐘羌,也會有其他羌人前來取水于此地。

    誰又知道他們與鐘羌到底是合作還是對敵的狀態呢?

    所以在進入河谷之前,喬琰下達了一條指令——

    凡河谷中所見,但為羌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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