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121(二更+23w營養(yǎng)液加更) 董……
那些在洛陽城里的世家與何進舊部,連帶著那做起了大將軍美夢的何苗,沒有一個將皇室威嚴放在眼里,董卓久處西涼,又如何會有例外。
他先后拒絕了劉宏提出的讓他就任少府與青州牧的敕令,卻并未因為做出這決定而遭到任何的懲罰,足以讓他窺見大漢朝廷色厲內荏的本質。
而今,更是天降一個機遇在他面前。
天子駕崩,將軍逼宮,皇宮起火,皇子外逃,這樁樁件件都讓人聽來有種不真實感。
可又好像,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可以預料到今日的這一幕了!
那么他董卓先是有這個機會,在大將軍的征調下名正言順地陳兵河東,而后繼續(xù)往前推進到臨近洛陽的位置,又恰到好處地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此為天與之時機也!
他這除賊護駕的決定話音剛落,就聽到了李儒對他這一決定的贊同。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將軍既明白這道理,確實不必猶豫。那張讓等人若要攜皇子外逃,且四下無援,必得經由邙山而逃,與我等的距離更近。請將軍令騎兵先行,直走邙山北部坳口,而后往南推進,令后方隊伍多攜旗幟以壯聲勢為援!
董卓拊掌而笑,“依文優(yōu)所言。”
他這些麾下的西涼兵卒跟隨他征戰(zhàn)多時,多是從涼州這等酷烈的戰(zhàn)場上歷練出來的,要在做出決定后拔營起行,速度也比之尋常隊伍要快上不知多少。
徐榮、郭汜與牛輔領了騎兵先行,他則作為后軍調度推進。
牛輔乃是他的女婿,相當于是自己人。
徐榮雖不是涼州人,卻格外善戰(zhàn)。哪怕是此前被他派出洛陽協助董旻,卻敗在了喬琰的手下,也不影響他是有真材實料的戰(zhàn)斗好手,有他在,若是出現了什么交戰(zhàn),勝算足可有保證。
至于郭汜……
按照董卓在隨后出行中與李儒所說便是,阿多出自馬賊,邙山之間若有需急變之處,他的反應必然最快。
這三人一道,若要前去尋查張讓與二位皇子的下落,可說是最為合適。
這便是他西涼軍的實力!
何進限制了他只能攜帶三千人前來,可當兩千騎兵與一千步卒蒞臨河東的時候,他要再多拉扯出一些人手也不難。
在那三人攜著一千五百騎兵而去后,與他同行的這支隊伍其實還有三千多人。
他向東而行,正見那紅日升騰于眼前,揚鞭而指間,只覺此番當真是個好兆頭!
這也合該是他董卓大顯身手的時候!
而張讓此時還在逃竄。
他并不知道,他翻過了北邙山或許并不是度過黃河得保太平,又或者是得到河內郡的援兵,而將要面對的是這樣一頭西涼豺狼。
更不知道,在這夜間的洛陽風波中,試圖追擊他而來的追兵先是被曹操給攔截住了一批,而后又被盧植調度的北軍士卒給了攔住了一部分。
那已有數年沒有執(zhí)掌兵權機會的盧尚書,親自執(zhí)著長戟,厲聲質問與他對峙的張璋等人,是否竟有謀反之心。
盧植為天下名士,此刻這疾言厲色之問中,字字令人難以招架,哪怕他身后所掌握的兵將并不太多,也讓人有種如臨千軍的錯覺。
更或許是因為此時距離那洛陽南宮中放起來的第一把火已經有了數個時辰,在最開始那要為大將軍報仇的上頭情緒漸漸消退下去后,他們也意識到了一種心虛與恐懼之感。
吳匡與張璋二人對視了一眼,再看看面前的盧植,不由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離。
經由這兩道阻攔,在張讓等人后頭追擊的,也便只剩下了袁紹與袁術這兩兄弟麾下的部分兵卒。
倘若蹇碩在排兵布陣上多有那么點天賦,要從容地退到黃河邊上其實不難。
可在進退失據與消息閉塞的環(huán)境下,他們只能草草以山中少量野果為食,而后繼續(xù)在格外饑餓的狀態(tài)下前行。
張讓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聽到了后方峽谷之中的追兵,但哨騎探報又分明沒有旁人。
他最擅長的也不過是揣測劉宏的心思而已,說四體不勤都還是往少了說的,這會兒只覺自己要一個跟頭從這山道上摔下去。若非身旁有人扶了他一把,他險要要因為這等烏龍的理由而丟了性命。
但再往北行出一段,他便陡然意識到,他方才聽到的動靜好像并不是個錯覺。
因那山中回聲,一句尤其清楚的喊聲便傳入了他的耳中——
閹豎休走!
一夜的短兵相接,拉開距離后的草木皆兵,已經讓張讓的精神完全處在了緊繃的狀態(tài),他回頭一看又見那率兵前來追殺之人,正是袁紹這虎賁中郎將麾下,在京城中出名悍勇的顏良與高覽,不由更是慌張。1
蹇碩也早已疲累難當了,可無論是張讓還是蹇碩都知道,他們要么一道捱過這個難關,要么便身死此地,所以只能且戰(zhàn)且退。
蹇碩咬牙急道:“讓公與皇子先行,我去阻攔他二人!”
他到底是被劉宏提拔到上軍校尉的位置上的,早因為此事得罪了些人,比誰都難以在這番變故中幸免。
倒不如替張讓他們斷后,說不定他們若能活下來,還有替他收尸的機會。
他這樣一想當即下了決定。
可他固然為一軍校尉,卻時常聽命于劉宏跟前,與顏良高覽這等正兒八經的將軍大不相同,便是此時提起了些膽魄率隊而來,又哪里是這等勤練力氣之將的對手。
還沒等張讓走出多遠,他便聽到了那先前喊出“閹豎休走”四字的聲音,此時已經換了另外的四個字高喊。
說的正是“蹇碩已死”。
張讓的心當即沉到了谷底。
再看到還惶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的兩位皇子,和身死后也未得到安寧的先帝遺體,他更是悲從中來。
如今的情形,他只怕也命不可保了……
偏偏在他近乎機械地隨著僅剩的幾十騎與百來扈從翻過前方土坡,已遙遙看見那北邙山外孟津渡口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一列來勢洶洶,足有千人以上的騎兵,正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襲來。
這些騎兵與他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張讓倉促之間根本無法分辨出他們是歸屬于何人,只覺得是有另外的哪一路追兵包抄而來。
徐榮卻一眼分辨出了山坡上眾人的身份。
他曾經前去過洛陽,也見過張讓,而隊伍之中兩個被嚴密保護著的少年衣著特征明顯,只怕正是董旻手下來報中所說的兩位皇子!
可還不等他與牛輔稟報,與對方言明己方的身份,便看到張讓朝著東面奔逃而去,似要避開他們,可還未曾走出幾步,就已經被一支從遠處襲來的箭給射中了胸膛。2
這昔年于高臺之上、位同天子重臣的宦官首腦,這一次沒能讓自己被人給拉拽住身形,而是直接從那山坡之上滾了下來。
等到牛輔派人前去查探他情況的時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那支箭的緣故,還是因為他自高處摔下摔斷了脖子,總歸已經咽了氣。
牛輔來不及多想此時的情況。
那依然在小黃門帶領中往山坡下跑來的皇子,和他們身后已有喊殺聲傳來的動靜,都已經足夠讓他在這一瞬間大致判斷出局面。
他當即下令徐榮與郭汜阻攔住對面的追兵,自己則朝著劉辯和劉協的方向趕去。
高覽與顏良本已距離全盤得勝只有半步之遙,卻萬萬沒想到,還能在此時殺出個截胡的!
那不是一般的截胡之人!
對面人悍馬壯的西涼兵卒,絲毫也沒因為他自稱虎賁中郎將麾下而有所遲疑,在沖上山坡列陣后便朝著他們掩殺了過來。
那徐榮動手極其果斷。
在他們進發(fā)之前李儒便對他們做出了指令,若是他們遇到的是何進的部從,可以只表現出對峙的狀態(tài)。
畢竟董卓是聽了何進的指令來的河東,怎么也要給對方幾分薄面。
哪怕人已經死了,現在也得做個面子功夫。
但若是旁人的部從,那便直接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就是,也正好讓人知道他們涼州軍的本事!
虎賁中郎將?
那是袁紹的部下!
他們顯然不在李儒所交代的需要禮讓的范疇中。
即便是隨后要有什么商談戲碼,反正他們也只是董將軍的前哨隊伍而已,若是在保衛(wèi)未來天子的時候做出了什么過激舉動,也完全合乎常理!
這兩方從隊伍到大將的配置都極其相似,卻有一個最大的不同。
徐榮與郭汜乃是在臨近天明的時候才接到的行軍指令,在今日過午之時抵達的邙山腳下。
而高覽與顏良二人,卻是從昨日下午便隨同袁紹何進等人一道包圍了南宮,自火起時便同蹇碩所屬隊伍僵持作戰(zhàn)。
他們搶先于盧植一步殺入這北邙山中后,又同張讓等人在山里整整繞了半個晚上的圈子,直到方才,才恢復到了正常的山地追擊狀態(tài)。
這幾乎已接近一日的追逐拼殺作戰(zhàn),饒是顏良這等悍將也不免覺得格外疲累。
在先前彎弓搭箭直射張讓的時候,因他所用的弓乃是重弓,自出了生出了幾分力不從心之感。
偏偏在此時他對面的西涼虎士,于這一片地形平緩之處,竟打出了騎兵疾沖的狀態(tài)。
一年半前的洛陽會斗,顏良身在袁紹身邊,與那徐榮有過一面之緣。
他也曾經見過徐榮彼時和典韋之間的搏斗,還聽得中郎將稱贊徐榮為好一員虎賁之士。
而今在這驟然拉近距離下的騎兵對沖中,他方才知道,當時那絕不能算是真刀真槍的比斗,絕對大大限制了徐榮的發(fā)揮!
但讓他想明白這個問題的,卻是他在猝然間被砍下的頭顱。
等到董卓率領部從前來的時候,此地的交戰(zhàn)早已經結束了。
顏良喪命于徐榮之手,高覽倒是反應夠快,當即收攏騎兵回撤,從這西涼軍的手里保住了性命。
董卓聽得牛輔匯報了一番交戰(zhàn)中的戰(zhàn)況,只聽了個大概便已朝著那兩位小皇子的方向走去。
從昨日黃昏被人裹挾出宮,到逃命于北邙,至董卓趕來,已是完完整整的一日。
兩位皇子中哪怕劉辯曾經被養(yǎng)在道人家中,也無疑得算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何曾經歷過這樣的折騰。
若非還有幾個相熟的小黃門圍繞在身側,又有郭汜給他們送上了干糧,這會兒早該暈厥過去了。
現在這龍驤虎步而來的董卓生得好一番面目兇惡的樣子,如何能不讓兩位皇子備受驚嚇。
在董卓一句“臣救駕來遲”,確認了是友而非敵后,劉協方才緩過神來,當先回了句“前將軍多禮了!
董卓打量了一番這兩個皇子,心中對他們的性格大略有了個數。
因他們此來人手不多,故而他當即決斷率眾回撤到了孟津以北的平陰縣中,先將兩位皇子給安頓了下來,這才聚眾來進行商量,接下來要如何行事。
李儒來得最晚,在一進屋后便對著董卓拱了拱手,“將軍,好消息!
他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絹帛。
董卓自開始為官到如今早不知接了幾次旨意了,一眼便認出了這正是圣旨。
“這是?”
“方才聽他們說起那隨行的宦官,乃是先帝身邊的得力之人,既然劫持兩位皇子而逃,不可能絕無憑據,我便搜了搜他的尸體,從他的里衣中搜出了此物。”
李儒笑道:“有此物在手,將軍便更有底氣進軍洛陽了!
“這是先帝冊立幼子劉協為天子的詔書。”
在先前那報信騎兵口中他們已經得知,先帝確實是留下了這一道詔書,也成為了張讓與何進談條件的籌碼。
若是何進肯在劉辯即位后放過他們,他便會將這詔書給銷毀。
不過他們原本覺得,在張讓等人被迫逃竄的時候,這封詔書極有可能并不能被保存下來,卻沒想到他不止是將其貼身攜帶,中箭之處也恰好避開了這詔書,并未造成破壞,頂多就是在邊角上沾染了些許血污而已。
見董卓示意他接著往下說,李儒問道:“將軍覺得,我等能成功屯扎在平陰,而未曾在會合之前遇到第二波進攻是何故?”
洛陽便在邙山之南,縱然顏良喪命于徐榮之手,可但凡那北軍五校多出動些兵馬,在董卓來前徐榮牛輔等人都不會過得如此舒坦。
除非……
董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此時在洛陽之中應當是兩方勢力在互相制衡!
“而這兩方勢力所對應的正是擁躉兩位皇子上位的兩面陣營!崩钊謇^續(xù)說道,“將軍覺得該當站在哪一邊?”
只是因為顏良之死,還不至于將他們歸屬于其中一方。
恰恰相反,在如今這個混亂局面下,他們剛到洛陽就拿出了這樣的表現,只會讓人對他們拉攏才對。
不過,別人可以覺得他們正在兩頭猶豫,他們自己卻需要先劃定立場,不能真覺得自己只是為人所用的屠刀。
而這個立場就需要董卓自己來決定了。
李儒是他的軍師,只負責給他提醒眼前的狀況。
事實上他所說的也并沒有錯。
在此時的洛陽之中,盧植手持先帝旨意接掌北軍五校,在中央無主,連玉璽也不知所蹤的情況下,他手中這份圣旨的含金量便大幅上升。以至于與袁氏和何苗所率領的人手形成了相持的狀態(tài)。
昔日曾征辟于袁隗府中的羽林中郎將桓典,因格外敬重盧植的為人而選擇了中立。衛(wèi)尉楊彪之妻雖為袁氏女,他卻因為父親遺訓同樣站在了中立。
在雙方的相互制衡之中,原本應當被勒令盡快將二位皇子交出的董卓,竟然只在傍晚迎來了前來確定皇子安全的使者,以及來自董旻給他匯報洛陽中情況的信使。
“盧植與袁隗……”董卓敲著桌案沉思。
這兩方中一方是想要遵從先帝旨意,盡快恢復朝綱,而另一方則是想要從中謀取世家利益。
若是以他手握那張傳位詔書的情況看,他應當直接選擇盧植合作才對。
但盧植這人和皇甫嵩著實是一個作風,董卓對此是有些心理陰影的,他若想要更高的權力也顯然越不過盧植這輔政大臣去。
那么和袁氏合作?
袁紹在他抵達平陰的第二日,還讓人給他送了一封信,說的是——他既蒙受袁氏與大將軍的提攜之恩,也該當念舊才對。顏良之死可不與他計較,當做誤殺就是。只是希望他盡快選定立場。
這等傲慢非常的口吻讓他說不出的如鯁在喉。
更何況他一想到劉協的稱謂乃是董侯,便不由萌生出了以此董代彼董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把李儒找來問詢道:“若是我想要扶持劉協,卻并不想位居于盧植之下,該當如何?”
李儒似早已預料到董卓會有此等選擇,回道:“那么我給將軍兩個建議,其一,佯裝壯大我方現有人手,擴大扎營規(guī)模,其二——”
“先選擇袁氏,以吞掉何進部從為條件支持他們,等時機一到,立刻反水,擁立董侯上位。而在此之前,先將盧植的兵權給奪走!
李儒意有所指地說道:“在這方面,這些暫時占據上風的世家,會比我們更加熟練。”
何為借力打力,正是如此了。
董卓朝著他投去了贊許的一眼,當即做出了決定。
他先是給袁氏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對斬殺顏良,擊敗袁紹部從之事報以了幾分“歉疚”。
當然,他們這些西涼人,還是剛打贏仗的西涼人,便是稍微在言辭之間流露出幾分不遜,也實屬尋常。
而后,按照李儒給他的建議,他在信中寫道,要讓他站在袁氏這一方其實也無妨,總歸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了。
只不過他有個條件。
西涼這地方實在是太過苦寒了,早先先帝的邀請被他拒絕,他有些后悔了,這會兒他還是比較想在京城里做個將軍。
那劉辯上位登基,何苗自然就是大將軍,底下的那個驃騎將軍他想做一做。
此外,他這涼州扈從要比之何苗麾下的廢物有本事多了,若要直接擊潰盧植,還得讓他先來統(tǒng)兵。
袁氏此時同時手握太傅、太仆、司隸校尉、虎賁中郎將四個位置,又有諸多門生在朝堂中擔任要職,哪里會想到董卓居然在此時抱著虛與委蛇的態(tài)度在做事,當即同意了他的條件。
然而等到董卓掌握了何進與何苗部曲,又在袁氏協助下擊退盧植,迫使其逃離洛陽后——
“董卓于堂前痛斥,列位公卿不能救國之動蕩,匡正社稷,令天子流亡在外,更是令他不得不臥薪嘗膽,先與謀逆之臣推心置腹,今日方可撥亂反正……”喬琰一回到雁門就收到了這條消息。
且不說這臥薪嘗膽一詞到底用的對不對吧,這好一派大漢忠良痛斥群臣的做派可真是讓人難以評述。
但想想董卓在原本的歷史上,八月護駕九月廢立,十一月才自拜相國,怎么都有著兩三個月的緩沖時間,如今距離他進駐洛陽不過區(qū)區(qū)十日,先給自己塑造個尚且過得去的形象著實……可以理解。
而在這番訓斥后,董卓當即請出了那張傳位劉協于天子的詔書。
這立時改換門庭之舉,可算是把袁隗等人給反扎了一刀。
可他們縱然在此時想提出什么反對意見已經來不及了。
董卓手中的圣旨乃是正統(tǒng),起碼能用來說服那些如今歸入他麾下的北軍五校。
而那些原本屬何進的軍馬,在董卓便于掌權的收攏過程中,可稱為大將軍死忠的都被他給砍殺殆盡了,唯獨剩下的便是為求一個富貴的。
那他們跟著如今圣旨在握的董卓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在足夠強大的兵權面前,就像先前重病在身的劉宏,無法以一道圣旨便褫奪何進所擁有的一切,此時的袁隗除了痛罵董卓反復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能有效制裁他的手段。
甚至還被董卓給罵成了叛逆。
也正是在董卓堂而皇之提出立劉協為帝的同一日,車騎將軍何苗死于亂刀之下。
先前在中立態(tài)度的桓典與楊彪還好說,袁紹與袁術這兩兄弟只能率眾跑路,以免步了何苗的后塵。
董卓的這一出先借勢后反水無疑玩得非常漂亮。
而他隨后快速扶持劉協上位,自請為太尉,又將豫州牧黃琬調回洛陽為司徒,以衛(wèi)尉楊彪為司空,追理陳藩、竇武舊案,恢復爵位,擢用子孫,啟用黨人的行為,更可稱得上是在袁氏意圖以身份和名望壓制的情況下,打出的一記格外漂亮的組合拳。3
在這樣的局面下,袁隗等人徹底無法再用什么提攜之恩來壓制住董卓了。
雖然進入京城之前的局面與原本不同,但在李儒給董卓的一番謀劃之下,他依然達到了原本的戰(zhàn)果。
或許唯獨的不同只是——
在洛陽以北,越黃河跨太行的并州境內,還有一位孤懸在外的托孤之臣,忠良之后。
在喬琰自雁門回返到晉陽后,她便迎來了自并州之外前來的幾波訪客。
第一位便是滎陽名士鄭泰。
在何進接受了袁紹的建議征調董卓入京之時,他便選擇了棄官北上,進入了并州。
這一路行來在并州所見的景象,讓他當即意識到,只怕洛陽之中的那些人還是看輕了這位喬侯!
這也讓他毫不猶豫地在收到了何進身死而董卓進太尉的消息后,選擇直向州府報道,意圖求見并州牧。
另外幾人則是恰好湊到一處一起來的。
發(fā)明乾象歷法的天文與數學家劉洪,在馬鈞與畢嵐的陪同下一并前來,簡直像是個空降的理科大禮包。
喬琰一面為這幾人的到來而覺欣喜,一面又覺馬倫為了庇護那些助手而留在洛陽,實在是一件太危險的事情!
尤其是,此時袁氏還面對著失勢的情況!
她的太史令官職乃是劉宏冊封,即便董卓承認劉宏傳位詔書的正統(tǒng)性,也未必就意味著,他也同時承認那太史令的官職。
太危險了!
她心中不免為馬倫捏了一把冷汗,也越發(fā)確定,自己需要選擇一個最合適的出兵時機,才能將她給保下來。
這份隱憂并未在她的臉上表現出來,與馬鈞畢嵐等人恰好在路上遇到而同來的鮑鴻,便看到喬琰轉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因她方從塞外回來,這目光之中似也含著一縷沙場征伐的鮮明銳氣。
鮑鴻不由心中一凜。
來不及多想這幾年的時間在喬琰的身上發(fā)生了多少變化,而是想到張讓在南宮被攻破之際對他的請托,鮑鴻當即跪倒在地,將手中的詔書舉到了喬琰的面前。
他仿佛完全沒意識到,這并不是個正常宣讀圣旨的姿勢,高聲說道:“請喬侯承先帝遺令,起兵入京護駕!”
122. 122(一更) 出兵決定……
這是一封特殊的詔書。
在劉宏無人可用的情況下,哪怕她這位并州牧的年紀還是太小,又哪怕再引入一太強勢的外援可能招來其他禍端,劉宏在死前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
但其中稍出現些差池,這封授命護駕除賊的詔書都很有可能送不到喬琰的手中。
所以她也早做好了手中并沒有此物的準備。
可有了這個從先帝手中授予而來的詔書,她便有了更加名正言順進軍的理由!
鮑鴻帶著部從來投是一喜,他帶著這詔書而來卻是另外一喜!
她伸手握住了這封呈遞在她面前的詔書。
當然從鮑鴻所能感覺到的角度,是先有一道虛握的力量加諸于這詔書之上,而后才被牢牢握緊在了對方的手中。
她只是猶豫了一瞬,便接下了這個在鮑鴻看來宛然如燙手山芋的東西。
“鮑校尉起來吧,這是宣旨不是送戰(zhàn)報,你如今是京城之亂的親身經歷者,先帝直屬軍隊的校尉,不只是個信使!
鮑鴻后知后覺意識到,他這姿勢屬實像是士卒給將軍送信保的樣子。
他當即蹦跶了起來,訕訕一笑:“讓喬侯見笑了!
喬琰顯然也沒有多在意此事,只示意幾人入座,“勞駕幾位將洛陽中的其他情況告知于我吧!
“董卓入京,借助袁氏掌權又反戈一擊,憑借軍威將皇子協扶持上皇位的事情我已知曉了。天子即位傳檄各州,正式的文書雖還未曾送到我面前,洛陽距離并州并不算太遠,若我還對此一無所知,那便當真對不起這并州牧一職,更對不起先帝信托。我只想知道一些并不會出現在對外情報中的消息,比如說——”
“陛下到底留下了哪些交代?在這出君不君臣不臣的戲碼里,這些人都扮演了何種角色?”
喬琰方一入座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或許是因為這少年州牧的戎馬經歷,也或許是因為她此刻身披在后的絳色披風,讓她看起來格外像是一團張揚桀驁的熾火,尤其是她眉眼間的鏗然決絕之意態(tài),更加重了這種印象。
這讓她隨后的這句發(fā)問里充滿著質詢聲討之意,“袁術他何敢放火燒宮,將天家威嚴置于不顧!”
在這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表演里,此時還打著“正義”旗號的董卓,甚至不是最應當被歸咎責任的一方。
若無袁紹的慫恿,何進的許可,他如今雖在涼州境內募集了諸多好手,卻還在皇甫嵩的節(jié)制之下,未有進入京城的機會。
又若非是袁術袁紹等人的焚燒洛陽南宮之舉,張讓等人又為何會攜劉協劉辯逃往北邙山,讓董卓得到了從中斡旋勝出的機會。
喬琰對此心中有數,在這權力更迭的過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其中的有一部分人所擁有的或許不應該稱之為小心思,而應當稱之為野心。
但此時她必須發(fā)出這樣的一問!
鄭泰簡直像是找到了個知音,將當日在何進府上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又補充道:“大將軍本以為憑借執(zhí)金吾丁原與濟北相鮑信在東面所招募的兵卒,能與那董卓成東西呼應之勢,可還不等他們募兵而回,董卓就已經先行東進,在我進入并州地界前于河東郡所見,此中制衡之說是絲毫未有!
“陳孔璋所說之話極對,這世上沒有那么多詐為之舉,國之大事,更不可詐立,而今的苦果倒也……”
倒也讓袁氏見到了。
“公業(yè)先生慎言!眴嚏驍嗔怂脑。
鄭泰意識到,喬琰這話不是在阻止他表達對袁氏的不滿,而是若按照這個詐為之事不妥的說法,那么劉宏在死前定計的以殺董重來誘騙何進進宮之事,也就連帶著被他給罵進去了。
他輕咳了一聲方才說道:“是我失言,請喬侯切勿見怪,只是這洛陽之變突然,我心中多有不忿。”
而今袁氏之中身在洛陽的袁隗袁基被董卓嚴令監(jiān)視了起來,又有董卓為拔高己方身價而給對方扣上的叛逆之名,袁術袁紹外逃,一者前往了南陽,一者前往了冀州,可算是在引狼入室之后反遭狼攀咬的典型。
只是這顯然不足以償還他們拉開這混亂序章所應擔負起的罪責。
喬琰摩挲著指尖的玉韘,又聽著畢嵐與鮑鴻二人說起了先帝的安排。
劉宏的遺志啊……
若真能讓劉虞與盧植掌握住局面,在何進已死,董卓又還未曾入京的情況下,確實有可能讓劉協成功即位。
只可惜這世上并沒有如果。
劉宏的計劃若是想要功成,也只能放在一個大漢權威還未曾衰弱至此的環(huán)境下。
而放到如今這情形之下,便只成了個處處變數的樣子。
這計劃的提出者,也便是劉宏本人,險些都落了個尸體淪陷于南宮大火之中的結果。
也便是張讓還記得將他的遺體也一并帶上,才免于遭難,又在隨后董卓接應住了他們這一批人后,將劉宏遺體裝殮于車中,送至文陵安葬。
那兩位輔政大臣——
盧植在與董卓在洛陽城中的軍械之斗里落于下風,在喬琰看來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好在他人倒是沒事,而今遠走冀州。
至于為何是冀州而非幽州?
先時黃巾之亂期間劉備憑戰(zhàn)功任清河郡兵曹掾,許是因為他和此地的風水尚算合拍,在劉宏逐漸收回在黃巾之亂中獲功者官職的時候,因其任職政績頗佳,并未將其撤職,而今已為清河郡丞,只在這一郡太守之下。
盧植還意圖挽回洛陽局勢,自然不會跑得太遠,故而去了劉備那兒暫住。
協助盧植作戰(zhàn)的曹操也在此時回返家鄉(xiāng),于譙、沛之間重新募集兵將。
而劉虞倒是因為沒跟董卓對上,頂多是在半道上被人給攔截了下來。
董卓自然是不希望讓劉虞到京城來的,但在他剛與京中站穩(wěn)腳跟的時候,他也并不希望將這些皇室宗親給得罪死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以劉虞為大司馬,位居于三公之上,但并不在朝中任職,而是在擔任幽州牧的同時遙居幽州受領此職。
當然,董卓其實也不樂意屈居于其他臣子之下,劉虞又是大司馬又是幽州牧,明擺著地位要比他更高。
故而他在同一日做出的決斷是,他自己在任職太尉與前將軍的情況下,以加節(jié),賜予斧鉞虎賁,加封郿侯的方式提高了一輪身價。
比起劉宏寄希望于意外不會發(fā)生的謀劃,董卓自洛陽以來走出的每一步雖有僭越卻也有平穩(wěn)局勢之法,哪怕是讓喬琰處在他的這個位置上,只看他這十余日間舉動,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在聽到鮑鴻問及喬侯何時起兵遵從先帝遺詔的時候,喬琰沉思許久,問道:“現居皇位上的天子正是先帝所屬意的繼承人,唯獨所欠的不過是輔政之名而已。若此時興兵征討,是否有重現袁氏所為之嫌?”
這一句問的可不只是鮑鴻,還有鄭泰。
他既可算是滎陽豪俠,也算是士族中人,在評定董卓的舉動上,他的想法也要比喬琰麾下眾人,在她看來更有標桿作用。
喬琰抬了抬手,示意徐福將今日收到的消息遞到了鄭泰的手中。
董卓如今還可算是個聰明人,或者說他的手底下有一位備受他倚重的聰明人,給他提出了又一個建議。
因董卓和袁氏可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幾乎不可能再從袁氏這里獲得太多的助力,那么他便理所當然地轉向了其他士族。
在拉攏士人上,先前為陳藩和竇武平反的舉動是一項,現在所做則是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
他啟用了周慎之子周毖,汝南士人、時任侍中的伍瓊,原三公府長史何颙,而后征辟荀爽、韓融與陳紀等人入朝為官,若非蔡邕如今身在樂平,也應當會在此時成為他所招募的黨羽。
這是對內。
而對外,他以劉岱為兗州刺史,孔伷為豫州刺史,張咨為南陽太守,應劭為泰山太守,張邈為陳留太守。
這一番舉動足以讓他在此時將士人之心拉攏到他的身邊!
喬琰看向鄭泰,問道:“如若此時公業(yè)身在洛陽,會有因董卓太尉之位來之不正,而有討董之心嗎?”
這是個有些不好回答的問題。
以鄭泰算起來還算是個客人的身份,他也不那么適合回答這個問題。
可很奇怪的是,大約是因為他前來并州州府的一路上所見景象從農業(yè)到民生都仿佛與太行山南的另一頭,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以至于當他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并未感覺到有何冒犯,反而當真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董卓的崛起絕無什么忍辱負重一說,這是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看不出的情況。
可若真如喬琰給他看的消息這樣,董太尉所針對的只是此番洛陽亂局的罪魁禍首袁氏,這莽夫對士人群體也不乏器重之心,尤其是連荀氏八龍之中的荀爽都接到了董卓的征辟,那么他若是沒因為好奇并州的情況來此,在辭官后只是離開了大將軍府而已,料來也會得到董卓的征召。
屆時他會否接受這個邀請呢。
或許會的。
“董仲穎所驅之人,皆為軍事對手,對士人卻用之重之,若是喬侯在此時起兵,縱然有先帝遺詔在手,意圖將先帝委托之臣盧公送回到那輔政位置上,也有理虧之嫌。”鄭泰想了想回道,“所以喬侯此時不能出兵,算來,那位董太尉也應當很傷腦筋要如何安排您才對。”
董卓確實對如何安排喬琰格外傷腦筋。
張讓將那道清君側的旨意交給鮑鴻之時,只對著鮑鴻與曹操二人。鮑鴻領兵而走之際,那些并不知內情的小黃門也只覺得他是如曹操一般去求援的,所以董卓倒是并不知曉喬琰手中還有一道這樣的殺器。
但在他將劉岱、孔伷、張咨、應劭與張邈,甚至是讓他以眼不見心不煩為由丟去北海的孔融都給委任了太守刺史的職責后,他的目光也很難不放在這與司隸緊貼的并州之上。
并州牧喬琰……
若非對方先前出塞橫掃鮮卑,他在河東郡內的駐軍絕無可能如此輕松。
而她現在已經回來了!
要對她撤職?不,在董卓現如今還面臨不少內憂外患的當口,他連士人都要先禮讓三分,如何有可能對喬琰做出這等舉動。
可加官的話,在列侯爵位上她已憑本事做到了縣侯的位置,在官職上她已是一方州牧,就連將軍號都被劉宏給賜予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加無可加。
除非董卓愿意將征北將軍的位置給她。
但這種敵人和士人的情況又不相同,和幽州牧劉虞那種平定個漁陽之亂要花費一年半的更不相同。
一旦讓她再掌握更大的權柄,只能是資敵!
李儒給董卓提出的建議是先將對方晾著,只要太尉能夠在中央將該握在手中的權力都拿穩(wěn),尤其是拿好士人之心的擋箭牌,他便不必擔心那位喬并州。
這看似是一條極其合理的建議,可幾乎在同時,在安頓下了鄭泰、畢嵐與鮑鴻等人后,喬琰和戲志才程昱等人聚首,所定下的計策也是一個字。
等。
喬琰對劉宏并沒有那種為之赴死的忠心,在接到劉宏死訊和起兵護駕的消息后,更不會為之激發(fā)出當即就要與董卓拼命,取而代之的想法。
春四月正是并州境內農事繁忙的時節(jié),喬琰出塞將近一月,雖然確定她麾下諸人會將情況料理妥當,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親自過問一番的。
她的心態(tài)可說是穩(wěn)得出奇。
可董卓呢?
他從西涼的二把手將軍,一躍而成了天子之下位高權重第一人,他脾性里暴戾恣睢、肆殺妄為的一面在隨后的短短二十日內已暴露出了端倪。
劉協上位,雖然劉辯回到了她的身邊,但對何太后來說,無論是何進、何苗相繼身死,還是劉辯失去繼承大統(tǒng)的機會,都是個重量級的打擊,為此她屢次試圖以太后之權試圖聲討董卓所為。
這種無所憑依的撒潑,除了激怒如今大權在握的董卓之外沒有半點好處。
董卓下令,以何太后早年間對永樂太后,也便是劉宏生母不敬為名,將其遷于永安宮,而后處死。
何太后依照禮法應當于劉宏陪葬,然在文陵重啟之日,董卓先前就對其中墓葬品多有覬覦,如今距離他入洛陽已有將近一月,他便再不加掩飾地將其中珍藏掠奪一空,連劉宏的面子也不給了。
洛陽之中的貴戚家產殷實,董卓便放任士兵突其廬舍,掠奪財富,為所欲為。
當此之時,這些洛陽豪富尚且成為西涼軍士的后花園,董卓又如何能不將皇宮視為自己的所有物。
若非早在劉宏病逝那日,伏壽便已建議陽安長公主將宮中未成年出閣的公主先悄然接出,此時她們便已成了董卓暴行之下的犧牲品。2
隨著洛陽中的軍事權柄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卓膨脹的野心讓他在此時做出了一個誰也勸阻不住的決定。
天子年幼,他與天子“外家”同姓,自當領相國位,入朝不拜,劍履上殿!
也正是在這條消息傳入并州的時候,鄭泰剛與鮑鴻意圖一起來勸諫喬琰出兵,就看到這位喬侯已按劍而出,面上煞氣凜然。
“兩位不必多說,董卓于洛陽一月便原形畢露,西涼賊子貪狡之性昭彰,實不可為社稷之臣!”
“我已決定,兵出河東,直取洛陽,以清君側!”
這清君側三字被她說來擲地有聲,著實聽來有一番振奮之意。
她更是隨即任命張楊與郭缊同守雁門一線,令狐邵防備涼州,徐晃與褚燕留守并州,程昱與戲志才主持州中事務。
其余諸人,點齊兵馬,隨她一道出征!
喬琰負手立于堂前,身后正是并州與司隸的地圖,在這地圖上于這幾年間填補的種種,讓其變得比之尋常地圖不知詳細了多少倍。
而在她的面前,文有賈詡郭嘉陸苑等人,武有張遼呂布趙云典韋等虎將,正是文武兼?zhèn),士氣逼人之態(tài)。
但兵出河東,也得講究些方法!竟娞枺后@鴻帶你看小說】
她緩緩開口,問道:“誰人愿為我往河東衛(wèi)氏走一趟?我等兵出河東,自當讓那西涼匹夫眼見士族掃榻相迎之景,以示震懾!”
123. 123(二更) 討賊檄文
河東衛(wèi)氏自當年衛(wèi)覬向喬琰求索援兵開始,便與樂平之間保持著聯系,衛(wèi)覬也應諾將衛(wèi)氏族人送來了兩位前往樂平任教。
若這位衛(wèi)氏的未來家主閑來無事,也偶爾會上樂平住上兩日。
喬琰任并州牧后與并州世家的關系越發(fā)緊密,似乎也激發(fā)了對方幾分危機感,干脆將其胞弟衛(wèi)仲道也送來了此地就讀。
只是這等圍繞樂平書院的教學事業(yè)所形成的聯系,在喬琰看來也不過是今日來明日畢的存在。
在如今這董卓亂政,大漢威嚴徹底掃地的狀態(tài)下,四方諸侯割據的景象距離而今不遠,那么口頭的聲援與盟誓已經遠不能達到喬琰的需要。
說這是出自于政治生物的冷酷權衡也無妨,河東衛(wèi)氏必須給出一個非此即彼的立場!
也正好作為己方展現給董卓的一尊籌碼。
陸苑起身離座,朝著喬琰回道:“文和先生此番的作用在對涼州士人武將的剖析,奉孝意在臨戰(zhàn)對策,聯絡河東氏族之事還是交給我來去做吧!
在并州的數年時間里,陸苑都是陪著喬琰一道走過來的,也理所當然地傳染了她身上那精明強干的氣場。
此時即便她不做出什么承諾,喬琰也相信當年她曾說過的那句話——謁者因君侯所給的底氣而腰直,在今日也絕不會有所改變。
她所要達成的目的是讓河東衛(wèi)氏向著并州牧的出兵示好,而非是雙方打感情牌、達成什么友善往來。
喬琰因這出兵指令而稍顯冷冽的眉眼稍稍柔和了幾分,“你去吧,并州便是你的后盾!
她再度朝著座中數人看去,除卻賈詡這人持重有度之外,對這場即將來臨的洛陽之戰(zhàn),似乎都有那么幾分興奮。
呂布這種就不必說了,先前喬琰讓他鎮(zhèn)守綏遠城捯飭軍屯之事,大約是因為威名遠鎮(zhèn)鮮卑的榮譽感和軍屯田收獲斐然,又有賈詡在旁協助,呂布干的還算拿得出手。
但這等屯田戍邊之事,哪里有跟洛陽里的叛逆賊人開戰(zhàn)來得激動人心。
縱是郭嘉這等計謀之士,也到底是年少了些,在此時于眼神中蘊藏著幾分躍躍欲試。
那畢竟是國都洛陽啊……
為顯出對此番出征的重視,也為了顯示出聲討董卓的正義性,在從并州出發(fā)前,喬琰又往洛陽送出了一封檄文。
這封檄文是在喬琰的要求下,請蔡邕寫成的,也便是一封《為喬并州討董賊檄文》。
喬琰深知董卓是個什么性情,因此沒選擇中間經由什么人傳遞消息,以免讓他有了什么可以遷怒的對象,而是給了呂布一個任務。
“以你這可開三石弓的臂力,若要將這懸系了檄文的箭矢在洛陽守衛(wèi)的射程之外命中城墻料來無妨!
喬琰將幾乎已成她標志的白羽箭,與那寫有檄文的絹帛一并交到了呂布的手中,“你此番乘我的朱檀馬去,務必讓人知曉,我等聲討董賊之舉名正言順,我并州兵馬也絕不懼怕他那西涼虎士,你可能做到?”
這等大出風頭的舉動,被喬琰交到了他的手里,呂布眼睛都要亮了。
“君侯放心,我必為您做到!”
呂布領著數十騎當即動身,也自然而然地將整頓軍隊的職責完全留給了張遼與趙云。
但他顯然意識不到喬琰在這番舉動中的用意,對他來說,喬侯所表現的態(tài)度正是那任務除了他之外無人能做到,這就夠了!
喬琰目送呂布遠去,朝著郭嘉問起了另一個問題:“度遼將軍還病著?”
在喬琰于并州各郡宣布了討賊決定,開始調整邊防人手布置的時候,各郡太守對她的決定并無異議,唯獨一個韓馥,忽然說自己病了,像是生怕喬琰因為度遼將軍為武職,也將他抓上一道前往洛陽討賊。
郭嘉回道:“君侯對并州的掌握顯然不是他能想象的,他還真以為他與袁紹的書信往來沒被您發(fā)覺,那袁氏兄弟二人自洛陽潛逃,似也有募兵聯盟討伐董卓之意,韓馥便自然不能應和喬侯的討逆之舉!
“不過君侯也算是有個意外之喜。討董檄文傳檄并州各郡,有意應征入伍的姑且不說,那韓馥麾下的麴義倒是對他這托病舉動頗有微詞!
墻腳松了,之后也就好挖了。
麴義與呂布一樣都是桀驁放曠之才,在關鍵時候可為一方強援,但在此之前,卻得給這等悍馬以一個發(fā)揮的場所。
在這一點上,韓馥與喬琰相比就做得太差了。
郭嘉朝著喬琰又道:“若君侯能將麴義收歸帳下,還正可令兩騎相斗一爭高低,給那韓度遼用是浪費了。”
“這話你在此地說說也便算了,”喬琰搖了搖頭,“且先不急,看看呂布的表現!
事實上呂布做的著實是比喬琰所期待的還要精彩得多。
這人在并州地界上長到三十歲,養(yǎng)出了一身冠絕的武力,也同時養(yǎng)出了好一派專業(yè)挑釁的狗脾氣。
董卓自入洛陽,雖如今漸成張狂之態(tài),自恃手握大權,行橫征暴斂劫掠之舉,卻也未曾對洛陽的防衛(wèi)有所懈怠。
尤其是那些游弋在外“搜牢”的西涼兵卒,也在無形之中起到了巡邏的作用。
但今日這支正往河內方向前去搜刮的隊伍,卻在半道上遭到了襲擊。
這些西涼兵卒已經習慣了將屠刀朝著弱者而去,此番出行的隊伍也便有些列隊的混亂。
若這是平日里倒也無妨,偏偏這朝著他們襲來的,卻是實打實的并州狼騎。
呂布雖不會什么戰(zhàn)陣理論,有一點總還是會的,那便是讓這些人一個都別從他的手底下活命!
這是一種近乎直覺的作戰(zhàn)方式。
他們所騎的乃是喬侯給他們提供的塞外好馬,所用的乃是以并州鐵礦打造出的鋒銳兵器,更是在休整了一夜后才盯上的這伙西涼強盜,若是這都能讓他們給跑了,那還得了!
于是原本還在洛陽北城之上的守軍,等到的不是北行劫掠而歸的同僚,而是一行數十騎飛奔而來。
遠觀其陣仗,那分明不是他們的人手。
讓他們更清楚地判斷來人是敵非友的,是這一行騎兵在射程之外停駐了下來,每個騎兵都飛快地將攜帶的三兩人頭拋擲于前,在他們的前方形成了一道極其驚人的擺設。
也還不等那城頭之人反應過來城下之人的身份,已有一支白羽箭破空而來,一箭擊斷了那城頭的董字大旗,而后釘在了望樓之上。
第二支羽箭更是幾無停滯地襲來,扎在了前一支箭不足三寸的位置,唯獨的區(qū)別也不過是在這一支箭上還捆縛著一塊絹帛。
城頭的西涼軍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城下為首之人好高明的箭術,也好驚人的射程!
眼見那人彎弓搭箭,似在城頭逡巡之間尋找目標,他們本還想下城頭追擊的動作都不由一頓。
這個反應顯然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也讓那赤紅馬上的青年將領朗聲而笑。
在對方的笑聲中,他身后的五十騎兵齊聲喝道:“并州牧喬侯令我等為董賊獻禮,并討賊檄文送到,我等去也!”
呂布領人殺賊如風,射出的兩箭也奇快,帶著人一道撤走的速度更是快得驚人,絲毫也沒有要與此地糾纏的意思。
在西涼軍下得城來,發(fā)覺這些頭顱真屬于他們今日北行的同袍之時,再要追擊這些說走就走的并州騎兵,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他們只能將此地所發(fā)生的情況,連帶著那封隨同羽箭而來的書帛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李儒踏入太尉府的書房,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暴風過境,以及坐在桌案之后怒氣沉沉的董卓。
這與他前幾日負劍上堂的意氣風發(fā)可截然不同。
“將軍何必發(fā)這樣大的火氣?”李儒走到了董卓的面前問道,“今日洛陽北郭的情況我已經聽人說了,這并州軍以五十騎破我方百騎而已,以有心算無心,要贏也不難,若真是兩軍對壘,又豈能令對方如此輕松出入?”
“你以為我氣的是那個?”董卓冷聲回道。
小規(guī)模的騎兵交鋒,他在涼州的時候便經歷過多次。
縱然有呂布挑釁,他也已讓人去己方尸體殘骸所在之處查驗,大略能知曉,到底是如何讓對方得手的。
在對方來人之中還有一神射手存在的情況下,這種勝利更可以理解。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桌案上展開的絹帛,“我氣的是這玩意!你看看她都讓人寫了些什么!”
真是好一個喬燁舒!
也好一篇討賊檄文!
他本還以為對方在返回并州之后的二十天內并無動靜,是因為已經接受了這洛陽時局于她缺席期間出現的種種變化,哪能想到,是她在此時憋了個大招!
眼見董卓一副被這討賊檄文給氣的半死,李儒將桌案上的檄文給取了過來,打眼便見這絹帛上一手好字。
想想還是要顧念一下董卓的想法,李儒將這句夸贊并未說出口來。
他琢磨了一番,確定這大約是大儒蔡邕的手筆。
先時他給董卓羅列的名單中便有此人,只是因對方乃是那并州的典學從事,才打消了對其發(fā)起招攬的念頭,卻沒想到喬琰倒是毫不吝惜于將人家用在此道上。
蔡邕的飛白體屬實好認。
不過李儒端詳了一番這討賊檄文的寫法,又覺得這與蔡邕所寫的幾篇碑銘以及那述行賦不像一個文風,卻與那并州喬燁舒的實用性做派相似得很。
這開篇便是——
【曩漢之初年,產祿專權,擅斷決事,下凌上替,于是有平勃奮起,誅夷逆暴,王道興復。前漢之末,王莽篡逆,辱慢天地,鴆殺孝平,反戾飾文,罪難盡書,于是有光武興兵,光明顯融,海內升平!
【歷觀載籍,暴逆不臣,貪殘酷烈者,多難長久,太尉董卓,自稱忠良,細數不然,料循其理!1
李儒看到這里往董卓的臉上看了一眼。
這喬侯上來就把董卓與那呂產呂祿和王莽相比,當真是一點沒給他留什么臉面。
他說喬琰這是實用主義檄文也正因為這兩句。
呂產呂祿之禍,有太尉周勃和丞相陳平來平定,王莽篡政有光武帝中興,總歸這佞臣賊子終究不得善終,那么董卓這自詡忠良實為漢賊之人也顯然遵循這個規(guī)律。
這是士氣的基調!
再往后看他便知道董卓為何這么生氣了。
因為喬琰便將這自稱忠良實為不臣的理由,連帶著對董卓的一通人身攻擊,都在隨后來上了一出火力輸出。
對比一下她當年所寫的《州牧封建論》,在罵人水平上可算是大有長進了。
李儒最近奉勸董卓收斂一點的建議,沒少被董卓當做耳旁風,以至于他此時還岔開思緒想了想,作為頭一個被喬琰這般指著鼻子罵的,他家將軍還挺待遇獨特的。
不過作為被罵的那位,大約不會覺得有多痛快就是了。
【自領相國者董卓,虺蜴為心,豺狼成性,得蒙先帝器重,以前將軍位征討涼州。然馬騰韓遂之亂不減,結托權貴于顯官之事昭彰,承資跋扈,肆行兇忒,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竟有輿金輦璧,輸貨權門,坐領三臺,專/制朝政之事】
【使董卓之行徑放任自流,今日可開文陵掠寶為己用,逼殺太后,明日則以摸金之校尉破棺戮尸至于先賢,漢室陵遲之禍至矣,其窺探神器、摧撓棟梁之心已顯,帝都有吁嗟之怨,于邊陲字字可聞。悲乎哉?悲乎矣!】
“……”李儒沉默地又朝董卓瞥了一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喬并州和一般人的罵法還不一樣,她真沒夸大事實來說。
像是她在檄文中所寫董卓領前將軍位置卻沒能根治涼州之亂,結交權貴,出入鑾輦逾制,盜竊文陵之寶,逼殺太后,索取百姓財貨之事,確實都是董將軍最近做出來的。
而也正是因為這些個理由,她方能有了結尾的一番慷慨陳詞:
【董卓罪至于此,不堪托付輔政之職,何能不復長戟雄兵,陳良弓勁弩,整頓戎馬,匡扶社稷,鑄非常之功!】
【以此檄文布告天下,令天下人知圣朝有拘逼之難,料來能救國于水火之間者,非只喬并州一人也。屆時州郡連接,四方有志之士兵進洛陽,舉師揚威——】
【再視董卓,不過西涼一匹夫爾!如律令!】2
“看完了?”董卓這會兒心情也沒平復下來,朝著李儒看過來的眼神里還帶著刀子。
他放下這檄文半天了,最后一句“再視董卓,不過西涼一匹夫爾”還是反復在他的面前撲騰,一想到讓蔡邕謄寫檄文的喬琰小兒今年不過十六歲,他便想讓人領兵直撲并州去跟喬琰來上一場拼殺。
但董卓大約只是今日受氣還是不夠的。
三日之后他便收到了消息,喬琰傳檄于并州以及河東,所整頓的三萬軍馬自軹關陘而出,沿汾水夾道行軍,自太原郡入河東郡而來。
分明正是如那討賊檄文中所言,要以良弓勁弩,長戟雄兵來鑄這非常之功了!
“并州猶有邊防之患,那喬琰小兒如何能有三萬兵卒!”董卓咬牙喝道。
可想到喬琰吞下了黑山賊與白波賊,若是算是后勤兵卒,還真差不多就是這個數量。
再一對比他初來洛陽之時慘淡的三千人,他便覺得自己的年紀活到了狗肚子里。
“將軍所要擔心的可不是那喬并州麾下的兵卒,”李儒語氣嚴肅地說道,“那喬并州前軍剛出陘口,便有安邑衛(wèi)氏、聞喜裴氏、襄陵賈氏簞食壺漿以迎并州軍,她此前身在并州,卻能得河東世家之擁戴,著實不可小視。”
這也確實是董卓覺得憂心的。
河東世家在他引兵進駐期間從未給過他好臉色,卻在喬琰出兵之時,給出了這等天淵之別的對待,再想到他在這洛陽城中行事,還得先啟用一批天天只會提建議的名士,分派出去那么一堆實權官職,他心中的火氣也隨之直冒。
不等李儒提出什么迎敵策略,他當即一拍桌案站了起來。
“虺蜴為心,豺狼成性”“區(qū)區(qū)西涼一匹夫”的言辭不斷閃現在他的面前,現在又有對方進駐河東的這般排場,他若是再無動于衷,那才真是妄對他這自封相國的膽魄!
“誰人敢為我趁那喬琰駐兵未穩(wěn)之際,突襲其大營,逼退此軍?”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回道:“末將愿往!”
董卓循聲望去,眼見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牛輔。
牛輔……倒也不是不能算良將,可多少還是因為他乃是自己人的關系,才被放在如今這個位置上。
見自請出戰(zhàn)的是他,董卓想了想喬琰的戰(zhàn)績,不免猶豫了幾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喬琰指責他忝為前將軍,卻不能平馬騰韓遂之亂的痛罵。
那牛輔既是他的女婿,在此時出戰(zhàn),倒也正好能代表他來證明,他董卓并非不善戰(zhàn)之人。
“將軍——”
董卓打斷了李儒的話說道:“文優(yōu)不必再說,我意已決,便以我之賢婿出戰(zhàn),以阿多為副將,趁并州軍馬并未于河東整頓齊備,先斬其鋒!”
“不,”李儒搖了搖頭,“我并不是在說,不能用牛將軍進攻喬并州所屬,我只是在想,她于檄文中言辭激烈,有年少者意氣風發(fā)之象,我等何不先助長其氣焰,來上一出先禮后兵舉動!
董卓問道:“文優(yōu)此話何解?”
李儒:“我聽聞將軍麾下有一并州人名為李肅,請將軍派遣其為使者,領一重禮,前去贈予喬并州吧!
“此為——示敵以弱之法!薄
聽聞董卓帳下李肅前來拜訪,喬琰還真有那么幾分意外。
在將人請入帳中后,便見對方朝著她行了一大禮后說道:“董相國自入洛陽,先周旋于袁氏逆臣之間,后掌軍事,擢拔賢能,若有所為之事令喬侯誤解之處,實非相國本意,聽聞喬侯進軍,以平鮮卑之悍將勇卒兵進河東,欲襲洛陽,相國心中惶恐,想與喬侯一敘,以論治國之道!
“聽聞喬侯喜騎赤紅色駿馬,相國先時征討西涼,恰得一名駒,名為赤兔,欲以為禮物送與喬侯,以通往來之好。只不知喬侯意下如何?”
喬琰動了動眉頭。
赤兔?
怎么,她這是領了呂布的劇本?3
124. 124(一更) 賠了赤兔
不過,她跟呂布的情況可大不相同,董卓也顯然不可能覺得,能讓她來上一出倒頭拜服,交出兵權的行為。
那么他這一舉動的意義便有些微妙了。
喬琰心中思忖,若是她當真是個年不過十六的少年,縱然有些早熟善戰(zhàn)之能,因先帝無人可用,故而將她抬到了這個位置上。
現在她為了護持先帝所留下的遺孤,對董卓自稱為相國后于洛陽行事種種多有不滿,故而興兵南下,甚至在河東郡內得到了世家的這番擁戴追捧,簞食壺漿送行,現在又被大權在握的董相國畏懼,派遣人前來說和,還送上了名駒寶馬作為禮物——
她應當要有何種表現呢?
別人可不知道她早年間的種種行事與言辭之間的孩子氣,其實大多是為了讓劉宏放松戒備而裝出來的。
別人也不知道她此番出兵所謀劃的東西,遠不只是基于對董卓行為的義憤填膺而已。
別人更不會知道,她站在了后世的角度在看著這段歷史,所擁有的也絕非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性與見識。
驟聞赤兔二字,對這本應當是呂布的坐騎,卻成為了她收到的禮物之事,她那種微覺滑稽的心情也只出現了一瞬而已,很快又成了兩軍對壘之間的謀劃。
她朝著這出自于五原郡的李肅看去,見對方臉上流露出的討好之色,倒也未曾顯露出什么過分的得意來,只是問道:“董賊倒行逆施,把持朝政,有何可與我說的,洛陽城外見個真章便是!”
“喬侯這話便說錯了,相國當真不曾有如檄文中所說窺探神器,侵辱漢室的行徑,自然也當不起喬侯這董賊非漢臣的說法!
李肅似有幾分苦笑之意,又繼續(xù)說道:“相國為西涼人,自與那京中貴胄之間多有不和,其中有些摩擦不得不以武力平復,也實屬應當。”
喬琰冷笑問道:“他逼殺何太后總是真吧?”
李肅搖了搖頭,“喬侯并非親自處于京城之中,又如何知道其中的本來面目。那皇位之爭便是親生兄弟之間,也難免有鬩墻之禍,先帝遺詔以董侯為下一任帝王,何太后卻屬意于史侯,若是令何太后以太后權柄行廢立之舉,又或是與天子爭權,洛陽朝綱必定不穩(wěn)。董相國也不過是迫于無奈,才甘愿自己背上罵名而已。”
喬琰都不得不說,李肅此人倒也有些口才,竟然能在言語之間表現出了好一個忍辱負重董相國的形象。
但他這說法里卻完全規(guī)避了董卓此舉,正是在南宮之火后岌岌可危的漢室尊榮之上,又給踩上了一腳的事實。
既然太后都可以被這般隨意逼殺,那么當今天子的凜然不可侵形象,也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喬琰心中只覺其解釋重點偏頗的話術有些離譜,卻并未對此做出反駁,在沉默了片刻后又問道:“那這搜牢掠奪之舉,既有傳聞入并州,又有我那前來傳檄的部下親眼得見,董卓老賊又要做何解釋?”
李肅朝著她歉然一拱手,方才回道:“喬侯有所不知,那邊地士卒大多不聽管教,如喬侯一般可勝鮮卑,劫牛羊而回,令士卒平復其心中暴戾的,到底還是少數。”
“董相國依托于這些西涼軍士方能掌握京中局勢,而今要給出令他們效命的錢財卻不容易,也只能放任其劫掠,暫平其心。西涼軍區(qū)區(qū)三千而已,有錢財傍身便可于洛陽中安定過日,料來隨后便可安生。”
喬琰指尖叩擊桌案的動作都不由一頓。
這可真是好一番歪理邪說,這李肅倒也不愧是從董卓帳下出來的人。
大約他也意識到自己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跟,又連忙拐到了另一處,“喬侯且莫只說董相國,這洛陽有城郭而無郭垣,若是您大軍壓境,與相國而今所統(tǒng)率的北軍五校以及帶入洛陽的西涼兵卒交手,絕不可能只如前幾日騎兵突至的情況一般,直抵北城墻之下。”
“屆時兩軍交戰(zhàn)于洛陽郭區(qū)之內,對這些洛陽百姓而言,何止是要丟掉財貨,連性命也不可保!難道喬侯竟要令自己,也成為叱責相國的那一番言論中的罪人不成?”
若非如今還沒有道德綁架一說,喬琰真想用這話給還回去。
李肅此人倒是也深諳些對特定對象所說的話術。
她若真是個除卻出塞擊敗鮮卑之外,可稱得上是以德政治理并州的州牧,又是個并未經歷過多少中原境內交鋒的少年人,只怕聽聞此言,還真要猶豫一二。
這種遲疑也如李肅所想要看到的那樣浮現在了她的臉上,雖只是稍縱即逝而已,卻也并未被他錯過。
他心中暗忖,文優(yōu)先生所說果然不錯。
這示敵以弱的方法,或許不能讓這位喬侯全然相信他們的無辜,也極有可能不足以讓她為之飄飄然,卻已經足夠讓她在心中生出幾分猶豫的情緒。
這便已經足夠了!
他趁熱打鐵地說道:“可否先請喬侯隨我一道看一看相國的誠意?”
何為誠意,自然是作為禮物的那匹赤兔馬!
喬琰所騎乘的朱檀寶馬是從幼年馬駒養(yǎng)起的,如今雖然體型與成年馬匹相差不大,可實際上卻遠沒到成年的狀態(tài)。
但這匹赤兔馬卻顯然已接近成年了。
何為赤兔?除卻那赤紅的馬匹顏色之外,最醒目的莫過于在評定名馬之中的“兔首”一稱。
馬頭自鼻以上的部分向外突起,形同兔首,正是重型馬的標志性特點,事實上喬琰的那匹朱檀也有類似的特征,只是在赤兔的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些罷了。
而這赤兔烈馬,饒是有與李肅同行的下屬牽絆住了韁繩,也表現出了好一派酷烈暴躁的脾性。
這對于初學騎馬的人沒什么好處,可對頂尖的武將,尤其是擅長騎射的武將來說,卻絕對是個最合適的禮物。
見喬琰望著赤兔的眼神中也微有意動,李肅不由心中暗喜,繼續(xù)開口說道:“寶馬配名將,自古如此。喬侯是何許人物,豈能沒有這天下一等一的好馬相配。相國自得赤兔起,便在為其尋覓一個合適的主人,如今卻與喬侯適逢其會!
“你少在這里花言巧語。”
喬琰話雖這么說,李肅卻眼見她又朝著赤兔的方向走出了兩步,似也在端詳這匹奇珍駿馬,越發(fā)確定文優(yōu)先生所說的示敵以弱之策,或許是當真奏效了!
他又道:“相國也知,要在這三言兩語之間說服喬侯,他并無坑害社稷的想法,大約不太容易!
“喬侯為并州牧,更有這兩年間自漠北草原所得,或許也看不太上這赤兔名駒,故而相國的意思是,不若尋個位處于河東郡又臨近于洛陽的地方,請喬侯帶上千人隨行赴約,相國也帶上那千八百虎士同行,雙方將輔佐新帝之想法做個交流,也好免于洛陽北郊居民受戰(zhàn)爭之害。不知喬侯意下如何?”
喬琰目光從那赤兔名駒轉到了李肅的身上,這等明利的眼光令他不由心中一跳,好在他旋即聽到喬琰問道:“定于何處商談?”
李肅忙道:“五日之后,洛陽以北二十里處,夕陽亭!
他又見喬琰思忖了片刻,這才回道:“那好,便依你所言!
既然協定已經達成,這赤兔馬就作為禮物留在了并州軍營地之中,那李肅歡歡喜喜地領著與他同來的幾人一道南行而返。
喬琰目送著對方遠去,眼見對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先前的遲疑之色都在此時變成了一派堅決,她也當即吩咐了下去——
營地之中撤去外圍防守,內部成埋伏之勢,在這幾日之內務必以巡防換班之法成嚴防死守之態(tài)。
“李儒此人喜用詐計,昔年董卓為韓遂等人所困,深入西涼腹地之中,幾為羌人所圍剿,糧草殆盡之時,圍兵依舊迅猛進攻,李儒定計以河中鑄造堤壩截斷上游流水,又令董卓部從于河中捕撈魚蝦為食,令西羌將領以為漢軍已徹底糧盡,只圍不殺,卻給了董卓借機逃走的機會。”
賈詡語氣平靜地說道,又做出了判斷,“如今那并州人為說客,欲令君侯于五日后與董卓會面于夕陽亭,實是李儒所能想出的行詐之策。君侯所做出的判斷著實不錯。”
有賈詡這個從旁的判斷,喬琰更多了幾分信心,笑道:“那董賊欺我年少,方有此計,只怕往后便不會有這等好事了。”
賈詡頷首,“但喬侯只需臨戰(zhàn)應變就是,往后之事自有往后的對策。也正好借此令天下人知,喬侯早該與他們同臺相論,何敢以欺詐稚子之法相待!
“先生說的不錯!眴嚏哪抗庥滞嗤玫纳砩洗蛄藗轉兒,忽然生出了個頗有些促狹的想法,當即吩咐了下去。
在一旁聽到喬琰這主意的郭嘉忍不住笑了出來。
見喬琰朝著他看過來,他連忙正了正臉色回道:“若要按照喬侯此計,只怕不能讓奉先動手了,這一場埋伏仗讓子龍與文遠來做吧!
這一頭絲毫沒被董卓的這點送禮與商談小伎倆給弄暈了頭,在營防之中早有準備,另一頭李肅將喬琰的表現匯報了回來,董卓大喜,當即令牛輔并郭汜一道出戰(zhàn)。
李儒又對他們做出的叮囑是,他們務必在第三日的入夜前抵達喬琰的營地附近,絕不能行軍過快。
而后,若是見到那喬侯為夕陽亭之會而遴選人手將出,便不必停下當即趁夜進軍就是,若是難以觀測到對方舉動,便于第四日夜間,在對方的防備最為懈怠之時發(fā)起進攻。
牛輔郭汜領命而去。
雖這幾日間他們在洛陽橫行無忌,但既然軍師都表現出了對那喬侯的警惕戒備,他們也不敢太不將對方當回事。
好在那喬并州到底是年少,大約還真覺得那夕陽亭之會是什么擺在明面上的邀請!
牛輔等人的哨騎探報,對方的營防雖不能說是懈怠,卻絕對經不起西涼騎兵的沖擊。
而其中接近南面的位置,更是單獨整頓出了一支隊伍,像是要用于明日出行。
在這等安排之下,無論是東面還是西面都變成了相對薄弱的狀態(tài)。
好消息!
牛輔立刻下令,今夜子時,前往偷營,必定要給這并州軍一個迎頭痛擊,若是能趁亂將那位喬侯給擒拿住,那他便徹底給相國立了個大功了,屆時可沒人能說,他是靠著裙帶關系上位的!
他懷著這等美好的夢想,在夜深人靜之時直接從西面突入,令那騎兵喧然的喊殺之身一時之間充斥了這一片營地。
而他身為西涼武將更是一馬當先地沖在了前頭,手中的長槍直朝著那因困頓而倒伏在一旁的士卒扎去。
他身邊的騎兵士卒更是在他這一個駐足之間,已經朝著那營盤深處殺將而去。
可也正在此時,牛輔忽覺長槍所刺中的手感不對,同時也讓他不免心覺不對的,是這營地之中巡邏的兵將也委實太少了些!
這不是用對方有所懈怠就可以解釋得通的!
他直覺不妙,又已聽到郭汜比他更快地喊出了一句“撤軍”,可比他們兩人的反應更快的無疑是布置這西側包圍圈的趙云。
在牛輔與郭汜突入而來的方向,早有并州軍從南北兩側而來,形成了收攏的堵截。而這白袍銀槍的青年將領,已經率領自己麾下的精銳騎兵自北面急沖而來。
這營地之中的任何一處絆馬索與鹿角柵欄都是趙云領著這些騎兵親自布置下去的,哪怕此時夜間昏黑,他們也絕無可能會做出什么錯認的判斷。
自五年前來到并州到如今,趙云所接手的任務,從縣尉瑣事到兵曹從事所負責的州中治安,從對戰(zhàn)黑山白波,到戍守朔方郡,甚至還被喬琰帶到了塞外打過休屠各胡與鮮卑。
他本就在為將之道上有一份罕見的天賦,又如何會在這等優(yōu)勢已在己方的情況下失手!
從牛輔等人的角度所見到的,便是他們掉進了這并州軍的陷阱還不算,對方派出的這青年將軍,比之當日于北城之外射出一箭的神射手,還要給人以最直觀的震懾。
這手執(zhí)長槍的青年將軍領著身后的騎兵自北面沖殺而來,簡直有如入無人之境的兇悍,他們還尚未從落入圈套的惶恐中緩過神來,后軍與并州軍的交鋒聲響震天,而今這主將所在又遇上了個這樣可怕的對手。
牛輔連忙撥轉馬頭,一面讓騎兵盡快聚攏在他的身側,一面意圖快速退出對方的營地。
可這混亂之中的折身回返,又哪里是這么容易的事情。
沖得太急的前列騎兵已經摔入了前頭的壕溝之內,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長槍兵捅了個對穿。
正在朝著牛輔匯聚的騎兵為橫空出現的絆馬索所絆,摔倒在了地上,便見自南北方向的盾刀兵呼喝而來,將他們夾在了前后壁障之間。
牛輔心頭大亂,卻已見趙云的銀槍如龍出海已到面前。
他連忙提起長槍應戰(zhàn)。
可趙云平日里切磋的都是張遼呂布這樣的同僚,這牛輔卻仰仗于自己在董卓軍中的獨特地位,哪里會想到精益求精之道,險些被趙云在三兩回合內給斬殺于馬下。
得虧對方乃是一小將,在力量的持續(xù)性上多有不足,在牛輔身邊的親兵合力護持之下,勉力將趙云給阻攔了下來。郭汜快馬急沖,將牛輔給撈到了馬背之上,一邊掃開了朝著他們飛射而來的箭矢,一邊帶著牛輔從這包圍圈中為數不多的薄弱處攻殺而出。
可他們雖借著這道殺開的豁口逃出了生天,這原本追隨他們而來的一千多騎兵,卻在此時只剩下了百多騎。
只剩下了一成的兵馬!
喬琰的并州軍并未全部抵達河東,按理來說,夜間沖殺破營,千多騎兵已經是綽綽有余的數目,卻哪里想到反而來上了一出攻守易位,他們這些前來偷襲的卻落了個被當做獵物的結果。
更讓牛輔難以想到的是,他還未行出多遠已聽到了對方整齊劃一的口號,清楚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喊的正是——
“董賊詐會夕陽亭,賠了赤兔又折兵!”
而后便是一陣讓他聽來只覺羞恨萬分的笑聲。
在這笑聲之中他又如何會猜不到,他方才能殺出重圍只怕也是對方有意為之,正是為了讓他將這個消息給帶到董相國的面前。那小將也未必沒有將他們斬殺殆盡的余力。
賠了赤兔又折兵!
這確實是他們此時情況的真實寫照,可他此時聽之都有種想要嘔血的沖動,若是將其匯報到了相國的面前,也不知道會得到何種反應。
偏偏他在此時唯獨能做的也不過是繼續(xù)由郭汜帶著一路往南逃竄,以防對方改變了主意,又將他給留在此地。
喬琰冷眼望著對方這狼狽逃命的一幕,在臉上緩緩浮現出了個笑容。
在對方來襲所發(fā)出的動靜中,她快速披衣起身,也將手下的將領給召集到了身邊。
此刻她遙望牛輔敗退的陣仗,以手中的兩截三駁槍指南而道:“那董賊老兒吃了這一敗,隨后必定不敢再小覷我等,派出的將兵也必將比今日更盛,然我進取洛陽之心絕無更改,望諸君與我共破此敵!”
她又復開口,以同樣堅決的語氣說道:“先入洛陽,取董賊老兒首級者,那赤兔名駒便歸他所有!”
呂布早在赤兔被送到喬琰面前的時候,便看上了這匹世所罕見的寶馬,如今聽聞喬琰竟要將其作為斬殺董卓的獎勵,當即擺出了一副摩拳擦掌的狀態(tài)。
不過他到底還是記著點這主從關系,又問道:“君侯不將這赤兔寶馬收為己用嗎?”
在呂布的視線中,這起身之間倉促的君侯眉眼間毫無困倦懈怠之色,依舊一派銳氣如刀。
只聽她朗聲一笑,回道:“我縱無赤兔為騎,難道便入不得那洛陽城嗎?”
125. 125(二更+24w營養(yǎng)液加更) 對……
呂布想都不想便回道:“自然不是!”
喬琰這一句縱然無有赤兔她也并非入不得這洛陽城,在呂布聽來,著實是有著一番等閑之人難以匹敵的自信。
當這種信念宣之于口的時候,更是意氣風發(fā)到了極致。
想到他們先前擊敗的,正是如今為禍洛陽的董賊所派出的先遣部隊,呂布更是不免在心中豪情激蕩。
不錯!
如喬侯這般當世豪杰,如何需要依托于赤兔馬來成就其名,即便是騎著駑馬都不影響她身為此方隊伍的頭號領袖,完成這清君側的重任。
也唯有這等豪杰,才能讓他呂奉先為之折服,甘愿在她手中充當馬前卒。
為了那赤兔馬的歸屬,他可著實應當表現得更加突出一些,尤其是得在殺入洛陽之日直取那董賊的首級!
想到能騎此等寶馬征戰(zhàn)揚名,呂布只覺心潮澎湃。
雖然第二日的軍事會議上他又意識到,這好像也不是一個口令發(fā)出,大軍揮師南下這么簡單的事情。
司隸的地圖擺出在他們的面前,掛成了一張幕簾一般的狀態(tài),喬琰以半截槍桿的連接位置作為教桿點在了洛陽的位置。
“我等此番對外宣稱三萬人,實則為騎兵三千,步兵八千,因并州境內鐵礦開采情況尚可,騎兵均有甲胄在身,步兵中有兩千鐵鎧士,余者著皮甲,另有萬余人作后勤運糧及軍中雜務之用。”1
“董卓老賊的涼州軍尚有部分為皇甫將軍所挾制,真正直屬者充其量在四五千,但如今北軍五校盡歸其統(tǒng)帥,其兵員約在兩萬之間門。若將其涼州舊部不遺余力召集,令在京中募兵,約莫能湊到五萬之眾。這是而今彼我兩方的人員差距。”
董卓先前意圖來上一出以小博大的操作失手,絕不可能繼續(xù)讓喬琰繼續(xù)占這種便宜,只能是正兒八經地交戰(zhàn)。
洛陽為京師重地,甲胄的囤積絕不會太少,喬琰憑借邊地的庫存與州牧掌握鐵礦開采的特權,卻也只能說是在這方面沒有太吃虧而已,稱不上有太多的優(yōu)勢。
唯一的優(yōu)勢也不過是,她以并州糧倉作為后援,兼有河東世家在此時與她達成的合作關系,讓她的軍糧運輸沒有太大的壓力。
反而是董卓——
他可能都沒想到,京師自黃巾之亂開始的各種蝗災疫癥旱災等造成的減產,讓他若要以極限狀態(tài)下調動五萬人同時處在備戰(zhàn)狀態(tài),要撐起這個消耗并沒有那么容易。
所以要打持久戰(zhàn),反而是喬琰這頭更有優(yōu)勢。
她繼續(xù)說了下去:“此外便是對方地理條件上的優(yōu)勢,牛輔與郭汜敗退,董賊必定陳兵于洛陽之外,阻遏我等的攻勢,最為嚴防死守的狀態(tài),便是重啟當年黃巾之亂期間門的八關緊鎖,要防備我等——”
“以我方如今兵屯箕關的情況看,可只防備三處!
她以槍指向了洛陽西側,“守函谷關,防止我軍在河東世家的協助下自邙山西起的平陸而下,過澠池走新安,自西面而來!
當然,喬琰就從沒打算走這條路。
令河東郡內世家做出迎接并州軍的樣子,正是為了給董卓造成這種她可能會迂回作戰(zhàn)的錯誤判斷。
可這條路太長了。
邙山西起于如今的三門峽位置,若要自軹關陘外的箕關直走此地,往來之間門軍糧運輸絕對跟不上,哪怕是到了函谷關下,也早已經精疲力盡了!
所以董卓若要防備她速攻,應當扼守的是另外兩道關隘。
“另外兩處,守小平津與孟津,防備我等過河后自這一段邙山隘口直走洛陽!
呂布先前往洛陽送檄文的時候走得就是這一段,他彼時人少,要渡河還算容易,但他想了想彼時的河口關隘,再看了看己方的人數,怎么想都覺得他們不占優(yōu)勢。
哪怕小平津以北有河中島可做中轉,這兩處的河道也相對較為狹窄,確實是最容易被進攻的位置,但黃河天然就是一條軍事屏障!
便是他這等憑直覺作戰(zhàn)的也相當清楚這一點。
他開口問道:“君侯先說了我方與董賊的兵力差別,現在又說我等只能走這易守難攻的位置,豈不是在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奉先這話就說錯了!辟Z詡與他在那綏遠城中配合一年,又在當日與五峰山上對喬琰給出了承諾,于秋冬至于開春表現得主動了些,和呂布也算是多說了兩句話,此時便開口回答了他的困惑。
“先前君侯提到我方萬余精兵,而董卓一方非但人員復雜,且有起碼三處隘口需要分散防御,又需留夠人手防備京城中的反撲,那么能戍守于小平津或者孟津的,充其量也不過是與我方人數相等而已!
呂布撓了撓頭,覺得這樣說他便清楚多了。
人數相當的情況下,以喬侯的戰(zhàn)績還從未打過敗仗。
那在兵甲充足的情況下,不算有劣勢。
“此為其一而已,其二,君侯昨夜令子龍將軍有意放走牛輔,此人脾性素來是在何處跌倒便要在何處找回場子來,偏偏他又是董賊的女婿,既然我等最有可能自小平津與孟津進攻,此人必定在其中一方!
賈詡比誰都能將董卓這邊的涼州勢力看得分明。
若是牛輔想要駐扎于黃河渡口,以圖扼守此地擊敗喬琰,別管李儒是否會提出什么反對的建議,牛輔都一定能夠達成目的。
最多也不過是董卓會給他安排一個更加靠譜的副將而已。
呂布想了想昨夜隨同喬琰見到的場面,那牛輔被郭汜提溜在馬背后頭才救其逃出生天,著實是讓他印象深刻。
這樣說來,若是對面真以牛輔為主將,這又可算是一個己方的優(yōu)勢。
因為那絕不是一位優(yōu)秀的統(tǒng)帥。
“其三嘛……”賈詡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向了喬琰的方向。
這其三便不應該由他來說了。
喬琰笑了笑,“其三,我們目前還不需過河,只需要令董卓分兵鎮(zhèn)守小平津與孟津便可,與我等對河而望。董卓的對手,從來不只有我們,而他們也絕不會錯過這個反擊的機會!
她若直接底牌盡出,不顧死傷地渡河而擊,又何必選在距離董卓入主洛陽將近一月方才出兵呢?
所以孟津之前的黃河滔滔,起碼到目前為止,也不是她的劣勢所在——
身在洛陽的董卓剛收到女婿牛輔打了個敗仗,帶著只剩下一成的部將勉強逃回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可惜自己那匹赤兔名駒有去無回,壓根沒起到蒙蔽喬琰的效果,便隨后收到了兩個消息。
其一便是喬琰的后軍,似乎沒有全部駐扎在箕關,而是不知所蹤。
再結合她與河東世家的關系,讓董卓不由擔心起了自家后方的潛在危險。
另一條消息則是——
喬琰的主力正在整裝拔營,繼續(xù)朝著南方穩(wěn)穩(wěn)推進。
雖然萬人之眾,行軍速度不快,可要全軍抵達黃河之畔,哪怕算上拔營起行,也就是一日的功夫。
自聽聞喬琰兵出河東起,他便調集了守兵前往孟津渡口扼守。
但不得不說,他原本有些寄希望于他的好女婿能帶回個好消息,還沒在此地形成全線防守,而今卻必須加派駐兵了。
只有駐扎在此地的軍隊足夠多,他才能確保,憑借對并州軍渡河之中半道而擊的優(yōu)勢,讓對方不敢輕易嘗試渡河進攻。
而這樣一來,這北面貼近黃河一線的防守,便必須要出個主將。
他的目光剛落在了段煨的身上,便看到牛輔頂著臉上與腿上殘存的傷勢站了出來。
“將軍,讓我去吧!”牛輔梗著個脖子毫無示弱的意思。“我先前敗于那喬琰小兒的手下,不過是因對她實力估算失誤,又被她以有心算無心打了個措手不及,若有大河天險為憑據,又有足夠的人手,絕不會再讓對方得手。”
聞聽此言,董卓猶豫了一瞬。
出于理智的想法,他覺得不應該答應牛輔的這個請戰(zhàn)。
但出于感性的想法,他這人是有那么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想法的。
也正因為如此,剛在洛陽中站穩(wěn)了腳跟,他便著人快馬加鞭地趕去涼州。
一面試圖將涼州部從帶來中央一部分,一面又讓人將家人也給接來洛陽,如今已經由右扶風方向而來。
雖還未到洛陽,但他已將封賞的旨意草擬出來報與中央了,正要加封自己的母親為池陽君,連孫女董白都得了個渭陽君的稱號。
牛輔是他的女婿,他自然也要對其厚待一二。
但喬琰不同于往日他們在涼州所遇到的對手,牛輔又已經先敗給了她一陣,若是再讓對方抓到什么進攻的空當,將戰(zhàn)線一路拖延到了洛陽的城下,他就徹底落于被動了。
他以眼神示意李儒不必開口,自己在斟酌一番后向牛輔問道:“大河隘口,因當年黃巾之亂的緣故,新設了小平津,我有意以兩人前往一道鎮(zhèn)守,你并未被喬琰打壞了膽量,還敢主動出戰(zhàn),這很好,但是我不能只讓你一人前往鎮(zhèn)守。”
“而今我麾下數位中郎將,你選擇其一,與你成掎角之勢分別鎮(zhèn)守兩處!
牛輔臉上一喜,毫不猶豫地回道:“那便請將軍令徐中郎與我同往吧!”
徐中郎,說的正是徐榮。
董卓如今麾下的幾位中郎將,其實不包括李傕、郭汜、樊稠、張濟等人。
這些人都算是校尉,在行軍的時候作為副手。
先被董卓提拔到中郎將位置上的是牛輔、董越、段煨、徐榮以及胡軫。
牛輔說是說的要找回場子來,卻也沒打算真一個勁地頭鐵?傔是要拉個相對靠譜的盟友的
這個盟友又最好不要是主意太多的。
那胡軫麾下有個勇武非常的華雄,最近脾氣大得很。
段煨乃是先太尉段颎的同族兄弟,稱得上是年高德劭。
董越實力平平,又與他素來有矛盾。
這樣算來,唯獨也就剩下了個徐榮。
被牛輔指名道姓點了出來,徐榮多少有那么一點無語。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一次在協助董旻之時敗給了喬琰,他直覺這次又有個不靠譜隊友的情況下再次對上那位喬侯,極有可能會出現什么問題。
但這等安排顯然沒有給他拒絕的余地。
董卓當即下令,讓他帶兵駐守小平津,令牛輔帶兵駐扎孟津。
而后,以段煨為主將駐守函谷關,令胡軫為主將駐守成皋,令董越為主將鎮(zhèn)守太谷關,李傕郭汜鎮(zhèn)守伊闕關,樊稠張濟駐扎于轘轅關,如此一來,除卻廣成關之外均已有守備安插。
而廣成關以北分列伊闕、太谷與轘轅三關,倒也未必需要額外安排人手。
做出了此等安排后,董卓終于如當年面臨黃巾之亂、派人分駐八關后的劉宏一般,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這種安全感大概也因為,他在做出了這番安排后,正逢侍御史擾龍宗登門拜訪,董卓瞧著對方大約是忘記解除的配劍許久,冷笑著讓人將他給拖下去活活打死。
而后他讓人將先前已經殺死的何苗的尸體從墳塋之中挖掘了出來,肢解后丟到了路邊,又將何苗與何太后的母親舞陽君也給殺害了。2
洛陽城中先前還有些因為他收到的檄文而出現的閑言碎語,在這等何其暴戾血腥的行為面前,也只能先暫時平復了下去。
為防朝中官員的親屬在他讓人緊守八關期間門,打著入朝拜會的理由前來洛陽,串通消息,正逢大司農周忠之子周暉自廬江而來,董卓也當即下令將他劫殺,以正規(guī)矩。3
朝野之間門一時風聲鶴唳。
只因董卓此時顯然已經不再只滿足于對與他有軍權爭斗之人動手,將他清除異己的范圍從武官轉向了文官。
而這絕不是因為并州牧揮兵南下陳兵于黃河對岸,才促成的這般變化。
甚至比起怪責于喬侯出兵,今日這洛陽城中諸人反倒更希望她能擊退董卓,將這狼子野心之人給剿滅。
誰讓那董卓早已經在給自己加官為相國后,便顯露出了唯我獨尊的處事作風,也早顯露出了一個事實,他重用士人的本質,絕不是真對他們懷有尊敬之心,而分明只是為了掩飾他的不臣之念。
為董卓招攬而來的潁川名士荀爽,在黃琬自司徒進太尉,楊彪自司空遷司徒后,便被董卓扣上了司空的位置。4
他看著在他被強征入洛陽后暫居于他府中的荀攸,不由悲從中來。
“董卓殘暴,性如虎狼,我避世于漢濱長達十余年,竟要落到晚節(jié)不保的地步,何其可悲!”
他今年已是六十二歲的高齡,自知自己壽命不永,只怕也看不到大漢在董卓這等行徑之下到底會被損毀到何種地步。
可他雖一生鉆研經學古文,卻也心存報國救難之心,更見此時身在他面前的荀氏子弟才學卓著,若繼續(xù)留在洛陽,難保不會招來董卓的毒手,心中悵然異常。
偏偏董卓不許人進,也就自然不許人出。
他如今這司空乃是個虛職,絕無有機會將荀攸給送出。
荀攸回道:“從祖不必過慮,車到山前必有路,那董卓倒行逆施,以士人提攜之恩自抬身價,卻也將奇人志士給征調進了京城。而于京城之外,有喬并州于河東擊敗董卓部將,與其兵馬對峙于孟津,成皋之東如有眼界過人之輩,必當趁此發(fā)動。”
他溫聲繼續(xù)說道:“董卓約束部將已是不易,要想管控住那北軍五校更是艱難。方今之時,他越是殘暴不仁,也便越是顯出他已然顧此失彼。若兗豫冀徐各州兵馬趁機聯盟,速攻旋門關,沖殺入洛,則天子可保,朝廷可興!
“從祖不必計較于今日之名,您既居于高位,不若竭力保全京中名士與典籍,又何來晚節(jié)不保之說!
荀爽聞言怔楞了許久,方才喃喃開口道:“速攻旋門關……不錯啊,旋門關雖有虎牢之險,卻也到底只是由一中郎將鎮(zhèn)守,若此時有人有喬侯之膽魄,入京勤王,董卓也不過區(qū)區(qū)一匹夫,并無比人多生一個頭顱,何必懼他!”
他拖著有些抱恙的身體起身,行到了院中,朝著這分明晴朗卻令人不覺春暖的天色看去,又問道:“那么以公達看來,誰人可有此等膽略,搶在此時機發(fā)兵?”
荀攸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先帝殯天那日,留下詔書令盧公輔政,他有統(tǒng)兵之能,又與喬并州有舊,若能募集兵將,或能往洛陽進發(fā)。”
“中軍校尉曹孟德,先時與董卓軍對峙落敗,遁逃于譙、沛,其家資充裕,兄弟眾多,其間門多有游俠好武之人,有起兵之機!
“袁術袁紹二兄弟,雖為洛陽禍端之魁首……”見荀爽朝他轉頭看來,荀攸溫吞地又往后頭加了兩個字,“其二!
“然此二人,一者正在南陽,與如今的南陽太守張子議合兵一處,又有長沙太守孫文臺可聯合北上,一者于冀州境內以袁氏之名募兵,也可發(fā)兵前來!
“若再論天下頗有膽魄之英雄,現于洛陽以東任職者,陳留太守、廣陵太守、東郡太守、北海太守以及如今的徐州刺史,均有發(fā)兵之可能,倘有人于中原振臂一呼,或有十余路兩千石要員,可同臨洛陽八關之外——”
“從祖如此一想,是否又覺天下有望呢?”
荀爽忽覺眼前天朗氣清了不少,嘆道:“是了,那董卓又如何能以權柄掌控天下人心,他這暴戾恣睢之行,既有喬侯南來相持,也必有志士響應,若真如你所說有十余支勢力齊往旋門關而來,這大漢終有青天重現,我又何惜己身!”
“備車,我往蘭臺走一趟!”
劉宏病逝那日,由袁術引發(fā)的南宮之火,并未禍及蘭臺,將其中的書簡都給保留了下來,可這也只能說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而已。
如若董卓戰(zhàn)敗于旋門關,這豺狼人至末路再起一把火,卻未必能讓蘭臺幸存。
他如今被人強行擢拔到司空的位置上,若要力挽狂瀾怕是沒這本事,可若只是想保住京中的典籍,卻還有些希望。
在他被荀攸攙扶上馬車的時候,正望進這從孫看似柔和實有鏗鏘脾性的眼睛里。
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話:“以你看來,那喬侯有無可能自孟津破關而入?”
荀攸回道:“她慣于創(chuàng)造意外,我看不透她。”——
而此刻這位在荀攸的評價中多出意外戰(zhàn)績的喬侯本人,正在孟津對面黃河北岸的營地中寫信。
駐守孟津的牛輔一面欣慰于自己隔著大河便能看到喬琰軍營隱約的輪廓,一面又覺得對方毫無進攻的舉動無端讓他覺得有些心慌。
他令士卒喬裝作了漁民,自更下游的位置渡河而過,尋機混到了那軍營附近,打探回來的消息是,這位喬侯正在令全軍士卒合力鑄造船只。
造船?
這確實是進攻的架勢,可絕不適用于孟津!
若是要以船渡河,孟津船塢之中常備的船只不計其數,其中更有適用于黃河作戰(zhàn)的樓船,對方倉促造船如何有可能與他這一方的軍備相媲美。
何況半道而擊,簡直是作戰(zhàn)的最有利條件。
若不是以船渡河,而是以船來拉起浮橋,那便更是個笑話了!
自商周時期起,便有造舟為梁之說,奈何此等建造浮橋之法只適用于渭水這等規(guī)模的河流上,還從未有人能在大河之上弄出此物。5
牛輔望著對岸的并州軍營地,不由冷笑道:“如今正是四月末,她若是造上七個月的船只倒也無妨,到了十一月里以這幾年的天時,大河是會結冰的!屆時她便可以渡河了!
他這話說完,相當滿意地聽到周遭的士卒格外捧場地發(fā)出了一陣笑聲。
但摸了摸自己的臉,他又不由齜牙咧嘴了一陣。
那日被郭汜直接攜于馬上折返,在回城途中他過河之時氣急敗壞,一把拗斷了船槳,一個不慎拍在了臉上,連帶著敲掉了半顆牙齒。
這也越發(fā)加深了他想要從喬琰這里找回場子來的想法。
偏偏對方不容易過河來進攻,他也不容易過河去襲擊對面,這讓他不是一般的難受。
更麻煩的是,只要對方駐扎于黃河對岸一日,他也就必須領著相國所給的兵馬駐扎在此地,以防被對面尋到可乘之機渡河襲擊洛陽。
而比起他這番沉不住氣的狀態(tài),喬琰就要穩(wěn)健得多了。
正如荀攸所猜測的那樣,在她將董卓的兩路兵馬牽制在了此地后,她便給盧植與曹操送出了一封信。
信中所言正是請二人發(fā)起討伐董卓的聯軍。
她在信中提及——
董卓在洛陽京師之中所行屠戮之舉,正為掩飾其心虛難當的本質,而他為大權所腐化的速度何其之快,甚至在喬琰寫出的檄文之后,他又做出了這一番落人口實之舉。
方今士林震動,已知其本性,便是先時為董卓授予官職的幾人,此時也該當先以天下民生與扶救圣朝為己任,而非以董卓舊吏自居。
董卓分兵駐守防備不及,也正是個興兵的好時候。
為求除惡務盡,一旦他們統(tǒng)兵自旋門關而出,她便會快速渡河,自北邙而入,直取洛陽城北,截斷董卓的逃生之路。
至于她要如何渡河,請他們不必擔心。
【先漢之年,并州境內大河經行之處,已有特殊渡河之法,人皆云北人不擅水戰(zhàn),我并州不然。請君拭目以待便是!
喬琰擱下了筆,令人將這兩封信送了出去。
而后,她往營地以北忙得熱火朝天的造船事業(yè)處走了一遭,只漫不經心地讓他們將造好的小船擱置到岸邊空地上,給那對面的牛輔也看個熱鬧,便轉向了營內以幕簾掩蔽的地方。
在此地的地上,幾個打開的箱籠中已可見到,其中所裝的并非是送與大軍食用的軍糧,而是一張張趁熱剝下的羊皮。
光是從他們此番進擊鮮卑所獲得的羊,還不足以形成此地獲得的數量。
可在喬琰去年出擊鮮卑之前,郭嘉便已經對那左谷蠡王來上了一出誘騙恐嚇,又加之今年的巡獵戰(zhàn)果依舊,南匈奴左谷蠡王便是還有些反心也早嚇沒了。
更不必說,自幽州之亂平定后,南匈奴單于羌渠之子于夫羅也返回了并州西河郡,對南匈奴左部貴族更多了一番威懾。
左谷蠡王已屬歸化匈奴,在這等恐懼之下,他竟連遠走遁逃都無法做到,于是他干脆與其余左部貴族一番商量,選擇了將財產獻出以保全性命。
這才是為何,喬琰此時能有四千多張幾乎完整的羊皮在此。
還得是公羊皮。6
她伸手拿起了一張此前就經過了烘烤脫毛的羊皮。
為了便于運輸,這些本應當是呈吹起狀態(tài)的羊皮如今都還是干癟的狀態(tài)。
而除卻那些在外制作船只的士卒之外,其余的人已都在此地了。
他們正忙于為羊皮灌氣,以麻繩封口,涂抹清水與油脂而后晾曬起來。
經由吹氣而成的羊皮便形成了羊皮囊,也正是捆綁在羊皮筏子下方的氣囊。
喬琰望著這已然吹起了數十個作為測試的羊皮囊,露出了個笑容。
這便是她的渡河之物!
126. 126(一更) 單刀赴會……
以羊皮囊渡河之法,若是放到現代,還得算是黃河流域的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放到如今,卻也得算是個新奇之物。
別看喬琰對曹操和盧植說的什么“旁人都以為北人不擅水戰(zhàn),我并州地界不同”,事實上自涼州地界上的護羌校尉將“縫革囊為船”這運輸之法傳入并州,也不過是小幾十年的時間而已。
就連她先前試圖令人將羊皮自頸部起完整地剝落下來,都著實耗費了不少時間。
好在,并州的地理位置已經注定了,她若要進攻洛陽,也就必須完成自孟津處跨越黃河的舉動,因對其難度早有預料,也并非是從開春時候才開始籌備的此事。
“奉孝站在這渾脫胚子面前,是打算也做個吹羊皮的好手?”喬琰順著這晾曬架子看向末端,便看到了個眼熟的身影。
郭嘉連忙擺手回道:“君侯這便說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在渡河而擊的時候,帶上一只羊皮囊往水里撲騰兩下,權當是給諸位助個威,何來這吹羊皮的力氣。”
喬琰笑了笑,帶著羊皮囊水里撲騰,也就是他能說得出來也做得出來的事情。
又聽郭嘉端正了臉色,說道:“我只是在想,我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著打造船只的幌子,行制羊皮渾脫之法,確實是能騙過對面留守于孟津和小平津的兩方!
“但大河水流在孟津處呈現上彎弧形口,恰好這一條沖擊的線路也受到河心島處水路分流影響,若是能直接自小平津外河島進發(fā),從貼鄰洛陽的這一側順流而下,直沖河流轉弧之處,是否能讓水性并不那么出眾的士卒也能成功完成泅渡,而不需以浮橋或者是連接成筏的方法過河?”
羊皮筏子之上的木條扎作方框,雖然所需的數量不多,可對喬琰如今所掌握的兵力來說,也依然是一筆不小的消耗。
難免容易被對面看出,他們在營地內還有異動。
既然以羊皮囊的浮力,足以做到一只送一人渡河,那么除卻運載騎兵的大型羊皮筏子之外,剩余的部分為何不選擇利用地形減少竹木的用量呢?
郭嘉觀摩此地地形已久,又端詳了這羊皮渾脫好一陣,深覺其中大有可為。
事實上別看他們若循此法,還需往平津處退上一段距離,縮減了一半容易為人所發(fā)現的渡河進程,又可更好地借助江流之勢,絕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唯獨需要擔心的不過是——
“小平津處駐扎的徐榮,此人并非出自西涼,也與董卓各部有些格格不入,以此人的嚴謹性情,絕不會置平津前河島于不顧,哪怕如今并未派兵駐扎,也必然不會疏于戒備。這一點上還需想想。”
徐榮啊……
在歷史上寥寥幾筆帶過的汴水之戰(zhàn),他打得曹操等人抱頭逃竄,而這一戰(zhàn)的交鋒怕也絕不只是因為西涼兵多的緣故。
要從他門前借道,或許還不如冒點風險,讓人將木框的材料趁夜送入軍營之中。
可喬琰對郭嘉提出的想法頗覺意動,那么與其去動搖這個計劃,不如去解決影響到這個計劃的人。
喬琰思忖一番說道:“取紙筆來!
在小半個時辰后,一位信使自大河以北乘船度江而來,徑直前往了徐榮的營帳。
因對方言及是為并州牧送信而來,又只有一舟一人一船夫而已,上岸后并未遭到多少限制,而是被帶到了徐榮的面前。
見來者只是一少年人,徐榮也不免詫異問道:“喬侯自己年少,手下之人也多用年少者不成!
“這倒并非如此,”來人朝著徐榮拱了拱手回道:“只因我同君侯說,我見將軍營壘齊整,料來治軍有方,必無有斬來使之說,我又恰好與將軍同姓,雖我出自潁川,絕非同宗,卻也有些淵源可說,多一重保命之法。”
此人不是徐福又是誰。
喬琰此番出兵將他也給帶在了身邊,便是第三位軍師。
不過徐福一向在此事上謙遜,自覺自己還算不得出師,自請以書佐的位置從軍,在喬琰打算給徐榮送信后,自告奮勇前去送信。
對他如今的膽魄與口才,喬琰都沒什么不放心的,她唯獨有些擔心的是,徐榮雖表現出如此做派,卻也未必能如她所愿地將信使安然放回,若是讓徐元直折在了此地,那后悔也晚了。
但徐福對此的回復是“若不能以一有膽略之輩將此送信之事辦妥,君侯的大計難免有缺。昔年我因君侯舍身為黃巾軍中誘餌而折服,今日也有同樣的話可說,如可借此順利渡河,直擊洛陽,又何惜徐福一人之命!”
他又道:“更何況,將軍遲早要與那徐榮對上,若能趁此機會觀摩其軍中情形,實為有備無患,此事交托給尋常信使,卻絕無可能做到。”
不如讓他來做!
這也正是為何他此時站在了這里。
徐榮朝著這少年人的臉上端詳了好一陣,發(fā)覺對方覺得他治軍有方之說似乎誠然是發(fā)自本心,不由心情輕松了幾分,問道:“你所說不錯,我確實不斬來使,那么喬侯有何話要令你捎帶給我?”
徐福將袖中所攜的信箋交到了徐榮親兵的手中,回道:“先時喬侯與將軍于京中有過一戰(zhàn)之緣,喬侯身邊壯士與將軍交手,深覺將軍本事不小,此番前來平董賊之亂,再度相遇……”
“你不必多說,”徐榮打斷了徐福的話,“董相國于我有知遇之恩,你何敢在我面前以董賊二字稱他!若要相談拉攏之事,更是不必多說?丛谀惝吘鼓晟俚姆萆,我可姑且將你放回,其他的切莫再談!
面對徐榮話至過半便已拍案而起的表現,徐福的臉上沒有半分慌亂,依舊從容地回道:“徐將軍若以為我是來收買將軍,意圖令您反戈,確保能從此地渡河的,那也未免太低看了我家君侯,也太低看自己了!
他擲地有聲說道:“此種行徑君侯不屑為之!”
見徐福言之鑿鑿,徐榮也不覺收斂起了幾分怒氣,問道:“敢問喬侯此舉何意?”
徐福回道:“君侯仰慕將軍之名,奈何雙方各有立場,隨后不得不兵戎相見,為顯對英雄之敬佩,喬侯愿以一人攜薄酒相會將軍于那河中島上,不知將軍可敢單刀赴會?”
不等徐榮開口,徐福已經接著說了下去,“以酒會英雄,酒后但為敵,不過如此而已。喬侯有此等舍身會友的膽量,莫非將軍卻要恐怕其中有詐嗎?”
“那董賊不當喬侯是個人物,分明令信使李肅言及,欲與喬侯會于洛陽之外夕陽亭,卻在出行前夜令人前來襲營,喬侯卻絕不會做此等齷齪之事,我方兵卒所屬盡在那位牛將軍的眼皮底下,自不可能趁會面行渡河之舉!
“……”對他趁機還要對相國那場并不成功的偷襲來上一出內涵的說法,徐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道:“我現在知道為何喬侯要令你為使了!
徐福坦然接下了這句“夸獎”,回道:“那么敢問將軍意下如何?有信中樂平侯紙之上的邀約為證,料來那董賊也必不會怪責于將軍擅離職守之事才對!
徐榮將信封拆開,展開了信紙,所見也果如徐福所說。
他沉吟片刻,回道:“如喬侯所愿便是。只是這河中島就在眼前,信使往來也不過是這般而已,何故要在五日之后?”
他有一瞬覺得,這約定的日期也像是喬琰對董卓先前那出邀約的內涵,卻又聽徐福說道:“喬侯如今在督轄造船過河之事,兼有聯盟中原仁人志士一道討伐董賊要務,這幾日間分不出心神罷了。”
見徐榮聞言一怔,徐福笑道:“將軍想來不會因為我多說的這兩句怪罪于我,我這便告辭了。”
徐榮疑心他這話中是在放什么誘騙陷阱,可早先便已應允了絕不斬來使,將其強行留下也沒什么意義,他只能眼看著對方乘船而去,抵達了河岸的另一頭。
五日……
這五日內,喬琰的另外兩封書信也都已經送到了其該去之處。
曹操得到喬琰的邀約,想到當日與喬琰所說的征西之志,再想到當日被董卓逼出洛陽的狼狽,當即拍板決定,發(fā)出一封討董檄文,聚眾進攻旋門關,與喬琰呈兩相呼應之勢。
他與身邊的長子說道:“先時燁舒還欠著你一份禮物,如今若能同入洛陽,她既為并州牧,也合該叫她補上。”
“父親……”曹昂有些哭笑不得。
這是該提這個的時候嗎?
他又聽曹操說道:“她此等年紀,竟開天下討董創(chuàng)舉,其中膽魄心性,實已將同齡之人甩開太多。如此看來,子脩尚需努力!”
“不過燁舒其人百般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檄文檄文,要的便是個討伐的正義性,也不是只給那董賊看的。就該將其所為再夸大一番才算是個檄文的樣子!
曹昂眼看曹操捋起了袖子,努力繃著臉才沒讓自己做出什么異樣的表現。
誰讓父親此時的舉動,其中的潛臺詞正是——
罵董卓這事,喬琰做得還不太漂亮,還是得他這個更有經驗的來。
父親!您這到底是在夸耀自己的文采,還是在內涵自己!
可無論曹昂如何在心中腹誹,這封由曹操書寫成的標準版檄文,還是在喬琰的信抵達冀州的后腳,便送到了盧植的手中。
在這言辭極具煽動性的調兵合擊宣言之中,盧植當即離座而起,在屋中反復踱步,忽然朗聲笑道:“好啊,好!一路自北,一路自東,兩關若破,董賊必定伏誅。玄德!”
劉備早因盧植來此便已做好了進軍洛陽的準備。
這幾年間他雖不像是喬琰這般還能完成個幾級連跳的長進,在為官上并無太多門路,只能說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早年間與那中山富商張世平、蘇雙結交下的關系,在他身處冀州后更因身處一州而未曾斷絕。
借著與這二位的往來,他也多少積攢出了些人手。
在清河郡任職期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若要按照尋常的法子升遷,若不能像是那現太尉黃琬一般,得到三公的提拔,要升到高位只怕并不容易。
反倒是若能有在平亂討賊之中做出建樹,才更有不需官場人脈也能升遷的機會。
而今先帝駕崩,幼子繼位,卻被把持在奸惡小人的手中,正是個對他而言最好的機會。
若想為百姓做出一番大事,起碼也得成為一方太守,這等功利的想法并不丟人!
他連忙回道:“盧師但有吩咐,我即刻攜人手一道動身起行!”
“且先不急,”盧植回道,“你與我先同去見一見那袁本初!
他與袁紹在洛陽中也算是一度站在了對立方,更要不是因為袁氏對董卓的支持,他也不會為董卓所擊敗。
他相信曹操并不只是將檄文送到了他手里,必定也給了袁本初一份,而那成皋虎牢又是天下險關,既要聯兵出戰(zhàn),這隊伍內無論如何也得是一條心。
不管是袁紹先退一步也好,或者是他先退一步也罷,這些前嫌恩怨都得先做出一番開解。
若不如此,只怕在旋門關外,他們所能起到的作用還不如喬琰這一路。
“盧師……”
“玄德,”盧植坦然地笑了笑,“這等時候了,臉面能值幾個錢?還是大事要緊些。你便當我在以身授課吧!
可接到曹操這討賊檄文的,卻顯然并非人人都有這樣的覺悟。
就像被荀攸以為會與袁術合兵的南陽太守張咨,竟在起兵之初,因軍糧之故死于北上的孫堅之手。孫堅猛鷙張揚,而張咨按他郡太守無權調發(fā)糧餉的理由行事,個中糊涂賬簡直一言難盡。
便是袁術與袁紹這二兄弟,在此時的起兵討董中也不免于往來書信間有些主次爭奪。
喬琰對這些將至的“諸侯”會做出何等表現心知肚明,不過她如今可并無多余的精力來顧及這些人的明爭暗斗。
五日之約既到,比起那徐榮深怕其中有詐,她卻何其坦蕩輕松地一身便服登船。
自與徐榮同在大河南岸的牛輔所見,便是那一葉輕舟行于大河濁浪之間,在船槳推動的行船中,對方那玄衣于河上清風之中招展,卓然飄逸至極。
船行電掣,已至那河心之島的方向。
以牛輔所在的位置,絕難看清那一頭的景象,也只能望而興嘆,卻不免在心中將徐榮給記了一筆。
而在這頭的船停于岸邊后,趙云壓了壓斗笠的邊緣,暫且當了個合格的船夫,目送她持配劍挎酒壺下船,與另一頭登岸的徐榮遙遙對視。
便是帶了保鏢在側,這也當真是好一派以酒會英雄的氣派!
127. 127(二更) 遷都決定……
徐榮絕沒想到,以喬琰這并州牧的地位,與此戰(zhàn)對峙的要緊性,她居然當真會選擇孤身前來。
而那隨同她來此的船夫,似也不過是個少年人而已,卻不是當年洛陽城中所見那位壯士。
他原本都做好了喬琰并不會如約前來的準備,又或者是她想以此法,將戍守渡口的主將給趁機擒獲,所以他也早預備讓船隨時掉頭離去。
可眼見喬琰棄舟上岸,獨自前來,徐榮方知那送信使者所說都是真話——
喬侯實為信守諾言之人,以所謂的邀約為幌子,行進攻之事,她喬燁舒不屑為之。
他心中不免有幾分動容,又見這喬侯信步于河中島上雜花生樹之間,尋了處青石平闊處坐了下來,見他行到了近處,便將手中的一只酒壺朝著他拋了過來。
徐榮接過了酒壺,有一陣沒有動作。
“怎么?我都敢一人一劍兩壺酒來到此地,不怕徐將軍所帶的佩刀取了我的頭顱去,與那董賊討功,將軍卻怕我在酒中放上鴆毒與蒙汗藥,將你解決了不成?”
喬琰搖了搖自己手中的酒壺,笑道,“徐將軍且坐吧,今日不談軍事,我也可暫時不說那董賊一字,所謂以酒論英雄,只談酒而已!
讓徐榮比喬琰會孤身來此還要覺得意外的是,她說只談酒,好像還真就只是談論酒而已。
他手中被她丟過來的酒壺之中正是高粱烈酒,但為免有將敵方放倒在此地的嫌疑,喬琰往其中兌了不少水。
當然,即便如此,對比如今市面上的“烈酒”,這酒也可算是一句夠勁兒了。
徐榮平日里治軍甚少飲酒,今日卻在喬琰的勸酒與品評酒水的說辭之間喝去了半壺。
只是在目送她回返那船上,離開河心島前往北岸營地的時候,他還是有種說不出的不真實感。
她好像當真只是因為欣賞他的本事,而請他喝了一回好酒而已?
這也同樣是牛輔的疑惑!八媸裁炊紱]與你說?”
早在徐榮回返之前,他就讓部下胡車兒暫時接管了巡防的工作,自己跑來了小平津的位置。
徐榮搖了搖頭,回道:“她只問,那高粱是經由外域傳入的,我等先前在涼州可有用過此物釀酒!
牛輔聞言一把摔了手邊的杯子,怒道:“你這話說的,是將我當歲小孩糊弄不成?那喬琰派遣使者前來與你邀約之際,都會提及她正在督造船只,又與中原聯絡起兵之事,難道她本人來了,卻只與你品評酒水如何嗎?”
這可不是敵方主帥與我方一路主將之間的交流方式!
所以牛輔絕不相信喬琰什么話都沒同徐榮說!
起碼不可能是跟人討論高粱傳播的。
這讓他不得不懷疑,她實際上是與徐榮說了什么拉攏入伙的話,而這種話不能跟他這位相國女婿交代。
心中有了這份懷疑,他瞧著徐榮這小子的表現就有些不對了。
哪怕隨后徐榮義正辭嚴地回說確實并無他話,他打量了對方許久,也并未打消這份疑慮,而是一把撈起了那另外半壺酒離開了小平津。
話不投機半句多,看來徐榮是不會跟他交代實情了。
偏偏他與徐榮都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將,并沒有直接拿對方問責的權力。
不過他能做的事也不少。
比如說,先監(jiān)督著徐榮的行為!
牛輔自覺自己好像選錯了個一道鎮(zhèn)守于此地的人,也就有這個責任牢牢盯著對方,卻不知道他領著一隊隨從回返到孟津大營之中的舉動,也落在了河對岸的有心人眼中。
郭嘉隨著喬琰在河邊漫步而行,說道:“君侯此時什么都不說,而不是與徐榮歷數董賊暴行,勸說其倒戈,著實是精彩的一招。”
人總是會有些思維定視的,尤其是在喬琰先前還寫過討伐董卓檄文的情況下。
誰會相信她真的只是在與人品酒呢?
那么便該懷疑懷疑徐榮有沒有在說真話了。
喬琰回道:“那徐榮倒也是個人才,可惜所托非人,如今也正好讓他看看,他配合行動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要不是因為她雖已有了過河的工具,在酸棗的數路太守刺史聚集之前,她也還不到正式動手的時候,她倒是想趁著將徐榮引來此地暗行進攻之舉。
不過如今這般也無妨。
即便徐榮已從牛輔的表現中猜出來了喬琰的用意,他也無法去影響一些人的思考方式。
離間已成,在他并非涼州人,難以進入核心集團的情況下,他便必須應對隨后而來的各方掣肘。
如若董卓明辨此道,給足了徐榮信任,那么喬琰縱然是以身犯險策劃了這一出也沒什么用。
可若董卓在如今這內憂外患之際,優(yōu)先選擇了相信牛輔,那便是她的機會了。
她的渡河行動務必保證一擊即中!誰讓那大河對面、邙山以南的洛陽城里還有友人在等候她,也還有個將傳國玉璽作為交換籌碼的任務。
郭嘉倒也是個什么都敢說的,他忽然在此時問道:“說來我還挺想問君侯一句的,若是那對面的董卓老賊也約我喝酒,同樣沒提什么拉攏之事,只說美酒佳肴,等我回來之后君侯會如何想?”
這個問題便很實在。
如今是喬琰的奇招頻出,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將這等花招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呢?
喬琰并未對郭嘉這等防范于未然的問題覺得意外,回道:“若是董賊請你喝酒,與你品評酒水中真意,以你在并州所見所聞,若不能與對方辯駁上個一一,回來我可不饒你!
她停下了腳步朝著郭嘉看來,“奉孝,既已見過云橫太行,氣貫五峰,又何必投身北邙,困于丘陵,是不是這個道理?”
郭嘉怔然片刻又朗聲一笑,“君侯啊君侯,你這說的可不是與董卓論酒!
她說的分明是眼界。
可郭嘉偏偏就吃這一套回答!
如呂布這般的猛將,需得做主公的有壓制于其上的豪情烈性。
如他這般的文臣,同樣也需主公有鯨吞天地的胸襟。
若喬琰這并州牧有這樣的底氣,在她的麾下人盡其才,并州便是那山嶺巍峨,又何必擔心旁人的這等離間計戲碼能奏效呢?
這便是她給出的承諾。
可惜董卓不行。
他在洛陽之北撿到了個天子以及擁立的詔書,又恰好遇上了讓他從中斡旋、執(zhí)掌大權的機會,卻從本質上來說還是個暴發(fā)戶。
所以他先后殺死了何苗、何太后、甚至是他們一人的母親,讓本就有些懦弱的劉辯幾乎嚇到了重病。
如此一來,他既確保自己所執(zhí)掌的何進何苗部從絕無掀起風浪的可能,又確保了他所扶持上位的劉協,絕無任何可能被取代。
他在洛陽之中力求讓自己所說便等同于天子詔令,對疑似有可能對他有所微詞的,都做出了血腥鎮(zhèn)壓的處理。
可那封新的討董檄文,連帶著關東州郡聯結掀起的聲討之勢,讓董卓即便還沒收到他們正式進軍成皋方向的消息,也依然升起了極度的危機感。
也正是在此時,他收到了牛輔送上來的軍報。
牛輔在軍報中提及,他懷疑徐榮與并州牧之間有所勾結。
徐榮又有意在小平津前的河心島上設立崗哨。
可喬琰的軍營便駐扎在孟津對岸,如有異動,他自然能夠察覺,何必分散兵力駐扎于河島之中!
這極有可能是徐榮要對喬琰做出什么接應舉動。
董卓看到這里,不由額角一跳。
他先前剛放下了曹操所寫的討賊檄文,被那“五毒具備,門下賓客如犬豚過也,鷹揚兇逆,其為尊位若枯骨冢中,污國虐民,睚眥必殺,實無道之臣也”刷了滿眼,就差沒給氣出個頭風病來,現在關東那面的情況還未探聽個明白,怎么這北方防線又要出問題了?1
有黃河天險,又有徐榮這等以穩(wěn)出名的將領戍守,他本覺得起碼在冰期之前都不至于有什么問題。
而以喬琰執(zhí)掌并州的時間長短來看,若是他能將這防守的時間再撐得長一些,便是讓其糧草供給不足,被迫選擇退兵,也并非不能做到。
可牛輔信誓旦旦,別看那喬侯邀請徐榮喝的酒滋味不錯,但哪有敵軍之首只與我方將領談論品酒的道理?
徐榮不敢將那些話給說出來,其中必然有鬼。
此事請相國明鑒,絕非是他在對徐榮做出針對。
董卓連當真只是前來洛陽探視的周暉都容不得,也已在此時盤算起了對遠在西涼的皇甫嵩動手,以報昔日恩怨,絕非什么大度的性情。
他陰沉著臉色將牛輔對徐榮的指控又看了一遍,雖然對牛輔為何知曉喬琰請徐榮喝的酒味道不錯這一點,心中冒出了個問號,卻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事實面前,他還是更愿意相信牛輔對他的忠誠度,以及他在此時做出的判斷。
徐榮……
在洛陽八關的防線都已經初步構建完成,徐榮又沒有正式做出什么通敵的時候,對他做出什么撤職的處理,又或者是將他與其他關隘的守將進行置換,都顯然不利于眼下局面。
可若是對徐榮全無處置,以董卓的小心眼程度,又不免覺得心氣郁結。
他沉思許久,做出了決斷,讓牛輔全權接管孟津與小平津處的戍守,徐榮依然留守于小平津,以牛輔來對徐榮做出領兵權力的節(jié)制。
在表面上看起來,起碼是從喬琰所在的大河北岸看來,對面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兩處營盤還是原本的樣子,可徐榮被迫放棄在湖心島上建立哨崗的計劃,對她來說便是個好消息。
至于她是否要擔心一番,徐榮會懷疑她的離間計正為了借助河心島為跳板,于營地之中對此地專門戒備——
倒也未必!
在孟津與小平津之間,她選擇的著陸點,從頭到尾也沒有做出過改變。
那么再如何嚴防死守,也都是會出現漏洞的!——
時入五月,初夏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哪怕是處在黃河沿岸也難減暑熱之氣。
軍營這等人員聚集之地,更是讓人覺得煩悶燥熱。
喬琰營中大將謀士兼?zhèn),又并不只受限于渡口關隘的范圍,早將營地布置得疏密得當,又讓人將馬鈞和畢嵐從并州接了過來,臨時搭建了一輛由人力推動在營中灑水的機關車。
更為了防止出現夏日的熱癥疫癥,令樂平書院內跟從吳普學習醫(yī)術的專人,對這處營地之中的排泄與飲食嚴格把守。
相比之下,河對岸的牛輔就要難受得多了。
徐榮麾下大多是董卓入洛陽之后接手的北軍五校成員,牛輔的手下卻大多是涼州人。
這些人是“閑”不住的。
此前在喬琰并未兵迫洛陽的時候,他們雖還在董卓的囑咐下別將事情鬧得太大,以免他不能順利接管權力,卻也能自洛陽的豪富之家索取到足夠的財貨。
若是能往洛陽城郊甚至是更遠處搜牢,還能更放肆些。
可如今算是個什么情況?
他們不得不被困在這黃河邊上的軍營中,每日只能盯著河對岸的那群并州士卒,看他們又往岸邊拖出來了幾條新打造出來的船只。
明明富庶的洛陽就在后方的邙山庇護之內,他們卻得在此地做這等苦差事,這是何道理!
更讓他們郁悶不已的是,他們再問牛輔,到底要在此地守到什么時候,牛輔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要看那對面的樂平侯在何時退兵或者進軍。
可他們之中負責往對岸去打探的,看到的卻只是這并州軍源源不斷地有糧車送來,自軍營中走出的士卒又個個都是精力充沛的樣子,分明也不像是會在短時間內退兵。
那便還得守下去!
越加炎熱起來的天氣,又助長了這種煩躁不耐的情緒。
牛輔也覺得此時的情況大為不妙,恨不得讓對岸的喬琰趕緊將那些木船上載滿士卒過河來算了,卻只見到對面毫無一點拔營進攻的意思,宛然是個大河對面的樁子。
喬琰對此時雙方的對比心中有數,也就更顯穩(wěn)健。
她坐在主帥的營帳之中,朝著被曹操派來作為傳訊使者的曹昂看去,見對方一身輕甲,瞧著比當年在洛陽城中見到的樣子曬黑了不少,笑道:“孟德兄近來似對子脩的作戰(zhàn)本事抓得有些緊了?”
想到父親在他來時還調侃讓他來取禮物的場面,再想想喬侯這上來便是一句“孟德兄”,曹昂深覺這兩人能把話聊到一處去,著實是有道理的。
想歸這么想,他還是正了正臉色回道:“父親先前險些送命于董賊部將之手,此番與我?guī)孜皇宀坏乐匦履技鴮⒍鴣,深知董賊不好應付,為免我在軍中交戰(zhàn)之間出事,便盯得嚴了些!
這也不是什么壞事。
哪怕曹操沒有什么預知的本事,能確認剿滅董賊可否畢其功于一役,也猜得到,現如今這種時局不是在一年兩年之間可以平定下來的,曹昂多學些作為士卒身份的防身本領總沒有壞處。
因他前陣子被曹操安排著與尋常兵卒一道吃住,也便自然多有關注軍營的情況,見喬琰問起了他從軍之事,順其自然地問道:“方才我入軍營,見并州軍人強馬壯,且士氣極盛,可我記得喬侯駐扎于此地已有將近一十日,雖有些冒昧,不知可否問及這士氣是如何……”
“是如何保持的?”喬琰替他將后半句話問了出來。
曹昂還是臉皮薄了一點,在這個各方勢力之間還只有董卓與反董卓兩方,而在內部的友軍之間沒有這么明顯界限的時候,若是曹操本人身在此地,必定直接問出來了,換了曹昂在此卻要先猶豫一番。
見曹昂頷首,喬琰回道:“只因我告訴他們,最遲一月,我等必然渡河而擊!”
最遲一月?
她斬釘截鐵的進軍時間決定,讓曹昂不由驚了一跳。
不等他提出疑問,已聽到她繼續(xù)說道:“據我所知,此番袁本初與盧公和劉玄德會師于河內,本可走孟津渡方向而來,但因我已在此地,便與孟德兄等人會師于酸棗,徐州、兗州、豫州所興之軍伍多匯聚與此。袁公路則與孫文臺會師,襲太谷關,目前正屯扎在魯陽地界。洛陽已呈面包圍之勢!
曹昂回道:“正是如此!
“五年前我曾與孫文臺在長社有過一面之緣,此人生性急烈,今日不改,”喬琰并未提及孫堅和張咨之間的矛盾,只接著說了下去,“若令其速攻太谷關,以其當年先登南陽、斬殺黃巾逆賊的做派看來,不過是一鼓作氣而已!
這是第一路。
“酸棗會師之地有數路大軍,董賊必定以為我方需多番商榷、調配軍糧、平衡兵力,此皆為耗費時日之事,增派兵馬前往成皋便難免懈怠,不如以速攻之法破其堅壁,此為趁其不備!
這是第一路。
“我屯兵于此,固守營盤,似待時機,對面一關守將卻不知,我隨時可渡大河直撲洛陽,破關而入,此為示敵以不能。”
這是第路。
“而若是給董賊以應變時機,且莫說其可征發(fā)多少兵將,此賊手握天子與朝廷重臣,如若挾以為質,難免令我方投鼠忌器,顧此失彼。以袁氏為例,袁本初與袁公路起兵在外,袁次陽與袁士紀等人卻身在洛陽,若不能速勝,必為董賊所持籌碼。”
這話說的的確不錯。
袁氏與弘農楊氏的情況不同。
同為四世公之家,他們的官運卻遠比楊氏昌隆,雖本家在汝南,卻在京中有相當數量的嫡系子弟。
也正是出于這種顧慮,又因此番會盟之中有盧植這位被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故而在曹昂離開酸棗前來孟津的時候,集結的隊伍中已暫時敲定由盧植作為這個盟主,而非是袁紹。
不過尚有些爭議在于,盧公所擁有的本部人手欠缺,不若袁紹所募集的兵馬多罷了。
但以曹昂尚顯天真的想法,卻覺得這也并非是什么不能解決的問題。
他收回身思,便見喬琰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地圖,“子脩且看!”
地圖之上的洛陽八關被她著重標示作了紅色,哪怕其上的小字還有些看不分明,要認清這些地點卻已足夠。
她說道:“如若太谷、旋門與孟津可同時攻破,屆時我分兵兩路,一者直撲函谷關方向攔住董賊去路,一者守邙山,以防其走河東脫逃,酸棗盟軍揮師西進,魯陽聯軍奇襲北上,董賊出入無門,唯有授首伏誅而已。”
“此計,宜快不宜慢!
“若能如此,這一月之期是否正是最佳的時候?”
曹昂凝眸看去,篤定回道:“不錯,確是這般!”
若如喬琰所說,南路為一鼓作氣,東路為趁其不備,北路為示敵以弱,那么正是路合擊的最好時候。
喬琰道:“便勞煩子脩將此想法報與孟德知曉吧,若子脩不來,我本也打算遣人往酸棗走一趟的。”
曹昂朝著她拱了拱手,當即領命而去。
當然,喬琰能有自己的消息路子,又有曹昂親自前來報信,數日之后,身處洛陽之內的董卓,也收到了酸棗與魯陽一路聯軍進攻的消息。
關東各州郡此番起兵的官員里,甚至包括了他先前啟用的劉岱、孔伷、應劭、張邈等人,已經讓他掀了一回桌子,現在又聽聞他們在隨后的酸棗會盟中,以盧植為盟主,表車騎將軍,更是讓他狂怒不已。2
車騎將軍這個位置,只能由朝廷、由天子來冊封,即便盧植為先帝托孤重臣,確實可以進車騎將軍位執(zhí)掌軍事輔政之權,但在董卓已將自己標榜為洛陽大權在握第一人的情況下,他們這番舉動便等同于是對他最為直接的挑釁!
可他也必須權且放下這等怒火中燒的情緒,先將目光落回到如何解決眼下的麻煩上。
喬琰尚且會想到袁隗和袁基還身在洛陽,因為先前被董卓打為叛逆的緣故,而處在董卓部將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董卓也自然會想到這一點。
再順著這人質的角度想下去,他便不免想到了皇位之上的小皇帝。
若是能憑借手握人質的條件對其中的幾路做出退兵的勸阻,無疑能夠給他減少不小的壓力。
他雖近來暴戾肆殺的本性在洛陽中的行事里暴露無遺,卻也并不覺得自己能拳打腳踢各路聯軍,穩(wěn)操勝券。
本著一個一夜暴富之人的標準想法,他的決斷無外乎是兩樣。
其一便是先將人質放到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保護起來,以確保不會被人給輕易救走。
其一便是對這幾路聯合而來的兵馬逐一擊破。
一想到這幾路人里現在還有一個屯兵在大河以北,兵迫孟津的喬琰,竟時至今日也沒露出一點營盤頹敗的架勢,董卓就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疼了!
或許,要不是因為他拿那喬燁舒沒什么法子,其他人也并不會如此果斷地起兵而來!
想到這里,他決定先放棄思考這個最令他頭疼的問題,而是將其交給了李儒來解決,他本人則思考起了前一個問題。
路軍馬壓境,給他唯獨留下的退路便是西側,那么最合適將人質送去的地方也是西側。
西邊!那是長安!
董卓并未猶豫于做出這個決定。
只因對他來說,長安距離涼州更近,還有另外的一重保障。
懷著這種想法,在光熹元年五月一十五日的朝會上,這身形壯碩、劍履上殿的董相國,絲毫沒管小皇帝劉協的臉色,站在群臣之首朝著后方諸人看去。3
他以近乎宣告天子敕令的方式,問道:“本相有意,將朝廷遷往長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4
128. 128(一更) 借糧出兵
遷都長安!
這話一出,董卓是早已有準備,眾人卻都驚動萬分。
被董卓提到了太尉位置上的黃琬當即出列問道:“相國可知遷都一事要害非常,如何能隨意言之?”
董卓不疾不徐回道:“這先漢以長安為都,光武中興后,改都洛陽,至今已傳十代,正為一整數,如何不能易位回長安,合乎興復之道?”
他扣著配劍往前走了兩步,又道:“再者說來,洛陽自光和年間門便怪事頻頻,多有兩頭同身之怪胎,有燕雀于懷陵之上悲鳴,有蝗災大疫聚集于郊野,此皆為此地不堪為國都之跡象,既民間門童謠有云,東頭一個漢,西頭一個漢,不若還于舊都,仰仗宗廟之庇佑。陛下,您覺得無妨吧?”
董卓話至一半就朝著劉協看了過來。
這今年也不過才只有十一歲的小皇帝,努力讓自己表現出了一番鎮(zhèn)定的樣子。
可他縱然在經歷了洛陽宮變與北邙逃亡后,能在見到董卓之時還言辭清晰,這一月半來多見董卓冒犯宮闈、橫加掠奪之舉,早心中惶惑非常,又如何還能再對他的威懾保持鎮(zhèn)定。
遷都這等幾乎關系到國家命脈的事情,現在也能被董卓用這等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讓他深覺天家尊嚴被冒犯之余,也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努力以尋常音調回道:“相國有此諫,不若聽聽群臣的意見!
董卓剛轉回來,便見黃琬持著笏板又往前走了一步,絲毫也沒被他那一派祖宗庇佑的說法說服,反倒越發(fā)顯得疾言厲色了幾分,“相國此言置朝廷威嚴于何地?若要更替國都,朝廷官員、宗室祭祀用具、典籍藏書,乃至于京都之民,盡需一道搬遷而去,其中種種弊病不可勝數,更有勞心勞力摧折民生之嫌,請相國三思。”
他這話說出滿是據理力爭之意。
而黃琬方說完,又見司徒楊彪站了出來。
楊彪的語氣倒是要比黃琬溫和幾分,可因他說的同樣是勸諫否決這遷都建議的話,讓董卓心中依然大覺不快。
只聽楊彪說道:“設若先以遷都來論,要知王莽篡政后赤眉軍起事,曾于長安作亂,致使宮室?guī)妆环贇H剩地臺而已,唯存者不過高廟與京兆府舍,若朝廷搬遷至于此,陛下居于何處?朝廷又居于何處議事?”1
長安的宮室廟堂已荒廢多年,修葺又是一項耗費人力至極的舉動,哪里能因為如今的國都周遭有怪事,反而想到要返回到長安去?
何況長安如今的人口所剩余不過二十余萬,洛陽卻有百萬人口,表現在外的風貌,何止五倍之差!
董卓冷眼朝著下方站出來的兩人看去。
倒是那司空荀爽有些眼力,雖然近來時不時便同他說什么蘭臺典籍需要進行重新分門別類與保護,但也不過是保護一番書籍而已,讀書人的玩意罷了。
他又哪里知道,荀爽不在此時開口,完全是因為他在同荀攸一道的分析中早看透了董卓到底是個什么人,清楚此時做出勸諫的舉動完全沒有任何作用,絕無可能讓他收回成命。
還不如寄希望于喬琰等人會搶在董卓遷都之前進攻八關而入,將董卓這老賊給留在此地。
可顯然并非人人都能有這般愿景,又能在此時的遷都建議面前保持住冷靜。
就像黃琬和楊彪所說,無論是因為洛陽已成體統(tǒng)的各項物事搬遷不易,貿然挪移反而有害于民生,還是因為長安昔日曾遭赤眉之亂,早不能顯現出天子尊榮,若要修葺也是一項麻煩事——
這遷都都絕不是一件首選!
周毖、伍瓊也隨即站了出來,同樣提出了自己的一番反對建議。
只是對董卓來說,有一兩個人阻攔他的想法,他那點為數不多的耐心還可忍受。
當第三個第四個人也跳出來,便是讓他覺得,他先前在洛陽城中的種種所為,好像這些人還沒知道,現如今這刀到底在誰的手里!
他們也還有一種錯覺,他董卓竟是個好說話的人!
周毖話未說完已經被董卓給打斷了,“住嘴!”
“周尚書……”董卓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周毖,這種有若狼隼一般陰鷙的目光里一派清晰的殺意,讓時任吏部尚書的周毖直覺有些不妙,便聽董卓說道:“若本相不曾記錯的話,劉岱、孔伷、張咨、張邈這四人都是由你所舉薦上來的,當時你與我說的什么來著?”
周毖乃是涼州名士,昔豫州刺史周慎之子,正是因為這份地緣關系,在董卓入主洛陽后對對方多有信任,也遵照了對方所給出的名單來委任官員,想的是李儒和他到底長年身在西涼,還是周毖這等在中央任職的更清楚中原賢良的情況。
可是——
董卓怒道:“當時你說,此四人均為善士,可用于治理州郡,我便聽從了此言?墒聦嵢绾文?”
“善士?”他反問道,話中不無嘲諷之意,“這四人到官后不思治理,反憑借太守刺史之位舉兵相圖,還有你伍瓊!”
聽董卓直呼其名,伍瓊不由一震。
董卓已繼續(xù)說了下去:“本相記得你還勸我說,不如讓那出逃在外的袁紹當個渤海太守,他若是有官位可做,自然也覺能與我化干戈為玉帛,可實際上呢?”
“他便是沒這太守官位也能掀起這等麻煩事來,若不是上頭還有一個盧植壓著,你猜他會不會直接自領為車騎將軍?”
董卓疾步朝著這二人走來,目光之中凜冽森然之氣迎面,“如今你們倒是都想要來勸我莫要遷都,難道你們能有這個本事,先前一句話讓這些人得了官職,今日也能一句話讓他們退兵不成?”
“……相國說笑了。”周毖回道。
“說笑?本相可沒在同你說笑!”董卓高聲喝道:“諸君已看到了,是這兩人先出賣的我董卓,今日又不知為了何種目的才勸我莫要遷都,我若做了什么事也算不得辜負他們,來人!”
這大漢朝堂之上何曾出現過做官的一聲號令,便有虎賁甲士沖入殿中的景象,可今日卻出現了。
這儼然是帝王才能有的排場。
然而在此時誰也無法在此時先抗議他這僭越之舉,因為董卓的下一句話便是,“將周毖、伍瓊二人給我推下去斬了!”2
還不等有人能對董卓此舉做出什么據理力爭的舉動,這些聽從于董卓指令行事的西涼士卒根本沒有一點對此地朝堂的敬畏,徑直上前來將周毖和伍瓊二人都給擒拿了下來。
這二人被捂著口鼻限制著手腳給拖出了殿外,甚至只來得及發(fā)出兩聲慘呼,就被董卓的部下給砍殺在了大殿之外。
血濺朝堂!
在場的誰也沒見過,做臣子的居然能當著天子的面將其他大臣給推出殿外斬首的,可在董卓這西涼匹夫做來便是有種說不出的理直氣壯。
他虎視了一圈被他此舉恐嚇到噤聲的大臣,不由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
在場確實是無人敢發(fā)表什么異議了。
那些當真敢在此時不惜性命也要與董卓據理力爭的,幾乎都已經在他封鎖八關之前棄官而逃,或者是外放在州郡中,正身處于那討董聯盟之內,又如何還會在此地。
就像以剛直善戰(zhàn)出名的朱儁,早已出逃去了荊州,自然不能在朝堂上對他提出駁斥的建議。
董卓朝著他面前低首順目的一眾人等看去,終于露出了個滿意的神情。
“看來無人有異議我這遷都的決定了,陛下,您看如何?”
再一次接到董卓這個問題的劉協顯然不能再說什么聽聽各位公卿大臣的建議,否則難保他不會再看到朝堂上少幾個人。
他低聲回道:“便依相國所言!
可即便他答應得已算是快了,董卓還是在今日這早朝上又將太尉黃琬和司徒楊彪給罷免了官職。
而后才將遷都的重任分派給了各方部門去做。
眾人僵直地立在原地,直到董卓邁步出門,身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他們才覺得腳下恢復了一點力氣,可以往家里走。
只是走出了殿外又見伍瓊、周毖二人的尸體并未被董卓讓人給收殮起來,還是橫躺在這殿外,正是頭身分離的慘狀,不由讓人神色惶惶。
還是劉協下達了一道詔書讓他二人各歸于家,入土安葬。
楊彪回到府中在庭院里站了許久,面上滿是悲涼。
見楊修立于廊下,他悵然說道:“你我父子二人的命只怕也要留在此地了!
四年前楊賜去世,楊修往弘農去為祖父守靈三年,于去歲夏日回返了洛陽,至今尚不到一年。
他原本是打算遵照先前與喬琰的約定,等到守靈期滿便往樂平去,繼續(xù)替她效力,但楊彪卻說,喬琰已為并州牧,如今麾下可用之才囊括并州,楊修年不過十五,前去樂平又能幫到對方什么,還不如留在洛陽觀望時局,也好多學些本事。
彼時的楊彪覺得自己的一番說辭著實妥當,可現在喬琰處在大河之北,就算短時間門內無法達成進攻的目標,也起碼有著退可守的保證,不會被董卓老賊說殺就殺。
讓楊修處在京城里,才是當真有滅族之禍了。
楊修開口道:“父親是要留得青山在,先保住性命,再圖日后,還是要為漢室王業(yè)而殉,不惜死諫?”
楊彪聽他話中口氣并無慌亂,先不免為這聰慧的兒子心中驕傲,又掂量了他話中的意思,忽覺沉重,問道:“前者如何?”
“若是前者,父親即刻去尋黃子琰,往相國府拜謁,便說你二人反對遷都一事,不過是因為戀舊而已,并沒有要干擾那董賊行事的意思,特意前來請罪,董賊既殺尚書二人,必已后悔,也需擔心朝內暗懷殺之心思者甚眾,不若留著父親的性命,只是如此一來……”
便少了幾分氣節(jié)和臉面了。
可在刀兵面前,又有這一家數十人在此,除了向董卓低頭,又有什么其他辦法呢。
也正如楊修所言,當廷斬殺了周毖與伍瓊,確實讓董卓成功地讓遷都的決定下達,卻也讓他不免有些后悔。
這二人一死,董卓先前所營造的親近士人景象也就徹底不復存在,只能繼續(xù)靠著狠辣手段來震懾,而史官到底會對這一段歷史如何記載,董卓心中也沒有個底,忽然聽聞楊彪與黃琬前來請罪,讓他心中不由一喜。
別管這兩人的請罪是否是被逼無奈,又別管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這起碼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
董卓當即上表,以黃琬和楊彪為光祿大夫。
雖然不可能讓他們官復三公之位,但起碼也先給了個秩比二千石的官職以示體面。
接到這道委任詔令的時候,待得宣旨的人離開,楊彪不喜反悲。
光祿大夫為天子近臣,司顧問應對之職,可如今的大漢又如何,君不君臣不臣,所謂的天子近臣或許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教導陛下的學業(yè)而已,全無實質作用。
他握著詔書許久,才仿佛夢囈一般輕聲說道:“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盧公與本初等人攻入洛陽,若天子遷都,尊位便盡喪了!”
楊修在一旁反問道:“為何父親不覺得是喬并州先攻入洛陽?”
他這人說話沒什么顧忌,眼力又不差,這話問出也不那么在意,袁紹若按照輩分還應該算是他的舅舅。
那酸棗會盟的一眾人聚集在一處,以他先前在洛陽所見到的一番權利斗爭來推斷,只怕沒有父親所想的這么樂觀。
他總覺得袁紹并不是因為昔年黨錮之禍的殘存影響才在那日執(zhí)意進攻南宮;也不是因為要以嫡長子為尊才和手持先帝旨意的盧植對峙,反讓董卓從中牟利;今日也自然不是因為董卓專斷朝政倒行逆施,才發(fā)起這一干人等前來討伐。
這些人先前可以各為利益而戰(zhàn),現在這個看起來應當同氣連枝的時候,也未必就能表現出人多勢眾的優(yōu)勢。
“父親,我想與你打個賭!
見楊彪詫異看來,楊修也依然從容地說道,“父親覺得是盧公與袁本初先入洛陽,我卻覺得是喬侯先行,那黃河天險未必就能給她造成什么麻煩,若我勝了,請父親準允我前往并州就任喬侯屬官!
比起這些煩心事一堆的朝廷,他還不如去并州干點實事。
楊彪沉默了片刻,回道:“若當真是你勝了,便證明你在觀人察勢上確實有一番本事,我又何必阻攔你!
對他來說,無論是誰能殺入洛陽都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
這如今身在八關之外的各部,起碼沒有董卓這等虎狼之輩,其中更有不少心懷報國救難之心的。
起碼,不能遷都啊!
這遷都的決議一下,即便楊彪搬出了三公府,也還居住在洛陽富貴之地,卻也能清楚地感覺到這行將遷移的號令一下,在洛陽到底引發(fā)了何種變動。
徐榮、牛輔與喬琰對峙于大河南北,加上段煨鎮(zhèn)守函谷關的情況,讓李儒猜測喬琰先前的故布疑陣可能只是為了讓董卓分兵,于是董卓也當即下令段煨兵出函谷關,先行率領一部分兵卒前往長安附近,屯兵于華陰地界。
在段煨所傳遞回來的消息中,華陰有地可種,卻也正如楊彪所說,赤眉之亂縱然距今已有將近二百年,但人口便只有這么多,因長安大火與戰(zhàn)亂遷徙走了的,也絕不會再返回來,其中人口凋敝的景象著實很難建立起都城。
董卓連遷都都可以隨便說,更何況是遷人。
他直接令手下的部從在街巷之間門發(fā)布了要往長安搬遷的詔令,如有不遵從之人,西涼兵卒可將其就地斬殺。
讓人拋棄自己已經經營了數年的產業(yè),到一個還有些荒廢的城市,只為了填補如今長安和洛陽之間門的人口差距,這是何其毒辣的遷都政策。
這種民怨沸騰之聲,哪怕是董卓緊鎖關隘,也沒能攔住消息傳遞到了關東聯軍的手中。
連帶著的還有周毖伍瓊二人的死訊。
“荒唐!”盧植錘案而起。
他在緩和與袁紹之間門的關系上可以做出一番退讓,讓人覺得這位長者的脾氣尚好,可在這種大漢被迫遷都的慘事面前,他心中憤慨萬千,只恨不得明日便殺入洛陽城中。
此前喬琰所說的一路為一鼓作氣,一路為趁其不備,一路為示敵以弱的說法,已經經由曹昂之口告知了曹操,又由曹操在先前的會盟商談中做出了陳述。
被孫堅袁術這一路派來的代表祖茂和紀靈二人對此極為贊同。
這一鼓作氣的說法中無疑是對他們這一路行動力和軍事實力的肯定。
曹操與盧植也認可喬琰這個速攻的想法。
趁著董卓以為他們還需整裝權衡些時日,盡快發(fā)動進攻,奪取旋門關,確實有可行之處。
喬琰所經歷的戰(zhàn)事絕不比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要少,更身在州牧要職,沒有任何必要對她此時所面對的進軍情況做出任何的謊報。那么她既說自己有渡河之法,想來也確實是有。
而現在又有了不得不速攻的另一個理由。
盧植在臨時召開的盟會上語氣之中不免多了幾分迫切之意,“若是讓董卓成功遷都,我等便是攻下洛陽,也未必能救回天子,這洛陽二百年間門經營的民生也將在一夕之間門毀于一旦!
“列位,盧某自會盟以來從未說過重話,可如今洛陽百萬民眾之命懸系于列位之手,我等唯有搶攻,三線并進,方有一線救漢機會!”
盧植話畢便看向了袁紹的方向。
在他此時掌握的兵員數量最多的情況下,他們這一方若要形成破堅之勢,他就必須居中帶頭,再不然也得下達指令。
在盧植看來,袁紹有所猶豫可以理解。
周毖和伍瓊二人被董卓說殺就殺,黃琬和楊彪二人的官職被董卓說廢就廢,更何況是現在還處在董卓監(jiān)控之下的袁隗袁基,袁紹顧念家人的性命,在情理之中。
只是讓盧植沒想到的是,袁紹緩緩開口說的卻是:“出兵確實可以,若讓董賊固守關隘,以虎牢之險,更難攻破!
“但我等之中太守刺史到任者甚至不到一月,縱能動用州郡府庫,數額也極其有限,要令士卒奮勇作戰(zhàn),以如今的軍糧儲備只怕還不夠。盧公啊,那并州喬燁舒能與牛輔徐榮隔岸相對,又已執(zhí)掌并州一年半……”
“總歸這渡河不易,不如令她將軍糧自河內送往此地一批,權當我等從她這里借用的,等軍糧一到,我等立刻急攻,你看如何?”
盧植才因為袁紹說要出兵露出的笑容凝固在了當場。
129. 129(二更+25w營養(yǎng)液加更) 有……
向喬琰借糧?這想法也虧得袁紹想得出來。
盧植光是想到喬琰此時能陳兵二三萬人于黃河南岸,脅迫董卓,而自己卻只能調度這二三千人,還有大半是劉備的部從,只能與這些各地發(fā)兵之人一道共聚于此地,共商擊破旋門關之事,都已覺羞赧萬分。
袁紹倒是毫不客氣,竟要與喬燁舒借糧!
可若要算起來,此地軍中缺糧也的確是個事實。
劉岱、孔伷、張邈幾人都是在董卓的任命下擔任的太守刺史,確實時間不久,完全是憑借著名士的聲望和討伐董卓的大義之名起兵的,喬瑁、孫堅、鮑信等人倒是時間稍久些,但中原各地近年間的收成不過爾爾,雖是比早先的旱災情況要好上幾分,可府庫之中并無余糧也是常態(tài)了。
此地唯獨算得上軍糧充裕的也就是鮑信和喬瑁二人,這兩人一為濟北相,一為東郡太守,合計糧車共有五千多輛。
當然這個數目,實際上還是經過夸大的。
為了安定此地兵卒進軍之心,在糧車的下方以草石來進行了一番填塞,上方才是真正的軍糧。
這些軍糧要用來供給全軍進發(fā)的糧食,的確有些不足。
可這絕不是袁紹在此時對著喬琰趁火打劫的理由!
眼見盧植的面色不虞,似要開口辯駁,袁紹已又說了下去,“盧公,非我刻意為難后輩,只是方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先有孫文臺與張子議之間起了摩擦,以張子議喪命告終,這幾日里,劉兗州與喬東郡之間的摩擦也多是因為士卒用糧,若是在此時貿然令他們合兵在一處進攻成皋這等險關,倘若事有不成,只怕隨時會因為進一步的爭端就而內亂,屆時我等除賊不成,卻反而要被人給當做獵物了。”
“我也知道讓喬并州多拿出些糧食來著實為難她,可她先前出塞兩次擊敗鮮卑,多有劫掠而回,麾下兵卒有肉可吃,又于那白道川上起了軍屯,縱然邊地地貧收成不佳,也實打實是她自己的軍糧……”
“我等若能擊敗董賊,往各地去重新任職,督管民生恢復田產,也必定會加倍償還于她。此也是不得已之法了。”
袁紹將話說得冠冕堂皇,若是讓喬琰知道他以軍糧作為幌子,說不定也得夸他一句會找理由。
誰讓那現如今因為軍糧起了爭執(zhí)的兗州刺史劉岱和東郡太守喬瑁之間,還真在聯軍解散之后釀成了血案,以喬瑁身死告終。
不過袁紹到底是真的因為缺糧才遲遲不進兵,還是因為其他理由,那便不知道了。
他仰仗著汝南袁氏的聲望,才與袁術一個在北一個在南,發(fā)起討伐董卓之名的時候,說是一呼百應也不為過。
可若是順利攻入洛陽城之后呢?
當今天子劉協曾經因為袁氏火燒南宮的行動而外逃,就連董卓入京之事,也或多或少是因為袁紹才引起的。
哪怕其中的種種變化不是他所能預料到的,但天子擺脫了董卓的牽制后,若想要對袁家做出清算,完全有站得住腳的理由。
就算因為董賊的所為加上袁氏多年來的積淀,令天子選擇繼續(xù)對袁氏委以重任——
可袁紹雖被過繼給了伯父,算是半個嫡子,真正的袁氏嫡長子袁基還活著,他便必須屈居于下,這也是個不爭的事實。
屆時他就很難再享有這等待遇了。
縱然他還沒瘋狂到希望袁基被董卓以殺害擾龍宗、周暉、伍瓊、周毖等人的方式也給了結了,卻也希望自己能在此時這種狀態(tài)下,再多掌握幾分籌碼,而后再達成這個除賊的目標。
他原本就生得可算相貌堂堂,此時說出這番話來,一時之間還把盧植給梗住了。
但盧植不是說不出什么駁斥袁紹的話,完全是因為,當對方已經自己完成了邏輯自洽的時候,他是沒法跟對方說通了。
“這也太厚顏無恥了……”從議事主帳的角落里忽然發(fā)出了個聲音。
袁紹循聲看去,便看到了一張同樣很坦然的壯士的臉,眼見袁紹看過來,張飛一點沒被對方這身份所震懾住,反而抬高了音量回道:“我又沒說錯,你這說是有借有還的,可這天災的時候,人家并州有多余的糧干嘛不自己多存著,非要換一個未必兌現的承諾?又不是肚皮吃飽了閑得慌!
“翼德!眲涑鲅蕴嵝蚜司洌審堬w閉上了嘴。
袁紹擰了擰眉頭,“這也是玄德的意思?”
劉備此人,若按身份來算,袁紹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但他能與冀州販馬商人交好,此番帶來的人里竟有小半都是騎兵,只比那濟北相鮑信的七百余騎兵稍少一些而已,已足夠讓他作為一支能與眾人平等交流的隊伍領袖。
更何況盧植如今乃是這聯軍的盟主,劉備作為他的弟子,也自然可以算是個副手。
在這樣的情形下,袁紹也不得不顧及到劉備的想法。
“本初若是要聽實話,那我也只能說是。我劉備雖然不像那喬侯占據有一州之地,卻也不愿在此時因為這等理由去向對方索要軍糧。敢問本初,如若喬侯借了軍糧,我等進軍成功后可會將戰(zhàn)功分給她一部分?”
袁紹沉默著沒有回答。
若是真讓他來回答這個問題,答案或許是——不會。
軍糧是軍糧,戰(zhàn)功是戰(zhàn)功,袁紹將這二者區(qū)分得很明白。
劉備又問道:“如若喬侯不肯借用軍糧,那么本初選擇暫不出兵,其中貽誤戰(zhàn)機的罪過,又是否要讓她來承擔呢?”
這好像也不是個太難回答的問題。袁紹自己就會帶頭給不出兵找到了最佳的背鍋人選。
劉備話說到此,朝著袁紹拱了拱手:“我無法改變本初的想法,若是本初還是想要向喬侯借糧,請不必管我麾下士卒,軍糧的問題我自然會想辦法解決的。”
“也不必管我!辈懿僭谂猿谅曊f道。
他嫌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丟人!
若不是張飛這家伙心直口快搶先發(fā)表了想法,曹操早想開口了。
哪有讓喬琰一邊搶先發(fā)起討董之舉,給他們提供了戰(zhàn)機,還得給他們提供軍糧的道理!
他朝著帳中數人看去,將他們先前在聽到袁紹提出這建議時候臉上流露出的意動給看得明明白白。
那東郡太守喬瑁算起來還是喬琰的同宗,居然也沒在此時做出什么爭辯的反應,更讓曹操覺得有些可悲。
曹操隱約記得喬琰曾經在與他往來的書信中提起過,喬瑁的次女被她接來了樂平就讀,以維系與兗州喬氏之間的聯系。
但這份脆弱的聯系顯然比不上擺在面前的利益。
這樣的一群人啊……
哪怕此地有盧植,有劉備,還有他在,按照聯軍少數服從多數的規(guī)矩,和那聲討董賊正義性的包袱,絕無可能打消他們覺得借糧可為的想法。
曹操心中悵然萬分。
若是試圖讓大漢中興的居然是這樣的一群人,這大漢真的還有興復的可能嗎?
即便他們將董卓給梟首論罪,明日誰知道又會不會出現個與董卓一般為禍的存在!
這種貪婪隨時可能演化成為惡鬼!
曹操想到先前在延熹里與喬琰的把酒交談,想到她這接連兩次,不,應當說是三次的出塞進攻胡人,以守并州境內太平,更覺得燁舒種種行事不值。
這世道下,如盧植一般可為公義而退讓的,只會被人當做可欺的老好人,如喬琰這般鎮(zhèn)守邊陲、內治民生的,只會被人當做可以供給軍糧的錢袋子。
可笑得很!
他甚至沒等袁紹再說出什么話,便已對著盧植和劉備拱了拱手,直接掀簾而出了。
若是他再留得久一些的,他怕聽到袁紹說出什么時局所迫的言論,讓他還以一句“豎子不堪與謀”來。
也正如曹操所猜測的那樣,雖有那么三兩路人選擇退出這個向并州牧征求軍糧的行為,在確實有些可行性的情況下,給喬琰所回信的約定進攻時間的信箋中還是提到了此事。
喬琰收到這來信,看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對袁本初的臉皮估計程度還是有些淺薄了!
“我原本以為他最多就是消極怠工,或者是與盧公爭奪這盟主的位置,卻不曾想到……”喬琰捏著這封信,轉向賈詡和郭嘉等人的時候,臉色說不出的無語,“他還敲竹杠到我的頭上來了?”
賈詡自忖自己在涼州在洛陽見過的世面都不少,也沒見過如此理直氣壯索要軍糧的。
但想想對方出自四世三公的袁氏,又覺得也不是說不通。
他問道:“那么喬侯是如此想的?”
“以眼下的情況看來,糧自然還是得給的!眴嚏林樆氐。
劉備會想到的問題她也自然想得到。她雖然最希望看到的結果是在她成功攻入洛陽的時候,袁紹等人還被攔截在旋門關之外,卻絕不想讓自己在別人這里留下任何的話柄,所以這個借糧,在如今并州確實借得起的情況下,可以借。
但是——
“但這出借的辦法和還糧的辦法都得由我們來定!
袁紹是不是忘記了,先前她上京城來請求天子擢拔度遼將軍之時,別看她好心地與袁紹透露了天子的計劃,可最終獲益最大的絕不是韓馥這個度遼將軍,而是喬琰這個并州牧。
正因為這層制約的關系,那韓馥想要在袁紹等人發(fā)起討董起義的時候做出聲援,都被喬琰將他以“州牧外出,欲行不軌”的理由給扣押了下來,甚至干脆地將麴義給調到了這黃河邊的營地來。
此等做派,韓馥也不敢說出半個不字。
她一向以來都是此等不會讓自己吃虧的性情,怎么可能讓袁紹占到便宜!
“奉孝,我想讓你往酸棗會盟的大營走一趟。”喬琰開口說道。
郭嘉回道:“袁紹此人好大喜功,哪怕是君侯送去的糧食,他只怕對著軍中士卒也要說是自己弄來的,君侯若不對此做出限制,難保讓功勞都落到了袁紹的頭上。”
“此為其一!睂υB這種算計到她頭上的行為,喬琰以指尖輕叩桌案的速度都比之平日里顯得急促了幾分。
可郭嘉很快見到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縷莫測的微笑,像是已經有了對袁紹限制的辦法。
她朝著郭嘉招了招手,“你照我說的去做。”
兩日后的酸棗大營內,自喬琰處派遣來的使者站定在了袁紹的面前。
郭嘉來到樂平的時候乃是中平四年,現如今已是兩年過去,這距離正式及冠還有一年的青年因在并州牧麾下擔任職務,加之在外走動,倒也不必這般非要遵循規(guī)矩。
被并州水土與樂平飲食養(yǎng)出的俊秀青年朝著袁紹行了一禮。
袁紹人是不要臉了一點,時常表現出的禮賢下士做派卻沒見少,眼見喬琰派出的使者乃是一看來氣質相貌均可稱卓越的文士,儼然對這會談格外重視,面子上的客套還是給足了的。
因盧植與劉備不愿向喬琰借糧,此時已自行籌備去了,袁紹便單獨接待了郭嘉,商談這借糧的相關事宜。
“喬侯的意思是,既然此番都是為了大漢出力,那么并州多拿出一些米糧來倒也無妨,但并州境內還不到今年豐收之日,所能用的也只是去年的庫存,至多只能拿出五萬石來!
五萬石?
郭嘉所說出的這個數已經遠遠超過了袁紹原本的估計了。
他面上閃過了一絲喜色,卻還端著幾分架子回道:“喬侯為社稷有此心,實為仁人志士之中的領銜人物,若此戰(zhàn)能救天子于不臣之手,必計喬侯首功。”
郭嘉在心中腹誹,你袁本初出于何種身份才能做出這種允諾?
縱然不論這個,君侯也犯不著要你這點表面上的功夫,總得來點實際的。
他想是這樣想,面上依然一副沉穩(wěn)之態(tài),又道:“我等屯兵之處要拿出這五萬石來也不難,只是袁中郎也見到了,我家君侯與那牛輔對峙于大河,若是營盤之中有所動作,還是要被對方所察覺,這糧草運輸之事告知了董賊,無疑是將我等進軍的意圖也告知于他。”
袁紹:“那么喬侯的意思是?”
郭嘉回道:“不若由喬侯修書一封,令上黨郡太守將糧草自滏口陘運出,經由冀州而過,下至酸棗。算起來還更近些,不至貽誤戰(zhàn)機!
至于這一路上他們要如何與人宣揚此事,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但凡袁紹那好友何颙此時不是身在洛陽,為董卓所脅迫,而是在他的身邊,看到郭嘉這副輕快自在的表現,他就應當拉響警報了。
偏偏他此時絲毫沒感覺到算計臨門,只想到糧食到手,他作為提出建議之人也能給盟軍賣個好,讓喬琰占到一些便宜也無妨。
袁紹回道:“若能如此便更好了。”
郭嘉又道:“此外,喬侯的意思是,既然是出借,總還是要償還的,她雖是并州牧不錯,卻也不是在并州割據一方的諸侯,那五萬石的軍糧本可供給塞外行軍之用,如今挪用過來乃是權宜之計。好在袁中郎累世名門,中原之望,既在來信中提到有借必還,應當不會爽約。”
“按照喬侯的想法,這分作多人償還到底也是麻煩,若是袁中郎不介意,不若一人擔下這五萬石?”
袁紹思索了一瞬,頷首以示同意。
反正都沒打算還,到底是他一個人欠賬還是他們每人欠喬琰一點,哪有什么區(qū)別可言。
有他這反應,后頭的話就好說了。
“不過——”
郭嘉清了清嗓子,“丑話得說在前頭,現下以討董為首要任務,各郡太守也初初到任,便是那袁本初現在也就是個有名無實的虎賁中郎將,既然如此,要還也得拖到明年秋收了。我們并州沒這么不講道理,讓他們明年九月歸還就是。但怎么也得給我個欠了債的文書!
“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家,料來是不會賴賬的,可咱們家貧地窮的,還得要個保障,至明年九月的利息就不要了,可若是拖延一日歸還,勞煩袁本初在五萬石軍糧的基礎上再加上一粒小麥,若是拖延兩日,再加上兩粒,拖延三日,加上四粒,拖延四日,加上八粒,以此類推。若他違約,我便名正言順地上門討要,還得讓他數給我看!”
袁紹剛要發(fā)怒便見郭嘉施施然朝著他躬身拱手說道:“此為我家君侯之原話。若袁中郎肯寫這欠條,五萬石軍糧即刻奉上,絕不拖延!
“……”袁紹先是被這話中所言“有名無實的虎賁中郎將”給哽住了片刻,又聽到了后面那個延期歸還的奇怪規(guī)則。
這什么一粒小麥兩粒小麥的延期增加,聽來簡直像是個玩笑話,在五萬石軍糧面前,這幾粒小麥連個零頭都算不上,只怕這句話里的重點落在那句“數給我看”上!
喬燁舒今年都十六了,但凡她換個身份此時都是該當嫁人的年齡了,怎么還干出這等幼稚的舉動!
但反正賴賬的算盤都已經在袁紹心里了,她便是寫上這什么八粒十六粒的也沒什么干系。
他盤算了一番回道:“那便寫吧。喬并州此時的雪中送炭之舉已是不易,確然不能讓你等吃虧!
吃虧?
他們可沒吃虧!
郭嘉持著蓋有袁紹官印與簽名的文書離開大營的時候正撞上了曹操。
曹操此前在喬琰身邊見過郭嘉,也便是在那演武比賽之時,此時也將他給認了出來。
“喬并州讓你前來是……”
郭嘉回道:“讓我前來與袁中郎商榷送糧一事,如今攻入洛陽要緊,其他的事情都先不要緊。”
曹操愣住了片刻嘆道:“燁舒實為大漢股肱之臣,我不及她,只是她此番吃虧著實太大了!
他能不了解袁紹是個什么脾氣嗎?起碼不會是在從別人那里得到好處后就會還回去的。
但他看到的只是郭嘉神色不改,轉而說道:“我記得曹校尉與袁中郎乃是少年至交,若不嫌我冒昧的話,我想問曹校尉一個問題。”
“你但問便是!
郭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袁中郎的術算能力,一直以來便是這么差的嗎?”
“……?”曹操沒明白這問題的用意。
郭嘉顯然也沒想要曹操的回答,徑直離開了這酸棗大營。
在他自孟津出發(fā)前往酸棗的時候,喬琰令人趕赴上黨調集糧食的書信也已經發(fā)了出去,郭嘉與這送糧的隊伍接上了頭,方才折返回來。
而在此期間,喬琰已和酸棗盟軍又交接了一次書信,徹底明確了進軍的時間。
正式發(fā)起對洛陽進攻的時間,正在五日之后。
也便是光熹元年的六月十三。
正逢洛陽雨季,連帶著黃河也漲水不少,孟津與小平津的關隘雖沒將這范圍延伸到漲水位置。
可這兩處本就不是常設關口,此番為了防備喬琰的大軍還進行了軍員的擴招,便不得不將部分兵卒以扎營的方式布置在關隘以外。
這已不是什么舒坦的環(huán)境,偏偏雨季泥濘,軍營內的排水若未做好,也就更加難捱。
牛輔行在軍營中已聽到了不少閑言碎語,說的是距離他們駐扎在此地已有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打勝仗的痛快沒見到,光感覺到扎營于此的折磨了,相國卻在那洛陽城里過得快活,這是什么道理。
哪怕是月初時候那無有月色的環(huán)境,也沒見對面趁機駕船來襲,讓他們白白空等了幾個晚上,如今只怕更不會來了。
這等怨聲載道,對比起對面士卒極有活力地在河岸跑動訓練,更讓人覺得心里不平衡了。
可他們又哪里知道,趁著兩處關隘守將對河心島防備的懈怠,喬琰麾下的士卒在夜里早不知道在北面河岸到河心島的這一段上,用羊皮囊操練過多少回了。
雖說其中也有些先前不識水性的,可用繩索系著個等同于救生圈的東西,再旱鴨子的也得學會撲騰了。
如今可稱萬事俱備!
喬琰抬眼望了望天色。
許是因為明日又要落雨的緣故,今日烏云密布,恰好將天上月色也給遮掩殆盡。
簡直好一番天時地利!
隨著她抬手示意,營盤內交接信號的口令便以無聲的方式快速傳遞了出去。
那些身著皮甲拎著武器的士卒,按照夜間訓練的情況一樣,飛快地奔向了屬于他們的那只羊皮囊,而后結隊出營朝著西方而去。
他們需要先背著羊皮囊往上游奔跑大約八里地,而后泅渡到河心島,再順水而下。
喬琰這頭則在一個時辰后正式動身。
這也正是她給這些士卒留下的抵達河心島,吃掉攜帶的肉干,恢復體力的時間。
在她的第二道指令發(fā)出的同時,兩架龐大的羊皮筏子被人扛到了岸邊,擱置在了岸邊距離那些木船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正處在對面的視覺盲區(qū)之中。
由六百只羊皮囊扎成的羊皮筏子載重可達到三十噸,這是經由喬琰測試出的結果。
也就意味著,她能通過這兩架羊皮筏子,將她麾下的數百重甲士給運送到對面。
喬琰自己也踏上了其中一只羊皮筏子。
前后各三把重槳配備的筏子入水,發(fā)出了一聲有些沉悶的聲響。
可在夜風呼嘯與江水濤濤之聲里,這點聲音絕不會引起什么人的察覺,至多以為是何處浪拍河岸所發(fā)出的聲響而已。
典韋和被喬琰勒令前來的麴義各自率領二百甲士登上了一只筏子,以盾兵所攜帶的盾牌擋御于前。
在整只筏子站滿了人后,這羊皮筏子也依然穩(wěn)穩(wěn)地漂浮在水上。
這站定后連甲胄之聲都幾不可聞的肅穆中,喬琰抬了抬手,發(fā)出了第三道指令。
開船!
每一把重槳都需有兩人操持,這才是這大型筏子得以運行于黃河之上的保證。
喬琰站在那第一排的盾牌之后朝前望去,河對岸的邙山在今夜的夜色昏昧間幾乎無法看清,唯獨清晰的,也只是孟津關之上的火光微閃。
作為主帥,她本不該行這等以身犯險之事,但這渡河一戰(zhàn)不容有失,更需指揮調度剩余人等的過河,以及對小平津方向援軍的阻攔。
這樣一來,她便必須親自來走一趟!
可行到河中,那唯一的一點親身督戰(zhàn)的后悔也已經消失殆盡了。
誰曾見過這樣的渡河方式呢?
在今夜晦暗的天色之下,沒有“流波將月去”的浪漫,只有兩艘承載著鐵鎧之士的大型羊皮筏子破浪而來。
而在其前方,三千兵卒攜羊皮囊沉浮于河水之中,順流而東,即便她無法一一將他們的動作看清,卻能看到一道接續(xù)而來,指向前方弧口登岸點的黑線。
他們形成了一道自然之力都無法阻攔的進攻之勢!
喬琰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渡河!進攻!
130. 130(一更) 渡河之戰(zhàn)
星月不明。
就連這孟津渡口關隘的巡營火光也不太分明。
接連一個多月的守關,對這些慣用騎兵來去如風的西涼人來說,足夠將他們的耐心給徹底耗盡。
留守在城頭上的守軍也已困頓非常了,只是近乎機械地將目光投向了那片船只的方向,見沒什么動靜,便靠著自己手邊的槍桿開始打盹。
然而也正是在此時,隨著浩蕩的河水奔流,于孟津這一段上速度減緩下來,并州士卒背著羊皮囊,與河水一道被沖到了岸上,又飛快地整裝列隊。
這些士卒里有些還并不太適應水中的劃行,卻早在前陣子訓練的時候就已經形成了結幫結對的組合。
有些鳧水更快的,早混成了小隊的領頭,在此時也先一步登岸,完成收攏部從的任務。
有些被沖到更遠位置的,只能借著前方的弧口彎登陸,快步跑了回來。
在這些限制與聯結中,這一出平日里并未完成全盤演練的行動,卻并未出現超出喬琰預估的意外。
取代了那“流波將月去”場面的正是這流波帶人來!
這一條在喬琰身處于羊皮筏子之上所見的黑線,成功在與對岸接洽后,變成了一片齊整的陣型。
對于這種身著皮甲的士卒來說,在這已經適應了的鳧水后站定在岸上,并不至于讓他們感到有多疲累難熬,這夏日的夜風吹來也沒有多寒涼受凍。
他們只是聽著夜色中的動靜,捕捉到了一聲羊皮筏子劃開江水的聲響。
下一刻,由張遼所帶領的兩千余士卒便不管后面還未上岸的兵卒,直撲前方的孟津關而去。
后方的援軍再近,便要先被城上的人察覺出動靜了,他們必須搶先發(fā)起速攻!
這確實是一場令人猝不及防的速攻!
一支原本間隔著一條大河的敵軍忽然空降到了這一頭的軍營中,和天降神兵也幾乎沒有分別了。
這孟津關上的守軍才被這動靜給驚醒,就被一支飛箭給射穿了喉嚨。
而后,城頭上便搭上了數支攀援的鐵爪。
這孟津關最大的作用在于扼守黃河渡口,與尋常的城池并不相同。事實上這座守關原本應當將敵方給阻攔在渡河成功之前,也就注定了在這座關城的修建中,并沒有形成太高的壁障。
靠著攀援的器具,已經足夠讓并州軍朝著城頭進發(fā)。
總算還有個站在了邊角些位置的守軍在城頭扯開了嗓子,回過神來后高喊了一句“敵襲”,可——
在白日里牛輔才為了平復手下不能在此時進行劫掠的怒氣,從洛陽城中沽取了不少好酒,在晚膳時候與身邊的親衛(wèi)共醉了一場,這會兒正睡得深沉,如何能被喚醒起來。
他本覺城外的黃河是一道天險,這關隘本身更是一尊庇護之物,又有在城下軍營中的守兵,他無論如何也是處在安全的位置。
卻又哪里會想到,被他以為無膽進攻的并州牧,居然會在今夜發(fā)動了渡河之戰(zhàn)。
但凡喬琰在河上的行舟再多上幾艘,或許還會明顯些,可當先登岸的這些士卒,于來時幾乎與江水融為一體,這便是一支無人可阻的登岸進攻隊伍。
登岸的士卒如同洪流一般分作了兩列,如若有人能從高處朝著這守關與兵營的上方看去便能看到,攀援城關的只是他們之中的一百人。
對這些時常行動于并州山地環(huán)境中的士卒來說,這等低矮的城墻上便是摸黑中也有著無數的落腳點。
他們飛快地攀援而上,占據了孟津關的城頭,將驚起的城頭守軍徹底砍殺后,便打開了孟津的城門。
早已侯在城外的另外八百人立刻與這一百人一道攻入了孟津關內。另外兩千人則直入城外大營。
能容納在城中的守軍不過千多人,即便是在全副武裝戒備的情況下直接交手,他們也未必是并州軍的對手,更何況是在此時。
并州軍直接殺入關塞,令這夯土墻的壁壘直接化為烏有,而偏生在刀斧聲四起的時候,涼州軍還不是在酒酣之中,就是在睡夢之中。
牛輔終于被自己的下屬拉拽下了床榻,將腦袋磕在了地上,才總算是恢復了幾分神志。
聽到外面的交戰(zhàn)之聲,他的臉色一白,總算還對得起他這涼州軍的出身,立刻意識到了在此地發(fā)生了何事。
且先不管外頭戰(zhàn)況如何,他立時出聲喝道:“立刻吹響警報……還有,點火報信!”
這兩處軍營距離洛陽城本身有將近三十里,但孟津關與小平津關之間只有八里左右的距離,加上在邙山之上設置的哨卡,足以做到在一處遇襲后,快速將消息傳遞到另一處。
若是一方所面對的敵軍數量并沒有太多,也還沒有在這一端的河岸上穩(wěn)定立足,此時有另一方的人手作為助力,足以做到將對方給清除出去。
牛輔想的很好,卻不知道喬琰對此也算是有備而來。
她朝著城上城下交戰(zhàn)的場面看去,正見了城上與遠處山中的火光,又朝著西邊隱沒在黑夜中不可能看清的小平津關看去,臉上閃過了一抹危險的笑容。
“麴校尉!”
棄舟登岸的短短時間內,乘坐兩只大型羊皮筏子的四百重甲士也已經持盾持矛列隊完畢。
聽到喬琰點名,本還不算屬于并州軍隊伍的麴義應聲出列。
在他被喬琰調到這戰(zhàn)備前線后,這四百重甲士之中的三百人就歸屬在他的統(tǒng)領之下,也跟隨他進行著貼地倒伏后快速起身進攻的訓練。
此前他還不知道這到底是要用在何處,但在敵方軍營混亂中響起的警報號角動靜里,他心中已經有了個猜測。
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喬琰吩咐道:“你領著你的人伏擊在路上,一旦小平津關收到消息前來支援,務必將來人中的步卒給我留在路上!”
三百人并不是個太多的數目,可在小平津關中的守軍不可能冒著風險傾巢而出的情況下,又有這一段河岸并不太適合于更多人交戰(zhàn)的展開,這個人數已經足夠了。
更何況,連日的落雨讓河岸變得泥濘不堪,也正給了這些甲兵以突襲后制造更大規(guī)模混亂的機會。
眼見麴義領命而去,喬琰抬了抬手。
與典韋一道的另外一百重甲士也隨之投入了城下軍營的戰(zhàn)斗。
重甲士在這種平地作戰(zhàn)上的優(yōu)勢毋庸置疑。
在這種交戰(zhàn)中,身量和體重更大的一方于對沖之間無疑是占據優(yōu)勢的,何況此時領著這百人重甲士行動的還是典韋。
這營地之中接連點亮的火光讓喬琰得以清晰地看到,在典韋率領人手的推進之中,那些僥幸聚攏起來的人手,又像是遭到了一道利器從中撕開。
典韋手持重戟一人當先。
因為那羊皮筏子的承重尚可,加之典韋的力量又大,他的身上干脆套上了兩件重甲。若非沒有單獨定制的再大一號重甲,喬琰毫不懷疑在典韋的身上可以套上第三件。
好在以并州邊防要地制造鎖子甲的能力,這兩件重甲的疊加足以讓他變成近戰(zhàn)上幾乎刀槍不入的戰(zhàn)爭機器。
有重甲士開路,原本還在纏斗中優(yōu)勢不明顯的隊伍頓時取得了近乎壓倒性的優(yōu)勢。
但這還不夠!
為了確保牛輔所統(tǒng)領的部從能在對上并州軍的時候取得足夠的壓制力,哪怕有半渡而擊的說法,在此地陳列的兵卒也有四五千之數。
在從第一波的偷襲中緩過神來,這些依然堪稱兇悍的涼州軍已經在嘗試進行一番防守反擊。
若非軍營狹窄積水,又被典韋的虎賁甲士攔在前頭,他們只怕早已經選擇上馬疾沖了。
可有喬琰親自坐鎮(zhèn)此地,又如何會給他們這等反擊的機會。
這孟津關以引火之法對外傳遞出求援信號的同時,喬琰也同樣令人點起了火。
眼見沿岸的五處火把亮起,分明不是在交戰(zhàn)中出現的意外,而實實在在是喬琰給對岸放出的信號,趙云與呂布也率眾登上了船。
先行的三千四百人,所為的也不過是給后方的軍隊制造船只登岸的機會而已。
那些船既然已經被打造了出來,自然還是要用的。
在馬鈞的協助下,這些船在安裝船槳的形制上要更像龍舟而非渡船,以至于當船只入水后,立刻有如離弦之箭一般朝著對岸而來。
哪怕牛輔此時不是在城關之中與并州軍交戰(zhàn),而是能在此時登臨城墻,他只怕也沒有這個機會做出阻攔了。
在此時搶先一步登岸的并州軍與孟津守軍所形成的膠著戰(zhàn)事中,牛輔完全不可能再分出一支裝備齊整的兵卒,來對渡河的船只形成有效攔截。
而這些船的行船速度又足夠快。
快到西涼軍剛憑借著人數搶占回來了一點微薄優(yōu)勢,并州軍的后援就已經抵達了對岸。
這一個多月時間里打造的大小船只,足夠將他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人都給運送到這一頭來,包括騎兵!
趙云和呂布所統(tǒng)領的隊伍已快速抵達了河的這一頭。
無人阻攔的環(huán)境下,哪怕是在登船下船的過程中還耽擱了不少時間,也完全不影響到他們此時的順利登岸。
喬琰人就在岸邊,面前是防備冷箭的盾牌,也當即對這兩人所統(tǒng)領的部從做出了安排。
呂布率領彼時前去送過討賊檄文的數十人,連帶著一百騎兵直撲洛陽,務必在半道上對從小平津處派出的報信使者做出攔截,如若攔截失敗,看到洛陽北城墻的防衛(wèi)情況加強,立刻折返回來報信。
這一者對喬琰來說都有應對之法。
在不能確定邙山三十里內是否還有其他火光傳信信號的時候,她也只能盡可能地將戰(zhàn)事消息攔截在河岸上。
這是對她來說最有利的情況了。
如若攔截成功,他便可守在邙山南部出口,以防有成功逃走的兵卒行往洛陽的方向。
按理來說,這種更需要滴水不漏的行動應當交給趙云才對,但呂布曾經走過這一片山道,比起趙云要對此地的地形更加熟悉幾分。
這一點優(yōu)勢在夜間行動中顯得尤其重要。
而趙云所率領的騎兵,則在快速整頓隊伍后,直從側面切入了孟津關下的大營!
更有相當一部分隨后趕來的步卒遵照著她的命令殺入了關內,務必盡快擒拿此時還在做困獸之斗的牛輔。
牛輔簡直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盔甲倒是因為酒醉后和衣而睡,并沒有脫下來,反而在此時恰到好處地阻攔住了幾支朝著他射來的箭矢,姑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可搖晃在孟津關內的火光讓他無端覺得自己好像還并未睡醒,眼前一陣發(fā)黑發(fā)紅的錯亂光影,耳中所聽到的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的哪個親兵,又在意圖帶人作戰(zhàn)沖出一條出關之路的過程中,被人給斬殺在了當場。
他到此時可以確定,本應當作為庇護的城墻,在此時反而成了對他而言的囚牢。
偏偏他還聽到了此時敵方投入更多兵將入城所發(fā)出的動靜。
他只能在此時選擇依托于守關之中的壁障掩體,與殘存的親衛(wèi)兵卒一道,等候從小平津方向前來的援軍。
他也不免在心中打鼓,這對面的并州軍為何可以如此順利地登上這一面的河岸,莫不是——
莫不是那徐榮已經投降于漢軍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會忽然陷入了這樣的危局。
要是讓徐榮知道這家伙此時在想些什么東西,說不定都想要后悔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就開始調配士卒,預備前來支援。
孟津關位置發(fā)出的求救信號他絕不能做到視而不見。
這也并不只是因為牛輔在董卓的安排下變更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而是孟津與小平津之間的守望相助極其要緊,否則何必在這不到十里的范圍內設置出了兩道關隘。
可在他整裝登上小平津關城頭的時候,前方黑暗中的江水讓他無法去推斷下游方向的情況,從陸上所能見到的也只是遠處山中忽明忽暗的信號。
對方來了多少人?
孟津處的信號雖然還在閃爍,卻無法以最為直觀的方式告知于他交戰(zhàn)情況。
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先著人將消息送往洛陽,而后自己整裝列隊出發(fā)。
但就算是他派出了信使,他也不敢確保這條消息一定能夠及時地被洛陽城中接收。
這些上馬出關送信的士卒也并不知道,他們會在山道上遇到呂布這等兇悍的攔路虎。
當然,另一方出行作為援軍的也沒多舒坦。
徐榮所率領的這一支足有一三千人的援兵,前頭的五百騎兵先行,后方的步卒以快速跑動的方式跟上。
這本是個分作了兩批的穩(wěn)妥應援。
但誰又會想到,麴義率領了三百重甲士一部分持著盾牌貼伏在岸邊、一部分靠著山壁而站,在步卒跑動過半的時候忽然喊殺而出,將這支隊伍幾乎居中斬斷!
換成是在白日里,這種埋伏絕無可能會起到這樣好的效果,可在這個天光晦暗的夜里,這一支隊伍造成的殺傷力和破壞性可想而知。
一千橫空殺出的重甲士在極端情況下甚至能對上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如今這三百重甲士要想殺退這批援兵之中的步兵也顯然只能說是小菜一碟。
徐榮耳聞后方的動靜,心中一緊,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時必須做出一番抉擇。
他到底是要先掉過頭去支援后方的隊伍,還是要繼續(xù)往前前去救助孟津,只能選擇其一。
偏偏在麴義有意控制了殺出的時間后,這是個前后都無法快速摸清狀況的局面。
麴義在韓馥的麾下,哪怕是來到了并州也沒得到多少作戰(zhàn)的機會,早憋著一股想要證明他本事的氣。
即便這些重甲士到他的手底下時間也不長,但這些能承重甲的自然是兵卒中的佼佼者,對他而言已有若利器傍身,更是讓他攢著一口氣直接沖殺到了這些步卒的前頭,絕不給他們繼續(xù)往前給徐榮報信的機會。
這三百人同時發(fā)出一個“殺”字所發(fā)出的氣勢,更是讓人不得不對這后方到底出現了多少敵人,產生一種錯誤的判斷。
徐榮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決定了往前。
前方還有入邙山的隘口,便是那孟津關下的戰(zhàn)事情況已經超出了他所能協助的范圍,他也可以快速轉道回返洛陽,加入到守城的隊伍之中。
然而當他往前奔行到已能看得見前方軍營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山頭山口都已經登岸的并州軍占據。
孟津關內的戰(zhàn)事,也已在人數優(yōu)勢都不復存在的時候,徹底進入了尾聲。
牛輔在何處他不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位勝券在握的喬侯騎乘于送過岸來的朱檀馬上,提槍策馬立于一排甲兵之后,在周遭的火光中顯出好一派睥睨天下的氣度,也正朝著他看了過來。
眼見這小平津關的守將親自來援,喬琰不由笑道:“徐將軍,你這一出自投羅網,看來是要將小平津也送到我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