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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wǎng)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280-290
    第281章

    這個答案, 真是讓宗燕客好一陣猝不及防。

    她張了張嘴,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殿下莫不是在拿我開玩笑?”

    別看她和太子殿下還能算是表親,但她很清楚, 自圣神皇帝在朝堂上明確表示,武這個姓氏只是自她開始的時候,就不能再這么算了。

    從皇帝陛下的這一輩往下算起, 才是武周的直系皇親。她便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一批參與珠英學(xué)士考核的女官而已。

    當(dāng)然,她倒是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的。

    她只在意一件事。

    當(dāng)年她是不甘于看到, 武承嗣武三思這樣的人和她的兄長都能參與到周國公嗣子的選拔之中,這才孤注一擲地選擇給自己謀求一條出路, 也確實得到了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前朝官職, 更是成為了當(dāng)今天子的心腹官員之一。

    那么現(xiàn)在,她更不能在這個已然起步的職務(wù)上犯下什么過錯,讓自己丟了這個位置。

    此事涉及糧種推廣和耕作教學(xué), 絕不是能隨便敷衍過去的。

    起碼,光是謄抄繪制這件事上, 三五十人就完全不夠。

    除非,還能讓她有資格在胥吏之外再募招出一批人手來, 否則她不能貿(mào)然答應(yīng)下這個差使。

    到時候事情辦出了錯,才是對不住當(dāng)年陛下的親自選拔。

    可武清月卻并未順著她的這個想法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我為何要同你說笑?你是陛下親自選出的官員,我是在以太子的身份和你商議公事,絕無一點玩鬧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走, 我?guī)闳タ磦東西。”

    怎么說呢?那是一個……推進速度遠比她想象之中更快的東西。

    武清月說話間, 唇角的笑意更盛, 也讓宗燕客愈發(fā)覺得,自己真是被這一出給弄糊涂了。

    她疑惑歸疑惑, 還是飛快地跟上了武清月的腳步,隨同她一起朝著神都以東而去。

    在那頭,起先只是修建了東都尚藥局,而后是因尚藥局的出現(xiàn)而一并誕生的悲田坊。

    但自打悲田坊中收容的長者也在此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這里便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市集,以滿足此地往來人群的需求。

    而在天授元年的登基典禮之后,工部募招人手新建成的紙墨坊,也因往來交通便捷的緣故,被設(shè)置在了此地。

    再加上已在這里林林總總蓋起的房屋瓦舍,倒像是一座洛陽城郊的小城了。

    分道流經(jīng)這座“小城”的水路,又在隨后將它給劃分成了數(shù)片。

    相比于洛陽皇城之下以高墻劃分的里坊……

    “此地兩岸之間相互對望,看起來要比洛陽城中更有煙火氣一些。”宗燕客隨著武清月一并邁過了從尚藥局往紙墨坊那頭去的河橋,正見這拱橋之下有河船行過,忍不住出聲點評道。

    一艘船是往尚藥局去的,在那上頭裝載著的,是不知從何處運送來的藥材。

    而另外的一艘船則是往紙墨坊去的,在上頭裝著的是一捆捆的竹子,開向了那沿河設(shè)立的庫房。

    這兩相交錯中,倒是很有一番往來繁盛的模樣。

    不過武清月想要讓宗燕客看的,顯然并不僅僅是這個。

    竹木材料是經(jīng)由河船,借托于水力送到庫房之中,在這紙墨坊中辦事的人,則是自陸上走入這座大院,走到自己的崗位上。

    此時已是日中近午的時候,坊中辦事的匠人早已就位,于是二人踏入院中時,已能在這院中聞到一陣紙墨香氣。

    但相比于在尋常書齋之中的氣味,這里的氣味要更為濃郁得多,尤其是那種略微泛著辛辣刺鼻氣味的書墨味。

    武清月側(cè)過頭來,就見宗燕客一邊從善如流地從她的手里接過了口罩,一邊又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個占據(jù)了壓倒性優(yōu)勢的氣味略有幾分不解。

    “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此地的氣味和你平日里所用的有些不同?”

    宗燕客點了點頭:“正是,但既是朝廷專門下令募招了制墨匠人,有些特殊的配方似也不足為奇?”

    武清月沒有作答,不置可否地繼續(xù)帶著她往里走去,直到走進了一間位于紙墨坊深處的平房。

    相比于外間經(jīng)過的院落里,這間平房內(nèi)里寬敞,其中的人手走動也能被稱作一句秩序井然。

    并沒有陳設(shè)著晾曬的紙張,堆積著滿地的木屑,又或者是被一個個巨大的陶缸鋪滿。

    “來,站到這兒來看。”

    宗燕客跟著武清月站到了高處,正能將這屋中的情況從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只見其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將一塊板材搬運到架子上,而后固定住了它的四角。

    自宗燕客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在這塊板材之上,被人以陽文形式雕刻了什么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圖畫與文字。

    眼見那些正在操持此事的人各自小心謹(jǐn)慎,宗燕客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們接下來的舉動。

    她隨即就見,一人提著小桶和棕刷走了上來,給這塊刻板刷水潤濕,而另外一頭則有人同樣提著一個小桶走了過來。

    小桶的顏色卻有些不同。

    “后頭的那個桶里裝的是松煙墨,但和尋常的松煙墨不同,里面加了亞麻仁油和油精,比之尋常的墨汁會更為粘稠也有光澤一些。”武清月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早前我讓工匠研究墨汁的時候隨口說了個油墨,他們倒是出成果出得好生迅速。”

    武清月說油墨,是因為后世而來的經(jīng)驗。

    但事實上,這等更加便于用在拓印上的墨,也本就在研制發(fā)展之中了。

    誰讓自漢末以熹平石經(jīng)作為經(jīng)書載體后,碑拓愈加變成了一條傳播詩文學(xué)問的門路。

    而隨著碑拓盛行,那個只需要改換一下思路就能應(yīng)運而生的雕版印刷,也早已在萌芽當(dāng)中。

    武清月所要做的,不過是在阿娘以皇帝身份召集了工匠之后,直接給他們指明一條道路。

    而這些齊聚于神都的工匠,既能在選拔中混出頭來,成為領(lǐng)朝廷俸祿的匠人,也確實沒有讓她失望。

    在武清月開口解釋的同時,那負責(zé)刷墨的匠人已快速完成了他手中的工作。

    先前兩月的反復(fù)練習(xí),讓他已能做到以少量的蘸墨便刷勻在刻板之上。

    宗燕客或許還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區(qū)別,她只能看到,在做完這一步的時候,那工匠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應(yīng)當(dāng)是對這一次的刷墨相當(dāng)滿意。

    隨后接到指令的匠人,便一刻不停地將備在一旁的竹紙鋪在了刻板之上。

    竹紙上板,用于刮擦的器具將紙張在刻板背面推平的同時,原本被刷在板材之上的墨色,也便順理成章地印在了紙張之上。

    “……我知道了。”宗燕客忽然喃喃出聲。

    她好像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了!

    此地工匠隨后的舉動,也很快證實了她的猜測。

    在前頭的那頁紙張被從板材上小心地揭下來的同時,刷墨、蓋紙、推刮、揭下的動作又一次重復(fù)在了她的面前。

    而那一張最先被從刻板上拿下來的紙,已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紙上墨跡未干,還需要經(jīng)過一番晾曬,但上頭的墨色并沒有因為這樣的刷水刷墨暈染開來,而是因為那松煙墨的膠化,無比清晰地印在了那張紙上。

    宗燕客也很快反應(yīng)過來,在這張紙上記錄著的是什么內(nèi)容。

    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shù)》中,匯總了當(dāng)時關(guān)于民生農(nóng)事的種種內(nèi)容,其中就包括了一段栽桑養(yǎng)蠶的說明,也正是在這頁紙上所記載的東西。

    宗燕客看過這本書,對它還有些印象。

    但大概,此前沒有任何一次閱讀到這里的時候,會讓她像是此刻一般,就連抓住那張紙的手都有輕微的顫抖。

    圖畫與文字都沒有缺漏的跡象。

    不,不只是如此。

    讓這張紙身價百倍的,是那隨后送來的一張又一張紙,在印制的內(nèi)容上都和這一張別無二致。

    它們還在以一種此前無法通過人力辦到的速度,飛快地累積著印有圖文的數(shù)量。

    武清月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陛下還是前朝天后的時候,多次舉辦親蠶禮。規(guī)勸百姓從事農(nóng)桑,如今既為圣神皇帝,總不能再只按照皇后的禮節(jié)來做這件事,也該當(dāng)換一種頒發(fā)詔令的形式。”

    眼前的這種方式,和勸農(nóng)使的職務(wù)結(jié)合在一起,就顯然是一條新的門路。

    宗燕客目光一動,本能答道:“但我想,要以這等方式頒發(fā)下去的,應(yīng)該……并不僅僅是詔令而已?”

    這是她憑借著過往的見聞,在第一時間便得出的結(jié)論。

    詔令這種東西,其實不需要讓通傳各州的消息全部由朝廷發(fā)出,大可以一級級地往下傳達。

    正因為如此,朝廷根本就沒有大批謄抄圣諭手稿的需要。

    真正需要被以這種方式快速印制而成的,其實還是另外的東西。

    “你想說的是什么?”武清月望著下頭依然在有條不紊進行的拓印行動,溫聲發(fā)問。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書!其他的書。”

    當(dāng)她看著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齊民要術(shù)》時,她便難以遏制地去想,現(xiàn)在這個被選作典范的東西是《齊民要術(shù)》,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別的書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圣神皇帝在天下各州興辦官學(xué),但那些被選入官學(xué)之中就讀的人,卻未必能夠像那些世家富戶一般輕易獲取到書籍。

    可如果,書籍不再需要一個個借閱手抄,而是能以這樣的方式快速生產(chǎn)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將其分發(fā)到每個人的手中,也總能讓借閱抄錄的時間被大大縮短。

    將這等技術(shù)用在書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無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亂,一舉牽扯到了諸多河?xùn)|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廟火情,又將隴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只怕光是殺人還不足以讓他們徹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對于他們,也還有一番尊貴異常的評價。

    也正是這些積蓄多年的名望,讓他們在早年間,還有膽量說出圣神皇帝出身寒微這樣的話來。

    那便合該讓他們在自己最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頭痛擊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獲得任何書籍,經(jīng)由這個雕刻印刷之法大量復(fù)制,將其運送到天下諸州,也不過是一道詔令的事情而已。

    這將遠比將其用在宣揚新一年的親蠶禮要重要得多。

    “只是……”宗燕客心情激蕩地想到這里,又忽然緊繃起了面容,想到了這個舉措背后潛在的危險。

    她小聲說道,“若真以這個方式,直接將那些被世家貴胄所壟斷的書籍,全部增產(chǎn)刻印而后分發(fā)出去,將其變成各州官學(xué)中唾手可得的東西,怕是還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武清月笑了笑,鼓勵一般地發(fā)問:“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宗燕客沉吟須臾,答道:“我的兩個兄長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還稱不上是驚世之才,我的父親也只是在蜀地做個小官,但就算如此,他們在面對此前并無資材讀書的黔首時,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態(tài)度。天下的讀書人中,有這等想法的怕是并不少見,更遑論是首當(dāng)其沖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說過,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屆時中原腹地還少了您的兵馬支持,若是橫生變故,恐怕對大周來說并不是好事。”

    這當(dāng)然不是一句隨意做出的揣測。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雖然想要干出一番事業(yè)來,證明自己絕不比家中男兒遜色,卻也知道有些腳步得邁出得更為穩(wěn)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卻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過了那張紙,將其遞交給了一旁的匠人,在隨后轉(zhuǎn)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只有一片從容。

    “你若這么想的話,就是將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將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干吏的作用看得太輕。”

    宗燕客沉默在了當(dāng)場。

    武清月說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這一出時,是什么想法嗎?”

    宗燕客老實地搖頭。

    武清月解釋道:“她說,這把利器全看要怎么用,才能讓它只扎向敵人,而不是自己。就算傷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面。但連最是抉擇不易的改朝換代,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來了,又怎么還會懼怕于這個呢?”

    “這個雕版印刷術(shù)會最先被用在三個地方。一個正是你看到的新式親蠶禮,一個是推行宣州稻的勸農(nóng)之事,還有一個,大約有些難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武清月,聽她在稍作停頓后,繼續(xù)說道:“六月里原本要舉辦武周的第一場制舉,按照圣神皇帝已經(jīng)頒布下去的說法,自是還要和兩年前一樣,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還不夠。”

    “你看到這個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制舉之上會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著下方的一塊塊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隨之看向了那些儲備在前的器具與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制舉上?

    “你看,屆時試題大可批量印刷于紙上,不必擔(dān)心有抄錄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轉(zhuǎn)述中未明題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請咨詢。如此一來,試題經(jīng)手之人大大減少,便減少了外泄的可能,試題闡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問。”

    武清月振振有詞地做出了定論:“何為科舉公平?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說,這些讀書人只覺自己本想據(jù)為己有的東西,會因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被分享于旁人,而對其深惡痛絕,那么為何不看看,在他們的上頭,還有遠比他們條件更為優(yōu)渥之人,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也正是給他們自己謀求一個公平!”

    這才是更為廣大的群體,更多武周未來的官員即將會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頓時恍然:“若如太子殿下這么說,一旦先將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和科舉試題捆綁在一起,那么誰若是反對此技術(shù)推廣應(yīng)用,便是在反對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選人才,填補在我大周空缺的職務(wù)之上。”

    如此一來,更多人出于利益的驅(qū)使,只會站在圣神皇帝的這頭,而不是一味對著這個打破知識壟斷的技術(shù)做出反對。

    而另一面,這個印刷術(shù)還要用在蠶桑和農(nóng)耕技術(shù)的推廣中,也就意味著,它會以遠比那些受創(chuàng)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攏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著士人的利益,一手抓著民心,反而是意圖從中起事的人該當(dāng)擔(dān)心自己的下場,而不是……”

    不是定都洛陽不久的武周王朝會因步子邁得太大,而遭到什么從內(nèi)部出現(xiàn)的分裂聲音。

    并不需要她去過多的擔(dān)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就已有一番考量了。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當(dāng)好這個使者,將農(nóng)耕技巧排版于紙上,印制成冊,帶到底層黔首的面前。

    “此地的這些東西,就是我要和你說的第二件事了。”武清月轉(zhuǎn)回頭來,徐徐問道,“燕客,你現(xiàn)在還覺得,我只給你三五十人作為直接聽你號令的下屬,是在為難于你嗎?”

    在這一刻,宗燕客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篤定的答案。

    ……

    “我還以為你會再多跟她說,若是她將此次的差使辦得妥當(dāng),不如也改姓為武。”武曌放下了手中的筆,朝著自城外趕回的女兒看去。

    聽她先是提及了油墨的質(zhì)量在這幾日間又迎來的長進,又說起了刻板工匠的額外選拔,再便是——

    她和宗燕客之間的一番對話。

    “不急著這么做。”武清月?lián)u了搖頭,“現(xiàn)在讓她改姓,旁人或許會覺得,這是阿娘您在處決了那幾個姓武的敗類后,急于填補武氏宗親的人數(shù)。可要我說的話,在萬象神宮落成之前,倒也不必給外界這樣一個信號。”

    “還是等到大功立下之后,再由您親自做出封賞吧。也算是一出君臣相得了。”

    非要說的話,倒是還有個理由。

    相比于前朝有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太宗皇帝,阿娘身邊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人,在當(dāng)下還是太少了。

    所以不該是現(xiàn)在就對著有機會成長起來的人,提前做出獎勵的許諾,而該當(dāng)是讓她手握著這份要職,自己去盡力嘗試,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進而成為朝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畢竟,武周的基業(yè)是需要這些新朝官吏支撐起來的,而不能還停留在重用前朝老臣的地步。

    她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推行政令上可以大膽一些,也必須有打破舊秩序的勇氣,在任用和培養(yǎng)人才上,還是要小心一些的。”

    武曌聞言,不由搖頭失笑:“你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人,怎么把自己說得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學(xué)究?”

    “有嗎?”武清月摸了摸自己的臉,頓時露出了個俏皮的笑容,“大概是最近在外頭走動,總是被人偷偷地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做阿娘的繼承人,就不自覺地想嚴(yán)肅端正一些。”

    朝堂內(nèi)外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皇帝和太子之間的關(guān)系,也在看,她從李唐的鎮(zhèn)國公主變成武周的太子殿下后,會否有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

    武旭輪在前幾日離開了神都,帶著他采風(fēng)戲劇的借口去西域玩耍去了,長儀在當(dāng)日參觀完了軍營后又重新回到了太學(xué),還只是個在進學(xué)之人,唯有她……

    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也是最能決定這個王朝能否傳承下去的太子。

    武曌顯然很清楚她這話的意思。

    她也知道,以阿菟今日的地位和分量,對她最好的安排,莫過于就讓她和其他太子一般留在都城,一步步接管各項要務(wù),而不是親自趕赴藏原之上,去打一場深入雪域腹地的艱難戰(zhàn)役。

    倘若她有任何的一點不測,都很有可能會讓今日徐徐推進的局勢遭到顛覆。

    但即便出于對女兒的關(guān)切,和出于對政局的考慮,她得出的都是這個結(jié)論,武曌依然沒有將挽留的話說出口。

    而是在看到女兒的笑容時,也暫時脫離了那個執(zhí)掌天下命脈的帝王身份,像是閑談一般說道:“若如你這么說的話,在外面沒有那些老臣盯著的時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她又問道:“打算什么時候出發(fā)?”

    武清月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兩個月后。”

    第282章

    這既是最適合于出兵吐蕃的時間, 也是一個對武周太子來說最適合離開中原的時間。

    兩個月,足夠她再做很多事情了。

    比如說,在將雕版印刷的其中一部分人手交給了宗燕客后, 她又親自啟程往桐柏走了一趟。

    倒也不是她不太放心那頭的礦脈開采工作,而是她看著神都尚藥局和紙墨坊的進展后,覺得有這個必要, 在桐柏那頭也成立一個化學(xué)研究基地。

    百姓的智慧從來都不可小覷啊……

    當(dāng)年還在遼東的時候,那些早前研究煉丹術(shù)的人才, 在劉神威的帶領(lǐng)下,明明該當(dāng)專心于研究炸藥, 卻在中途弄出了不知道多少件副產(chǎn)品。

    現(xiàn)在, 這條發(fā)展的明路已經(jīng)被指示出來了,也該當(dāng)再有些新的進展了。

    更不用說,現(xiàn)在已沒有了那些會制衡她發(fā)展的東西, 就連炸藥都已可以擺在了明面上說,自然也能給這些走化學(xué)路子的人才以更為公道的待遇。

    他們之前, 是走了偏門的奇怪術(shù)士,現(xiàn)在則是正經(jīng)的武周基石。

    正因如此, 武清月確定了這個想法,直接就在下一次的朝會上,將自己的策劃書給拿了出來。

    當(dāng)然,她沒必要告訴這些朝臣,炸藥這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武器, 也是由這個名為【化學(xué)院】的部門拿出來的東西, 更是早早地就已有了方今的雛形, 是礙于彼時先帝尚在,這才將其暫時推延曝光, 免得有心人想要借此挖掘出炸藥和火槍的制作之法。

    她說的,是化學(xué)院做出的東西,在制作農(nóng)肥、鞣制皮革和助力紡織上的貢獻。

    武周既要做到唯才是舉,便不能讓這些人沒有合適的去處。

    劉神威因為火藥之事?lián)瘟塑娖鞅O(jiān)長官的職務(wù),他帶出來的那些弟子卻顯然既不完全適配軍器監(jiān),也和尚藥局那頭格格不入,倒不如干脆一點,直接另起爐灶。

    “桐柏礦產(chǎn)豐饒,又緊鄰都畿道,相距神都不遠,如有物資不足都能自各地調(diào)派,最合適不過。”

    “再者,此地雖近洛陽,卻不在都城面前,正能讓那些就讀與任職其中的匠人潛心辦事。”

    “那這化學(xué)院的化學(xué)二字,又做何解釋?”武曌朝著女兒看去,只覺她們的攤子鋪開的可是越來越大了。

    但眼下各方都有人可用,做到居中調(diào)度,更能借著這一個個部門的建立,去分化朝堂上的勢力,還能從中得到一項項裨益于天下的東西,她又何必拒絕。

    正如阿菟在昨日找上她的時候所說的那樣,農(nóng)、商、士、軍、工、醫(yī)缺一不可,工又該當(dāng)將馬長曦那樣制作器械的工匠,和劉神威這些制作農(nóng)肥炸藥等物的“醫(yī)師”,給區(qū)分作兩類。

    如此一來,雖然近來立項之事繁多,卻也依然是亂中有序,那又何必非要在一項事情完全辦成了之后再來進行下一項呢?

    大可以在第一步就讓人才各歸其位,余下種種,就只交給時間來安排了。

    武清月坦然答道:“造化萬物,由無到有,是為化學(xué)。”

    所以當(dāng)武清月驅(qū)車前往桐柏的時候,與她隨行的,便還有一份由圣神皇帝頒發(fā)的建立化學(xué)院公學(xué)的圣旨。

    第一批的教師,就直接從劉神威弟子,和那些留守遼東的煉丹師中找。

    為了盡快再找到一批能盡快適應(yīng)這化學(xué)院工作的人手,武清月直接下令,自周遭的道觀中尋找有煉丹經(jīng)驗的道士。

    一句話——

    從今天開始,他們改行了。

    還不還俗的不要緊,反正他們從今日開始不許再用鼎煉藥,而要換上那些透明的器皿。

    這些被趕鴨子上架的道士,和遼東那邊剛回到中原的門徒們兩兩相對,都傻眼在了當(dāng)場。

    但此刻這兩方的心態(tài)真可謂是天差地別。

    前者是沒想到,他們雖然沒因李唐被取代,道教再非國教,而直接遭到滅頂?shù)拇驌簦瑓s也突遇此等橫禍,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前途如何。

    后者……后者是真沒想到,他們這群人居然也能混出個官學(xué)師長的身份,吃上一口皇家的俸祿啊!

    而在這份截然相反的心態(tài)碰撞中,忽然有人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在這邊辦事,還能像之前在遼東一樣,吃的是遼東好米嗎?”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集中在了那人的臉上。

    那個出聲的年輕人仿佛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真可謂是出人意料,也多少有些不合時宜,連忙說道:“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能試試,不將米種在遼東的土地上,也能讓它長成顆粒飽滿的樣子?”

    武清月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笑了出來。

    喜歡吃是好事啊,那可得……在農(nóng)肥和農(nóng)藥上再多下點工夫了。

    這樣一來,對于這座化學(xué)院的前途,她是不太需要擔(dān)心了。

    而與此同時的洛陽城里,雕版印刷術(shù)在圣神皇帝的保駕護航之下,也正式出現(xiàn)在了朝堂之上。

    隨之出現(xiàn)的,正是印刷術(shù)將會用在今年制舉之中的通告。

    ……

    “太子沒從桐柏折返的時候,這神都中有些吃飽了飯沒事做的人,在商量的話題別提有多好笑了。”

    武清月奇道:“有多好笑?”

    在她面前相對而坐的人,與她分別已有兩年之久了,如今重新見面,本應(yīng)當(dāng)自海外的種種涉險經(jīng)歷說起,又或者是從武周的改朝換代談起。

    但不知為何,等人到了面前,倒好像先前的兩年時間,都已變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先說出口的話已成了閑聊漫談。

    但區(qū)別還是有的。

    兩年的域外漂泊,讓澄心不得不以主事人的身份周旋于大食和拂菻之間,以至于她在眉眼之間顯露的堅毅果決之色,遠比離開中原之時強了數(shù)倍。

    身為大國來使的底氣,更是讓她在舉手投足間的氣質(zhì)也大有改變。

    當(dāng)然,是往好的方向去改。

    以她執(zhí)掌四海行會的貢獻,以她手握的戰(zhàn)功,再加上敦促兩國來使出席武周皇帝登基大典的功勞,在歸國之后足以坐上朝堂高位,也該當(dāng)有這樣的氣勢了。

    雖然,此刻的話題還沒有扯遠到那頭。

    澄心回道:“自春官取代禮部,加上尚儀局女官出仕后,原屬禮部的官員或是調(diào)轉(zhuǎn)他部,或是降職外派,剩下的人也被陛下排擠出了制定周禮的核心隊伍,自然是只能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找事來做。”

    “比如太子先前去的桐柏歸屬唐州,這個唐字便被提及,有無必要做出改動。”

    武清月嗤笑了一聲:“確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事,若是事事都要圖個避諱,那總有一天會讓自己無字可用的。是唐州也好,是用它早年的名字顯州也罷,左不過是個地名,哪來這么多的規(guī)矩。”

    “另一樁事就更可笑了。”澄心接道,“他們問及,方今圣神皇帝登基之后,往年大朝會和其他大宴該當(dāng)如何變更。早年間都是由皇帝接見朝臣,皇后接見內(nèi)外命婦,如今卻只有皇帝沒有皇后了。”

    武清月挑眉:“你不要告訴我,那些老臣建議我阿娘增設(shè)后宮,再選出個正宮來負責(zé)接見親眷。往后前朝議事女官男官同堂,后朝也是內(nèi)外命婦命夫同堂。”

    澄心沉默了一瞬:“……這話怕是那些滿口禮教的人說不出來。”

    要不是圣神皇帝和太子殿下都是強勢至極的作風(fēng),現(xiàn)在就連前朝皇帝的最后一個皇子也被褫奪了繼承權(quán),離開了神都,他們只怕還有膽量在私底下商議,到底何時能見到皇位被傳到武旭輪的手里,再由武變李。

    那也更無從說起建議陛下開設(shè)后宮之事。

    “他們說得倒也好聽,說是陛下忙于朝堂內(nèi)外的種種大事,若是既要與前朝百官同樂,又要接見命婦參拜,也過于操勞了些,不如取消后者。”

    澄心像是想到了當(dāng)時的景象,在面上一陣忍俊不禁:“于是陛下就說,這話有些道理,不如就讓命婦與朝臣一并出席吧。屆時,列位的夫人得見此等盛況,若有與朝中官員一較高下之心,或許還真能為自己謀求出一條前路,真正踏上朝堂,豈不也是一樁美事?將來若是諸位眼力不佳,犯下大錯,被革職查辦,家中還有另外的一個頂梁柱能賺取俸祿。”

    “陛下的這話一出,可算是又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朝臣之中真正出現(xiàn)夫妻同列為官的,終究還是少數(shù)。

    像是早前被公車征辟的裴夫人,顏真定的母親殷夫人,都是丈夫已經(jīng)亡故的寡婦。

    倒是裴行儉和庫狄真如,劉旋和李謹(jǐn)行各有要務(wù)在身,才是夫妻各自憑借著姓名混跡官場。

    但就算如此,這些人大多位處邊塞,并不在朝中,以至于這些朝臣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等在陛下話中的情況出現(xiàn)。

    武清月輕啜了一口茶水:“我阿娘的話說得夠給他們留面子了,他們哪里是什么眼力不佳,分明就是鼠目寸光。就算周禮不能由他們這些陳陋習(xí)性之人制定,神都新興行業(yè)數(shù)不勝數(shù),朝廷法令日新月異,多的是能提案商榷之事,緣何非要扯這些事情,那還不如盡早退位讓賢。”

    “你看那銅匭上書中難免混雜出些荒唐言論,怕是都沒他們這些人可笑。”

    澄心點了點頭:“但現(xiàn)在,他們可沒空管這些事情了。”

    印刷術(shù)一出,還是在陛下登基之后的三月里就已快速成型的印刷術(shù),帶給這些朝臣的震撼怎一個了得。

    先前他們還能說自己是有事可做,爭議夫妻同朝為官之事也是怕出現(xiàn)官官相護,現(xiàn)在卻必須正視,他們的競爭對手何止是他們的夫人、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姐妹,還有那些因為印刷術(shù)的推廣,從鄉(xiāng)野之間出頭的黔首。

    相比起識文斷字的女子,這些此前沒有機會的百姓,才是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

    他們坐不住了!

    偏偏,陛下選擇了一個太過合適的時候?qū)⒋耸滦麚P出去。

    而這個雕版印刷就算真正誕生的時間不長,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整套流程也已經(jīng)熟練得讓人心驚了。

    所以,他們攔不住武曌以日月當(dāng)空之勢登臨天子寶座,也同樣攔不住這滾滾而來的大勢席卷,要將世家高門所獨有的東西沖向那些下層的黎民。

    澄心:“現(xiàn)在那些朝堂官員該商量一件事了——以神都的雕版印刷能力,以造紙的速度,印刷書籍總還是有先后之分的。先被大批印刷的,將會是什么?”

    他們阻止不了印刷術(shù)的推廣,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讓一些名家批注的經(jīng)文晚一些成為通識讀本吧。

    但怎么說呢……

    武清月擺了擺手:“也不是我小瞧他們,你說他們連在我阿娘面前據(jù)理力爭的籌碼都沒有,憑什么覺得能夠逆轉(zhuǎn)時勢?若我是郝處俊這樣的人,現(xiàn)在就應(yīng)當(dāng)向陛下請命,用他肚子里的那點墨水前去編寫識字讀本,或許還能給自己留下一點體面。”

    “那些即將參與制舉的考生里,有多少人不是出自世家名門,已是可以預(yù)見到的事情,等他們被填補入朝、或是成為地方官吏,這雕版印刷的范圍更是只會被擴大,不會被打壓回原地的。”

    “除非,他們能扶持一個世家子登上皇位,將姓氏錄給重新排列一遍。”

    但這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姓虺的那些李唐宗親做過示范的事情,他們哪還有什么揭竿而起的謀劃。

    至多就是如同澄心所說的那樣,用那些閑言碎語,給神都增添一些笑料罷了。

    武清月旋即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為今日的局面同飲一杯?”

    澄心莞爾,從善如流地舉起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杯。

    此刻并非宴飲之時,但這春日的明光正照在太子?xùn)|宮之前的屋舍花池之間,也照在了她面前這位太子殿下朝氣正盛的面容上,怎能不讓人心情大好。

    她折返神都后所見的此消彼長,更是沖淡了她對于改朝換代的那些隱憂。

    “自當(dāng)同飲,以敬——武周!”

    只是當(dāng)澄心說到武周二字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武清月卻發(fā)覺,在她同樣被窗外日光照亮的眼睛里,有著一點閃爍的水色。

    不等武清月發(fā)問,她便已自己伸手擦拭了兩下,讓臉上的笑容弧度更大了些:“殿下不必擔(dān)心,我這算是喜極而泣。”

    “您知道嗎?雖然有您在臨行之前的叮囑,但我在拂菻國主面前,說出國姓為武,還是主戰(zhàn)之意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的。但現(xiàn)在若是讓我重新遠赴外邦,我更有了離家萬里的底氣。”

    她的姓氏,不是因為前朝的天后將她自宮人中選拔出來,做了公主的伴讀,這才能得到這個賜予。

    而是因為她能做武周的功臣,才匹配這個國姓。

    她的喜極而泣,也不過是有感而發(fā)罷了。

    像是唯恐被人覺得,她一個三四十歲的人還這般把控不住情緒,怎能做好鴻臚寺典客首官,她在將這杯酒飲下腹中后,又已岔開了話題。

    “說到大食,還有一件事沒向太子殿下稟報。”

    澄心的神情忽然有幾分微妙,但在片刻的停頓后還是往下說了下去,“我等在插手拂菻和大食戰(zhàn)事的時候才知道,這幾年間從未從大食傳回過賀蘭敏之的消息,并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或是因韓國夫人過世,而是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

    見武清月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澄心解釋道:“穆阿維葉一改早年間大食內(nèi)部的秩序,將哈里發(fā)改為世襲,在大食內(nèi)部引發(fā)了不小的政治內(nèi)斗。賀蘭敏之和親的王女雖然歸屬于勝利者的這一方,但因大食宗教的緣故沒有多少實際掌控的人手,在遭到圍攻之時只能先確保自己走脫,根本顧不上賀蘭敏之。”

    或許最開始,賀蘭敏之被扣押在那邊,得歸功于他的臉。

    可在生死存亡面前,長相又不能讓他多一條命,也不會讓他死的時候還能在亂軍之中得到保護。

    “此次大食在海上敗于神火飛鴉的火炮,對我武周恐懼不已,這才敢將賀蘭敏之身死之事告知。”

    武清月若有所思:“你之前應(yīng)該沒給過他們什么承諾吧?比如參與了我阿娘的登基典禮,便能自此兩國邦交友善之類的?或者是坦言了賀蘭敏之的生死能夠從輕發(fā)落。”

    澄心答道:“我自然不會做這等莽撞的決定。何況,在西海戰(zhàn)事中,我們才是勝利的一方,更沒有紆尊降貴的道理。”

    “好!”武清月將手一拍,“若如此的話,賀蘭敏之死得好!”

    當(dāng)年賀蘭敏之識人不明,自視甚高,被發(fā)落出國,結(jié)果被意外扣留,成了開啟男子和親的第一人,也算是惡有惡報。

    武清月對他當(dāng)然沒什么同情可言。

    她在意的是,如果非要算起來的話,賀蘭敏之是當(dāng)今陛下的外甥,又因韓國夫人身故后葬禮盛大,陪葬繁多,魏國夫人嫁給高寶藏后雖無實權(quán)但也多得賞賜,便沒人會覺得,賀蘭敏之早已被剔除出了親人的行列。

    所以……

    現(xiàn)在他死在了外頭,再不能給人招惹來任何的麻煩,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而到了時局合適的時候,她們還能借著賀蘭敏之之死問罪于大食,對外開戰(zhàn),借此號召武周絕不開和親之舉,更是另一樁好事!

    賀蘭敏之也算是發(fā)揮出他的作用了,到時候也不妨將他的衣冠冢稍微拾掇拾掇,以表現(xiàn)圣神皇帝的仁慈。

    當(dāng)然在此之前,最要緊的事情,還是出征吐蕃。

    自她將桐柏那頭的要務(wù)料理完畢回返朝中,距離那二月之期,已沒剩下多少天了。

    出征的號角,也很快壓過了神都之內(nèi)對于印刷術(shù)的風(fēng)聞討論之聲。

    要打仗了!

    ……

    這是——武清月第三次出征吐蕃。

    但這也是第一次,她以武清月這個名字,而不是李清月的名字出征外邦。

    當(dāng)她隨同母親走過則天門,越過洛水天津橋時,隨行的眾多朝臣也一并看到了那些等在宮城之前的精兵隊列,以及那一面面招展在風(fēng)中的武字大旗。

    或許正是應(yīng)了澄心所說那句“武字還有一個意思叫做戰(zhàn)爭”,那些在日光下赤金流動的“武”字,仿佛就是一個個主戰(zhàn)的信號,在這大軍起行之際,就已帶給人一種可怕的震撼。

    那是國姓之威,也是這位武周太子以一己之力打下來的威名。

    或許就連身在送別隊列里的劉仁軌也無法說清楚,為何圣神皇帝能何其有幸地擁有這樣的一位繼承人,在已有那些奇思妙想之余,還能以浩蕩軍威震懾四方。

    他們只知道一件事。

    太子親征吐蕃確是危機四伏,但這和某位太子帶兵北伐的情況絕不相同。

    在此前的兩次征討戰(zhàn)事的結(jié)果面前,沒人膽敢因為她的出兵缺席,而在中原造事,唯恐被她帶兵凱旋后,來上一出秋后算賬。

    “你放心去打你的仗,這些人我震得住。”武曌握著女兒的手,眼前飄動的那些武字軍旗既讓人心神沸騰,也讓她說出這句話時一字比一字堅定。

    “我當(dāng)然相信阿娘。”武清月朝著她回望,目光中滿是信賴之色,“我也相信,阿娘能在我離開后自大周的第一場制舉中收獲賢才,相信阿娘能讓這天下百姓歸附,相信……等我得勝歸來的時候,這神都之內(nèi)已是另有一番風(fēng)貌。”

    至于什么后勤軍糧的供給,對于已有多次內(nèi)外合作的母女二人來說,都已是不需多提的事情了。

    她們是能彼此交付后背的母女,根本無需憂慮此事。

    武曌也是這樣想的。

    像是武清月早年間出征的時候一樣,武曌隨即伸手,為這個最令她驕傲也與她最是默契的女兒,系上了披風(fēng)的頸帶。

    而這一次,不僅僅是母親為女兒送行了,也是君王為臣子,是皇帝為太子送上最為真切的祝福。

    “我預(yù)備讓人為你打一尊真正的金甲。”長風(fēng)將披風(fēng)給吹開在武清月的身后,也將武曌的這句話吹入了武清月的耳中,“等你得勝歸來之時——”

    “自當(dāng)金甲告捷敬告天地!”

    那后半句話是武清月接上的。

    她也在這話音落下之時,便已向著面前的武周天子行了一禮,而后大步走向了她的戰(zhàn)馬。

    在她翻身上馬后,在場的士卒都清楚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諸位,隨我出征吐蕃,攻破四如,擒殺悉勃野余孽,以——”

    “揚我大周武德!”

    第283章

    旌旗搖動, 呼聲四起。

    也不知道是因那一支支樹立在日光之下的刀兵,還是因這支出征隊伍中愈發(fā)盛極的氣勢,那些同樣前來送行的朝臣只覺有些不敢直視這支強軍勁旅。

    但對于同樣身在洛水兩岸, 遠遠望向此地的洛陽百姓來說,他們絕不會覺得這樣的鋒芒令人恐懼。

    在他們的眼中,這支軍勢昂揚的兵馬, 正是這武周王朝得以在中原屹立、確保外敵無法入侵的保障。

    所以他們只會慶幸于,雖有先前的改朝換代, 他們也依然有這樣的一方助力。

    現(xiàn)在這支軍隊正要前去清除大周以西的一路禍患,以這等驚人的氣勢踏上征程, 又怎能不讓人心神振奮, 為之吶喊助威。

    太平年紀(jì)尚小,便選了個登高望遠的位置,正能將這些沸騰景象盡收眼底。

    她聽得到。

    那些高呼著“皇帝陛下萬年”“太子殿下威武”的聲音, 雖然因此起彼伏而顯得有些模糊,也被風(fēng)聲往更遠處吹去, 只快速地掠過了她的耳邊,卻依然像是一聲聲回蕩的戰(zhàn)鼓, 鏗鏘奏響在皇城之下。

    再沒有什么場面能比她眼前的這一出更有夏日繁盛熾烈之態(tài),也再沒有什么更能證明……

    “阿姊前幾日同我說,民心向背這種東西,是最無法喬裝出來的。”太平喃喃出聲。

    她也比之前更為確定,就像當(dāng)年在河北道的開辟黃河田地, 那些犁車的開道在田壟上有跡可循——

    如今的武周往前走出每一步, 也都在留下穩(wěn)步的腳印。

    那些心比天高的廢物只會自尋死路, 那些一味追憶前朝的遺老也遲早會被時代所淘汰。

    而她不同。

    她已看到了正在成長之中的女兵營,看到了太學(xué)之中正在進學(xué)的未來女官, 便該當(dāng)和她們一起,成長為這武周的未來。

    就是可惜……

    “你們說,我為什么不能一。夜之間長大十歲呢?”

    太平托著下巴趴在城樓的女墻上,神情中不無悵惘之色。

    要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歲的話,大概能有更多可以做的事情吧,就能幫阿姊分擔(dān)掉一些朝堂上的重任了。

    可惜她沒有這個讓時間直接快進的本事。

    她頗覺可惜地咋了咋舌,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落回到近前的伴讀身上。

    卻大為驚愕地發(fā)現(xiàn),原本應(yīng)當(dāng)身在此地的江央居然沒跟在婉兒的身邊。

    “江央人呢?”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剛才太平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陛下為太子送行的一幕當(dāng)中,她也不例外。

    竟是沒人留意到江央跑去了哪里。

    一想到阿姊此次出兵的目的地和江央的來歷,太平頓時心中一驚:“來人,去找……”

    “不用去找了,她在這里。”

    太平循聲望去,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喜,“澄心姑姑!”

    讓她驚喜的,可不只是應(yīng)聲而來的武澄心,還有被她拎在手里的江央。

    說這是“拎”,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誰讓江央此刻耷拉著腦袋,很有些不情不愿。

    太平和婉兒都是聰明人,又怎么會猜不出,江央方才是做什么去了。

    “你……”

    “我也沒想著以我這個年紀(jì)能參與作戰(zhàn),就是想去看看——”她抬頭,臉上滿是沉痛之色,“我想去看看,贊普能因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滅了我噶爾家族,他們最后又會落到一個什么下場!”

    江央沒有親眼看到父母的死亡,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夜逃亡之時,在噶爾家族的莊園之上燃起的熊熊烈火。

    倘若能有機會看到悉勃野家族自食惡果,她絕不想錯過。

    結(jié)果……結(jié)果還沒能尋個機會,趁著各方都在歡送公主大軍,偷偷混入軍中,就已先被逮了出來,又被澄心押了出來。

    江央自知理虧,倒也沒掙扎。

    但自太平的視角看去,卻怎么看都覺得,這個孩子平日里一副有別于她年齡的早熟模樣,現(xiàn)在卻活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恨不得一口咬上敵人的咽喉,怎么看都有些可憐。

    但還沒等太平求情,澄心就已搶先一步開了口:“那你如何能保證,你今日會因為想要看到噶爾家族的末路,便試圖偷偷加入到出征的隊伍中,來日不會因身處藏原腹地,行此等偏激之舉?”

    江央:“我……”

    澄心打斷了她的話:“你也確實是出身藏原,但你從未從軍,你又如何能保證,當(dāng)你身處軍中之時,能夠像是隨行的士卒一般各有用處,而非拖人后腿?”

    江央咬緊了牙關(guān),沒有開口作答,卻已不難讓人從她的反應(yīng)中看出她的答案。

    她不能保證。

    此次太子殿下出征,確實帶了一部分剛招募前來的女兵和洛陽的火槍隊,但沒有一個年紀(jì)在十五以下,還對她們就體能素質(zhì)進行過一番篩查。

    相比之下,江央就差得有些遠了。

    澄心輕輕嘆了口氣,見松開了對她的桎梏后,這孩子還傻站在原地,終于和緩下了神情,伸手摸了摸江央的腦袋。

    “太子殿下有幾句話想要讓我轉(zhuǎn)達給你。她說,既然你父母選擇將你送出去,便是希望你能在投效中原后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只要你還在這里,噶爾家族的血脈便還在延續(xù)。若只為了見證吐蕃的結(jié)局,便要讓自己身陷險境,那豈不是和這份寄托背道而馳了?”

    “或許你終有一日會重新站在藏原雪域之上,去重新書寫這片土地的結(jié)局,又或許你也會有馳騁疆場的機會,但……絕不是現(xiàn)在。”

    江央沉默了一陣,在目光中閃過了一抹掙扎,訥訥開口:“其實我知道這個道理,我更知道,太子殿下對我已是恩厚有加,在沒能回答上來那個問題之前,我不該有僭越妄為之舉。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太平插話問道。

    江央的余光朝著那逶迤而去的長隊又掃了一眼,這才答道:“我怕等我長大的時候,我大周都已沒有仗可打了……”

    她也總有幾分憂慮,她的存在,會不會只是太子殿下對她叔父的牽制。

    她更怕的是,當(dāng)大周的鐵蹄伴隨著槍火降臨在雪域高原上的時候,會不會讓吐蕃直接棄械投降。

    到了那個時候,悉勃野家族的余孽還能如同高麗寶藏王一般,在被押解回到京師后,得到體面的職務(wù)安度余生。

    可憑什么?

    她的父母親人,全早已在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進攻中喪命殆盡了!

    憑什么他們能得到好下場。

    她想去跟上太子殿下的隊伍,也是因為這一點。

    哪怕當(dāng)日前往洛陽南郊大營的時候,太子已說過了并不介意讓她慢慢成長,她也終究難以徹底放下這個包袱。

    無論能否做得到,她都絕不希望吐蕃的贊普活著抵達洛陽,成為被武周招降的存在。

    但她的算盤已經(jīng)被攔截在了第一步。而這些話,她甚至不能直接說出口。

    “我知道你的顧慮。”澄心蹲了下來,將她的臉輕輕地掰向了自己的方向。“我也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你的這份擔(dān)心并沒有必要。”

    “我……”江央的語氣忽然一滯。

    在對上澄心目光的那一刻,她仿佛從那雙溫和而包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潛藏的臺詞。

    她給出的回答,或許也并不僅僅是在針對她出口的那句話。

    “你去過距離洛陽最遠的地方,是你的家鄉(xiāng),但在更往西的地方,還有大食和拂菻。在拂菻以西,還有依然廣袤的土地。還有,我們到如今也還不知道,若是自江南往東出海,一直往前航行,到底會抵達什么地方。”

    “你看,無論是我們先發(fā)現(xiàn)他們,還是他們先發(fā)現(xiàn)我們,我們都還有太多需要準(zhǔn)備的東西,怎么可能在此次出征吐蕃后便萬事大吉了。”

    澄心語重心長地繼續(xù)說道:“還有,自東。突厥的阿史那骨咄祿與阿史德元珍死后,那個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仍無蹤影。距離新羅不遠的倭國在那次海戰(zhàn)失敗后也依然沒有俯首稱臣。我們還有很多蠢蠢欲動的敵人。”

    “你若想終有一日立功揚名,讓自己有此本事支撐門庭,便絕不能將自己貿(mào)然置于險境,只為了解一時之氣就提前消耗自己的未來。”

    江央怔怔地聽著,澄心用最后一句話結(jié)束了這個勸說:“太子殿下說,你在逃亡中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在順境之中也就更應(yīng)該活得精彩。”

    她的手中隨即就被塞進了一張紙條。

    江央慢慢地將其展開,就見其上正是太子殿下的字樣,寫著——

    榆關(guān)未成,當(dāng)厚其土墻,利其刀兵,方可拒敵千里。

    “澄心姑姑。”

    江央忽然仰起頭,朝著澄心看去。

    “怎么了?”

    “您能和我說說,您在拂菻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嗎?”

    ……

    當(dāng)武曌的視線中已不見了武清月和她所統(tǒng)領(lǐng)的大軍之時,轉(zhuǎn)頭往則天門上看去,又見那頭太平和她的兩個伴讀正亦步亦趨地跟在澄心的身后,往皇城內(nèi)走去。

    也不知道那頭又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直覺,這個相攜而去的情況略有幾分微妙。

    可無論先前如何,現(xiàn)在又已是一片風(fēng)平浪靜的樣子了。

    這些仍需數(shù)年才能真正接替上來的年輕人,大約也能在前頭榜樣的敦促下,走出一條條殊途同歸的道路來。

    一想到這里,她便愈發(fā)確定,當(dāng)她在發(fā)覺自己的“天后”二字不足以讓她施展拳腳時,果斷做出了更進一步的抉擇,真是從沒有出錯。

    而現(xiàn)在……

    距離今年的制舉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她必須盡快擦亮眼睛,從這數(shù)千上萬名的應(yīng)考學(xué)子之中,選出最為契合武周邁步向前的人才。

    阿菟走向她的戰(zhàn)場了,她自己也得面對一場硬戰(zhàn)了。

    她想了想,又朝著一旁吩咐道:“記下來,還得為藏原多選一批底層辦事的胥吏。”

    無論此次能否將吐蕃徹底攻破,先將人手給準(zhǔn)備好總是沒錯的。

    她也相信,在這場萬眾期待的出征送行之后,阿菟必定會給她交來一個比任何人都出色的答卷!

    而在洛陽城郊,雕版印刷的作坊接連一月不息。

    直到幾乎未經(jīng)手過幾人的答卷、出題人和印制考卷的人都被陸續(xù)送往合璧宮“禁閉”。

    而后在六月的制舉正式到來之時,被送入了考場之中。

    油墨印制而成的試卷,在氣味和“筆跡”上都跟手抄的文字大不相同,讓這些身在考場之上的考生都倍感新奇。

    但他們來不及新奇太久。

    武周初立,各地官員勢必會迎來一批更迭。

    他們已錯過了兩年前的糊名取士,沒能成為當(dāng)今天子的第一代門生,自然要把握好這第二次機會!

    這場考核不似早年間的科舉一般科目繁多。

    比如明字科就因書法人才預(yù)備額外取用在今年被叫停了,文詞雅麗科等偏門取士的科目也被取消,只剩下了標(biāo)準(zhǔn)的明經(jīng)、進士、秀才、明法、明算五科。

    偏偏相爭的士人又要遠比其他年份的制舉更多。

    所以他們能做的,便是盡可能地在這張已將題目印刷清晰的考卷上,將他們的答案寫得盡可能出彩!

    什么女子掌權(quán)乃是陰陽悖逆,他們該當(dāng)予以申討?

    在能夠入朝為官,甚至是出將入相的誘。惑面前,寒門士子只會鉚足了勁往上去拼。

    而那些真正看到曙光的女子,更有人在數(shù)月的跋涉后方抵達了洛陽,踏入了春官貢院的考場之中。

    不過這一次,沒有了單獨設(shè)立的珠英學(xué)士的名目。

    所有考生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制舉的參與者!

    ……

    六月,其實并不是個適合舉辦制舉的時間。

    饒是洛陽的紫微宮會比長安那頭稍涼爽一些,自貢院廊廡之下吹過的,也已是一陣陣燥熱的風(fēng),根本帶不走任何一點熱氣,反而讓這些考場像是一座座蒸籠。

    “陛下說這也算是一場考驗……”

    這話應(yīng)當(dāng)是沒說錯的。

    顏真定作為此次的監(jiān)考巡官之一,自走廊上朝著考場之內(nèi)望去,看到的便是一張張額角帶汗的面容。

    但在出人頭地,甚至是逆轉(zhuǎn)命運的機遇面前,這也不過是她們需要越過的最簡單的一道門檻罷了。

    她忽然有點期待,看到那些糊名送來的考卷了。

    ……

    也差不多便是在此時,武清月所統(tǒng)領(lǐng)的大軍終于越過了日月山口,抵達了青海湖畔。

    相比于酷暑難耐的洛陽,這里的氣溫大概要更像春秋時節(jié)。

    按照武清月讓人制作出的簡易溫度計顯示,這里大約只有20度出頭。

    可氣溫的宜人,顯然并不代表這環(huán)境也很舒適。

    當(dāng)西平長公主接到武清月抵達的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就不太意外地看到,又有一批士卒因不適應(yīng)高原的環(huán)境倒了下去,是被人抬入軍帳繼續(xù)診治的。

    其中還包括了不少年紀(jì)不大的女兵。

    “這是……”

    武清月答道:“那是我需要著重栽培的軍隊,先讓她們適應(yīng)適應(yīng)吧。”

    之前的兩次出征西藏,和長期讓士卒進駐西藏都護后建立的駐兵醫(yī)療體系,都沒有浪費它們的價值。

    營地中的種種發(fā)病情況,都被很快對癥下藥地平復(fù)了下去,以防出現(xiàn)醫(yī)治不當(dāng)而情況加劇的麻煩。

    正因如此,雖然剛一抵達此地,就倒下了不少人,在武清月的臉上也并無多少慌亂之色。

    這是預(yù)想得到的情況,自然沒什么好慌張的。

    何況,此次自中原發(fā)兵四萬,在西藏都護和西海都護還能再補充兩萬兵馬,再加上吐谷渾和東女國的隨同發(fā)兵,光是人員調(diào)度會合都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正好能讓這些抵達藏原的士卒先適應(yīng)一陣。

    她也隨即朝著武妙元說道:“先讓他們駐扎在此地吧,勞駕西平姨母陪我往西藏都護走一趟。”

    武妙元也沒糾結(jié)于這頭的情況,應(yīng)了聲好。

    只是跟上武清月策馬而行的腳步后不久,她又一改先前迎接大軍的嚴(yán)肅神情,輕聲笑了出來:“你將那個對我的稱呼一改,我都險些沒反應(yīng)過來你在喊我。”

    她在吐谷渾國中的時候,人人稱呼的都是王太后,和早前中原王朝還是李唐的時候并無區(qū)別。

    但現(xiàn)在武周太子到來,卻是稱呼的一句西平姨母,而非早年間的弘化姑母。

    這一句稱謂的改動,竟是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怔然。

    說來也對。

    她的西平長公主封號,不是按照和前朝皇帝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改姓為武后,被認作了當(dāng)今天子的姊妹。

    確實該當(dāng)從姑母變成姨母。

    武清月回得卻是另一樁事:“可您不覺得這個封號更吉利也更應(yīng)景嗎?姨母以吐谷渾王太后的身份坐鎮(zhèn)邊陲,為朝廷得以派遣駐兵深入西藏腹地立下了汗馬功勞。近年間吐蕃勢力一步步收縮,也正是西部將平的跡象……”

    “行了行了,仗都還沒打,你就先別恭維我了。”武妙元擺手回道。“若非要說有西平跡象的話,我倒是覺得,文成做的事情比我要多得多。”

    在西行的路上,武妙元和武清月說道,別看吐谷渾的大權(quán)因為慕容諾曷缽身死、慕容忠孝順,幾乎全在她這個王太后的手里,吐谷渾的一些陳年陋習(xí),除非正式瓦解國祚,或者將其中的貴族徹底殺光,否則也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間就能改變的東西。

    倒是文成那邊,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零開始的。

    “何為從零開始?”

    武妙元回道:“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因為并無大軍跟隨,武清月抵達的時候,西藏都護這邊還沒有提前收到消息,文成都護在將士卒征調(diào)至烏海后,自己卻沒留在此地,而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好在留守于烏海的駐兵在獲知了太子到來后,很快給她和武妙元指示了方向。

    在又策馬奔行了幾日后,越過了幾處導(dǎo)向的哨站后,武清月才終于看到了那座規(guī)模不小的牧人營地,也在營地之中的篝火旁看到了文成。

    她就坐在三塊石頭堆成的土灶邊上,正在慢條斯理地將曬干過的牛糞堆進陶鍋之下,充當(dāng)今日煮湯的燃料,乍一看簡直像是個最樸實不過的藏民。

    只在抬眸朝著周遭看去的時候,才讓人留意到,相比于她那一身耐臟耐用卻也樸素的棉衣,她的氣質(zhì)絕非尋常牧民所能擁有。

    她并未留意到武清月和武妙元的到來。

    誰讓那群圍坐在她身邊的孩童正在各自說些什么,完全壓過了她們二人走近的腳步聲。

    武清月的耳力絕佳,明明還離得很遠,就聽到那個距離文成最近的小姑娘在說:“當(dāng)然是我最有能耐了!我聽阿媽的話,這半個月里跑了三個部落,跟他們說,現(xiàn)在有確鑿的證據(jù),之前常有的胸痛咳血癥狀,都是因為誤喝生水導(dǎo)致的。”

    “每年獻祭求神統(tǒng)統(tǒng)都是陳規(guī)陋習(xí),中原人也不會拿我們?nèi)シ侍锓N地。”

    “但是阿媽……”那小姑娘鼓著腮幫子,一臉無奈,“我跟他們說這些,還不如說下次暗訪看到他們?nèi)乳_水,就多發(fā)幾只小羊羔來得有用呢。我這么一說,那幾個皮孩子當(dāng)場就出去撿牛糞了。”

    “您是知道的嘛,這個天氣又不用取暖,他們可不樂意多撿這些,耽誤他們在草場上摔跤角力。”

    文成噗嗤一笑:“我看你不止干了這些吧?”

    那小姑娘也很是坦蕩,“我也沒干什么啊!就是路上途經(jīng)的一個部落里躲著個北布巫醫(yī),是之前從遙遠的邏些城過來的,據(jù)說是幾年前沒來得及回去,后面就回不去了。”

    “那些老頑固可信他的伎倆了,我到的時候就見他們聽了這庸醫(yī)的話,在取人骨做法器呢。”

    “您派出去的人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就裝出個聽命令的樣子,實際上還是偷偷信奉這個。我聰明得很,才不跟他們正面起沖突,直接裝作是放牧借宿,順帶把人給綁了,就捆在羊肚子下頭帶出來了。”

    “至于怎么料理他?那自然是阿媽來決定的事情。”

    她滿臉邀功地朝著文成看去,就差沒將自己想要挨夸的話說出口。

    武清月低聲問道:“她怎么管文成叫阿媽?”

    武妙元見怪不怪:“這些被文成一個個接觸過去的部落里,愿意聽她的話做武周子民的,尤其是那些年紀(jì)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都喜歡管她叫阿媽。大概是因為文成給她們帶來了更好的生活吧。”

    “不過要我說,這些人也是遇上了個好時候。太子應(yīng)當(dāng)也是知道的,吐蕃的文字發(fā)明至今時間不長,衛(wèi)藏四如之外的地方?jīng)]有那么多識字的人,正好能讓她們從頭學(xué)起。”

    “文成在這頭開設(shè)了識字課,認字多的能當(dāng)個胥吏,多領(lǐng)些酒肉回去,結(jié)果喊她老師的沒見幾個,喊阿媽的倒是更多了。”

    “當(dāng)了三年都護,多了上萬個孩子,我可做不到這種耐心,要不怎么說文成有本事呢。”

    武清月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是什么藏族版本的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嗎?

    但想想文成是以這等下基層的方式,逐漸讓這些藏民心向中原,又覺得被一點點融入稱呼之中的母親,又分明沒有任何的問題。

    也就是在此時,文成像是終于發(fā)覺了這個聲音并不屬于營地之中的人,轉(zhuǎn)回了頭來。

    落日的余暉正投照在來人的身上,便讓她清楚地瞧見,一個三年未見的熟人,遙遙朝著她投來了一個贊許的笑容。

    “……安定。”

    不對,不能再叫安定了,該當(dāng)叫做太子殿下。

    她拍了拍身旁小姑娘的肩膀,“你們先回去吧,我晚些來找你說那個巫醫(yī)的事情。”

    小姑娘點了點頭。

    很快,那些喊她阿媽的孩子都先被帶回了帳篷之中,只剩下了武清月三人坐在那篝火旁。

    先前營地之中嘈雜的聲音也很快平息了下去。

    見已并無人打擾她們的對話,文成這才開口問道:“開戰(zhàn)的人手都到齊了嗎?”

    “我還以為你會問,我們?yōu)楹螘䜩磉@里。”

    文成搖了搖頭:“就算你們不來找我,我原本也打算在這兩日回去的,沒什么區(qū)別。再說,這西藏都護也早該來經(jīng)由你驗收一番,也好讓你知道,當(dāng)年并沒有選錯人。還是先說我問的那個問題吧。”

    “你覺得呢?”武清月并不介意聽聽她的看法。

    當(dāng)年她選擇主動請纓留守西藏都護,所想的應(yīng)當(dāng)不只是教導(dǎo)藏民學(xué)會守禮知義,也想給進攻衛(wèi)藏四如充當(dāng)前哨。

    武清月有理由相信,她應(yīng)當(dāng)還做了不少的事情,并不僅僅是收了那么多的孩子。

    文成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敢問太子,欽陵贊卓在何處?”

    進攻吐蕃,這個要報家族大仇的人絕不可能缺席。

    那么現(xiàn)在,他在哪兒?

    第284章

    武清月沒有隱瞞文成的必要。

    她坦然回道:“他在小勃律。”

    “小勃律?”文成的神情一怔,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祿東贊死后,贊悉若和欽陵贊卓能在吐蕃內(nèi)部重掌大權(quán), 正是因為——”

    “正是因為他當(dāng)年接連出征大小勃律,清掃吐蕃以西趁勢崛起的小國。”武清月接下了話茬,“便也難怪吐蕃在失去了欽陵贊卓這個助力之后, 就連芒松芒贊的死訊都沒有對著小勃律告知。”

    這既是為了確保吐蕃內(nèi)部不會額外生出什么變故,卻又何嘗不是一個示弱的表現(xiàn)。

    那既有欽陵贊卓這個昔日的雪域名將在手, 武清月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優(yōu)勢!

    澄心她們遠航插手拂菻與大食之間的戰(zhàn)事后,正是由欽陵贊卓統(tǒng)兵向東, 和駐守在碎葉水的劉旋與郭元振會合, 再給了大食以迎頭痛擊。

    隨后,一路人馬帶著停戰(zhàn)后的拂菻、大食兩國使臣前往中原,澄心率領(lǐng)船隊踏上歸途, 韋淳留在碎葉城協(xié)助劉旋一并商定邊防界線之事,而欽陵贊卓……

    他不在這三隊人馬之中的任何一路。

    而是帶著先前進攻大食的兵卒, 自西域募招而來的兵將,和拂菻國君士坦丁四世所提供的一支人馬, 直接前往了小勃律以北的蔥嶺地界。

    在這里,他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演兵,將這支五六千人的隊伍訓(xùn)練得能夠熟練聽從他的軍令行事。

    而后……

    便是一封武周太子意圖出征吐蕃的詔令,送到了他的面前。

    當(dāng)年韋淳找上武清月主動請纓隨軍出海所說的那些話,有些說錯了, 有些卻沒有。

    比如說, 她以為王玄策和尉遲循毓能夠加入隊伍, 是因為他們能幫助武清月帶兵,自泥婆羅、大小勃律等地入侵吐蕃, 實現(xiàn)兩路合擊之策,其實是猜錯了。

    因為彼時的武清月還不打算對著吐蕃動手,王玄策等人另有用處,她要抓住的也是拂菻和大食開戰(zhàn)的契機。

    但韋淳也猜對了一件事。

    若要進攻吐蕃腹地,越過唐古拉山脈的屏障,完全靠著堆上士卒的性命,硬闖那座雪嶺絕不可行,從大小勃律入手增加一路兵馬勢在必行。

    而統(tǒng)領(lǐng)這一路人馬最合適的人選,只有一個。

    欽陵贊卓!——

    “報——”

    清晨的吐蕃邏些城忽然被一聲急促而高亢的軍報傳訊打破了平靜。

    這封軍報也被很快送到了赤瑪倫的面前。

    但更為準(zhǔn)確的說,這不僅僅是一封軍報,還是一封……求援信。

    寫信之人正是小勃律的國王。

    信中凌亂的筆觸,足以表現(xiàn)出他此刻的心急如焚。

    自數(shù)年前欽陵贊卓帶兵攻伐小勃律后,吐蕃為和小勃律之間穩(wěn)固關(guān)系,除了以武力震懾確保霸主地位外,一面憑借著兩國之間相同的宗教信仰彼此往來,另一面,也將吐蕃宗室之女嫁去小勃律,締結(jié)了姻親合盟。

    雖然赤瑪倫壓下了芒松芒贊的死訊,但從表面上來說,這兩方還得算是一家親的。

    突遭進攻的小勃律向著吐蕃求救,也算是首選。

    赤瑪倫匆匆掃過了這封軍報,臉上閃過了一縷異樣的神情,卻因此刻由她執(zhí)掌統(tǒng)率吐蕃的軍隊,很快將其中的驚愕給壓了下去。

    信中,小勃律國王大為驚駭?shù)貑柤埃瑸楹卧谕罗恼f法中投奔了李唐的欽陵贊卓,會突然自北部發(fā)起進攻。

    蔥嶺和小勃律之間原本有一條天險屏障作為阻攔,名為瓦罕河。

    因春夏季節(jié)河水會比秋冬季節(jié)水位更高,也就更加難以越過,所以在這五六月間,小勃律往往會將兵馬從此地撤回一部分,讓這些壯勞力投入到農(nóng)耕之中。

    他們的這個習(xí)慣對于欽陵贊卓來說根本就不是秘密,也讓他選定了進攻小勃律的時機。

    蔥嶺苦寒,晝夜溫差極大。

    除了在春夏季節(jié)水流較大之外,夜晚的雪山融水也會比白日里少很多,讓這條瓦罕河變成一條緩緩流淌的銀色長帶。

    正是在這樣一個月色生寒的夜晚,那支由欽陵贊卓統(tǒng)率的精兵突然渡河而來,拉開了進攻的序幕。

    小勃律國王怎么也沒想到,他原本還在看著西北方向的戰(zhàn)事發(fā)展,眼看大食撞上了鐵板很是可笑,卻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了旁人的獵物。

    欽陵贊卓的發(fā)難來得實在是太快了。

    以至于他根本沒能來得及趁著唐軍,不,應(yīng)該說是現(xiàn)在的武周兵馬渡河之時,來上一出半渡而擊。

    欽陵贊卓也絲毫沒有在渡河之后有所停留,而是飛快地帶兵直撲南面的連云堡而來。

    在一番苦戰(zhàn),損失了千余兵馬之后,直接奪取了這個小勃律聯(lián)通北方的據(jù)點。

    小勃律國王聞訊大驚失色,一面將國中的兵馬召回,盡快重新建立北部防線,另一面則飛快地讓人朝著吐蕃送信。

    欽陵贊卓和吐蕃之間的關(guān)系,他還是清楚的,所以他可不會覺得,對方只是要突然再拿自己曾經(jīng)的手下敗將開刀而已。

    相比于小勃律,欽陵贊卓最想要出兵征討的,必定還是吐蕃。

    他更知道,光是憑借著他自己國中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攔得住欽陵贊卓。

    更可怕的是,在對方的兵馬拿下了連云堡,得到了這個前頭哨站之后,距離深入小勃律腹地不會太遠了。

    “小勃律的國王說,別看在連云堡和小勃律王都之間,還有一條坦駒嶺作為屏障,但武周軍隊連自蔥嶺和瓦罕河越境都如此輕松,又怎么可能會被坦駒嶺給阻攔住。”赤瑪倫望著下方的這些朝臣,出聲問道,“諸位有什么看法?”

    底下的吐蕃臣屬有片刻的安靜。

    赤瑪倫朝著這一張張心思各異的臉看去,猜也能猜得出來,這些人現(xiàn)在在想什么東西。

    欽陵贊卓的名字重新在這里被提起,是個人都要重新在心里罵上芒松芒贊兩句。

    別管他是不是死得蹊蹺,在方今的吐蕃生死存亡之際,他當(dāng)年的決定所帶來的后患終于真正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便讓人再難去想起前者。

    他們只會在想——

    當(dāng)年的欽陵贊卓還是吐蕃少有的年輕帥才,現(xiàn)在他卻成了武周進攻吐蕃的第一把利刃,這都要怪芒松芒贊!

    而欽陵贊卓的出兵,也正是映照了赤瑪倫先前的猜測。

    武周建國未久,卻根本沒有被國中的雜事牽絆住手腳,真的要對吐蕃發(fā)起進攻了。

    說是大難臨頭也不為過。

    “不說話嗎?你們不說我可要說了。”赤瑪倫的目光一凜,“欽陵贊卓自西北越境,若要一路內(nèi)寇,進攻我藏巴腹地,需要接連越過小勃律、大勃律、麻羌、羊同、象雄、葉如與如拉等地,沿途固然能邊打邊獲得物資補給,但也很容易遭到各方圍剿,只能充當(dāng)一路偏師,不能算作主力。”

    “以我看來,這其中必有聲東擊西之意,我等的戍防要點,依然應(yīng)該放在北部隘口和西南徑流之地。”

    坐中有人當(dāng)即出聲問道:“那按照您的說法,欽陵贊卓進攻小勃律,我們就完全坐視不管,只等對方在一步步進攻中消耗力量,而后被我等包圍?”

    “當(dāng)然不是!”赤瑪倫轉(zhuǎn)頭看去,回答得很是果斷,“我只是說,西北生亂,必須有舍有得,不能影響先前的戰(zhàn)況布局,可沒說要徹底放棄這一頭。”

    她也不會忘記,從邏些城到小勃律的這一段路,雖然如她所說,需要越過這么多的部落,但這條路,早年間已被欽陵贊卓往來走過了數(shù)次。

    其中到底從何處進攻能取得最有效的結(jié)果,往何處走能得到物資補給,欽陵贊卓必定心知肚明。

    這沿途的羊同、象雄等部,也都是曾經(jīng)被吐蕃吞并下來的,失去了自己的王權(quán)國度,卻還在部落內(nèi)部擁有一定的自主決斷權(quán)力。

    若是讓欽陵贊卓找到和對方接觸從中挑唆的機會,只怕在他深入衛(wèi)藏四如腹地被包圍之前,就能先斬斷吐蕃的一側(cè)臂膀。

    赤瑪倫絕不想在和武周太子交手之前,就先蒙受這樣的損失。

    不能讓他有前進的機會。

    “那么王太妃的意思是……?”

    赤瑪倫按在那封戰(zhàn)報之上的手,有一瞬的用力,“我的意思是,放棄小勃律,將西北駐軍全部調(diào)集到大勃律,將欽陵贊卓攔截在吉爾吉特河以西!”

    這是用兵最少,而又最能攔住欽陵贊卓腳步的辦法。

    她絕不能讓自己被西北戰(zhàn)事牽絆住手腳,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個取舍。

    “我們的援兵抵達大勃律后,不管此時欽陵贊卓有無越過坦駒嶺,都要以最快的速度燒毀大小勃律之間的河上橋梁。而后,我會對四如子民宣稱,這是武周自蔥嶺吞并小勃律,為了防止我藏巴精兵發(fā)起支援燒毀的。”

    芒協(xié)安巴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勃律的國王送來的求援信就擺在她的面前,但說出放棄小勃律的話,在赤瑪倫這里,竟像是吃飯喝水那么簡單。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取舍在當(dāng)下無疑是最優(yōu)解。

    欽陵贊卓的統(tǒng)兵本領(lǐng),在座眾人都有目共睹。

    若是他們出于對他的恐懼,直接將大軍投入到救援小勃律的戰(zhàn)事中,先前赤瑪倫設(shè)置的各地崗哨駐軍必定要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遣,極有可能要被那位武周太子找到可乘之機。

    若是他們試圖和小勃律聯(lián)手,打拖延戰(zhàn),也同樣會將周遭的人力物力都給投入到這個泥潭之中。

    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放棄!

    但顯然,赤瑪倫在這等危急關(guān)頭做出的抉擇,還要更加心狠手辣一些。她要將無法救援小勃律的問題推到敵軍身上,而不是他們這邊,以穩(wěn)定藏原腹地的軍心。

    她大可以對外說,欽陵贊卓所帶的人手不足以深入抵達邏些城,在武周的進軍計劃里,就只是為了除掉吐蕃的一路援軍而已。

    何況,切斷橋梁后,吐蕃也失去了早年間和大食往來的通道,或許還能阻止另一方插手戰(zhàn)局。

    這么一算,確實已有足夠的收益。

    這個橋,欽陵贊卓是能燒的!

    而對于赤瑪倫來說,反正她先前的計劃里,就沒將大食和小勃律考慮在內(nèi),又為何還要有什么瞻前顧后的想法。

    她只要直接讓損失最小化,也就夠了。

    見在場眾人沒有一個提出了反對的想法,赤瑪倫當(dāng)即以更為正式的口吻下達了指令:“讓人即刻帶兵前往,我不想聽到那邊還有什么多余的消息。”

    被指派前去的韋氏將領(lǐng)不敢耽擱,啟程而去。

    該當(dāng)慶幸的是,當(dāng)他率領(lǐng)騎兵奔行過境,抵達大小勃律邊境的時候,欽陵贊卓所統(tǒng)的兵馬還未來到這里,而是正與小勃律召集起來的士卒交戰(zhàn)于坦駒嶺上。

    按照前哨士卒傳來的消息,欽陵贊卓已突破了坦駒嶺北坡,但受限于南坡比之北坡更為陡峭的緣故,這個向下的俯沖進攻遭到了阻礙。

    “我往前線打探的時候聽說,他帶的兵卒中有不少拂菻國的士卒,覺得這條下山的路根本不是人走的,加上阿弩越城之中士卒不斷調(diào)派前來,連日死傷不少,士氣大減,昨日都沒發(fā)起進攻了。將軍,我們要不要……”

    帶兵的將領(lǐng)朝著斥候看了一眼,聽出了他的潛臺詞。

    既然欽陵贊卓并未攻破阿弩越城,拿下小勃律,可見他的帶兵來襲雖是出人意外,但還遠遠不到勢如破竹的地步。

    既然如此,他們也完全可以不必嚴(yán)格遵從王太妃的詔令,干脆憑借著此次調(diào)兵,給欽陵贊卓一個“驚喜”!

    若能將這個威脅直接解決在小勃律境內(nèi),對于吐蕃的士氣回升,必定有著更為顯著的作用。

    這個斥候便是這般想的。

    可下一刻,他就被韋將軍瞪了一眼:“君令在前,豈敢不從。我韋氏能在藏巴立足,是憑借著什么,難道你忘了不成。”

    他們可不想做第二個噶爾家族。

    放棄這個插手小勃律戰(zhàn)事的機會,或許真如這斥候所說,會讓他錯過一份大功。

    但當(dāng)前吐蕃所要擔(dān)憂的,可不僅僅是欽陵贊卓的報復(fù)。

    那么最應(yīng)該做的,還是按照太妃出于全局考量的計劃推進。

    “ 去放火!”他沉聲下令,“從——”

    “從對岸開始燒!”

    ……

    那是一把燒起在凌晨時分的烈火。

    自大勃律這邊的人看來,吐蕃兵馬只到了前軍,一面派遣出了前去探查前方戰(zhàn)事的人手,一面敦促著后方的兵馬盡快抵達,至多再有一日便能整軍支援。

    可不知為何,武周的兵馬明明還被攔截在坦駒嶺之上,卻已有人潛中蟄伏在了小勃律腹地,眼看吐蕃援軍行將過境,便在那道河橋之上放了一把火,甚至在火勢擴散后不久,就在其上大加破壞,直到其垮塌殆盡。

    而這座河橋,正是大小勃律之間的唯一門戶。

    因欽陵贊卓還未能越過阿弩越城,便是大勃律駐軍支援小勃律的通道,還能將小勃律的重要人物先行疏散過來,根本沒有進行嚴(yán)格的戍守,以至于當(dāng)城中守軍發(fā)覺情況不妙的時候,已經(jīng)根本來不及對其做出阻攔了!

    熊熊烈火,將這座艱難修建而成的河橋給徹底摧毀在了他們的面前。

    夜色里的火光還照亮了一個個點火之人的身影,在破壞河橋成功的同時,縱身跳入了湍急的吉爾吉特河之中。

    要在短時間內(nèi)重新溝通起河流兩岸,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糟了!

    阿弩越城之中的小勃律守軍頓時大驚。

    這座河橋在修建之時花費了一年有余的時間,并不僅僅是因為建造不易,也是因為此橋確實規(guī)模不小。

    欽陵贊卓所統(tǒng)帥的兵馬正在坦駒嶺高處,絕對能看到這邊的動靜。

    他們突然燒了這座橋,勢必是為了發(fā)動大舉進攻,又怎會忽略掉此地的情況。

    只怕……

    “快!調(diào)兵回防!”

    但就算他們的反應(yīng)已算很快,欽陵贊卓的速度更快。

    看到這一幕的欽陵贊卓一邊意識到,吐蕃那頭的決策者和將領(lǐng)都沒有選擇跳入陷阱之中,讓他找到一個擊潰士氣的門路,他的其中一項計劃已然失敗,另一邊,也并未停下自己的腳步。

    吐蕃那頭敢燒橋,他也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發(fā)起對小勃律的進攻!

    那一頭的河橋上烈火熊熊,這一頭的坦駒嶺南坡,也是火光沖天。

    在拂菻和大食戰(zhàn)事之中并未用完的兩支火龍出水,被欽陵贊卓從戰(zhàn)船上卸了下來,而后帶著越過了蔥嶺,帶到了此地。

    它們沒能成為海戰(zhàn)之中襲向敵軍戰(zhàn)船的利器,卻在此刻,變成了凌空降下砸在小勃律守軍之中的鳴雷。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聲音正在隨同沖殺而下的武周大軍一起,傳遞到小勃律人的耳中。

    那是欽陵贊卓教會士卒的一句話——

    “他們的援軍過不來了,進攻!”

    又是天降驚雷,又是后繼無援,小勃律守軍之內(nèi)一時之間軍心大亂。

    被欽陵贊卓教出來的隊伍便像是一把觸之必死的利刃,直接捅進了阿弩越城之中,更是在擒獲了小勃律國王之后,于天色大明的時候抵達了吉爾吉特河畔。

    ……

    韋將軍也同樣身在河畔,便正與欽陵贊卓遙遙相對。

    滔滔河流發(fā)出的一陣陣河谷轟鳴,讓這兩方?jīng)]有任何一點可能,能將聲音傳到對面。

    只要對方?jīng)]有背生雙翅,也沒有這個機會抵達對面。

    相比于局勢未明的坦駒嶺,確實是駐守這條河谷屏障,對于吐蕃兵馬來說容易得多。

    韋將軍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他不會忘記,當(dāng)日的關(guān)隘之上,噶爾家族的領(lǐng)頭人也被梟首懸掛于其上,到底是何等慘烈的一幕。

    以至于哪怕他身在此地,根本不可能看到欽陵贊卓的神情,也好像依然能感覺到,那是一雙滿是復(fù)仇烈焰的眼睛,正在以一種勢在必得的目光看向這頭。

    好在,他此刻已無越界的機會了,只能望洋興嘆而已。

    一想到這里,他甚至有了閑情逸致抬頭看去,正見數(shù)只飛鷹自遠處的山巒中掠空而起,像是因為被軍隊的交戰(zhàn)破壞了老巢,只能朝著吐蕃腹地飛去。

    他收回了目光,朝著身旁的士卒吩咐道:“沿河駐扎人手,一旦局勢有變,即刻來報。”

    他還得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確保河流這一頭的輿論依然為他們所把持。

    不過,這些人身處在安全的環(huán)境之中,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岔子才對。

    ……

    但他并不知道,也就是他后方的大勃律王城之中,一雙抹了香油的手接過了一封“天降”書信,而后,在寂靜的佛堂之中,忽然傳出了一陣笑聲。

    若從他的衣著來看,這位佛教徒本該有一雙更能體現(xiàn)他養(yǎng)尊處優(yōu)待遇的手,但事實是,這雙手上有著不少的老繭,也要更為孔武有力一些。

    那封信很快被他掃視了一遍,而后變成了蠟燭之上的零星紙灰。

    突然之間上竄的燭光,正將燭火邊的那張臉給照了個分明。

    十年的時間,對于一個得到的禮遇遠多于磨難的僧人來說,還不至于在臉上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影響。

    甚至可以說,他和當(dāng)年尚是安定公主的武清月進攻高麗時的樣子,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不過他此時并不在長安,而是在大勃律境內(nèi)。

    早年間武清月將文成迎回國中后,就因吐蕃和大小勃律信奉佛教的緣故,將他派遣先行前往印度,而后從印度進入了藏原之上。

    他也果然憑借著精通多門語言深諳佛理,混出了個高僧的名頭。

    按照武清月當(dāng)時和文成所說的計劃,如他這樣的人,正是要充當(dāng)文成離去之后深入藏原的耳目,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發(fā)揮出更為重要的作用。

    比如……就比如現(xiàn)在。

    眼見最后一抹殘灰之上再分辨不出一點可疑的字跡,信誠和尚當(dāng)即起身,活動了兩下手腳。

    別看他當(dāng)年干的是開城獻降的事情,很是識時務(wù)地讓出了冬比忽城,投降于武清月,但別忘了,他最開始的身份,可并不僅僅是個和尚啊。

    他是個將領(lǐng)!

    就算他已有數(shù)年的時間沒有正式統(tǒng)兵,但他和欽陵贊卓一樣——

    也是個將領(lǐng)!

    第285章

    既是將領(lǐng), 便該當(dāng)有個合格的本事。

    那就是當(dāng)身陷戰(zhàn)局之時,能夠盡快觀望清楚局勢。

    同僚送來的消息要看,主帥先前的叮囑要聽……眼前的局面, 更要親自看個分明!

    如何插手戰(zhàn)局,也該當(dāng)在來不及將情報全數(shù)送出得到指導(dǎo)的情況下,自己先做出個決斷。

    “這位吐蕃的攝政太妃, 倒著實是個人物。”信誠長吁了一口氣。

    對方在當(dāng)斷則斷這方面,儼然本事不小。

    大小勃律之間的橋梁被大火摧毀, 吐蕃兵將進駐大勃律,讓他所住的佛寺之外, 此刻仍有一番動亂嘈雜之聲。

    但這些聲音, 或許說是雜而不亂要更為合適一些。

    對于大勃律這邊來說,武周的軍隊被攔截在了吉爾吉特河的對面,暫時無法越過這道天險屏障, 吐蕃的援兵也已經(jīng)抵達了此地,能和他們這頭的士卒完成合兵會盟、共抗敵軍, 也讓他們不必如同小勃律一般面臨滅國之禍——

    那么,為何要因此而驚慌呢?

    大可以徐徐應(yīng)對敵軍的來襲。

    至于小勃律那頭的情況, 也只能說是時也命也了。

    若是太子殿下并無后手留在此地,欽陵贊卓此時該做的要么是繞路而行,試試從更為陡峭的山巒壁障處能否突圍,要么就是見好即收,前去和太子會合。

    總之, 都無法造成戰(zhàn)局的進一步擴大。

    但很可惜, 太子殿下不想看到這樣的一幕。

    他信誠也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他雖是個和尚, 卻因身在高麗之時便在淵蓋蘇文手下任職,并非全然是個超脫于物外之人。

    當(dāng)年選擇開城投降, 隨同那時候的安定公主回到大唐京都,是對他來說最能保住性命的手段,隨后的數(shù)年對他少有啟用,也在意料之中。

    可現(xiàn)如今,武周取代了李唐,那位坐在王座之上的陛下又與過世的先帝是同一類人,將宗教視為權(quán)衡手段,卻絕不會放任發(fā)展,他若要在新朝立足,光靠著“曾經(jīng)在吐蕃傳教”這一點,自然是遠遠不夠的。

    能讓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過好日子,能依賴的,必定是切實的戰(zhàn)功。

    就比如……

    他起身朝外走去,走進了附近的佛堂誦經(jīng)室內(nèi)。

    在這里,有數(shù)十名他抵達吐蕃后才招收的弟子,自他從印度越過泥婆羅,抵達大小勃律后,組成了一支追隨于他左右護持的衛(wèi)隊。

    當(dāng)然,他所能調(diào)動的人手,遠不只如此而已。

    這些人,更應(yīng)該被稱作他的心腹。

    他定了定心神,朝著這些人走去,臉上露出了一片悲憫沉痛之色。

    他的其中一名弟子當(dāng)即迎上前來問道:“法師這是怎么了?”

    信誠吟誦了一聲佛號:“佛祖說,欲解救愚昧之民于水火之中,必會招來波折,面臨災(zāi)厄,如今果然不錯。”

    弟子疑惑:“這是何意?”

    信誠答道:“偽教的爪牙攔住了真理與公正入藏的道路,還要將惡名推在天授救世之人身上。如今道路四絕,激流天塹,是我等該當(dāng)挺身而出的時候了。”

    他朝著周圍的一張張臉看去,“我先前同你們說過的話,你們還記得嗎?”

    眾人齊齊點頭。

    他們怎么會忘記呢?

    信誠給他們帶來的佛教經(jīng)義,正是當(dāng)年被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往長安,又經(jīng)過了翻譯和解析的內(nèi)容。

    相比于藏地相對粗陋的佛教演化,說是精糧與米糠的對比也不為過。

    而被他稱為偽教的雍仲苯教,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說,當(dāng)年松贊干布聯(lián)合自己的妹妹賽瑪噶,趁著象雄國王視察之時里應(yīng)外合擊潰這個部落,已經(jīng)讓雍仲苯教失去了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

    又如果說,藏傳佛教強烈的政治屬性讓一部分人心生困惑。

    那么信誠口中描繪的中原佛教和社會景象,便是讓正處奴隸制下、動輒以人骨為器的吐蕃,愈發(fā)被對比出了其野蠻而兇殘的一面。

    所以信誠話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他深深地行了一禮:“寬仁世道的光能否照耀到這片土地上,便權(quán)看諸位了。”

    眼見這些人匆匆朝外走去聯(lián)絡(luò)人手,信誠的心中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真是不枉他這么多年間該當(dāng)老師的時候好好當(dāng),該講故事啟發(fā)民智的時候也沒節(jié)省口水,該教授生存本領(lǐng)的時候也沒偷工減料,在這些人和這一帶的不少藏民心中,中原王朝的形象已然被一步步神化。

    或許也因為,文成公主當(dāng)年在嫁給松贊干布后,將農(nóng)具與糧種帶到藏原之上時,也曾抵達過大小勃律,已先一步將一個潛移默化的種子種植在了此地眾人的心中。

    所以現(xiàn)在,當(dāng)武周的大軍被攔截在外的時候,當(dāng)他說出“偽教爪牙攔路”的時候,也正是這些種子被催生破土的時候。

    只希望,欽陵贊卓那邊的配合也不要讓他失望。

    ……

    “外頭是什么聲音?”

    韋氏將軍忽然自夢中驚醒,便聽到了一陣嘈雜異常的動靜。

    他匆匆起身朝外走去,試圖問明個情況。

    哪知道剛剛走出營帳,便看到了一陣突然升起的火光。

    他本以為,在他成功將欽陵贊卓攔截在河谷另一頭后,能暫時得到一夕安寢,等到將此地的戰(zhàn)況送到邏些城后,他也理所當(dāng)然地能從赤瑪倫那里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卻怎么會在本已該當(dāng)平靜的戰(zhàn)況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變數(shù)!

    他也當(dāng)即發(fā)覺,那絕不是一道尋常的火光。

    只因隨同火光而來的,還有一陣響亮的喊殺之聲。

    韋將軍面色一變。

    他此刻到底不是身在衛(wèi)藏四如的土地上,若是突然之間被大勃律的軍隊所進犯,對他來說絕不是什么好事。

    別忘了,為了確保衛(wèi)藏四如的其他防線不會受到影響,他帶來的兵馬并不算太多!

    可他怕什么來什么。

    韋將軍剛剛披掛上身,便聽到士卒來報,在夜色中前來進攻他們的人,都有著甲胄在身,還各個身手矯健,以至于在倉促之間應(yīng)戰(zhàn),落在下風(fēng)的竟然是他們!

    別看敵軍只有步兵來襲,但在這等昏暗而局促的軍營之中,只要不強求直接斬將奪旗,當(dāng)然還是步兵更為合適得多。

    韋將軍當(dāng)即大怒:“他們真是反了!”

    既然欽陵贊卓還被攔截在河流對岸,那么來襲的敵軍自然只有可能是大勃律的兵馬。

    這不是背后捅刀又是什么?

    誰給他們這樣的膽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當(dāng)這場亂戰(zhàn)襲來的時候,大勃律的國王甚至要比他還要迷茫困惑得多。

    “你說,信誠法師帶著人反了?”

    大小勃律早年間分裂,還是因為吐蕃入侵的緣故。

    不愿渡河而去、留守原有疆土的便是大勃律,受到吐蕃的影響最大,也在政治、文化上最像吐蕃。

    雖然這兩方未必沒有早年間的積怨,但在韋氏將軍駐扎于此地的時候,他們是絕無可能有什么反心的,更不用說是去歡迎遠道而來的武周兵馬。

    但他不想做,有人卻想用他的人去做。

    那報信的隨從滿臉苦色:“兵器庫的看守和守城的將領(lǐng)都是信誠法師的信徒,聽說法師的弟子抓到了燒橋的罪魁禍?zhǔn)祝悄琼f將軍的下屬后,直接響應(yīng)了信誠法師迎接王師到來的口號,將府庫之中的兵甲全分給那些佛教徒了。”

    信誠早年間在中原的時候,就曾經(jīng)聽從武清月的吩咐,將寺廟之中的教徒以武僧的方式栽培,在抵達藏原之后也不例外。

    當(dāng)他們有了兵甲在手后,竟是一點也不遜色于尋常的士卒。

    對于信誠法師的信任和尊敬,更是讓這支明明只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也有著難得一見的令行禁止。

    這才在直接朝著吐蕃營地殺奔而去的時候,就這么被誤認成了正規(guī)軍。

    可就算是這樣,大勃律的國王也不能理解一點。“ 難道我們的軍隊在發(fā)現(xiàn)此等異樣的時候,就一點也攔截不下來?”

    那隨從趕忙帶著國王往高處走去,示意他往另外一頭看去。“您看那里!”

    他們想攔的,自然是因為還有其他的原因,讓城中的輿論風(fēng)向發(fā)生了額外的變化,讓他們攔不了了。

    只見那隔河相對的地方,連夜舉起在那里的火把將其映照得近乎通明。

    哪怕還相隔著一段距離,大勃律的國王也能看到,陳兵于對岸的,并不僅僅是欽陵贊卓所統(tǒng)率的軍隊,還有……還有小勃律的兵馬。

    那些早年間因不甘于被吐蕃驅(qū)策的同族,搬遷往北三百里,卻還和他們多有聯(lián)系,便足以讓人從軍隊的制式和排兵布陣的輪廓中看出身份。

    而更為特殊的是,他們竟不是被敵軍押解到岸邊的,而是與敵軍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限,各自駐扎在一邊。

    若是洶洶來襲的敵軍心存的只有吞并滅國之心,根本不可能給他們以這樣的自由。

    除非……

    除非他們真如信誠法師所宣揚的那樣,是為了讓此地的子民脫離偽教的魔爪,這才抵達此地。

    大勃律的國王臉色變了又變,忽然一把抓住了侍從的手:“我要親自去見信誠法師!他現(xiàn)在在哪兒?”

    他一面因此人的煽動力而覺恐懼,另一面又到底是因這突變中眾人的反應(yīng),對他生出了幾分尊敬之心。

    然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侍從在此刻的回答:“他……他說自己有天授戰(zhàn)術(shù),為了減少有識之士的傷亡,更應(yīng)該在此刻身先士卒作戰(zhàn),以便斬獲勝利。”

    所以他此刻,當(dāng)然是在那吐蕃駐軍的營地之中。

    也在信徒的庇護開道之下,接連攻破了吐蕃戍防最為薄弱的兩塊營地。

    而后將搜羅得到的行軍物資,全部分給了今夜臨時參戰(zhàn)的信徒。

    逐漸擴散在營中的火勢,讓韋將軍哪怕收到了信誠親自作戰(zhàn)的消息,也不得不先放棄直接去找信誠的麻煩,而是選擇破營而出。

    哪知道,也正是他的這個后撤決定,就讓他直接掉進了信誠布置在后頭的陷阱之中。

    當(dāng)大勃律的國王終于如他所愿見到信誠法師的時候,他一并見到的,還有被人五花大綁的韋將軍。

    信誠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佛禮:“先斬后奏實非我所愿,在此給您賠個不是。但引正道入藏之事,實不可拖延了。”

    大勃律的國王額角一跳:“你是要讓我們臨時修繕橋梁?”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還大有可能會造成不少的人力損失。

    若信誠當(dāng)真要這么說的話,他真要新仇舊賬一起,跟這位法師算一算!

    然而信誠卻神態(tài)從容地給出了答復(fù):“不,我是說,偽教爪牙被擒,可以邀請象雄舊部前來此地聆聽真經(jīng)教誨了。”

    大勃律的國王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思量之色。

    他聽得出來信誠話中的意思。

    他是說,橋梁重建的事情可以不急,更要緊的事情是,他要再拉幾個一同反對吐蕃的盟友!

    第286章

    而恰好, 這些人要前來此地,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在昨日的火燒橋梁之后,確認欽陵贊卓暫時沒有了渡河的可能, 韋氏將軍朝著邏些城送出了一份戰(zhàn)報。

    戰(zhàn)報之中,他雖然對于燒橋得手倍感欣喜,自覺沒有辜負赤瑪倫的囑托, 但還是被欽陵贊卓越過蔥嶺和坦駒嶺的速度嚇了一跳,深怕對方在道路受阻的情況下, 還能實現(xiàn)飛躍而過,便在戰(zhàn)報中說道——

    希望能先斬后奏, 自羊同、象雄等地調(diào)集一部分兵將前來此地助陣。

    如此一來, 也能憑借著進一步擴大的兵力優(yōu)勢,對大勃律這頭做出一番震懾。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當(dāng)夜就被擒獲, 而抓住他的人,甚至并不在意放任這份軍報往回傳遞, 還要借勢將更多的人召集來此地,美其名曰:來聽從他的傳教!

    見鬼, 這些僧人到底是什么時候投靠的敵軍,又到底為何會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韋將軍的目光朝著那大勃律的國王看去。

    在被信誠法師掌控住局面后,對他來說最識時務(wù)的方略,就是順著現(xiàn)有的戰(zhàn)況辦事。

    甚至對于信誠接下來的行動,就算他沒有直接將話說出, 韋將軍也能看出, 他是絕對對此樂見其成的。

    畢竟, 若是武周能夠攻破吐蕃,他現(xiàn)在的倒戈也算是有眼光的合作, 而若是武周的進攻失敗,他也能多出幾個和他一樣情況的盟友。

    是該讓那些人來聽聽信誠的教義傳播!

    可是,能夠理解對方的選擇,并不意味著,韋將軍就能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他剛想開口,就已先被信誠給打斷了:“你若是想說什么,他合該要聽從吐蕃的指揮,我勸你還是別說了。自吐蕃當(dāng)年兵敗烏海之后,又是損兵折將退居四如,又是擅殺忠臣導(dǎo)致內(nèi)亂,此前就連贊普的死訊都不敢對外公布,還是在全線統(tǒng)兵后才確定的指揮權(quán)歸屬,你們還有什么大國地位,能要求周邊附屬國非要充當(dāng)你們的屏障。”

    “要我說,連你都該當(dāng)在被俘之后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了。你韋氏一族如今并無人坐上吐蕃大相的位置,也不像是沒廬氏家族一般,和悉勃野家族的利益完全捆綁在一起。如今天命歸于武周圣人,為何還要做此負隅頑抗。”

    大勃律的國王沒忍住,朝著信誠的臉上多看了兩眼。

    卻見對方對于這種一改先前大師做派的勸降,也沒表現(xiàn)出任何一點異樣的神色。

    仿佛在佛教法師和武周朝臣之間,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做到自如的切換。

    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人才在,那武周的王都又到底會是一種什么景象……

    他剛想到這里,便被韋將軍的怒喝打斷了他的遐思。“何為負隅頑抗?你等的大軍還未能越過我藏巴雪嶺的屏障,不過是因為你們這些內(nèi)應(yīng)才暫時取得了些戰(zhàn)果。若想憑借著這個就覺勝券在握,那也太過小看我們了!”

    “象雄舊部即便真能為你所說動,聽從你的調(diào)派,你等一旦舉兵深入,王太妃也絕不會看不出你們的陰謀!”

    他這個時候也不免慶幸,赤瑪倫對于武周大舉入侵的戒備,早前就已有跡可循。

    信誠這等趁其不備的進攻方式,很難再用上第二次。

    他今日是輸了不錯,但并不代表,吐蕃和武周之間的戰(zhàn)事,就要因此而落下帷幕、分出個勝負!

    信誠笑容和藹:“你說的我都知道。”

    “你……”韋將軍剛出口了半個字,便忽覺聲音被卡在了喉嚨口,也慢了半拍地意識到,信誠說的,不是駁斥之言,而是他知道。

    他知道個什么知道!

    信誠點了點頭:“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我這邊將人召集來后,沒這個本事繼續(xù)攻其不備,領(lǐng)兵深入你吐蕃腹地,還會被那位攝政王太妃給看穿情勢,知道統(tǒng)兵的是我而不是你,提前做好防備,這確實大有可能。畢竟——”

    “我從不敢小覷一個能夠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

    他自己的上司就是這樣的一個奇跡,而吐蕃這頭對于女子掌權(quán)的限制比之中原還要嚴(yán)重得多,赤瑪倫能得到這些將領(lǐng)的信服,本身就是一個身為強敵的信號。

    “可我何時說過,我在將那些人找來聽從教義后,就要帶著人一并啟程進攻了?”信誠問道。

    “那你要的是什么?”大勃律國王沒忍住開口發(fā)問。

    信誠答道:“武周太子有令,務(wù)必要令大小勃律、泥婆羅、象雄、羊同等地不可參戰(zhàn),讓衛(wèi)藏四如西北面局勢混亂。比如說——”

    該怎么解釋太子所需要的這個混亂呢?

    他朝著韋將軍問道:“若你此刻不是我的階下囚,而是身在藏原腹地,在獲知你被俘獲的消息后,你會覺得,接下來欽陵贊卓會走什么路線進軍?”

    “在我方并不進攻反而在此地傳教的情況下,象雄會不會趁機要報當(dāng)年被松贊干布算計以致國度瓦解的仇怨,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舉動?”

    “我也不妨告訴你,欽陵贊卓會率兵先奪連云堡,后破小勃律,便是我武周的太子殿下已重來藏原的標(biāo)志。當(dāng)年她不會避諱正面交戰(zhàn),還有天雷相助,如今也不會覺得這邊的花招能夠左右戰(zhàn)局。可你們呢?你們連這條分支戰(zhàn)線都做不成事,又真有底氣迎戰(zhàn)武周精兵嗎?”

    信誠這一連串的話,讓韋將軍的臉色白了又白。

    這三個問題,他一個比一個回答不上來。

    就算他從信誠和大勃律國王的對話中知道,武周沒有要讓大小勃律耗費人力建橋的計劃,欽陵贊卓這個名將也不可能只被留在小勃律那頭。

    這太浪費了。

    那么這頭的混亂,也恰恰讓人無法判斷,這個已經(jīng)用擊破小勃律戰(zhàn)績證明了自己備受重用、能力不減的將領(lǐng),會走哪一條路實現(xiàn)他掀起的復(fù)仇狂瀾。

    而第二個問題,正是吐蕃先前幾十年里的擴張所勢必會帶來的負面效果。

    再加上宗教的誘導(dǎo),真不知會演變到何種地步。

    第三個問題,更是讓人心頭發(fā)緊。

    大小勃律這頭的交戰(zhàn)博弈,隨著信誠的橫空殺出,暫時決定了占據(jù)優(yōu)勢的一方,也確如信誠所說,當(dāng)這分路的戰(zhàn)場殺出一個個意外的時候,吐蕃何敢確保,那看似穩(wěn)固的三道防線,就能阻攔住那位武周太子進攻的腳步!

    這先出的一步,不是為了直接揮兵直入,而是落下了一子,將棋局給全部攪亂了。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

    當(dāng)大勃律的軍報抵達邏些城,又在隨后傳來了幾條不太尋常的消息后,赤瑪倫便對著面前的布陣輿圖沉默了許久。

    在隨后召開的軍事議會上,她竟是直接拋出了一個讓在場之人無比震撼的消息。

    “您說……韋將軍他可能……”

    “他可能已經(jīng)落到敵軍手里了。”赤瑪倫沉聲答道。

    “但他先前傳遞回來的軍報沒有任何的異常,如同您所安排的那樣,將那座橋梁給燒毀了!”

    “那又如何呢?”赤瑪倫回道,“你要如何解釋隨后的消息?”

    羊同、象雄前去支援的第一批人手很快折返回到部落,而后各由一位貴族帶兵前往大勃律。與之隨行的還有苯教的重要人物。

    若是負責(zé)主持大勃律那頭軍情的依然是韋將軍,根本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他需要的只是人數(shù),而不是對應(yīng)的什么人。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在了他們的計劃之外,讓那頭的主事之人發(fā)生了變更!

    一想到這里,她當(dāng)即下達了詔令:“增兵西北哨站,讓人盡快打聽清楚那邊的情況。”

    信誠在改換局勢后的召開傳教,根本沒有任何一點藏著掖著的意思,便讓這條消息很快被送到了赤瑪倫和其他吐蕃朝臣的面前。

    這突如其來的佛教徒叛亂,何止是讓韋將軍變成了階下囚,也讓這些吐蕃朝臣頓時一亂。

    “慌什么慌!”赤瑪倫一拍桌案,這才止住了這些人面面相覷的慌亂打量。

    戰(zhàn)事還未正式開始,便已少了一路還算有本事的將領(lǐng),還是個相對聽話的將領(lǐng),對于赤瑪倫來說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她若是因此而失態(tài),選擇放棄抵抗武周兵馬的犯境,那也未免太過小看于她了。

    “蔥嶺險峻,無論欽陵贊卓是否重新打通了這條道路,他所帶來的兵馬都絕不會太多。羊同、象雄等部早年間和我們打過不少交道,是什么實力,諸位也心知肚明。”

    她眉目凜冽,繼續(xù)說道:“至于那以信誠法師為代表的佛教徒,會否還有蟄伏在邏些城附近的,諸位也大可不必擔(dān)心。別忘了,我等的第三道防線,正是將祭天祀地的器具都給熔煉成了兵刃,交到了可信的士卒手中。他們再如何煽動糾集,也沒這個本事,在根本沒有兵器在手的情況下發(fā)動進攻!”

    這話一出,那些先前還面有惶惶之色的吐蕃貴族,頓時臉色輕松了不少。

    他們更是隨即聽到了赤瑪倫下達的兩條指令。

    “西北邊防,我會繼續(xù)交到韋氏的手中。是要和被俘虜?shù)膶㈩I(lǐng)里應(yīng)外合,還是拿出你們?nèi)康谋臼驴购鈹耻姡囱┫惹暗那瑁銈冏孕姓遄谩!?br />
    “此外,西北有變,武周太子動兵恐怕不遠了。”

    她沉吟須臾,以愈發(fā)堅定的口吻說道:“我會帶上贊普,親臨前線督戰(zhàn),絕不給她們逾越雪嶺的機會!”

    “此事宜早不宜遲,就在明日,于邏些城前召開誓師之會吧。”

    第287章

    誓師大會?

    在場諸人彼此對望了一陣, 卻沒說出什么話來。

    眼前這場臨時召開的軍事議會,幾乎完全變成了赤瑪倫的一言堂,但在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 他們也實在很難給出什么其他的意見。

    年紀(jì)尚小的贊普就更不用說了,恐怕他連眼下的局勢是什么樣的都不知道。

    那么對他們來說,能有一個愿意扛起重任的主心骨, 反而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

    既是不愿投降于武周大軍,那也確實該當(dāng)有一場誓師動員大會。

    只是……

    當(dāng)這場議會結(jié)束后, 此地只剩下了赤瑪倫、年幼的赤都松贊等人的時候,赤瑪倫的父親扎西德還是忍不住問道:“由你親自前往前線督軍, 不會太過冒險嗎?”

    赤瑪倫朝著他看去, 挑眉問道:“冒險?何為冒險?”

    “危險從來都是和機遇并存的,何況在這等生死存亡關(guān)頭,若不冒險, 只有自此覆滅一個結(jié)局。芒松芒贊當(dāng)年遺留的禍患,也總該在真正開戰(zhàn)前被彌補起來, 不是嗎?”

    她不是芒松芒贊,不會被中原人一封捕風(fēng)捉影的討賊檄文, 就給當(dāng)場氣得吐血,更不會因為局勢失控,不僅不考慮暫時放下仇怨,還要將能夠威脅到王權(quán)的東西全部剔除。

    她也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才做出的親自出兵決定。

    那就稱不上是冒險。

    她繼續(xù)說道:“父親應(yīng)該看出我的想法了。我不是贊普, 所以我可以給韋氏放權(quán), 也不在乎韋氏能不能值此時機立功復(fù)起。由他們應(yīng)對西北亂局, 能給我們省下不少事情。”

    “但我不可能在正面戰(zhàn)場上也能用這等激將對比的法子,只能逆流而上!”

    在她那張臉上有一瞬間還因近日的種種軍情, 閃過了一縷疲憊之色,可很快,在她目光中的一片灼然熾焰,又將這份疲憊給燃燒不見。“倘若我們能挺過這一關(guān),沒廬氏應(yīng)當(dāng)也能打破尚族和論族之間的界限了。所以——”

    “您不僅不該覺得我是在以身犯險,還應(yīng)該全力支持于我才是。”

    這話說完,赤瑪倫便沒再多言語了。

    反正,扎西德應(yīng)該能聽得懂她的意思。

    對于韋氏來說,并未因戰(zhàn)敗而論罪,就已經(jīng)是一個莫大的鼓舞。以他們這一脈的本事,要攔截住相對人數(shù)不多的一路敵軍,應(yīng)當(dāng)不算難事。

    而對于沒廬氏來說,從聯(lián)姻后族走向前朝的誘。惑,是任何其他話語都難以企及的。

    他們想要的東西更多,也理所當(dāng)然地要承擔(dān)起更重的責(zé)任。

    這便是如今的道理。

    有扎西德在其中負責(zé)傳話,在她誓師起行之時,該當(dāng)能再得到一批全力效死而戰(zhàn)的部下,以填補她以王太妃身份指揮戰(zhàn)局的不易了。

    只希望,藏原的雪嶺還能再為她額外提供一份庇護吧。

    時不我與啊……

    倘若她能有更多的時間,又倘若此次擊退了武周大軍后,隨著沒廬氏打破尚論界限,她也能將自己掌權(quán)的腳步再往前邁進幾步,或許,便不會落到如此被動的局面。

    但饒是她心中還有這一份欠缺的底氣,當(dāng)吐蕃兵馬自邏些城北上的時候,隨軍的將士所見,依然是這位吐蕃的攝政太妃坐鎮(zhèn)中軍的穩(wěn)重端方之態(tài)。

    誰也看不出,她心中還有任何一點忐忑的情緒。

    而當(dāng)她抵達唐古拉山口后,更是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帶著贊普在大軍中親自犒軍慰問了一番,以求振奮士氣。

    而后,確定了各地崗哨的布防情況,都如她先前所預(yù)設(shè)的那般并無出入,她重新返回了中軍營帳,叫來了軍中的書佐官吏,發(fā)出了一個讓人不曾料想到的問題。

    “會寫檄文嗎?”

    書佐愣了一愣,只能答道:“……不曾寫過。”

    藏原腹地的作戰(zhàn),向來都是爭搶資源與信仰,所以誰手底下的兵力強大,誰就是其中的統(tǒng)治者,就連松贊干布當(dāng)年統(tǒng)一衛(wèi)藏四如時,都有數(shù)次不那么講究名正言順的戰(zhàn)役。

    甚至可以說是野蠻。

    書面的文字,在這里更是少有出現(xiàn)于兩地交戰(zhàn)之間。

    以至于赤瑪倫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同在營帳中的人,都要覺得自己聽錯了。

    然而赤瑪倫根本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沒寫過,那就試著去寫!”

    她解釋道:“諸位應(yīng)當(dāng)還記得,武周太子當(dāng)年對我藏巴發(fā)出的戰(zhàn)書中說,我們上有贊普無能,臣子不賢宗親無托,下有百姓為人所奴役,被天賦王權(quán)所誆騙,合該遭到討伐,知道誰為天命所歸。”

    “可就算如此,這片藏原土地從未歸于中原王朝所有,當(dāng)年祿東贊覬覦鄰國邊境,讓我藏巴丟掉了千里土地,已是足夠的懲戒,到了如今,她若還想憑借著對贊普的指摘,讓自己的進攻也立于輿論高地,也未免太過獨斷專橫了。”

    “征戰(zhàn)之前,總該將這個問題說個明白!”

    起碼,她們要為自己正名。

    就算不能底氣渾厚,也要讓那些現(xiàn)在隸屬于西藏都護府的藏原子民,在征戰(zhàn)之時心存幾分顧慮才行。

    哪怕這不會是一個能將人徹底阻攔在外的辦法,但起碼,能為她們爭取到一線喘息之機。

    可還沒等這書佐將傳檄軍中的那份文稿寫完,就有一份文書先一步送到了山口城關(guān)之下,指明要交到此地的主事之人手中。

    寫信之人正是武清月

    “將它呈上來。”

    赤瑪倫面色凝重地接過了這份文書,在將其展開的那一刻,便當(dāng)即意識到,這不是一份尋常往來于兩國之間的文書,而是一份——

    戰(zhàn)書!

    還是一份指名道姓的戰(zhàn)書!

    在這份戰(zhàn)書之上,那位武周太子絲毫沒有掩飾她這洶洶來襲的進取之心,也在那簡短有力的字句中,將攻伐不臣、破除陋習(xí),正式作為了進攻的理由。

    她甚至毫不避諱地提及,當(dāng)年她是以大唐將領(lǐng)的身份,提及天命所歸,如今將那封三年之約的戰(zhàn)書就此撕毀作罷也無妨。

    換一封新的戰(zhàn)書,也換一個征討的理由。

    武周新朝如日中天,群臣百姓都在走上正軌,自要排除周邊種種不安定之事,頭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還以奴隸千戶為制的吐蕃。

    或許她赤瑪倫的統(tǒng)轄,比起當(dāng)年的芒松芒贊來說,已不知賢明了多少倍,但當(dāng)吐蕃從制度到文化都已該當(dāng)為時代所拋棄的時候,又怎能還讓這些百姓停留在舊日篇章之中呢?

    該當(dāng)發(fā)生一些變化的。

    所以當(dāng)新戰(zhàn)書發(fā)出的同時,武周大軍將要攻破的,已不再只是唐古拉山脈的屏障,不是越過這飛鷹難渡的雪嶺,而是那早該消失的吃人惡習(xí)。

    ……

    “母親?”

    赤都松贊迷茫地朝著母親的臉上看去,不知為何她在先前面對朝臣的時候都還是那般沉穩(wěn),現(xiàn)在卻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已在臉上變幻過了無數(shù)個神情,又久久地將目光停留在那最后一行上,似有一瞬被定在了原地。

    “……無事。”

    被赤都松贊的一句話打破了沉思,赤瑪倫忽然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緩緩出聲作答。

    她確實沒什么事,只是被這份戰(zhàn)書上的一句句話給暫時擾亂了心緒。

    她要如何和隨行的臣子還有赤都松贊解釋,自己在看到這封戰(zhàn)書之時的心情呢?

    對方的這出前塵翻篇,讓她先前想要發(fā)出的檄文被卡在了半道上,這還是其次。

    最讓她在意的,也不是被她屢次提及的吐蕃制度問題,而是她在末尾提到的一句話。

    “孤欲與沒廬氏赤瑪倫會戰(zhàn)于此,一決勝負。”

    不是沒廬氏太妃,不是芒松芒贊死后的攝政太妃,而是用的她自己的名字,作為這出戰(zhàn)書的接收之人。

    無論對方到底是如何確定的她已抵達此地,赤瑪倫都難以遏制地在看到這一行字的剎那,只覺一抹沸騰的情緒跳躍在眼前,昭示著它無與倫比的存在感。

    “替我研墨,我要親自回應(yīng)這封戰(zhàn)書。”

    ……

    這封裝載著吐蕃死戰(zhàn)不退意愿的回信,很快被送到了城關(guān)之下的武周使者手中,又由她帶回到了距離此地數(shù)里之外的武周軍營,擺在了武清月的面前。

    不錯,武清月此刻已將軍隊往前推進到了雪嶺山前,而非此前剛?cè)氩卦畷r的屯兵之地。

    在欽陵贊卓出兵小勃律、信誠和尚在大勃律掀起兵變的時候,武清月也一點都沒有閑著。

    再加上吐蕃以王太后為首的兵馬自邏些城出兵前線,合計一算,到如今已有將近兩月的時間。

    兩個月。

    足夠讓那些隨軍出征的士卒適應(yīng)藏原之上的氣候,足夠那些后續(xù)自中原腹地運來的物資跟上她們的腳步,也足夠武清月將西藏都護府、西海都護府的駐兵和藏民,以及東女國、吐谷渾援兵都給一并統(tǒng)御在手下。

    以極為有序的方式推進而前,愈發(fā)有了強兵排浪之勢。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赤瑪倫會親自前來此地的?”見武清月看著這封回信,臉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武妙元忍不住問道。

    “因為她是一個好對手。倘若是我處在她的位置上,她也一定會來到這里。”武清月答道。

    戰(zhàn)場不是分兵越多越好,尤其是進攻藏原腹地這樣的地方。

    所以當(dāng)欽陵贊卓自西北發(fā)起第一步進攻的時候,倘若武周大軍要自北部破境而入,不適合再往西南方向另派一路人手。

    那赤瑪倫也大可不必非要坐鎮(zhèn)于邏些城,而是可以選擇抵達前線督軍作戰(zhàn)。這就是一個合格的軍事家該當(dāng)做出的判斷。若是她連這個本事都沒有的話,武清月也不必將吐蕃看得太重了,或許反而會是個好消息。

    “可惜……”

    “可惜什么?”文成問道。

    武清月笑了笑:“她再如何是個潛在的軍事好手,也在獲知這一條條軍情的時候決策無誤,她的應(yīng)變都是需要時間的。兩個月的時間,不能讓吐蕃士卒的作戰(zhàn)能力大有長進,卻能讓我們磨刀不誤砍柴工。”

    她的目光略過眼前整齊的軍帳,和那些在軍中走動的藏民面孔,慢慢往上,停在了那片積雪的山巒之上。

    “更可惜,她看到了我讓欽陵在西北動兵擾亂局勢的用意,卻沒看到另外的一件事。”

    與前頭城關(guān)書信往來的同時,在營地之中,也已如同那戰(zhàn)書中蓄勢待發(fā)的口吻一般,有了為正式出兵做出的準(zhǔn)備。

    而這其中的一條條軍令,都出自武清月之口。

    “大小勃律之間的鐵索橫橋被斷,若無意外,在兩三月內(nèi)沒有將其重新接上的機會,欽陵也沒有這個越過湍流山澗的本事,但我可沒說——”

    “我們這邊的部將無法實現(xiàn)河谷山淵的飛躍!”

    欽陵贊卓既是攪亂池水的第一枚炮火,也是一枚何其有用的煙霧彈。

    第288章

    月明星稀, 蒼山負雪。

    倘若只看這天穹之下正處夏夜的藏原,和早兩年間的情況也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自打武周太子送來了那份戰(zhàn)書到如今,整座吐蕃隘口大營內(nèi)都已陷入了愈發(fā)緊繃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對于以肉食為主的吐蕃精兵, 和待遇向來不差的武周邊防士卒來說,就連夜晚也絕不是能夠放松戒備的時候。

    赤瑪倫更是屢次研究過武清月還是安定公主之時打出來的那些戰(zhàn)績。

    她看到,武清月向來喜歡節(jié)省士卒在作戰(zhàn)之中的人力損耗, 便不會單純仰仗著自己此次帶兵前來的人數(shù)優(yōu)勢,平白將人命堆在關(guān)隘之下。

    高句麗之戰(zhàn)她以身作餌, 擊潰祿東贊的那一次她帶兵自蜀中越境,擒下欽陵贊卓的那一仗, 更是有著天火神雷相助, 那么這一次……

    “這一次,她又會用什么辦法來謀劃取勝呢?”

    赤瑪倫望著遠處遙遙可見的一點火光,臉上既是對那近在咫尺敵人的忌憚, 又是一種連自己都并未察覺的戰(zhàn)意沸騰。

    在今日,她帶著贊普又一次在軍中告知, 倘若敵軍故技重施,用那等天雷地火進攻關(guān)隘, 便即刻后撤,等這雪山山神震怒之力將對方掩埋,又倘若敵軍還有額外未知手段,也不得引發(fā)軍中嘩變。

    贊普在此,攝政太后在此, 就算真到了關(guān)隘被破之時, 也是她們與此地守軍共存亡。

    只要軍心不亂, 自有后繼兵力前來發(fā)起支援。

    這番戰(zhàn)備陳詞交代下去后,原本還因武周戰(zhàn)書而浮躁起來的營中氣氛, 又重新恢復(fù)了平靜。

    但這些,顯然還不足以讓赤瑪倫因此而自傲。

    就如此刻,赤都松贊已經(jīng)在仆從的看護之下被送去就寢了——以一個孩童的身體也確實無法支撐這樣高強度的軍營環(huán)境,可她赤瑪倫卻還不得不繼續(xù)戍守在此謹(jǐn)防有變。

    也就是在此時,她忽然聽到山頭的崗哨傳來了一聲清越的哨響。

    赤瑪倫的神情當(dāng)即一變。

    在她所在的位置,還看不出遠處的變化,但身在高處的守軍勢必看到了什么情況,這才發(fā)出了那個警戒的信號。

    “別動,只有守關(guān)戒備!”眼見聽到哨聲的士卒當(dāng)即就想要拉動全營的通傳鼓號,赤瑪倫連忙厲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等上面的傳訊下來再動!”

    他們這頭有著地理條件的天然優(yōu)勢,只要守關(guān)士卒警醒,敵軍沒有那么容易越過屏障。

    不能因為一個還不曾明了的信號,就將所有的守軍全給喊起來。

    在人力本就不足的情況下,絕不能被敵軍牽著鼻子走。

    這聲哨響,還不夠有著響徹全營的穿透力,也讓赤瑪倫的這個決斷下達之時,除了關(guān)頭凝神警醒,快步抵達哨崗的士卒之外,后方的整座大營都還處在休憩的沉寂之中。

    赤瑪倫沒有下一步的命令,而是死死地盯著前方的夜幕星火。

    直到一聲解除警報的短促哨聲,在小半個時辰后傳入了她的耳中,昭示著前方并不是真有大軍前來發(fā)起夜襲,她這才緩緩松開了自己緊握著的手。

    “太妃當(dāng)真是料事如神。”赤瑪倫回頭,就見今晚守夜的將領(lǐng)走到了她的身邊,卻并未在面上浮現(xiàn)出多少喜色。

    赤瑪倫扯了扯嘴角。“料事如神嗎?那也未必。”

    就像她還無法確定,今夜敵軍的異動,到底是在試探他們這頭對于敵襲的應(yīng)對速度,還是想要讓他們營中疲憊易于生亂。

    更麻煩的是,他們吐蕃看似擁有山巒天險為屏障,這屏障本身,又何嘗不是一座將他們監(jiān)禁起來的囚籠!

    對面可以用這樣的試探手段,他們卻不能試試出兵進攻。

    在局勢未明之時,赤瑪倫也不能將這份擔(dān)憂宣告于營中,只能先暫時自己按捺住了這份焦慮。

    她轉(zhuǎn)頭對著將領(lǐng)吩咐:“明日交接戍防之時,我會去小憩一陣,務(wù)必按照我先前的安排,謹(jǐn)慎行事。”

    “是!”

    好在,戍守于此地的將領(lǐng)士卒里,有不少正是沒廬氏的直系部下,完全聽從她的號令。

    以她如今也才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身體,更是完全負擔(dān)得住這等晝夜顛倒的指揮。

    她選擇讓營中的士卒保持夜間的好眠,而不是被動輒掀起的敵襲信號給驚醒,也是一個完全正確的選擇!

    只因當(dāng)?shù)谌我雇砭瘓箜懫鸷蟛痪茫陨戏礁咛幍诙缆曇簦皇蔷瘓蠼獬且宦暲L到有些凄厲的哨響。

    這才是敵軍正式進攻的信號!

    藏原之上的夜晚,哪怕正值盛夏,也是一陣寒涼夜風(fēng)過境,赤瑪倫身著甲胄也不覺悶熱,反而是在那哨聲響起的同時,只覺有一陣?yán)滹L(fēng)穿進了甲胄的縫隙之間,讓她忽然徹底驚醒了過來。

    “傳令——全營備戰(zhàn)!”

    那些身居高處崗哨的士卒沒有判斷錯誤。

    就算他們沒有什么先進的夜視工具,也沒有武周軍隊手中的望遠鏡,但他們從敵軍火把與人影的變動里判斷出的敵軍來襲,正是今夜的事實。

    也幾乎就是在赤瑪倫發(fā)令的同時,眾人腳下的土地都傳來了一陣陣難以忽略的震動。

    山前曠野之上,一支支燃起的火把逐漸在眾人的視線之中變得清晰起來,也讓人看到了隨同火把移動的鐵騎精兵和一座座攻城巢車。

    以中原兵馬的本事,他們正是要將這座雪嶺險關(guān),當(dāng)做攻打城池一般處置!

    在這迫近而來的大軍面前,饒是夜色已經(jīng)將其中的兵刃寒光給消弭了大半,也讓敵軍如狼似虎的眼神,都被掩蓋在了火光之后,吐蕃守軍依然感覺到沉沉而來的壓力,正在逼迫著他們不得不再將自己的武器握緊一些。

    “請?zhí)刃型讼鲁顷P(guān)。”守城將領(lǐng)眼見這一幕,來不及多想,急忙開口。

    赤瑪倫沒有耽擱,當(dāng)即快步走入了后方營中,換了一個指揮的位置。

    她先前的判斷并未出錯,她也對外說出了那句與前線守軍共存亡的諾言,但這并不代表她真能有這個本事沖殺在前。

    浩蕩來襲的武周大軍也根本不給城頭上的守軍以一點反應(yīng)的時間。

    吐蕃的投石車與箭弩抵達不了對方的前軍,卻已先有一支支弩槍凌空而來,越過了前方并未被火把照亮的夜幕,直接插在了城頭之上。

    這些弩槍當(dāng)然沒有什么精準(zhǔn)度可言,但在這一陣洶然的亂射面前,依然有吐蕃士卒沒能及時避開眼前的利刃,直接被釘死在了城頭。

    但凡赤瑪倫的速度慢上須臾,她也未必能保證,自己不會是這其中的一個倒霉蛋。

    而這些弩槍的作用,顯然還不只是如此!

    弩槍橫飛造成的城頭大亂,正給了武周的攻城車和投石車以前進的機會。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身著重甲庇護的士卒就已經(jīng)將這些大車往前推進了不短的距離。

    不過吐蕃那頭也絕沒有坐以待斃,也就是在此時,在吐蕃的軍中傳出了一聲特殊的號令。

    隨著那一聲銅鑼震響,在城關(guān)之后的投石車也開始了運作。

    但在這些投石車上裝載的,并不是從藏原腹地搜羅而來的巨石,而是——

    一只只提前捆扎完畢的鐵蒺藜。

    夜色庇護了武周大軍的來襲,也讓那些被重弩驅(qū)動的標(biāo)槍變得越發(fā)可怕,卻也在同時,讓這些凌空砸下的鐵蒺藜,變成了最好的阻攔武器。

    武清月神情凝重地聽著先遣隊伍中發(fā)出的士卒慘呼,拉扯住韁繩的手也有一瞬的收攏。

    毫無疑問,吐蕃士卒無法將絆馬索和拒馬樁安置于城關(guān)之外,卻也能用這種方式,形成一道鋪設(shè)在關(guān)前的殺傷陷阱,給她們這頭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讓盾兵掃路。”

    號令一出,在這火光之中的武周兵馬頓時發(fā)生了不小的隊列變動。

    一面面鐵盾以著地推進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了騎兵之前,也將前方的鐵蒺藜都給阻擋在了鐵器以外。

    而后將其掃入了鐵盾之內(nèi),由后方的士卒將其叉走。

    可這樣一來,傷亡確實是減少了,卻也讓推進的速度變慢了不少。

    這樣的緩慢推進,更是讓那頭的守軍獲得了喘息之機。

    這一點機會,若是放在久已勞累的士卒這里,可能還發(fā)揮不出多大的效果,可對于近日戍守有序的吐蕃士卒來說,已能讓他們發(fā)起一輪絕地反擊了!

    城墻之上重新列陣而起的,正是一名名手持弓弩的士卒,趁著武周大軍需要處理地面上的種種問題,直接將弓弩凌空高射而下。

    先前兩場戰(zhàn)事所帶來的兵力折損,在這道等同于衛(wèi)藏四如正門的關(guān)隘這里,已看不到任何一點端倪。

    能夠看到的,是那飛蝗一般密集的箭雨,朝著對面的入侵者,發(fā)起了兇悍的還擊。

    武清月的眉峰微動,對于敵軍的訓(xùn)練有素,或者說是作戰(zhàn)狀態(tài)的保持,并不太意外。

    赤瑪倫的本事若僅限于將人安排到崗位上,那也太對不起她專門下達的那封戰(zhàn)書了。

    不過……

    敵軍雖強,她也還沒正式出招。

    “前軍穩(wěn)守,側(cè)翼出兵。”

    這道由鼓聲傳遞出去的作戰(zhàn)號令,吐蕃士卒是沒法破解聽明白的。

    他們只能看到,在他們這頭短暫地占據(jù)了上風(fēng),遏制住了武周大軍攻勢的同時,敵軍又突然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動。

    持盾的士卒逐漸朝著西面挪移,取而代之在前的,是那一座座轉(zhuǎn)為鐵壁的攻城巢車。

    或許將其稱之為巢車,也已不那么合適了。

    因為這些障壁,讓城頭的吐蕃士卒也難以看清,武周的后軍到底是在以何種方式進行挪動。

    接踵而來的腳步聲,倒是和巢車的推動一并,混雜成了一種撼動城關(guān)的可怕聲響,讓人簡直要將方才恢復(fù)的那一點士氣都給徹底丟棄殆盡。

    也便是在此時,在城關(guān)的西側(cè),忽然傳來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那里本是一段不算太高的山嶺,在其上分布著同樣嚴(yán)陣以待的吐蕃士卒,作為偏路的防守朝著下方射箭進攻。

    身在其上的士卒卻發(fā)現(xiàn),一支整頓過后的軍隊一改先前直撲關(guān)隘而去的兇悍攻勢,調(diào)轉(zhuǎn)頭來朝著他們這方襲來。

    但先到的卻不是這些在掩護下移動的軍隊。

    而是一枚枚與鐵蒺藜大小相仿的鐵球,在巢車的投擲之下凌空而起,砸在了嶺上。

    “當(dāng)心,是那雷火!”那些士卒之中當(dāng)即傳出了一陣驚呼。

    “我怎么會蠢到用雷火呢?”武清月聞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在她話音落下的剎那,一道道炫目的白光隨著小球的引爆來襲。

    沒有那么大的聲音。

    只有驚人的閃光,在一瞬間將山嶺照成了白晝!

    第289章

    在武清月看來, 那依然是一出相當(dāng)簡陋的進攻。

    炸藥的發(fā)展制作之中,除了當(dāng)年被用在制造祥瑞之上的煙霧,被用在慶賀武周改朝的煙花外, 還有一個副產(chǎn)物,便是一種能在極短時間內(nèi)爆發(fā)出強光的簡易閃光彈。

    燃料的提純程度不足,真空環(huán)境難以維系, 都讓這個閃光彈無論是聲音還是眩光,都比之武清月在前世所見過的差了不知多少倍。

    甚至, 為了讓它能夠發(fā)揮出足夠的效果,在將其投入使用的時候, 不得不將其一次性全部砸了下去, 將所有的庫存消耗殆盡,才能達到更好的強光效果。

    可它再如何簡陋,對于這些直面突變的吐蕃士卒來說, 也已是一個絕對無從預(yù)料到的驚變。

    縱然已有赤瑪倫先給他們做過了一番戰(zhàn)前動員,當(dāng)那炫目的白光忽然在眼前炸開的剎那, 他們幾乎完全無法看到眼前的景象。

    更無從確定,這個天降閃光會不會也如同烏海之戰(zhàn)出現(xiàn)的神雷一般, 也有著爆炸殺傷的威力!

    在這眩光造成的剎那失明中,他們還聽到了一陣陣對他們來說極為可怕的聲音。

    那是唐軍正在借著他們慌亂失措的空當(dāng),直接發(fā)起了更為迅疾的沖鋒。

    倘若他們還能睜得開眼睛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

    這些率先登山的士卒頭上頂著一層擋光板,讓他們能夠暫時忽略掉上方的閃光彈,快速攀援而上。

    而在他們的腳下, 為了更為適應(yīng)雪嶺山地的環(huán)境, 從謝公屐發(fā)展過來的登山鞋已有了更進一步的抓地設(shè)計。

    就連他們手中所攜帶的攀援飛爪, 也在軍器監(jiān)的督辦下有了長足的長進。

    所以當(dāng)武周士卒趁著上方大亂的空當(dāng)發(fā)起了一輪散射同時,那些負責(zé)掠陣直上的攀巖好手, 正在以一種極為可怕的速度直取上方。

    赤瑪倫終于從短暫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在聽得高處崗哨發(fā)出警報后,當(dāng)即下令:“調(diào)兵回援!將滾石推下去。”

    這條號令的下達并不算晚,卻難以避免地在執(zhí)行上有片刻的遲緩。

    誰能在這樣的驚變面前從容如昔呢?

    起碼大部分普通士卒做不到。

    在軍令傳遍營中的同時,還有人沒有即刻遵照軍令行動,而是呆呆地望著那頭強光迸發(fā)之地,像是不能理解,為何在那頭會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

    或許先前傳聞中說到的,武周太子在作戰(zhàn)之時如有神助,并不是一句隨便出現(xiàn)的話,而是個事實。

    這些士卒行動的遲緩,對于身在風(fēng)浪中心的吐蕃守軍來說,無疑有著不小的影響。

    強光隨著特制火藥的燃燒,逐漸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重新籠罩上來的夜色火光,讓守軍終于能夠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再度看清眼前的景象。

    可他們第一眼看見的,卻是最中央的關(guān)隘仍在穩(wěn)守之中,他們這頭,卻已經(jīng)有人越過了前頭的屏障,踏過被亂箭射殺的吐蕃士卒尸體,提刀劈砍而來。

    危險已近在咫尺了!

    “別停下支援!”

    高處傳來的慘叫與刀劍相交,并沒有讓赤瑪倫心神失守,而是繼續(xù)下令,“繼續(xù)增兵。敵軍就算拿下了那里,要繼續(xù)派遣兵力鞏固優(yōu)勢也沒那么快,何況——現(xiàn)在我們的人還沒死光呢!”

    他們有什么好停下的。

    她的這個決定一點也沒錯。

    防守一方的優(yōu)勢,在赤瑪倫抵達此地時,已被她發(fā)揮到了極致,在唐軍并沒有發(fā)起第二輪閃光侵襲的情況下,那些用于戍守反擊的武器,已經(jīng)被重新啟用了起來。

    在更高處的滾石,也被攀援而上的援軍朝著下方的攻城車推了下去。

    一時之間,兩方直接撕扯成了勢均力敵的樣子。

    饒是武周兵馬憑借著閃光彈打了吐蕃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的對手,也終究是因生死存亡的威脅,能夠爆發(fā)出遠比尋常時候更為強勁的力量。

    赤瑪倫一力主持之下的增兵,更是讓這頭起先幾乎失守的動亂被逐漸平息了下來,逐漸挽回了劣勢。

    隨軍出行的武妙元朝著武清月的臉上看去,因只能看見半邊側(cè)臉,無法判斷出她此刻面上到底是何種神情。

    但在那些巨石滾落的巨大動靜之中,她卻清晰地聽到了一陣輕笑:“這會是我打過的最為艱難的進攻戰(zhàn),不過……”

    “不過也會是勢必要載入史冊的一戰(zhàn)了。”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先前投落了閃光彈的方向,而是朝著與之相對的另外一面看去。

    用只有她和武妙元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你說,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沒有人前來奏報軍情有變,對于武清月來說,就是一個最好的消息。

    她不敢小覷赤瑪倫對于統(tǒng)轄吐蕃力抗武周的決心,對方也確實沒有辜負她的重視,所以……

    就算是要用聲東擊西的戰(zhàn)略,也不能按照等閑的方法來辦事!

    這個聲東的“東”必須足夠?qū)⑺腥说哪抗舛冀o吸引過去。

    先前對于她這頭用出的疲兵之計,赤瑪倫的應(yīng)對實在很是穩(wěn)妥,那么也不能怪她,為了讓這個進攻更為兇猛,讓赤瑪倫也必須跟著她的腳步來走,便將全營的閃光彈都用在了這里。

    若是能夠借此拿下一個半山據(jù)點,自然是好事,但若是無法將其拿下來,也無妨。

    閃光彈迸發(fā)和登山進攻隊伍帶來的雙重影響,讓吐蕃駐守在此的兵力難以避免地發(fā)生了變化。

    也就是在這個空檔中,誰也不曾注意到,光明正盛的一方陷入了最是激烈的交戰(zhàn)中,被黑夜籠罩的山嶺之下,卻還有另外的一支隊伍正在行動。

    眼看著敵軍的兵力調(diào)轉(zhuǎn),已在火把的遷移之中有了清楚的信號,負責(zé)統(tǒng)領(lǐng)這一路的兩名將領(lǐng)當(dāng)即對視了一眼,直接發(fā)起了對此地哨站的進攻。

    這一頭的山嶺遠比另一面更高,本也要更難攻破得多,所以誰也不曾懷疑,武周大軍將那頭一次現(xiàn)世的武器用在刀刃之上,有任何一丁點的問題。

    以至于當(dāng)此地崗哨的兵力也被抽調(diào)走了少許后,那支蟄伏于陰影里行動的隊伍,便能憑借著精良的裝備,愈發(fā)無聲無息地抵達了關(guān)前。

    “喂,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一個守在此地的吐蕃士卒忽然覺得有些后背發(fā)涼,下意識地發(fā)出了疑問。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卻不是身旁同僚的聲音,而是遠處滾石砸落響動的回音,和——

    一支支箭矢突如其來的破空之聲。

    這一箭不比那逆著強光發(fā)出的亂射,而是直沖他的要害而來。

    “敵襲”二字還沒能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就已經(jīng)再沒有了出口的機會!

    他捂著咽喉直接倒了下去,頓時沒了聲息。

    而他的對手一方,卻沒有任何一點為眼前的取勝而慶賀的意思,當(dāng)即展開了下一步的行動。

    這支負責(zé)奇襲的隊伍或許有些力量不足,在身手靈活上卻是綽綽有余得很。

    鐵爪飛索已在利箭發(fā)動的同一時間掠空而去,拉拽著那一個個黑影踩上了關(guān)隘的城頭。

    當(dāng)那些留守城中的士卒提著武器前來迎戰(zhàn)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這一邊可沒有被及時發(fā)現(xiàn)險情的機會,便也沒能從中軍主帥那里得到支援。

    先一步拿到主動權(quán)的奇襲一方,甚至沒給他們以逃脫報信的機會,就已結(jié)束了此地的交戰(zhàn)。

    但這支隊伍的行動,還遠沒有到結(jié)束的時候。

    按照武清月在他們出動之前做出的判斷——

    這一片地帶,既是武清月帶兵進攻吐蕃的必由之地,也是吐蕃戍守最為嚴(yán)密的地帶。

    那么光是拿到這個據(jù)點便完全不夠。

    吐蕃那頭必定考慮過這些地方為人所奪取的可能,讓此地往下撤離的要道上還留守駐扎著不少士卒。

    倘若此地已然易主,從高處撤退下去的不是吐蕃自己人,而是武周的軍隊,這些身居要道的士卒依然能夠掌握地理的優(yōu)勢發(fā)起反擊。那就完全浪費了他們費盡心思才發(fā)起的突襲。

    除非……

    他們能夠再“往前”一步,跳出前方的包圍圈,真正將他們這邊的兵力,如同一把匕首一般,插入吐蕃的腹心要害!

    很巧的是,他們也確實有這樣的本領(lǐng)。

    也或許更為精準(zhǔn)一點說,是“她們”。

    這些進攻此地崗哨得手的士卒,一邊將此地的各個方位都把守妥當(dāng),謹(jǐn)防有人能夠看清這邊發(fā)生了何事,另一邊,也將隨身攜帶的包裹,還有先前暫時留在山下的器械,都給全部陳列在了關(guān)隘之中。

    另一面交戰(zhàn)的聲音和夜色的昏昧,絲毫也沒有影響那個由馬長曦教導(dǎo)出來的學(xué)生,快速地拿起了地上的一件件材料,將莨綢固定在鐵竹支架之上,又將一根根肋條彎折在曲面蒙皮之下。

    如同她已在先前做過無數(shù)次的那樣,勢必要將之前實驗過的滑翔翼給重新拼接起原本的模樣。

    而那些負責(zé)操縱滑翔翼的年輕女兵,還是武清月專門自民間的雜藝團中遴選出來的,便讓她們遠比尋常的士卒,更知道如何去保持這特殊行動之中的平衡。

    夜晚的雪嶺之中,所有的聲音好像都已經(jīng)匯聚在了那頭的戰(zhàn)場中心,只有吹過此地的夜風(fēng),還在峽谷之中掀起了一陣陣嗚咽嚎哭之聲。

    倘若用最為理智的想法去分析,這絕不是一個適合于操縱滑翔翼的天氣和環(huán)境,但為了盡快瓦解吐蕃防守反擊的底氣,為了盡快打通一條進入吐蕃的渠道,她們又必須邁出這一步去。

    零星流瀉的月色,將一張張尚且年輕的面容籠罩在當(dāng)中,又很快被她們背負的滑翔翼給擋住了光亮。

    而后是一簇簇燃起在滑翔翼下的火光亮起在了此地。

    用于推進火器海戰(zhàn)的助推裝置是如何運作的,現(xiàn)在這些滑行而出的滑翔翼,就是如何得到了第一步的推動力。

    直到升空而起的木制滑翔架,化作了一只只掠過前方峽谷的飛鳥。

    也正是這股推力,暫時抗衡住了那穿過此地的寒風(fēng)。

    但即便如此,身處滑翔架下的人依然能夠感到,在這風(fēng)聲怒號中,她們從臉到四肢都被寒風(fēng)吹得開始有些僵硬,又或者,那是因為這場飛行極有可能要以送命告終,便讓人在騰空而起的那一刻,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一陣恐懼。

    可或許是因為先前的一次次試飛,已經(jīng)讓她們養(yǎng)成了肌肉記憶,又或者是因為臨行之前武周太子的殷切重托,讓她們比任何時候都想證明自己的本事——

    所以在這份惶恐襲來的同時,她們依然在最合適的時候中斷了滑翔架的推力。

    而后,調(diào)整著這一只只“飛鳥”,朝著前方的山頭降落而下。

    被烈風(fēng)鼓張而起的風(fēng)帆蒙皮,提供了一股托舉而上的力量,支撐著她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最終安然降落在了地面上。

    或者更準(zhǔn)確的說,是先前進攻的崗哨對面的山頭。

    其中的一名女兵還覺得自己的兩腿正在發(fā)抖,也難以克制地朝著下方望去。兩山之間的峽谷內(nèi),正是雪嶺融水滔滔而下,由吐蕃士卒把守著一方河橋和下一處入谷關(guān)隘。

    但現(xiàn)在,原本無法被飛鳥逾越的峰巒,終于被她們以另外一種方式越了過去。

    只差一步了。

    第一個落地的女兵沒有猶豫地揮動了手中點起的火把,給對面?zhèn)鬟f出了繼續(xù)行動的信號。

    于是,在另一頭交戰(zhàn)撤兵的尾聲,一支特殊的“神火飛鴉”,就這么帶著后方的繩索凌空而來,直接朝著這相距將近百米的山頭飛躍而來。

    ……

    月色如冰,映照出了那雪山蒼蒼,也映照出了一座——

    臨時搭建而起的橋梁。

    第290章

    這座橫跨于兩山之間的橋梁, 原本不是憑借著人力能夠搭建起來的東西,但在橫空飛掠的滑翔翼和推進器的助力下,最終還是被穩(wěn)穩(wěn)地接在了兩端, 固定在了山石之上。

    若要讓其變成一座能夠輕易運載重物的道路,雖是幾無可能,但若要讓人直接自其中的一端滑到另一端, 卻已完全能夠做到。

    而連續(xù)越過這條路徑的人,還將一條條用于加固的繩索, 自一端帶到了另外一端,便讓它從起先的索道變成了更趨向于藤橋的模樣。

    當(dāng)斂臂女王帶兵抵達崗哨一端的時候, 看著這條已經(jīng)被測驗出可行的道路, 只覺一陣說不出的震撼。

    朝陽已自天邊升起,籠罩在了此地。昨夜的戰(zhàn)事,也已被日光洗滌去了那一層血色。

    只剩下這條從未有人這般走出來的路, 留在了此地,昭示著昨夜, 到底走出了何其歷史性的一步。

    她不由口中喃喃:“我現(xiàn)在甚至有點擔(dān)心,太子將這個接下來的重任交托給我, 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了。”

    但她大概也只是這樣說說罷了。

    在先有人以舍身赴死的勇氣,將吐蕃的戍防撕開一道裂口后,她若還能因為這樣的理由猶豫,那也實在是太對不起武清月讓她帶兵晚一步抵達的信任了!

    何況,還有另外的一個理由。

    按照太子在抵達藏原之后, 先后會見了西平長公主、西藏都護還有她時所說的話——

    就連藏匿在衛(wèi)藏四如腹地的吐蕃, 都必須要在武周的鐵騎面前徹底屈服, 絕不能允許他們以接受武周羈縻的方式存在,那么吐谷渾和東女國……在隨后也應(yīng)當(dāng)不能再是一個國家。

    以武清月所見, 藏原之上落后于中原地區(qū)的種種傳統(tǒng),就算經(jīng)過了文成都護日復(fù)一日地逐地走訪授課,也沒能完成顛覆性的改變。

    可見最好的辦法,還是用新的州郡制度取代此地的羈縻統(tǒng)轄,以中央更為強勢的手腕,將法令和規(guī)章推行于此地。

    或許這其中對于地方權(quán)力的約束,還會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但最基本的框架,總是要在最開始就敲定下來的。

    也正因為如此,斂臂很需要一份值此顛覆之時的戰(zhàn)功,為她從東女國的女王,變成武周封疆大吏,來奠定根基!

    倘若現(xiàn)如今中原的王朝還是李唐而非武周,她必定不樂意做出這個轉(zhuǎn)變。

    但親眼看到了中原已有女子登臨皇帝寶座,下一位繼承人更是和她打過多年的交道,也有將此地公道統(tǒng)治的本事,她又何必非要逆流而行呢?

    倒不如,憑借著此次助戰(zhàn)之中的功勛,在東女國變國為州之時,為她自己和她的族人再爭一份立足的底氣!

    她旋即沉下了心神,朝著此地留守的士卒問道:“先前人少,這條索道上的行動不容易被下方的吐蕃守軍注意到,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

    士卒答道:“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更注意不到了。”

    斂臂朝著對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聽他說道:“大約就在天明之前,這頭留守的兵力又往主戰(zhàn)場那頭調(diào)撥過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駐兵,倒是還夠把守住這一處關(guān)隘,但易地而處,他們完全可以猜測,這些吐蕃士卒的心神早已全部集中在了那邊,估量自己會在什么時候被調(diào)派上場,又哪里還會留意到山頭發(fā)生的異變。

    這也是對于斂臂和其部將最合適的進攻時機!

    “也不知道那頭的情況如何了,才能給吐蕃以這么大的壓力。”斂臂心中暗忖。

    說實話,作為鄰居的她相當(dāng)清楚,赤瑪倫能在芒松芒贊死后坐到這個掌權(quán)的位置上,到底需要多大的本事。

    那么能將她逼迫到數(shù)次增兵的地步,足可見武清月所統(tǒng)領(lǐng)的武周大軍到底有多難纏。

    只怕誰也不會想要面對這樣的一個敵人。

    好在,武周太子是她的盟友,也是她未來的上司。

    此刻多想敵人是如何郁悶,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意義,還不如想想,她在帶兵走此“天路”之后,要如何給敵軍一個驚喜。

    “走!趁著他們還沒發(fā)覺此地易主,盡快行動。”

    隨同斂臂女王前來的部將,多年間活躍在川藏之間,無一不是攀援好手,也正是眼前戰(zhàn)局中對武清月來說最合適的助力!

    而她的另外一路助力也到了。

    赤瑪倫剛自昨夜那出閃光突襲中緩過神來,因武周大軍被抵御了回去而松了口氣,正打算讓自己稍事休息,以便能繼續(xù)主持大局,便忽然見到同行的部將朝著她快步跑了過來。

    在對方的臉上,寫滿了本不該行于言表的慌亂,讓赤瑪倫當(dāng)即眉頭一跳。

    只怕又有什么讓人難以估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出什么事了?”

    那部將顧不上喘氣,匆匆答話:“欽陵贊卓帶兵在關(guān)前叫陣,想要見一見我們的贊普。”

    赤瑪倫驚道:“他怎么會在這里!”

    是啊,他怎么會在這里呢?

    他本該在信誠和尚把持住了大勃律局勢之后,重新接通道路,將這位極其熟悉這一帶局勢的悍將,直接引入吐蕃腹地。

    若非韋氏全族的名聲和未來前途,都被寄予在了此戰(zhàn)當(dāng)中,赤瑪倫甚至不敢確保,當(dāng)欽陵贊卓和信誠合兵的時候,這兩人一個負責(zé)統(tǒng)兵,一個負責(zé)宗教宣講,會如何勢不可擋。

    結(jié)果,他居然出現(xiàn)在了此地。

    但赤瑪倫轉(zhuǎn)念一想,又不難想通,既然吐蕃的大軍能有這個時間,從邏些城北上,一路推進到關(guān)前,欽陵贊卓也確實有這個時間,從小勃律前來和武清月會合。

    也讓他得以在此時發(fā)揮出了另外的一個用處。

    赤瑪倫握著赤都松贊的手,自一方崗哨朝著下方望去,就見對面的中軍之中,已不見了主帥的身影,只有欽陵贊卓帶著一批精兵策馬立于關(guān)前。

    他此刻遙遙朝著城關(guān)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三年之前的景象。

    彼時的他還身在囚車之內(nèi),而當(dāng)時的城頭上,還掛著噶爾家族眾人的頭顱。而現(xiàn)在,卻是以將領(lǐng)的身份前來發(fā)起征討。

    只怕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欽陵贊卓更希望踏平眼前的關(guān)隘。也沒有其他人比他更希望置吐蕃贊普于死地!

    武清月暫時歸營休息,但得令接手此地戰(zhàn)局的人,既是一名吐蕃人人皆知的強將,也是一個勢必會將強攻奉行到底的人!

    赤瑪倫咬了咬下唇,出聲問道:“營中眼下軍心如何?”

    欽陵贊卓的到來,絕不僅僅意味著戰(zhàn)事會從夜晚延續(xù)到白天,意味著她暫時沒有了休息的機會,哪怕強打精神也要繼續(xù)支撐下去,還有著其他的負面影響。

    相比于她這位攝政太后,和她身邊還無法獨立決策的贊普,欽陵贊卓在士卒之中的影響力還要更大得多,也根本沒有隨同噶爾家族覆滅就徹底消失不見。

    他的存在和投敵,本身就是對吐蕃前任贊普的控訴。

    “守軍里有些人早年間還是欽陵的舊部,說是為防王太妃和贊普疑心他們投敵,懇請前去后方留守。至于其他人……我看他們也有些懼怕于對方的本事。”

    那將領(lǐng)猶豫了一下,又多問了一句:“王太妃打算帶著贊普去見他嗎?”

    若是不見,好似還是他們懼怕了對面。可若是要見,讓一個如此年幼的贊普出現(xiàn)在大敵面前,恐怕非但不能振奮軍心,還要讓敵軍看個笑話。

    赤瑪倫也果斷地做出了答復(fù):“不見!”

    欽陵贊卓不是個啞巴。所以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讓他的投敵和進軍,都被冠以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讓赤都松贊登上城關(guān)去見他,也難保不會有其他的危險。

    “讓人告知于他,他若真想見贊普,要么就卸掉甲胄武器,走進關(guān)隘之內(nèi),以罪臣的身份來見。要么,就試試能不能攻破他眼前的險關(guān),以得勝將領(lǐng)的身份來向贊普問罪!只有這兩條路可走。”

    “等等!”眼見那將領(lǐng)掉頭就要去傳話,赤瑪倫又將他給喝停在了當(dāng)場,“再傳令于營中,欽陵贊卓已是武周臣子,若他攻入吐蕃,我等唯死而已,我又何必懷疑諸位的忠心。若能將他攔阻于關(guān)外——上功可為大將,下功賞糧賜金!”

    “我立刻去通傳!”那將領(lǐng)領(lǐng)命而去。

    營地之中因欽陵贊卓出現(xiàn)而引發(fā)的喧囂,很快平復(fù)了下來,可赤瑪倫根本不敢因此而有半分的懈怠。

    在她的視線之中,欽陵贊卓并未因為被拒絕了會見,而有任何一點過激的表現(xiàn),而是徐徐退回了大軍之中,儼然正在整裝備戰(zhàn)之中。

    一個可以放下從大小勃律方向進攻吐蕃計劃,遵照主帥行事的人,現(xiàn)在也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任何一點意氣用事的征兆——

    這樣的敵人,遠比一頭惡狼要可怕得多。

    她也很快見到了一場由他帶領(lǐng)的攻城之戰(zhàn)。

    相比于昨夜的穩(wěn)中出奇,欽陵贊卓的進攻簡直像是一場刀尖上的舞蹈。

    吐蕃這頭負責(zé)指揮的將領(lǐng)會在何時發(fā)箭,會在何時調(diào)整兵力,對于欽陵贊卓來說,都好像是完全袒露于他面前的,根本沒有一點秘密可言。

    甚至,當(dāng)他的直系兵馬發(fā)起了關(guān)隘爭奪之時,吐蕃這面還依然有著火力的優(yōu)勢。

    可這份優(yōu)勢若是沒法轉(zhuǎn)化為實際的戰(zhàn)績,對于吐蕃這頭的士氣來說,才真是一出莫大的打擊。

    赤瑪倫只覺自己的額角一陣隱隱作痛。

    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因為她看到了一具具染血的尸體,被從關(guān)隘之上運送了下來,還是因為昨夜未眠,已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不小的負荷。

    好在有扎西德自后方運送軍糧趕來,從她的手中將指揮權(quán)給接了過去,讓她能夠稍作休整。

    她醒來之后聽到的,也不能算是個壞消息。

    東面的崗哨丟了一個,被欽陵贊卓帶兵奪了下來。但這座崗哨位處于半山腰,在上方還有另外一道鐵壁阻擋。

    因高處增兵及時,他們雖然沒有被徹底擊退,卻也不得不停留在那個位置。

    赤瑪倫難以遏制地在心中感恩了一番眼前的雪嶺峰巒。

    正是此等地利,才讓她有了打拖延戰(zhàn)的機會。

    “欽陵贊卓還帶來了拂菻國的兵馬隨行,再加上武周大軍本身的隊伍,每日的糧草消耗必定驚人。不僅如此,拂菻使者參與了武周皇帝登基大典,也接受了大周作為上國調(diào)停戰(zhàn)事的地位,這位武周太子就不能拿出一個久攻不克的戰(zhàn)績。”

    赤瑪倫心中反復(fù)斟酌著眼下的局勢,大約是因休息了一陣,也找回了幾分先前的冷靜。“讓后方士卒往此地繼續(xù)增補,千萬不能有人手不足的情況發(fā)生。”

    只要他們的人力充裕,相比于收縮了地盤的吐蕃,武周那頭的麻煩遠比他們更多。

    武清月將欽陵贊卓調(diào)到此地來,還帶上了拂菻士卒的決定,或許是對的,也或許是給自己戴上了一層枷鎖。

    可不知為何,當(dāng)暮色再次籠罩上城頭的時候,望著那邊整齊有序撤去的隊伍,赤瑪倫的心中依然有一種難言的不安。

    武清月輾轉(zhuǎn)疆場多年,怎么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除非……

    除非她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破關(guān)而入!

    偏偏出現(xiàn)在赤瑪倫眼前的,卻是接連三日的換將進攻無果,只有兩方不斷出現(xiàn)人命損傷。

    那這又是為什么呢?

    赤瑪倫懷揣著這份疑慮,陷入了夢鄉(xiāng)之中。

    可這一次,她沒能得到一個自然醒轉(zhuǎn)的待遇。尚在半夢半醒的昏沉之間,她就已聽到了一陣急促響起的軍號,也正是這道軍號,在一瞬間打破了營中的沉寂。

    發(fā)出警報的將領(lǐng)甚至顧不上什么其他的東西,直接沖入了營帳之內(nèi)。

    “不好了!”

    沒等赤瑪倫發(fā)問,那些傳入她耳中的動靜,就已經(jīng)對“發(fā)生了何事”做出了解答。

    她聽得到。外頭的動亂之聲里,混雜著一個極為清晰的進攻信號。

    但這個聲音,不是從北面的城關(guān)外頭來的,而是從南面?zhèn)鱽恚?br />
    南面!

    赤瑪倫心思急轉(zhuǎn),已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這就是說,在本應(yīng)該是他們背后吐蕃腹地的方向,突然來了一路進攻的隊伍。

    她匆匆撈起赤都松贊沖出營帳,正見一把火自南面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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