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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270-280
    第271章

    這怎能不算是一種……恰逢其會呢?

    若是他們來得再晚一點, 可就要錯過一出盛事了!現在,便當真是趕上了一個好時候。

    這兩封信報送到武曌手中的時候,她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在片刻的沉吟后, 她便已在心中有了計較。“就讓他們按時出席吧,也好——給這些朝堂上的臣子一個驚喜。”

    那些朝臣還將目光放在洛陽,放在關中, 放在那些舉兵反叛之人的身上呢。

    他們恐怕做夢都想不到,何止阿娘的登基不是他們能阻攔的事情, 這新朝在真正走出第一步前,也已將外交事宜都給擺上了臺面, 是以一個真正的大國崛起作為標準的。

    也不知道當他們真正收到這個驚喜的時候, 會是個什么反應。

    武清月調侃道:“幸好阿娘的登基典禮放在了洛陽,這東都尚藥局中的醫官還是夠用的,若不然, 朝堂百官忽然倒下去太多,一時之間還沒來得及重新選人替代, 到時候各方政務都急缺人手,怎么看都有些麻煩。”

    “雖說阿娘正式登基, 恐怕要有一部分官員請辭以抗議,一部分人沒那個接受現實的本事真的被氣病過去,阿娘也早已準備好了讓下頭的官員頂替上來,但怎么說呢,總得留些頂用的在崗位上吧。”

    接不接受新朝是一回事, 該干的活還是得干的。

    這些朝堂上的官員不樂意致仕失權, 現在想來也該再頑強一點, 要不然這些官位空出來之后,可就再沒有那么容易回到他們的手上了。

    武曌忍不住笑了笑:“你說的醫官夠用, 是要在儀仗隊后面直接排出個醫官的隊伍來?”

    武清月理直氣壯:“那也不是不可以。孫神醫的養生之道和藥膳食補在尚藥局慣來執行得很好,為了走訪洛州病患,這些醫官還個個身強體壯,到時候就既擔負監督的責任又負責守衛那些朝臣的安全,誰聽了不得夸阿娘對這些老臣關照有加。”

    先帝當年都只是允許許敬宗和李勣坐轎入宮呢,新帝就不同了,她直接做到一對一的安保!

    天下何來這等仁善的君王吶。

    武曌真是拿這個時不時就來一出強盜行徑的女兒沒什么辦法,“行了,這事過幾日自有專人來安排,我尋你,還有另外的一樁事情想說。”

    武清月的面色當即一正:“阿娘想好這個國號了嗎?”

    李治過世的時間,比起歷史上早了將近十年。

    阿娘的登基,更是要比歷史上早了十七年之久。

    十七年!

    她沒有先做那個太后,先后廢立自己的兒子,而是直接自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所有的一切就都不能再遵照歷史來揣測。

    好在,在她們母女的計劃中,要的是一個先落成帝王身份的雷厲風行,而后再來徐徐圖之,直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出現任何的錯漏。

    但此前她們一個在旋門關以西,一個在旋門關以東,一個負責理清朝堂秩序,一個負責在外平亂,彼此之間都難免有些消息沒能互通。

    就比如說,阿娘詔令珠英學士負責的改名。

    以及——這件更為重要的事情。

    武曌頷首:“不錯,我已想好國號了。”

    她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女兒,將這個已然深思熟慮的國號說了出來,“就用周。”

    沒等武清月開口回應,武曌已將話繼續說了下去,“前幾日我剛決定此事的時候,先將這件事和我阿娘說了。她說,我既已決定了要走這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那便大可不必非要因我父親被追封周國公,而將國號也定為周。”

    年已九十多歲的榮國夫人早都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覺得自己能多活幾年,都得算是上天的恩賜。

    這兩年間,她對有些事情也是越發看得超脫了。

    在聽到女兒決定稱帝的消息后,她先是好一陣的震驚,卻又隨即鎮定地考慮起了其他的問題。

    在去歲的天后糊名取士里,武家的那些后輩子弟到底拿出來的是什么表現,她雖然沒有一一過問,卻也大略知道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哪里像是能夠擔負起重責的樣子!若是她的女兒當真能坐穩這個天下第一人的位置,這些武家宗親怕是不僅不能提供什么幫助,還要成為一方禍患。

    若真如此的話,會不會一開始就將她和周國公的關系撇清為好。

    還有一個李旭倫被冊封過周王,若國號為周,看起來和他也有幾分關聯。

    武清月眨了眨眼睛,相信阿娘對此已有了一番定論。“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說,她不必想那么多。”

    武曌伸手,武清月頓時會意,將一旁的紙筆遞交到了她的手中。

    只見她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字。

    “這是——”

    武曌:“這是最早的周字,你看這個字,像不像是一塊界限分明的農田,在上頭種上了莊稼?”

    武清月此前并未研究過這個字,但在這個象形字中,的確依稀能夠看出阿娘所說的意思。

    武曌繼續說道:“旁人會如何理解這個周字我不必多管,說它是為了追溯武姓的由來,以表承襲之意也好,說這是為了遵照那個周國公的封號也罷,它在我這里只有兩個意思。”

    “你我并非隋末定鼎天下之人,權力雖來自于李唐,但并不是憑借著這份姻親血脈登臨高位。真正讓我們有叫板天下底氣的力量,來自于這些田畝之中。當我身處宮中僅僅為皇帝妃嬪的時候,或許并不需要去關注此事,但我要坐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上,卻必須時刻記住這份權力的來源。”

    她望向面前女兒的目光里有一瞬的動容:“在這一點上,其實你做得要比我好。但現在,既是由我先登基為帝王,便絕不會讓你失望。”

    “阿娘……”武清月握住了她的手。

    就算她并沒有繼續往下去說,但她相信,阿娘能夠理解她這份始終未變的支持。

    “還有另外一個意思。”武曌拍了拍她的手背,繼續說道:“我通讀史書,看得到那周而復始的王朝規律,但是以漢代秦也好,是以唐代隋也罷,都和我們女人沒有什么關系,可現在不同了。”

    “這所謂的周禮秩序、天命周常之中出現了你我這樣的變數,那便合該踏入一個新的周期,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周期。”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這行將真正坐上天子之位的女子眼中光華璀璨,甚至比起先前她說起要為自己改名的時候,還要更顯奪目。

    站在她面前的同路之人,更是讓她有了這個底氣,去將這個新的周期往后延續下去。

    武清月的語氣也不免因此感染上了幾分激動:“所以周為新朝基業之始,而非因循周禮,武為天賜武德之姓,而非姬武傳承,這天下田畝之中孕育的民心,也遲早能讓阿娘的武周和李唐徹底切分。”

    “不錯!”武曌承認得斬釘截鐵。“我也有意為這武周皇帝再起一個名號。天皇這個名字,已經被人用過,自然不能再按照這樣的稱謂。那就叫做——圣神皇帝好了。”

    這個名字,或許換了旁人來說,還有幾分中二的嫌疑。

    像是北周的宇文赟自稱的天元皇帝,更是在自欺欺人。

    但當這句話,從一個確實有能力執掌天下的人口中說出,便只剩下了一種宏大的展望。

    她的后半句話也已隨即而來:“我會做得比之前任何一位皇帝更好的。”

    當次日她即將自此地離去的時候,在這雪停初霽的冬日,更有一輪朝陽自天邊躍升而起,就照在這對相攜而出的母女身上。

    武曌迎著日光,越發沉穩的面容上毫無倦意,只有一派如日中天的帝王氣象:“阿菟你看,我們的時代要徹底開始了。”

    她們的時代!

    這便是如今不爭的事實。

    當領兵回返洛陽的太子帶著俘虜與戰利品高歌凱旋之時,這洛陽的則天門上,已再不像是早年一般,還有另外的一道身影,作為此地名義上的主人公,去爭搶武曌的光輝。

    那些朝臣看到的只有這對母女一個迎接,一個報喜,在這門樓之上再度留下一段美談。

    在這些戰報真正誦念在朝堂之上,而不再像是先前一般還隔絕著旋門關只先傳回只言片語的時候,他們更是需要以更為小心謹慎的態度,面對“天后”變成皇帝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已越來越弄假成真,當聽到李淳風還朝來報,給先帝的陵墓已完成了選址和地下地上的大略布局時,朝臣竟覺各自都松了一口氣。

    陵墓的位置定下,還停靈在洛陽的先帝能被送往長安安葬,那么隨后要發生的種種,便都算是翻篇來看好了。

    總不至于還要讓他們因為先帝被殺之事繼續提心吊膽。

    至于這武后登基后能否還政皇子,重新回歸到李唐的秩序當中,還能繼續慢慢再商定。

    只是不知道,先帝若是能在九泉之下看到今日的這一幕,到底會是何種想法啊。

    太宗皇帝的陵墓因山而建,名為昭陵,先帝的陵墓同樣因山而建,就與那九嵕山相對而出,名為思陵,怎么看都像是從旁附屬,少了幾分氣派。

    朝臣之中倒是有覺該當另擇他處的,卻被武曌以兩句話給堵了回去。

    一句是,自先帝在世之時,諸多為國盡忠征戰而亡的將領,大多被陪葬在了昭陵,若是先帝埋葬之處太遠,隨后的朝臣陪葬名錄會不會太少,讓先帝在地下寂寞呢。便當這些臣子是在拱衛父子兩代帝王吧。

    再者說來,昭陵自二十年前便被列為禁區,專門擢選將士在此地戍守,思陵相距不遠,劃定不可擅入之地,也能方便不少。

    而另一句是,他們能比李淳風擅長風水堪輿之術?若真如此的話,勞煩他們先去給自己選個風水絕佳的祖墳之地好了,也好讓她看看這些人的本事。

    許敬宗在病中聽到這個理由都驚呆了。

    這前一句到底是不是在挖苦李治,他是真不敢隨便做出個評價,但一想到他大概也得算是同時被陪葬在那兩位身邊的人,便覺倘若人死之后真有知覺的話,他大概能見到好大的樂子。

    偏偏新帝又在這數月間寫完了對于先帝的悼亡詩文,饒是他這樣的御用筆桿子都覺其中情真意切,絕非等閑可比……

    至于那后半句,就差沒說那些反對的人可以直接被埋了。

    那許敬宗才不去自討沒趣。

    思字不好嗎?這大概就是皇帝獨有的思念了。

    至多便是再為先帝的謚號嘆一口氣罷了。

    許敬宗此前一直執念于要讓自己死后得個美謚,以方今時局來看,像他這般有眼力的人應該是已再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了,先帝的謚號卻讓他有些不知如何評價。

    最后被珠英女史敲定的謚號,居然是一個“和”字。

    按說“和”這個字不但不是惡謚,還能算是個褒謚。可當這個字被安放在先帝身上的時候,居然愣是多出了幾分不太對勁的意思。

    和的本意是“不剛不柔”“溫厚無茍”,取中庸之道,與先帝在世之時的作風,簡直可以說是高度一致,可當這樣的一個特征放在王朝上升期的皇帝身上之時,卻未必真是一件好事。

    和字之中還有推賢讓能的意思。就如漢朝拿到這個謚號的漢和帝,因忠臣或老或死,不得不啟用宦官,更多虧了有和熹皇后在他身故之后力挽狂瀾,才讓王朝基業得以接續下去。

    那么,這位過世不久的唐和帝呢?

    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可能就傷感情了。

    起碼曾經的武后,現在的皇帝已經讓先帝的葬禮,以一種相對體面的方式舉辦了。

    至多就是,在那先帝靈柩往關中而去的時候,有人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曾經的英國公李勣過世之時,還有當時的太子和安定公主護持靈車相送,現在的先帝下葬,卻并沒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好像比之英國公還要慘上一點。

    可在這洛陽地界上,有關于先帝的事情,好像已經被前幾日的落雪覆蓋在了看不見的地方,即將到來的另外一件事,才是此地最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新君的登基儀式。

    朝堂之上,起碼在明面上來說,已沒有反對的聲音了。

    就算有的話,要么就是因在洛陽言語失當,被扣押到了監牢之中,要么就是因為參與到了李唐宗室和世家的聯合謀逆之中,被太子殺了個人頭滾滾。

    在這等強硬到讓人恐懼的作風面前,大家的脖子到底還是軟的,在該低頭的時候自然能低下頭來。

    甚至于在洛陽之地,出現了一些更為特別的情況。

    “聽說前陣子還有人送上來了一塊從洛水中打撈上來的石頭。白底顏色之上,是數點赤色,代表著這塊石頭有著一塊赤膽忠心。”武清月朝著宮人問道。

    但還沒等宮人答話,她便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從一旁響起:“這件事情我知道,這人專門在阿娘撫慰洛陽百姓的時候跳出來獻的石頭,剛好在隊伍之中的李御史就說啊,獻寶之人覺得這塊石頭是忠心的,那難道其他沒有長紅色斑點的石頭,都是想要反叛的不成?”

    “長儀。”

    武清月轉頭,就看到接話的太平已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洛陽的一出驚變,尤其是李治和李賢的身死,對于年少的太平來說打擊不小。

    就算她并不知道當日的宮變到底是何等情形,但有些消息還是會傳到她耳朵里的。

    比如說,她的兄長聯合了宗親帶兵闖入宮城,意圖直接奪權弒父,比如說,她的母親并沒有像是前朝的歷任皇后遇到這種情況時候所做的那樣,以太后的身份將皇子扶持上皇位,而是要自己去做這個皇帝。再比如說,她的阿姊在外平叛,對于她們的宗親叔伯沒有任何一點憐憫之心,直殺了個血流成河。

    當家中的成員忽然之間又少了兩個的時候,就算她才十歲的年紀,也不得不變得比先前成熟了一些,甚至看起來清瘦了一點。

    但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的。

    阿娘和阿姊想要執掌大權,也有這個本事掌握大權,那么她就不該因為宮中的有些風言風語而被帶偏了方向。

    她的親人不是那些在外叫囂的宗親子弟,是阿娘、阿姊,再加上一個愚蠢的三哥,就這樣簡單。

    她抿唇,將自己原本還想在阿姊回來后傾訴的話給吞咽了回去,繼續接著方才的話說了下去,“那個李御史也是好笑,先前說什么別人是在阿諛奉承,訓斥得如此正義凜然,結果前幾日,自河洛田地之中挖出了一塊形同武字的石頭,他又不說話了。”

    不僅沒有說話,還在有人奏表洛陽有祥瑞,以賀武曌登基之時,直接站在了賀喜的隊伍之中。

    這就是朝堂之中的現實。

    在滾滾向前的大勢所趨之下,除非這些官員有著螳臂當車、為李唐殉難的勇氣,否則他們又怎么會看不明白,這個天下頭一份的女皇帝,已再不能為人所阻擋了。

    太子回歸朝堂,非但沒有對她做出攔阻,反而變成了補全的最后一塊拼圖。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還是在天皇天后二圣臨朝到來,才被遴選為京官的,若是不鬧事,還能算是早年就與新君有一番緣分,但若是鬧事的話……

    剛剛被抄家沒族的那些人,就是他們的參考案例。

    太平托著下巴問道:“阿姊,你說,這些祥瑞是阿娘讓人弄來試探朝臣態度的嗎?”

    武清月搖頭:“當然不是。當一個人能夠走到更高位置的時候,不是人人都在做睜眼瞎的。那也自然會有人為她做出種種助力。”

    若非先前洛陽封鎖,只怕天下各州的祥瑞消息都已傳遞到這里了,而不會僅僅是拿洛陽吉兆來做文章。

    “對于阿娘來說,真正為她登基鋪路搭橋的,應該是這幾條吉兆。”

    武清月伸手摸了摸太平的頭頂,察覺到了妹妹的不安,用著從容的語調說起,黃河故道的新田在十月里就迎來了一批新的住民。

    那些追隨李唐宗親反叛的人,或許并不全都是有意為之,其中不乏被迫征戰之人,但若是完全輕拿輕放,對于樹立秩序來說沒有好處,所以這些人都被以“勞改”的名義,送去了那邊開墾土地。

    江南那邊的耕田正在繼續結合著水渠有序拓建,北方的良田自然也不能落后。

    想來等到明年的時候,洛陽這邊的糧倉都能再多收到一筆糧食供給了。

    這是第一條好消息。

    第二條好消息,是自早年間就已開始投入使用的水力紡車和棉紡車,隨著越來越多的女工群策群力,在實際的生產中校正其中運轉不當的樞紐,已經日趨于完善,能讓兩京的布匹制作效率再上一層樓,直到其往外傳播福澤于天下。

    而第三條,便是火槍隊在洛陽的幾次動兵,已經讓不少人發覺,這種新式的武器一旦能夠更大規模地投入到制作之中,必定會大幅影響到天下的戰局。

    在槍支面前,冷兵器所需要的體力限制,會或多或少地遭到削減。

    可偏偏這樣一支奇詭的武裝力量,被掌握在武曌和武清月的手中,就連和她們往來甚多的契苾何力都不清楚這其中的關鍵。

    抵達洛陽的拂菻使者和大食使者還提到了另外的一樣武器,更是給洛陽的朝臣帶來了另外的一出震撼。

    在拂菻國使者的話中,太子居然派遣出了一支攜帶火龍火鴉的艦隊,插手了拂菻和大食之間的交戰,以堪稱強勢的大國立場,遏制住了戰端。

    那些從太子麾下征調出去的海航士卒和四海行會扈從,居然不是去搞什么海上剿匪的,而是去對外宣揚國威的!

    “你知道那些官員聽到拂菻使者的話時有多好笑嗎?他們說,難怪我們國家的君王要姓武,圣使說起自己姓武的時候介紹的意思真沒有錯,武便是戰爭,自然戰無不勝!”

    “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兆!”

    至于被迫前來此地的大食使者大概就說不出這樣誠心的恭賀之詞了。

    誰讓他們遭到的打擊和損失,遠比拂菻多出太多。

    又哪怕他們的宗族王女,還曾經干出過劫持大唐使者,將其納為夫婿這樣的事情,他們也完全不能理解,這世上為何會有女人能夠這般不守規矩,直接去當國家的主宰!

    按照他們的宗教,這是根本不該發生的事情。

    但很顯然,劉旋和澄心這樣的女性將領帶兵,沒讓他們討到任何一點好處,那位天后的威嚴,也絕不容許他們這些敗者來冒犯!

    他們有再多的話想說,都只能在這樣的時局面前當好一個鵪鶉。

    倒是更為知情識趣的金法敏先一步送上了朝賀之詞,提前恭賀天命在武的女帝盛世即將在中原到來。

    “你看,若是沒有這些真正的吉兆,只有所謂的洛水石頭赤膽忠心,阿娘的登基大典能迎來那樣多的擁戴嗎?”

    太平聽著姐姐的這一番說辭,只覺在外面各方小國和中原天。朝的種種往來交鋒里,還藏著那樣多在她所讀書籍里不會提到的東西,一時之間竟是將此前對父親身故的哀悼都給拋在了腦后。

    她想了想又問道:“阿姊,我能再多問一個問題嗎?”

    “你說。”

    “阿娘說你對新羅像在訓狗,是什么意思?”

    武清月立刻板起了臉:“她跟你開玩笑呢。金法敏如此知情識趣,我還要將他新寫的賀文送到遼東、北地、西域、南詔等地巡展,此前種種,也不過是友好邦交的手腕而已。”

    不錯,就是這樣。

    怎么能在小妹面前詆毀她這個太子的形象呢。

    在阿娘即將到來的登基大典之上,她當然是其中僅次于圣神皇帝的英明神武之人!

    ……

    當武清月身著一身禮服跨過正殿大門的時候,武曌循聲看去,就見女兒衣上的金鳳游龍圖騰,都被殿中須臾閃過的燭火給映照通明,正在隨同她的腳步而游動。

    但或許,那不過是因為這位太子的臉上有著太過生動鮮活的顏色,驅策著她的腳步中也帶上了十分的雀躍,才讓她那衣衫之上的裝飾,都有了這樣的表現。

    明明此刻還遠不到日頭升起的時候,在武清月的舉止中,卻已足夠讓人感受到何為朝氣蓬勃。

    那當真是一個合格的太子模樣。

    當她身上還有著一份份不容辯駁的戰功之時,更是讓她縱然在此刻眉眼帶笑,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表現。

    而在她目光看去的方向,她的母親又何嘗不是有著愈發煥然一新的面貌。

    她已無需再穿皇后的袆衣禮服,去數那其上有幾行錦雞的圖紋,以和內外命婦的吉服區分開來。

    當她從此前的“有意”,變成這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典之上的“即將”成為天下之主時,在她身上的,便已自然而然地換成了天子龍袍。

    她還端坐在那里,并未起身,就連發髻上也還少有裝飾,剛剛挽起在頂,卻已足夠讓人感到,這絕不是人靠衣裝,而是她合該穿著這樣的一身走到臺前,接受世人的朝拜。

    武清月朝著殿中張望了一圈,便知這絕不是她一個人所持有的想法,而是身在此地的宮人一致所想。

    眼見其中的一位宮女還在走動,武清月連忙上前:“等等,那個放著我來!”

    武曌隨即就見,武清月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那頭,站在了那個托盤的面前。

    在這托盤之上所放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天子所佩的十二旒冕,也即將被戴在這位圣神皇帝的頭上。

    武清月伸手接過了這個托盤,帶著它和其上的冠冕一起,走到了母親的面前。

    這一幕對于武曌來說,有些說不出的眼熟。

    當年她被李治冊立為皇后的時候,彼時年幼的阿菟從宮女的手中接過了那花釵十二樹的后冠,將它戴到了她的頭上,而現在,又是她將帝王冠冕端到了她的面前。

    但今日的情況,又和當年并不相同。

    武清月目光期待地端著托盤,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只等著面前的母親伸手取過了這帝王冠冕。

    這十二旒冕的分量被托舉在武曌一個人的手中,對照著面前的銅鏡緩緩戴在了頭上。

    這其中當然是有所不同的。

    在將登基稱帝的旨意向著朝臣、向著天下宣讀之前,圣神皇帝先做的,是自己為自己加冕!

    ……

    太和禮樂恰在殿外發出了第一聲奏鳴。

    第272章

    若是今日登基為帝的不是武曌而是李旭輪, 面對先帝才被送葬離開洛陽的情況,這些陳設在外的禮樂之器,大多是設而不奏。

    可今日又有誰敢妄言非議這些慶賀之聲, 是不該從此地發出的。

    大唐的第三位天子已被葬于思陵,種種生前身后之事,都已隨著謚號的敲定被蓋棺定論, 留在這東都洛陽統治者姓武,而不姓李。

    當她還是天后的時候, 就已能和天皇平起平坐、執掌朝綱,如今也更不可能會被什么孝道和夫妻關系所裹挾。

    白事既已被洛陽徹底挪開, 那這該奏的禮樂, 就絕不能有任何一點削減。

    但這登基典禮上有別于歷代帝王登基的,又何止是禮樂而已!

    冬日的天穹,亮起來得要比平日里更晚一些。

    那些起的要比平日上朝還更早一些的官員, 順著燈火開道,抵達了登基大典的場地。

    借著周遭的燈火, 不少官員在閑來無事的四處打量中,忽然發覺了個特殊的身影。

    李昭德離得近一些, 直接沖到了那人的面前,連忙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郝處俊身為禮部的重要官員,在圣神皇帝的登基典禮前自然該當繼續查漏補缺,也負責這其中各項流程的把控。

    前幾日在前朝幾乎沒見到他的蹤影,自然誰都得覺得, 他是因登基典禮太過重要, 沒有時間分心在其他的事務之上。

    但在此刻, 眾人卻發覺,情況和他們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他不該在此地的。

    郝處俊的臉色里透著一股疲憊之態, 低聲回道:“陛下有令,此次登基大典并不由禮部負責,而是由一個新部門主持。”

    “尚儀局中的女官此前協助過陛下主持親蠶禮,協助過迎接大軍凱旋的典禮,現在和珠英學士一并協辦登基大典,改名春官。”

    春夏秋冬的春,以禮部相關的事務作為季節之始!

    “那你這幾日……”

    郝處俊懶得接話。

    當年他還在敬懷太子身邊的時候,便和當時的天后發生齟齬,那現在被以這等方式剔除出權力中心,相比于那些已經被清算身死的,居然還能算得上是幸運之人。

    陛下以各方來賀之人甚多,鴻臚寺缺少人手為由,將他給調了過去。

    這才是為何,他在近期少有出現在朝堂之上。

    他朝著天邊看去,只覺上蒼似乎都在為這出典禮賜福,否則為何那些游動的云影間,已經透出了一抹霞光。

    而這場注定要在史冊上占據開天辟地位置的登基典禮,又怎么可能讓一個曾經指摘過天后禮數的人來一并辦理。

    他也有一種特殊的直覺:這出典禮之上,提前告知于群臣的事情太少了,少到極有可能還隱藏著什么要命的消息。

    可他能做什么!

    天皇過世,敬懷太子過世,雍王反叛被殺,和他關系尚可的一個個本能當政的人,都已融入了黃土,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在此刻充當起一個參與儀式的觀眾而已!

    就連拂菻、大食、新羅、南詔、突厥的使臣,都比他的分量重得多。

    沒看和他有著相似處境的裴炎,當日還敢在朝堂之上建議盡快迎立李旭輪為太子,現在也只敢沉默著站在一邊了嗎?

    更讓他清楚自己處境的,是他看到此刻有一支隊伍正在從他的面前經過。

    那是一支手持長槍的宮人戍衛隊伍。

    她們今日身著紅衣,在周遭仍舊點著的燈火之中,像是一盞盞稍暗一點的燈燭,卻隨時可以爆發出更為絢爛的火光。

    她們既是今日典禮之上的衛隊,又何嘗不是頂在他們這些朝臣背后的利刃,隨時能夠奪走他們的性命。

    郝處俊剛想到這里,就忽然聽見了一句高聲的宣唱:“請百官移駕三壇。”

    三壇?什么三壇?

    感到疑惑的,何止是這位被迫出局的禮部官員,還有其他官員。

    有一個聲音倒是在他們挪動腳步之前給他們解了惑。

    “三壇,自然是天壇、地壇和社稷壇。新君登基,理當告祭天地,以示順應天命。既然此次登基是在洛陽而非長安,這三座祭壇自然該當重新修繕,有什么問題嗎?只是將這三座修建在了洛陽城中罷了。”

    眾人回頭,就見說話之人,正是接過了將作大匠官職的馬長曦,而在她身邊,還有一個對于朝臣來說格外熟悉的面孔。

    姜恪快步上前,將這個面露尷尬之色的家伙,從后面抓了出來:“您這是致仕之后重新被啟用了?”

    閻立本扯了扯嘴角,又朝著馬長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這算不算是還需要保密的內容,只能又往劉仁軌那頭看了一眼,滿是控訴之色。

    隨即低聲回道:“沒有官復原職,參與設計些東西罷了。”

    他參與設計的,正是那三座祭壇。

    它們被設置在了乾元殿后的空地之上,在這幾月之間以極快的速度完善建成,也即將成為圣神皇帝踏上登基之路,在典禮上途經的第一個地方。

    不僅如此,這三座祭壇的位置還有另外的一座建筑,也會在正式登基之后應運而生。

    哪怕它現在還只是存在于閻立本和其他工匠的設計圖冊之上,但這座明堂的存在,勢必會代表著東都洛陽進入新的階段。

    “等等……”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意識到了什么一般,顫聲開口問道,“天壇地壇與社稷壇在此,那太廟呢?”

    歷任天子即位之前,在朝會大殿受命之前,都會向著太廟告祭,現在怎么就忽略過去了這個步驟!

    但很快又有另外一個聲音答道:“太廟——不是在長安嗎?”

    不錯,李唐的太廟在長安。

    那這洛陽大典,自然不可能有敬告太廟的步驟了。

    當群臣挪步前往天壇之前的時候,人群中有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圣神皇帝只是作為一個王朝的過渡,也只是想要過一把權力的癮頭,又或者是為了繼續鏟除懷有異心的李唐宗室,這才選擇了自己去做這個皇帝。

    他們更無法說服自己,放在東都即位,只是為了和在長安登基相比退讓一步。

    一個沒有和太廟關聯的登基典禮,便不止在皇帝的姓氏上與李唐有別,還在另外的一處要緊之地,撇開了其中的關聯。

    那分明就是要在先帝所遺留的朝堂余燼之上另起爐灶,建立一個嶄新的屬于武曌的時代!

    可天下宗親之中,最有能力反對她稱帝的,已經被她相當果斷地放在了太子的位置上,能有資格有名頭也有膽量出兵的,已經被基本殺了個干凈,唯獨剩下的,只是一些安分守己、并無本事的人。

    不錯,他們這些朝臣當然也可以起兵,打著為先帝討還公道的名頭也好,為敬懷太子申訴冤屈也罷,總之也不是不能折騰出這樣的一遭。

    可他們若是不想做這新朝的臣子,多的是人想坐在這個位置上。

    更何況,在安定這位太子出兵討賊的時候,那些人為何會這般兵敗如山倒,難道已不能說明一些問題了嗎?

    天下民心已有了選擇。

    他們最終還是只能一個個挪動腳步,在并未中斷的樂聲中,站在了天壇之下。

    而相比于這些死氣沉沉的李唐朝臣,無論是那批圣神皇帝門生,還是另外一支走來的隊伍,都在詮釋著何為鼎盛風光。

    圣神皇帝的車駕到了!

    先行開道的騎兵之中,為首之人正是今日袞服加身的太子殿下。

    誰都能看得到,比起此前的獻俘,比起早年間的金甲告捷太廟,她在今日的眉眼飛揚之色遠勝從前。

    畢竟,這新的一個元月初一,也正是她二十周歲整的生日。

    她的母親坐到那個萬眾矚目的皇位之上,成為天下的領袖,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簡直是對她來說最好的一個生辰禮物。

    當她朝著這三座祭壇望去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想到了當年封禪泰山時候的景象。

    阿娘所擔任的亞獻位置,只能在從泰山下來之后,于附屬神山之上告祭后土,可現在不同了。

    那三座祭壇所代表的天地社稷,全都歸她所有。

    以及在她之后的后來之人。

    這登基大典的流程,對于朝臣來說是完全保密的,對已回到洛陽將近一個月時間的武清月來說,卻絕不是。

    在這座祭壇前后她來來回回地走了數次,便足以確保,在停下策馬而前的腳步后,是由她先自馬背上下來,再是圣神皇帝走下車輿,太和禮樂的聲音會在此刻轉到放輕的間奏。

    圣神皇帝的腳步一步步往前邁出,在越過了她的身位十八步時,由武清月接過一旁的三牲酒水祭禮,而后以相同的步調,跟上前方陛下的腳步。

    也恰在圣神皇帝登上天臺的最上一層,她的太子也站在了階梯的起步。

    三層階梯,各層九步,是為天壇。

    這洛陽的地勢并不高,也不似彼時的泰山之巔能看到山下浮云流轉。

    可誰又能說,圣神皇帝此刻的舉目四望間,不能以一句“一覽眾山小”來形容。

    ……

    顏真定只恨自己沒能將自己的筆桿子打磨得再鋒利一點,要不然,為何會在這個她本應該奮筆疾書的時候,卻覺自己竟是忽然有些詞窮,不知該當如何才能如同她前年上交的那份答卷一般,用更為客觀的筆墨,記錄下這場登基典禮之上的每一步。

    她已經在前陣子因為拂菻的使臣到來,聽到了好友參與進外邦戰事之中的戰績。

    可惜韋淳還在域外沒能及時折返,要隨同船隊之中的其他人慢慢撤兵而回,那場突然爆發在外頭的海戰,也不是中原的史官能夠親自看到的東西。

    但這份戰報讓人熱血沸騰,今日的盛景更是點燃了人心中一些本難以抒發出來的情緒。

    她看不到那場海戰,卻能看到新君的登基,也何其有幸,能夠記載下這樣的一幕。

    但也不知,在她,在鄭夫人,在女史團隊之中,到底誰能做到對眼前的景象,能夠按捺住自己的溢美之詞。

    無論是站在天壇之上,盡顯天子氣度的圣神皇帝,還是此刻一步步走上階梯,作為血脈相連繼承者的太子,都太過出色了,也正在將一個振聾發聵的消息,傳遞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里。

    它勢必會隨著登基的消息正式公告天下,成為將更多人喚醒的信號。

    這個女主天下的時代,要開始了。

    ……

    武曌自武清月的手中接過了第一杯酒,將其傾倒在了地上。

    禮樂在方才忽然高亢的奏鳴過后,已平息了下來。

    她在此刻的開口,也就能夠清清楚楚地傳遞到天壇之下眾人的耳中。

    在這聲音傳遞上,天地社稷三壇和周遭的宮墻都做了些手腳,不過也大概沒人會專門留意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已經聽到了圣神皇帝的那句話,在這一刻奪去了他們全部的注意力。

    “敬告上蒼,非至公無以主天下,非至德無以臨四海,懇請玄穹降祚,啟我國運。”

    武曌挺直著腰背,舉起的酒樽上正被照落了第一道破開云層的日光。

    但哪怕說的是懇請上天賜予福祉,在這位新君的表現中,也完全看不出一點希冀于上天垂憐的意思。

    畢竟,她能從太宗皇帝的才人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依靠的從來都不是運氣,也不是什么天神賜予,而是她自己走出的一步又一步。

    她需要的只是一句名正言順的祭天,拉開今日這出登基的真正帷幕。

    在她的近處,有著對她來說最為重要的臂膀助力,也讓她有這個底氣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一點目光看向近處的朝臣,而是朝著天穹遠望。

    正看到這新年的日光變得越來越明亮奪目,照耀在這東都的大地之上。

    天亮了。

    但今日的天亮,不是被那解除宵禁的晨鼓所喚醒,而是被她這一句改朝換代的誓詞。

    【玄穹降祚,啟我國運。】

    這個國,不是李唐的國,而是武周的國!

    她也隨即朝著第二個祭壇走去,沒有任何一點要停下腳步的意思。

    天壇之下的官員仿佛直到看到了這人影的移動,才突然被人喚醒了過來,在彼此相望之間還能看到幾分苦笑。

    先前的猜測終于在圣神皇帝的第一句祝告之中變成了現實。

    李唐已經覆滅在了當日的宗親逼宮、皇帝殯天之中,剩下的余灰也因那一出出玩鬧一般的起兵,變成了被冬日冷風肆意吹散的東西。

    現在他們唯一的疑惑,只剩下了一點。

    這個新的朝代,到底要叫做什么名字?

    這一點,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走上地壇的皇帝陛下舉起了第二杯酒,傾倒在了祭壇之上。

    “后土敬告,自今日起,朕當任賢尚德,遠佞去邪,守土安邦,教化黎庶,以周為國號,改元天授。”

    幾乎正是在這話出口的時候,各方番邦使臣都跪了下來。

    他們之中并非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到底說了些什么,但他們都得到過武周太子的一個提醒,當祭祀到第二個祭壇的時候,請一定拿出一點誠意出來。

    比如說,應和這句敬告后土之辭。

    金法敏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更為真切的敬畏之色。

    在他成為國主之前,他曾經在李唐的長安城中就學數年,清楚地知道這中原上國若要改弦易轍,到底會遭到多大的阻力。

    被武清月讓人挾持前來洛陽觀禮的時候,他一面在心中竊喜,因為他的知情識趣,沒有讓火龍出水和神火飛鴉這樣的武器落到新羅的地盤上,一面又不免在想,若是這王朝更替之事引發了中原的動亂,會不會也給他帶來一場莫大的機遇。

    但在各方屬國和域外各國的使臣陸續跪倒恭賀,而后便是朝臣一個個應和了皇帝的誓詞之時,他看到了畫面中央那兩雙相似又各有不同的眼睛。

    他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哪怕沒有多余的一句話提到,若是相鄰的土地上有人發起反叛會落到一個什么結果,那人也一定會變成“守土安邦”之中的犧牲品。

    而那些朝臣,若是他們不能去做這個“賢德”,也不妨被打為奸佞,被教化而后選才而出的黎庶所代替。

    這便是他們腳下的土地從唐變周之后的事實!

    在一道道臣服的目光中,圣神皇帝已經走向了第三座祭壇。

    相比于天壇和地壇,這座社稷之壇的規模要小上許多。

    在這祭壇之上,也無需三牲酒水作為祭禮。

    可它的分量卻絲毫也不遜色于前面兩者。

    只因在祭壇之上早已擺放了從各處匯總而來的五谷新糧。不知算不算是皇帝陛下的專門優待,在這堆壘成山的谷物中,被放在了最上方的,正是武清月打從十年前就開始種植的遼東新米。

    而這座社稷之壇上的祭詞,也顯然和她有關。

    宗廟在這登基大典上缺席了,但后繼的信號,卻需要在皇帝登基的同時昭告四方。

    “皇太子有廣厚之量,有孝敬之志,可以燾煦天下,綏靖萬邦,當為臣民表率,自即日起改姓為武,入主東宮。”

    “此為——皇天后土與社稷萬民共鑒。”

    ……

    改姓為武!

    在這下方觀禮的臣子之中,有人險些要直接暈厥在當場,卻被后頭的醫官眼疾手快地攙扶住了,根本沒讓他們有更進一步的表現。

    按照武清月所說,那些體格健壯的醫官還借著攙扶他們的動作,讓有些人并不適合在此時發出的腐儒之言,都給安安分分地吞回到肚子里。

    他們再如何不想接受,就連最后的復辟希望之一,都已經正式頂上了母親的姓氏,而不再作為李唐皇室中人,也只能認下這個事實。

    這三壇祭禮,已將所有的事情都給蓋棺定論了。

    而那重新響起的鼓樂鳴鐘,和禮官唱和的移駕乾元殿,都在將他們推進這個不可逆轉的洪流之中,讓他們只能走入這王朝新立的下一步流程里。

    那是完成了受命于天宣言的圣神皇帝陛下坐在這紫微宮乾元殿上,接受群臣的頂禮膜拜,以真正確立隨后的君臣之分。

    武清月忽然覺得有點遺憾,這疆土太過廣闊,便無法讓所有她希望出席今日盛景的人都抵達此地。

    比如身在西域的文成公主和弘化公主。

    隨著武周的建立,她們已更可以不必拘泥于李唐公主的身份,在這出覲見拜謁中成為真正的武周臣子,以一個朝臣的身份坐鎮邊疆,為隨后的吐蕃之戰盡一份努力。

    不過,很快就會有詔令送到她們面前的。

    閻立本在出席此會的時候還得到了另外的一項委任,那就是將今日皇帝登基的畫面給畫下來,以便讓東南西北的疆域最遠處,也能有人能身臨其境地看到這個場面。

    至于這么多張畫會不會讓致仕的老臣累倒?

    也不是人人都需要欣賞這等藝術創作的嘛。

    可以把版畫印刷提上日程了,還有……

    書籍的大批印刷。

    武清月身在朝臣的前列,聽著一句句恭賀之詞,思緒卻已經飄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皇位已定,國號已定,年號已定,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有一些原本還不能由天后全力推動的事情,現在終于可以在皇帝的手中做到了!

    當然,在此之前還有兩件事要做。

    ……

    天授元年元月初一,圣神皇帝與太子巡駕則天門與天津橋上。

    曾經的則天門還非都城之門,洛水之上天津橋也曾破敗不堪。

    但現在,城門巍峨,河橋騰越,在已至正午的日光下,正是一片燦金之色。

    多年間在此地帶來的種種改變,也終于到了翻天地覆之時!

    武曌望著視線之中的洛陽城,語氣慨然。“去吧,去把今日的最后一條消息帶往洛陽的每一個角落。”

    在方才的朝堂之上,洛陽已自東都改為神都,作為武周的政治中心。

    那么自此往后的消息,也該當是以洛陽為中心向外擴散。

    武清月點了點頭。

    太子的車隊很快朝著東都郊外的祭壇而去。

    在這能由民眾得見的祭天祀地典禮之后,便是傳于四方的消息。

    【女主武周,大赦天下。】

    第273章

    當這條消息隨同四方奔行的御馬傳遞出去的時候, 朝堂百官中就算還有心存僥幸,試圖勸阻武曌稱帝的人,也已再難做出任何一點反抗。

    武周的建立已成既定的事實, 朝堂官員也便順理成章地自李唐轉入武周。

    除非,他們想直接跟著先帝而去,那倒也不妨在從登基典禮上恢復過來后, 在朝堂上來一出以死相逼,想來, 到時候圣神皇帝也不會吝嗇于成全他們的君臣之情。

    反正——

    那用于安葬先帝的思陵內,也還沒有其他過世陪葬的臣子。為了避免先帝在九泉之下缺少人手可用, 是該多添些人的, 他們的赤膽忠心也正好有處可用。

    至于那留在人間的到底會是美名還是惡名,就要另當別論了。

    當神都煙火騰空而起的時候,那些散碎的聲音更是被湮沒在了人潮的歡呼聲中。

    武清月仰頭朝著空中望去, 正見一串流火自空中墜落。

    自龍朔改元的祥瑞吉兆到如今,已經有許多年了。身居遼東的劉神威一面改良著炸藥的配方, 變成了從馬長曦手下誕生出的火槍和“火箭”,另一面也將其衍生出了更為完善的煙花。

    在馬長曦所主持的火槍隊恰逢其會, 在宮變之中派上用場,在改朝換代中大顯鋒芒,劉神威那邊的新玩意,也趕上了這場注定要為后人所銘記的登基盛事。

    這多年間的厚積薄發,每一步踏出都有其意義。

    武清月的唇角不由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相比于她在穿越之前所看到的后世煙花, 這神都上空噴薄的華彩依然只能算得上是簡陋。

    可在這些剛剛徹底解除禁令的神都百姓看來, 這都已能算得上是神跡了。

    察覺到眼尾的余光之中有所異動, 武清月身手敏捷地側過了身,恰好避開了一個橫沖直撞上來的身影, 也順手將人給扶住了,免得這個小姑娘直接摔跌在了人群之中。

    “當心一點,煙火什么時候都能看。”

    那小姑娘連忙將自己仰頭看向空中的目光收了回來,轉而忙不迭地向她致歉。

    武清月回道:“沒事,看著點路就行。”

    這年紀不過七八歲的女孩很快被走在后頭的家人追了上來,重新牽在了手中。

    只是她剛要繼續往前走去,忽然聽到方才的那個姐姐出聲問道:“這煙火……有這般好看嗎?”

    小姑娘將眼神往移動的人群里轉去,在這示意之間,臉上已將答案寫了出來。

    人潮流動著朝著煙火發出的地方而去,各自臉上的神情里,分明是已將此前的宮變陰云和朝代更替都給徹底遺忘在了腦后。

    這也確實和他們這些平民百姓沒有太大的關系。

    但大約是孩童的天真膽大,讓她又多說了一句:“阿娘說這是神都有祥瑞之兆,可圣神皇帝又讓人在傍晚傳召京師,說這只是為大酺助興與民同樂,我想知道,到底是誰說得更對。若是我能知道這東西是怎么做出來的,能天天在家中見到,那就更好了。”

    女孩子的母親當即捂住了她的嘴。

    聽聽這童言無忌的話!

    什么叫做比較一下阿娘和陛下之間到底誰說得對。

    這也是她們這些平頭百姓能說的東西嗎?

    在她們面前的這位姑娘雖然只帶了一個隨從徒步在街頭,可看她的穿著,必定非富即貴,還在這夜色中無端讓人看起來有些眼熟。若是對方因為這句回答不滿,誰知她們會是何種結果。

    但奇怪的是,這貴氣逼人的女子只是笑了笑,“那我覺得,可能還是我阿娘說得更對。至于你說希望能弄明白它是怎么被做出來的……”

    “那可得把握好這神都洛陽內的機會了。”

    她話說到此,沒管這話給那母女兩人帶來了多大的困惑,便已擺了擺手繼續朝前走去。

    侍從也已飛快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也便是在此時,有人留意到了此地的動靜,忽然朝著這邊看來,正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那張臉,在洛陽的不少場合都曾經出現過,無論是那帶兵凱旋的獻俘,還是早年間洛陽的治理,她也絕不可能認錯。

    只是唯獨有些奇怪,她為何會在洛陽郊外的祭天之后,便像是個最普通的煙火看客一般,行走在人群之中。

    “太子!”

    這話一出,當即在人群中引發了一片騷動。

    太子?

    “什么什么……”

    “誰在喊太子殿下?”

    “……”

    武清月連忙快速穿過了人群。

    恰逢遠處更為宏大的一片煙火盛景升空而起,一時之間群星都為之黯淡,也將這些洛陽百姓的目光全給吸引去了那頭,為她做出了掩護。

    就算他們都想見見變成了太子殿下的武周繼承人如今是何模樣,還能不能看出那個在洛陽興辦東都尚藥局的小童影子,現在更為清楚擺在他們面前的,都是這從未得見的畫面。

    至于太子……反正洛陽已被圣神皇帝確立為了大周的都城,他們總會有其他機會見到太子的。

    倒是那先前被問上幾句的小姑娘,還有一瞬并未回神地朝著武清月離開的方向看著,沒有回過神來。

    剛才和她說話的人,就是武周的太子殿下嗎?

    那她說,她的阿娘所說的話更對,還說洛陽神都將會有新的機遇,也是真的嗎?

    她還年紀小,分辨不出這些真假來。

    但她看得明白一件事,今日的長街之上,洛水兩岸,有太多張興奮雀躍的面容,仿佛因上頭有了一位女子出身的皇帝,一位女繼承人的太子,而有了再多看外頭幾眼的勇氣。

    直到煙火的散場,這些或站或坐的身影方才如夢初醒,在街燈的指引之下,朝著自己的家中走去。

    不過她們大概并不知道,當她們遠遠凝望著那兩道身影的時候,也有人正在朝著她們看來。

    ……

    在掙脫出人群后,武清月站在門樓之上看了許久,遠遠聽著人聲的消散,這才緩緩踱步回到了宮中。

    煙火的軌跡已經消散在了空中,煙霧也已經被夜風吹散,就連那些殘留的紙屑火灰,也都已經被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干凈,就好像這些稍縱即逝的瀲滟并未出現過一般。

    可誰也沒法否認,正有一顆顆種子在人群中生發,只等著春風浩蕩,就能誕生出茁壯的新苗。

    而現在這個冬日未盡的夜晚,它們也已像是心臟一般開始跳動了。

    一想到這些正在潛移默化中生出的改變,武清月終于悠閑地伸了個懶腰。

    從天未大亮籌備登基儀式,到見證了一場宣告新朝璀璨升起的神都煙火,饒是她自恃體魄卓越,都覺得有點累了,是該好生休息一番,才好為后頭的“戰事”養精蓄銳。

    就是睡前,好像又出現了一點小插曲。

    她剛踏進東宮主殿的大門,就看到燭光正將一個人的身影給投照在墻壁之上。

    武清月當即快走了兩步:“阿娘,您怎么來了?”

    該不會是阿娘第一天當皇帝,覺得有些興奮到睡不著了吧?

    武清月心中腹誹,雖說以阿娘的脾性,應該也不會干出這么幼稚的事情。

    可升官發財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有所失態。尤其還是當上皇帝這種升官。

    要是這樣的話,她是不是就能順便申請和阿娘一起睡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武曌無奈地打量了一番女兒的神情,“我來找你說點正事,你弟弟剛才來找我,說想申請離家出走,讓他在洛陽消失一段日子。”

    李旭輪,不,應該說是武旭輪在先前被送回了長安一陣子。

    宮變發生之后,前往關中的唐休璟也將他給控制在了手底下。

    直到圣神皇帝的登基大典,才將他給重新接回來。

    而后,隨著李清月改姓成武清月,太平也隨即被改為武長儀,李旭輪自然也變成了武旭輪。

    但看起來,只是改姓的話,好像并不能夠讓他有足夠的安全感。

    武清月挑眉發問:“他這又是怎么了?現在非要讓他當太子的人已經不在了,那些臣子也不會蠢到現在就覺得能讓他立起來和我爭權,他有什么好躲的。”

    他現在的處境可以說是安全得要命!

    作為一個安分的皇子,剛剛改朝換代的圣神皇帝巴不得讓他好好地活在人前,做個對外展示仁德的標桿。

    武曌搖頭:“他給我的理由,還挺有道理的。”

    想到彼時從武旭輪口中說出來的話,武曌都覺有那么一點刮目相看的意思,只覺那實在不太像是她那兒子能想到的。

    “他說,他怕朝臣提到二王三恪之事。”

    武清月目光一動,旋即意識到,為何阿娘會說這竟還算是個合格的理由。

    何為二王三恪,便是歷代王朝給前一代王朝的后裔加封往后名號,還要給其以一塊封地,讓他能將宗廟給搬遷過去,以顯示后頭的那個王朝對前朝的優待。

    漢代滅亡之時漢獻帝劉協的山陽公,隋恭帝楊侑的酅國公,都是這樣來的。

    那么遵照這個自堯舜之時就流傳下來的規則,武周代唐之后,對于李唐也該如此的。

    “旭輪說,他今日聽到有幾個被攙扶下去的老臣,在那里念叨著什么太廟太廟,就想到了這件事。”

    聽到這里,武清月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完全能夠想象得到,武旭輪在將這件事跑到母親面前說出來的時候,到底是怎樣一副著急上火的狀態。

    那些老臣惦念的太廟,作為李唐的根基,當然不可能只是被留在長安作為遺存之物,權當看不到這個東西就行的。

    若真要遵照二王三恪的規則,則又有另外一個問題。這個被作為前朝遺脈敕封為王侯的人,身份必須足夠高,最好是末代帝王,或者是末代帝王的子嗣。就算能將規則稍微靈活一些,也起碼得是李元嘉李貞這樣的身份。

    可后者,基本都已經被武清月在去年殺光了。

    唯獨剩下最合適的一個,現在叫做武旭輪。

    意識到這一點,他一見阿娘回到了宮中,就連滾帶爬地找上了門。

    武清月問道:“那阿娘是怎么回答他的?”

    若非她的決定相當要緊,大概也不會非要在此刻來和她相商。

    武曌抬起了唇角:“我和他說,有些時候他這種逃避還算能幫得上忙。我正愁如何再給處理太廟拖延些時日,他就來個一哭二鬧,那也不妨按他想的去做。不過,我給他額外提出了兩個要求。”

    “其一,盡量讓人知道,他到底是被誰逼走的,若能趁機再抓出一批潛藏的頑固分子,也正好能給官場上騰出位置來。其二……他可以走,但是我會讓人在暗處保護于他,以防他真出現了什么不測。”

    武清月點了點頭:“我明白阿娘的意思,若要對太廟動刀,進行什么變革之事,也無妨再做得徹底一些。”

    “就像阿娘之前所說的那樣……武周的周,已是一個新的周期了。”

    那又何必再按照什么二王三恪的規矩呢?

    在那些規矩之中,反正也從來沒有給她們以站在巔峰的位置。

    只能用自己的辦法,去為新世界的到來打開局面罷了!

    在這元月初一的最后一刻,武清月將手搭在了母親的手背之上,緩緩出聲:“阿娘,我一直在呢。”

    所以,就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一些好了!

    ……

    雖然等到第二日,武曌就很覺無語地看到女兒看著手中的文書,費力地從奏章堆里探出了個腦袋:“阿娘,我能申請和旭輪一起離家出走嗎?”

    圣神皇帝當即眉頭一豎:“你在這里說什么混賬話呢?”

    武清月悲憤地正了正面色,“就算明知道這個改名是很有必要的,但是一想到我要比別人都更快適應這些名字,我就想躲兩天。”

    她將文書攤開在了面前。

    在那上頭寫著的,確實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朝堂之上的官名改革。

    三省六部制度的框架其實并未改過,就如同李治當年所做的那樣,這次也只是對官職對應的名字做出調整。

    武周的朝臣也確實該當在新的官名之下,進一步削弱和李唐之間的聯系。

    所以早在武清月還在“剿匪”的時候,武曌就已先和珠英學士商榷,將這些新的官名,都給提前確定下來。

    今日皇位已定,正是該當敲定官職系統的時候。

    三省之中,改中書省為鳳閣,最高長官為內史,門下省為鸞臺,最高長官為納言,尚書省為文昌臺,最高長官為文昌左右相。

    其中這鸞鳳之名,也正是為了繼續對外傳遞一個信號。

    那便是女主天下!

    隨后的六部,則按照禮部之中的職權分給春官為例做出變更。

    吏部為天官,戶部為地官。因前者執掌官員升遷考評,后者掌管朝廷財政,位居前二。

    禮部徹底改名為春官,兵部改夏官,刑部改秋官,工部改冬官。

    此外,還有秘書省被改名為麟臺監,太史局改名為渾天監,內侍省改名為司宮臺,御史臺改名肅政臺……

    別看尚書還是尚書,侍郎還是侍郎,少卿還是少卿的,再如太醫署這等沒什么好改的,最后也并無變動,武清月依然覺得眼前一黑。

    只能說,阿娘起的這些官名,起碼還是好聽的。

    身為武周太子,她也得盡快將這些給記住。

    武曌顯然也看得出來,阿菟這句想要離家出走的話,反正不能當作真話來聽的。她說完了那點意氣用事的話,就已重新埋首在了案上。

    當她走到對方身邊的時候,還聽到武清月在絮絮叨叨著什么。

    仔細一聽,好像是在說“秋主肅殺刑罰,所以是刑部……”

    “鳳閣鸞臺也挺好的,內史和納言都是阿娘的翅膀……”

    “……”

    “渾天監這名字真的不能改改嗎?要不還是讓下玉去算算這個風水問題吧?”

    武曌咳嗽了一聲。

    武清月一臉無辜:“阿娘,我在記呢。”

    武曌伸手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明日在朝堂之上,你別給我說出這種話來。”

    別人家的皇帝和太子是什么關系,大概在她這里是沒法去找個參照了。

    或許就按現在這樣,享受這種甜蜜的煩惱,也沒什么不好的。

    總之,這份官職改名的詔令,在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次朝會便已宣布了下去。

    不過,這份詔令,在武清月這里,僅僅是記名字有些艱難,唯恐在隨后的官員調度指派中,會出現什么錯漏偏差,在那些聽到圣諭的官員這里,卻顯然還有另外的一層意思!

    無論是鳳閣還是鸞臺,又或者是在登基典禮上占據了重要地位的春官,都指代向了一個群體,那就是自當年圣神皇帝還是天后時候,就已進入前朝的女官!

    果然,他們已隨即聽到,陛下繼續說道:“新朝既立,便是百廢待興之時,距離上一次制舉取士選官已有兩年之久,該當再有一次擢選賢才之事了,由朕親自殿試錄取。”

    這條消息一出,朝臣當中頓時有好一陣的沉默。

    劉仁軌都因那個“久”字,表情微妙了一陣。

    天子親自選取賢才為官,尤其還是制舉這等規模的取士,并不僅僅是一件評判人才優劣的腦力活,還應該說是一件體力活,可放在了圣神皇帝這里,居然覺得中間空缺了一年,就好像變成了一種莫大的過錯。

    但眼看這位王座之上的天子確實是精神極好,正要勵精圖治干一番大事的樣子,又覺得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好像確實沒有什么問題。

    武曌已繼續說了下去:“今年便不必進行珠英學士的選拔了。”

    朝臣里頓時仰起了幾張疑惑的面容。

    卻聽圣神陛下的下一句話直接就道:“我的意思是,讓有本事的女子也一并參與科舉吧。”

    武曌冷眼看著朝臣之中隱約閃過的驚疑與認命,以及另外一批對此已有準備的從容面孔,指尖摩挲的力道有一瞬的加重。

    相比于作為特例的皇帝,女官的入朝才是在人數上的大變動。

    可當天下大權都已被她奪取在手的時候,有些舉措就應當提出得越早越好。

    就比如,這條讓女子也能正式參與科舉的決定。

    反正先前的那出殺戮,已將一部分人給嚇破了膽子,有些想法絕不敢那么快死灰復燃。

    兩年了,距離上一次的選拔已經有兩年時間了。

    但凡是心中有一番抱負的女子,都應當已經從珠英學士進入前朝和陸續被放在實權官職上的待遇,推斷出的這正是讓她們憑借著自己的本事站穩腳跟的最佳途徑。

    就算先前她們未必能在家中和兄弟擁有同樣的待遇,學的也不是同樣的東西,以兩年的時間對于時政要務查漏補缺,安知不能有個好表現。

    她們也大可以趁著今年這個放開制舉限制的政令,去和家中的長輩爭取到更多的權利,將女子為官,也變成抬升門庭的一條路徑。

    而且,她希望在今年就直接敲定的,又何止是這一件事!

    “諸位大可放心,既是科舉糊名,也絕無什么男女評判標準有別的問題。”武曌徐徐開口,又忽然話鋒一轉,“不過,既要求一個公平,那有些事情,也該當再公平一些。”

    “國子學、太學之中,原本并不招收女學生,只有少數人有這個特例,現在,便將這個限制給放開吧。再傳朕旨意,天下各州需增設女子學館,具體事宜,交由鳳閣決策。”

    “此外……”

    圣神皇帝的最后一句話,以一種更為直接的方式表達了對太學錄招女學生的支持。

    她說,太平和婉兒都已不該只就讀于內廷蒙學之中,若只在弘文館這樣的地方就讀,又未免少了與人之間的往來,倒不如去太學讀書吧。

    也好在今年制舉于六月舉辦之前,先給天下人再做一個表率。

    但讓武清月都沒想到的是,在陛下的這出詔令宣讀頒發下去后,有一個人先找到了她的面前。

    “我想來找太子要個恩典,不知……我能去太學就讀嗎?”

    她神情依然柔和,卻好像已因先后在長安和洛陽的兩年經歷,在目光中多出了一抹更為堅定的神采:“以楊明舒的身份,而不是前朝敬懷太子妃。”

    第274章

    見武清月并未在第一時間做出回應, 而是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當即繼續說了下去,“請太子切莫怪我唐突, 只是……”

    楊明舒咬了咬牙:“只是我在想,我既要為四海行會之中編纂識文斷字、通曉時勢的課本,便不能比旁人慢了太多步。”

    當年若非武清月勸說, 楊明舒險些要以為,這世間已再無她的容身之地, 不如以感染癆瘵為由留在襄州。

    也正是自那里回來,她方才知道, 為何武清月會說, 偌大一個長安,必然還能讓楊明舒立足。

    在登門拜訪了榮國夫人后,她便像是顏真定和韋淳等人早年所做的那樣, 在四海行會中擔任了個教書的職務。

    也不知到底是因長安城中諸多事情突發,讓人忘記了她這位前太子妃的存在, 還是因為弘農楊氏被驅逐問罪后自顧不暇,她也算是過了兩年的安生日子。

    直到圣神皇帝登臨帝位, 安定公主成為太子,整個天下都為之驚動,才讓她重新走出了門。

    但非要說的話,她其實沒有那樣大的進取心,也并未打算在就讀于太學后便走為官入仕的路子。

    她只是怕, 怕那些很喜歡她的商會學生, 會被她的教授給帶偏了。

    就像她當年就曾經沒能抓住那個機會, 反而走了那樣大的一個彎路。

    “我……”

    她剛要繼續再說,忽然見面前的武清月抬起了唇角, 朝著她回以一個溫和的笑容:“明舒,你為什么會覺得,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有必要來向我求一個恩典呢?”

    李弘這個人,甚至因沒能有機會參與到宗室的謀逆和叛亂之中,若是對人說起敬懷太子的名號,恐怕都快忘記那是個什么人了,更別說是楊明舒和他之間的關系。

    她想只做自己,而非什么人的女兒,什么人的遺孀,在武周并不難,只看她敢不敢再鼓起一點勇氣罷了。

    楊明舒目光一怔:“天經地義?”

    “怎么不是天經地義呢?”武清月回問,“你可知道,在圣神皇帝的詔令公布之后,有一個人已借著消息靈通先一步報了名,還是個只怕誰都沒想到的人。”

    “她叫蕭妤,曾經是唐和帝的妃嬪。但現在,她是太學的一名學生。”

    她的這個決定甚至完全出乎了武曌和武清月的預料,可蕭妤說出來的理由卻讓人無從反駁。

    她說,她當然可以憑借著兩次報信站隊,在圣神皇帝即位后,也像是那些珠英學士一般得到個官職,或者是得個爵位的封賞,但她不想這么做。

    她的前半生都因蘭陵蕭氏而屢遭安排,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在她從宮中隱退前往寺院禮佛之時,有時也覺自己的日子過得太隨波逐流,那便總得再學些東西,才好決定讓自己接下來往哪里去走。

    再說了,她總不能讓別人說,她是完全靠著兩個女兒養活的吧?現在她們兩個跟著她的姓氏哎!

    在登基典禮結束后不久,圣神皇帝就同意了她提出的請求,將李素筠改名為蕭素筠,將李下玉改名為蕭夏玉。①

    那她若是還帶著先帝妃嬪的身份,又在明明包袱已被盡數解除的情況下還要固步自封,還有什么資格有此優待呢。

    聽武清月說到這里的時候,楊明舒不由掩唇失笑。

    如她所說,這蕭夫人當真是個妙人,想來等到真正成為同窗的時候,她也能向對方學到些東西。

    但在這份笑意之下,楊明舒的目光又有一瞬的震動。

    這個非同一般的太學學生,會讓此次入學的人中,既有十歲上下的,又有四十余歲的。

    她自然不會覺得這會讓入學之時的場面變得滑稽,只會覺得,這當真是只有圣神皇帝治下才會出現的……

    盛況!

    當然是盛況!

    “你現在還覺得,這是有必要向我匯報的事情嗎?”武清月眨了眨眼睛。

    楊明舒也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除了當日被人從府邸中拉拽出來后,武清月其實一直稱呼她的是皇嫂,可今日的第一句,卻是明舒二字。

    她當即搖頭:“我明白了,我會自己做好決定的。”

    武清月滿意了:“那我便期待,你在太學之中的表現了。”

    讓她感到滿意的,又何止是蕭妤和楊明舒的選擇。

    在陛下頒布的接連數道旨意面前,不少朝堂官員也知道該如何配合了。

    地方興辦女子官學,神都太學準許女子就讀,就連今年的制舉也直接準許女子參與考核,這是一系列結合在一起的舉措。

    除非他們這些朝臣能夠重掌大權,否則絕無可能對抗這股女官入朝的洪流。

    在此之前,他們囿于成見,已經錯過了將女兒、孫女送到太子面前擔任屬官的機會,也錯過了讓家中女眷參與珠英學士的選拔,現在……總不能錯了。

    以圣神皇帝對于洛陽的把控,多的是辦法聽到,這些官員府上近來發生的變化。

    那便可以暫時收回一部分推力在此事上,將目標放在下一步了。

    正月之中,改朝換代的慶賀還未徹底落幕,再加上年節的歡愉氣氛正當盛時,就算是圣神皇帝也樂得給人過個好年。

    但年已過完了,就連朝堂秩序,都已隨著官名改革被重新整頓了一遍……

    那也差不多可以重新動刀子了。

    先帝之子,前杞王李上金先是被打發去守護兼督造思陵,卻在短短半個月后被以辦事不力的罪名賜死。

    自此,先帝只剩下了一個親生兒子活在世上,還已改了武姓。

    這還不算完。

    畢竟李上金之死,在眾多朝臣這里早就已有了心理準備。

    在圣神皇帝登基之后,不,甚至就算她不登基的話,李上金也不過是早死還是晚死的區別而已。

    真正讓他們為之膽寒的,是隨后的一系列舉措。

    李氏已非王權主宰,這些李唐宗親也自然不能再叫宗親,懲戒起叛逆來,也完全不必再留有后手。

    先前武清月殺起叛黨來從未手軟,但終究還是有些漏網之魚。

    如今正是查漏補缺的好時候。

    李素節被以謀逆之罪論處后留下的子嗣,李賢在逼宮叛亂時也未曾想到過的孩子,李貞李元謹等人被清算搜捕出來的血脈,全被押解到洛陽處死。

    不僅如此,圣神皇帝根本沒給這些人以死后安寧,包括她自己的親生兒子李賢,都被統統改姓為——

    虺。

    也就是毒蛇的意思。

    朝臣之中有試圖勸諫圣神皇帝以仁德行事的臣子,卻只得到了一句回應。

    “凡涉事子弟,或是本事不足圖謀篡位,或是仰仗宗親之名凌迫百姓,或是犯上作亂脅迫兵士征戰喪命,對于天下而言,算不上是毒蛇惡蟲嗎?”

    圣神皇帝冷得出奇的目光,也隨著這句問話,拋向了這些冒頭之人。

    她又怎么會看不出來,這些人名義上是希望她辦事的手腕能收斂一些,別以這般狠辣無回的方式對待死人,實際上還不是想要保住李氏的其他子弟。

    可她若是怕擔上什么惡毒狠絕的罵名,也就不會有機會坐在此地了。

    這些出言勸諫的臣子有一個算一個,都被她在下一場朝會之時,被送去撰寫平亂士卒紀念碑銘了。

    好啊,不是要仁德行事嗎?

    比起放過那些會讓江山動亂之人,還是干這件事更能積攢功德一些。

    至于等到他們親自刻成的碑銘完工之后,這朝堂上還有沒有他們的位置,那誰知道呢?

    這些如喪考妣的官員根本無法抗衡陛下的意思,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神都洛陽。

    他們也更為垂喪地發覺,這些在他們看來異常兇殘的屠族改姓之舉,在這民間根本沒有造成任何一點影響。

    此刻的洛陽,或者說是天下更多的地方,都在因另外的一樁事情而忙碌。

    新朝初建之后的百廢待興,顯然是一句實話。

    恰逢冬日不在農時,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四海行會之中數年的積存,足夠讓武清月下令做出一件事,那就是在諸州擴大水力紡車的規模,讓其盡快投入到使用之中。

    此外還有一件東西,也自四海行會的紡織府庫之中,被送往了各方。

    這個東西,名叫改良提花機。

    行會的生意能夠做到如此規模,在短期內積存起大量的錢財,和此物是分不開關系的。提花機中的“花樓”,就能夠讓復雜花紋以最為精妙的技藝落在織物之上。

    只可惜,提花機這種東西,尤其是“花樓”,往往需要數人的配合才能順利運作,還容易因提綜引緯出現踏桿的損壞。

    在東漢末年,名匠馬鈞其實對此物做出過一番改良,將五十躡的提花機改成了十二躡,以便讓其能夠由單人操作,但一方面削減了躡數,便會大大降低提花工藝的精細程度,另一方面,隨著東漢末年的戰亂,這項技藝改良其實并沒有完全被傳承下來。

    數年前,在四海行會內的挽花工在十二躡提花機的基礎上增加了六躡,制作出了一臺新的提花機,既能滿足京中織物所求,又能繼續保證由單人操作。

    現如今,趁著新帝登基的這股東風,武清月也不差這點錢,直接將這些改良版提花機和其制作圖樣分發了下去。

    對于有條件配備提花機的百姓來說,做挽花工自然是要比做尋常紡織工更能賺取銀錢的!

    在這等對尋常百姓而言的謀生大事面前,那些盡享食祿的昏聵之人被處決,被賜予什么毒蛇姓氏,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更不必說,除卻提花機和水力紡車之外,還有另外的一樁事情被通傳于神都周遭。

    一件是,朝廷需要募招一批礦工前往唐州桐柏,前往開采一種礦物。

    武曌雖然不知道,為何女兒會如此篤定,在那里能夠找到一個她之前只挖掘過貧礦的東西。

    但遙遙想起當年她剛剛學會說話時候的那個“雨”字預言,武曌又隨她去了。

    反正這批礦工的食宿是由太子在遼東的金礦所得來供給,那就隨她折騰。

    幫她隱瞞了這么多年的小金庫,現在拿出來支援一下剛登基不久的阿娘,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不是嗎?

    而另外一件,則是工部下轄的部門需要招募一批有過造紙和造墨經驗的好手,也需要一批接受朝廷雇傭的砍竹工。

    前者自然不會缺少國庫供給的工錢,而后者的收益,雖然比不上種地,但對于田地匱乏的下等戶來說,也該當算是個謀生手段了。

    一條條民生政令傳及四方,誰還會覺得圣神皇帝是個毒辣的暴君。

    再說了,她對前朝血脈也并無趕盡殺絕的意思啊。

    姑且不說如今的那位太子,還有她的弟弟妹妹,都有李唐血脈,就說其他人好了。

    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在這出改朝換代后,不僅沒有被撤去西藏都護的位置,反而因為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撫恤邊陲有功,被特許賜姓為武。

    同樣鎮守西面的弘化公主也被賜予了武姓。

    早年間就為圣神皇帝執筆書文的臨川公主,也得到了這樣的一份殊榮。

    不過這三人之間還是有些不同。

    武孟姜因周道務和周季童早年間的過錯,唯恐他們還會因妻子、母親的得勢,做出什么不當的舉動,懇請圣神皇帝褫奪她的公主封號,在一番商榷后,保留了臨川縣主的名號,轉走前朝官職路線謀求升遷。

    武文念的文成公主名號對于藏原之上的民眾來說,還有著一份親切,起碼在衛藏四如被攻破之前,都絕不會對“文成”二字做出改變。

    倒是從李妙元變成了武妙元的弘化公主,被特別賜予了西平大長公主的名號。

    契苾何力近來也多被同僚投以羨慕的眼神。

    改姓為武的李唐宗親之中,還包括了契苾何力的夫人和他的兒媳。

    在武這個姓氏目前還有著極高分量之時,這位出身鐵勒的將領等于是手握了兩張保命符。只要他不想著什么要為李唐的復辟盡一份自己的努力,他的番邦身份根本不會影響到他在武周朝的前途。

    這——怎么不算是新君的仁慈呢?

    不過這一出轟轟烈烈的改名背后,卻有那么一批人的臉色越來越黑。

    武承嗣便沒忍住,將武懿宗和武三思給召集在了一起。

    只是當這三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在彼此的面面相覷之間,都能看出各自臉上的有心無力來。

    武承嗣望了望身材矮小的武懿宗,又看了看還算人模狗樣的武三思,見兩人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也只能由他來發起這個話茬:“不說說看,對近日事情的想法嗎?”

    他擰著眉頭,滿臉不快:“你們說,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放著我們這些現成的宗親不用,非要給那些前朝的公主賜予武姓。她們歸根到底還是姓李不是姓武,誰知道會不會在拿到了權力之后,依然心向李唐,想要做些不利于我武周之事!”

    “陛下在登基之事上如此果斷機智,為何會在這件事上這般心慈手軟!”

    完全不像話嘛。

    之前的糊名科舉,前頭放著個繼承周國公爵位的誘餌,讓他們一個個都試圖拿出個好表現來,卻在科舉結束后沒了下文,日日為之抓心撓肺,恨不得去直接沖到當時的天后面前,問清楚其中的結果。

    武承嗣還因宗家兩兄弟的文采不凡,找過他們幾次麻煩。

    誰能想到,他們之中一個因此而得利的都沒有,反而是宗燕客得到了河渠令的官職,被派遣去了江南實干。

    但又或許,他們之前沒能得到爵位的繼承,也沒干出什么上門問詢的事情,其實是一件好事。

    圣神皇帝忽然登基,他們的地位自然要因變成了皇親國戚而隨之變高。

    就算沒這個機會成為皇帝的繼承人,給他們封個親王總是應當的吧?

    偏偏連這個都沒有,就仿佛在這神都之中根本沒有他們這幾號人,只有那一個個對于皇帝陛下有用的人,被賜予了武姓,直看得他們無比眼熱。

    若不將能夠團結的人聚集在一起,商討出個對策來,他們豈不是要成為最可笑的宗親了!

    然而武承嗣話音剛落,就聽武三思在旁打斷道:“你這話在我們面前說說也就算了,若是在陛下面前說,怕是有你好看的。”

    武承嗣眼皮一跳,頓時意識到他這話中有一處不對。

    他說什么歸根到底姓李,那又將太子放在什么地方。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就確立了太子的位置,顯然是不打算給任何人以從中插足的機會,也就絕不會允許他有此非議!

    可他又忽然目光一沉,怒氣沖沖地朝著武三思喝道:“我知道你說的什么意思,但你也最好別在這里裝什么理智正義。你若真一點想法都沒有,你就根本不會答應我的邀約來到這里。”

    這次,輪到武三思的表情有些難看了。

    武承嗣當然沒有說錯。他既然從父親被流放的地方,回到了這京城之地,也就理所當然地想要出人頭地。

    奈何那條原本該當順遂的路,不知為何竟然難以走通。

    讓他只能像是今日這般坐在這里,看似還像個體面人,實則卻是滿腹的怨氣。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現在吵起來算怎么回事。”武懿宗出來當了個和事佬,開口說道。“承嗣說的也沒錯,那些被賜予武姓的,哪里能算是真正的武家人,萬一李唐真有死灰復燃的跡象,怕是她們會重新改回李姓去。”

    “陛下登基,也本該對宗親封賞,以示武氏有繁衍壯大的可能,今日這情況……”

    他說到這里,不免在目光中閃過了一抹怨毒之色:“你們別怪我將話說的難聽,若是陛下給宗燕客賜姓為武,恐怕我等就更沒有出頭的希望了。”

    武三思扯了扯嘴角:“你只擔心這個也未免太過可笑了,你沒發現另一件事嗎?陛下她都沒給周國公追封太上皇的位置!”

    武承嗣和武懿宗頓時臉色大變。

    武三思的這句話,簡直像是個炸雷投在了他們的面前,也讓他們忽然意識到了那個之前都被他們忽略掉的問題。

    若是武周的周,真的是來自于周國公的“周”,陛下在大肆賜予姓氏之前,更應該做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為自己立起天子七廟,將……

    起碼也要將武士彟給追封為太上皇,才算是正經的流程。

    可為何,她沒有這么做呢?

    總不能是因為她諸事繁忙,直接忘記了吧。

    那若是連圣神皇帝的父親都沒能因女兒做皇帝,得到多少好處,他們這些父輩曾經做過錯事的,豈不是更加不可能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武懿宗的聲音都被卡在喉嚨口好一陣子,而后才算回過了神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武三思答道:“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權力要爭,但要聰明一點爭。與其去說什么給武姓宗親封王,還不如先去建議兩件事,也正好借著這兩件事,試探試探陛下的想法!”

    ……

    這份奏折在次日便被遞交到了圣神皇帝的案頭。

    武旭輪吞咽了一口唾沫,朝著上首的母親打量,只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明明還算可親的,怎么就讓人覺得有點背后發涼呢。

    還好有姐姐忽然在此時開了口:“他們寫了些什么?”

    武曌嗤笑了一聲:“他們說,為了彰顯天子威儀,讓我盡早確立天子七廟,也好讓民間變更祭祀,有宗廟立于神都,更能讓武周名正言順。”

    “此外,我如今膝下只有你、長儀和旭輪三個孩子,既然你已封了太子,另外兩個也該當封王了,也好顯示天子子嗣與旁人待遇不同。”

    聽到這里,武旭輪咣得一聲就跪倒了。

    他抬著眼簾,委屈巴巴地小聲發問:“阿娘,這不是我干的。”

    蒼天明鑒,他絕對沒有利用武家那幾個人來為自己謀取利益的想法啊……

    這完全就是他們在自作主張,跟他可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要是因為這幾個人的胡亂操作,讓阿娘以為他之前的避禍想法是裝出來的,他非得在自己出事之前先提刀去把那幾個姓武的給宰了。

    但怎么說呢,他表忠心是表得挺快,眼見這一幕,武曌卻實在沒忍住,伸手扶了扶額頭:“行了你起來吧,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在前,哪里需要什么領頭人的指導呢?他們自己就會為了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打個頭破血流。

    更不用說,只是用這種委婉的方式,來為自己的下一步行動鋪路。

    可對于武曌來說,這樣的行為,無異于是一腳踩在了她的逆鱗之上。

    她看向這張奏表的目光越來越冷。

    最后,變成了傳到武旭輪耳中的一句話:“旭輪,你走之前,再多為我做一件事。”

    第275章

    武旭輪如蒙大赦:“這么說, 阿娘是準許我跑了?”

    武清月努力將嘴角往下按了按:“你是不是關注錯了重點?”

    阿娘的那句話,可不是在說,武旭輪可以盡快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而是在說,他還需要做個釣魚的魚餌。

    結果武旭輪可倒好,只聽到了前半句。

    武旭輪將頭搖成了撥浪鼓:“我可沒注意錯。阿娘應當很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本事, 總不會讓我去干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對上了面前母親和姐姐的目光,他想了想還是把后半句給吞了回去:萬一干不成事情, 還耽誤的是她們的計劃對吧。

    “阿娘您說吧,我需要做什么?”他臉上當即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色, 試圖能夠盡快實現自己遠離危機的夢想。

    武曌朝著兒子認真看了一眼, 覺得有些時候,蠢一點或許真不是壞事,只要他有足夠的自知之明, 還是討人喜歡的。

    “你啊……做好一個來者不拒的閑人就行了。”

    武旭輪有些困惑地抓了抓頭發。

    武清月接道:“我給你制定一個作答的方略,你按照這個辦事吧。”

    武旭輪忙不迭地點頭:“那就有勞阿姊了。”

    ……

    大約是因為從母親和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諾, 當武旭輪折返回府的時候,走起路來都要比平日里腳步輕快。

    一想到美好的生活正在未來沖著他招手, 他覺得自己熬夜掉的頭發都要長回來了。

    但對于同在神都的有些人來說,處境就有些煎熬了。

    以武承嗣為首的武家幾人給圣神皇帝呈遞了那封奏表后,便一直在靜待回音。

    他們要等一個結果。

    若是這封提請建立天子七廟和封武旭輪為武周親王的諫言,能夠在陛下這里得到許可,那么他們也有機會自此更進一步, 為自己爭取親王的名號。

    若是他們的奏表被直接駁斥回來, 那他們便暫時偃旗息鼓, 換一種方式為自己謀求身為皇親國戚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他們的那封諫言書, 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徹底沒有了消息。

    既沒有得到批復,也沒有得到訓斥。

    武承嗣險些要懷疑,自己有沒有送出那份文書了。

    但他不會忘記,那封奏表上的每一個字,在將其謄寫上交之前,都是由他們幾人一并斟酌出來的,總不至于是他們這些人全都做了同一個夢吧。

    “或許……是因為圣神皇帝被其他事情給纏住了呢?”

    武懿宗剛說出這話,就見另外兩人都看向了他,在眼神中有著一種仿佛在看傻子的神情。

    早在陛下還未行改朝換代之舉的時候,就已開設了銅匭上書的門路。

    那是何其龐大的文書數目啊!

    就算有那匭使院的諸多官員在旁協助,也從未聽說有過信訪消息淤積在何處,讓圣神皇帝的這條門路有堵塞嫌疑。

    接手著這樣龐大信息量的同時,當年的天后、現在的皇帝陛下還處理著朝堂百官遞交上來的奏疏,也未見處理失當之處,怎么可能因為有其他事情要忙,就將他們的這個建議放在了一邊,暫緩處理。

    “近來神都的要事無外乎就是那幾樣。六月的制舉出卷被交給了鸞臺近臣,以便隨時和陛下相商試題。”

    “李上金被處死后,思陵的后續營建工作被挪交給了重新在工部任職的閻立本。”

    “太學招攬學子和官學開辦之事,被交給了弘文館學士和珠英學士共同辦理。”

    “還有……”

    “還有女兵選拔。”武三思在旁提醒道。

    “不過——這件事情也幾乎是由太子殿下在負責,不至于讓陛下那邊分身乏術。”

    提到女兵之事,這幾人的臉色都有幾分微妙。

    雖說早在李賢于北地兵敗之時,龐飛鳶率領手下女兵馳援,已將聲名傳到了京中,但她們畢竟還跟隨龐飛鳶坐鎮于單于都護府,并未親自抵達眾人的面前。

    不像是這一次,制舉取士有著圣神皇帝下詔,讓女子能夠名正言順地參加,就連女兵的選拔也有了成文的詔令。

    此次募招的女兵分為兩個部分。

    一個是火槍隊,需要對女兵的家庭背景有著明確的審核,需要有一定的組裝弓弩等器械的本領,還需要通過一番適應性訓練作為考核,若不能通過,便只能被調派到次一級的府兵之中。

    另外一個便是常規的兵卒,優先選拔年齡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可塑性更強的女兵,其中天賦最好的,能夠按照北衙飛騎的標準進行培養。

    一旦某一戶內有女子被選入軍中,便能將家中戶口升為軍戶,享受賦稅減免的優待,或者是以募兵的方式給予從軍的報酬。

    毫無疑問,這并不僅僅是要為身為女子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選拔出一支作為近侍的女兵,而是要以募招女兵的方式,先將那特殊武器作為只有皇帝和太子專屬的東西,又在借著女兵之事,試探推行府兵制和募兵制并行的平衡界限。

    在女兵選拔的詔令下達后不久,各州也收到了另外的一條消息——

    因武周初立,又有李貞、李元謹等人的叛亂,各折沖府都需對府兵人數、軍戶人數、府兵持有田地數目重新進行統計。

    由唐休璟主持此事,婁師德從旁為輔,完成這一出戶籍查驗。

    正是要為隨后的政令變動做出個鋪墊。

    這顯然不會是在一年半載之間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既已將此事委任了出去,也應當不會牽絆住陛下太多心神。

    聽說圣神皇帝還能忙里偷閑,在小女兒就讀太學后,上門去考察了一番,便更不像是勞累于案牘之間的樣子。

    也就是說,他們的那份奏表,是被有意扣留下來,暫時不做出決定的?

    武懿宗心中忐忑地斟酌了一番,忽然出聲問道:“你們覺得,若是我們就此事,向周……不,應該說向那位皇子打探一番,有可能得到一個結果嗎?”

    見另外兩個各自沉思,并未當即答話,武懿宗可以確定,自己提出來的,并不是一個過分草率的決定。

    他便又補充道:“你們看,當初的鎮國安定公主成為了太子,太平公主現在雖然依然延續公主封號,卻因身在太學之中,作為一方標桿,勢必會在成年后得到重用,反觀皇子的處境就頗為尷尬。”

    若是按照原本的李唐傳承,在李賢因謀逆被殺后,武旭輪自然是繼承皇位的不二人選。

    可在這兩年中,他不僅失去了自己單于大都護的位置,失去了周王的身份,甚至還有可能像是李上金一般,被以一個胡亂編造的罪名給處死。

    他難道就不想讓自己得到安身立命的倚仗嗎?

    在今日的局面下,他的利益和他們這些武家宗室的利益是有重合的,那便當然可以聯手一番!

    拿到親王的位置,進而拿到外派的資格,不就可以坐鎮一方了嗎?

    武承嗣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為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可惜,他們自兩年前被召集回來后到如今,也沒能打通一條門路讓他們從宮中獲取消息,唯恐陛下會覺得他們這些爭當世子的人,將手伸得太長了。

    現在就成了他們辦事落后一步也手段局限的困境。

    好在,也不知是不是因武旭輪暫未有親王名號,也沒有一個朝堂上的實職,竟是讓他在這天授元年的各方忙碌中,成了個富貴閑人,在這幾日間更是迷上了戲園聽曲,端的是讓人羨慕的自在。

    照這樣算的話,要想避開旁人耳目和武旭輪接觸,應當不是什么太過艱難的事情。

    “這件事我去辦吧。”武承嗣直接將此事接了下來。

    不盡快從中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他真是寢食難安。

    也不知是不是此前的頻頻走背運其實是在給他積攢機會,當他借機在宮外和武旭輪搭上話的時候,竟然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位皇子或許是因年齡尚小沒什么心機,又或者是因為一貫以來的好脾氣,見他上門,還直接讓人給他看了座,自己則繼續將目光黏連在前方的戲臺之上。

    “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武旭輪又啃了兩口糖糕,這才漫不經心地朝著武承嗣瞥了一眼,心道阿姊揣測的情形果然又一次應驗了。

    有了前幾日的應付,這一次他應當要更為熟練一些了。

    “你也別這么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親戚,哪來那么多的規矩。”

    武承嗣訕笑:“皇子說笑了。”

    武旭輪可以跟他不擺什么架子,他卻不能真將這話當真,否則還不知道會落個什么下場。

    他斟酌了一番言辭,這才問道:“我只是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這話他本該再同武旭輪攀談幾句,在關系更為親近的時候再問出來的。可武旭輪那不按常理出牌的開口,卻讓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計劃。

    反正他要說的事都已彎彎繞繞兜了個圈子,又不是上來就給自己請官,那也沒什么不好說的。

    見武旭輪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武承嗣接道:“數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臨天子寶座,那么長安城中的李唐宗廟就該當遷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陽樹立新的天子七廟。我雖沒什么本事,卻也愿意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勞。只是不知為何,圣神皇帝并未對此予以批復,敢問這其中,是否還有什么冒犯之處?若能得到指點便再好不過了。”

    武承嗣看似在說話間恭敬低頭,卻始終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著武旭輪的神情。

    他發覺在聽到“天子七廟”四個字的時候,武旭輪隱約皺了皺眉頭,但也并未對他直接提出這個問題做出責備。

    這顯然不是個尋常的信號。

    在一陣只有背景戲劇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輪緩緩開口:“你怎么想到向我來打聽這件事。你大可以將此事向陛下、向太子發問。”

    武承嗣連忙皺起了一張臉:“臣若是有這樣的膽子,只怕早已能有機會走上朝堂了,何至于需要用這種方式謀求一條前路。”

    “當然,我不是說您少了上位者尊嚴,只是您并未在朝中任職,我便不算是在隨意和京官往來……”

    他的聲音說到這里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輪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說了。天子七廟事關皇室威嚴,你將其提出總也是一片忠心。只是你想要的這個答案,我暫時不能給你。”

    武承嗣剛想問一句這是為何,就見武旭輪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繼續說道:“你別多問了,此事我阿娘也還在斟酌,你若是閑來無事,又喜好曲藝,不如多來和我做個伴。”

    “聽說——你在之前的糊名科舉中表現不佳?”

    武承嗣啞然,不知武旭輪是怎么將事情給掰扯到這邊來的。

    但還不等他給出個應答,就已聽到武旭輪喜滋滋地說道:“那敢情好,我這人不學無術慣了,若是抓個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干正事,我還要覺得心中愧疚,現在便不必有這等顧慮了。”

    武承嗣:“……”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他該慶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輪的青眼,還是應該覺得郁悶,那居然是因為這個相當具有嘲諷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還需要和武旭輪之間處好關系,以便謀求更多的東西,他便快速恢復了面上的平靜。

    也就在這時,他看到有個隨從快步自外間走來,停在了武旭輪的身邊,低聲在他的耳邊說了兩句什么。

    可惜這聲音壓得太低,只能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李”字,還有什么“有客”之類的話。

    當那隨從退下去的時候,武承嗣發覺,武旭輪臉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松弛幾分。

    甚至隨即就見他舉起了面前的茶盞,朝著他示意了一下,“算起來,我還該謝謝你呢?”

    武承嗣一頭霧水,不知這個謝謝到底是從何而來。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人重新碰了頭,又讓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輪的行蹤,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在這幾日之間,想方設法找上武旭輪的,并不僅僅是他們,還有一些和朝堂看似無關又實則有關的人。

    比如隴西李氏的一個旁支子弟,平日里也沒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飲酒聽曲,與武旭輪碰上后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搭訕。

    但他既是出自隴西李氏,便當然不只是和武旭輪討論什么風花雪月問題的。

    武旭輪對此避而不談,武承嗣卻能從他的態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對那頭有些困擾,卻不知是礙于何種緣故,并未直接將人給驅趕離開。

    為此他不惜換了一種方式來避開麻煩,那就是讓自己有個同行之人,還是能有效阻擋訪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終于在接連大半個月的陪同皇子聽戲中,聽武旭輪嘴快說漏了一件事。

    他說,朝臣對于太廟之事有些爭議,讓母親很覺為難。

    畢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著殺人就能解決的。

    “不是光靠著殺人就能解決……你說這算是什么意思?”武承嗣朝著另外兩人發問。

    卻只得到了武三思讓他繼續和武旭輪相處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卻沒能跟武旭輪一起,將之前那出只聽了一半的戲曲給聽完。

    他剛到了平日里兩人碰面的地方,就從武旭輪留在此地的隨從那里得到了個消息。

    今日武旭輪是肯定來不了了,因為……

    許敬宗病重,圣神皇帝為顯示對這位老臣的殊榮,親自帶人登門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視,對于一個確實已到風燭殘年,也已將近油盡燈枯之時的人來說,他也決計沒有辦法因此疾病痊愈,重獲新生,最多就是能夠在回光返照之時,和皇帝陛下再說幾句話罷了。

    武曌看著面前的這位長者。

    想到他在廢王立武之時的站隊,想到他在獲知先帝意圖除掉長孫無忌后的表現,想到他在隨后對于她這位天后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覺恍惚之間的時間流逝,真是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現在又將少掉一個人,曾經見證李唐從生到死的全部歷程了。

    武曌朝他開了口:“你不必擔心子孫后嗣之事,自許度支轉調地官尚書以來,在數月間為朕理清了不少舊賬,漕運改革之事也將繼續交托在她手中繼續推行。她比你那個流放后早死的兒子,強得太多了,也勢必能為你振作門庭。”

    “前兩日弘文館學士商討你的謚號,有人說你早年間德行不修,也被她闖了進去,將其一一駁斥了回去,最后為你定下的謚號,是文懿二字。”

    許敬宗已很難再說出話來,卻依然能聽得清周遭的話,尤其是被圣神皇帝說出來的那幾句。

    文懿!這當然是一個美謚。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謚號中有一個文字,這一點他實現了,便比大多數臣子要好上太多。而這文懿的謚號,就算比不過文正、文忠這些,也當屬第一流的!

    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

    當許敬宗的靈柩被人送往關中的時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輪的身邊,隨同他一起目送著這份送葬的典禮,看著這位臣子堪稱幸運的落幕,或者說是善終。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將來會是何種樣子,想來,就沖著他姓武這一點,便該當要比許敬宗風光才是。

    只是奇怪的是,他已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武旭輪卻還沒有,更是在神情中難得有幾分深沉。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許敬宗和武旭輪之間也沒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這樣的表現。

    武承嗣猶豫了一瞬,還是開口打斷了武旭輪的深思:“您這是怎么了?”

    武旭輪嘆了口氣:“你沒跟著陛下去許相的宅邸探視,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給許相敲定的謚號,讓他安心故去之外,還告訴了他一件事。說是許相他雖是在前朝太宗時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時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該陪葬在思陵。作為第一個隨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榮了。”

    “你看啊,那思陵還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給許相一個寬敞地方。”

    武承嗣問:“但我聽您的語氣,這其中還出現了什么變故?”

    “也不能算是變故吧。”武旭輪干笑了兩聲,“也就是許相在聽到這里的時候,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掙扎了起來,懇請陪葬于昭陵。這今日的辒辌車載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還是該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覺情形若真如武旭輪所說,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當他再度朝著武旭輪臉上看去的時候,又覺那上頭寫滿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還有相當多人將昭陵視為圣地,偏偏他們還不像是那些謀逆之人一般,有切實可考的罪證。”

    “百官之中雖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對圣神皇帝的詔令,但太宗遺澤仍在,若要遷移李唐太廟,變更為我武周的天子七廟,還有不少麻煩呢。”

    武旭輪說到這里,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說得稍有些多,連忙轉身就走。

    逐漸和暖起來的清風倒是將他的一句未盡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邊:“都說了,這不是殺人就能解決的事情……”——

    “……但要我看,這件事也不適合就這么拖下去!”武三思聽了武承嗣的這番轉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貞觀時期便入朝的老臣還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與劉仁軌等人都還算體魄康健,若要希望他們能在三年五載間全部病逝,恐怕沒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傳出去還以為,武周不過是李唐的另外一種叫法罷了,若不然,為何要擔心這等太廟搬遷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著武承嗣問道:“你說,若是你我能為圣神皇帝快刀斬亂麻,能否換一種方式躋身親王之列?”——

    但他們卻不知道,與此同時,武旭輪看著面前的李昭德,說出了另外的一番話:“……我昨晚,又夢到阿耶了。”

    第276章

    李昭德凜然一驚。

    他忙不迭地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朝著周圍張望,確認并無隔墻有耳的情況,這才微不可見地松了一口氣。

    也不怪他如此緊張。

    實在是近來圣神皇帝的一連串舉動, 既有強硬實力在后頭作為倚仗,便當真是雷厲風行。

    一想到他此前在陛下正式登基之前的猜測,覺得她宣稱登基也不過是一個權宜之策, 就覺得自己的脖頸開始隱隱作痛,仿佛隨時都會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身為隴西李氏的族人, 他當然還抱有那么最后的一點想法,希望能看到陛下重新將權力交還給李唐。但有那位同樣強勢的繼承人在, 他再有多少想法, 也得暫時將其吞咽下去。

    就算他之前先讓人接觸于武旭輪,也只是想走個循序漸進的路子,何至于直接將先帝給搬出來啊!

    畢竟, 還是李昭德要比虺昭德好聽一些吧。

    他平復了一下心緒,這才朝著武旭輪問道:“您何出此言呢?”

    李昭德說話之間, 也專門留意了一番武旭輪的神情。

    朝堂之中無人不知,武旭輪甚少涉足朝堂之事, 也就理所當然地沒多少心眼。

    往年在大朝會上和他有過交流的朝臣也都覺得,他實在是個在心中藏不住事的人。

    但反正在他的上面還有兩個兄長、一個姐姐,朝臣也并未覺得這表現有何不妥。

    這在此時對于李昭德來說,倒是個好事。

    他并不難自武旭輪的臉上看到一抹悵惘之色,不像是隨意喬裝出來的, 大約真是因為——

    他有些想念父親了。

    可惜先帝已然因亂臣逼宮而亡, 被送往思陵安葬, 自然再不可能出現在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人面前。

    或許也只有在夢里才有可能相見了。

    武旭輪垂著腦袋作答,語氣里透著幾分可憐:“我還能將此話跟誰去說呢?朝臣之中或是劉相那種已徹底站在我阿娘和阿姊那邊的, 或是從兩年前科舉之中選拔出來的新秀,又或是已如許相一般亡故作古的,可你看看,就連最后那一種都沒記著我父親。”

    “李氏宗親中反叛的反叛,改姓的改姓,也不知還剩下幾人。我甚至都怕思陵還未建成,我父親便已被人遺忘了。”

    他霍然抬眸,臉上閃過了一抹怒氣:“還有,曾經還能在朝堂之上為我說話的裴炎此人,相比于做李唐的忠臣,顯然更愿意做個權臣,論起見風使舵的本領也不遑多讓。”

    武旭輪話到此刻忽然中止,但李昭德聽得出來他話中的未盡之言。

    劉仁軌是幾朝老臣不可信,李唐宗親剩下的大多怕事,就連裴炎這樣的人在方今也不可信,那么武旭輪所能相信的,也自然只有仍不甘心的隴西李氏。

    論起世家見風使舵的本領,在此前的朝代更迭中既有“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便可見一斑。

    但隴西李氏不同。

    只有李唐在位,他們的地位才最是特殊。現如今朝堂之上的諸般舉措,更是多有對世家行貶抑之舉,便讓這出改朝換代后,他們的日子有些難熬。

    他們當然是更喜歡前朝的,不是嗎?

    可忽然之間,武旭輪又皺了皺眉,擺手道:“算了,若非你我此刻在這等享樂聽戲之地,應當不會為人所察覺,我連這些話也不該跟你說。我也不想在這等時候再多拉一個人下水,你就當沒聽到我說的那些話吧。”

    李昭德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沉思之色。

    他當然可以在此時轉頭離開。

    既無把柄被陛下和太子拿住,他便還是安全的。

    但他又有種直覺,若是讓那兩位繼續大刀闊斧地改下去,從女官到女兵,再到更加深入的事情,他們這些人只會被一步步困死在那里,那還不如盡早做出些嘗試。

    反正聽聽也不會掉一塊肉,若事有不可為,他再脫身也不遲。

    李昭德剛欲起身的動作就停在了當場。“可我聽說,近來您和武家的武承嗣走得很近?”

    “武承嗣?”武旭輪冷笑了一聲:“與其說是我和他走得很近,還不如說,是他想要從我這里得知陛下對于武家宗親的安排,問詢何時建立天子七廟,讓他們這些皇親國戚身份更高,而前來接近于我。”

    “別看武承嗣此人裝得還算是個謙卑的樣子,但只怕他滿心覺得,他這個武姓,比我這個改過去的武姓還要高貴不少,不過是想踩著我來往上爬罷了。”

    “那您……”李昭德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這樣的話,以武旭輪的身份完全可以將人趕走才是。

    武旭輪打斷了他的話:“但我也想看看,這些人為了給自己謀求一個親王位置,到底能弄出什么事端,那也無妨和他虛與委蛇一番。”

    “可惜他的目的暫時大概是無法達成的。”武旭輪解釋道,“定了武周天子七廟,便是要尊奉我外祖父、外曾祖父,按照繼承的規則,豈不是該當讓這些先帝的權力傳給這些嫡系子孫,而非由我母親傳給我阿姊。先用李唐太廟沒有合適人選封爵,不宜隨意外遷當個借口,正好可以將此事先拖延下去,還能安安朝堂之上老臣的心思。他們在這個時候出頭,無疑是在自找麻煩。”

    “不過怎么說呢,”武旭輪頓了頓,像是有剎那的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武承嗣武懿宗這些人,我看都比有些人有想法,也起碼更有膽子一些!”

    李昭德聽到這里,在看向武旭輪的目光中,都不免露出了幾分驚疑不定。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這樣一番話居然會是從武旭輪的嘴里說出來的。

    又見武旭輪隨即就從一邊取過了甜點的盤子,繼續這午后的茶點進餐,分明還是一派無甚心機的閑散皇子模樣。

    耳聞樓下的戲臺上正演到關鍵之處,他竟將腦袋往外探了探,熱切地鼓了兩下掌。

    此等表現,真是活脫脫一個紈绔模樣。

    可若再結合上他先前的那番話……

    李昭德目光一亮,只覺他此前真是太過小看武旭輪此人了。

    不對!

    或許小看這位的,還不僅僅是他這樣的前朝官員,還有武旭輪的母親和姐姐。

    先帝是玩弄權術的一把好手,當今的圣神皇帝同樣是政壇風云的掌控者,生出來的孩子中,又怎會只有安定那一個有本事的。

    這不是還有一個,就在他的面前嗎?

    李昭德嘆了口氣:“您也不能怪他們沒這個膽子。朝堂之上的風向已擺在面前了,若無希望,只能落個觸怒新君慘遭處死的下場,又為何還要做此等無妄之事。”

    “先前您也不像是個明白人的樣子,宗室之中有想法的都被處決了,就連百姓也對這等改朝換代的悖逆之事沒甚反對想法,我們還能做什么?”

    要朝臣權力和地位沒有,要兵權和名望更沒有,除了在背地里希望圣神皇帝早日過世,太子殿下出個意外,讓皇位落到皇子的頭上,簡直沒有任何一點辦法。

    武旭輪動了動眉峰:“也沒人讓你們非要在朝堂上高呼什么還政李唐,或者是挑唆武將再次嘗試起兵,這種事情,就連沒見過世面的人都知道不可行。”

    “那您的意思是……?”

    武旭輪目光直直地望著面前的李昭德:“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句話。你是我父親的臣子,還是我母親的臣子?”

    李昭德對于自己給出的答案沒有任何一點猶豫:“我姓李。”

    “好!”武旭輪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喜色,甚至當即將手一拍,以示贊賞,“有你這句話,知道并不只有我還在念著我父親,那便足夠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情況,便是先殺出頭之人,請李御史千萬不要正面和陛下起沖突。”

    李昭德點頭:“這是自然。”

    武旭輪便繼續說道:“但這并不意味著你什么都不能做。武家的那些宗親一旦以王侯之位犒賞,在各地繁衍生息,勢必要成為禍患。就算如今這些人還并不成材,但前有武思元這樣的例子,可見也未必不能在歹竹之中出好筍。到時候就算真有人有心匡扶李唐社稷,也勢必會遭到不小的反對。”

    他沉著聲音,臉上閃過了殺氣:“那還不如尋個機會,將他們給扼殺在并未掌握大權的時候。”

    李昭德倒抽了一口冷氣,顯然是沒想到,武旭輪當年拒絕先帝將他立為太子的時候如此窩囊,今日卻能有這樣的決斷。

    可或許正是因為從李變武,才讓他忽然之間成長了起來,也有了這樣的醒悟。

    他也說……他先前,夢到先帝了。

    只怕在九泉之下,先帝也絕不會滿意于那個“和”字的謚號。

    漢和帝有和熹皇后這個賢內助,以太后身份匡扶朝政,唐和帝的皇后,卻做了下一個朝代的君王。這比起南北朝屢見不鮮的臣子弒君,還要匪夷所思得多!

    “我近來多有向武承嗣挑撥,我看他們為了盡快給自己爭取到封王的資格,大概很快就要坐不住了。”武旭輪繼續說道,打斷了李昭德有一瞬的走神。

    “倘若李御史還有心匡正社稷,那便不如先盯緊他們的舉動,看看這其中有無可乘之機吧。”

    李昭德權衡了一番,覺得武旭輪所說確實沒什么危險。

    若能借著武家宗室生事,削減那位圣神皇帝的名望,或許還能有更多的機會拉攏到其他臣子。

    這件事,也確實不適合由武旭輪去辦,而是該讓他隱在幕后韜光養晦。

    以武承嗣等人如今的身份,他們隴西李氏的人要想盯住這些人的動向,還是很容易的。

    做出了決定,李昭德當即朝著武旭輪深深行了一禮:“請您務必保重自己,我會試試抓住這個機會的。”

    他又朝著武旭輪的臉上看了一眼,覺得或許比起稱他為武旭輪,還是李旭輪這個名字更適合他。

    但這,大概不是一夕之間就能達成的愿景了……

    不過當李昭德自此地離開的時候,武旭輪自窗邊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他的背分明要比來時挺得直了不少,顯然是在心中多了幾分底氣。

    也就在同時,一個聲音在武旭輪的背后響了起來。

    “噗……請您務必保重自己。”

    武旭輪聞聲回頭,就見這戲樓包間的隔斷翻轉,露出了后頭的另外一個房間。在此地坐著的人慢條斯理地沏著茶水,朝著他投來了一道玩味調侃的目光。

    他當即快步走了過去,像是先前的種種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就這么直接癱倒在了那人對面的座位上。

    過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回道:“阿姊你就別看我的笑話了。你不知道,我剛才差點忘詞的時候別提有多緊張了,還好最后想了起來。”

    “可你不是演得挺好的嗎?看來之前的準備并沒有白做。”武清月笑了笑,“我這在旁壓陣,就完全沒起到什么效果。”

    “那還是阿姊教得好。”武旭輪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要獲得自由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饒是有阿姊為他謀劃了應對各種情況的辦法,在真遇到這些人事往來的時候,也不可能每一句話都和預想的情況一致。

    他也更不能將這些謀劃好的話都像是念臺詞一般說出來,若真如此的話,那這其中的破綻也未免太大了。

    好在阿姊告訴他,無論是武承嗣還是李昭德,在方今這個時局之下,多少都有一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武旭輪的表現只要尚算合格,就不會被察覺出端倪。

    若是他們真能對其中的情況如此敏。感,也不會局限于今日的地位了,不是嗎?

    事實證明,武清月對于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的預估一點都沒有錯。

    他們根本不可能分出來,武旭輪在話中對裴炎的惱怒,不是因為他要做權臣,不復李唐臣子,而是因為裴炎之前在先帝駕崩后,試圖將武旭輪給扶持上皇位,真是完全沒考慮過將他架在火上烤,到底會是個什么結果。

    他在話中對于武家眾人的殺氣,自然是因為這些人居然還覺得他是能跟他們站在一路的,覺得他現在的閑適生活才叫危機四伏,真是一點都沒給他留條活路。

    至于他對李治的懷念……哦,那倒還能算是真情流露。

    那畢竟是他的父親,也從未對不起他。

    但現在既然坐在皇位上的已經是母親了,這個懷念該停留在什么程度上,武旭輪還是有點數的。

    他想了想,繼續開口道:“阿姊,但我有些不明白,你和阿娘想要借著此舉,讓隴西李氏和武氏宗親互相攀咬,然后呢?”

    這兩方的權力就這么多,能鬧出的事端也有限,在他的猜測里或許能拉扯出一批潛在支持李唐的朝臣,以便皇帝在用人的時候做個區分,但街頭打架又不會讓朝廷破產,真能達成她們想要的目的嗎?

    武清月搖了搖頭:“旭輪啊,你還是太正常了,不明白我讓你說的有些話,對于有些人來說,都能算是點火的引子了,哪里只是街頭打鬧那么簡單呢?”

    “在一步登天的權勢面前,沒本事的人也最容易變成瘋子。”

    當年的李義府不就是一個證明嗎?

    只要有活下去,或者是登臨高位的機會,沒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來的。

    武旭輪生在皇家,權力與富貴對他來說可謂是唾手可得,自然不能理解這個道理。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大事,我何至于要讓李昭德去盯著。他既然巴不得能給武家一個迎頭痛擊,說不定非但不會在苗頭尚小之時就將其掐滅,反而會來上一出推波助瀾呢。”

    武清月笑容愈冷:“你的戲份已經唱完了,剩下的就等著看好戲就是了。先將該殺的人一口氣殺完,才好毫無后顧之憂地去解決吐蕃那邊的事情。”

    最遲還有兩個月,澄心和欽陵贊卓這些人就該當從域外折返了。

    有欽陵贊卓同行,又有終于成了氣候的火槍,武清月對于進攻吐蕃更多了幾分信心。

    但這一次,她不希望是因為她從京城離開,讓一些人覺得有機可乘,做出些什么事情來。

    而是希望在徹底震懾住群臣,踩著這片鮮血踏上出征的旅途,為武周迎回一場開國后的邊境勝利!

    “你知道嗎?衛藏四如那頭的消息不易往外傳出,文成都護打探消息花費了不少心力,也送回來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消息。”

    武清月指尖輕叩著桌面,臉色比起先前嚴肅了幾分:“早在前年,吐蕃贊普芒松芒贊就已經去世,因新一代贊普在彼時年不滿三歲,由沒廬氏王妃赤瑪倫以王太妃的身份總攬朝政。這兩年間吐蕃看似是在收緊疆土和人手,卻也在修生養息,以備戰事。”

    “若是再度進攻吐蕃,比起當年我和祿東贊父子的交手,這一次的難度有增無減的!阿娘登基稱帝,也勢必會讓赤瑪倫在吐蕃爭奪話語權有了更多的機會。所以——”

    “我絕不會允許有任何人、任何事會對這場戰事造成影響。尤其是,那些自覺姓武就能拿到好處的家伙!”

    武清月語氣冷冽,直面這數句的武旭輪更是驚得險些跳起來。

    但想想這又不是在訓斥他,他又直接坐了回來。

    “……那阿姊為何不再等兩年,等朝政徹底穩定了再出兵?”

    武清月挑眉:“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赤瑪倫是個人才,給她時間成長,就是讓武周面臨更大的損失。還有,吐蕃是奴隸制,你以為他們的備戰,是怎么盡快做到兵強馬壯的?”

    那些可都是被她算進武周人口之中的百姓,自然是越早將他們正式納入到領土之中越好。

    還有一句話也從來沒有說錯。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吐蕃是這個“臥榻之側”,那些潛藏在暗處別有心思的人,又何嘗不是這個“臥榻之側”!

    “行了,剩下來的事情你就別管了。”武清月起身,安撫式地拍了拍武旭輪的肩膀,“若是那兩方還有人找上門來,你既有了先前的經驗,應當也能應付得更加游刃有余了。”

    “再不濟,你就說自己從看戲變成出門釣魚去了。反正他們都覺得你在臥薪嘗膽,那再怎么不務正業也無妨。”

    武旭輪卡殼了一瞬,想到自己現在在旁人眼里居然還能和越王勾踐畫個等號,就覺一陣恍惚。

    “我配嗎?”他看著武清月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

    ……

    但他配不配的姑且不論,他起到的作用可實在是不小。

    武承嗣武懿宗等人正如武清月所說的那樣,在成為親王的權勢面前,是真不怕做出些過激的舉動。

    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多有心向李唐,或許會對立武周的天子七廟做出駁斥,圣神皇帝也并不介意先將戶籍統計完畢,一步步來走,而后徹底將二王三恪之法都給拋在腦后,他們卻不想等這么久!

    明明,他們的長輩已經變成了這天下最有權力的人,為何他們還要過那等看人眼色的日子。

    就連入朝為官,都因他們此前在糊名制舉中水準不佳,一直沒能辦成。

    天下何來這樣的宗親!

    那也別怪他們用些特殊的手段了。說不定,圣神皇帝還要因此而感謝他們,能為她解決一個心腹大患。

    快刀斬亂麻的辦法,適用于太子鏟除前朝宗室,也合該適用于他們今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老臣既然口口聲聲將前朝太廟給提在口中,還希望能讓陛下給一李唐宗親封爵,以保護太廟的傳承。

    但這太廟若繼續這般被保存下來,便必然還在民間有聲望存續,誰知道算不算是武周的禍患。

    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其毀了了事!

    前朝已死,新朝已立,若是前朝的太廟因為遲遲未從長安搬遷離開,遭到了上天懲戒,天火打擊,燒成了一片灰燼,那也完全……完全說得通。

    到時候,再加上他們制造的輿論,便不怕新的太廟不能在神都正式建立!

    第277章

    “可這么做……會不會太過冒險了。”武懿宗還是有些忐忑。

    相比于武承嗣和武三思, 他連外表上的優勢都沒有,現在還不曾因為武周皇帝登基拿到“該有”的富貴保障,便更是矮了幾分氣場。

    那也無怪他對于辦這樣的事情心存惶恐。

    武承嗣卻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你若是不想做, 現在就可以走。但將來若是我與三思因此大功平步青云,你也不要想我們會抬舉于你。”

    “不錯。”武三思的臉上更是閃過了幾分愈發堅決的神色,“冒險?凡事也不過是富貴險中求而已。何況, 這才叫直取要害的法子!”

    “若不在這等要事上做些得力的事情,你我要憑借著什么辦法才能在陛下面前出頭?”

    “憑借你我的文治武功嗎?”

    糊名科舉已經用兩年前的結果證明了, 有那位陛下在背后把關,就算他們是親戚關系, 也絕不可能從她那里得到任何一點優待。

    她不會讓他們有走關系的機會。

    可若要讓他們從流外官甚至是最底層的胥吏做起, 他們又舍不得自己的家世,自覺不該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而若是想棄文從武,以太子殿下對于軍隊把持的力道, 同樣不可能給他們以任何一點機會。

    他們也確實沒有任何一點領兵的經驗。

    武懿宗仔細思量了一番,終究還是咬牙回道:“你們說的不錯, 我們若不能直取要害,何時才能有出頭之日!”

    那就……干吧。

    擇日不如撞日, 既是要制造太廟被燒毀的輿論,自然是距離武周建立之時越近越好。

    他道:“我們近日,便往長安走一趟。”

    該說不說,若是沒有武旭輪對李昭德的“告密”加上慫恿,他們三人要往長安去一趟, 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圣神皇帝對于朝堂官員的遴選, 早在她還是天后的時候, 就已多有插手,其中對于官員才干的標準自然是有目共睹。

    當年的武承嗣等人, 沒能在那場糊名制舉中拿到周國公的爵位,如今沒能得到敕封,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神都之中,可沒幾個人將他們當一回事。

    加之洛陽因武周的建立,再不只是作為長安陪都的身份,近來往復于長安、洛陽之間的車馬不計其數,武承嗣他們混在中間就更不起眼了些。

    誰會管三個連官員都不是的人呢?

    可李昭德卻很快留意到了這個并不尋常的舉動。

    這些武家人原本是沒有必要去長安的。

    自圣神皇帝遷都之后,連帶著榮國夫人都已被小心看護,送來了洛陽,如此一來,在長安那邊,他們根本沒有什么需要登門拜謁之人。

    至于是去長安掃墓,更是無稽之談。他們自己的父親大多被埋葬在了貶官外流之地,因此前沒有陛下的準允,他們也不敢擅自將人遷回武家祖墳,再往上數的武華、武士彟這兩輩人,都是被安葬在并州文水,和長安同樣沒什么關系。總不能是去給韓國夫人掃墓的。

    李昭德心中默念了一番武旭輪此前跟他說的話,覺得只怕真要被那位臥薪嘗膽的小皇子給說中了。

    他們是要去長安做一出大事的!

    “可就只有他們幾個人,能在長安干出什么事呢?”李昭德有些困惑。

    倒也真不能怪他看不起這些人,實在是他們……

    恐怕將他們放在長安西市里都掀不起什么風浪,要被那些叫賣的聲音給淹沒下去,更何況是整座長安城。

    但閑著也是閑著,他還是讓人直接跟上了武承嗣等人的腳步,留意好他們的行蹤。

    這事對他來說是真不難辦。

    隴西李氏的前面頂著“隴西”二字,但要在李唐時期爭取權力,在長安城中自有根基,現在要重新將人力物力都轉移到洛陽去,確實還有些束手束腳,可在長安城中遺留下來的人脈卻當真不少。

    于是很快,就有一個讓他極度意外的消息,被傳遞到了他的面前。

    “你確定,這是他們近來在長安周遭購置的東西?”李昭德翻了翻仆從送來的那份單據,在臉上閃過了一絲狐疑之色。

    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三人分頭行事,分別采購了不少硫磺、火油、火絨等物。

    這可不像是什么尋常的舉動。

    沒人會覺得他們在購置了這些東西后,是想要連續挑燈夜戰,以備考六月里在洛陽舉辦的制舉,也不會有人覺得,這是他們想要在關中購置荒地,將荒地上經冬生出的雜草都給焚燒殆盡。

    “六郎還有另外一封信給您。”侍從將其遞了過來,“說是直接讓人傳話恐有不妥。”

    李昭德接過了這封信,打眼就看到,在這上頭言簡意賅地寫著幾個字:“武承嗣窺伺太廟。”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接到他消息負責盯梢的李家六郎,雖然不是個念書從仕的料子,但辦起正經事來從未有過錯漏。

    李昭德也相信,在這等要緊事上,他不會有胡編亂造的行為。

    那這“武承嗣窺伺太廟”之事,便真是非同小可了!

    他除非是傻了,才會覺得武承嗣等人是在關心太廟有沒有漏雨。

    再結合他們近來所購置的東西,便只有一個可能了——

    他們想要將李唐的太廟給燒了!

    “天下怎么會有這等愚蠢之人。”李昭德幾乎是在意識到這個可能性的下一刻,便忍不住怒罵出聲。

    “他們不會覺得,憑借著他們的這點小計劃,就真能燒掉太廟吧?”

    顯然不可能。

    不錯,長安已經不是帝都,就連原本戍守在蓬萊宮周遭的北衙府兵,都已經被盡數調度前往了洛陽。

    若論太廟的防衛程度,自然是比起去年下降了何止一個臺階。

    乍看起來,還真給了一些人以從中做手腳的可乘之機。

    但要知道,往前追溯數百年,便已有功臣憑借著生前的功業,配享于帝王太廟之中,到了李唐同樣如此。

    太宗皇帝過世的那一年,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已經去世的便有數人,便如太尉房玄齡,就是這其中的一員,他也因此得到了配享李唐太廟的待遇。

    在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的勢力倒臺之后,房家的幸存者重新在長安站穩了腳跟。

    而自李唐被改換為武周之后,因李昭德此前試圖留意太廟的去留,便獲知過消息,這些人,再加上申文獻公高士廉的后人,蔣忠公屈突通的后人,都曾經對太廟之事有所關注。

    相比于并未配享太廟的魏征、長孫無忌、李靖、杜如晦等人,高士廉、屈突通的分量要小上不少,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后人就會對此事疏于關心啊……①

    只怕他們一帶著那些點火助燃之物,就會被人給抓個正著,來上一出人贓并獲。

    李昭德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們這叫無知者無畏了。

    但一想到他們若真干出了這樣的舉動,將這等荒謬絕倫的造假消息送到洛陽,朝堂上會引發何種熱議,又將會在朝臣之中引發何種反應,李昭德又覺,自己還是不該嫌棄他們愚蠢,而應當說,他們真是再好不過的“盟友”。

    “去取紙筆來,我給六郎回一封信。”李昭德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激動。

    隨侍在旁的仆從當即為他研墨。

    可當紙筆具備,即將提筆寫下這封回信,提醒長安那頭切勿將人放跑的時候,李昭德又忽然頓住了筆尖,放任烏墨在紙上氤氳開了一抹痕跡。

    仆從隨即就見,李昭德抬起了筆,將那張寫壞了的紙丟在了一邊。

    “不對……”

    他皺著眉頭,臉上閃過了一縷思量之色:“這樣不對。”

    在武承嗣等人采購的東西中有硫磺,在圣神皇帝的那支火槍隊開火后,也能聞到硫磺味。若是直接將人抓獲,他們也完全可以說,他們只是在為圣神皇帝采購東西,而不是對太廟圖謀不軌。

    到時候,豈不是還能讓人輕松為他們脫罪?

    那也達不到他們想要借此從武家宗親身上咬下一塊肉來的計劃。

    與其如此……既然武承嗣等人想要行此等劍走偏鋒之道,以促成武周太廟的建立,那他們又為什么不能再大膽一點呢?

    比如說——

    比起直接放任長安城中的局勢發展,讓武承嗣等人直接被抓獲在宮門之外,還不如幫他們一把,讓這把他們極有可能想要點燃在太廟之中的火,被順利地引燃。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贓并獲!

    屆時李唐太廟被燒毀了一部分,也正能讓朝堂之上依然心念大唐的朝臣更覺憤慨。就算不能借此直接將圣神皇帝給拉下臺去,也怎么都能在這當中埋下一根要命的毒刺吧?

    那就讓他們先燒好了。

    這一把火,可未必是在拉下大唐的顏面,而是不破不立!

    李昭德想通了這些,當即運筆如飛地寫出了另外的一封回信。

    為了確保這出大事的發展能夠如他所愿,尤其是不能讓武承嗣等人逃脫懲處,他甚至盤算著,自己是不是該當尋找一個機會,拿下一個回返關中公辦的職務。

    這應當還是有些機會的……

    想來那位皇帝陛下應該也覺得,像是他這等此前出言無狀的人,還是直接離開洛陽為好,卻不會想到,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會帶來這樣的一出驚喜。

    ……

    身在長安的武承嗣等人還對其一無所知。

    他們自覺小心地搜集完畢了用于點火助燃的種種物事,又將從他們暫住之處前往太廟的路線又往復走了數遍。

    所幸,長安的宵禁比起數年前,那可真是松懈了不止一星半點,讓他們在往來探路巡查之中,已算是將該當如何行事給摸了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相助于他們,希望他們能夠借此立下大功,從此富貴無極,這長安城中竟是接連的兩日陰天,還是無風的陰天。

    當夜幕降臨之時,本應當空的一輪皓月,已完全被陰云所籠罩。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帶上了隨同一道引火的下屬,按照他們此前在里坊邊角預留出的路,小心地越過了院墻,在避開了這一帶的巡邏后,小心地朝著皇城摸去。

    卻并未留意到,在他們有此舉動的同時,在他們相鄰的院落中正住著監視他們舉動的人,直接尾隨在了他們的身后,又專門分出了一人前去報信。

    這些人若要在他們得手之前便做出阻攔,恐怕也并非難事,但他們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還有意引開了附近的報時戍守之人。

    武承嗣這邊,就只覺他們的一切行動,都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今夜的正式動手,讓他的心跳比起前幾日踩點的時候不知要快上多少倍,甚至讓他有些擔心,自己會因短暫的手腳失控,直接從院墻上摔跌下來,發出什么會讓人察覺端倪的動靜。

    但他最終還是站在了太廟之前。

    長安禁宮先是因唐和帝的病情,被搬遷到了蓬萊宮內,后被遣散了一批宮人,現在又因圣神皇帝在神都即位,又調走了大量的人手,變得更加冷清了。

    而位處于禁宮一角的太廟,也就更是只有零星的燈盞還亮著,昭示著其中還有少數戍守之人。可乍一眼看去,已是好一派香火寥落的樣子。

    這簡直就是老天賜予他們的最佳點火時機。

    “快!”他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將引火的東西都藏在簾帳之下,讓火勢擴大的時候,將這些東西盡量燒個干凈。”

    那些留守此地的,也早被他們打暈了,就當他們是因玩忽職守而錯過了火情就好。

    至于他們這些人,自然是要在火起之時就盡快撤離。

    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前景便格外激動,武懿宗在碰燃火石的時候,還接連地兩次手抖,險些沒能將自己這個角落的火給點起來。

    但他一看到距離最近的一個方向已燃起了火苗,當即深吸了一口氣點著了火。

    硫磺粉迅速地冒出了火星,發出了一股刺鼻的氣味,又快速地將其傳遞到了火絨之上。

    武懿宗匆匆后撤,就見那覆壓在上頭的廟簾,已被驟然上竄的火舌給直接從頭舔舐到了尾。

    得手了!他這邊也得手了。

    他趕緊憑借著先前約定的情況趕到了集合的位置,便聽到了武承嗣的下一句指令:“我們走!”

    皇城失火的動靜太大,就算再如何守備松懈,恐怕也會很快招來巡衛士卒的查探。

    他們沒有這個機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回到他們先前落腳的地方。

    但他們現在還有一個地方可去。

    唐和帝在世之時,便給當今太子敕封為鎮國安定公主,也在這長安城中開始修建鎮國公主府,選址正在太廟隔壁的崇仁坊,也是此前長孫無忌的住處。

    這座公主府只完工了一半,便已空置了下來,因武清月已搬入洛陽東宮之內,怕是沒有了重新被啟用的機會。

    太子顯然也并不太在意,自己在此地還有這樣的一座私宅,便沒有留下人手在此地,卻也恰恰讓這里,成了他們可以暫時躲藏的地方。

    留守長安的士卒沒有這個膽子搜索鎮國公主府,很有可能也想不到,他們這些人會選擇躲藏在這個近在咫尺的地方,以便觀望事態的隨后發展。

    等到搜捕往外擴散的時候,他們再逃回住處不遲。

    可武懿宗剛剛邁出他們從里面打開的宮墻小門,意圖竄進鄰近街坊的時候,他竟看見了這樣的一幅畫面。一支支火把點燃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對他而言不可逾越的天塹。

    那些手持火把的,正是裝束精良的皇城守軍。

    而在他的背后,已是大火熊熊的李唐太廟。

    ……

    “天下何曾有過這等荒唐之事!若是陛下不愿敕封李姓子弟為王為公,奉行二王三恪之道,那也合該善待李唐宗廟。”

    “昔年漢光武帝劉秀登基之時,因他已出前漢君王五服,為使登基名正言順,便既有世廟,又有尊奉前朝的高廟,今日陛下雖不是此等情況,但也合該給世人看看,您既為天子,便有容人之量,不至于介懷此物。”

    武曌朝著下方諸人看去,只見武承嗣等人大約是在從長安被送回洛陽的途中遭到了不少苛待,看起來個個精神不濟臉色發白,卻好像還渾然不覺自己末路將至,朝著她投來了一道道求救的目光。

    至于這開口說話之人,乃是前陣子因造船使職務干得漂亮被調入工部的鄭仁愷。

    此人此刻滿臉憤慨之色,倒也不是胡亂假裝出來的,哪怕意識到了他所說的話多有僭越,也依然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

    “我岳丈生前無愧于社稷,死后得以配享太廟,卻被這一把火燒掉了他的配享牌位和祭祀,算是什么道理!”

    “若是人人都能對前朝的明君與直臣這般苛待,陛下要以何來讓天下人信服。”

    鄭仁愷的夫人,正是房玄齡的女兒,換句話說,他在此地的發難,比其他朝臣都要有理有據得多。

    他是真因為那把火燒到他們家的頭上了。

    相比于先前往洛陽走了一趟,又“恰巧”調來了皇城守軍的李昭德,自然還是由鄭仁愷來做這個發難之人為好。

    大約也因為,滎陽鄭氏并未牽扯進此前的李唐宗室謀逆之中,反而還有鄭夫人出仕于圣神皇帝手下,讓他更有了幾分說話的底氣。

    鄭仁愷那張年邁的臉上濃眉高豎:“陛下可知道,長安守軍在將這些人拿下的時候,他們說的什么?他們說自己此舉是出自您的授意!可難道要立武周天子七廟,就非要做此等破而后立之舉嗎?”

    他仰頭朝著前方的皇帝望去,希望能從她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可奇怪的是,面對這樣的質疑,面對她的晚輩行此無狀之舉的表現,圣神皇帝陛下竟沒有任何一點惱怒之色,反而依舊在以一種從容的姿態,端詳著下方眾人的表現。

    見朝臣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這才徐徐開口:“你剛才說,我立武周天子七廟,需要行破而后立之舉?”

    “不錯。”

    “可我何時說過,我要立天子七廟了!”

    垂落在她面前的旈冕甚至沒因她這發話而搖晃,她說出口的下一句話,卻依然在這朝堂之上擲地有聲。

    “可笑,武周基業自朕而始,何來太廟!”

    武承嗣驚愕地抬頭往上看去,只覺那句“何來太廟”,簡直像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了他的臉上。

    在場眾人也沒有一個會懷疑,她是事敗之后給自己突然找出來的借口。

    在那位殺伐果斷的天子身上,既連想要從天后變成天子,都可以這般輕易地說出口,又為何不敢承認,自己想要盡快建立太廟,以圖江山基業穩固。

    在她端坐高堂字字篤定的聲音里,只剩下了一種信號——

    她是真的不想立太廟。

    她也有這個底氣,在今日領袖天下之時,將武士彟所給她的東西完全撇開在一旁。

    那便絕無可能,是她讓武承嗣等人去做這件事的。

    這話中的冷酷意思,更是讓武承嗣等人旋即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她不是暫時不立,而是不打算立廟。

    那么既已不尊她的父親、祖父為太上皇,也就不會以多么正式的方式承認他們這些晚輩。

    現在他們犯了這樣天大的錯誤,她也就根本沒有一點必要去為他們脫罪!

    或許他并不是看錯了,而是真的在被押解進來的時候,看到太子殿下以一種看死人的目光在看向他們。

    也難怪……難怪皇帝陛下沒有任何一點憤慨之色。

    這武周王朝自她開始,不必往上追溯,那他們這些人,和她根本全無聯系,生死只在一句話之間罷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明知他在此時該當做個閉嘴旁聽之人,起碼也得等到天子準允再來為自己脫罪,他也忍不住高呼出聲:“可若無太廟先賢,何來陛下!若無太廟,武周朝臣又該當配享何處!”

    “那么是他們從墳墓里蹦出來,助力于今日的天下太平?”武曌幾乎沒有一點猶豫地開口怒斥,仿佛在她口中提及的“他們”,所指代的根本不是她的父親和祖父,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也仿佛,當年在萬年宮中,她也從來沒有為過世的武士彟求一個追封。

    她甚至根本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的意思,就已轉向了后面的那個位置。“至于配享?也不看看,前朝臣子何曾將配享視為唯一要爭取的榮耀了?前朝有凌煙閣,我大周自然也能有萬象宮,將朝臣之功表彰于碑銘石刻之上,此事早已被交托給將作監來辦,還用得著你們來操心?”

    “來人!”

    刑部和大理寺官員當即在陛下的示意中出列。

    武曌冷聲開口:“此三人妄行縱火之舉,擅闖宵禁宮禁,該以何罪論處,不必輕饒!”

    這話一出,武懿宗的臉色一瞬間慘淡得再無一點血色。

    擅闖宵禁或許還好說,但擅闖宮禁,卻是可以用謀逆罪名論處的。若要不必輕饒,那只有死路一條!

    他怎么都沒料到,他原本想要借此在陛下面前出頭,卻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

    但他更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出聲辯駁,他又聽見了另外的一句話,自皇帝陛下的口中說了出來:“憑借此三人的本事,走不到點火這一步。”

    “將李昭德也一并拿下!朕倒是很想知道——”

    李昭德瞪大了眼睛。

    “你這抓個人贓并獲,到底是如何這么湊巧的!”

    第278章

    倘若李昭德的這出檢舉上報, 抓人拿贓,確實只是一場巧合,那他大約也不必為這句突如其來的掉頭發難感到憂心。

    偏偏他確實做出了對武家幾人的放任舉動。而當他抬頭朝著上方的圣神皇帝看去時, 在她目光中看到的,也滿是洞察分明之色。

    李昭德忽然一陣腿軟。

    此前急于看到武家宗親犯錯,由此引發出對于李唐太廟的保護, 一時之間有些熱血上頭。

    在成功看到武承嗣等人被押解到神都審訊的時候,他更是覺得自己即將做成一件大事。

    在此等心境之下, 有些早前并沒有那么合理的地方,也都先被他暫時拋在了腦后。

    可現在……

    現在那些冷靜的思緒重新回歸到了他的腦海之中, 也讓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若是圣神皇帝從未想過立武氏宗廟, 武旭輪那里應當是能聽到一點風聲的。畢竟,他的這個姓氏就是從他母親那里繼承而來的。

    所以就算他們這些人不去從中插手,武承嗣等人的行徑也足以惹怒圣神皇帝, 根本不需要他們再去推波助瀾。

    他們有了動作,卻反而是將自己給送到了屠刀之下。

    倘若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 那么事實上的情況,應該是這位剛剛坐穩皇位不久的陛下, 根本不希望還有任何一點蟄伏在朝中的不安定因素,干脆以這等和平局面下的設局,讓那些自詡聰明的反對者都先跳出來了一批。

    而武旭輪,就是這出設局中最為合適的誘餌。

    “陛下——”

    “懷英!”武曌絲毫沒有一點要聽李昭德辯解的意思,當即轉向了狄仁杰, “我不想聽到這些人的話, 但也不想冤枉于他們。你們大理寺捉賊拿贓, 自你到任之后更無一點錯漏,朕令你妥善審問, 將實情上報于我。”

    狄仁杰躬身應道:“臣領旨。”

    武曌揮了揮手:“那就都先下去吧。”

    武承嗣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大驚之下膝行而前:“姑母,懇請再聽我一言!”

    他們三人連帶著所帶的下屬,所犯下的過錯已然呈現在了眾人面前。說是要讓狄仁杰秉公辦理,不能冤枉無辜之人,可他們若不能得到破格的脫罪,只有死路一條。

    武家宗親血脈如此單薄,縱然陛下不愿立太廟,承認她祖父和父親的身份,他武承嗣也到底是她的侄子啊。

    多一個人,難道不是多一份助力嗎?就非要置他們于死地嗎!

    但他得到的回應,卻只是武曌漠然掃來的一道目光。甚至,說這是漠然還不太恰當,那應當得算是厭惡才對。

    “拖下去。不要再讓朕聽到這種胡亂攀附之事。先前的話我已說得足夠明白了,洛陽雖為神都,長安禁宮仍在,擅闖宮禁以謀逆論處,何來人情瓜葛。”

    隨侍在旁的侍從當即毫不留情地將武承嗣給拖拽了出去,不僅沒有給他以掙脫的機會,還為了防止他再有出口妄言之事,直接將他的嘴給堵上了。

    倒是李昭德還能算是走出的殿門。

    可他一想到此次論罪來勢洶洶,一點不像能夠輕拿輕放,再一想到此次為了確保武承嗣等人得手,他到底用了多少家族人脈,他便險些在邁出門檻的時候,直接摔跌出去。

    若非一旁負責押解的士卒伸手扶了他一把,在被定罪之前先給他一個御前失儀的罪名,總還是有的。

    但也就是在他站穩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后背多出了數道打量的目光。那其中的竊竊私語他聽不到,卻也隱約能猜到,那必然是在說,他這等表現分明是心中有鬼。

    不行!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斃。

    ……

    “你是說……你有這等舉動,全是被二皇子慫恿的?”

    狄仁杰坐在李昭德的面前。

    在先前的數日里,他沒有直接審訊疑犯。

    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與其說是要捉賊拿贓,還不如說,是要他們借機先將長安城中參與此事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確保他們暫時翻不出額外的風浪。

    這些人在送走了李昭德后還在舉杯飲酒相慶,卻在突然之間全部被禁足在了宅邸之中。

    直到他們涉嫌調度長安府兵,干擾巡防視線,與渤海高氏往來交涉,暗中相助武家眾人的證據全部被搜羅完畢之后,狄仁杰才重新回到了洛陽。

    相比于六七日前的李昭德,他此刻的神情中已不見了先前的高傲,只剩下了一片等待宣判的慘淡。

    只在提及武旭輪之事的時候,還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一抹垂死掙扎的希冀之色。

    “他是如何讓你去做此事的?可有人證物證?”

    狄仁杰的問話是挺公道的,聽到這話的李昭德卻突然卡殼在了當場。

    人證物證……這要他怎么說呢。

    他先前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和對方往來,那也不會先讓隴西李氏的旁支子弟,去和武旭輪攀談交情。先前在戲樓的會面,出入也格外小心。

    至于物證更是全無一點。難道他要和狄仁杰說,是他覺得武旭輪奇貨可居,這才在并未得到什么承諾的時候,嘗試著遵照他所說的去辦,又在發覺了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為后,自作主張地決定添一把火嗎?

    他唯獨能做的,不過是嘴硬說道:“我與二皇子在戲樓往來,應當有人曾經見過。此事出自他的吩咐,將其叫來審訊便是。皇帝陛下令大理寺莫造冤案,那也該當將涉事之人全部請來才是。”

    狄仁杰端詳了一番他的神情,問道:“可若如你所說,真是二皇子所為,他又為何要這么做呢?”

    李昭德咬了咬牙。

    在這數日之內他想出了幾個可能的理由,但他也知道,其中歸罪于陛下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被說出口的。

    他只能選擇一個對他來說更為安全的答案:“自然是因為,二皇子要徹底撇開自己和前朝之間的關系,拿我們這些隴西李氏出身的朝臣去向陛下賣乖!他不甘心只做個尋常的皇子,那便只能往我們這些人的尸骨上踩。”

    接連數日的監禁所導致的身體虛弱,加上局勢未知所造成的不安,讓李昭德急于將自己的這個猜測給落實,便幾乎是用吶喊的聲音說出了這個判斷。

    可在他的最后一個字出口的時候,他對上的卻是狄仁杰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說錯什么了嗎?”

    “你是什么時候和二皇子見面的?”

    李昭德篤定回道:“就在武承嗣等人啟程前往關中的前兩日。”

    狄仁杰搖了搖頭:“那么你一定不知道,再將時間往前推上十日,圣神皇帝還有一道在內朝議事中提及的事情,雖然并未對外宣告,但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是在場的,也是因二皇子的請求,才有了這樣的一封暗詔。”

    李昭德面色一變。

    狄仁杰這話出口,他當即意識到,他即將聽到的,很有可能是一條他絕不愿意聽到的消息。

    “陛下說,先帝在位之時,三位太子都死于非命,可見屢次更換儲君是為不吉。現如今她只有三位子嗣在膝下,實在不愿看到她們重蹈覆轍。二皇子更是擔心,會有朝臣將他看做前朝遺孤,而非當今天子的兒子。正是出于這兩項考慮,陛下決定,留下一封詔令,并告知于朝中重臣,二皇子并無繼承大統的資格。”

    “此外,二皇子近來雅好戲曲,聽聞《撥頭》大戲來自于西域胡人,他便有意請辭朝堂職務,前往西部采風。這件事……譬如劉相、姜相等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便絕不可能有李昭德所說,是武旭輪為了權力,不惜以大義滅親之法,將李昭德等人給誆騙入套。

    唯獨剩下的一個可能性,就是圣神皇帝用武旭輪為餌,將他們釣了出來。

    可這個猜測,他先前不能說,現在……自然也不能說!

    畢竟,沒有任何一道圣諭迫使他非要在察覺武承嗣的舉動后,會是這樣的表現,也沒有人非要讓他目睹李唐宗廟被燒毀后,才跳出來“力挽狂瀾”。

    在外人看來,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他的貪婪引發的。

    狄仁杰的下一句話,更是直接讓李昭德的眼前一黑:“還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認真作答。在我們將長安城內涉事人員暫時扣押的時候,發現有一些人還有案底在身,按照陛下的意思,審問一件事也是審,審問多幾件事也是審,倒不如抽絲剝繭地盤問個清楚。”

    李昭德顫抖著嘴唇,卻只覺憑借著自己剩下的力氣,實在難以說出什么話來。

    案底這種東西,對于達官顯貴之家來說,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便如當年長孫無忌得勢的時候,能先將本要被判處死的褚遂良改為流放,又將他重新調回朝中,一路托舉回相位。

    隴西李氏背靠李唐皇族,在朝堂世家的接連起落中,雖然沒有被直接捧到最高的位置上,卻也鮮少遭到波及,簡直是一群最為特殊的群體。

    也正因為上頭的這份庇護,他們在族地動輒做出肆意妄為的舉動,若要翻查案底,會被一口氣拉下馬去的,何止是五人十人!

    可偏偏,他們現在連求情的借口都沒有了。

    誰讓當今天子姓武不姓李。

    她還在問罪于隴西李氏的同時,一口氣以謀逆叛國的罪名處死了自己的三個子侄,就算是那火燒李唐宗廟之事傳揚到了民間,也絕不會影響到君王的民望。

    李昭德僵硬著身子,竟不知這春日明明已經到來,為何在他這里會還有這么冷。

    只聽到狄仁杰繼續發問:“你還有什么想要辯解的嗎?”

    他的眼珠都過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復了轉動,將目光慢慢聚焦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我不想給自己辯解了,我只想知道,你看懂陛下在做的事了嗎?”

    狄仁杰嘆了口氣。他既然是個能被陛下親自從官員中提拔上來的聰慧之人,自然也能看出這件事情背后的門道。

    可這些人能走的路,從來都不只有被人單獨點明的那一條,或許一旦在他們面前擺上新的機會,他們就會試圖撬動風云,那也怪不得陛下要提前將這些危險,統統都給扼殺在搖籃之中。

    他道:“我只知道,在肅清了隴西李氏后,朝廷能夠讓人整頓隴西秩序了。有你們開了頭,后面的事情就沒那么難辦了。”

    ……

    這件事情的意義,又何止是以問罪隴西李氏,繼續打擊朝堂之上的世家勢力呢?

    武承嗣等人被快速判處的斬立決,也并不僅僅是為了除掉那些只知惹禍的武氏宗親。

    當朝堂重臣被再度召集于神都紫微宮內的時候,就見上首的圣神皇帝面前還擺放著一摞圖紙。

    見劉仁軌、契苾何力、姜恪等人已然逐一落座,她便示意一旁的宮人將這些圖紙分發到了他們的手上。

    “這是……”

    “此前在朕的登基典禮上,你們應該已經聽到過一些風聲了。朕有意讓閻卿于天壇地壇和社稷壇之上加蓋一座樓宇,將三座祭壇包容其中,上通瓊霄,下接黃土,正是我武周的明堂。”

    “自商周之后,明堂就成了天子祭天祀祖之地,可正如朕當日在朝堂之上所說,武周基業自朕開始,并無所謂的先祖之說,這一座明堂便無祭祀武氏祖先之職。”

    武曌朝著在座諸人看去,見武孟姜已因多年間在她身邊的辦事歷練,在聽到這出并未提前告知的言論時,也依然穩健地落筆記錄,間或留意著另外幾人的神情,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

    從臨川公主變成今日的武孟姜,她至今的表現都還算適應。

    昨日她還在跟孟姜商議,將這些六局宮人中格外優秀的,暫時越過制舉,正式分派放入六部之中,從書佐計吏做起,提前熟悉事務,通曉時令,直到能走制舉選拔的門路,得到正式的官職委任,而后外派各地。

    這其中雖然起碼需要三五年的時間,但以她們如今把控朝堂越發熟稔的表現,完全能夠確信,在這個籌備的過程中并未出錯。

    唯一缺少的,僅僅是時間而已。

    而她如今正當盛年,何愁時間!

    面對下方的目光,武曌繼續說道:“既然如此,明堂也就不該叫做明堂了。當日我在朝堂之上也有明言,李唐有凌煙閣,我武周也可有萬象宮。”

    “這座涵蓋了天、地、社稷三壇的明堂制式宮殿,便名為萬象神宮!”

    契苾何力對上了武清月從對面投來的示意,開口問道:“敢問陛下,何為萬象?”

    武曌從容答道:“既有天地祭壇在此,自當涵蓋天地萬象起源生滅,飛鳥魚蟲走獸百態,自神話演繹至今功在黎民的賢才哲人,以及我武周建國往后,于社稷有功的文臣武將,方能匹配萬象之名。”

    身在座中的姜恪目光一震。他是個武將,對于前幾日朝堂之上的彎彎繞繞其實有些看不明白。

    但圖紙是最為直觀的東西。

    在這座由閻立本和將作監的其他人一并設計的萬象神宮之上,內部的圖樣中,確已將陛下所提及的種種都給包容在了其中。

    或許也正因這位圣神皇帝不必抬舉祖宗為“先帝”,加以追封,也便讓她在對此前的浩瀚文明眾生和今朝的朝臣上,能表現得更為慷慨。

    最讓人震撼的,莫過于這座萬象神宮內壁的構圖。

    在一側的壁畫上,所有的圖樣都要為中間的補天救世的女神讓路,那只手在閻立本栩栩如生的畫技之下,正是指向了神宮的頂面。

    按照前朝的建筑式樣,在這明堂制式的神宮頂面,應當是一口重拱藻井,以藻井主水,確保明堂不會失火。

    還要輔佐以龍鳳圖紋,以彰顯明堂的地位。

    但在這張圖稿之上,方才陛下所說的勾連天地訴求,居然并不是一句妄言。

    只因在原本該當安放傘蓋形藻井的位置,被閻立本備注在此的,居然是“琉璃”二字。

    姜恪雖然并不清楚,這琉璃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他在旁批注的尺寸,又能以盡可能無色通透的樣子出現在此地,卻也能想象出這樣的畫面來。

    當日光自萬象神宮的頂面穿過的時候,也正是將光線投照在了那尊女媧圖上,正和蓬頂構成了真正的補天景象。

    自女媧圖往外擴散,正是人類的燧石取火、建屋制衣、造字成文的一幅幅畫卷,而后是更成體系的法令規章、田畝耕作、開疆拓土、天下一統的種種場面。

    直到那最后一面空白的墻……

    那是為武周的天子和朝臣所留下的。

    在這樣一幅史詩長卷到了最后留白于未來的部分,饒是姜恪自覺自己滿足于做個副將,做個混日子的宰相,也覺自己陡然生出了一個沖動,想要將自己的姓名留在上頭。

    又明明那萬象神宮還只是閻立本畫出的圖紙,建造的進度只有登基之時的三座祭壇,和今日陛下口中說出的建造規劃,他都覺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當它建成之時會是何種樣子了。

    倒是劉仁軌的目光更為敏銳地在掃過這張圖卷時,看到了廢除挾書律的呂雉,看到了在后漢天災之中力挽狂瀾的鄧綏,看到了在關中興兵的平陽昭公主,對于這座萬象神宮建立的意義,在心中大略有數了。

    他抬頭問道:“我還有兩個問題想要請教陛下。”

    見陛下頷首,他才繼續說道:“其一,昔年先帝為建蓬萊宮,曾大肆征發關中工匠,竟在不足一年之間,就將此宮落成,如今洛陽正值百廢待興之時,敢問陛下,要讓其花費多少時日建成呢?”

    武曌笑了笑:“那就要看,隴西和關中各家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又少報了多少稅賦,藏匿了多少不義之財了。至于人手就不必擔心了。洛陽既為神都,一時之間涌入了太多人口,雖不至像關中一般糧食匱乏,但也無法在倉促之間調度出這樣多的營生崗位,倒不如讓一部分人先來修建萬象神宮,也好讓地官盡快歸攏秩序,均田到戶。”

    “此事我會交給許尚書和賈長史來辦,對神都的種種事宜還是他最為清楚,想來也不會讓諸位,讓朕失望。”

    劉仁軌點頭。賈敦實此人是何種脾性,他清楚得很。此人自當年被安定舉薦上來后,便一直在洛州任職,既長于民生庶務,又得神都百姓信賴。

    由他來引導征發工匠之事,該當不會出現什么錯漏。

    至于新坐上地官尚書位置的許穆言,在冒險改動漕運之法中,從未在這筆數額巨大的運腳經費中動過手腳,在這等浩大的工程面前,也該當算是游刃有余了。

    “另一個問題,我想問問陛下,您當日對武氏自您開始的陳說,應當不只打算,就在朝堂之上說那寥寥數句吧?”

    這萬象神宮的設計,以女媧補天的神像圖卷展開,籠罩在天地社稷祭壇之上,成為這神都重地的一尊巨闕,其中所表現的,何止是讓朝臣力爭在此留名。

    當這座殿堂矗立于神都的那一刻,必定還有另外一條詔令會隨之而出。

    作為武周朝堂重臣,這件事他們總不能和其他臣子一個時候才知道。

    武曌也確實沒有向著他們隱瞞的意思。“諸位應當看到當日的那一出鬧劇了,懷英也已將調查的結果,寫成了文書送到諸位的面前。”

    “如今時移世易,朝堂更迭,還在用小人手腕意圖顛覆朝綱的,便是合該被鏟除殆盡之人。所以哪怕今日跳出來的,大多是些并無本事在身的,也絕不能輕饒。而至于隨后——”

    她那張因登臨天子寶座而愈顯威嚴的面容上,閃過了一抹殺伐銳利之色:“我會以萬象神宮和宗教讖言對外明確宣告,武周的武,乃是天授女武,自朕而始。”

    “再有妄言者,以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為誡,便看看他們夠不夠這個分量,去做萬象神宮的奠基石!”

    ……

    “所以,往后天下人都會知道,我們的姓氏只從阿娘這里繼承下來,到現在才傳到了第二代是嗎?”

    武長儀目光炯炯地朝著武清月發問,似乎對于這個第二代頗覺自豪。

    倒也不怪她如此,實在是武承嗣這些人太過愚蠢了,他們的父輩所為,也在前幾日被榮國夫人當講故事說給了她聽,氣得武長儀用弓箭扎了好一陣小人。

    要是跟這樣的人一個姓氏,她都覺得有點掉價。

    現在有了那座標志武氏自此開始的萬象神宮,她又覺得自己振作起來了。

    武清月看著她那就差沒直接寫在臉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錯,就是你理解的那樣。說起來,我正打算去軍營檢閱新兵,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武長儀目光更亮,比劃了個開槍的動作:“那些女兵?”

    武清月點頭:“對。”

    那些——終于以正式詔令被募集而來的女兵!

    第279章

    武承嗣和李昭德那些家伙毫不猶豫地往坑里跳的時候, 武清月可并不只是在看戲和監督武旭輪的演技,還在忙于女兵的選拔。

    在阿娘登基稱帝之前,上頭畢竟還有李治這位真正的皇帝, 有些事情雖因她戰功在手可以去做,但也難免束手束腳,現在卻大不相同了。

    她想做的事情, 自有天子簽署的詔令作為支持。

    尤其是,女兵和女官這兩件事。

    武清月也一點都不想浪費這寶貴的時間, 近兩月間在此事上花費了不少心血。

    此前太平就想跟去看看,只是被阿姊以軍營秩序未成為借口給暫時阻擋在了外頭, 現在阿姊親自相邀, 她又怎能不前去一看!

    不過……

    “阿姊可否再等我半個時辰?”武長儀仰頭看向武清月,臉上寫滿了希冀之色。

    “你去吧。”武清月欣然應允。

    太平當即快步朝著寢宮的方向跑去,等到半個時辰后出現于天津橋前的時候, 已是一副勁裝騎射的打扮。

    雖然她今年也才不過十一歲的年紀,但以身量來看, 倒也足夠她騎乘在馬背之上。乍一眼看去,也已有了幾分英姿颯爽的模樣。

    武清月不覺怔然了一剎。

    她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時候, 太平還沒有出生,恍惚之間,竟是已過去了那么久的時間了。

    “阿姊,愣著做什么呢,我們走吧。”太平敦促著動身起行。

    見武清月已旋即揚鞭策馬而走, 她也當即跟了上去。

    武清月一轉頭, 就見太平得意地仰著小腦袋, 嘴里絮叨:“阿姊是不是也覺得我這一身格外好看?我今年讓人專程定做的,還給婉兒和江央各做了一身, 等年末的田獵正可以派上用場。”

    武清月笑問:“你怎么知道今年年末要有田獵?”

    武長儀回答得理直氣壯:“我猜的呀。阿娘今歲剛剛登基,自然該有田獵和演武,用來彰顯神都帝王威儀。得讓百姓知道,阿娘如今還是身強力壯,正當執掌天下的好年紀,絕不會給人以可趁之機。”

    “當然啦!”她又補充道,“阿姊這個太子更是風華正茂,威武不凡……”

    “你少在這里嘴甜。”武清月還能不知道太平是個什么性格?

    她朝著對方那張賣乖的小臉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東西。

    “有什么話直接說就是了。”

    太平嘿嘿一笑:“還是阿姊懂我。我——能不能再帶兩個人一起去軍營?”

    既然是要去增長見識的,那就不能只有她一個人嘛。

    但軍營是阿姊的地方,她又不能搞出個什么先斬后奏,只能靠著自己的年齡優勢來爭取一點好處了。

    武清月狀似遲疑地勒住了韁繩,端詳了同樣停下馬來的太平好一陣子,這才開口回道:“讓她們跟來吧,不過我可得提前跟你說好……進了軍營之后不許亂跑。”

    “那是當然!”太平歡呼了一聲。

    也不知道這幾個孩子之前是怎么約定的。

    只見她從脖子上掏出了個口哨,直接吹響了起來,后頭便有兩匹小馬跟了上來,在那馬背上坐著的,不是上官婉兒和噶爾江央又是誰。

    在行到近前后,這兩個小姑娘都朝著武清月行了個禮,然后跟在了太平的后頭。

    也正如太平所說的那樣,她們三人的騎裝確實是統一制作的,在樣式上多有相互映照之處,還有那么點童子軍的意思了。

    算起來,距離武清月上一次見到江央已有了些時日。大約是因跟著太平讀書,又已逐漸習慣了大唐的官話,今日的江央已不像是先前那般沉默內斂的樣子。聽到能往軍營去見世面,在那張稚氣的臉上,還有著藏不住的躍躍欲試。

    但大約是還記得自己此刻仍是客居他鄉,這份興致又被她往下頭藏了藏。

    至于和太平同歲的婉兒,倒不像是個精于騎射的模樣,但以武清月看來,在她眉眼之間,已愈發有了一番靈秀沉穩之態。

    自就讀于太學,她大約也找到自己的優勢所在了。

    武清月抬起了嘴角:“走吧!”

    今日春。光正好,踏馬而行之間盡是暖風拂面,就連同行的都是對武清月而言的下一代朝臣,相比于前幾日看著武家李家的蠢蛋在她面前蹦跶,何止是令人心曠神怡這么簡單。

    當這數騎抵達位處洛陽南面的軍營之時,守在營外的士卒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著實愉悅。

    見武清月招了招手,本就等在這里的一名女兵當即小跑了過來。

    行到近處,太平便發覺,這女兵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有幾分稚氣未脫之色,但在站定于武清月面前的時候,又已努力讓自己端正起來面色,盡量看起來成熟一些。

    太平起先還覺得,她是在上司的面前表現得有些拘謹,哪知道,她們剛往軍營之中走出了幾步,這女兵端出來的沉穩做派,就已全被她給拋在了腦后,像是想要將武清月不在軍中的時候在此地發生的事情,統統都說給對方知道。

    但說的又不是那些需要正兒八經上報的消息,而是這營中的瑣事風聞。

    “您知道嗎?今日早晨有人找到營地的外頭,說是家中米糧供給吃穿不足,想讓被選入軍中的幺女將口糧分出一部分。可太子殿下之前是說過的,我們這些女兵在訓練期間,每日提供粟米二升,但絕不能向外供給,只能自己吃用,若有剩余便歸還軍中。所以那找上門來的無恥之人,被我等以窺探軍營之名,當場扭送到了附近的府衙。”

    女兵揮了揮拳頭,滿是義憤填膺之色。

    一日食米二升,是府兵作戰之時成年兵卒的配給,現在太子殿下為她們劃定了標準,就是怕有人覺得,這批女兵的選拔是能節省軍糧,不將自己當作正經的府兵來訓練。

    結果倒是被人覺得這其中有利可圖,想借此給家中分一杯羹。趁著軍營的選拔剛剛結束,城外軍營正在建設之中,便找上了門來。

    這都叫個什么事!

    “要我說,太子殿下允許有女子被選入軍中的民戶能升為軍戶,得到稅賦的減免,已是天大的仁善之舉。有些人卻猶不知足,還不如什么都拿不到。”

    武清月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之色,考慮著以此為契機,是不是能推行一條政令,讓女兵在參與戍防立功后有機會獨立成戶。

    但現在正值這支新的隊伍成立之初,有些舉措跟進得太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姑且先立個草擬的備案吧。

    那女兵自然不知武清月此刻所想,見她并未打斷話茬,反而示意她將軍中趣事繼續往下說,也好讓一并跟來的幾個孩子聽個樂子,她便繼續說了下去。

    太平瞪大了眼睛,聽著對方嘴皮子利落地從女兵的日常訓練,說到了探親假、月事假的安排。

    又從軍中跟上的女醫團隊建設,說到了那頭的藥材倉儲搭建。

    太平也總算在對方那滔滔不絕的陳說里,找到了個機會問及對方的出身,得知她之前是被四海行會收養的華州孤女,此前負責在長安西市的店鋪兜售叫賣。

    那……那也難怪她在阿姊面前沒有那般膽怯,還有著如此利索的口才。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太平話鋒一轉,問起了對自己來說最感興趣的問題:“眼下營中的火槍在哪兒呢?”

    那女兵連忙朝著武清月看了一眼,見太子頷首示意,她能說出自己知道的部分,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按照太子殿下的說法,這些剛被選拔上來的女兵里,還有不少人此前吃用不足,雖然身高臂長,卻沒能徹底長開,會到明年再進行火器營的正式遴選,也好公平取才。”

    “倒是軍中的軍器監已經先一步成立了,用來提前儲備火槍火藥,完善軍中的火器研發和取用的秩序,以備不時之需。”

    上官婉兒忍不住插話問道:“可我記得,軍器監已經被廢止多年了?”

    她母親近來在圣神皇帝身邊辦事。雖然并未同女兒提及正式的事務,但以上官婉兒的聰慧并不難發覺,母親近來所查閱的典籍,大多是前朝的種種法令規章。

    新朝初定,要做的并不僅僅是對三省六部進行改名那么簡單,還在陸續對各個部門進行調整刪改,取各朝所長。

    上官婉兒便也隨之翻閱過幾本,隱約記得其中提到過軍器監。

    設立于武德年間的軍器監,在前朝太宗皇帝繼位之后,被廢止處理,將其中的弩坊和甲坊,移交到了少府監的下頭,又將一部分舟船軍械的制作,移交到了將作監下面。

    確實是已有多年沒有軍器監了。

    “對,但如今軍械發展何其之快,戰場之上或許正是一弩一槍一車決勝,怎能再將其作為從屬部門。主官也該當和少府監相似,以從三品計俸。”武清月回道,“軍器監是如此,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誰能主導大勢,誰便有躋身而上的資格。”

    就像因為許穆言的緣故,地官之中的度支也有了明顯的地位抬升,就算許穆言自己已成了地官尚書,接替她主持度支漕運事宜的官員也得按照正四品來委任。

    這個官員的分量若是不夠重,航運的運腳錢,便難保不會被其他部門插手管理。

    這一項項改動當然不僅僅是要跟前朝做出區分,也正是時代變革在這些細枝末節處展露端倪。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多謝太子殿下解惑。”

    武清月想了想,干脆接著介紹了下去:“原本該當設置在軍器監下的弩坊署和甲坊署,還是保留這個名字,但在此之外,最核心的部門還是火器署。”

    “各署之中,會各分出一位長官主管制備與教習,隨同這些女兵的成長,將這個新的軍器監給發展完善妥當。”

    太平聽得很是入迷,雖然此刻還未見到這軍器監內到底會是何種風貌,在阿姊的話中所勾勒出的藍圖里,她卻已能想見一番景象了。

    她便也并未問及,阿姊預備讓何人來擔任這個軍器監的長官。

    不過若是她問出口的話,武清月或許也并不介意于給她一個回答。

    馬長曦負責的并不僅有軍備器械,還有農具和紡織工具的項目,并不適合讓她全力投入軍器監中。

    所以別看朝廷那頭的委任還沒有正式下達,但劉神威因為火藥的配比研發當居首功,出任第一位軍器監長官已有定論。

    此外,王師若以珠英學士的身份協助馬長曦完成了火槍的制作,論起功勞足可以出任軍器監主簿,將她的術算本事用在兵甲軍械的制作上。大約是因為她對數字和分量都很敏。感,在圍觀了劉神威的幾次“制藥”后,她在這方面的表現也著實喜人。

    倘若情況不出太大問題的話,她會成為軍器監的接任者,同時,如同李淳風當年所做的一般,兼職整理前朝和今朝的術算典籍。

    軍器監長官自己倒是不一定需要能夠用火槍百發百中,反正,第一批在宮變中手持火槍的圣神皇帝近衛,還可以前來做個指導之人。

    總不會缺少心腹人才可用的。

    武清月思忖間繼續拾級而上。

    在軍營所處的這片營地上,考慮到火藥的特殊,軍器監被設置在了一片高地之上。

    武長儀便在行走間忍不住回頭朝著下方看去,正看到那一隊隊在營中走過的女兵已有了隊伍規整井然的模樣,在呼喝聲中也正有一派勃勃生機,讓人不由去期待,再過數月,甚至是數年之后,她們會是何種模樣。

    與此同時,已隱約能在鼻端浮現的硫磺硝石氣味,又讓她重新將目光轉回到了近前形同堡壘的一座座小樓上。

    “這里便是軍器監的火器署了。”那女兵朝著其中的一座小樓說道。

    相比于其他的數座,這一座顯得格外孤立。

    跟在太平后頭的江央猜測,這是為了讓有人想要出入火器署的時候也會變得更為醒目,無法在無有軍令的情況下貿然潛入。

    這軍營看似簡陋,卻分毫不曾在關鍵的舉措上有所疏漏。

    也不知道她得到幾歲才能到這里來訓練。

    饒是太子殿下在選拔人才的時候取了年少可塑的標準,那也顯然不是一個她能在一時半刻間達到的年齡。

    江央咬了咬下唇,很覺幾分懊惱。

    也正是在此時,她聽到太平朝著那女兵問道:“說來,我們這一路光顧著問你問題了,還不曾問過你叫什么名字呢?”

    這可不能怪她忘記了此事,實在是對方一張嘴能頂十個人,讓人只顧著聽她說些什么了。

    那女兵頓時露出了個異常驕傲的笑容:“我在四海行會的時候是以早年間家中序齒為名的,被選入此地后,倒是因能吃能打,被太子殿下賜了個名字。”

    “她說我等女兵遲早后來居上,成為她戍守疆土的臂膀與屏障,既然如此,倒不如取榆關為名。”

    “榆關……”江央的目光有一瞬的閃爍。

    這真是個好名字!

    她雖然急切地想要早日長大,讓當日殺害她父親的吐蕃人看看,她這個逃亡出去的人,也能重振噶爾家族的威名,但在這兩年間的就讀中,她看的可并不僅僅是西部戰線的輿圖。

    她知道榆關這個地方。

    當年高麗還沒有被李唐滅亡的時候,榆關就是邊境戍守的一座重鎮,作為抵擋東北邊境各族的屏障。

    太子殿下為這女兵賜名之時取榆關二字,恐怕并不僅僅是在說,希望她們也能成為這樣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關隘。

    武清月的戰功自遼東開始,便像是那榆關一般,鎮住了東北各族尚在萌芽之中的野心。

    那么榆關這些女兵,如今算不算是走在成長的第一步上了呢?

    這分明是將一份更為深沉的期盼,寄予在了這個賜名當中。

    一只手忽然在此時按在了她的腦袋上,打斷了她的思緒:“小孩子少這么陰沉的樣子,你之前問我,為何贊普和你父親之間的矛盾會到這個地步,總不能是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吧?”

    她回頭,就對上了武清月爽朗的笑容,“你若是日思夜想導致身量不足,我這邊可不像是府兵的選取規則還能將就,是必然要將你淘汰出去的。明白嗎?”

    江央立刻錯開了目光,努力按捺下了自己眼中的一瞬熱意,低聲應了個“嗯”字。

    她明白。

    她也忽然更加理解了,為何太子能得到下頭士卒的全心擁戴。

    誰能在這樣的注視之下,不盡力地再往前走出一段呢?

    但也就在同時,她聽到了一聲磨牙的動靜。

    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氣氛。

    太平咬牙切齒:“阿姊!原來你會取名啊!”

    那憑什么人家是榆關,她是小狼啊!

    ……

    武清月有點心虛地望了望天。

    這該怎么說呢。小狼多可愛啊,是吧?

    她一把接住了那個朝著她撲過來的身影,從容不迫地問道:“你還要不要看火槍了?等我出征吐蕃之后,這里沒有軍令是進不來的。”

    太平額角一跳:“……”

    哪怕明知道這是阿姊扯開話題的辦法,在這個誘。惑面前,她也只能回道:“看!”

    當然要看。

    聽說阿姊隨后要進攻的地方是吐蕃的腹地,那座被稱為雄鷹不渡的高山,正是吐蕃王朝發展壯大的保護神。她總得知道阿姊到底有多少作戰的底氣,才能放心地為她送行。

    她長大了,比之前更清楚,阿姊的每一次作戰既是一筆赫赫戰功記錄在案,又何嘗不是一場對生命的挑戰。

    當阿姊已坐上太子的寶座時,原本是不必再這般冒險的,但她依然選擇了這條更為難走的路,也……

    走在她的前面,充當那個指路之人。

    太平摸著那把在隨后被武清月遞到她手中的長槍,便又多問了一句:“阿姊,你說,現在吐蕃那邊是什么情況呢?”

    “那邊啊……”

    那邊大概也不會坐以待斃吧——

    吐蕃贊普的死訊被赤瑪倫秘而不發,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不向衛藏四如以外的地方傳遞,讓這條消息被送到京城的時候,距離芒松芒贊身死,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時間。

    但李唐被武周取代的消息,卻是身在神都的圣神皇帝和太子都急于昭告四方、改換局面之事,和這一出又大不相同。

    所以早在兩個月前,西域出席武周登基大典的使臣,就已將這個改朝換代的消息送到了邏些城,送到了赤瑪倫的面前。

    赤瑪倫本以為,在自己殺了芒松芒贊又妥善處理了后事后,她已能做到對種種事情都從容對待,畢竟連那樣的一出奮起弒君她都已經經歷過了,但她怎么都沒料到,她還會因這樣的一條消息,陷入了長久的靜默之中。

    誰讓這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人了。

    李唐的天后,并沒有在天皇過世之后,像是她一般成為輔佐兒子繼位的太后,而是自己當上了皇帝!

    甚至直接將“唐”這個國號改成了“周”,將自己剩下三個孩子的姓氏也都從李改成了武,徹底完成了身份的變化。

    這和女國的情況不同。

    一個女人,在做了皇后之后,原來也是可以不僅僅做太后,而是可以去當皇帝的嗎?

    赤瑪倫有些怔愣地望著手中的那張急報,心中在這一刻翻涌的復雜情緒,簡直無法用寥寥數句來說清楚。

    但另外的一種冷靜的情緒又在頃刻間重新主掌了她的思緒,讓她迅速起身,對外發出了詔令:“立刻召集群臣議事,讓四如千戶長官也一起來!”

    自芒松芒贊過世后,為了避免吐蕃腹地動亂,已經很少有這樣大規模的集議。

    可既是攝政太妃下令,各方人馬都當即朝著布達拉宮涌來,其中的要員也很快站定在了那位與幼子同座的沒廬氏太妃身前。

    這兩年間經由她手發出的詔令何其之多,讓她雖仍是如同當年一般酷愛鮮亮明艷的首飾,卻是那張沉靜而肅殺的面容主導著氣場。

    她朝著下方眾人看去,緩緩開口:“今日確有要事與諸位相商。這息兵養民之策奉行了一年有余,只怕是要到結束的時候了。”

    那張從四如之外送來的消息,隨即被送到了各個與會之人的面前,更是一石激起千層巨浪。

    在這議事廳內頓時響起了一陣陣的交頭接耳之聲。

    直到有一個人的聲音先一步發了出來:“我想敢問您一句,武周代唐,國事必定需要時日來鞏固,或許正是我等繼續積蓄實力的好時候,為何太妃要先有此詔令,讓我等陳兵警戒?”

    赤瑪倫目光掃來,沉聲答道:“你若是忘記了那位安定,不,應該說是那位武周太子曾經給我們下達的戰書,我絕不介意讓你現在去那塊石碑面前再回憶一番,再回來答話。”

    “三年之期將至,你憑什么覺得,她不會出兵衛藏四如!”

    第280章

    提到那塊石碑, 在場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被武清月寫下了征討吐蕃檄文的石碑,本不該被運送回到關隘以內,卻被陰差陽錯地送了回來, 還將彼時的贊普給氣吐了血。

    這世上從無不透風的墻啊。

    哪怕芒松芒贊在看到了石碑之上的文字后,就將其飛快地銷毀,也終究是讓這些對于悉勃野家族的問罪控訴之詞, 經由一張張嘴,傳播在了衛藏四如境內。

    而這折損的又何止是吐蕃贊普的名聲。

    別忘了, 若是悉勃野家族的君權神授地位因此遭到了打擊,他們這些效忠于贊普的臣子, 又能算是什么呢?

    他們各自轄境內的奴隸, 又要如何聽從他們的號令呢?

    若非贊普的地位最是特殊,他們都該當因為芒松芒贊的所作所為,對他發起彈劾問責。

    偏偏, 對方已經死了……

    留下來他們這些人需要面對隨后的威脅。

    “我想,諸位應該不會覺得我在同你們說笑。”赤瑪倫繼續說道。

    “自然不會。”有人立刻做出了回答。

    只是, 就這樣被赤瑪倫徹底主導了話語,他們之中的有些人又不太甘心。

    身在席中的一位老者便先開了口:“但我以為, 直接讓藏巴全民皆兵,小心備戰,只怕會先失了我方的士氣,未必于我等有利。反而讓那武周太子得以趁著先前的兩次勝利,再度席卷而來。”

    “那不知, 您有什么高見?”赤瑪倫朝著出聲之人看去, 只見說話之人倒也算是個人物。

    非要說的話, 這還是個輔佐了三代吐蕃贊普的老臣。

    在松贊干布在世之時,他便作為松贊干布的臣子, 協助他一并確立了“欽定六大法”。

    不過這位尚族琛氏出身的老臣,在祿東贊的勢力如日中天之時,也只有退避辭官這一條路子,還是等到祿東贊父子過世后,才被重新啟用了回來。

    自兩三年前重歸藏巴朝堂之上的時候,他已顯然不復早年間的心氣,只能做個尋常的臣子。

    倒是沒想到,他會在今日跳出來。

    但赤瑪倫一番暗忖,又覺對方的想法也不難理解。尚族之中各有封地,統領千戶,彼此之間相互制衡,卻因她扶持幼子上位打破了原本的局面,總還是要嘗試一番,能否回歸原處的。

    那便聽聽看,他能有何見識好了。

    芒協安巴答道:“自長安往藏原有數千里之遙,那武周定都洛陽,又往東遷移了數千里,若自藏巴山口駐兵之地往東抵達洛陽,說有萬里也不為過。中原何止是出兵不易,要想將詔令抵達此地都不容易。”

    赤瑪倫抬了抬眸,眼中閃過了一抹譏誚之色:“那又如何?當年那位武周太子還不是太子身份,就連鎮國公主也是在擊敗我藏巴之后才被敕封的,尚且能做到步步緊逼,迫使我等收攏陣線,現在倒是成了在你口中的鞭長莫及之人不成?”

    “我說的不是這個詔令不及。”芒協安巴連忙反駁道。“我說的是她們的西藏都護府。”

    見赤瑪倫沒有繼續打斷他的話,芒協安巴飛快說道:“自西藏都護府成立后,吐谷渾國業名存實亡,與其說是附屬國,不如說是那中原強國的一個附屬州郡,或者說是都護府。而其中的政令要務,又幾乎不出自慕容氏之手,而是由弘化公主來代勞。”

    “白蘭羌、黨項羌故地一部分被納入東女國領土,一部分則歸弘化公主統轄。若將文成、弘化二位公主所統轄之地合并在一處,已不比衛藏四如少上多少。”

    “還有那位居西藏都護府以北的西海都護府,聽聞那其中的西海都護曾經因反對武周皇帝做李唐皇后而遭到貶謫,那其中戍守的將領也是自李唐太宗皇帝時候的老臣。”

    赤瑪倫扯了扯嘴角,一臉了然:“所以你是想說,既然她們能夠統領這樣一片廣袤的土地,還有著和前朝李唐之間的淵源,就應當在邊境合力舉兵反抗,不聽從武周太子的指揮?還是覺得我們能給對面用上什么離間計的戲碼,讓武周太子抵達邊境時臨陣換掉都護和將領,讓這些邊境藏民發起暴動?”

    她說話間明明沒有疾言厲色之態,卻愣是讓芒協安巴忽覺喉頭一滯。

    “我……”

    “你少在這里指望敵方會犯下這等錯誤!”赤瑪倫目光如電,卻并不只是落在芒協安巴的身上,還掃在了在場諸人的臉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之中只怕還有人抱有這樣的想法。”

    “若是如今武周皇帝是和芒松芒贊一個水準的貨色,說不定還真能給你們這樣的機會,但她不是,她的太子也不是。”

    一旁的扎西德有心想要提醒女兒,她這句話是不是太沒給前贊普留下面子了。

    但想想,若非對方在外患面前還對著噶爾家族舉起屠刀,引來各家怨言四起,又怎會在他死后才讓局面有所好轉,能夠同心同德配合軍資調度。

    這句指責的話或許也沒什么不能說的。

    “你們也最好不要小看于那位文成都護。”赤瑪倫冷哼了一聲。

    她對文成的態度有幾分復雜。

    赤瑪倫不會忘記,文成公主被送還中原,正是因為吐蕃吃了敗仗,也不會忘記,對方數年間在西藏都護歸化藏民的種種舉動,都足以讓衛藏四如的統治者不得安寢。

    但她也不會忘記,這位早年間和親藏原的李唐公主,對于芒松芒贊和她都多有庇護之舉。

    可敵人就是敵人,她能做到客觀評判。

    她振振有詞:“武周代唐的消息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另外一條消息。文成都護和弘化王太后分別被賜予武姓,她們也接下了這道旨意。不要告訴我你們不理解這其中的意思!”

    “倘若當真如你所說,她們因身負前朝血脈,大可以擁兵自重,那根本不必接旨,行陽奉陰違之道,就該當趁著武周建國未久,直接打起復國旗號,才好讓人知道李唐血脈未盡!可她們沒有。”

    赤瑪倫的一句句話脫口而出,根本沒有給芒協安巴以反駁的機會。

    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法反駁。

    在他默然不語的表現中,他先前意圖開口的底氣早已蕩然無存。

    赤瑪倫冷笑了一聲:“我稱你一句您,算是晚輩對長輩的禮節,但你若要將這些早已過時的想法提出在這等生死存亡之時,就別怪我不給你臉面。”

    “李唐?你若當真看過弘化公主,不,應該說是西平長公主和文成都護的履歷就應該知道,她們到底在誰的治下能活得更精彩。那根本就沒有第二個答案。”

    “文成都護是如何坐上這個都護的位置,而不是繼續留在邏些城,做個生死不由自己的異鄉人,難道同在藏原之上,很難知道嗎?”

    那她為什么要反叛武周,重新打起李唐的旗號,甚至是和藏巴合盟呢?

    只怕她何止是不會做出這等損人而不利己的選擇,還會將她身居藏原的數年積淀,統統變成武周太子徹底奪取藏原腹地的助力。

    到了那個時候,她有新朝的戰功在手,才算是真正有了這個資格,得到皇室的賜姓!

    她得對得起那個“武”字的姓氏,對得起武清月的知遇之恩啊。

    “……是,是我草率了。”在赤瑪倫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芒協安巴還是服了軟,“此戰如何部署,還是該當由您來安排。”

    赤瑪倫擺了擺手:“行了,你遠離朝政已久,有些話說得不太妥當也在情理之中。”

    芒協安巴本以為,她這回應,是要將此事就此揭過,也好讓此次強敵窺伺的處境中,各家都能暫時團結起來辦事。

    卻又忽聽她話鋒一轉,“既然如此,為免琛氏所屬的塔布千戶統籌無度,還是勞煩你將兵權交出來吧。不要因為你這一面的小覷敵軍,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

    芒協安巴的臉色頓時一變。

    可當他朝著周圍看去的時候,竟沒看到有人愿意在此時站出來為他說話。

    他不由捏緊了拳頭,心中一陣發緊,只能先應承了下來:“都按照王太妃的吩咐。”

    赤瑪倫看得出來,他答應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但她今日既然將這些人召集到她的面前,可不希望還有人存有二心。

    她既要這份真正的指揮權,便要將它名正言順地掌握在手中,“來人,去取輿圖來。”

    芒協安巴有些困惑地聽著赤瑪倫發出這道指令。

    輿圖這種東西,在衛藏四如的“軍區”規劃被徹底建立起來的時候,每個地位卓然的千戶首領之中都會擁有一份。

    若要說他們這邊的駐防優勢,自不必由赤瑪倫來說。

    他早年間跟隨松贊干布作戰,就連象雄也是他們這些老臣打下來的,對各地的情形說是了如指掌也不為過。

    可當那張輿圖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忽然發覺,這份輿圖絕沒有那么簡單。

    他的目光逡巡過圖上的星標據點,當即朝著赤瑪倫問道:“敢問王太妃,這些……”

    “這些,是我讓人在這兩年間設立的哨探據點。”赤瑪倫直接拋出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哨站?

    “我將它們分作了三類。第一類只設在山中要口,無需多說。但其中的疏密有別,我想你能看得出這其中的道理。”

    芒協安巴端詳了面前的圖卷須臾,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確實看得出來。

    設立哨探密集的隘口,大多山體結實很多,而分布零星的山口,大多是易發生雪崩滑坡的。

    有文成和欽陵贊卓在對面,武周太子不會不知道這個消息,也會盡量避開后面的那一種。

    這種駐守方式,不是為了迷惑敵人,而是為了盡可能節省他們這邊的人力,達成有力的防守效果。

    赤瑪倫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諸位不會忘記,欽陵贊卓當年是如何敗退在敵軍手里的,都說當時的唐軍有天神庇佑,能召喚天雷和地雷相助,但我看那應當還是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武器,甚至時至今日也沒摸清楚它的底細。好在,我等身居藏原多年,總算知道一個道理,在這等大雪山上弄出太大的動靜,才真是要招來天神的處罰。”

    “倘若那位武周太子能違背這等常理規則,炸開雪山,依然平安無事地抵達邏些城下,那我敗在她的手底下也心服口服,起碼現在,這就是我們分兵的標準。”

    “至于第二項……”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張被區分顏色標準的圖卷,“是水源。”

    別看藏原之上找到積雪不難,但若唐軍真敢以這等方式獲取行軍途中的飲水,那和自找死路也沒有區別。

    所以要想深入藏原腹地,他們能走的只有兩條路。

    一條是藏北草原,也是當時武清月若能突破關隘而非止步關前會經過的地方。在這里水源以湖泊的方式存在,只是草草算來就有五百多個。①

    一條是西南一帶,也是曾經藏巴出兵威懾南疆時候的途經之地。在這里的水源大多是以徑流的方式存在,雖有季節性的變化,但絕不至于像西部一般變成冰川。

    也正是這兩個方向,被赤瑪倫以屯田積糧的方式建立了第二道哨站防線。

    而第三道防線……

    “第三層的防衛諸位也應當看得出來。”赤瑪倫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意,“諸位也別怪我先自作主張了。方今危機存亡之日,這些祭天祀地的祭壇寺廟也沒什么用處,倒不如先將那些徒有其表的祭祀長矛統統熔煉了,重新打造成真正的武器。”

    席間有人剛想出聲,就已被赤瑪倫一句話給堵了回去:“若是諸位對此有何異議,覺得祭天要比作戰籌備更有用處,我今日就先砍了他的腦袋,看看能否給我藏巴帶來轉圜之機!”

    芒協安巴倒抽了一口冷氣。

    只因就在赤瑪倫話音剛落的時候,在這議會廳堂之外,驟然響起了一陣刀劍出鞘和甲胄震動的聲響。

    仿佛正要緊隨著赤瑪倫的話語,將在場中反對她此等舉動的人給當場斬殺。

    她端坐于上首。

    在她身旁,尚且年幼的贊普顯然還不能理解母親的這句話,到底帶給了他的臣子以多大的威脅,以至于有很短的一瞬,就連曾經效力于松贊干布麾下的芒協安巴都覺得,她才要更像是個贊普。

    也唯有掌權人能拿出這等強硬的態度和有序的安排,才能讓危難當頭的衛藏四如,徹底變成鐵板一塊。

    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隨同其他人一起叩首回禮:“我等——謹遵王太妃之命。”

    他們不敢再有反對之言了。

    將軍權交給一個更為果決而聰慧的人,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誰讓他們更不愿意被武周的兵馬攻入家族領地。

    何況……

    “他們愿意聽從我的安排,也未必全是因為我今日的表現。”赤瑪倫松開了兒子的手,走到了窗前,看著那些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并未因為今日的“旗開得勝”而露出喜色。

    “他們只是暫時不希望在他們當中再出現一個祿東贊了,你說是嗎,父親?”

    被留在此地的扎西德心中一陣五味雜陳。

    在剛剛獲知芒松芒贊死訊的時候,他雖然驚異于女兒敢做出弒君的舉動,卻也還覺得,是自己該當執掌風云的時候了。

    卻何曾料到,今日大權在握的人確實歸屬于沒廬氏,卻不是他扎西德,而是赤瑪倫。

    他嘆了口氣:“你說得不錯。他們不希望有第二個祿東贊。可……”

    眼見其他無關緊要的人都已退了下去,扎西德目光中的思量之色一閃而過,沉聲問道:“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赤瑪倫:“你說吧。”

    扎西德問道:“我聽說,中原那邊會有二圣臨朝,也是因為當時的皇帝曾經被大臣越權政務,那你呢?”

    她會不會也像是那位改朝換代的武周皇帝一般,不滿足于只做天皇身邊的天后,未來天子的母親,干脆以更為正式的上位者名號,來親自主持藏巴大權呢?

    她毫不介意于提起那塊碑銘之上的檄文,讓人重新記起上頭對于悉勃野家族來歷的嘲諷,也毫不猶豫地將神壇禮器都給先斬后奏地熔煉作了兵器,會不會——

    也是在為了這一步而做準備呢?

    這問問題問出后,赤瑪倫站在窗口,有好一陣的沉默。

    直到扎西德以為她不會給出一個答案的時候,才聽到她說道:“我沒有這個機會。就算有東女國在側,就算曾經被藏巴吞并的蘇毗也有女國,但自松贊干布整頓六如至今,也不過才只有三十多年,文字與法令的影響依然深入人心。”

    “若是我沒有父親和沒廬氏家族的支持,若是我沒有赤都這個兒子,哪怕我有力挽狂瀾之能,我也勢必會被驅趕下臺。眼下大敵當前,我更不會因為看到旁人能這么做,我就去這么做,直接給敵軍敞開對著藏原腹地的大門。”

    她說話間,仰頭看向了邏些城之上的天穹。

    扎西德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聽到了一聲嘆息:“有些時候,我真羨慕一些應運而生之人。”

    松贊干布是這樣的人。

    武周的皇帝是這樣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也……不會輕易認輸的!——

    “你若是這么出現在姑母面前,我看她都要擔心陛下沒給夠俸祿了。”

    武清月朝著面前身著官服的女子看去,面上帶著幾分關切,和毫不掩飾的欣賞之色,看得本就寡言的宗燕客都忍不住挪開了目光。

    宗燕客咳嗽了一聲,“多謝太子殿下關照,但我身體尚好,沒到需要尋醫看診的地步,更沒有俸祿苛待一說。”

    自兩年前她因珠英學士的選拔,擔任了河渠令一職,前往江南公干,確實是到如今才回到洛陽。

    她原本年紀就不大,兩年間正是抽條長高的時候,加上為田地水利之事奔走,臉上難免顯得有些瘦削,又因膚色被曬黑了不少,令五官愈發顯露出了幾分凌厲的輪廓。

    她也旋即打岔了話題說道:“不知太子殿下此次將我召集回京有何要事?”

    按說她的還朝述職應當在年底,而不是在這個春日剛過的時候。

    但朝堂之上因新君登基而有了一番新氣象,若有什么人事調度也屬尋常。

    武清月笑了笑:“我預備在五六月里出征這件事,你應該猜得到。”

    宗燕客點點頭。

    在她從江南折返的沿途,正好也遇上了河南道的山陽倉存糧往北運送。

    今年并無什么天災橫行、鬧起饑荒的情況,這個特殊的舉動,只有可能是為了調兵。

    東邊的新羅國主連武周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出席了,應當不會是這個要被討伐的人,何況若真要這么做的話,也大可以從遼東運送軍糧。

    北邊戰事平定未久,有數名將領坐鎮在那頭,短時間內應該也不會有大規模的戰事。何況從河東運送軍糧要更為便捷得多。

    所以……

    “我猜,此次將山陽倉存糧送往神都,一則是為了供給都城戶口擴張所需,二則是為了太子出兵西征。”

    武清月回道:“你猜的沒錯,所以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已經解決的內憂之外,我還得再做幾個安排。”

    “有些話我就不同你贅述了——”

    比如說安東都護府中,有位李夫人之前協助于劉旋負責遼東煤鐵礦脈的開采,被她調去了唐州負責那頭的礦脈開采。

    在唐州豐富的礦產之中有一個東西是武清月最為關注的,就是純堿礦。

    之前遼東只勉強找到了個可用的貧礦,制作出的第一批玻璃,用在了劉神威的實驗器皿之上,現在正是該當在此道上再行開拓的時候。

    更不用說,這東西又不是只能用來做玻璃。

    純堿啊……放在那些敢于嘗試的煉丹師手里,還不知道能多折騰出一些什么好東西呢。

    至于那位李督使,有遼東的開采經驗在先,轉道桐柏應當不難適應。

    再比如說,這次糧草調集,其實不僅僅是在為隨后的出征吐蕃做準備,也是圣神皇帝和太子在確認,新的航運體系在許穆言升遷換人負責后,還能不能繼續發揮出節省運腳費的作用。

    “我想同你說的有兩件事。”

    武清月鄭重其事地說道:“江南那邊的水田開墾之事,你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不小,也應當大有收獲,殷令使應當也是如此,但光只有這些還不夠。”

    “田有了,水渠有了,耕作的工具也已將曲轅犁推廣了下去,剩下的問題便還在糧種上。”

    宗燕客訝然:“可不是已經有宣州稻了嗎?”

    武清月回問:“那你在江南之時,見到江南地界上十戶之中有幾戶是種植此稻的,種植的人中又有幾戶種出的是好稻?”

    宗燕客沉吟須臾,目光有一瞬的恍然:“殿下既然這么問,那我還真不敢說,這稻種已然妥善地推廣到家家戶戶。”

    她頓了頓,又道:“說來倒是還有個笑話,江南地界上不少退還湖澤的私開田地上,種的都是宣州稻。他們說,這稻種的種植時間短,若是這些違規開墾的田地出了什么岔子,說不定還能來得及多收獲幾批稻谷。”

    能多占到一點便宜,對于這些黔首來說都是好事。

    竟是讓宣州稻因此得到了一個極為特殊的地位。

    宗燕客彼時看到都有些哭笑不得。現如今因為武清月的一番提醒,全想起來了。

    “那么這樣的田地,肥力的流失應該也要比尋常更快?”武清月又問。

    宗燕客篤定答道:“不錯。早年間的旱災嚴重,哪怕是江南道的百姓也多有食不果腹的情況,以至于他們唯恐自己存糧有缺,恨不得一年之間連種數茬。”

    這種病態的情況實不少見,又因為宣州稻的特殊,讓其變得更為明顯了。

    可這種事情,顯然不是宗燕客一個河渠令能夠插手的。

    但現在就不同了。

    武清月道:“我將你調回來正為此事。眼下江南河渠修建有殷令使監管,暫時能空出人手來,我想讓你擔任一個職位,叫做勸農使,將如何開田,如何引渠,如何耕作宣州稻,如何管理肥水的種種事宜,以揭榜示民的方式推行下去。”

    “揭榜示民?”宗燕客大約能明白武清月想表達的意思,可她又很快意識到了什么,問道:“天下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余縣,每縣之中又分數村,就算殿下打算先將舉措推行在江南道,只怕也需要勸農文數千封,為使民眾知曉其中的意思,還當圖文并茂才是。不知,我這個勸農使能有多少人手?”

    她不會覺得這只是個類似于巡官一樣的職務。

    此事說小可小,說大也可以很大!

    全看太子殿下,或者說是圣神皇帝陛下對其有多重視了。

    怎么也得有個二三百人吧?

    一想到自己能統領這樣多數目的人辦事,宗燕客也不免覺得一陣心頭火熱。

    然而下一刻,她便看到武清月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大約——三五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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