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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260-270
    第261章

    此刻置身寒風之中的洛陽, 正是一片金鼓齊鳴。

    毫無疑問,城上的百官不會在意于此前李賢出征的失敗,只會看到, 大唐最終還是成功擊敗了北方的東。突厥和鐵勒。

    城下的百姓和士卒也暫時先為這份天子親迎的戰功而呼喝,不會有人在此時影響氣氛,忽然為陣亡士卒而哭。

    按說作為大唐的皇帝, 李治在此時本應如同當年蘇定方獻俘于則天門一般,為國事昌盛、武德昭彰而覺滿腔喜悅, 但在安定的這句恭賀里,他卻覺得外頭的冷風也被吹到了他的身上, 真是好一陣的后背發涼。

    他也隨即看到, 天后竟是先一步越過了他,扶住了安定的行禮。

    當然,那是一個在外人看來情有可原的舉動。

    天后伸手拂去了女兒肩頭因趕路落下的塵灰, 端詳了一番她的面容,見她并未因這出本不需要由她前去的出征而有損傷, 這才露出了一個溫煦的笑容。

    “回來就好。”

    安全回來就好。

    這當然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殷切關懷。

    可對于李治來說,這更像是另一位陛下搶先一步應下了將領的效忠之詞。

    而倘若安定口中的“陛下”二字, 比起天皇更像是在稱呼天后,那他算什么呢?

    被他指派出征的主帥,在他愈發模糊的視線中,根本無法直接找到所在的位置。

    而被他指派的副將,李敬玄和郭待封已經葬身塞外, 高侃留守受降城, 阿史那道真雖隨軍而回, 卻顯然不夠這個資格站到前方來……

    這便讓他更加像是一個笑話!

    李治心中的情緒一陣翻騰。

    明明在給出那個鎮國安定公主名號的時候,他已經對于當前的局勢有了一番估量。

    可現在他又不得不承認, 天后的權勢上升,和她愈發不假辭色的表現,連帶著安定的種種異樣,都已是一步步的失控,讓他……讓他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么,來改變這個局面!

    “陛下?”

    李治恍然回過神,就聽天后正在喊他。“怎么了?”

    “安定有話想同你說。”

    有話?她還能有什么話要說?

    李治回頭,就見李清月上前一步:“父皇,幸不辱命,我將弟弟帶回來了。”

    李治沉默了一下,方才答話:“……辛苦你了。”

    這話可真不適合在今日說。

    若是將時間往前倒退幾年,他說不定還能從中聽出幾分闔家團圓的意思,但今年就連元月初一的晚膳都透著一股怪異的氛圍,更何況是今日這樣的局面。

    偏偏他不能讓朝臣看出他的表現里有何不妥,也絕不能在此時丟了君王的威嚴!

    那無論安定這話里有沒有什么對他、或者是對李賢的挖苦,他都必須打落牙齒,將其直接吞咽下去。

    起碼現在,還是他坐在天下至高的位置上!

    但這份強撐起來的體面,破綻實在是太多了。

    就連李賢在隨后被李治下令接進宮后,坐在這位陛下身邊的時候,都能清晰地感覺出他的力不從心。

    從出征的年頭到歸來的年尾,父皇他……變得疲憊衰老了很多。

    李賢心中暗忖,也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因為他的戰敗被俘,還是因為朝政之上的種種變化,都已不是天皇所能把控的。

    以至于此前可以從公事談論到文學音律的父子來往,都變成了此刻的相顧無言。

    直到面前的燈燭又爆開了一道燈花,李治才仿佛從這種陌生又壓抑的氣氛中緩過神來,“……你的腿,怎么樣了?”

    李賢抿了抿唇:“阿姊已讓軍醫小心看護了,被削去血肉的部分還算好些,并未像仆固將軍一般被鐵器感染,被馬踩斷的,卻因接骨遲緩,大概是沒法復原了。”

    李治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又沉默了一陣。

    這也實在是不能怪他說不出話。

    在沒將這個兒子從邊境接回來的時候,李治既為他的生死存亡而覺憂心,又難免在想,是不是因為他非要讓賢兒和安定相爭,才會讓他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但真將人給接回來后,他又只覺一陣情緒復雜。

    他若是說什么“那就好”,總不免像是在往李賢的身上又扎一刀。

    若是順勢分析戰局,他都怕自己會突然冒出來一句,問李賢究竟是怎么能做到被突厥俘虜的。

    他又本就頭暈目眩,更覺當李賢真正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也帶來了種種沖擊頭腦的混亂思緒。

    于是最終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也只剩下了幾個字:“回來就好。”

    是啊,回到中原,總比喪命在塞外要好了不知多少。

    但這話落在李賢的耳中,又分明不是那樣的意思。

    他低垂著頭,看著那只先前還被父親過問過的傷腳,只覺心中起先還有一陣的歸家喜悅,都已徹底消失無蹤。

    這句話先被用在了阿娘歡迎阿姊回來上,又被阿耶用在了此刻,卻好像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甚至又一次再想,若是在邊境的時候,他沒有被阿姊阻攔,就這么直接跑掉,豈不是更好。

    起碼不用在今日的喜事之上充當一個何其尷尬的角色,也不必聽著這一句敷衍的話。

    可他必須留在這里。

    他聽到阿姊說的話了。若是按照軍規來算,他只是個帶著數千士卒赴死的糊涂將領,是該當受到懲處的,沒有這個道理能直接遠走高飛。

    還有,就算他的腳變成了今日這樣,他也還無法掙脫他屬于皇子的身份。

    所以當阿姊可以當街對著他彎弓搭箭,阿娘只讓人來對他問候了兩句便沒有再多言語的時候,他唯獨能夠依靠的人——

    也就只有阿耶了。

    一想到這里,李賢心中已然有了幾分決斷,當即離席而起,跪倒伏地在了李治的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

    李治眼皮一跳。

    那些思緒紛飛,都因他的這個舉動霎時間聚焦回到了眼前。

    李賢的眼睛里已在頃刻間積蓄了一層淚光:“阿耶,我實在有愧于你的期望,如今也無顏面留在兩京之地。阿姊說的沒錯,戰敗之將,該當予以重罰,才能令府兵知曉父皇鐵面無私。所以……懇請您將我貶謫離京,以示公允。”

    他話音剛落,又重重地叩了個頭,方才重新抬眸朝著面前的父親看去。

    在這一刻,李治不免有些怔怔地去看面前這張憔悴的臉,試圖去回想他此前風姿靈秀、意氣風發的樣子,卻發覺這個最是像他的兒子已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樣子。

    像是只在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就已老了十歲,完全不似他當年還不是太子時候那副人人稱頌的樣子。

    在回憶面前,他起先的怪責情緒,也終究是消散了幾分。一時之間取而代之的,是對李賢的惻隱之心。

    李治強壓下了心中的種種,起身將李賢給攙扶了起來。這父子二人一個抱病一個帶傷,倒是真有一番相顧之間的同病相憐。

    “你阿兄便是帶病被貶謫,竟落得個癆瘵纏身無藥可醫的地步,連個后人都沒留下便已病故,我又怎么忍心讓你落到和他一個處境。”

    見李賢顫抖著嘴唇,卻在一陣哽咽中沒能將話說出來,李治更覺自己在養育兒子上失敗不已。

    他說道:“罷了,如今北地戰事已然結束,你的太子之位也已被褫奪,就暫且罰俸削爵,留在兩京吧。現如今我與天后巡幸洛陽,預備至明年再行折返,你也留在此地,讓孫神醫為你好好看看腿傷,或許還能有正常行路的機會。”

    “阿耶……”

    “行了,別說了。”李治拍了拍他的手背,“就這樣定了吧。是我錯讓你出兵,你吃的苦頭也已經夠多了,何至于要以命相償的地步。”

    李治如此堅持,李賢自然也不必再多提什么。

    見父親示意他退下去東都尚藥局就醫,他便緩緩地抄起了一旁的拐杖,緩慢地往外走去。

    只是剛走出兩步,他又忽然聽見身后父親問道:“賢兒,你覺得若是安定坐上儲君之位,她能容下你和旭輪嗎?”

    李賢的身形頓時僵硬在了當場。

    他怎么都沒料到,在方才的那一出父慈子孝后,會突然從李治口中問出這樣一個問題,還是前無古人地將阿姊放在了皇位繼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他此刻還是背對著父親的姿態,只怕李治很難不從他的臉上看出失態的表現來。

    但他還是極力地緩了過來,咬牙回道:“阿耶,若非阿姊的兵馬自遼東進發塞外,我今日都沒有這個機會回來見您了。您又何必擔心阿姊對我等兄弟的關切之心呢?”

    聽到這個答案,李治輕嘆了一口氣。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正是這遼東出兵太快讓人憂慮邊防權柄不在天子手中啊。

    他也并未忘記,彼時安定先一步自并州送回的書信中說了,為了阻攔李賢逃走,她是完全沒給這個弟弟留一點面子。

    他擺了擺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李賢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暗色,卻沒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繼續朝外走去。

    殿外已因李治的吩咐,有人將抬轎停在了外頭,以便宮人能將李賢給盡快送回。

    這份有別于行軍歸程之中的優待,讓李賢終于感覺到了幾分安心,甚至在坐上步輦之時有了幾分閑情,欣賞這洛陽宮中的景象。

    大軍凱旋之時已過日午,陸續退去直到他能單獨和父親相談,便已是天色漸暗,到了現在,洛陽宮中四處的宮燈都已點上。

    舉目四望,殿堂燈火映照在滿枝白霜之上,倒也有一番別樣的風光。

    但李賢還未行出多遠,步輦便已被另外一隊人阻斷了去路。

    他側身朝前望去,就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正在指揮著一群宮人,將不少器物朝著一個方向搬運而去。

    沒等他出言相詢,那人就已留意到了他的打量,蹦跳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太平又是誰。

    “阿兄先過吧,我這邊不忙著折騰。”

    李賢低頭發問:“你這是在做什么?”

    李長儀摩拳擦掌:“當然是在干大事!我好不容易能來洛陽宮中長住,自然要將殿內好好布置一番。前幾日宮人都忙著布置則天門前儀仗,今日可算是空出來了。”

    她說到這里,像是總算想起了她的兄長在這場凱旋儀式中到底是個什么地位,收斂起了點笑容,又歪著腦袋打量了一番李賢的神色:“阿兄,你方才去見阿耶,怎么好像哭過了?”

    李賢剛想抬手,又覺自己此時去以袖擦拭,實在是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便只隨意應付了兩句,就讓宮人抬著步輦,穿過了太平領人辦事的隊伍。

    但他并未留意到,他這個年紀尚小的妹妹并未直接轉身投入到先前的“大業”之中,而是還停在原地,朝著他的背影又看了一陣。

    “怎么感覺有點假模假樣的……”李長儀嘀咕道。

    阿姊雖然偶爾也會哭,也總誆她那不叫哭,但相比于阿兄方才那個隱于暗處的神情,就要真實太多了。

    再者說來,她年紀是小,但經由阿姊的栽培和此前宮外待了半年的見世面,也并不只是按小孩子的想法來評價事情。

    她此時便想,也不知道阿耶和阿兄說了些什么,又跟剛剛回來的阿姊有沒有關系。

    李長儀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若是讓她去問的話,阿兄未必會說,但是讓三哥去問,說不定還能得到一個答案。

    他要是不樂意當個探子,她就把三哥之前想要逃亡出宮的消息宣揚得人盡皆知,那時候就得看三哥哭了。

    不錯,就這么干!

    “你們都愣著看我干什么?”李長儀將目光轉回到了眼前,指揮了起來,“走走走,趁著今日沒人管我,咱們趕緊把該折騰完的東西搬過去。”

    這會兒阿娘有阿姊陪著呢,可沒這個多余的工夫來管她有沒有上房揭瓦。

    那應該也不會發現,她偷偷把隔壁那間沒人住的宮殿里的花木給拔了,推了塊平地出來,被她用作了自己的“辦事”場地。

    近來她往馬匠師那頭跑的有些勤快,本是想讓她再幫忙將之前用過的犁車改造一下的,結果對方總是帶著阿娘招來的其中一位珠英學士跑了沒影,不知道在神神秘秘地弄些什么東西。

    但她也不虧!

    為了將她給哄走,馬匠師將工匠們近來新從《抱樸子》中復原出來的棗心木飛車借了一座給她玩,她可得好好想想,這東西能不能拓展出些新用途。

    ……

    雖然太平不知道的是,她才拿到了那架螺旋槳飛車,就已經有人將消息送到李清月面前了。

    武媚娘也在同時聽著這奏報,不由笑了出來:“你對長儀也未免太放縱了些。”

    李清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接過了阿娘遞來的各地政務考評,一邊答道:“總是讓她讀那些經史子集也沒什么意思,給她找點其他事情做做。”

    在馬長曦剛讓人將螺旋槳做出來的時候,李清月連螺旋槳航船都想到了,奈何沒有橡膠,也沒有蒸汽機,光有個螺旋槳成不了事,至多是用在些零碎的用途上。

    倒是很適合用來給太平充當一個理科的啟蒙道具。

    以她的年紀,無論是民生要務、軍事方略還是這等奇巧技藝,都還不需要學個精通,但還是要多接觸接觸,才能知道自己更擅長什么更喜歡什么。

    此外,自阿娘有意改朝換代開始,李清月也覺自己可以繼續往下推進些行動了。

    珠英學士的選拔考題中出現了術算,是第一步。

    給宮內宮外那些以太平公主為首的孩童增加術算和機械課程,就算是第二步了。

    都說士農工商,那若是上有所好,能不能改一改這個順序呢?

    光只是馬長曦、王師若在天后與安定公主手下得到重用,其實還遠遠不夠。

    好在,還有對于李清月來說更為重要的第三步,其實已經走出去了,只是還需要等等一條消息罷了。

    最遲,應該也就在明年年中吧。

    “行了,不說太平那邊了,說說朝中吧。”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阿娘怎么想到,將天皇陛下推到洛陽來的?”

    她是真喜歡今日這個喜迎凱旋于則天的好兆頭,可惜這種和穿越有關的話,她是絕不可能和旁人提及的。就連阿娘也不行。

    但換種方式說她喜歡這里也未嘗不可。比如說,洛陽這地方,打從它被定為東都以來,就和天后之間的捆綁遠比和天皇緊密得多,也就讓這洛陽歡歌,更像是為天后而奏。

    “他現在還有拒絕的理由嗎?”武媚娘答道,“若是他手中還有真正屬于帝王的權柄,在我提出這建議的時候,他就該當力爭拒絕才對,可惜……”

    可惜啊。

    “他的心已經亂了。”

    李治只怕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她何止是要借著此次巡幸洛陽,讓那位李唐天子為自己的草率決定致歉,也是要再借此試探一番朝中虛實。

    但就算是他后知后覺意識到了又能如何呢?起碼從李治這里得到的結果,還是很讓人滿意的。

    她唇角微微上抬了幾分,在女兒面前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一抹愈發銳利進取的神色:“擺在我們面前的依然是一個極容易死而不僵的強敵,但他的心越亂,就越是容易出錯,這便是我們一步步往前最好的機會。”

    李清月頷首以表贊同:“是啊,人心是經不起這么磋磨的。”

    武媚娘抬眸一笑:“比如說高侃?”

    李清月攤手:“怎么說呢,經歷了這樣一出,大概除非天子親征,帶著他打出一場無可質疑的大勝,要不然,他都很難再做李唐的忠臣了。何況,天皇對渤海高氏的態度也遠不如早年了。”

    此前李治還想過要為長孫無忌平反,讓他等到了九泉之下遇到先帝,還能對這份舅甥之情給個交代,但被阿娘給勸了回去。因長孫無忌被牽連貶謫的渤海高氏數人,也并未被重新召回朝堂重用,那就更讓高侃少了一個非要效忠于李治的理由。

    那正好,高侃以后就是她的將領了,大家皆大歡喜。

    李清月:“高侃主動投誠之后,真正還心向李唐,又還有足夠分量兵權在手的人,應當不多了。”

    武媚娘思慮了片刻,說道:“不錯,確實不多了,不過非要說的話,應該還有幾個。但……過些時日就能知道他們是個什么情況了。”

    她也沒在此事上糾結,而是直接在說話間舉起了手邊的杯盞,朝著女兒舉了起來:“總之,此次你再得一方人心,我以茶代酒,為你祝賀!”

    在今日阿菟說出那句恭賀北地安定的祝詞之時,天知道她是廢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讓自己彼時不要被那等激動的情緒所主宰,在迎接她走到面前的一步步里,也莫要表現出過于異樣的神態。

    可在這私下里只有母女二人的場合,便無需有這樣多的顧慮了。

    是該慶祝的。

    李清月也隨即舉起了手中的茶杯:“那我也祝賀阿娘,再進一步了!”

    二人相視一笑,便各自將茶飲去,只剩了空杯擺放在面前。

    若非這洛陽之地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不是貪杯的時候,李清月實在很想趁著今日的興致痛飲一番。

    但既知這滾滾而前的局勢不僅沒有脫離她們的謀劃,反而還以更快的速度在朝著正軌之上去,她又覺得,這杯慶功酒也不是不能挪到往后。

    武媚娘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不過她面上又忽然多掠過了一縷沉思,在短暫的猶豫后還是接著說了下去:“說到人心經不起這么磋磨,我看朝堂之上的老臣也各有想法了,你老師那邊,你還是多走一趟吧。”

    像是許敬宗這等已到了將死之年,只想著撈一把身后名就走,其他之事根本全不在乎的,終究還是少數。

    李唐建國至今雖也不過是五十多年,三代帝王而已,但夾在中間的那位,實在是有著太高的聲望和人格魅力。

    天可汗這個稱呼沒有從四夷之地徹底消退其影響,從民間到朝堂對于先帝的懷念之聲也從未停止。

    武媚娘毫不懷疑,若是安定之前沒能將李賢給救回來,又或者是在她力挽狂瀾之前,大唐北部邊境就已經狼煙四起、戰禍頻頻,必定有人會跑去昭陵和先帝哭訴。

    所以若要取而代之,她們今日所面對的阻力,未必都已浮出了水面。因為在相當一部分人看來,若是由安定公主接替皇位,還算是在李唐內部的傳承。

    可既將目標放在更為長遠的地方,也已經確定了計劃,那也不必再做更改了。

    那就先從周邊之人排查清楚吧,尤其是那些已經身居高位的人。

    其中的頭一號便是安定的老師。

    當李清月在次日朝著劉仁軌在洛陽所住之地而去的時候,臉上慣常的笑容也有幾分心不在焉。

    這份顧慮終究還是擺在了眼前。

    若是當改朝換代到來之時,她的老師選擇了和李唐共存亡,站在了和她對立的方向,就算因她對手下勢力把持極深,不會帶來什么過于麻煩的結果,她也并不在意所謂的名聲,但總會帶來些不太妙的聲音,影響隨后的發展。

    確實該當如阿娘所說的,提前看看老師對李唐的忠心到底已因天皇的種種舉動被消磨到了何種地步,將麻煩扼殺在未曾萌芽之時。

    但讓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她被府中隨從接到書房中等候的時候,她隨手拿起了擺放在最上頭的那份公文,驚見其上所寫,竟是一份請辭之書。

    劉仁軌踏足屋中,便看到李清月將這份公文舉在手中,神情莫測地朝著他看來:“老師這是什么意思?”

    他并未露出被人拆穿意愿的窘迫,而是出聲答道:“七十致仕,在朝堂之上并不罕見吧。”

    李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別人是別人,老師是老師。昔年許相和英國公到了這個年紀,需要天皇特許坐轎入宮,老師可沒體弱到這個地步。”

    數年之前,他不是還主持了一場對上倭國的海戰嗎?

    比起京中并不少見的尸位素餐、大腹便便的世家高官,劉仁軌在其中絕對能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李清月確實想要改變官員死不致仕的情況,但不包括老師在內。

    就算真要先抓個典型,而后朝著更大的范圍內推進,為糊名取士選出的官員和珠英學士讓出位置來,也不是從劉仁軌開始。

    “老師也不必跟我說什么,你已在高位數年,該當讓后起之秀有機會出頭這樣的話,或者是你已厭倦了朝堂爭斗,不想繼續涉足官場。”

    李清月目光凝定地看著面前之人,稍稍停頓了一剎便已繼續說了下去,“昔年老師授業,教我如何看懂長安之所需,自己也必定先讀懂了此道,我不信您會選擇歸隱山林。”

    劉仁軌心中長嘆,出口的話倒還稱得上沉穩,“那你覺得我是為何?”

    他是為何?

    李清月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冷嗤了一聲,反問道:“我不明白,老師啊,您既已看明白了這天下與朝堂的大勢,為何還要躲避呢?”

    她依然舉著那封由劉仁軌一個個字寫成的請辭文書,又朝著他走近了兩步:“我雖然很慶幸,您在意識到大勢有變的時候,不是想著站在我的對立面,而是辭官而走,但這世上種種,從不是說躲避就能躲避得過去的。就像當年阿娘舉行票選,問詢朝臣到底要不要讓沙門致拜君王的時候,最先被解決的,就是那些填寫均可的人!我想,老師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劉仁軌當然明白。

    他也遠比大多數人明白。

    李清月繼續說了下去:“何況,應民生之諾,知府兵之難,救庶民蒼生,定天下太平,每一條我都做到了,甚至在真正大權在握之后,我還能同阿娘一起做到更多的事情。那么你我這份師徒情誼也本該真正善始善終,而不是一份請辭,就這么將其糊弄了過去!”

    劉仁軌目光一震。

    便聽李清月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說道:“我也不會允許老師做個逃兵的。”

    下一刻,劉仁軌就看到她伸手,毫不猶豫地將那封本該在隨后呈遞到李治面前的請辭文書,撕成了碎片。

    “……”

    李清月松開了手,奏章的硬殼,連帶著白紙碎片就這么一并落在了地上。

    “我希望老師重新考慮這個問題,看看到底是要做未來的太子太傅,還是要我親自送老師上路。若是老師回答不上這個問題的話,倒不如像是當年教我第一課的時候,去百姓之間走上一走。”

    他只有這兩個選擇,沒有第三條路。

    這就是方今的事實。

    若非是對著她的老師,她連這些話都不用說。

    在最后幾個字落定后,她更是毫不猶豫地轉身便走。只剩劉仁軌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一陣語塞。

    十多年了——

    她已從當年自臨街窗口望出之時還要踮腳的樣子,變成了今日這個比他還高的身量。

    在她今日這個非要強求一個答案的表現,也分明再不是年少迷茫,而已有了日益分明的君王之心。

    那確實是君王風范啊。

    一個君王可以沒有老師,但絕不能允許一個最了解她的人,都不敢在真正的風浪面前做出抉擇。

    ……

    劉仁軌在書房之中站了良久,直到敲響房門的小廝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才張口,啞著嗓子回道:“什么事?”

    “鎮國安定公主讓人送來了一份飯食,說是給您的晚膳。”

    劉仁軌沉默了一瞬,回道:“送過來吧。”

    這怎么還恐嚇完了人之后又打感情牌的呢?

    可當劉仁軌打開食盒的時候,他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只因放在碗中的東西真是有些眼熟。

    “誰在大冬天的吃涼面啊……”

    以他這個七十多歲的年紀,也不能這么造作了。

    可笑完之后,劉仁軌又忽然在心中有了一點明悟和感慨。

    怕是他的手,已無法提筆寫下那封請辭的書信了。

    ……

    于是在幾日后,送到李治面前的就只剩了一份辭呈。

    “你要致仕?”

    李治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這封請辭文書,完全沒想到自己會突然收到這樣的東西。“你致什么仕! ”

    閻立本苦笑,朝著李治深深行了一禮:“陛下,老臣已過七十,實已老邁,不堪再為左相了。何況自臣接任左相以來,說的好聽些是馳譽丹青,說的難聽一些,便是在朝政要務上全無建樹,不過是憑借著資歷和無有結黨營私之舉,才坐到這個位置上的。”

    “可方今四方邊境安寧,理當重視中原民事,當有年輕力盛之人主持要務,老臣怕是辦不到了。故而——”

    “懇請陛下另舉賢能,就任此職!”

    第262章

    李治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

    閻立本為了請辭而說的理由, 固然是能夠說得通,但值此朝堂局勢莫測之時,李治最需要的, 莫過于能站在他身邊的人。

    從身份到履歷,閻立本都當然不會倒向天后的那一方——哪怕他曾經和安定有過不少往來,李治也自信能夠確認這一點。

    正因如此, 他無比放心閻立本坐在左相的位置上,作為朝堂中的一個標桿。

    他怎么能接受對方在此時“急流勇退”!

    他不該走的!

    “另舉賢能?”李治自嘲一笑。

    打從他的身體衰弱下去, 甚至到了二圣臨朝的地步后,天后在朝堂之上所做的事情遠比他要多。到了連制舉都由她來舉辦之后, 更是將擢選官吏的門路把握在了手中。

    恐怕那些朝臣還都不知道, 李敬玄出征而亡,也變成了天后意圖把持吏部事宜的借口,也即將在幾日后得以落實。

    他毫不懷疑, 一旦閻立本退下去,在鎮國安定公主的支持之下, 天后勢必會將這個左相的位置也交給自己人。

    到了那個時候,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又要朝著孤立無援的方向再走出一步?

    “我上哪兒另舉賢能取代你的位置。”

    閻立本啞然了一瞬, 很想說自己其實沒有這樣大的本事,值得陛下說出這樣的話來。但對上了李治此刻的痛心疾首之色,他又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憤之事。

    可一想到當日他和劉仁軌的交談,就連劉仁軌這等為民辦事百無禁忌的狠角色, 都在發覺這奪儲之爭局勢緊張后, 想要選擇請辭以避開風波, 閻立本就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因為陛下的“示弱”, 便繼續留在這等危險的地方。

    他就一破畫畫的,他能干什么啊!

    他朝著李治解釋:“陛下這話未免失之偏頗。方今天下賢才云集,能者廣布四海,怎會缺我一個名不副實的左相。臣年事已高,日日唯恐舉止有失,老邁昏聵以至貽害社稷,有負先帝和陛下所托啊。”

    李治額角鈍鈍作痛,只覺閻立本就差沒再多說出一句晚節不保來。“……你真不再多考慮考慮?”

    閻立本果斷回道:“臣實是有心無力,也該從這個位置上退下去了。倘若陛下仍需老臣操持畫筆,臣自是責無旁貸,但若是……”

    李治咬牙切齒:“若是有政務之上的事宜,就不必問你了是嗎?”

    眼見閻立本唯恐表達稍慢便讓他誤會了什么,在聽到這句發問后,點頭點得比什么都快,李治好懸沒被他給直接氣出個好歹。

    但……

    但他又意識到,這出左相請辭已在閻立本處成了定論,他若強行將人留下,也不過是讓旁人看個笑話而已,倒還不如成全了他的想法。

    這份自他父親開始和對方締結的君臣關系,也該當在數十年后畫上一個圓滿的收尾。

    他拉著一個年過七旬的老臣,絕不允許他請辭,又成何體統!

    李治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擺了擺手:“罷了,你走吧。”

    要走的人,就算強行將人留下來,也未必能在隨后的風浪中堅決地擁躉于他,那就讓他走!

    他還能趕在閻立本請辭的消息送到天后那兒之前,盡快敲定一個新的左相人選。

    見閻立本還踟躕在原地,李治眉頭一挑:“還愣在這里做什么,走啊!”

    閻立本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看得出來李治說出這話的時候,臉上到底有多少失望之色。但他既已做出了這個決定,也得到了許可,總不能再折返回到原先的情況。

    至多便是在往門邊走去的時候又猶豫在了原地一陣,不知要不要將劉仁軌也要請辭這件事,也向陛下詢問一二。

    反正要找接任的官員了,那就干脆兩個一起找好算了。

    但想想說不定這件事早已有了個定論了,他還是別說了。

    “等等。”

    李治突然出聲,打斷了閻立本往外走出的腳步。

    “你要走無妨,距離新年改元也不剩多久了,將這些瑣碎事情處理了再走,朕也好趁此時機,選出個合適的接替者。”

    李治又多補充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對外傳出風聲。”

    到時候,他也可以趁著改元大赦,給閻立本安排一個養老的虛職,再順理成章地將左相這個位置空出來,總好過在這大軍凱旋之時,群臣身在東都,閻立本就忽然請辭,惹來說什么的都有。

    閻立本頷首應下,而后告退離去。

    李治在原地干坐了一陣,忽然面上閃過了一陣惱怒之色,一把將那封請辭的奏書給丟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混賬!”

    他答應閻立本,又做出收尾安排的話還算體面,可這完全改變不了他此刻的情緒動蕩。

    太宗在位之時,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只有表現卓越還是沒能入選的,斷然沒有無人可用的情況。為何在他這里,就成了今日這樣可笑的局面!

    可長孫無忌死了,褚遂良死了,蘇定方死了,李勣死了,他就算想要問策,也根本不知道該當向誰去問!

    簡直可笑又可悲至極。

    ……

    當韓王李元嘉來到洛陽宮中拜謁的時候,便發覺李治的舉止愈發憊懶了。

    但這顯然不是因為冬日嚴寒,終于在此時變成了雪落東都,將屋舍都籠罩在白雪皚皚中,也將人給凍結在了此地。

    而是因為,對于陛下來說,又有什么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發生了,也讓他又遭到了一次打擊。

    眼見韓王入殿,李治方才緩緩地抬起了頭:“你來做什么?”

    自李博乂于今年病故后,李元嘉從他這里接過了禮部尚書的位置。

    所以此時他確實有事要找李治,而并不只是為李元軌和他說及的事情而來。

    他道:“杞王有奏表送往禮部,希望由我等為之轉交陛下。”

    李治眉頭一皺:“他能有什么事?”

    杞王李上金,正是李治唯獨剩下的一個不是天后所出的兒子。

    當年長孫無忌被定罪時,任職刑部尚書的長孫祥和杞王府屬官有所往來。雖然并未將這個謀逆的罪名也給一并牽扯到李上金的身上,但李治向來沒對這個兒子有任何一點關注,都已快將他當作是個死人了。

    哪知道,會突然從李元嘉這里聽到他來。

    李元嘉答道:“陛下巡幸洛陽,又有改元之議,杞王也有心為陛下送上祝賀,只是因他先前不在關中,便沒在同行的隊伍之中。現在想問……可否出席年節之禮。”

    聽到只是這等無關緊要的事情,李治漫不經心地回道:“你轉告他,他該在哪里待著就在哪里,少做一些惹人心煩的事情。”

    李元嘉垂眸應道:“臣明白了。”

    不過他明白的,可不只是李治對于新年慶典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對于未來繼承人的態度。

    看來,無論這儲君之爭是否已到了一死一傷一病的地步,又是否在朝中已隱約出現了安定公主要來一爭儲君之位的跡象,在天皇陛下這里,最不會被考慮到的,就是李上金。

    或許他和天后之間需要有一場斗爭,但這個斗爭絕不能以讓他都無法接受的方式存在,甚至到徹底顛覆局面、惹來朝堂動蕩的地步。

    如此說來,李元軌的有些想法,就得由他去敲打敲打。

    誰讓越王李貞和霍王李元軌的撥亂反正之計,因安定公主勢強,原本就沒什么可操作的余地,就算真要做,也必須拿到天皇陛下的首肯。

    但很顯然,李治不會選擇李上金,也不會改變二圣臨朝的格局……

    那留給宗室從中插手的余地,就實在不多了。

    “還有什么事嗎?”李治問道。

    李元嘉回道:“其他的事情都已奏報到天后那里了,東都有司已與天后配合了多次,不需禮部多加過問……”

    唯獨需要天皇陛下親自定奪的,也就是他那個兒子而已。

    聽到這一句,李治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竟不知自己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一句如實陳述的話而生氣。

    然而往前追溯,天后到底是因何緣故才能在這東都洛陽獲得如此之大的權力,又能在民間有這樣高的聲望,還得怪他!

    但這些話,又并不適合與李元嘉說起。

    他語氣平和地回道:“那就這樣吧,你且退下就是。”

    可當李元嘉即將離去的時候,他又忽然聽到李治開口:“皇叔且慢——”

    這句叫停他腳步的話說出后,李治又有片刻的緘默,讓李元嘉險些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聽錯了什么話。

    直到過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幾不可聞的聲音,重新傳入了他的耳中:“皇叔,我想問一句話,朕……真的如此失敗嗎?”

    李元嘉愕然回頭,就見李治此刻挫敗異常的神情,和他先前發出的那個問題,分明是相互吻合的,也絕非是他的錯覺。

    那真是一句從李治口中問出來的問題。

    “陛下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李治喃喃出聲,又忽然抬高了音調,“我怎么不能問出這話!”

    饒是眼見李元嘉因他這一句發問而匆匆趕到了他的面前,在這近在咫尺的距離下,對他露出了關切的神色,也沒能讓他的情緒有任何一點好轉。

    要是此刻身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王李元軌之類的人,他或許還不會有這等情緒崩潰的表現,可韓王賢德又無野心,也自永徽五年開始便站在了他的這一邊,怎能不讓他感到此人可靠。

    在長輩之中,對李治來說還算可信的,也便只有他了。

    “倘若朕不是個失敗的皇帝,那為何接連廢黜了三任太子,都還沒能選出個合適的繼承人!倘若朕為明主,為何左相要在此時遞交辭呈離我而去!倘若……倘若這天下大權還在我這個皇帝的手中,為何今日問到我面前,只有一個無關輕重的杞王去留!”

    李治越說越覺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都迫切地想要在今日尋找到一個宣泄口。

    可當他憤然起身,也將這三句不知在譴責于誰的話厲聲丟出的時候,他那始終纏身難解的風疾又驟然襲擊而來,讓他只覺一陣黑白錯亂的暈眩,險些讓他直接倒在當場。

    “陛下!”

    李元嘉匆匆上前扶住了李治的手,卻是被李治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他費力地從那暈眩中緩過來,艱難地繼續開口:“你知道嗎?前幾日我還在問賢兒,若是安定繼任儲君的位置,她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兄弟,不會因為旁人說什么皇子才更適合做那個天子,便在上位之后將她的兄弟都給殺個干凈。賢兒說,安定若是如此心思狠毒,便也不會前往塞外救援于他了。可他不知道……”

    “我這話是如此問了,心中卻根本不愿意接受這個顛覆之舉。”

    打從給安定授予官職開始,李治便有所猶豫。誰讓這份權力的給出,和他將皇權分給天后截然不同。

    而到了今日四方戰事都由安定帶來勝利奏報之時,他也依然還帶著一份僥幸,希望她能滿足于鎮國安定公主的名號,而非再進一步。

    “可你看我能怎么做呢?”李治面色恍惚地緩緩說道,“前朝百官之中受我提攜的官員,已和天后遴選之人分庭抗禮,儲君無論是因何緣故,都必須由天后所出。”

    這甚至并不僅僅是權衡利弊之下的結果,也并不僅僅是他的繼承人需要一個名正言順,還有這二十年間的相互扶持情誼,促使他只有這個選擇。

    但就算有三個兒子作為備選,也根本不夠用。

    “你看看今日的情況,一個不敢去做,也不知道是他本性懦弱,還是受到了威脅,一個已經魂歸九泉,離開人世將近一年之久,一個……已是無緣太子之位,還有傷在身。”

    李治勃然怒道:“我甚至不知道,百官之中有多少人在等著我頒布一個最后的結果,將安定捧到那個位置上。”

    李元嘉張了張口,不知該不該說,恐怕真正能接受這一點的官員并沒有陛下想的那么多,局勢也遠沒有壞到那個地步。

    但他雖覺李貞和李元軌的謀劃屬實有僭越的嫌疑,也知道此刻不能將這些話說出,以免在此風雨飄搖之時,陛下還要對宗室有所猜忌而動手。

    便只下意識地開口接話:“陛下……”

    “你不必安慰于我,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清楚。”李治慘然一笑,“就比如我很清楚,此次我一意孤行讓賢兒出戰,到底惹來了多少非議。我若貿然對安定做出什么打壓之舉,意圖確保下一任太子的地位,又會遭來何種反撲。”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該以一個天子的身份對著宗室訴苦,可當閻立本都將辭呈遞交上來的時候,簡直像是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無法不變成此刻這個心亂如麻的樣子。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李治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盯著李元嘉的神情:“若我有朝一日需要你相助于我,你能夠做那個托孤重臣嗎?”

    臣子懾于強權會跑,可宗室的利益從某些方面來說是一致的,絕沒有這個退避的資格。

    他吃過長孫無忌的教訓,也不會留下一個和舅舅相似的人物為輔政大臣。

    李元嘉無疑就很合適。

    就算是要他輔佐旭輪,他也不會凌駕于對方的頭頂上。

    只要能先將那個皇位繼承順理成章地推行下去,隨后的事情總能有見招拆招的機會。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兩件事。

    一件是讓旭輪愿意一爭,去做這個皇位的接班人。

    另一件,就是為這個未來的儲君找到足夠多的支持者。

    他無視了李元嘉在聽到托孤重臣四字之時的驚愕神情,以近乎懇求的語氣又問了一遍:“皇叔,你——能嗎?”

    李元嘉的目光里閃過了一瞬復雜的情緒。

    想到他和李元軌分析之時,對于軍權一事上毫不樂觀的態度,他便不由在想,這份重托是不是已經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可他又必須承認,無論是李元軌還是陛下,他們對于安定公主上位的顧慮,擔心這顛覆宗法的傳承會讓江山終有一日再不姓李,都能說服于他。

    頂著李治的目光,他也最終開了口:“若這是陛下所愿,臣會盡心竭力的。”

    李治這才松開了手,在臉上露出了幾分由悲轉喜之色:“你放心,我不會只將麻煩拋給你一個人的。”

    既然他并非全無同道之人,他也會再多做些準備的。

    可惜這洛陽之地終究不如長安那頭做事便捷,他還得盡快啟程回京。

    希望……千萬別再有什么意外了。

    不過有了李元嘉的這句承諾,他在目送對方離開時候的心情,已和先前送閻立本離開之時,有了極大的不同。

    雖然說,對于韓王來說,他還是在離開時的心情更為沉重一些。

    他也只能說服自己,他今日此舉并非只是出于和李元軌的密謀,而是要以陛下看重的托孤臣子身份,行匡扶社稷之舉。

    然而這份好不容易升起幾分的底氣,又在出宮路上遇見李旭輪的時候化為了泡影。

    這位周王該怎么說呢?

    他自出生不久,就得到了洛州牧的名頭,和東都洛陽牢牢地綁定在了一起,按說以他如今也已到了明事理的年紀,又有著這樣一份自小遙領的官職,合該對于政務過問一二。

    但作為洛州上官的體面,韓王是一點沒看到,只看到他一副病懨懨又像是受到什么人脅迫一般的樣子,拽著雍王在外行走。

    怎么看都還像是個并未長成的孩子,而不是一個能站在安定公主對立面的大唐皇室繼承人。

    倒是與他同行的雍王李賢雖然腿腳不便,此前在北地戰事中也有諸多錯處,卻還算有幾分皇子體面。

    李賢在朝著他致以晚輩禮節后又多問了句:“我見韓王面有憂色,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李元嘉搖了搖頭:“無事。不過二位若是有空的話,還是多去陪陪天皇陛下吧。”

    李旭輪試圖壓低了腦袋,隱藏起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這位皇叔祖一個想不開,直接將他給拎到阿耶面前去了。

    他可沒忘記自己到底是為何要裝病的。

    結果裝個病也如此不安生,還要被太平支使著去探聽李賢的口風。

    要他說來這也實在沒什么必要。方才他已和李賢交談了一陣,聽他說等到腿傷稍有起色后,便會遠離兩京而居,約摸也不會牽扯到那些煩心事里。

    上面有個兄長帶頭,他便更覺自己的趨利避害之舉很有必要。

    偏偏突然殺出來了個韓王,似乎對他很有一番打量評審之意……

    這就有些難受了。

    他正打算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忽聽李賢開口回道:“皇叔祖話說得有理,我二人即刻便去。”

    李旭輪茫然地發出了一聲疑問。

    卻并未留意到,此刻李賢微垂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暗沉之色。

    要說他對于李治的病情真有那么多關切倒也未必,但他需要繼續向父親展示自己的孝順,以獲得僅剩不多的立足資本,那也無妨拉著有心避難的李旭輪,去父親面前做個對照!

    他又朝著李旭輪重復了一遍:“既是父親抱恙,做兒子的總該去問候一番的。”

    或許,這還是他能再臨青云的絕佳機會。

    ……

    這兩兄弟和李治的見面之中說了些什么姑且不論,韓王卻是因霍王再度登門,在折回住所后將今日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你說陛下沒有立杞王為嗣的想法……”李元軌指尖有意無意地敲著桌案,將李元嘉帶回來的種種消息,都在腦中忖度思慮了一輪。

    這條將李上金排除在繼承人之外的消息,對于他們這些有心直接和天后叫板的宗室來說,當然得算噩耗。

    畢竟無論是李旭輪還是李賢上位,天后都不可能完全退出朝堂,便讓他們很難憑借著從龍之功獲得足夠多的好處,甚至是能夠圖謀更多的東西。

    但陛下不打算順著眼前的局勢,直接被安定公主脅迫讓位,而是有意直接立儲傳位,借助宗室和朝臣的力量和安定公主一斗,逼迫天后在子女爭位中退避二線,又無疑是個喜訊。

    若是韓王對于李旭輪的觀測為真,對方可能沒有這個和安定公主相爭的勇氣,那他們……他們也不妨換個辦法。

    李元軌正了正面色,忽然問道:“你覺得,陛下有沒有可能重立雍王為太子?”

    李元嘉驚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雍王的太子之位已經被廢了,甚至現在對其那個雍王的稱呼,都未必會是最后的結果,怎能匹配太子之位!

    李元軌卻神色從容地作答:“有何不可呢?若說腿腳有傷便無緣儲君之位,那你別忘了,當年的李承乾,并不是因為腿有殘疾才被廢黜的,而是因為謀逆。”

    “至于雍王兵敗一事就更不必說了。一來邊境并未因此而陷入動亂,二來……若他能君臨天下,那也自是成王敗寇的道理。”

    但非要說的話,其實還有些其他的理由。

    在李元軌看來,李賢比起他的父親還要不像是個合格的上位者,也比李旭輪有著不少已經呈現在眾人面前的劣勢。

    那么毫無疑問,他若是還有心去爭一爭那個位置,對于宗室的依賴會遠比李旭輪大得多。

    至于這份依賴,到底是為他們這些冒險一搏之人換來更多的利益,還是讓他們更有機會接近那個位置,就暫時不得而知了。

    李元軌沒將后面的那番話說出來,而是冠冕堂皇地又補充了一句:“元嘉,我們雖是要聽從陛下的安排,但也得為你我的前途與安危著想吧。”

    “若是你真如陛下所說的那樣,成了扶持周王上位的社稷股肱,卻被這位懦弱到只想避禍的繼承人直接轉手給賣了,以向他的姐姐示好,到時候豈不是在自尋死路?”

    李元嘉:“這……”

    李元軌看著他猶豫的表現,心知自己更多了幾分說服他的把握,“反正,陛下只要是由他和天后所出的兒子繼承皇位,是周王還是雍王根本沒什么關系吧?你若還覺這其中有什么不妥的話——”

    “不如在大朝會前后,再看看雍王和周王的表現。”

    若要更為客觀地品評這兩位皇子,這等正式的場合再好不過。

    他們所剩下的用于決定的時間,也確實不多了。

    陛下的身體顯然已因事不由己而愈發衰頹,竟連托孤之言都已對著李元嘉說出,想來是對于自己的身體有了預感。

    到底是選誰,不能猶豫太久了。

    一想到這里,李元嘉不由指尖一顫,“好,我會找機會同他們二人談談。”

    就放在大朝會之后這等人員走動復雜的時候好了。

    ……

    可或許是因為這份朝堂迭代的壓力,當新年的訊號自東都鼓鳴傳遞在風中的時候,李元嘉甚至沒能感覺到多少新春的喜氣。

    這替代了咸亨的上元年號,作為呼應李唐道教傳統的祈福之言,也好像并未在他走出屋門時,讓他覺得自己也為冥冥之中的福祉所眷顧。

    倒是李清月饒有興致地看著庭中的燒竹歡慶,而后一把抓著太平就跑去天后的寢殿要壓勝錢去了。

    “你都幾歲的人了,還這么幼稚。”武媚娘好笑地將壓勝福包和生辰禮物一并送到了女兒的手中。

    見太平已是乖覺地意識到她們二人有話要說,從此地退了出去,她這才繼續說道:“他將王方翼調回朝中了。”

    李清月笑了笑:“也難為他將這些此前被他猜忌的本事人,都給一個個安排上崗。”

    此前李治和李元嘉之間到底說了什么,雖不能直接被人聽墻角聽個明白,但李治對于李元嘉有所委任這一點,卻并不難猜到。

    現在閻立本請辭,李治又損失一名干將,自然也要將其余可用之人盡快調入朝中。

    那么他又還何必顧及,王方翼乃是王皇后的堂兄,也是太原王氏的重要一員。

    他只需要知道,王方翼的祖母乃是同安大長公主,和李唐之間有血脈關聯。

    而此人歷任州郡地方,既有放手打壓豪強、撫恤地方百姓的魄力,又有領兵穩守邊陲的本事,自然要比此前李敬玄等人好用得多。

    這朝堂爭斗,終于隨著李治的一系列操作,被徹底地擺上了臺面!

    改元——或許也當真在與這一串試圖破局的改變相互照應。

    李清月并不懼怕他的這等垂死掙扎,哪怕此次被他找回朝中的既算好人也算能人,也不會影響她在此時的行動。

    她晃了晃手中的兩份禮物,朝著武媚娘眨了下眼睛:“阿娘,用上元來作為李唐的收尾,也算是善始善終了吧?”

    第263章

    怎么不能算是善始善終呢?

    大唐的第一個年號武德, 指代的是接續唐虞之風。

    而這上元的年號,同樣也是追憶先人。

    若是真讓其結束在這個年號,橫看豎看, 都是一出前后照應。

    武媚娘也是這樣覺得的。

    既已將一爭皇位的謀劃徹底放到明面上來說,她也毫不介意于接下安定的這句新年展望。

    “這些李唐宗法的擁躉者為了立誰為太子的事各懷心思,你倒是連他們該怎么給李唐王朝陪葬都已經想好了。”

    李清月一臉無辜:“誰讓有些人非要明知不可而為之, 可不能怪我沒給他們留下生路。”

    武媚娘輕笑了一聲:“你說他們是明知不可而為之,我卻覺得這話用來品評他們, 還是太給面子了一些。或許在他們眼中,你我才是那明知不可卻非要趁勢而起的一方。”

    他們的種種表現, 該當稱為抱殘守缺才對。

    但她這句點評出口, 隨即就見女兒搖了搖頭:“您說的不全對,有些人將你我都視為敵人,有些人卻只將我視為敵人。”

    “天后執掌朝綱, 選賢舉能,代行天皇政務已有十年之久, 可對于這些食古不化之人來說,您還依然是需要由天皇饋贈才能坐擁權柄之人, 而非有改朝換代想法的對手。這多可笑啊。”

    李清月目光里的寒芒一閃而過,卻又旋即變成了一抹玩味的笑容:“阿娘,我真是期待看到他們發覺——不是做了天后,就非要扶持皇子上位,甚至還能再行悖逆之事的一天!”

    到了那一天, 她們母女二人所迎來的反對浪潮, 才是遠比任何一刻都要更高。

    可那又如何?

    若要再不受制于人, 這一步終究是要邁出的。

    武媚娘接過了李清月遞過來的大朝會冠冕,望著面前的鏡中身影, 一邊將其戴在了發髻之上一邊答道:“我也很期待這一日的到來。”

    她回頭朝著女兒看去,面上不無欣慰之色:“我更慶幸,直到如今,你父皇也沒改變那個不想立你為太子的決定。”

    若是李治能狠得下心來做出這樣的決定,說不定她還要感到幾分憂慮,畢竟,若是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能早一步成為皇帝,便沒必要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太久。

    若非父權宗法制度負隅頑抗之人就算沒什么本事,也要前仆后繼而來,讓人清楚地看到方今世道是何種模樣,安定也未必會跟她捆綁得如此緊密,必須要有一位有足夠手腕的盟友彼此呼應傳承。

    可惜,這最后的一點生機也沒能被李治把握住。

    那便只能……送他一個驚喜了。

    讓他看看,在他看來只要立她所出子嗣為繼承人便無妨的天后,到底能夠“偏私”到什么地步!

    或許這個讓人頗為期待的一幕也不會太遠了。

    李清月跟上了武媚娘走出大殿的腳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回道:“他如果想立的話早就立了,何必拖延到現在。就算他真的忽然有了這樣的舉動,要么便是權宜之計,要么便是還抱著讓我先行頂上、隨后傳位兄弟子侄的算盤。”

    “這些傳承千年的規則若不先經由人打破,便總還固化在那些人的腦子里,將其奉為圭臬真理,他又怎么會例外呢?”

    武媚娘回頭望去,只見自殿內到殿外邁出的一步,正讓安定的目光中落滿了這元月初一的朝暉。

    她更是看到,在這剛按虛歲來算到了雙十年華的鎮國公主身上,承載著一份旭日昂揚的昭昭明光。

    她已越發有了君臨天下的氣度。

    而作為她的母親,她又何嘗不是在這將近二十年,或許還要更長的時間里,已做好了真正執掌天下命脈的準備。

    當她有了這個最合適的繼承人后,也不妨讓這改朝換代的疾風驟雨,來得更為猛烈一些!

    “走吧,先去看看這大朝會上的景象。”

    相比于去年的大朝會,今年的元月初一朝會,實在是有了不小的改變。

    周王李旭輪因抱病的緣故并未出席,讓本想找他聊聊的韓王李元嘉撲了個空,大概只是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條。

    當李賢正和李元嘉低聲交談之時,他便看見了一批此前無緣前朝之人,以再無一點拘束的姿態出現在了此地,當即下意識地放輕了自己的聲音。

    而后,看著這一位位或是因安定公主提攜而出現在此地,或是因珠英學士選拔而進入前朝的女官,站在了她們各自的職位分屬的地方。

    這些人中有十多人,本該出現在內外命婦參拜天后的典儀之中,卻因早已任職朝中將近一年,各有操持的事務,已極為適應這前朝的氣氛。

    李賢更是發覺,在他出征北地的這段時日中,朝臣顯然也已習慣了前朝多出這一批女官來,以至于除了他之外,根本沒人對她們的到來投以異樣的眼光。

    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應付李元嘉的閑談中也不免失去了幾分興致。若非他還記得自己方今處在何種為難的局面下,該當盡快挽回宗室與朝臣對他的印象,只怕他還難以壓下心中的失態。

    但他實在很難不讓自己去想,女官也是官員,這批明確經由考核誕生的女官,憑借著真才實學讓人接受她們的存在,只花費了這么短的時間,那么若是如同阿耶一度提及的那樣,讓安定成為大唐的太子,會不會只需要更短的時間,就能讓朝臣接受這個轉變。

    不……或許都不用多久,因為已經有太多的官員和她的利益綁定在一起,有太多人曾經和她并肩作戰,也有太多人就是出自她的栽培。

    這些人在他舉目看去間,一個個地跳入了他的眼簾,不斷地在提醒著他,他輸掉的何止是那一場對戰鐵勒的戰事!

    他若還想做太子,將自己那些丟臉的過去給抹消干凈,就必須抓住這僅剩不多的機會。

    他匆匆收回了視線,和李元嘉簡單兩句結束了對話。

    好在對方顯然沒有意識到他此刻的情緒翻涌,也并不意外于他的選擇,誰讓此刻,天皇天后和鎮國安定公主都已抵達了朝堂之上。

    該是大朝會開始之時了。

    李賢目光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天皇天后并非相攜而來,而是在天皇由宮人扶持落座之后,才見天后在安定公主的陪同之下抵達此地。相比于病弱更甚的天皇,那對母女威勢正盛,光華璀璨的樣子也越發鮮明地呈現在了朝臣面前。

    若非隨后的各方朝集使奏報,都是報向天皇天后二人的,李賢甚至有一瞬的錯覺,這朝堂之上已再無天皇陛下存在的必要。

    不對,他不該有這樣的想法。李賢咬著牙低頭暗自想道。

    他聽到此時正輪到地方官吏的奏報。

    恰逢南詔的前一位蒙舍詔王細邏奴病逝,便由他的長子邏盛炎前來洛陽向天皇請命,在他接替父親坐上那個蒙舍詔王的位置后,繼續擔任大唐的刺史,鎮守地方,并由他那個出生于永徽六年的兒子擔任繼承人的位置。

    那分明才是正常的傳承!

    他卻并未留意到,當在場眾人都因這位新的蒙舍詔王而分去注意的時候,還有一人的目光始終沒從他的臉上挪開。

    在這朝會散去后,便先是跟隨著人流走出了含元殿,而后走到了安定公主的身邊。

    “有事?”李清月朝著唐璿瞥了一眼,不知該不該說對方之前在梁州任職數年,才得到了前往宣州升遷的資格,一步步打磨資歷,實在是很有好處的。

    就比如在此次閻立本有意請辭之后,既然天皇已經做出了將王方翼調度還朝的決定,天后便絕不會再支持他將“自己人”扶持上左相的位置。

    到時候最接近這個位置的,只怕還是唐璿。

    也不知道等他收到那份委任的時候,會是何種表情。

    不過現在,還是唐璿有話要對她說。

    他低聲說道:“這位雍王似乎并未被北方沙磧的風吹醒頭腦,我看您還是將他外調出去為好,免得他在朝中結黨,給您惹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

    這種人能將一個太子出征搞成這副樣子,顯然也沒這個掀起太大風浪的本事,可他畢竟占著一個皇子的位置,要惡心人,應該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唐璿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此前是何等脾性我不清楚,但我看他應當是被曾為太子的經歷給養大了胃口,今日還不知懷的什么心思。”

    他等了一會兒,卻沒從李清月這里得到一個答復,剛想再說兩句,就聽她忽然笑了一聲,朝著他投來了個贊許的目光:“行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情況。你也不必擔心,就算他是潛龍,現在也已被斬了四肢變成條蛇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想要讓他爬到太陽底下,曬一曬他的心思呢?”

    她其實還是很希望李賢能稍微爭氣一點的。

    若不然,怎么能憑借著這個魚餌釣出更多的大魚來。

    可看起來……他還是太過愚笨了,只一個照面就被唐璿看出了不妥來。

    也不知道除了先前就在和他搭話的李元嘉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能相信他會“改過向善”,也是個可造之材。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決定之后有空的話,就讓成功挺過遼東改造的李敬業去和李賢接觸接觸。

    要是連李敬業都覺得李賢這表現叫做心懷鬼胎的話,那她可能得再想想其他的辦法給他發揮。

    “真……”

    真的沒問題嗎?

    唐璿還是覺得,以他在各地刺史任上的經驗,在夯實了基礎后就應該毫不留情地對敵人予以打擊,不必再多和對方虛與委蛇。以安定公主今日的地位,要解決一個李賢簡直就是狂風掃落葉的輕松,怎么還要再留對方一陣。

    卻見李清月已匆匆抬起了手,打斷了他的話茬:“無妨,我自有分寸。我還有點事,先失陪一會兒。”

    她的目光已被另外一頭的動靜給吸引了過去。

    相比于討論李賢的那等糟心事,自然還是那邊的情況有意思得多,也讓人忍俊不禁。

    唐璿循著李清月的目光看去,就見那頭還得算是幾個熟人。

    其中的一個,不是去年大朝會之后給過人驚嚇的馬長曦又是誰。

    此刻她正將一個身形瘦小些的女官給蔭庇在自己的身后,一副據理力爭的姿態望著面前之人。

    在她對面的那人剛出了含元殿的門,不必遵循御前身著官服的體面,就已將自己裹在了厚重的大氅之中,倒是讓人險些沒分出來,她此刻面上的泛紅,到底是被焐熱的,還是被面前之人給氣的。

    但李清月就算沒有走到近前也可以確定,必定還是后者。

    許穆言沒有留意到安定公主的靠近,而是自顧自地看向了面前的馬長曦,和被她擋在后面的王師若。

    “我去年就想說你辦事不厚道了,被鎮國公主指派出行的隊伍帶走了你的下屬,你就來四海行會出題選人,難道不知道我在行會中也有不少生意往來,而且也缺人手嗎?”

    “現在好不容易天后發起了珠英學士的考核,在其中選出個術算天才來,作答的還是我早年間提出的漕運改革問題,結果你又將人給搶走了!”

    許穆言簡直覺得自己和馬長曦犯沖。

    她順手推了推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又忽然想起來這東西還是她之前找馬長曦定制的,氣得直接將其從臉上取了下來,揣進了大氅的衣兜里。

    “你將人帶走也就算了,但你別忘了,她不是你們將作監的官員。”

    馬長曦又不是許敬宗,會被許穆言直擊痛腳,刺激得抄起拐杖打人。若要比言語犀利,像她這種天天將手下工匠罵得狗血淋頭的,更不會怕她。

    不過是因為現在大家都還沒出丹鳳門,吵得太厲害有傷天后和安定公主的體面罷了。

    她從容地又將王師若往后擋了擋,問道:“所以呢?”

    許穆言嘖了一聲:“她們說你和公主下了軍令狀,非要在兩年內弄出個東西來,現在已過了一年還沒聽你這邊有消息,你若是心中著急,那也無可厚非,但我這邊也確實需要人手。”

    “自去歲天災緩和之后,各地轉運使的壓力陡降,也都已走上了正軌,無需我再多加費心,那便是時候將漕運改動提上日程,總好過再往下拖延。要知多拖一年,便多費一年的錢糧。”

    “你把人借我半年,我自去公主那里立個字據,絕不逾時!”

    王師若有些局促地朝著這位許度支的臉上看去,又見馬少監在這等情況下依然沒有退讓半步,不知自己該當有個什么表現。

    在通過天后的考察成為女官之前,她雖然知道自己的術算天賦不低,卻也沒料到會搶手到這個地步。

    也就是這一轉頭的來回打量,她忽然自后頭看到了個更加重量級的人物。

    安定公主發覺了她的目光,對著她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繼續饒有興致地看著許穆言和馬長曦的搶人。

    或許再準確一點說,她是在聽這兩人的新年計劃。

    “你若真缺演算人才了,直接找漕運大戶的賬房協助都成,何必非要找到我這兒來。”馬長曦義正辭嚴地拒絕了許穆言的提議。

    “此次北地之戰,唐軍床弩的殺傷力仍需改善,已在大軍折返后專程成立了弓弩改造項目,正需要謹慎計算弩箭軌跡。大都護也說想要看看,能不能再為受降城城頭多添幾項重器,以防備胡虜來襲。此為生死攸關的大事,自然比你那頭的要緊多了。”

    “至于我向大都護承諾的東西,如今最重要的一步已經完成了,只差那批制作出來的管材和其他結構組合到一處去,就不勞煩你操心我會不會無法按時完工了。”

    槍管有了,火藥也有了,現在剩下的就是按照李清月所說,將火石點火以更為便利且安全的方式呈現出來,哪里就像許穆言所說,她是因為拿不出個成果,才非要將人才給扣留在自己這里。

    她這邊的兩件都是大事好不好。

    雖然如今將作監這邊的頂頭上司論起本事差了她太多,按照大都護的說法,便是遲早要將其換下去,但馬長曦自覺自己還是得拿出更有分量的成果,才能對得起安定公主給她開出的俸祿,也能讓她再行升職更有說服力。

    再說了,許穆言那邊的漕運一事,還能委托給外人來一起辦理,她這邊的事情卻是還需保密的。自然還是由王師若來協助她最為合適。

    許穆言素來精明,怎么就在這種問題上看不明白呢?

    她這最后一句話念在身處大庭廣眾之下,沒有直接說出來,卻被許穆言在馬長曦的眼睛里讀了出來。

    她當即眉頭一挑,明艷的面容上閃過了一抹惱怒之色:“所以你是絕不讓人?”

    “對。”馬長曦點點頭。

    “你……”許穆言剛要繼續說下去,就被肩頭忽然搭上來的那只手給打斷了話茬。

    “你缺人的話,我和你同去如何?我自認自己的術算課程也挺出色的。”

    “公主?”許穆言轉頭驚道。

    “我說認真的。”李清月迎著她驚訝的目光,一本正經地說道,“要不是大唐缺主帥,我得當仁不讓地頂上,說不定我還能做個術算名家呢。”

    她畢竟是從現代社會的數學課程中摸爬滾打過來的,相比起現在還沒完全成系統的古代數學,那確實是有點降維打擊了,這么算起來她的這句話也沒說錯,也便將其說得尤其理直氣壯。

    許穆言和李清月也算認識了不短的時間,知道她確實不會拿這些開玩笑。

    她就是覺得:“……您才剛從北地出征而歸,又要因為這點小事親自離開兩京都城之地,會不會太過辛勞了?”

    李清月答道:“你方才不是還說,這漕運之事至關重要,多往后拖延一年,便要多浪費一年的錢糧?由我親自隨你前去辦理,總不會弄出什么岔子了。再說了——”

    她目光中的冷色一閃而過,“我不離開洛陽,有些人怎么會有這個跳出來作亂的本事呢?”

    總得先讓那些雜魚全部浮出水面,才好將他們一網打盡,拉開那真正顛覆朝綱的序幕!

    “那便如您所愿吧。”許穆言聽出了她話中的殺氣,也清楚自己的這件事算是恰好撞到了個好時候。

    但這并不妨礙她在隨同李清月離去的時候,朝著馬長曦投去了一個不知該算示威還是炫耀的眼神。

    馬長曦沉默了片刻,終于沒忍住扶額長嘆。

    自打她從海州被選入安定公主手下,見到的人真是越來越多樣了。

    “馬少監?”王師若朝著她喊了一聲。

    馬長曦連忙端起了自己平日里在將作監說一不二的形象:“走吧,今年雖是趕不上大都護的生辰禮了,總不能拖到明年去。”

    她自有底氣,沒覺自己在何處落后了旁人。

    就算世人還大多不知她到底為安定公主做了什么,但她沒忘記,距離四海行會的那支隊伍出行,已經將近過去了一年的時間,她們現在……該當抵達所在的位置了吧。

    或許已經取得了什么成果,只是因為路途遙遠的緣故,才沒能被中原獲知。

    她等著這條消息傳回來,讓她所做的武器揚名天下的那一天!

    ……

    她也確實沒有預料有誤,此時由澄心所主持的船隊,已經經由了長途跋涉,停靠在了一處海岸之上。

    船上的士卒早已將這片海岸臨近的城市掌控了下來,以確保這支船隊駐扎的消息并未外傳到有關人員的耳中。

    現在,在澄心面前有兩幅地圖。

    其中一幅是從拂菻國的商人處弄來的海圖,以確保她們也能沿著那些羅馬商人抵達廣州海岸的航行路線,來到這片距離中原數萬里之遙的地方。

    而另外的一幅地圖,則是近來由王玄策帶著尉遲循毓,由欽陵贊卓帶著韋淳探聽而來的種種消息。

    打從永徽年間,大食吞滅波斯,成為大唐相鄰的一方強國開始,中原便從未疏于對這方鄰居的觀察。

    但只怕就連王座之上的大唐天子都不會想到,鎮國安定公主為了給下屬謀求一份讓人閉嘴的戰功,居然會將算盤打到這里來。

    她也必須這么做!

    吐蕃被她逼入衛藏四如之地,倘若還有可能要打一場翻身仗的話,那便是如當年祿東贊所做的那樣,和大食再度聯手。

    李清月絕不相信,就因為賀蘭敏之那個無關緊要的聯姻,就能讓大食在有利可圖的情況下,選擇和大唐站在一條心上。

    為了以防萬一,在徹底攻滅吐蕃之前,她必須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削弱大食的實力!

    澄心盤算著那兩方探查之人帶回來的消息。

    自唐軍因安定公主的緣故,在安西都護穩住了局面后,雖然起先為波斯設立的波斯都督府,沒能實現卑斯陸復國的愿景,反而讓他不得不在又遭脅迫后逃往長安,但也讓大食放棄了繼續發展往東侵略的想法。

    去歲天后取士,令劉旋和郭元振帶兵在碎葉水建城,更進一步加強了對于安西都護的掌控,讓大食只能理智地選擇從另外一方進軍。

    往西去打,一直打到拂菻的腹地去!

    在大食取代了波斯帝國后異常強勢的進攻面前,一度為拂菻(東羅馬帝國)所擁有的小亞細亞已經完成了易主。

    現在阻攔在大食面前的,只剩下了橫跨在海峽之上的君士坦丁堡。

    只要能夠攻破前方的屏障,他們便能擊潰敵方,將權力之手伸向海峽對面更為廣闊的土地。

    等到將這一路強敵給侵吞下去,誰知他們能不能整合軍隊,再和大唐于邊境較量一番。

    “我們來得可真是時候。”澄心望著面前的戰圖,在那張依然溫和可親的臉上,都不免帶上了熱切之色。

    誰讓她的這句結論得出的一點沒錯。

    在數年前,大食曾經對著那座海上門戶發起過一次進攻,但因帶兵之人本事有限,又逢國主易位,不得不撤兵而走。

    這一次他們徹底放棄了和吐蕃聯手進攻大唐的計劃,將所有的人力都投入到了此次的作戰之中,預備以水陸兩線并進的方式進攻君士坦丁堡。

    此等強敵來襲之下,拂菻勢必要在國中籌措應戰的人手。

    一個要攻一個要守,便更沒人會留意到,有這樣的一支軍隊已經出現在了距離前線并沒有太遠的地方。

    就是有個問題……情況和安定公主所計劃的,可能出現了一點偏差。

    按照安定公主所說,她們這次要做的事情,說是逐虎驅狼也好,說是遠交近攻也罷,就是要支援拂菻國這邊,擊退大食的進攻,進一步削弱她們的這個鄰居,再斷吐蕃的一條臂膀。

    但王玄策卻潛伏往君士坦丁堡,帶回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拂菻國的防守船隊上裝備了一種特殊的武器。

    這種武器是在五年前由一名工匠帶到王都來的,名為希臘火。

    它被拂菻國的王室嚴防死守,絕不讓外人知曉其到底有何奧秘,但王玄策帶人多方查探,大略知道了些此物的特征。

    說是在作戰之時能將其噴向敵軍的戰船,見光即燃,甚至還能在海面之上燃燒,若是敵軍的戰船撤退得不夠及時,便會全部落入火海之中。此物曾經在早年間的西部海戰上用過幾次,但因大多是內部爭斗,便沒能將威名傳揚在外。

    “王都之戰必定拼死而守,又有這等至今未見真容的武器……”澄心忖度了一陣,忽然朝著欽陵贊卓問道,“以將軍對戰場的考量,你覺得誰能取勝?”

    欽陵贊卓本就因此事后續還與進攻吐蕃有關而全心投入,聽到澄心發問,他當即說出了自己思慮已久的判斷:“大食贏不了,若是操作不當的話,可能還會蒙受不小的損失。”

    他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但這個損失會不會到讓大食傷筋動骨的地步,不好說。他們有沒有可能因西路戰線的失利,而與吐蕃更有了結盟的機會,也不好說。”

    澄心會意:“也就是說,最好能讓他們將更多的人力投入這方戰場,也被打得更痛一些?”

    欽陵贊卓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冷冽的笑容:“不錯。”

    這沿途的風浪所帶來的不適,早已在這幾個月間完全恢復了過來。

    一想到神火飛鴉這樣的武器到底能發揮出怎樣的效果,欽陵贊卓就算此前沒有這個打海戰的機會,也因這份卓越的軍事才能,對于他們所能辦到的事情,有了一份勢在必得的底氣。

    要他看來,或許他們能做的絕不僅僅是逐虎驅狼而已,而是讓大食和拂菻來上一出兩敗俱傷!

    他剛想到這里,忽聽澄心再度開口:“若我將船隊在此戰之中的指揮權交給你,你能不能向我保證,絕不會墮了大都護的顏面?”

    欽陵贊卓幾乎是想都不想地便給出了答案:“我能!”

    他當然能。

    安定公主敢用他,還是用在這個特殊的戰場上。安定公主的屬下敢用他,敢在遠赴異鄉之時對他委以信任。

    那他也自然敢去奪來她們想要的戰果。

    “好,那就請欽陵將軍接下此任吧。”

    澄心話音剛落,欽陵贊卓就見韋淳抱著一面軍旗朝著他走了過來。

    這份軍令既是在中原之外的地方臨時發出,自然無法以嚴格的詔書形式下達,但當這面軍旗被交到他手中的時候,從澄心的目光里,欽陵贊卓看到了一種不知該當如何形容的情緒,仿佛這面軍旗的分量,遠遠不止他所看到的那樣。

    他將軍旗展開,只見其上是一個燙金的“武”字。

    那赫然是一面武字軍旗!

    第264章

    “武?”欽陵贊卓試探性地望向了澄心。

    這一個武字, 顯然不是在說,她們要以武力涉足于大食和拂菻國之間的爭斗,而是一個姓氏。

    但若這個武字僅僅代表的是澄心被賜予的“武”姓, 她好像并不需要將這面旗幟,以這樣鄭而重之的態度交到他的面前。

    這交戰的兩方對于大唐還時常以大秦(或者秦那斯坦)相稱,那么她們本可以借著此次出兵, 將李唐之名宣揚于外,以糾正一番對于大秦或者是漢國的稱呼。

    但現在都沒有。

    所以這一個“武”字的意義, 遠不是那么簡單。

    澄心很欣賞欽陵贊卓的敏銳,開口回道:“在我們臨行之前, 大都護專門說過, 這個武,指的是天后的武,也是她的武字。”

    “她還說過一句話, 這個答案暫時不必告訴王玄策等人,也不必弄到同行軍中人盡皆知的地步, 但能告訴你。”

    韋淳摸了摸自己在抱著旗子過來的時候,還在袖子里藏著的一把袖箭, 心中暗忖,她要不要在欽陵贊卓因這個答案有異常表現的下一刻,便先來上一出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雖然她自己在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別管她是不是將安定公主視為追尋的目標,一門心思想要在她手下出人頭地, 也愣是被嚇了一大跳, 但怎么說呢……

    欽陵贊卓本就是降將, 現在又身在疆土之外這等微妙的地方,她必須將所有潛藏的危機都給解決掉。

    哪知道她瞧見的卻是對方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韋淳眉峰一動, 在旁插話:“你沒什么想問的?”

    欽陵贊卓搖頭:“大都護在自吐蕃凱旋班師還朝的路上,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她想要做的事情,誰也沒法阻攔于她,就算是太子也不行,那么——大唐的天子應該也不行。”

    “我想要的不過是吐蕃為我噶爾家族的滅族之仇付出代價,大都護要做出什么其他決定,都跟我沒有關系。”

    他將軍旗捧在了手中,深深地朝著東方行了一禮,這才轉向了澄心和韋淳的方向。“請大都護放心,就算知道了這件事,也不會影響我當日的效忠。我會選擇合適的時候進軍的。”

    澄心頷首微笑:“好,我們也會選擇合適的時候造訪這兩方的。”

    不需要再多的話來解釋了。

    無論她們各自是因什么理由,接受了這個武字旗的說法,甚至于期盼著看到,這面大旗揚帆海上時,也將安定公主的威名宣揚到中原以外的地方——

    只要達成的結果是相同的,那便足夠了!

    合作愉快。

    ……

    這些藏匿在海灣之中的海船很快經歷了最后的一輪盤查,將各艘船上的軍備武器還有操持武器的士卒都進行了查漏補缺。

    沿途的海船航行,已經讓這些士卒又被打熬了一番體魄。在選人之時對于海航經驗的需求,更是讓他們就算從渤海換到這片內海,也能盡快適應戰斗的節奏。

    所以唯獨需要等待的,只是一個作戰的時機而已。

    而這個時機,甚至要比她們所預料的,還要來得更快一些。

    二月剛到,大食就已毫不停留地發起了進攻。

    君士坦丁堡還未徹底開春,穿城而過的海風里也還帶著幾分寒意。

    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大食的兵馬分作兩路朝著那頭邁進,在腳步中沒有片刻猶豫。

    倒也不能怪他們如此心急。

    澄心派出去的人手只知大食在入侵安西都護上的失利,卻不知碎葉城防線在去年的建立,對于大食造成的影響其實還要更大一些。

    郭元振提議的募兵制度在大唐的西域開始予以施行,給不明兵制改革的大食人帶來的,是近在咫尺的危機。

    他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鄰居要對著他們發兵的征兆。

    偏偏有吐蕃這個示范在前,進攻碎葉城顯然是個不太明智的舉動,難保不會惹來大唐那位虎將的帶兵反擊。

    所幸他們還有一個劃算的辦法,那就是趁著唐軍立足未穩,邊防士卒沒有深入進攻的本事,由他們這邊盡快拿下君士坦丁堡,而后帶著吞并對方后增加的實力做出還擊。

    何況這場提早發起的進攻,也應當能讓拂菻那頭的敵軍來不及做好充足的準備!

    負責統領水師的大食將領就是這么想的,也在登上船頭眺望遠處的海面時,臉上寫滿了躊躇滿志。

    上一次大食進攻君士坦丁堡,以陸軍敗退告終,這一次,他們必定要以更為充分的準備,和水陸兩線并進的方式一雪前恥。

    自大食取代了波斯,自小亞細亞落入大食手中后,他所統領的這一路海軍便已投入到了海戰的演習訓練之中,正該在今日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拂菻在陸上修建的兩道城墻和巴爾干山脈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銅墻鐵壁,但那又如何?

    他們在海上的大門,勢必要被大食的軍隊所打開。

    懷揣著這份熱切的希望,這位統兵的將領直接下達了加速前進的號令。

    就算未及開春入夏,在海面上盛行的西南風還正在阻擋著船只行進的速度,也絲毫沒有影響這船隊蓄勢前行的戰意。

    加速行進之中,遠處的海岸線已經隱約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連帶著出現的,還有自君士坦丁堡中行出的戍守船隊。

    遠遠對比出了己方船只和那頭戰船的大小,這位海軍將領更覺己方的勝算不斷攀升。

    他瞇著眼睛喃喃開口:“若是在那頭南北兩條狹長的海路中交戰,我可能還要擔心一下,這些小船會不會在作戰之中更為靈便,阻止我軍登岸,但現在……”

    現在就不必有這樣的憂慮。

    眼下船只還在內海中最為寬廣的一片海域,隨時能夠加速行進,展開海上交鋒,他們這頭的大船就遠比對面的中小型戰船有作戰的優勢。

    更別提,他們這邊的船上都裝備了最為優質的弓弩,還是在此前和吐蕃以及大唐的合作與交手中一步步改良出來的,一旦敵方行到近前,勢必要遭到一場狂風暴雨一般的打擊。

    眼看著對方的船只已將雙方距離拉近到了來不及撤走的地步,這位大食的海軍將領已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壓在船舷的邊緣。

    不必猶豫了!

    無論對方為何會選擇以這等好生劣勢的方式發起進攻,既然已到兩軍相遇之時,那就只有狹路相逢,勇者取勝!

    “動手!先逼退敵軍的后路,然后從中間撞開他們的船隊。”

    海軍將領飛快地下達了指令。

    大船的優勢必須要完全發揮出來,搶占先機利用船只體型優勢破壞敵軍的船隊,正是他選擇的第一項舉措。

    但這顯然還不夠。

    隨著船只破浪而去,又一條命令被傳遞了下去:“各部弓弩手預備,隨時聽候指令。”

    一張張弓弦隨著這號令的下達被拉在了緊繃的狀態。

    這些并未發射的戰弓被穩穩當當地架設在了船頭,隨同這些齊頭并進的大船一起,在這冬日的海上泛著一層冷冽的寒光。

    只等著大船撞角撕開一道縫隙,便能讓這潑天箭雨朝著前方的拂菻國船隊宣泄而下。

    但無論是這些操持弓弩的士卒,還是那位下達指令的將領都沒有看到,在這些迅疾行來的小型戰船上,靠近外圍的一艘海船漸漸地落到了最后。

    而在這艘船的船艙中,有一個人的臉色遠比敵軍的弓箭和船下的海水還要冷得多。

    君士坦丁堡乃是拂菻國的王都,就算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勢必會被納入大食能夠進攻謀取的位置上,但也絕不會被人如此輕易地攻破。

    一想到自己的背后有著君士坦丁堡內的教堂、競技場與皇宮,也知道一旦此地丟失,拂菻將會徹底成為過去,他們這些出城反擊的士卒,便絕不敢有任何的一點輕忽。

    這些小船也當然不是因為他們習慣了海峽作戰而有的造船習慣,更不是他們在倉促應戰之下迫不得已的選擇,而是——

    最適合他們將那份秘密武器用在戰場之上的承載體。

    眼見距離已一步步拉近,敵方更是先一步沖鋒而來,這頭拂菻國的將領再不猶豫,敲響了作為宣戰信號的海上鐘聲。

    這一道鏗然的聲響,也隨著海風被吹入了大食將領的耳中。

    但在他的目光中更為鮮明的,顯然是那一艘弩箭全開,意圖將敵軍劃為兩半的我軍大船!

    該是他們的優勢,便誰都別想奪走。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與他同在這方船頭的士卒左右張望了一番后,出聲問道:“將軍,您有沒有聞到什么特殊的氣味?”

    氣味,什么氣味?

    那士卒皺著眉頭辨認了一番,以極為篤定的語氣說道:“好濃的氣味,是……松香和硫磺的氣味!”

    在這一刻,西南方向吹來的風,正將來勢不減的敵船上的氣味吹到他們的面前。

    奇怪的正在這里。

    為何行軍的海船之上會有那么濃烈的香味?

    這又不是一艘艘運載香料的船只,那就不應當會有這樣的氣味。

    大食將領也忽然敏銳地察覺到,被強力的海風吹來的,好像并不只是那種特殊的松香硫磺氣味,還有一種仿佛凝聚在一處的熱浪,有別于此前的海風森寒。

    他也陡然發覺,在這些迅疾行來的海船船頭,缺了太多本該已準備就緒的弓弩與爪鉤。

    這絕不是本該在全力作戰之時拿出的表現。

    可若是只看船只行進而來的速度,那頭的敵軍又分明沒有任何一點避戰的意圖。

    饒是大食的將領自覺己方勝券在握,在先前的進軍中滿是殺入君士坦丁堡城內的展望,現在也終于在速速進軍的頭腦發熱中緩回來了幾分,面露警惕地盯著這些來襲的戰船。

    不對勁。

    這些異常容不得他不感到一種迎面而來的危機。

    “放箭!速速放箭殺敵!”他連忙下令。

    先將那些船上的士卒給射殺,再以戰船重器鑿穿敵軍的船只,只要他們的行動夠快,敵軍再想玩什么花樣,也都沒這個本事攔下他們進攻的腳步。

    但很顯然,當他在聞到氣味,察覺到冬日的異常熱浪時,這才匆匆下達號令,必定是已經晚了!

    在這些小船上裝載著的作戰士卒并不太多,其中的大半戰船上,也幾乎沒有裝載海戰所用的大型弩箭和連橋,只有一種混合了石油、硫磺、瀝青、松香和樹脂,又經過了加熱而形成的液體。

    那就是拂菻國的秘密武器希臘火。

    它們被裝載在了巨大的容器之中,連接著一根根放在后世該當叫做虹吸管的東西,一路延展到了船頭。

    比起弓弩,這些東西才是那些拂菻國士卒真正攜帶的退敵利器。

    也幾乎就是在兩方的船只抵達到更為接近的距離,從這些管子中爆發出了一陣陣的轟鳴之聲。

    與此同時,其中當先加速的幾艘戰船仿佛還有風力的托舉推進,就這么以一種毫不在意于損傷的方式,直沖那些大船而來。

    霎時間,轟鳴聲中噴濺而出的熱浪和液體,以一種避無可避地方式澆落在了這些大食戰船上,船頭的士卒身上,還有兩船之間的海面上。

    還有一聲巨響。

    正是一艘小船以不避不讓的姿態阻擋在了當先開道的大食戰船之前。

    被鑿穿的小船上同樣有著成片的“熱油”潑灑而下,隨同被撞開的豁口處傾倒的浮油一并,將那艘大船自上下兩面包裹在了中央。

    大食的海軍將領還未能來得及下達號令,讓那艘過分在前的戰船盡快退回,就已見到了一點明火,正朝著船上丟了過去。

    “攔住他們!”

    不對,那可能不應當叫做丟。

    在兩道相撞的聲音傳來同時,這些小船就已各自繞開了這片海面,仿佛是為了防止那些漂在海面上的浮油也會落到它們的身上。

    但面對著那些還未遭到油管噴淋的船只,它們依然以靈活而狠辣的方式撞了上去。

    落后半步的海船之上,那些士卒也終于晚了一陣地現身,將點燃的火布團裹挾著石塊,朝著大食海船拋擲而出。

    瞬息之間的交鋒里,拂菻國的士卒已被大食的亂箭射殺了不少,就連船只都在相撞的打擊中被毀壞了不少。

    可顯而易見,他們的船隊并沒有出現任何的紊亂,仿佛這就是對他們而言,最為合適的海船進攻方式。

    因為……

    火已經燒起來了。

    起火了!

    那一個個燃燒的火團落在大食海船之上的時候,那位已然驚覺局勢不對的大食將領終于意識到,那股濃烈的氣味到底代表著什么。

    那是一種可怕的助燃劑。

    不錯,海上的船只本沒有那么容易燃燒起來。拂菻國的航海技術雖然優秀,也還是少了投石機的精準度,和弓弩的穿透破壞力,就讓他們無法復刻大唐和倭國在海上的交手。

    可偏偏就是因為一種原材料的存在和這種希臘火的配方,讓他們有了另外的一種方式,能夠在海上放出一把肆無忌憚的火。

    傾倒而下在海面上的油起了火,被潑灑了燃料的海船起了火,被小船獻祭攔路而沾染上燃料的船,也起了火!

    這些漂浮在水上的火仿佛對于海水有著一種天然的克制,根本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能夠被澆滅的跡象。只有一次次地被海浪海風助長,借著木質船身燃燒得越發旺盛。

    就這樣燒成了一片火海。

    眼見這樣的一幕,大食的海軍將領面色煞白。

    他怎么都沒想到,變故居然會發生在這瞬息之間,根本就沒給他以撤軍而回的機會。

    偏偏對方的那些小船卻在造成了這出意外打擊的同時,除了那些本就被指派為犧牲助燃的數艘,其他的海船都有了撤離出去的機會。

    間隔著火海,他也終于看到,在這些船只上并不是沒有配備士卒,更不是沒有配備弓弩,只是他們都先被隱藏在了船艙之中。直到經過了這第一輪的碰撞,因為火油的存在奪取了優勢,這才在此刻回到了他們應當在的位置上。

    “滅火,還不快滅火!”

    這將領一把搶奪過了士卒手中的水桶,將原本用于行船供給淡水的水桶,朝著船頭燃起火勢的位置砸了過去,發出了“嘭”的一下聲響。

    但海水沒能熄滅火焰,這淡水也照樣不行。

    那些火苗隨同著香味的擴散而愈發熾烈,只在水桶砸到面前的須臾縮小了一點,而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升騰而起。

    他驚懼地回頭,就見同一時間,仿佛是意識到了他這一邊的船隊到底是由何人、由哪一條船所指揮,有一艘穿行而來的小船沖撞了上來,就這么目標明確撞到了他的船上,更進一步加大了火勢。

    甚至一路順著船上又一次被澆落的火油,直接燒到了這海軍將領的身上。

    已然迫近面前的熱浪和濃煙,將他的身形給完全包裹在了里面。

    他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尖叫。

    下一刻,在這船上垂死掙扎的士卒就聽到了一陣落水之聲。

    那是這位海軍將領在驚慌之中,直接跳到了海水里。

    在穿過了海面上的石油,落入海面以下的時候,大約是上天終究對他還有幾分眷顧,讓他身上的火熄滅了下去。

    可在他過了憋氣的限制需要浮出水面的時候,滾滾熱浪再一次將他包圍在了當中。

    他看得到,舉目四望的火海,已經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封鎖了海面上的生路。

    這些越燃越高的火焰,和船頭燃起的烈火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彼此交匯著觸碰到了一起,更是將船頭士卒的慘烈呼喊給直接吞沒了下去。

    這海軍將領試圖再一次潛到海面以下,朝著沒被石油沾染的地方游去,但他的速度又哪里能夠比得上船隊的速度。

    拂菻國的海船已飛快地將多余的燃料,都朝著海面上砸了過來。

    相比于此前的撞船精準,他們現在的拋擲舉動就要容易太多了。

    那簡直就像是在往一個火堆之中拋擲木柴。

    當火堆的范圍已經足夠寬廣的時候,這根木柴無論如何都能被砸進它該去的地方。

    以至于在那大食的海軍將領,頂著險些讓他窒息的熱浪掙扎探頭之時,能夠看到的最后一點希望,就是原本落在后方的幾條大船還沒有遭到波及。

    它們在無法接到主帥指揮的情況下,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選擇了先行穿出包圍圈,憑借著體型的優勢,說不定還真能在敵軍燃料接續不力的情況下沖出一條生路。

    可偏偏在他瀕死的視線里,又看到了另外的一道火光,徑直朝著那些意圖逃奔的戰船而去。

    一只只火鳥忽然綻放在了火海之上,燒得異常炫目。

    它們不知道是從何處出現在了此地,以一種異常精準的方式砸在了那幾艘戰船之上。

    也就在其砸中目標的同時,一種轟鳴爆響以一種遠勝過先前燃油噴濺而出時候的動靜,炸開在了海面之上。

    火勢還未開始擴散。

    但三只擊中同一個目標的飛鳥,卻在頃刻之間,將原本還算完好的船身打出了一個窟窿。

    對于這些并沒有水密艙設置、空有外形巨大的海船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出滅頂的災劫。

    而這一只只火焰飛鳥的降臨,也無疑是斷絕了余下船只想要逃遁的希望。

    本就已快被熏暈的海軍將領眼見這樣的一幕,直接一口氣沒喘上來,就這么沉入了海中,再也沒有冒頭出來。

    但他卻沒能看到,在這些神火飛鳥降臨在此間戰場上的那一刻,他的對手之中負責指揮船隊的那人,臉色也并沒有多么好看。

    希臘火的點燃出自他們的掌控,但那些從天而降,還會直接將船給炸出一個大洞的東西,卻絕不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大食的海船已被困在了石油燃燒的火海之中,船上的士卒只想著從近距離的圍困中尋找到生路,他們這些出自拂菻國的海船,卻還能看到更遠的地方是何種模樣。

    當這位拂菻將領因這出異變直奔出船艙,往海面上張望的時候,他便看到了那些由遠及近襲來的大船身影。

    火海所形成的煙霧還沒被徹底吹散,也或多或少影響到了火場邊緣那些船只的視線。

    但這并不影響出現在人眼前的畫面里,這些自兩個方向分頭而來、像是要在此地會合的船只,有著遠比尋常船只要龐大的體量,高聳著巨大的三桅船帆。

    他敢確定,那絕不是他們這片海域周遭的任何一個國家所用的戰船。

    就連他們拂菻國用于遠航建交的船只,也從沒有用過這樣的制式。

    所以毫無疑問,那一批迸發開來的火焰飛鳥,和那一記記的神火天降,都不是出自他們自己人的手筆,而是一批不知道從何處殺出來的陌生人。

    他也不會覺得,那是對方的射擊精準度存在什么問題,將原本要用于救援的神兵利器砸在了自己人的頭上。

    那只有可能是一路不知道從何處殺出的敵人!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這位拂菻國的將領根本來不及為自己先前取得的戰績而沾沾自喜,而是飛快地調度著手下的戰船繞開火海,以應對這兩面來襲的進攻。

    他也來不及慶幸,大食的狂妄讓他在先前第一輪的交戰中,還為己方留下了為數不少的火油,足以再做出一番相似的嘗試。

    誰讓那支不知是何身份的敵軍緩緩逼近的同時,他已看到了一道詭異的火光從敵軍的船身迸發了開來。

    “閃開,避開它們!”他驚呼下令。

    那不是敵軍的船只被什么東西給擊中了,而是一種特殊的武器在那個臨近水面的位置被激活了出來。

    而后就這么在海面之上劃過了一道血色帶煙的火光,徑直朝著距離它們最近的幾艘船只襲來。

    他的面色陡然一變。

    一千步,那起碼有海上一千步的距離!

    對于拂菻國來說,這還是個弓弩都射擊不到的距離,對于那道火光來說,卻依然可以輕易地逾越過去。

    空中的轟鳴聲里,這遠道襲來的黑影,仿佛是一條自水中騰飛而起的巨龍,在迅疾地掠過海面后,又一次精準無誤地砸在了海船上。

    可這一次被它們砸中的,卻已不是那些大食的殘兵敗將,不是那些意圖逃亡的海船,而是屬于拂菻國的戰船。

    他簡直無法理解,為何這利器能直接飛躍過這樣遠的距離,精準地砸在他所統領的海船之上。更不知道為何那“巨龍”的軀體,竟然能在它的羽翼被燃燒殆盡后,直接轟的一聲炸裂開來。

    而這一次的火龍出水,甚至要比先前的飛鳥降臨更為可怕。

    重物落地的第一次打擊和其爆裂炸開的第二次攻擊,直接將那艘小船砸出了偌大一個缺口。

    緊隨其后的第二條第三條火龍就砸在相距不遠的位置,便成了乍看起來千瘡百孔的樣子。

    “不好!”那拂菻國的將領忽然驚呼了一聲,意識到他們的處境,遠比他此刻看到的還要不妙。

    他陡然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們這邊的戰船上,之前裝載著那些用于克敵制勝的希臘火,在將其用于進攻大食海軍的同時,還因噴濺的方式問題,殘留著不少無法被壓出的,都被滯留在船艙之中。

    若是這些東西的外殼并沒有被打碎,在他們的船只已陸續撤出火海的情況下,自然不會威脅到他們自己。

    雖然距離這希臘火被搬運到前線,也僅僅過去了五年左右的時間,但也足夠他們將此物給運用得靈活。

    可現在……

    現在出現了一個天大的問題。

    這拂菻國的將領朝著敵軍船只的方向看去,依然看不到那些海船之上到底有多少人,卻能看到一只只的火鳥,一條條的巨龍于升空中化作了自空中撲下的神兵,根本沒給他們以還手的機會,就擊中了他們的船只。

    被炸開的戰船甲板之下的殘留火油,同時引爆點燃了起來,霎時間燃燒出了一團團新的烈焰。

    這些火焰——大食人無法將其撲滅,作為掌控者的拂菻國士卒同樣無法撲滅。

    甚至隨同著船身的木頭被引燃,徹底變成了一艘艘的火船。

    那未知的戰船就仿佛是海上的神祇一般還未真正進入戰場,只有又一只火鳥降臨在了這拂菻國的將領面前,險些將他給掀飛出去。

    他也終于在此刻看清了,那并不是一只真正能夠噴發出火焰的飛鳥。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這只火鳥身上的引線恰好在此時燒到了尾聲,然后便悍然炸裂了開來。

    以至于最后映照在他視線中的,只是他遙遙朝著那進攻方向看去的時候,看到一面金紋玄色大旗飛揚在空中。

    ……

    一批火油,兩次點燃。

    第二次燒得,卻要比第一次還要旺盛得多。

    直到過了將近半日,這些火焰才在海上徹底平息了下去。

    僅存逃亡出去的士卒匆匆將消息匯報去了兩方。

    但無論是拂菻國還是大食派遣出去的新船隊,都又一次迎來了令人絕望的打擊。

    這一次他們甚至沒有先行開戰,給敵人以漁翁得利的機會,卻比上一次輸得還要更慘烈一些。

    誰讓敵軍的海船上裝載的武器太過可怕了,又在一陣神出鬼沒的調度中實現了逐個擊破的戰績。

    這讓一個問題在戰報抵達的同時,浮現在了交戰雙方的腦海中。

    到底是誰能在此時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做到同時和他們兩方為敵還同時取勝!

    這樣的對手,若是想要和其中一方聯手覆滅另一方,或者是干脆將這交戰的兩方一并吞下去,會不會都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還有那可以逾越千步進攻的利器,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

    若是搞不清楚這個問題,他們不用想著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但也就是在第二條軍報抵達的次日,大食和拂菻國都收到了使者到訪的消息。

    匆匆穿過君士坦丁堡街道的士卒抵達了皇宮,帶來了一個消息。

    “在外面求見的使者說……”

    “說什么?”

    士卒深吸了一口氣,答道:“她說,她們來自東方!”

    第265章

    來自東方的使者!

    這個東方, 顯然不是指的大食,而是另外那一路突如其來的敵人。

    見,還是不見, 就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拂菻國的皇帝君士坦丁四世接任王位至今,也不到五年的時間,還先后面對了父親去世后大食的兩次入侵, 倒也并未完全因這個意外消息而失態。

    想到這個登門造訪背后可能潛藏著非同一般的意味,他也不敢將訪客留在外頭太久。

    “讓她們進來吧。”

    這些自稱來自東方的使者, 很快在士卒的領路之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君士坦丁四世盡量維系著面上的沉穩,卻還是不免在看到這幾位異域面容的女子之時, 在心中一陣嘀咕。

    他并未親自去過遙遠的東方, 但他聽過往來拂菻和東土的商人帶回來過的消息。

    他眼前的訪客若論外貌,確實很像那東方強國的女子,但在他所知道的消息里, 那些女子好像并不應該航行遠渡到如此遙遠的拂菻國來。

    但兩次海軍被攻破的損失,和不知對方立場為何的疑惑, 又讓他必須對于她們打起十萬分的警惕,而不是有所輕忽慢待。

    接到他的示意, 近前的侍從當即發問:“幾位從何而來,所為何事?”

    澄心望著上首之人,并未當即就這個問題作答,而是從容地以拂菻國的語言回道:“海上的教訓,還不足以讓大王親自來問這個問題嗎?”

    君士坦丁四世眼皮一跳:“你會我們的語言?”

    他本以為, 該當是由跟在對方后頭有著拂菻特征的隨從做個翻譯, 卻不料竟是直接從澄心的口中, 聽到了一口流利的拂菻官話。

    少了這居中的一輪轉達,對方也就更不易在這異域之地遭到誆騙。

    對方……果是有備而來。

    只聽澄心不疾不徐地回道:“我東方華夏之國地大物博, 人才頻出,又有包容兼蓄之能,若無通曉境外諸國語言才能,如何有可能被派遣出使。若是大王連這都要覺驚訝,那么我隨后的話,也就不必多說了。”

    她說完這話轉身便要離去,絲毫沒有一點要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可君士坦丁四世都還沒能得到解惑,又如何有可能讓她這么離去,連忙起身攔道:“使者且慢,我方才并無輕視之意。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他讓人給澄心和同行的幾人賜座,這才繼續問道:“使者方才說,東方的華夏之國?”

    澄心應道:“拂菻商人頻頻前去的絲綢國度,難道還有第二個嗎?”

    也正是因為帶領船隊前往廣州,數次和那些拂菻商人打交道的經歷,澄心才有了學會東羅馬帝國語言的機會。

    她自然不會告訴眼前這位君士坦丁堡的主人——

    在她最開始學習拂菻國語言的時候,她也僅僅是因早年間沒入宮中,又在安定公主的手下見到了太多卓有天賦之人,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哪一方面出類拔萃到為公主分憂的時候,她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再多學一門本事。

    現在她站在此地,頭頂安定公主所賜的“武”字姓氏,代表著中原大國和這西方之鄰交涉,也能憑借著通曉他們的語言,有這個和對方談話的底氣。

    好像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再能夠為人所替代。

    安定公主會選擇將那面武字旗交托到她的手中,也同樣是因她值得對方這么信任。

    而當她站在異國的疆土上時,也已經有了足夠的分量。

    哪怕看到君士坦丁四世的臉上因她這個回復而閃過了一抹慍怒之色,澄心也不曾有任何一點異樣的表現。

    “絲綢之國?”君士坦丁四世憤然起身,“我父王在世之時,兩次派遣使者出使大秦,為你們的皇帝獻上了赤琉璃、綠金精等寶物,你們的皇帝便回贈以璽書和綾羅綢緞,現在這些東西還被珍藏在教堂之中,難道這竟然不算是雙方互為友鄰的標志嗎?”

    “還是說,在你口中實有地大物博之稱的華夏上國,也不過是如同大食一般趁火打劫的匪寇?”

    澄心微笑發問:“要這么說的話,我也可以發問了。大王可曾自己派遣使者以結盟好?”

    君士坦丁四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拂菻上一次派遣使者前往大唐,也就是他口中的大秦,是他父親在世的前一年。

    他自己在位期間,因大食的進犯就已夠頭疼的了,哪里還有這個多余的工夫想到這一出。

    但這樣的一句話,顯然并不適合作為一個用來回答使者的借口。

    那只會顯得他在向人示弱,而不是他有這個質問的理由。

    澄心又已發出了第二個問題:“大王可知道,自己手握的璽書上所屬的天子早已過世?”

    君士坦丁四世:“……”

    國書這種東西,可不僅僅是兩國之間的往來,更具有效力的還是兩個皇帝之間的往來。

    所以說,唐太宗簽下的國書,和天后與安定公主有什么關系呢?

    這都將會是另一個時代了。

    還不等君士坦丁四世答話,澄心又已發出了第三個問題:“大王的父親繼位之時風雨飄搖,帝國的軍隊散落各處,亟待召回,就連他本人都年僅十一歲,但前往華夏的使者在次年就抵達了都城長安,將重器獻上。若大王您也有心結交,為何使者花費了五年都到不了我國皇帝的面前呢?”

    這句更加致命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句潛藏著對比的質問,讓君士坦丁四世的面色頓時一僵。

    他也終于發覺,這位來使何止是帶著一支擁有可怕武力的隊伍,將他對于東方古國的想象都變成了現實,也有著對拂菻的絕對了解,和匹配使者地位的口舌。

    五年的時間啊。

    那當然不是因為使者沒能越過大食在邊境所制造的攔截,更不是因為路途遙遠,就這么迷失在了半道上,而是因為……他確實忘記了。

    他忘記了自己還需要去向那個龐然大物展現自己的友誼。

    當他再度開口的時候,話中的氣勢已被削弱了幾分:“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澄心緩緩答道:“邊境有變,我東方大國不可不顧。”

    君士坦丁四世無聲地握緊了自己的右手,唯恐從對方的口中聽到一句想要遠征的答案。

    在接連的打擊面前,他無法分清,到底是大食的穆阿維葉更加麻煩,還是那頭名姓不知的華夏皇帝更為可怕。

    然而他聽到的下一句卻是:“我先前已說過,華夏兼容并蓄,有天。朝上邦之風,兩國交戰頻頻,死傷甚廣,我中原皇帝看在眼中痛心不已。若是拂菻愿意重新建交,便由我方勸阻大食退兵,以保拂菻子民數十年太平如何?”

    澄心的這話一出,君士坦丁四世目光中頓時閃過了一抹意動之色。

    別看此次他讓人將希臘火投入前線戰場,在東方水師抵達戰場之前已經給大食造成了不小的損傷,但那也僅僅是在一處戰場上而已。

    大食兵馬突入小亞細亞,讓他這方從臣民到兵卒都遭受了莫大的打擊,也絕不會只是個例外。

    當前兩國之間的實力差別,足夠清楚明白地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他或許守得住都城戰線,卻沒法避免自己的其他臣民會被大食咬下一塊塊肉來,成為壯大那鄰國豺狼的養料。

    若是對方真能被勸阻退兵的話,他此前在海上遭受的損失在相比之下,就不能算是損失了。

    前提只在,這東方的絲綢之國能做到她們所應允的話,大食也能夠聽從她們的指令。

    這兩個問題也被他隨即拋到了澄心的面前。

    “第一個問題,若我們并非攜帶善意而來,大可先以火龍火鳥轟開君士坦丁堡的門戶,再來和你們商談上貢求見一事。”

    澄心隨即豎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個問題,你怕你們這邊休戰,大食卻不愿意停下進攻的腳步,對于東方君主的倡議陽奉陰違,那也無妨,到時候自有神火天降與他們開戰。”

    她話音擲地有聲:“華夏為禮儀之邦,但到了需要開戰之時,我們也絕不會退讓!”

    到了那個時候,便是中原和拂菻聯手,共同進攻大食了。

    君士坦丁四世心頭震動。

    來使給出的答案,正切中了他的要害。

    那么,他……該選擇會盟求和嗎?

    這聽起來真是一份極有誘惑力的合作,君士坦丁四世也無法不去相信于它。

    若是突然有大秦使者來到他的面前,他或許還會覺得,這等遙遠的聯盟根本沒有任何一點可以執行的機會,這才是為何他沒像他的父親一般向大唐上貢。

    可現在,這些站在他面前的使者手握重器,帶著遠比希臘火還要可怕的武器出現在這方交戰前線,在給他造成重創的同時,也沒放過那頭的大食。

    只有這樣的天。朝大國,才有這個調停爭端的本事!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聽到澄心又開了口:“還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于大王,東方的國度不叫大秦,而是……武家天下。”

    “武?”

    從Chin到Wu,顯然是一個不小的變化。

    不過對于知曉拂菻(東羅馬帝國)因何而來的君士坦丁四世來說,這種朝代變遷倒也不難理解。

    但澄心想要說的,并不只是這一句而已。

    直到這些使者從君士坦丁四世的眼前離開后許久,那句話仿佛還在他的耳中回蕩。

    “武在你們的詞匯里還有一個可以代替的意思。”

    “它叫戰爭。”

    ……

    所以當大食選擇拒不退兵,甚至毫不相信這些遠渡而來的使者能在陸地上復刻海上成功后,一道道絢爛的火光爆發在了大食和拂菻的邊界之上。

    出兵的并不只有達成合作的拂菻國軍隊,和澄心以及欽陵贊卓所統領的海航大軍,還有一路相當特殊的隊伍,在從陸路收到了疾報書信時毅然自碎葉城出兵。

    經由招募而來的碎葉兵馬從東往西,有火炮開路的聯軍兵馬從西往東,一時之間拉開了浩蕩的進攻之勢。

    而這起兵的時間——

    是上元元年的七月。

    ……

    安定公主也已不在朝中將近半年了。

    天后翻開從河南道送來的速報,就看到女兒在信中寫道,自她和許穆言前往河南道重新校定漕運之法到如今,堪稱局勢喜人。

    誰讓這天下多得是欺軟怕硬的人。

    別看她這位安定公主的戰績基本都在邊境,但她手握兵權,就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也還頂著鎮國這兩個字的名號,便少有人膽敢在她的面前放肆。

    這些河南道的官員之前還被她的老師給訓斥整頓了一輪,大約也還有些沒有消退下去的心理陰影。

    那就凡事好辦了。

    此次漕運改革為了減少更多普通人的稅賦支出,直接設立運腳經費,往后用于以錢生錢。

    也讓此前在災情中出力不少的漕運大家,直接成為往后主持階段漕運的領頭人,負責調度借用民間小船,再由官府給出補給。

    以李清月的術算本領,應對這樣的場合確實是綽綽有余。

    為了防止漕運腳錢被人胡亂貪墨使用,地方中轉負責人在調度船只之時肆意傾軋,還要遵循一道由天后頒發的詔令——

    往后此類情況的所有賬簿,必須規范使用大寫數字,以防為人所篡改。

    先行選拔出來的相關官員也都經過了李清月的逐一考察,防止出現品行不端者把持樞紐。

    目前的推進情況都按照計劃往前,只等一件事,那就是讓許穆言的官職再動上一動,以便她專門負責此事。

    她在度支巡官的位置上也夠久了。

    既要讓這個新成立的機構從戶部分權,作為為首之人的許穆言就不能品秩太低。

    這一點對于天后來說,一點也不難辦到。

    誰讓天皇又一次病倒了。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之前的連續接到刺激,還是始終選不出個合適的太子,又或者是因為屢次想要從洛陽回返長安的決定都被天后駁回,李治這一次的病發,讓他接連數日缺席朝政。

    主理朝政的權柄毫無疑問地完全落在了天后的手里。

    更何況,就在上元元年的二月,緊隨閻立本致仕,唐休璟出任左相,和安定公主的老師劉仁軌位居宰相之中的首席。

    狄仁杰調任大理寺卿。

    原大理寺卿段寶元調任吏部尚書,主持朝中官員考評之事。

    若是按照天后對外宣稱的話,這是因為段寶元在益州都督府屢立功勞,對于蒙舍詔王換位后依然歸順大唐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在大理寺任上秉公執法,辦事盡責,若將用在品評卷宗上的公正放在朝堂選舉之上,應當也能做到遠勝過當年的李敬玄。

    但怎么說呢,這也算是個自己人吶……

    從當政的陛下到負責辦事的朝臣都是上下一心,再難辦、再容易出錯的漕運,也不過如此而已。

    天后提筆寫下回信的時候,就已將委任許穆言為度支尚書的詔令墊在了信紙之下。

    相比起這繼續推進民生要務的詔書,反而還是另外的一樁事情,更需要在往來信件之中交代一番。

    提筆落墨之際,武媚娘的眼神已是越發狠厲,將先前因女兒來信報喜而浮現出的溫和之色,統統一掃而空。

    但若是光看那封信上的文字,又好像還沒有那般殺機畢露。

    只見那上頭寫道:“魚已上鉤,到時速回。”

    武媚娘寫到這里,不覺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對于這些主動浮出水面的對手報以了一陣嘲諷。

    說這些人是已經上鉤的魚真是一點都沒錯。

    誰讓他們真是蠢得讓人發笑。

    天皇陛下的態度對于這些宗親來說已很是明顯了,他絕不會支持并非天后所出的孩子坐到皇位之上,無論是宮人所出的杞王李上金,還是其他的宗室子弟,都不在他的考慮范疇之內。

    那么若要在禮法上能夠讓這出皇位傳承足夠名正言順,以壓住鎮國安定公主所擁有的地位,意圖反擊的宗室只能從李旭輪和李賢之中去選。

    相比于太過于聽母親和姐姐話的李旭輪,更容易為他們所拿捏的李賢,顯然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這就是第一個魚餌。

    而李賢也很是“對得起”這些宗親對他抱有的期望。

    在這半年之間,他過著姑且算是深居簡出的生活,也認真地遵照著他父親的意思,好生前往東都尚藥局醫治自己的腿。

    雖然那條腿因為救治并不及時,必定無法回到最初的樣子,但相比于此前都該叫做不良于行的狀態,可得算是好了太多。

    若是走得緩慢一些,都能將其遮掩到幾乎不會為人察覺的地步。

    這也讓那些蠢蠢欲動的宗室看向他的目光愈發熾烈。

    “你看看,你現在又少了一個不能成為太子的理由,說不定再過些時日,它還能徹底恢復如初,你又何必覺得我們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霍王李元軌找準了機會,和李賢又一次碰面,便在圍著他走了一圈后,下了個結論。

    “你合該是要成為太子的!”

    李賢擰著眉頭:“霍王慎言,我之前已經同你說過了,我已經被父皇給廢黜了,何來什么成為太子之說。”

    李元軌沒有當即答話,而是先在心中嗤笑了一聲。

    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誰還看不懂誰啊。

    李賢說什么自己不可能再成為太子,讓他慎言,可不代表著他真的已經對繼承大唐基業再無一點想法。

    他也不過是因為之前北征鐵勒之事大失臉面,現在需要來玩上一出三請三辭的戲碼,來給自己粉飾一番罷了。

    若非確實沒有比李賢更為合適的人選,以圖阻止安定公主成為李唐的繼承人,李元軌是真想將李賢的拙劣戲碼給揭穿了。

    可惜現在還不行。

    不僅不能和李賢撕破臉,他還要配合對方完成這一出表演。

    他痛心疾首:“雍王這是說的什么話,臣不過是據實以告,也希望雍王能看在今日局面上有所作為,如何就是在胡言亂語!”

    “雍王若不做這個太子,難道就要看著今日的朝綱敗壞下去,成為鎮國安定公主的一言堂嗎?”

    他抓著李賢的手繼續往無人窺伺之地走去,振振有詞地說道:“您看不到嗎?這朝堂都要變天了!”

    “都說什么天子病弱,但他此前還能讓詔令遍及四海,而不是像今日這般已有數日沒有消息,也沒有哪個朝臣覺得這其中有所不妥。”

    “天子之下再說丞相,您應當也見到當日左相致仕之時是個什么情況了,他居然看向了右相,奇怪于對方為何還在宰相的任上,若說這其中沒有什么和安定公主有關的問題,臣絕不相信。”

    “江南四五月間的水患確實不小,也因各方水渠興修、沿湖田地重新規劃一事而大有緩解,但直接將珠英學士這樣的女官放到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未免是將大唐的選官舉士之道看得太輕了一些。”

    李元軌說到此,伸手擦拭了兩下眼下并不存在的眼淚,朝著李賢目露殷切之色:“去歲年初,雍王被立太子的時候,安定公主位居鎮國,地位猶在太子之上。可再如何地位崇高,她也終究只是個公主,如何能夠憑借著戰功便將天子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還讓朝堂綱紀敗壞到今日的地步。”

    “臣服于安定公主的升官,做上那刺史、大理寺卿、宰相的位置,不愿屈從于公主淫威的,便或是被免官,或是拿不到升遷的資格,成何體統。若只是偶爾為之,或許還好說,可若讓其成為長此以往的慣例,我大唐要憑什么才能延續往日的輝煌!”

    李賢:“這……”

    李元軌勸道:“您應該還看到了,陛下明明已到了今日這般地步,也沒有想過要立安定公主為太子,可見他心中抱有的是什么想法。他或許也正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將您復立,更不知有周王這個抗拒的表現在前,您是否還有這個成為太子的勇氣。那就更應當由您先走出一步,去改變這個結果啊!”

    “若是真到了太子之位空懸,陛下就已駕崩的地步,您還在猶豫之中,您的姐姐卻絕不會介意趁勢而上,接掌大唐皇帝的位置,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并不僅僅是朝堂秩序混亂的問題了——天下何曾有過女皇帝啊!”

    發動百姓叛逆的陳碩真,在這些李唐臣子的眼中,反正是絕不可能算的。

    但他們卻已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了這種開天辟地的跡象。

    像是唯恐李賢還要再表演圖謀,李元軌忽然加重了語氣:“其他臣子會因為安定公主的接任得到什么待遇,我不敢隨便做出一個判斷,但你會有什么結局,我卻知道!”

    沒等李賢開口,李元軌就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沒有哪個皇帝能夠容忍比自己更為正統,還有可能取代自己皇位的人活在世上,您就算想要讓世人忘記去歲的北伐之戰,也已絕不可能過閑云野鶴的日子。既然已無退路可言,又為何不能奮起反抗。”

    “只要您能拿到天皇對您敕封為太子的詔書,得到天后陛下的支持——不,甚至不需要是支持,只要是平等的對待就行,再在洛陽掌握一支隨時能夠發動的武裝勢力,確保您在繼位之時能將安定公主堵截在外,您就絕不會輸,這還不夠嗎?”

    李賢目光怔怔。

    哪怕他已經基本知道了李元軌會說出些什么來,但在真正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他依然難掩心中的激動。

    是啊,他本就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只要還有人愿意支持于他,他的繼任會遠比任何人都要容易。

    父皇敕封太子的詔書,他應該并不難拿到。

    李旭輪屢次的逃避和裝病已經深深傷到了父皇的心,而相比之下,他在這半年中對父皇的關切,就和弟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若是他再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將自己還敢去做太子的話說出來,父皇必然會滿意的。

    再有宗室的支持,起碼在這些姓“李”的人當中,他比安定更應該成為父皇的繼承者。

    只是他此前的“淡泊”顯然并不僅僅是因為,他需要給韓王霍王這些人表演出一個更為端方的形象,也因為……

    他心有顧慮啊。

    “你說要讓天后對我和對安定平等相待,以朝堂之上的情況看,你覺得可能嗎?”李賢苦笑。

    他有時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因為在安定出生和他出生之間間隔了太短的時間,加上母親又是在前往昭陵拜謁的路上將他給生下來的,生得格外艱難,所以對他天然便有幾分厭惡。

    但又或許,那僅僅是因為安定和天后之間的同盟時間已經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沒有從中插足的機會。

    李元軌卻并不這么看。“但你依然是她的兒子。不是杞王,或者是什么其他人去當那個未來的天子。到了那個時候,她以太后的身份依然能享受到天下人的崇敬。”

    “反倒是她若扶持安定公主上位,還不知能否保全身后之名!”

    李賢愣住了一瞬,又張口問道:“那……你說的武力呢?”

    若說此前李賢還覺自己到了邊境也能帶兵打仗,北地一行就是徹底打碎了他的這個幻想。

    而在安定公主的赫赫戰功面前,他不信他面前的這位皇叔居然能夠違心地說,要是給他領兵的機會,他也能夠超過她的。

    那也未免太過荒謬了。

    李元軌倒是沒這么想,但在他和越王李貞等人敲定的計劃里,這確實不是什么問題。

    聽出李賢終于愿意明確地和他們走到一起,他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一抹笑容:“各方宗室隨時能自為官任職之地馳援京師,而在這東都洛陽之內,只要安定公主一日未歸,我們就有繼續募招人手的機會。”

    “她以為你已因先前的戰敗意志消沉,再沒有跟她爭奪皇位的想法,也正是你能利用的地方。”

    他低聲朝著李賢說道:“殿下,只要您還有登臨大寶之心,我等必為您送來甲胄武裝,讓這李唐天下重回正軌!”

    李賢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縷明光。

    若是李清月身在此地的話必定會說,這可真是好一番貪婪而又無知的眼神。

    但沉浸在有人扶持、前路在望幻想里的李賢沒有一面鏡子在手中,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何種模樣。

    本就沒當李賢是真正君主的霍王更是樂于看到他的這個表現。

    因為,李賢的答復已緊跟著出了口。

    “那就……有勞霍王了。”

    第266章

    李元軌步出李賢的宅邸之時, 臉上已多出了幾分如釋重負。

    有這個在名義上最合適于繼承皇位的人頂在前頭,他們這些意圖對抗安定公主和天后的親王,也就多出了一份底氣。

    但這位曾經被鐵勒人俘虜過的廢太子, 到底能否因此次取勝坐穩皇位,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他可是聽說了。

    那位鎮國安定公主在邊境,將征討鐵勒得勝之事, 刻在了京觀旁樹立的碑銘之上。自去歲北部受降城開始建立至今,從并州都督府和云中都督府不知調派過多少士卒往來奔走, 都在那碑銘之上見到了蠻夷擄劫太子的“罪名”。

    他和李元嘉說什么成王敗寇、粉飾過往的話,說出來聽聽也就算了, 大約也只有被忽然托孤的韓王和急于擺脫現狀的李賢才會相信這樣的話。

    世人真的能接受這樣的一位天子嗎?能接受李賢在被廢黜太子之位后登上君王寶座嗎?只怕不會的!

    到了那個時候, 就是他們這些宗室的機會了。

    相比于這個沒用的廢太子,他這個高祖皇帝所出的親王,是不是要更有勝算一些呢?

    不過在此之前, 他還是該當做好一個輔佐者該做的事情。有些話也不適合過早說出來,鬧得他們這些各有想法的親王內部生亂。

    到底要如何瓜分天下, 還是得手之后再說吧。

    有了李賢的許可,有了其他親王的同仇敵愾, 李元軌當即做起了準備。

    要想讓李賢頂住安定公主的壓力,光只是讓他重新成為太子是絕不夠的,只能是他直接成為天子。

    而以天皇如今的身體狀況,這個時間只怕不會太久了。

    那么眼下最為要緊的,就是在這一日到來前, 趁著安定公主不在長安, 在洛陽城中掌握一支足夠有分量的甲兵。

    因洛陽這東都大多時候處在天后的管轄之下, 天后的手里當然有一支這樣的勢力,可惜, 在他們能夠完全掌握局面之前,自然不能相信什么天后會完全站在李賢這頭,將這支勢力借出一用。

    哪怕不算安定公主,對天后來說更容易掌握的可還有一個李旭輪呢。

    但好在,終究是天無絕人之路。

    年初之時,陛下將王方翼調度入朝,由其接掌兵部相關事宜。

    在韓王李元嘉帶來的消息里,陛下的托孤重任不僅和他說過,也和王方翼隱約透露過。若非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天皇陛下在重新將其重用的時候心中還存幾分疑慮,這份交托會更重一些。

    現在他的存在,更像是天皇提到臺面上來制約宗室和安定公主的籌碼。

    但想來,在阻止安定公主再進一步這件事上,他們是能和王方翼達成合作的。

    否則,就只會看到推進糊名制度的天后和掌握兵權的安定公主聯手,將世家給再往下踩一腳。

    臨近京畿之地也還有一路隊伍可以調度,掌握在清河崔氏崔知溫的手中。

    他畢竟是從千牛衛起家,又是陛下啟用河東勢力的標志。雖未能從當年的覆滅高麗一戰中得到多少升遷的好處,但數年間走得低調而穩當,倒也在此時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聽說同出清河崔氏的崔元綜因當年的西域之變,和安定公主手下的勢力走得很近,崔知溫倒是純然為天皇陛下的臣子。

    到了今日這等緊要關頭,是時候和他接觸一二了。

    不過李賢這邊已由他來接觸了,王方翼和崔知溫這頭,大約還是韓王去聯絡為好。

    至于越王李貞……

    他倒是找到了另外一個屯兵的門路。

    李元軌坐在返程的馬車之上,闔目思量著眼下的情況,只覺若是越王李貞也存有和他一般的想法,那勢必會成為他最大的對手。

    誰讓他真是太懂得把握機會,也太能忍了。

    李貞的母親燕德妃和榮國夫人長期為伴,卻還是因年邁體衰的緣故,在今年抵達洛陽后不久過世。

    身為姨表妹的天后對此大為哀慟,在安撫了榮國夫人后,為燕德妃舉辦了異常隆重的葬禮。由工部禮部主持喪儀要事,由王勃撰寫神道碑文還在其次,在燕德妃的葬禮上,天后更是特賜羽葆鼓吹以示榮寵,又讓東都知名寺觀之中的僧侶為她齋戒祈福。

    越王李貞在母親的葬禮上哭暈過去了幾次,直到自昭陵折返后,便向天后上書,請求在東都白馬寺內,為母親打造兩尊佛像,以求為母積福。

    但這佛像的打造既需人手也需場地,便也成了李貞藏匿人手的機會。

    一想到這里,哪怕明知這是他們這邊又多了一份助力,李元軌還是不由握緊了拳頭,在眼中閃過了一瞬的忌憚。

    他不能只是拿捏住李賢的想法,將這個沒什么大本事的太子推到前臺,還得再做些事情。

    “停車!”李元軌忽然朝著車夫喊了一聲。

    車夫一勒韁繩,就聽車中的霍王又道:“轉道,去拜訪蕭昭容。”

    天皇天后擺駕洛陽的路上,李元軌曾經和蕭昭容有過一面之緣,可惜彼時沒能直接搭上話來。

    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想來她依然有拉攏的價值。

    他從越王李貞這里得到的一個消息,也讓他更是在意蕭昭容的存在。

    越王府長史蕭德琮有心聯絡蘭陵蕭氏子弟協助于此次要務。

    但居于潁川的蘭陵蕭氏能夠為他所調度的不到半數,大多人脈反倒是與早年間坐在淑妃位置上的蕭妤有所聯系。

    蕭妤退居昭容之位以求避禍,也讓這些蘭陵蕭氏子弟免于步上太原王氏和渤海高氏的后塵,這些人……

    自然是將這份恩情記在心中的。

    若是她說一句話,大約要比其他人有用得多。

    可當蕭德琮上門求援的時候,卻被蕭妤令人打了出去。

    按照她所說,若非蕭德昭誆騙于她的兒子,許王李素節何至于落到被誅殺的地步,那就勞煩這等別有居心的蕭氏族人別找到她的頭上來。

    若要保全蘭陵蕭氏,免于落到絕后的地步,他們最好還是在這等時候保持緘默為好。

    李元軌卻覺,這其中仍有斡旋的機會。

    他留心于這半年間蕭昭容的表現,發覺她絕不像是她拒絕了蕭德琮的拉攏一般,只想做個閑云野鶴之人。

    自閻立本請辭后,抱病多時的李淳風有心辭去太史令一職,前往天柱山清修以待天年,但因天皇的挽留還未能走成。

    蕭昭容便趁著這一段時日多有奔走,試圖為義陽公主徹底落成太史令這個官職。

    以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和安定公主之間的交情,這件事本該是由安定公主來做的,但在漕運所代表的驚人利益面前,安定公主又哪里還能記得這件事。

    這或許……也是一個離間的機會。

    但當他被準允進門的時候,蕭妤吹著手中還在冒著熱氣的茶盞,心中想的卻是,霍王這廝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用安定公主讓人從南方送來的好茶招待霍王,真是有點太虧了。

    可她都按安定的建議將茶給泡好了,現在撤下去,茶涼了也得損失。

    還不如擺到臺面上來,讓霍王覺得,她這人看似失勢而且無欲無求,實際上還是個喜好名品之人,絕不甘心就此碌碌無為地渡過余生。

    她這個估計也當真沒錯。

    霍王落座后品嘗了一口茶湯,便不由在目光中閃過了一縷亮色。

    雖正處夏日,但這熱茶入口仍有一番沁人心脾的風味。

    李元軌小心地又朝著蕭妤的臉上打量了一番,更是確定自己并未來錯。

    蕭昭容出自名門,果然心氣仍在。雖然時隔半年再見,她臉上的憔悴之色依然能隱約窺見,但這并不妨礙她在此時還能擺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態。

    她漫不經心地將茶盞擱在了一邊,終于開了口:“霍王來此若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吧,不必這般藏著掖著。想來以你我之間的交情,也不足以讓你有這個閑情逸致上門賞花,必定還是有話要說。”

    李元軌心中一番忖度,知道自己不能按照和李賢說話之時的方式,來和面前這位想要拉攏的“陌生人”談交情。

    得換個更合適的切入點。

    縱然心中急轉,自蕭妤所見,他卻并未猶豫多久,就已將話說出了口:“恕我冒昧問一句,蕭昭容不恨天后,也不恨天皇陛下嗎?”

    蕭妤眼簾一抬:“現在已連謀反署名的證據都不需要,只需要霍王的一句發問,就能給人定罪了嗎?”

    李元軌笑道:“蕭昭容……不,蕭夫人多慮了,我有此一問,不是來試探于你的。在許王過世之后,換了是誰也不會覺得,還有必要這般試探,以圖將你最后擁有的一點東西都給褫奪干凈。”

    他看似目光有所避讓,沒有直接落到蕭妤的臉上,卻以眼尾的余光留意到,在他提到許王二字的時候,蕭妤搭在座椅一側的手有片刻的顫抖,絕不像是她的臉色一般平靜。

    他便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是很認真地來問,蕭夫人真的對天皇天后二位陛下的決定全無怨言嗎?若非他們二人做出的決定,許王就算有罪,充其量也不過是被褫奪親王封號而已,何至于落到直接被處死的地步!”

    蕭妤不動聲色,心中倒是將這位霍王勉強高看了一眼,覺得對方這幾句話,起碼還能對得起她今日浪費的茶水。

    這人若是上來就慫恿她和天后為敵,那也未免蠢得太過,也不知該不該說是病急亂投醫。

    可他連李治都給一并算了進去,那就有意思得多了,姑且還能算是抓穩了這矛盾仇怨的癥結。

    李元軌嘆了口氣:“當然,我知道,這話是不該由我來說的,若是對外傳了出去,我自己就討不了好。但今日時機轉瞬即逝,我又不得不來尋你說上這幾句話。”

    蕭妤終于在此時正面對上了他的目光,出聲問道:“你想說什么?”

    李元軌回問道:“若現在有個機會,能既除掉天后和安定公主,又讓天皇陛下無法將皇位傳到雍王和周王等人的手中,不知蕭夫人愿不愿意做些事情?”

    驟然聽聞這么個意味分明的話,蕭妤自他到訪以來就沉靜自若的臉上,也不免閃過了一縷意外之色。

    可她到底已是在這皇權風云中心地混了這么多年,又很快將這詫異給壓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笑:“讓天皇陛下不能將皇位傳給雍王和周王,那傳給誰?我猜也不能是李上金這個連改元都不被允許出席的家伙。”

    她譏誚地朝著李元軌問道:“你連做個臣子都沒別人厲害,在朝堂之上難有出頭之日,不過是仗著自己乃是天皇陛下的皇叔,還能勉強有幾分體面,怎么也敢肖想皇位了。”

    這話雖讓李元軌聽得頭疼還窩火,但一想到這份籌謀既然要以這等迂回的方式來實現,那也無所謂聽上幾句這樣的貶損。

    何況,也難保蕭妤不是在以這樣的話試探他的深淺,以確定他先前說出的話,到底是在試探于她,還是他自己也抱有這樣的想法。

    他從容答道:“做天子的未必要比做臣子的有本事,只需知道什么人是和自己站在一處的,什么人只能同路一時也就夠了。何況,今日的這位大唐天子動輒病倒,將朝政要務交給天后決斷,自己做出的決定卻是讓太子北伐,真可謂是可笑至極,難道還不允許有人覺得,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嗎?”

    蕭妤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唇角有些不可遏制地往上抬了抬。

    當然,這發笑倒不是因為她覺得李元軌這話滑稽,說出來的大話引人發笑,而是她格外想知道,若是那位正在病中的天皇陛下聽到了他的好叔叔這句評價,該當會是何種反應。

    但想想對方的來意,她又克制地將笑意往下壓了壓,以一種更像是評估審視的方式,將李元軌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這才一臉了然地出口:“霍王這個封號的霍本是地名,現在看來,倒也恰如其分,竟是取自磨刀霍霍的意思。”

    李元軌額角一跳,實是沒料到從蕭妤嘴里,還能聽到這等冷淡而促狹的話來。

    可還不等他因此做出何種反應,他便忽然聽到蕭妤接著說道:“也難怪你會先問,我恨不恨那位天皇陛下。”

    她面上一閃而過的怨毒,在那張略顯病態的臉上著實顯得有些分明,也沒有逃過李元軌的眼睛。

    他的心臟忽然加快了一陣跳動,誰讓他已意識到,他會聽到的,很有可能是個他需要的答案!

    蕭妤目光沉沉地望著前方,哪怕此刻在她的眼前并沒有其他人,也能讓人確信她到底在看向什么人。

    “恨,怎么不恨!我恨他當年為了對抗太原王氏和長孫無忌,便將我和素節高高捧起,非要讓我們去爭一爭那個位置,在發覺我們不想直面那等沖突的時候,又直接將我們摔了下去。”

    “若只是如此也便罷了,起碼相比于王皇后和第一位廢太子李忠,我們母子總算還能保全性命,在那出廢王立武之中存活下來。可他將李弘那等懦弱之人視為珍寶,將李賢這個無能之輩看得極重,又對李旭輪器重有加,卻唯獨沒有將素節當成是自己的兒子。”

    仿佛是因為先前的那番話,直接打開了蕭妤這么久以來積蓄在心中的情緒。

    明明她已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能在霍王這個外人面前過于放肆,但親生兒子的死亡,好像讓她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

    她咬著牙,面容都有剎那的扭曲:“二圣臨朝的詔令剛剛下達的時候,他需要用梁王李忠之死來成全天后的威名,這倒也情有可原,但為何……為何當天后的威勢已到了這樣的地步,早無人能和她相抗,天后所生皇子也已單獨序齒以示優待的時候,他還要用處死我兒來證明這份獨特的待遇!”

    “所以若是蕭夫人有機會將他置于死地,或者是讓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寧,你會去做嗎?”李元軌幾乎是毫無停歇地,就卡在了蕭妤的話音停頓間,追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句更為直接的發問,仿佛是一盆冷水澆在了蕭妤的頭上,讓她因先前情緒激動而失控的神情驟然一頓。

    但又或許,這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盆冷油,在剎那之間就將人的心火給推得更為旺盛了幾分。

    蕭妤僵硬地端起了手邊的茶盞,試圖讓自己以舉杯飲茶來粉飾自己的心境,卻還沒等將茶盞舉到嘴邊,就已將其重新放在了原地。

    甚至因為茶盞沒能穩穩當當地放回到桌上,有那么一點熱茶,直接被濺落了出來。

    她顫聲發問:“我能做什么?或者說,我為何要冒著這等會誅九族的罪名,來幫你這位霍王?”

    他的利害關系找得不錯,可惜他沒法拿出一個足夠說動人相助的籌碼。

    ——當蕭妤平靜了些神色,再度朝著李元軌看去的時候,李元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句無聲的質疑。

    但再如何質疑,在已先看到了成功希望的時候,李元軌顯然不會覺得這是在戳他的痛腳,只會覺得這正是他徹底將人拉上戰車的最后一問。

    “許王雖是以謀逆之罪被處決的,但還有長子留在人世,若蕭夫人愿意相助于我,我不僅會為他的父親洗脫罪名,還會給他以親王之中最為上等的待遇,再為蘭陵蕭氏在朝堂上爭取到一席之地。我相信這是無論李賢登基還是安定公主上位都不可能做到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至于你需要做什么,其實也并不算太難。我需要蘭陵蕭氏在潁川和東都的人脈,將一批甲胄囤積于京中。等到雍王李賢弒君奪位之時,這便是能徹底改換王朝的憑據。”

    蕭妤垂眸沉思了許久,久到李元軌甚至覺得對方已經睡了過去,這才聽到她緩緩問道:“那安定公主要如何解決?”

    李元軌回道:“天后與李賢合謀弒君,宗室清君側接位,安定公主自是叛黨。縱然她軍功赫赫,這天下也終究是皇帝說了算!”

    “至于邊境之事……先安內后攘外就是。”

    蕭妤簡直想一把將手邊的杯子甩到李元軌的臉上,問問他到底是何來的臉面,以這等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出這樣的話來。

    更想問問為何這位野心勃勃的親王,只想到了李素節和他的遺孤,卻沒想到,對于她蕭妤來說,還有兩個何其重要的女兒。

    就連談到邊境之事,他也沒覺得一度隨同安定公主出征的宣城公主,有必要納入他的考慮之中。

    但越是憤怒,越覺這各懷心思的爭位可笑,她也越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著實不少。

    是他們自己將這樣的一把刀遞到她的手里,那也千萬不要怪她,想要用這把刀捅向那位天皇陛下的時候,也會揮向這些愚蠢的家伙!

    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今日所帶來的誠意都不過是空口而談罷了,我雖然很想幫你,但我不能在你自己都準備無多的時候貿然布局。起碼得讓我看到,你確實有這個凌駕于諸位親王之上的本事。”

    “這……”李元軌面色有些難看。

    饒是蕭妤已在話中透出了十足的意動,她也并沒有真正拍板。

    李元軌想得到的支持遠不止如此。

    可他又聽到了蕭妤的下一句話:“在此之前,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話,小心葛薩。”

    “葛薩?”

    蕭妤答道:“對,小心那些商人的眼線。我可不希望,你們的準備只做到一半,就已被人將密謀給報到天皇天后面前了。”

    “不僅僅是葛薩,這洛陽城中的商人和其他地方不同。他們和四海行會一起,都是安定公主放在洛陽的眼睛。你們若想將甲胄從外面運進洛陽來,要么就是極力避開他們的關注,要么,就是收買到他們的人,以方便你們辦事。”

    她揉了揉額角站了起來:“我今日已經說得夠多了,若是霍王真有此心要與我合作的話,我等你之后的好消息。”

    “送客。”

    李元軌不怒反喜:“多謝提醒,下一次再來,我帶來的答案必定讓你滿意。”

    蕭妤的這句提醒當然是一個合作的信號。

    她的觀望也確實是對宗族前途和她自己的前途有所考量的表現。

    她也終究不是李賢那等愣頭青,會這么直接地跳進坑里。

    可這樣的盟友,才讓人感到安心啊……

    等到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應當就能再進一步討論合作了!

    懷揣著希望的霍王重新坐上了馬車。

    而沖著那個宏大的目標,在這洛陽東都之地往來走動的,又何止是霍王一個。

    甚至相比之下,明明漕運之事與各方關系匪淺,這河南道之地還能算是太平無事。

    但又或許,那只是從表面上看來而已。

    許穆言眼看著安定公主神色從容地做出了一道道指令,將宣州地界上囤積的糧草和兵器,都以測試漕運速度為由,從南方運到了大河沿岸。

    黃河故道開辟出的田地上,提前成熟的宣州稻連帶著此地的耕夫,也被她以南下開鑿水渠為由調度到了河南道中部。

    這絕不只是在為漕運的改革而做出最后的調度,而是在以最快的速度,避開府兵調動的渠道,在這中原腹地手握一支上萬人的兵馬!

    而在做完了這一切后,她又攤開了信紙開始寫下一封信。

    許穆言看到,當這封信寫完的時候,在她的臉上鋒芒畢露之氣愈發分明了。

    “這信——”

    是送往何處去的?

    李清月沒有隱瞞,“送去遼東那邊的。我有意讓盧升之往新羅走一趟,請新羅國主金法敏前來觀禮。”

    第267章

    讓新羅王金法敏前去洛陽?

    意識到這句話中的分量, 許穆言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若我沒記錯的話,公主在半月前還曾經說過,盧升之來信告知于您, 新羅的大將軍金庾信在今年病故,這對君臣甥舅之間最終也沒落到彼此猜忌的地步,姑且算是得了善始善終。”

    “但金庾信去世, 新羅境內便又少了一位久負盛名的統兵將領,更沒這個本事和大唐叫板。公主的這一出觀禮邀約, 算不算是趁火打劫呢?”

    李清月坦然答道:“與其說這是趁火打劫,還不如說是我給他一個機會見證歷史。他若不來, 往后的日子才算是難過了。”

    她對上了許穆言若有所思的臉, 笑容中多出了幾分愈發不加掩飾的張揚:“你覺得,我說的觀禮,是觀的什么禮?”

    許穆言沒有當即答話。

    她平日里自認算是個聰明人, 尤其有個經商的好頭腦,但在安定公主發出的這個問題面前, 她卻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一陣的堵塞, 不知道該不該將這句話給直接說出口。

    雖然這好像,已經是她們這些心腹之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了。

    她的一時無言,也是因為太過于期待看到這樣的場面,而不是不敢去想。

    安定公主在近來明為改革漕運,實則調度府兵的舉動, 她也全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她在離開洛陽之時告知下屬的暗示……

    全都指向了一個在鎮國公主之上, 還要更進一步的目標。

    到時候洛陽城中會否需要安定公主引兵前往,做出武力鎮壓, 她尚不清楚,但她知道一件事。

    許穆言推了推自己的眼鏡,“等到觀禮之后,我在這漕運之上的貢獻,是不是還能換到點升官的機會了?”

    “您也是知道的,我那個病得已快下不去床的父親倒是和天皇陛下學到了點本事,愣是還能在鬼門關前再留兩年,若我能以從龍之功再在朝堂之上站穩一些,我還想跟他說一句話呢。”

    李清月瞧了眼她那個促狹的表情,便覺那絕不會是一句好話。“你想說什么?”

    許穆言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告訴他,比起他之前擔心自己致仕病故之后的身后名,這才真正叫做一代新人換舊人。”

    這話自許穆言的口中說出,似乎還有那么幾分父女相斗的幼稚,但在那句“一代新人換舊人”里,又分明還有對著眼前之人的期許。

    李清月之前就評價過,或者說并不僅僅是安定公主評價過,由許穆言倡議的漕運運腳費用這個東西,一旦集聚各地稅賦,必然是一個相當危險的金融游戲。

    現在是因為安定公主親臨河南道的支持,才能讓這些盤根錯節的關系得到厘清,但朝堂之上,原本的戶部和她這個度支尚書之間,勢必還會有一場較量,以減少各方舉措推行之中的桎梏。

    可如果……如果朝堂之上的局勢,能趕在此時再變上一變呢?

    她一直覺得,安定公主就算身負鎮國之名,也始終要受到那位皇位之上的天子禁錮,將四海行會中種種本可以推行四方的發明,都給暫時藏匿起來。

    那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而那些因天后取士而進入朝堂的女官,所代表的也僅僅是那些最容易走到此地之人的身影。她們本可以有一條更為光輝燦爛的前路。

    只要,再僭越一步罷了。

    李清月將筆擱在了一旁,持著那封已然寫完的信離席而起。

    在這個正面相對中,許穆言遠比方才更能看清李清月眼中的神情。

    前幾日查抄在航運中動手腳的當地富戶,在她以鎮國公主名號下令的時候,那雙犀利的眼睛里已有了一點愈演愈烈的火光。

    而現在在這雙眼睛里,她看到的正是一片星火燎原。

    “那就要希望許相沒被嚇出個好歹來,等著你自己和他說了。”

    李清月的目光朝著窗外望去,像是也在看向更遠的地方:“讓我們等等洛陽城里的消息吧。”

    快到她們謀定而后動的時候了——

    身在洛陽的李元軌又哪里知道,在這洛陽城外的中原腹地,早已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還在忙于將甲胄運進洛陽,以備這出改換天子的大戲呢。

    蕭妤對他的提醒一點都沒錯。

    若只覺得天后在洛陽城中的積累,就是以協助周王這個洛州牧管理此地的政務,那確實是小看了她在此地的權力滲透。

    那些商人早年間就因天后給出的優待駐扎在此,聯合著當地有頭有臉的富戶士族,形成了一股盤根錯節的勢力,就如蕭妤所說,像是一雙雙窺探各方的眼睛。

    若非他恰好與幾位商會人物在長安之時有過往來,怕是真要因為近來頻頻“送貨”的舉動,而遭到旁人的懷疑。

    饒是如此,在聽到洛陽元氏似乎已留意起了商隊進出的消息后,他還是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一陣,暫緩自己的腳步。

    但他的這份“付出”和提心吊膽的處境,顯然是有意義的。

    在他陸續將可用于數百人的兵械運進洛陽后,他再一次去拜訪了蕭昭容,就將這份先一步籌備在手的底氣,展露在了對方的面前。

    若單只看他這里的八百兵甲或許還不太多,相比起自長安調度前來洛陽的北衙精兵,簡直是相差了太遠,但別忘了,在他們這些親王各自所懷的心思被暴露出來之前,為了先將李賢扶持到那個位置上,他們之間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換句話說,得將這數位親王所擁有的實力全部放在一起,才是他們此次對抗天后,甚至是天皇的資本。

    眼下所擁有的也還不是全部。

    更何況……

    “誰會想到,廢太子有必要掌握一支這樣的軍隊,以備不時之需呢?”

    李元軌在蕭妤的面前,絲毫都沒有掩飾自己對于李賢的利用之心。

    誰讓他如此堅定地相信,以蕭妤對于天皇天后的怨憎,她絕不會希望看到,李賢會順遂地登上皇位,成為那個最后的贏家。

    從蕭妤在聽到這話后的神情里,李元軌也能確定,他的這個猜測應當沒有出錯。

    就是……她的回話實在是有點不中聽。

    蕭妤促狹地笑了笑:“你還真是很有高祖遺風啊。”

    但在這句不知是褒是貶的話后,她又忽然話鋒一轉:“行了,既然你已將誠意表現到了這個地步,我再說什么仍要考慮,就未免太不明白何為時機了。”

    “不過,宮外的事情我能幫上你的不多,最多就是為你和蘭陵蕭氏牽線搭橋,但能否說動他們為你所用,成為你的外援,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你應該知道,他們名義上說什么還與我有往來,實際上早不似當年一般,能被我以利益驅動了。”

    李元軌頷首,并未對此有何失落:“我明白。”

    蕭妤端正了幾分面色:“但宮內的事情,我倒是能幫上你一些。”

    “當年——河東郡夫人輕信了陛下給出的消息,貿然與上官儀等人合謀,意圖廢掉天后,卻讓自己成了叛逆之人,還被禁軍守株待兔,抓了個正著,可不能在今日由你我重蹈覆轍。”

    李元軌精神一振,只覺蕭妤先前的考驗和說話難聽,都已被這句“你我”說法中的合盟給掩蓋了過去。

    “確是如此,不知……”

    “我與你直說吧,天后執掌六局二十四司多年,從明面上來看,她是早已將宮中整治成了鐵板一塊,但也未嘗沒有缺漏之處。”蕭妤此前有些冷寂蒼白的臉色里,也閃過了一縷激動之色。

    “我的兩個女兒并未在宮外開府,宣城倒是時常奔走在外,但義陽卻是長住宮中,借著為她們安排隨侍宮人的名頭,將人手安插入內,或者是將能為我所掌控的人放在良家子的選拔名列之中,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難辦到。”

    蕭妤垂眸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說道:“既要圖變,就得知道宮中的情況,這些人手門路我都會暫時交給你。”

    但她又忽然陰沉下了面色,死死地盯著李元軌,直看得他覺得后背有些發涼:“不過你最好別忘了,我能將人借給你,也就能留下后手,若是你在達成夙愿之后不能兌現對我的承諾——”

    李元軌滿不在乎地應道:“那你大可放心,倘若此事功成,我必定記下蕭夫人鼎力相助之恩。”

    現在的口頭承諾他可不會少給。

    有蘭陵蕭氏的助力,要想避開元義端和葛薩等人的耳目,將更多的兵甲送入城中,應當不是那么艱難的事情。

    他必須盡快在那些“扶持”李賢上位的親王中,取得毋庸置疑的領先地位!

    “你最好不要現在就露出這等勝券在握的表現。”蕭妤敲了敲一旁的桌案,拉回了李元軌的神思。“我不介意再多提醒你一句,安定公主北伐討賊,也不過用了半年的時間,這次前往河南道,應該也不會滯留太久。你們剩下的時間,應該已經不多了。”

    李元軌頓時面色一緊:“你知道她大約何時折返嗎?”

    蕭妤扯了扯嘴角:“按照宮中的說法,至多也就一兩個月。”

    若按照李元軌告知于她的計劃,在這一兩個月內,他們這些親王需要讓李賢逼宮篡位,再由他們這些親王中最有本事的那一個,將弒父的罵名扣在李賢的頭上,還要將天后和安定公主都算在這謀逆大罪里。

    等到他李元軌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自然能以皇帝的名義號令天下,將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余黨給鏟除干凈。

    所以他剩下的準備時間,可當真是不多了。

    而要讓李賢走到逼宮這一步,李元軌也顯然還需要再多做一些準備。

    人手這東西,已經在天后的許可之下,由她蕭妤順理成章地移交到了李元軌的手中。剩下的事情可就得由他自己來做了。

    要是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到,那他們的這個謀逆可就太過可笑了一點,不是嗎?

    李元軌面色沉沉地離開了蕭妤的府邸。

    他也沒忘記,除了這件事之外,他還有一件事需要解決,那就是韓王李元嘉的立場。

    那家伙能支持李賢,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天皇陛下對他有托孤之念,再加上,李賢也確實要比李旭輪更有承接皇位的擔當。

    在最開始募集人手的時候,李元嘉作為皇室的德行標桿,也有其重要的意義。

    可是,李元嘉不是他的同路之人。

    若是讓李賢以過分名正言順的方式接下這個位置,甚至是讓天后直接成為李賢的助力,那就和李元軌所預想的情況大相徑庭了。

    他必須確保,李元嘉不僅不會是他的阻礙,還能在李賢篡位一事上再推一把!

    太宗皇帝在這皇位爭奪面前,尚且要做到不顧親情,殺兄屠弟,他李元軌——

    也同樣不必顧及那么多!

    ……

    李賢焦躁不安地在府中走了個來回。

    昨日,他府上負責采買的仆從自市集上帶回了個壞消息。

    經過了半年多的時間,他領兵征討鐵勒而后戰敗的消息,本已基本被沖淡了下來。

    畢竟,在市井之中,百姓所要討論的東西多不勝數,又何必再將一件相距如此之遠的戰況給反復提及。

    再加上他為了休養腿傷,大多數時候都是深居簡出的狀態,更是有意在民眾心中淡化他此前的形象。

    哪知道,意外終究還是來了。

    東都洛陽的商人里,自有一批喜歡投機之人,覺得那關外的受降城難保不會在數年后發展壯大,憑借著其震懾草原諸部的實力,將邊地的馬匹和毛皮買賣給徹底統籌在手。

    若是安定公主有意將一部分利益讓出到四海行會之外,給他們這些提前為受降城投注資金的人,那么從長遠來看,他們所獲得的收益必定不少。

    先一批前往域外考察的商隊在三四月里就走了個來回,這一次去的便是更有分量的詳談之人。

    而這些人帶回來的,并不僅有塞外的皮毛樣品,還有……一份碑文拓印。

    正是安定公主留在磧口的那一座碑銘。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好事之人,哪怕明知此物上的有些字句若是傳揚出去,是在得罪天后所出的前太子,也依然唯恐天下不亂地將其分發了出來。

    鐵勒俘虜太子一事,當即來了一出舊事重提。

    “他們說他們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李元軌壓下了臉上一閃而過的喜色,以長輩的口吻朝著李賢說道。“你看看你那個弟弟,明明有大好的機會坐到太子的位置上,卻在這等時候找了個借口跑了,說是要去長安找書。”

    李元軌冷笑了一聲:“他開什么玩笑!此前關中糧食吃緊的時候,貢舉制舉有數次是放在洛陽舉辦的,此地的弘文館內藏書就算不如關中,對于周王來說也是綽綽有余了。何況,他若真有這般好學的話,為何早不讀出個名堂來?”

    他朝著李賢安撫道:“你切莫擔心,要我們說,你比他有擔當得多,稍有名聲上的起伏,往后總能修補的。”

    李賢笑不太出來。

    哪怕他今日拿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現,他也完全無法忽略掉,在他步入宮中探視父皇的時候,宮人朝著他看來的表現與平日大為不同。

    那些令人芒刺在背的目光,在他和父皇的私下相處中,都好像還傾注在他的身上,讓他在交談之時多有走神的情況發生。

    何況,他就算沒因此從父皇的口中聽到一句責問,但也沒從他那里聽到一句安慰的話啊。

    “你怎么說話的。”越王李貞出聲,打斷了李元軌的話,“照你說的竟好像我們是因周王不愿擔責,才在退而求其次之下選擇了雍王。但我等本就是因立長立賢,才聚集在此的,沒必要談論于周王。”

    李賢頗為感動地朝著李貞投去了一眼,這才強行讓自己鎮定了下來,有些忐忑地朝著在座諸人問道:“敢問諸位,眼下的情況,該當如何做為好?”

    他留意到,韓王李元嘉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尤其是對李貞說出的話有些不滿,但被同在此地的胞弟李元謹給攔了下來,便只能繼續坐在原位。

    他只出聲回道:“此事還是要問問陛下的想法。”

    “這是自然。”李元軌沒讓李元嘉再多說下去,“關于立儲一事,若能少些風波自然是最好的。但此事實在是拖延不得了……”

    他欲言又止地朝著李賢看去,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將話說出,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不知雍王今日去探視陛下之時,他的身體如何?”

    李賢捏了捏指尖,費力地讓自己回想著彼時的情況。

    大約是因為阿耶病得已經太久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確定,從去年到今年,父親的病癥是不是又已有了惡化。

    但想想他在離開阿耶寢宮之時,恰好見到的太醫愁苦無奈之色,他心中又已有了一個猜測。

    “……夏日濕熱甚重,阿耶的風疾應當是又有加重了。這幾年間他吐了幾次血,就連孫神醫都拿他的情況束手無策,只怕是……只怕是當真不太好了。”

    李元軌點了點頭,心中暗忖,這和他自蕭妤給他的人手處聽到的消息差不太多。

    只是陛下的疾病實在已不太能用常理來形容,讓他總還存有幾分顧慮。

    可想想看吧,無論是當日自長安起駕之時所見的景象,還是近日陛下一直缺席朝會的情況,都實在不像是個還能歲數長久的癥狀。

    那么到底是病重將死,還是病重到無法打理朝政,根本就沒有什么區別。

    這樣的病人,又怎么還能做這大唐的陛下呢?

    他轉頭朝著李元嘉說道:“勞煩韓王近日入宮一趟吧,既要名正言順,總該將雍王被敕封太子的詔令拿到手里。屆時才好讓我等進一步把控住洛陽關隘。”

    李元嘉本不想如此主動,可周遭眾人的目光都已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旦他自天皇陛下處求來了能讓李賢登基的圣旨,這些以匡正社稷為目標的兄弟、子侄,就會憑借著他們在洛陽和周遭積攢下的兵甲與人手,將洛陽守軍收編麾下,坐鎮洛陽八關。

    如此一來,因安定公主的兵力大多分布在邊疆,在倉促之間根本不可能攻破洛陽。

    等到登基之事塵埃落定,她若再有妄動,便是意圖謀逆,沒有了反抗的資格。

    再有四方各州的響應,又是一出助力。

    或許……他真不應該再有猶豫了。

    這便是對大唐來說最好的結果。

    他應道:“那好,我明日就入宮求見陛下。”

    一想到韓王此次入宮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李賢本還故作姿態的謙讓都已在此時被丟去了九霄云外,匆匆上前握住了李元嘉的手:“一切就有勞皇叔祖了。”

    當次日的朝陽升起之時,在李賢府中的侍從都能看到,李賢少見地將面容之上的郁氣一掃而空,甚至起了個大早,只希望能盡快自韓王處得到那個好消息。

    但先前的那出碑拓流言,又好像是始終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利刃,讓他在雀躍等待之時,難以避免地時而露出一抹愁容。

    “不……我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

    被這些皇叔皇叔祖所擁戴,李賢心中劍指皇位的意愿一日強過一日,極力說服著自己要穩下心神。

    可他自早晨等到了夜間,竟然始終沒能從韓王府那頭等到消息。

    倒是霍王李元軌帶著韓王的弟弟魯王李元謹,在宵禁的暮鼓之中忽然找上了門來。

    后者的臉上還寫滿了焦急之色。

    李賢聽完了這兩人的話,頓時面色大變:“你們說——韓王沒有回來?”

    “不僅沒有回來。”李元謹顫抖著嘴唇,“還是在入宮之后杳無音信的。”

    “若只是如此,我們還能說,或許是天皇陛下將韓王暫時先留下來了。”李元軌接話說道,“偏偏我們的人還收到了另外的一條消息。”

    他隨即附在李賢耳邊說了一句什么,讓李賢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你是說真的?”

    李元軌眉頭一挑:“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有什么必要誆騙于你!我等現在是被綁在一條船上的人。”

    李賢咬了咬下唇。

    李元軌方才說,因為李旭輪返回長安的緣故,他和李貞都對于洛陽傳訊長安的情況格外敏感。

    所以也恰好發覺,在今日的傍晚時分,有一匹自宮中發出的快馬,正朝著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

    正如李元謹所說,若是換了其他的時候,他們還能猜測,這可能是天皇陛下將韓王給留了下來,又恰逢有事要送往關中,交代那頭的留守官員。

    可值此微妙之時,李賢自己又心中有鬼,怎能不將其往其他的地方去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近日東都地界上流傳的那些邊關風聞,讓陛下原本想要重新啟用廢太子的想法又重新收了回去,以免招來更多的非議。

    而韓王李元嘉遲遲未歸,正是他在向陛下舉薦雍王為太子的時候犯了李治的忌諱,被直接扣押了下來。

    那匹前往長安報信的快馬也就更好解釋了!

    為了斷絕李賢的幻想,為了讓朝臣和宗室都知道,李治已有了太子的人選,這位天皇陛下根本不在意于李旭輪對于政斗的躲避,哪怕是綁,也要將人給直接帶回來。

    在李賢用近乎求救的目光朝著李元軌看去的時候,他好像也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這樣的意味。

    他沒猜錯,他不會猜錯的!

    “父皇他……”

    李元軌沒等李賢將話說完,就已將他打斷在了當場:“現在沒有多余的時間給我們探聽消息了。若是陛下本還想再拖延一陣,卻被韓王的勸說給反過來勸得鐵了心,非要盡快將周王從長安帶回來,您的處境就很危險了。”

    “不對……不對!”李元軌握在身側的手抖了一抖。

    在場的其他人又如何會想到,他這身上的不安表現并不僅僅是為了促成李賢做出決定而演戲,還確實是怕被其他人看出他干了的好事。

    蕭妤借給他的宮人,不僅僅被他用在了探聽消息上,還被他用在今日,將韓王在出宮前給“藏”了起來。

    但他不能被人敲出自己是策劃這一出的始作俑者,而是必須將這場戲繼續表演下去,趕在安定公主沒有回來的大好時機下,將李賢推到那個正面逼宮且發號施令的位置上!

    他已繼續說了下去:“危險的不僅僅是您的處境,還有我們這些支持于太子您的親王。陛下若要讓幼子繼位,便絕不會允許宗室之中還有另外的聲音,到了那個時候,便是我們要給他殉葬的時候了。”

    “……!”

    李賢都來不及為李元軌那句突然出口的太子而覺欣慰,就已被那后半句話給嚇得愈發亂了思緒。“那我們該當怎么辦?”

    他們這么多人現在都抱著同一個念頭,接連在東都一帶積攢實力,若是被陛下忽然問罪,光是府上還未派上用場的甲胄,就能讓他們被扣上一個謀反的罪名。

    所以他們毫無疑問,已沒有了再退回去的機會,只能……

    “只能拼了!”李元軌斬釘截鐵,“太子,我們沒有猶豫的機會了。”

    “不錯,今日陛下只是將韓王給扣留了下來,讓人將周王召回,可誰又能確定,韓王會不會因為陛下堅持想法,就將我們這些人給全部供出來!又怎能確定,陛下不會效仿先帝,除掉對于皇位繼承有威脅的兄弟和子嗣。”

    他一把按住了李賢的肩膀,目光凜冽:“您是有被處決理由的,我們這些隔著輩分的親王也和陛下沒有太多的交情,再要是有天后從旁堅持,以防李唐宗室對她有所限制,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想有所行動,那就是真的晚了。”

    “可韓王……”李賢下意識地發問,想問若是按照李元軌所說,他們現在就該當以最快的速度發起行動,韓王該當怎么辦呢?

    他可還在宮中呢!

    然而先一步開口的,卻是同來此地的李元謹:“我阿兄的生死全在太子的抉擇之中。只要我們行動夠快,在天皇陛下未及反應之時,以更快的速度控制住宮城,或許還能讓我阿兄全身而退。”

    李元謹的心情有些沉重,但在前來此地的路上李元軌已同他說了。

    無論如何,韓王都已經和他們有了往來,若是李賢確實不是陛下中意的繼承人,那么韓王的這段履歷,就讓他絕不能再做托孤大臣了。

    陛下或許現在不會說什么,甚至看在他們這么多人也是為李唐延續而盡責的份上,對他們只是敲打一番,但遲早會一個個對他們發起清算的。

    與其如此,還不如來上一出背水一戰!

    李賢的心臟都險些要在面前兩人的建議中跳到喉嚨口。偏偏這兩道不容拒絕的目光,又將他給盯死在了原地。

    他沒有拒絕的資格。

    倘若他還想做這個太子,甚至是想要做這個皇帝的話,他就必須在今夜做出個決斷。

    要是韓王的未歸,其實還有著其他的隱情,那也不能怪他們為了活命,為了他們的未來,只能選擇在今夜發動叛逆。

    李元軌的下一句話,仿佛是為李賢找好了最后的理由:“要怪,就怪天后和安定公主實在是逼迫太甚了!”

    李賢的眼睛里霎時間都被種種復雜的情緒淹沒了過去,卻又在這府中明燈被點起的時候,變成了一道銳利之色。

    他已經失敗過一次了,還險些因此而一無所有。

    在僥幸重新回歸故土后,他就更不能再一次的失敗。

    他得贏!哪怕贏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也無所謂!

    李賢做出了決定:“盡快——盡快調兵!”

    各方宗室之中,因李元軌等人的計劃加入其中的,大約有十幾人,其中有不少人還在各州任職,只是來信表達了對李賢的支持。

    而今夜能夠隨同行動的,還有五人。

    按照每人在洛陽和其周遭屯兵過千的目標,今夜除了來不及調撥到眼前的人外,起碼還能有兩千人用于宮變。

    夜間的千牛衛、監門衛和其他守衛宮城的士卒,絕沒有這么多人,反而是他們不僅有著人數的優勢,還在戍守宮門的人手中有內應。

    這將會是他們最好的動手時機。

    李賢翻身上馬之時,又在心中告訴了自己一聲。他不是要去弒父的,他只是需要保護住自己曾經擁有的權力,而后對于這個天后強于天皇的畸形朝堂,來上一出撥亂反正。

    阿耶很快就會意識到,只有這樣才是真正有益于王祚傳承。

    他也可以和大臣們說,他不是去逼迫阿耶立儲的,而是去解救被困后宮不能上朝的天皇。

    所以他絕非不孝!

    但當這些匆匆在夜色中行動的騎兵步兵打碎了洛陽宵禁的沉寂,引來了各方院墻之內的驚聲呼喊之時,李賢臉上的情緒簡直像是被打翻的調色盤一般斑駁。

    他只能極力說服自己,他已經和這些宗室有了關聯,他也已經正式下達了動兵的號令,他就再也沒有了回頭的可能。

    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又或者是為了讓那些跟隨于他的人相信,他這個未來的皇帝還有令人追隨的魄力,在宮門被內應打開的那一刻,李賢一邊策馬直入,一邊抄起了手邊的弓箭,朝著前方意圖攔阻的衛兵悍然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被阻擋在了衛兵的甲胄之外,卻因那一聲鮮明的撞擊聲,徹底拉開了宮城之中喊殺的序幕。

    目睹著周圍的火把一個個升騰而起,在兩方的廝殺中已很快地有人倒了下去,李賢甚至有些慶幸,還好他已先往戰場上走了一遭,也見到過死尸遍地的景象,要不然他又怎么能在此刻只是稍有怔愣,而不是直接吐出來。

    他甚至飛快地張弓搭箭,射中了一員還有些面熟的守門小卒。

    在出入宮門的時候,他或許曾經和對方打過招呼,但現在為了實現他的這個目的,他必須要下這樣的狠手!

    “別在此地耽擱。”李元軌厲聲提醒道,“先去找天皇陛下!”

    李賢狠狠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在侍從的保護之下,在他們這邊的兵甲籌備有方的陣仗面前,他要殺入內城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李賢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玄武門之變的時候,有過什么樣的想法,但他知道,在自己策馬又越過了一道宮門的時候,他先前的猶豫怯懦,都已先統統拋在了腦后。

    上天也終究是眷顧于他的。

    他們這邊發難得太快,就連宮門的守衛都沒能堅持多久,以至于當消息傳到李治面前的時候,李賢早已在帶兵殺奔而來的路上,根本沒給他以從亂局中先一步撤離的機會。

    當那位病弱的天皇被侍從攙扶出門的時候,也正是李賢帶兵抵達殿外之時。

    在周遭的燈火中,李治那張蒼白面容上的驚愕和憤怒,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李賢的眼中。

    可在這份帝王怒火面前,李賢又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現在是他坐在馬背之上,是他手持著弓箭,也是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向他的父親。

    更可笑的是,圍繞在這天子寢殿周遭的侍從是不被允許佩戴弓箭的。

    這原本是為了防止天子遇刺而做出的保護,現在卻無疑是成為了李賢勒馬在此毫不退讓的底氣。

    在與他相對的那一邊,李治卻只覺自己的眼前,燈火、月光以及人影全都在顛倒旋轉,連帶著那個傳入他耳中的消息一并,都變成了一種不真實的夢境。

    他方才在被人匆匆喚醒之時,只覺得像是有什么人在跟他開玩笑。

    可偏偏就連戰馬的嘶鳴之聲,都在不斷地往他的耳朵里傳,又如何有可能作假。

    這都是真的。

    他以為該當在接回來后洗心革面的兒子,非但沒有感激于自己對他的保護,也沒有對于先前所犯錯誤的反思,更是在今日直接來上了一出帶兵逼宮!

    昨日他聽韓王旁敲側擊地問及李賢有沒有可能重新回到太子的位置上,他還以為,那是他對李賢的態度太容易造成什么人的誤解。

    哪知道,根本就是這些宗室起了反心!

    就算李唐的父子不睦乃是常態,李治也從未想過,他居然會在纏綿病榻之時,遇上這樣的一幕。

    他甚至想過安定有可能會在權勢無法再進一步的時候逼宮,所以緊急將王方翼調到了面前,卻何曾想到,先一步干出這種事情的,居然會是李賢。

    是這個在他看來最像自己的孩子。

    “逆子,你這是要做什么!”李治厲聲怒喝。

    攙扶著他的侍從完全能夠感覺到,天皇陛下的手在此時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讓他在此時站穩在這里。

    而不是被此刻激烈上涌的血氣給直接刺激得暈倒在當場。

    李賢攥住韁繩的手有剎那的收緊,在這個父子對峙的場合中,也難以避免地在臉上浮現出了一抹不忍,但……再如何不忍,他現在都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這里的。

    絕不能被喝退了回去。

    他便同樣高聲做出了回復:“我想要父皇看看,我比旭輪更適合坐上皇位,想要您將皇位傳給我。”

    聽到這個答案,李治的面色好一陣的扭曲:“你有什么本事當這個皇帝!”

    他在做太子的時候被俘,尚且要被以最快的速度廢黜,更別說是去當皇帝了。

    他以為李賢應該是知道這個道理的,要不然也不會在回到洛陽后是這樣的表現。

    哪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有什么自知之明,而是——

    而是在這里等著!

    或許是因為頭腦的眩暈,在這一刻,李賢回話的聲音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如何沒有這個本事!”李賢憤然,“父皇您看重的那個繼承人還遠在千里之外,我卻已經有了這個掌握宮城的資本,殺到了您的面前!這就是我的本事。”

    “荒唐!若是這都叫做本事的話,恐怕放條狗在這里,也能被這些宗室擁戴著沖進來。”

    李治朝著出聲的方向看去,只覺這個搶先在他前面出口的怒斥,比任何時候聽來都要像是天籟。

    只因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在宮人簇擁之下抵達此地的天后。

    李賢無暇去想,為何在這等兵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明明不是被當先選中目標的天后,竟然沒有直接先逃出宮城,以召集更多的人手,而是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了這里。

    他也更沒能在這昏昧的夜色之中,當即留意到天后的隨從都帶著何種防身的武器。

    他看到的只是那張多年如一日威嚴莊重的面容,在此刻朝著他露出了鄙夷之色。

    方才那句由遠及近傳來的聲音,更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李賢心中憤懣的情緒幾乎是在一瞬間達到了頂峰。

    在他好不容易才從鐵勒活著回到洛陽的時候,他看到的只有母親因安定而驕傲的表現,而從無一點對他的關愛,就仿佛他打從當日帶兵離開長安開始,就已不再是母親的兒子了。

    就連現在,明明他已搶先一步,占據了上風,也根本沒能讓母親為他感到驕傲,只當他是個謀逆之人。

    “阿娘何必如此!”李賢耳聞后方的兩方交戰之聲越來越輕,深知這正是自己這邊占據上風的征兆,更覺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將話給說出口。

    “我和旭輪,不,應該說還有阿姊都是您的孩子,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成為最后的贏家都不會影響到您的地位,您為何非要攪和進來,讓我們彼此難堪。”

    他遙遙望著母親的方向,面頰死死地緊繃著,“難道您真的要看到,一個無心皇位,或者一個會讓大唐綱紀大亂的人坐上天子之位嗎?”

    “那您也未免太偏心了!”

    好一個偏心……

    李治只覺自己的心肝肺腑都在此時,以遠甚于風疾發作的癥狀漲漲作痛。

    又仿佛他只是直到今日才看清,他這個“聰明過人”的兒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丑角。

    他不知道在這樣的突變面前,天后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許她的眼神清明,已經早一步看到了兒子的無能,便不會如他這般有這樣深重的失望和痛苦。

    此刻的同病相憐,讓他甚至忘記了天后之前的失禮與冒犯。

    但他卻并未看到,他也沒法看到,天后在那句質問面前的神態從容得有些過分,到了讓李賢都有些無措的地步。

    李賢也隨即就見,他的母親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那其中還有幾分根本不該在此時的憐憫。

    可他有什么好被人憐憫的!

    只要父皇愿意將皇位傳到他的手中,他就是最后的勝利者。

    只有他去憐憫旁人的份。

    “你怎么會覺得我偏心呢?”天后就連這句問話里都是語氣淡淡,“你也說錯了一點。我從來沒想過讓旭輪成為下一任皇帝。”

    李賢眉頭緊鎖:“我這句不公,放在我和安定之間也一樣。”

    “呵。”武媚娘冷笑了一聲,“所以我說你沒本事啊。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一件事嗎?”

    這位站定在此地的天后陛下仿佛依然身處在朝堂之上,而不是置身于李賢所統率的亂軍之前。與她同來的也不是那些宮女,而是手執利器的千軍萬馬。

    李賢忽然一陣發慌,只覺母親此刻的態度已經不只是對他的蔑視和無所謂那么簡單,更不是因為不怕兒子弒殺母親,才在此刻出言無忌。

    她的下一句話已是擲地有聲地砸在了他的面前:“不,應該說你和你父親根本就是一樣的。你竟從沒想過——”

    “我為何非要選你,選我的兒子接替李唐的皇位呢?我有臨朝稱制,統領天下的本事,我有賢臣良將,文史術算天文經濟之才,我為何不能做這個皇帝!”

    這話出口的那一刻,在這天子寢殿之前的所有聲音,都全部沉寂了下去。

    無論是李賢還是李治的臉上,都是一片空白。

    極度的困惑和震撼都隨同著的天后的宣言席卷而來,比起李賢帶兵闖入宮中,還要像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夢。

    李治呆呆地望著天后的方向,卻因無法看清她的面色,而無法從中分辨出這話的真假。

    那明明是他相伴二十年的枕邊人,但他分不清兒子是什么樣的人,現在好像也突然沒法分清,天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倒是突然有一個打破安靜的聲音傳入了眾人的耳中。

    “我沒聽錯吧?”后一步到來的李元軌沒能聽到李賢和李治之間的父子碰撞,卻聽到了天后的那一句“豪言壯語”。

    這話聽起來太過滑稽,以至于李元軌明知自己該當再等上一等,卻還是忍不住因為這句話而高聲笑了出來。“天后是要憑借著什么做皇帝?是天皇陛下這十多年間的昏聵,是你那個還遠在河南道的女兒,還是你身后的那些宮女?”

    她們就算不似早年間身形瘦弱,在精簡了一番宮人后反而有了更好的吃穿待遇,也絕不可能是這些兵卒的對手。

    現在這些精兵經過了和監門衛的交手,更有了一番取勝的信念,也比起來時更為兇悍。

    天后得是被兒子的闖宮給刺激成了什么樣,才能說出這樣大言不慚的話來。

    但月色落在她的臉上,依然凝結著一層冷霜,讓她并無一點失態。反而是在她對面的數人,更像是一群跳梁小丑。

    “就憑——就憑我有這個本事!”

    在她話音剛落的剎那,她一把自身旁宮女的手中接過了一支黑管,直指霍王李元軌所在的方向。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沒有弓弩自這黑管之中冒出,只有一道緩緩飄散出的青煙冒出在了管口。

    但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李賢笑不出來,李治笑不出來,李元軌更笑不出來。

    因為最后那一位的頭顱已經在這一聲巨響中爆裂了開來。

    李元軌已經死得不剩一點生機,就這么直直地自馬上摔了下去。

    而就在天后有此舉動的同時,那些跟隨在她身后的宮女,也舉起了手中的一支支武器。

    哪怕她們還沒有如同天后一般扣引扳機,卻也形成了一種無聲而可怕的威脅。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東西,更沒人知道,她們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又或者……其實是在場的所有人。

    握在天后手中的那一支,已經轉向了李治的方向。

    “雍王聯結宗室意圖謀逆,陛下為其所殺,這便是洛陽城中眾人會知道的實情。您說,天后能不再是天后,而是去做那個皇帝嗎?”

    第268章

    李治回答不上來。

    天后所說沒錯, 無論是李賢還是他,都從來沒有考慮過天后想要篡位的可能。

    在他多病目眩之時,天后為他處理政務已成常態。

    他原本以為, 自己給了對方處斷要事的權力,給了對方二圣臨朝的待遇,她便該當做這個輔佐之人。

    他在世的時候輔佐于他, 他不在世了便輔佐于他們的兒子,從天后退到太后的位置上。

    千年之間各個朝代的皇位傳承中, 皇后太后都是這樣做的。

    就算太后不滿于皇帝的表現可以行廢立之舉,那也是將來的事情。

    可他怎么都沒想到, 他都還沒死呢, 就會從天后的嘴里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來!

    甚至先有霍王李元軌倒在了那神秘異常的武器之下,后有此物指向了他!

    “為什么……”李治喃喃開口。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質問李賢的話,已經將他僅剩不多的力氣都給用完了, 以至于在此刻的這三個字里,他的聲音都輕了下來。

    又或許, 那僅僅是因為,當他以父親的身份質問一個失敗的兒子時, 他還有這個出聲的底氣,現在卻……

    沒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賢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但天后呢?

    武媚娘問道:“您是在問,為何您會到今日眾叛親離的地步, 先有兒子逼宮后有我要爭位, 還是在問, 為什么我一個被您自感業寺中接出來的妃嬪,既已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 還敢去肖想那個皇位?”

    李治的身形搖晃了一瞬。

    這一句坦蕩到無以復加的質問,讓他只覺,自己若非還強撐著一口氣,絕不愿意在叛逆之人面前盡失天子顏面,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攙扶著他的侍從已在發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隨天后而來的宮女對于這段謀權篡國的可怕言論,根本不曾有任何一點慌亂,顯然早已在為今日做準備。

    就連那些本該拱衛在天皇之前的禁軍,也不乏在此刻走動站到天后面前的。

    這些被選拔在東都的禁軍,比起天皇的臣子,顯然要更算作天后的直系。

    一時之間,本就已因宗室叛軍闖宮而孤立無援的天皇,也就變得更為處境可憐。

    唯獨還能支撐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開了戰戰兢兢的侍從,自己往前走出了兩步。

    “從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后助我,新科進士為天后門生,這天下之間除了天皇就是天后最為尊貴。若我病逝,旭輪登基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這母后拿定主意,百年之后,你自能效仿呂后被載入本紀,也有世人為你立廟樹碑,難道這還不夠嗎!”

    “你說你要做這個皇帝,可你既做不了這李唐的皇帝,那便只能改朝換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毀于后半生篡國,又是你之所求嗎?”

    在這句疾言厲色的質問面前,武媚娘握緊手中槍桿的手依然很穩。

    宮城之前的動亂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說辭,也不曾讓她有任何一點退縮。

    從她當年在安定面前真正做出決定的時候開始,這滾滾車輪就已再無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聲:“若我在意聲名這種東西的話,當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為后的理由發起責難,我就應該退回原點。當年天后專權惹來朝臣非議的時候,我就應該像是當年約束外戚一般約束自己,重新退到后宮之中來。但我都沒有!”

    “更何況,一個太在意名聲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個典范嗎?”

    李治眼神一震。

    這話……他同樣沒法回答。

    他試圖以名聲去阻止天后的腳步,卻得到了這樣一句反手朝著他刺來的利劍。

    就像是那出科舉糊名,天后便能不顧聲名地站在前臺,頂住自世家施加而來的壓力,他卻一如當年鏟除舅舅之時的甩脫干系,有著從始至終未變的習慣。

    但當他的兒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統統帶兵進攻的時候,天后會不會前明后暗不好說,他卻是已有此罪了。

    后世的史書上,必然會因此而記他一筆。

    “至于你說的天皇之下便屬天后為貴……”武媚娘輕笑了一聲,“能做第一的人,為什么非要做這個第二,更要將自己的權力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無暇去管在她話中一步一步改變的態度。

    從先前的“您”到現在的“你”,仿佛只是她越來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已。

    她的下一句話才真是將殺機徹底擺上了臺面。

    “我當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誰讓——你擋住我的路了。”

    長孫無忌擋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長孫無忌得死。

    李治擋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道理。

    帝王權柄的爭奪到了今日這個見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間還有一段夫妻情誼,也曾經有最為配合默契的時候,也終究不可能再將這撕開的裂痕給合并回來。

    他若還有什么想要用感情來勸說她回頭的話,大可以不必再說了。

    李治顯然也聽出了這句潛臺詞,本要張口回話的動作停在了當場。

    下一刻,在場眾人都能看到,天后將那支槍端得更牢了,以一種顯而易見更像是要隨時進攻的姿態。

    但這支槍,卻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轉向了李賢。

    “阿娘!”李賢驚呼出聲。

    先前的這出驚變,已讓他本覺勝券在握的熱血沸騰,都被凍結在了當場,甚至完全忘記了,他還可以試試在士卒的護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親和母親因皇位而爭的對峙中,他先前說的什么他已站在這里,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話。

    但他依然心存著最后的一點僥幸,那就是他的母親不會狠心到這個地步。

    此刻的槍口調轉,卻是直接打碎了他的這個希望。

    “別叫我阿娘,你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想起我是你的母親。”武媚娘不疾不徐地開口,話中的冷意卻已自李賢的腳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擺在前頭,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自馬背上翻了下來,試圖沖到母親的面前去,以證明自己還能去做個好兒子。

    但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他便忽然膝頭一痛,失去了對右腿的控制,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賢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比起刀劍所造成的傷勢,這“神器”打出的傷勢竟是如同火灼,讓他在倒地之際,好像還聞到了一陣焦糊的氣味。

    而當這一槍出自于他母親之手的時候,李賢更是一陣絕望。

    她開槍開得太過干脆利落了。

    他極力按住傷口,試圖阻止鮮血的流出,又仰頭朝著母親所在的方向看去,試圖借此能博取到幾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卻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親的面容依然冷靜得像是在面對敵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霎時間,她已再度朝著李賢開出了一槍。

    也正是這一槍,擊中了李賢的頭顱。

    在這張扭曲的面容上,殘存的僥幸也好,討好也好,恐懼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當場。

    那張本還算是俊秀翩翩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間再難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頭的動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具狼狽慘死的叛軍尸體。

    只有瀕死之際的最后一點意識,讓他隱約聽到了母親在開槍之后所說的那句話:“你看,你阿耶殺起覬覦皇位的孩子來毫不手軟,我就更不會了。”

    她慢慢地轉頭看向了李治,“你覺得呢?”

    李治的臉色大概已不能用慘淡來形容。

    他顫抖著聲音開口:“……你殺了他。”

    “是,我殺了他。但那又如何?”武媚娘答道,“一個既不能理解我抱負,又不跟我站在一條路上的兒子,如此愚蠢地被宗親煽動,干出逼宮篡位這樣的舉動,我留他何用。”

    親手殺了這個自己生出的兒子,若說心中毫無知覺,那只怕是在騙人,但在這條前無古人之路上,她勢必要舍棄很多的東西。

    相比起她已經擁有的同路之人,這個無用的兒子死了也便死了,沒什么可惜的。

    而下一個,便是這位李唐的天子。

    李治闔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意圖讓自己在方才那聲槍響后徹底崩塌的尊嚴,得以重新凝聚起來。

    可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天后所開的那一槍,并不僅僅是在宣告著,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對于亂臣賊子絕不姑息,更是在告訴他,他們的夫妻身份,也將隨同著這一記奪命的攻擊,徹底煙消云散。

    他沒法再打任何一張與感情有關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對方的篡權實為偷盜,說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個心念李唐的人,就勢必會對她口誅筆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說對于名聲的無所畏懼,他就知道,那除了讓他自己更為可笑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一點意義。

    他近乎夢囈地喃喃出聲:“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若是他父親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絕不會有人膽敢做出這樣冒犯的舉動,可現在卻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淪落到今日這田地,會不會還不如在當年順從于長孫無忌的掌控。

    但又或許,哪怕時間倒流回到當年,他還是會做出這樣的一個選擇。

    凡是天子,無有不爭。

    只是現在,他成了被人征討掠奪的一方。

    “你想問什么?”

    李治望著李賢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發問:“安定知道這件事嗎?”

    “這好像是一句并不需要發問的廢話。”武媚娘回道。

    “廢話……好一句廢話!”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說得對,這確實是一句廢話。”

    “你不會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權,若是反對于你,到底會造成多大的麻煩。只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后,你才能真正坐穩這個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斷了李治的話。

    李治明知這件事,也要當做自己不知道。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區別。

    “是你用多年間的種種表現告訴她,你從不是她的伯樂,而只能依靠她自己費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對于太子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你給不了她,或者說,是李唐給不了她。那么她唯獨能做的,就是當我的繼承人。”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沉聲說道,先前的劍拔弩張,也不影響她在提到李清月,不,應該說是武清月的時候,自嘴角浮現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李治,你會落到今日這個眾叛親離的地步,我卻不會!不僅不會,我還會和她一起,讓這天下出現一番盛世景象的。”

    只可惜,這樣的一幕,李治終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只會隨著舊時代的李唐王朝一并覆滅,成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燒殆盡的舊物塵灰。

    武媚娘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卻在轉瞬間目光變得愈發銳利,抬手下令:“動手吧!”

    他該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該當去死了。

    沒什么必要保留一個沒用的太上皇和前朝余孽。

    不知道在何時,在她后方的隊伍里,手執槍械的宮人往后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繃緊的弓箭。

    她們聽從的,也從不是李治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齊發,瞬間貫穿了那些擋在天皇面前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數支,更是越過了那些極力保全君主的人,就這么扎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軀。

    他沒有甲胄在身,所以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嗆咳出了一口鮮血,呆呆地將目光轉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徹底擊碎了他最后的一點幻想。

    而他躲不開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開今日的這出變故。

    在多年風疾的困擾下,利刃入體的瞬間,他甚至沒能感覺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沉重起來的剎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李唐的墜落,讓他真正感到何為痛徹心扉。

    可這一次,沒有人幫他力挽狂瀾了,也沒有人會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蹌了兩步,再難穩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試圖將手前伸,去握住什么東西,可那些已隨流水而去的時間無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權勢無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預知的命運,也已隨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樣不能再被這只手抓住。

    當然,她也不會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間,她的思緒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時,也大約只會讓她在此時做出一個舉動。

    她只是蹲下來,伸手合上了李治并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這個年號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國教的傳統,好像也并沒有對他做出庇護,讓他能像是個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這東都洛陽之地的亂局還未結束,他也還遠不到入土為安的時候。

    “去看看前面的情況。”她當即起身轉頭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說上幾句話,解了對方的困惑,自然是因為她有這個底氣。

    既然早知李賢和那些李唐宗親的合謀,她便絕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時闖到李治的面前,讓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殺的可能,但她也絕不會讓這些叛黨真正占據這座皇城!

    該是時候結束今夜的混戰了。

    武媚娘一邊疾步朝著前朝的方向走去,一邊聽到身旁統率火槍隊的馬長曦說道:“我先前還在想,您在將槍指向天……指向他的時候,我是不是該當攔一下,要不然處理尸首還麻煩一些。”

    要知道,火槍的原理,是將火藥和鋼珠一起塞在槍管里,用火石擦出的火給引燃的。

    爆炸飛出的鋼珠數量不少,打出來的傷口可不是一個洞那么簡單。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后親自打出的這一槍下,接下來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換一種方式來辦了。

    武媚娘回頭朝著馬長曦看了一眼,見這個在安定麾下研制出火槍的大匠依然面色沉著,甚至還能在此時出聲和她交談,因今夜所行之事開天辟地而緊繃起來的情緒,又忽然松弛下來了幾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會走錯每一步。”

    安定不在東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須讓自己的每一條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無數次預演的那樣,往前執行。

    至于她的對手,有的便該當如同已經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遠不能給她招惹麻煩,還是死了最好。

    有的,卻還如這天下棋盤之上的棋子一般,該當繼續被挪去應該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貞和魯王李元謹。

    他們是真沒想到,在李賢當先一步沖入皇城,李元軌緊隨其后的情況下,他們會遭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阻攔。

    那支人數并不算多的甲兵顯然是經過了嚴苛的訓練,才借助著宮門的存在,成功截斷了他們的前路,一時之間難以逾越過去。

    并不僅僅是如此。

    他們先后聽到了數聲異響自洛陽宮的深處傳來。

    這種陌生的聲響,對于這些正在做謀逆之事的人來說,當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們不知道禁宮之中發生了何事,也就意味著,隨時有可能出現意外打斷他們的計劃。

    李貞和李元謹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慌亂之色。

    恰在此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個此起彼伏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李貞試圖辨認了一番,只覺這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護駕”二字。

    緊接著,他便看到一批高喊著護駕的宮女和侍從慌慌張張地奔逃而過,眼見城門這邊正處交戰的中心,又連忙轉頭尋找另外的出路。

    在這些急促的腳步聲里,他又聽到了另外的一句聲音。

    “陛下駕崩了——”

    “陛下駕崩了!”

    李貞連忙握緊了手中的刀柄,只覺今日這出行動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時徹底消失無蹤。

    或許他和李元謹被阻攔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如此一來,天皇陛下的駕崩就只和先行闖進宮中的李賢、李元軌有關,和他只能算有少許牽連。

    但還沒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隊人馬從遠處而來。

    還不等他因這支隊伍的人數少得可憐而覺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遠遠聽到相同的聲音,爆發在了其中一個方向。

    不對,不只是在遠處,還有近前。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位置,李元謹所騎乘的那匹戰馬忽然一聲哀鳴倒了下去。

    李貞匆匆回頭,就見那馬頭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謹何止是被這受傷的馬匹給掀翻了下去,還在落地之時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沉的夜色中李貞無法看清那只眼睛出了什么情況,只能隱約看到,有鮮血自李元謹的手指縫隙之間流淌了下去。

    他驚了一跳,可那聲怪響帶來的異變才只是個開端而已。

    危險到來的本能應變,讓他匆匆一把拽動了韁繩,險險避開了那一道沖著他發出的襲擊。

    可他來不及對此感到慶幸。

    接連的響聲讓他所帶來的士卒一個接一個地倒地,以極快的速度打破了這攻守雙方之間的平衡。

    他驚懼地抬頭朝著那方人馬看去,卻在模糊的光影里根本看不清對方是什么模樣,又拿著什么樣的武器,只能聽到對方正在高呼著這樣的一句話——

    “鏟除賊黨——”

    “王爺當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將他扯了過去,依然讓他的面頰被一道熱流擦了過去。

    李貞伸手一摸,便見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面色當即一變。

    這一支橫空殺出的隊伍,顯然不在他們任何一人的預料當中。

    而他此時最應該做的,絕不是在未知敵情的時候,繼續跟他們糾纏,甚至是繼續往宮內去沖,而是盡快撤離此地。

    他連忙朝著那頭的李元謹高呼:“皇叔,我們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護,李元謹已從先前左眼被擊中的劇痛中勉強回過了一點神思,就聽到了李貞喊出的這句話。

    “可是,我兄長……”

    李貞連忙對著扶住李元謹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長的事情隨后再說,我們得先和東都之外召集的兵馬會合,再來從長計議!”

    他們沒能在第一時間殺入宮中,掌控住局勢,原本就是一大失敗,更不用說,還有這要命的東西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若非盾牌勉強能夠擋得住這東西的進攻,李貞都要以為,這是什么天降神罰了。

    “走!”他發出了一聲變了調的厲喝,當先調轉馬頭疾走而去。

    李元謹再如何擔心李元嘉的安危,也只能先跟上了李貞的腳步。

    李貞說得不錯,他們得盡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當先沖入宮門的那些人一般出現不測。

    ……

    隨著那一支人數不多的火槍隊加入了戰局,在宮城前的交鋒終于平息了下來。

    而在這夜間的動亂中,諸多朝臣也終于從起先聽到聲響的惶恐中恢復了過來,不顧宵禁的限制,朝著洛陽宮所在的方向趕了過來。

    可當他們抵達宮門之前的時候,看到的卻已是宮中多處火起的場面。

    在宮門之前,還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尸體。

    他們當即被人告知,賊寇已經退去,宮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撲滅。

    可還沒等他們為此感到慶幸,就在被請到朝會大殿之時,聽到面沉如水的天后宣告了幾個驚人的消息。

    “今日宮變,乃是霍王、越王、魯王等人勾結雍王李賢意圖謀逆,想將這廢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面面相覷了一陣,怎么都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一出消息。

    在這諸多朝臣的認知之中,陛下沒有對李賢處以重罰,還讓他坐在親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對他的寬恕體諒,但一個曾經被蠻夷戰敗俘獲的皇子,當然不可能再成為皇帝。

    這簡直是荒唐!

    好在,這些人被擊退了,應當……

    “天皇陛下意圖阻攔先行闖宮的霍王和雍王,殯天了。”

    “我匆匆帶人去取馬少監做成的武器,去與這些闖宮的賊人較量,已經晚了。雖然殺了這已入宮闈腹地的二人和其部從,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來了。”

    “怎么會這樣!”朝臣之中當即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又想起了這是什么地方,連忙閉上了嘴。

    在天后凝滯而壓抑的面色上,這些朝臣不會看不出來,她應當也不會想要收到這樣的一條消息。

    而她方才在話中提及,雍王李賢已因闖宮被擊殺在了當場,并未能夠逃亡走脫。

    丈夫和兒子在同一日死去,還是站在了敵對的雙方,對于天后陛下來說,應該也是一出莫大的打擊。

    可他們又怎能保持鎮定。

    天皇駕崩了!

    這李唐皇室又要迎來一次皇位的變動,卻是誰都不曾料到,會是這樣混亂的場面。

    天后已繼續說了下去:“韓王不知所蹤,魯王越王等人帶兵逃離洛陽,此事必須盡快解決。我倒是不知,天子腳下之地,各方親王還能擁兵數百,進犯王城了!”

    “我已讓懷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讓我發現在場諸位與那些亂黨有所勾結——”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面有所思,因這出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不免心生不安,連忙叩首應道。

    見天后沒有繼續對他們問罪的意思,這些人方才陸續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黨暫時被清除了出去,這也注定是洛陽城中讓文武百官無眠的一夜。

    劉仁軌、姜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內宮,見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斃命的遺體,還有李賢、李元軌等人被火槍打死的尸體,回返到前朝后,確認了天后所說種種并無虛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頭一個憑借著武力翻過了宵禁坊門的人。他調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這才趕回了宮城,正看到了李貞和李元謹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臨時召集的兵卒里本就沒幾個騎兵,雖然強行抓獲了一批人,還是讓那兩個罪魁禍首給走脫了。

    在朝臣匯聚于殿中后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請罪。

    直到狄仁杰將自各方府邸搜羅出來的東西統統擺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終于站起了身來。

    誰都能夠看到,這些陸續被送到東都的甲胄還有未曾被派上用場的,就堆積在這幾家的府庫當中,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那么沒能追上這些人,并不是契苾何力的過錯。

    沒能提前發覺這些人的計劃,當然也不是他們這些武將的過錯。

    天子駕臨東都,又無胡人攻打到城下,誰又會對這樣的事情有所防備。

    在這倉促之間應戰,若非天后的那什么新武器在宮中有些積存,只怕此刻已然被李賢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場敗仗之后,居然不僅沒有悔改,還恬不知恥地覬覦皇位多時,甚至害得天皇也因這出動亂而駕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對他的咒罵之聲。

    但更讓這些人震驚的,是自洛陽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渾然沒覺自己所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從何處調集來了一支軍隊,一邊庇護著他們往外逃奔,一邊打起了旗號。

    他們說,天皇為妖后所殺,他們這些宗親也遭到迫害。

    為改妖后當權的情況,他們不得不舉兵相抗。

    因他們此前便有準備,竟真讓他們在許州一帶就站穩了腳跟,只等著后頭其他各州的兵馬前來會合。

    ……

    “妖后……好一個妖后!”

    快馬傳來的軍報念到此地,武媚娘當即勃然起身,“這顛倒黑白之事,他們干得可真是熟稔,敢問諸位,可有愿意前往討伐叛黨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應道:“臣愿前往。”

    有契苾何力帶頭,在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數個請戰之聲。

    但還沒等天后對這些人的請求做出一個回應,就已有另外一個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臣倒是覺得,在出兵應戰叛黨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聲望去,就見是裴炎在此時站了出來。

    她目光中頓時閃過了一抹了然之色,卻還是以慣常的口吻問道:“有何想法說來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著面前之人行了個禮,“叛黨終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們逼宮之惡,只知天皇殯天,未有敕封太子之舉,他們這些親王也就自然可以從中一爭。”

    “若要出兵之時更顯平亂有因,不如請天后速速將周王征調還朝,扶持周王以先帝親子的身份繼位。若有皇帝詔令,這些叛黨必定不堪一擊。”

    裴炎乃是李旭輪的屬臣,真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只要李旭輪能夠登上皇位,他這個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處。

    何況,先帝過世,新君當立,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一片朝臣的響應之聲。

    可在此時,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來,“臣以為不可。”

    裴炎皺了皺眉頭。

    這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右相劉仁軌。若論在朝堂之上的話語權,劉仁軌顯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劉仁軌心中嘆了口氣。

    對于今夜的突變,他雖早已在此前做出了準備,卻還是不免在聽到這些親王聯手起兵,天皇又以這等方式歸天的時候,感到好一陣的唏噓。

    可再如何唏噓,話還是要說的:“諸位當真覺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嗎?”

    眼見裴炎有意辯駁,劉仁軌當先一步說道:“你莫要同我說什么,他是天皇天后所出僅剩的兒子!若非周王屢屢避讓,自認自己不能承載群臣與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于沒能盡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親與廢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宮篡位!”

    “可他……”

    “他年紀尚小也不是理由!”劉仁軌眉峰冷對,打斷了裴炎的話,“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體欠佳,對朝政放任,惹得今日變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證,不會在將來重蹈覆轍?”

    劉仁軌終究是親自上過戰場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責的姿態,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面抗衡的。

    裴炎也沒法回答上劉仁軌的這個問題。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響應聲里,也有著這樣的一番疑慮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長安,明擺著是個明哲保身之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真的能這樣快地自父親和兄長的死訊中緩過來,承擔起君臨天下的重任嗎?

    新天子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還是要對那些反叛的親王下達進攻的指令啊。

    劉仁軌已振振有詞地說了下去:“老臣倒是覺得,若要在向叛賊進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鎮,倒不如讓鎮國安定公主來做。”

    群臣之中的響應之聲,倒是比起先前說起周王繼位的時候,要更為響亮得多。

    但公主繼承皇位的這句話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對之聲,也同樣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這大殿之上,頓時多出了不少竊竊私語。

    有一個聲音就當先跳了出來,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師,說出這話,難道沒有一點私心作祟嗎?天下何曾有過公主繼承皇位之事!”

    劉仁軌銳利的目光當即轉向了郝處俊:“那敢請足下說說看,若要比較文治武功,到底誰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還是說,你又要如同當年教導廢太子一般,只會說什么禮教二字?”

    郝處俊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他更是發覺,在劉仁軌說出這話的時候,天后朝著他投來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雖然彼時天皇天后封禪,前太子李弘對天后擔任亞獻之事做出規勸,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時重新來翻舊賬,他必定討不了好。

    哪怕外敵當前,天后手握那等能將叛軍從洛陽逼走的利器,應當也不會介意先將他給除掉。

    他心中焦慮不已,便并未留意到,三兩句話間將他給堵上了嘴的劉仁軌,神情卻并不那么好看。

    在郝處俊閉嘴的同時,劉仁軌也將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發覺,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較拋出來的時候,依然不乏有人擺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沉默以對的樣子。

    哪怕他們并未像是郝處俊一般直接跳出來反對,但若是在這殿中來上一場不記名的投票,問及他們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們給出的答案一定會是否。

    可劉仁軌又知道,他根本沒有對這些人訓斥的資格。

    畢竟,哪怕他相信學生的本事,在最開始他發覺對方有上位之心的時候,所做出的第一個選擇也是逃避,而非擁立。

    是安定強行撕毀了他請辭的書信,才讓他最終站在了這里,又在這等禍亂將至的局面下,值此風雨飄搖之間,看到了安定所面臨的“不被選擇”。

    在這電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何安定當日說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師。

    哪怕此刻她能因為軍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暫時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蟄伏在暗處的反對依然會一批又一批地跳出來,或是希望她將皇位還給李唐的其他宗親,或是從各個方面來拖她的后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劉仁軌如同安定所說的那樣,在洛陽的街頭走動的時候,聽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種更為破格的方式來實現這個愿望。也以一種更為分工明確的方式,讓這條全新的道路走出穩定的第一步。難怪……

    上首的天后終于開了口:“行了,都先安靜一會兒。”

    “你們一個說要周王登基,一個說要安定登基,歸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面前有一個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后呢?”

    天后明擺著話音未盡,在這句威嚴十足的發話當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蟬,沒有出聲,聽著她繼續說道:

    “然后今日平定了越王魯王之亂,明日又有江都王瑯琊王作祟,今日有宗親弒君,明日怕是還有親王自立!今日他們可以聲討我這個妖后,明日還能昭告天下,妖后子女無詔登基,該當被推翻下臺。”

    “可我倒是不知道,這些人中既是尸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這天下太平與他們有何關聯,又何來的這等聲討資格!”

    “我是不是該說,是李弘和李賢無能,讓這些宗親覺得自己比他們更適合當太子當皇帝,是李治只盯著你們這些朝臣問罪,忘記了管束于這些個親王,才鬧出了今日的這一出?”

    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該不該說,天后此刻怕是因這兩日的種種變故被氣昏了頭,若不然為何會對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稱。

    但要說她這話中的意思,恐怕還……還真沒錯。

    只是這些話,顯然不是他們這些朝臣該當說的。

    他也只能回道:“這些宗親所掌握的兵權都不多,眼下不過是占據了一個當先發難的時機,只要統兵得當,必定能盡快將他們攻破。至于天后陛下所擔心的事情……”

    “行殺雞儆猴之道,應當能起到震懾的效果。”

    可他這個解決的措施出口,卻分明沒見天后的臉上有任何一點采納的意思,而是發出了一聲嗤笑:“殺雞儆猴?你覺得此事有用嗎?在這權力中心,連那從龍之功,都有人前仆后繼地投身其中,根本沒有一點被震懾住的樣子,你有何底氣擔保,他們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語塞。

    天后所說的是何人,隨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蘭陵蕭氏來說,此前在李弘被廢一事中牽扯進去了一個蕭德昭,現在的李貞起兵里又多了個蕭德琮,確實不像是記得住教訓的樣子。

    但凡天后不打算給他一點面子,她還大可以舉舉鐵勒降而復叛的例子……

    無論是周王登基,還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處的親王只怕真會有心懷異端之人,就算不像魯王霍王越王等人,以這等直接逼宮的方式表現出來,也大有可能會在三五年后借機生事。

    天后問道:“涼國公可否擔保,這些人不會在哪一年天災之時,來上一出皇帝無德之說發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頭。

    他確實不敢做這個擔保。

    在這朝堂之上也沒有人敢做出這個保證。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換一種法子。”

    武媚娘緩緩抬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亂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毀的是財政農耕,既有亂象,就該快刀斬亂麻。他們既罵我妖后,那我也無妨再將事情做絕一些。”

    “右相!”

    劉仁軌應聲。

    “替朕擬旨,傳檄各州,就說:天皇治家無方,難決鼎命承襲之事,引李氏宗親叛亂作祟,天后臨朝稱制多年,有意登基稱帝,以安定公主為皇儲,帶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還有的零碎聲響,全在這一刻消失無蹤。

    只剩下了她最后的一句話擲地有聲:“朕倒要看看,這天下宗室有幾多響應之人。要除——便除個干凈!”

    第269章

    當朝堂百官自乾元殿中走出的時候, 彼此對望里都能從同僚的目光中看出幾分恍惚之態來。

    如果說,廢太子聯合宗親謀逆,甚至因此坑害了皇帝性命, 已是絕不該出現在大一統王朝之中的事情,那么天后今日的這出傳詔,便更是讓人完全無法預想到。

    天后稱帝, 立安定公主為太子。

    誰能想到這樣的結果啊……

    天下幾時有過皇帝離世后,皇位是以這等方式傳承的!

    偏偏在那位陛下的口中, 這個決定被以何其順理成章的方式說出,甚至帶上了幾分臨危受命的意思。

    若非外有賊黨作亂, 先帝也還未曾下葬, 只怕在這洛陽城中會即刻為她的登基做出種種準備,直到那十二旈冕戴在她的頭上,成為帝王的象征。

    “你說……天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韋思謙回頭就見, 弘文館學士劉祎之從后頭追了上來,小聲朝著他發問。

    韋思謙神情一凜, 低聲提醒道:“無論她到底在想什么,今日朝堂之上未有朝臣提出反對, 便不當再稱她為天后了。”

    劉祎之端詳了一番他的神情,也不知對方此刻的謹慎,到底是因為他并不覺得武后此舉有所僭越,還是因為,他曾經是雍王李賢的屬官, 在雍王謀逆被殺后處境著實尷尬。

    若非李賢自還朝之后, 就因太子位置被褫奪, 并未和韋思謙有過聯系,恐怕他此時就不該身在散朝離開的隊伍里, 而是在牢獄之中。

    但非要說的話,韋思謙的這句話沒錯。

    他們沒有反對那位陛下的計劃,自此之后便不當再稱呼她為天后。

    隨著上一任皇帝喪命于反賊叛黨之手,天后的身份便已不復存在。

    意外只在于,她不是成為太后,而是成為……

    皇帝。

    一位破天荒繼位的女皇帝!

    韋思謙所說不錯,在成為皇帝之后,便不該再因循守舊,對她以天后相稱。

    劉祎之剛想繼續開口,便聽到后頭的同僚里隱隱約約傳出了個聲音。

    “先帝并未過世的時候,天后便已被稱為陛下,執掌朝堂要務,如今這個陛下之稱也不過是從天后轉向皇帝,于我等有何區別?我看諸位也不必擺出這等惶惶不安的表現。”

    這人話音剛落,便聽到身邊的一聲嗤笑:“你這話也敢說,未免太過年輕氣盛了些。”

    劉祎之回頭,就見當先說話的那人確實年紀尚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以他這等文史官員的好記性自然不會記錯,此人乃是去歲制舉恩科之中遴選入仕的,名為魏元忠。

    聽聞此人早年間在太學之中就讀,便頗為特立獨行,不屑于結黨走動,而是潛心于對《九州設險圖》批注解說。

    在參與科舉時的表現,也同樣迥異于常人。

    那科舉之中的西域軍事一題,除了已去碎葉的劉旋和郭元振之外,就屬此人答得最好,直接被調入了秘書省中打熬資歷,以備隨后的任職調度。

    所以他會說出這等話來,倒是一點都不奇怪。

    那也更不奇怪,他會旋即朝著那發笑之人拱了拱手:“李御史說我這話是年輕氣盛,敢問,足下又對今日之事有何評價?”

    被他稱為李御史的人名為李昭德,若論起家世來,不知甩了那出身寒門的魏元忠多少倍。

    他既出自隴西李氏,也便同自認出身這一支郡望的李唐皇室之間,有沾親帶故的關系。

    哪怕是當年太宗皇帝和先帝都先后重排氏族志,對五姓七望之中的其余幾家有所打壓,也不妨礙他這一門被排在第一等。

    再加上,此人雖是明經及第,卻在升遷之中或多或少沾了些門蔭緣故,便更可算是官場順風順水。

    他當即坦然回道:“以我看來,陛下此舉實為愛子心切,以這等自負罵名的方式登基為帝,校驗天下宗親有何異動,倒是權宜之計中的上等。”

    “只是……為了杜絕后患,怕是要殺得宗親所剩無幾了。”這后半句話他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但并不妨礙,他在心中就是這么想的。

    這出消息傳檄天下后,勢必會惹來各方震動。

    與此同時還帶來了兩個問題。

    天后既不姓李,卻要做這天下之主,到底還能算是李唐的皇帝嗎?

    安定公主雖是先帝之女,也有鎮國名號,卻終究并非先帝所屬意的皇儲。

    這二者結合在一起,更是讓這出皇位傳承名不正言不順。

    到了那個時候,但凡自覺自己有望成為天子的李唐宗室,只怕都會跳到臺面上。

    是只在言語之中提出反對也好,是干脆去響應越王李貞等人的起兵也罷,總會有一種方式來站到天后母女的對立面。

    可這些人中最有統兵履歷的人已經喪命在了洛陽宮中,其余人等若要被制服下去,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在這方面,李昭德倒是很相信安定公主的本事。

    等這出釣魚執法完畢之后,李唐宗親被殺個七零八落,免于宗室坐大生亂。隨后,無論是周王坐上皇位,還是安定公主繼任,起碼在宗室之內,都再不會有人能有本事在暗處包藏禍心。

    若是先帝在九泉之下獲知天后的所作所為,看著她為二人的孩子徹底鋪平往后幾十年的君王之路,大約也要感到欣慰的。

    他也并未錯看,在今日的朝會行將散去之時,天后強忍著悲痛情緒,令禮部先行草擬先帝下葬的種種典儀,只等斬下那群反叛宗室的頭顱告祭,便將他安葬入土。

    與此同時,太史局李淳風被委任去尋風水寶地作為先帝陵墓,即刻回返關中,同行的還有左相唐休璟,由他從旁核驗選址。

    這分明都是對先帝格外重視的表現。

    這怎能不說,天后此舉實是對先帝的投桃報李,加上愛子情深呢?

    魏元忠覺得,改口叫皇帝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卻覺得,說不定天后還是更樂意盡快回到太后的位置上,也好免于被天下文人以篡權謀逆之名口誅筆伐。

    也就是這些寒門出身、自糊名之中選拔出來的家伙,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什么天后稱帝也無妨……

    何其可笑!

    但他卻并未發覺,負責草擬詔書的劉仁軌遠遠望著這頭的動靜,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些朝臣雖然都暫時接受了天后提出的變革之舉,但顯然在理解的方式上各有不同。

    這須臾之間的朝堂平靜,實則還是一派暗潮洶涌。

    就像……有人覺得唐休璟隨同李淳風回返關中,是為了提前給先帝選好下葬的地方,劉仁軌卻很清楚,這其中更大的目的,還是讓左相控制住關中的局勢,確保任何一方反叛的宗親都不會以奪取關中作為跳板,同時還能將留在關中的周王李旭輪給掌控在手,防止出現什么變故。

    哪怕這位皇子實無爭奪儲位之心,還相當安分守己地避開了爭端,但只要他一日頂著這個身份,就難保不會有人想要接觸于他,在關中制造出什么事端來。

    唐璿折返,還能借關中的兵力將另外幾個人給抓捕控制起來。就比如說,和韓王李元嘉有過往來的杞王李上金。

    可以說是一舉多得了。

    劉仁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誰若覺得,天后此舉是為了蕩平宗室以絕后患,確保皇位只能落在先帝子嗣之中,該當算是一出權宜之計,只怕總有一天要自尋死路。

    但在今日這樣的顛覆局面下,若不見流血之事,又絕不可能免除后患。

    好在,他已比其他人都先一步知道安定的態度了。

    他一邊想著這些,一邊目送著這些朝堂官員遠去,便聽到后方起先合攏了門扇的乾元殿內有幾聲朝著門邊走來的腳步聲,而后便見,天后最后召集在面前的幾人陸續走出了門。

    被單獨留下的,有去歲入選珠英學士的女官顏真定、接替李淳風代行太史令身份的義陽公主、暫領洛陽府兵的契苾何力、手里還握著那特殊武器的將作少監馬長曦,還有大理寺卿狄仁杰。

    相比起先前走出的那些官員,除了馬長曦之外,這幾位在面色上的恍惚之色真可謂是有增無減,顯然陛下將她們留下來說的話,絕沒有那么簡單。

    狄仁杰跟上了劉仁軌的腳步后,甚至保持了有好一陣的沉默,這才開了口:“先前陛下未將您留下,我還以為她要說的只是些尋常事,哪知道是讓您先去看外面那些官員的表現,將我們這些人留下……一網打盡了。”

    劉仁軌哽住了一瞬:“哪有你這么用詞的。”

    狄仁杰回道:“除了這個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此前只覺安定公主有爭位之心,卻不知陛下也同樣有此心思。”

    狄仁杰的思維敏銳,在這朝堂官員中也能算是獨一份的,若說先前陛下的說辭中還有幾分模棱兩可,在隨后的幾句話里,卻足以將其中一種可能性給排除在外。

    天后對他們這些留守洛陽的臣子又宣布了幾件大事。

    一件是要重新議定給周王李旭輪的封號和給先帝的謚號。

    在這其中天后提出了兩個尤為特別的要求——

    周王的新封號不能以地名為由來,在隨后她也不會考慮讓他出鎮他州。

    先帝死于宗親叛亂,縱然在位之時朝局穩定,疆土開拓,也當取平謚為好。

    前一句,等同于是斷絕了周王繼位的可能,甚至還要對他做出打壓。

    而后一句,更是要對先帝的地位做出一個下葬之時的蓋棺定論。

    若是陛下仍將自己擺在天后,或者說是未來太后的位置上,她是不該有此舉動的。誰讓歷代以來,皇后的謚號都是要先跟從皇帝的謚號,再加一個獨謚,若是她為太后,那么給李治起平謚,也就是讓她自己的謚號里帶了個中庸的評價。

    除非,她打算直接跳出規則來辦事。

    而很顯然,這個答案已經擺在了群臣的面前,那就是她自己也要變成一位皇帝,得到一個單獨的評價。

    而她宣布的第二件事,是她會在近期改一個名字,令顏真定等女官將此事的種種事宜給操辦起來。

    她已不打算再將自己的名字捆綁在李唐的戰車上,以太宗皇帝賜名為由來。

    當她需要真正走向前臺的時候,她也需要一個更符合自己定位的名字。

    這同樣是一出為了稱帝而謀劃的改變。

    第三件事,也同樣非同小可。

    在她有意稱帝的詔書朝著各州頒布的同時,她要契苾何力與馬長曦各領一批人手,完全封鎖洛陽八關,嚴禁內外進出之事。

    若說這只是為了防止各地的李唐宗親直接突破關隘襲擊洛陽,顯然絕無可能。

    乾封、咸亨、總章年間天后對于官員選舉,有不小的影響,尤其是以洛陽為中心的各州官吏選拔,雖然在名義上是以李敬玄等吏部官員制定評判標準,實際上還是由天后決斷。

    在八關之外,各地官員絕不會貿然因天后越權稱帝而倒戈,或多或少能對他們進行攔截。

    那這洛陽都城的開放,反而更能顯示出她對各方宗親的震懾,和登基為帝的信心。

    現在的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呢?

    劉仁軌朝著狄仁杰的臉上又看了一眼,并不難從中揣測出他的想法。

    這等驚天動地的改朝換代舉動,便是他這個已半只腳邁進棺材里的老骨頭都覺難以保持冷靜,更何況是狄仁杰。

    他在唐朝入仕為官十余年,要突然接受這樣的變革,只怕沒那么容易。可當他的本事甚得君王青眼的時候,又顯然無法在此朝局之中激流勇退。

    “你若擔心陛下此舉并不長久,為何不想想,安定公主比你年輕有為得多,五六十年的時間足以定鼎朝代了。”

    “又倘若你在為李唐被取代而覺嘆惋,那倒不如以尋常百姓的身份去看看這出變化。”

    劉仁軌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么其他的話。

    狄仁杰是個聰明人,他劉仁軌能想通的問題,狄仁杰應該也能想明白。

    至于當下,還是先看看那些李唐宗親的表現吧。

    或者說,隨著洛陽八關緊鎖,各方關隘增兵駐防,蠢蠢欲動的又何止是那些李唐宗親,還有……

    ……

    王方翼焦慮地在洛陽的官邸中走了個來回。

    眼見侍從自府外折返,他連忙迎了上去,“北面還是出不去?”

    侍從點頭:“對,走不了。”

    按說北面只是邙山和黃河渡口,組合成了八關之中的其中兩關,若是用來阻擋大規模的軍隊進攻,或許還算容易,但要阻止單獨的信報傳遞出去,卻顯然不大容易。

    但誰也不知道,天后到底是如何在這幾年間,將宮中的一部分宮女當作衛兵來訓練的!

    更沒有想到,正是這群不起眼的宮女,變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們和尋常的士卒并不太相同,在近身作戰上的本事如何還未能得見,但在馬少監的支持下,她們的軍備武裝,卻要比任何的一支隊伍都要精良。

    她們能在極遠的距離下察覺到潛藏越關之人,所用的弓箭和那特殊的武器,更是賦予了她們可怕的攻擊力。

    一時之間,竟是讓這北面的攔截也變成了鐵板一塊。

    王方翼試圖讓人往北方傳訊的計劃,就被這么中斷了下來。

    不,得糾正方才的一句話。

    原本的將作大匠李沖寂是先帝的堂兄弟,已因洛陽發生的這出變故,被從原本的官位上扯了下來。

    更為匹配這個位置的馬長曦,當即被陛下授命頂上這個空缺。

    所以已不該叫她馬少監,而是馬大匠了。

    但這一點,顯然不是正處焦慮之中的王方翼該當考慮的問題。他擔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天后稱帝,安定公主為儲君的變化,影響到的可不只是那些李唐宗親的利益。

    此前天后以糊名之舉將寒門學士的地位提了上來,又以珠英學士為名募招女官,安定公主麾下的將領臣子中出身世家的并不算多,現下鎮守四方的還不無分量極重的女將。

    當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從天皇變成她們兩人的時候,世家大族受到的利益打擊,將會遠比天皇在位之時的權力制衡要嚴重得多!

    那么當反對武后和安定公主繼位的宗親合力舉兵的時候,他們勢必還能得到另外一批人的支援,其中就包括了……

    太原王氏。

    越王李貞等人絕不會將這樣的一支助力給拒之門外,說不定還會在將人給迎接進來的時候,先給出一派冠冕堂皇的許諾。

    可身在洛陽的王方翼,卻絕不希望看到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

    若是天皇并未早早過世,利用天皇也希望制衡天后與鎮國公主的想法,他們太原王氏自然可以做些事情,將早年間損失的利益給找補回來。

    又倘若在李唐宗親之中有一位雄才偉略的親王可堪輔佐,值此動亂之時,他們也不是不能放手一搏。

    偏偏兩個條件都沒有!

    天皇已然過世,滿堂朝臣縱然各懷心思,也已認了新的陛下。

    那些作亂的李唐宗親能先將廢太子給教唆為主使,又在逃竄出了洛陽后倉促起事,可見是何等的又蠢又毒。

    更讓他不敢相信這一群人的,是他在昨日收到了宮中對外宣布的消息——

    韓王李元嘉的遺體在宮中的枯井之中找到,只怕是死于這些親王之間的內亂。

    這樣一群人,到底得有何等的運氣,才有可能攻入洛陽,達成他們所謂的撥亂反正目的?

    王方翼權衡了一番兩方的實力對比,反正是覺得沒有的。

    不僅沒有,還差得很遠。

    可要命的是,他在洛陽觀望所得出的結論,根本無法及時被送出去,盡快告知于他的同族。只怕先一步傳遞到他們面前的,是那些宗親擰結而成了一股怎樣“龐大”的勢力。

    王方翼所猜測的并沒有錯。

    洛陽這頭雖然發出了天后稱帝的消息,卻也因靜待援兵封鎖關隘的姿態,讓人只覺其中的底氣不足。

    而當安定公主的兵馬在眾人的認知之中,還身在遼東、在漠北、在西域、在吐蕃邊境的時候,那些趁勢而起的親王卻已自相州、荊襄、河東等地陸續召集起了一批士卒,只等軍糧甲胄到位,便能進軍河洛。

    這七八月里,又本就是秋收之時,那么軍糧便不難籌措了。

    至于甲胄……

    那些坐擁塢堡莊園的世家難道就沒有私藏這樣的東西嗎?

    頭一批和李貞聯絡的世家就同意捐獻出這樣的一批物資,陸續朝著會盟之地送來。

    盛況當前,越王李貞險些將自己被火槍逼退出洛陽一事,都給全部拋在了腦后。

    耳聞下屬之中有人在擔心安定公主的動向,他當即回道:“她那母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稱帝,我看她若還自認自己是李唐公主,便該當發兵討伐,而不是來進攻我們!”

    “她若當真敢來,既無強兵,也無軍心,如何能是我等的對手。到時必要讓她知道,這太子之位,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李貞這話一出,頓時自周遭引來了不少響應之聲。

    ……

    但早在十日之前,那敕封太子并令平叛的詔令,就已經在快馬加急之下送到李清月的面前了。

    那傳詔的女官此前還是宮中尚儀局的女使,現在卻擔負上了這樣一個重任,便絕不敢有所怠慢,只求能將這圣旨之中的每一個字,都極盡所能地誦念清楚。

    在念出這份詔書的時候,她自己又何嘗不是與有榮焉。

    “門下:”

    “……朕女清月,日躋德業,已有安國定邦之功,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是謂天縱英姿,才備文武,三羌坐鎮,聲馳萬里……”

    “可封皇太子,持節統兵,以斬叛逆!”

    “請太子——接旨吧”

    李清月怔怔地望著前方,看著那封雖還未曾正式改朝換代,卻在詔書之中已沒有一字提到李唐的敕封文書。

    明明已經經歷過了那樣多的戰事和風浪,也明明在她離開洛陽的時候,就已做好了接到這封詔書的準備,她依然難以克制地在聽到它的時候,有了片刻的恍神。

    而隨即涌上心頭的,便是諸般復雜而又激動的情緒。

    她難以形容,自己聽到這個朕指代著皇帝而不是天后,這個皇太子指代的不是她的哪個兄弟而是她本人的時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只覺就連眼眶之中都多出了幾分濕熱,就仿佛……她已等待著這個消息太久了。

    在這剎那之間她更是有種沖動,想要直接帶著這份詔書疾馳回京,沖到阿娘的面前去,看看彼時下詔的君王,到底是怎樣的風姿。

    她雖然不知道當阿娘真正走出這一步的時候,面對著徹底要被掩埋進塵土的李治和李賢,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但她知道,在阿娘讓人一字一句地寫下這道敕封詔令的時候,必定無比慶幸于她走出了這一步!

    現在,才是她們能夠真正執掌命運的時候。

    可她又很清楚,這個執掌命運不代表她可以任性。

    在回京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將這詔令之中所寫的事情給辦成。

    此前的每一次回京,她都是帶著自己勝利的消息而來,今日的情況也該當是一樣的。

    她會用這些叛黨的頭顱,作為阿娘正式稱帝的最后一步階梯!

    也很快,她就可以迎來另外的一出變化,那就是讓自己改姓為武。

    她要以武清月的名字做那個太子,而不是李清月。

    周遭為漕運之事而待命的官員,只怕做夢都想不到,在他們的面前會忽然出現這樣的驚變。

    但那些遠在洛陽城中發生的變化,并不是他們能夠憑空獲知的。他們也無法理解,為何突然之間會有天子喪命、宗親叛亂、天后繼位。

    他們唯獨能夠看到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最開始的情緒翻涌中慢慢地平定了下來,伸手自面前將這份圣旨接了過來。

    “臣——謹遵圣諭。”

    她接下圣旨,不僅僅代表著認可了她自己的太子之位,也意味著她認可了武后成為新一任的君王。由她以臣子的身份,對著那位身在洛陽的陛下發起了效忠。

    她也隨即朝著此地的官員下達了指令:“調兵,運糧,即刻備戰出征!”

    這對于早已有所準備的人來說,根本就不難做到。

    倘若有人能將那些宗室的調兵準備和李清月這頭的情況做出一個對比的話,更會清楚地看到,在這兩方的籌備階段,有著多么驚人的差距。

    所謂的“既無強兵,也無軍心”,不過是李貞做出的一句妄言評判而已。

    扛著利器和食糧的府兵站到了隊伍當中,仿佛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沒有任何一點的不和諧之處。

    他唯獨有些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抓了抓腦袋,朝著身旁的人問道:“說起來,天后登基做皇帝的話,她姓武不姓李,咱們還應該叫做大唐子民嗎?”

    他身邊之人翻了個白眼:“你問那么多干什么,是太子少了你一口吃的還是少了你的軍功?”

    都沒有嘛。

    那就沒什么好問的了。

    要是換了個人來統領他們,或許還不會接受得那般自然,但當統兵的是此前的安定公主,現在的皇太子時,就不同了。

    十年前的河南河北道府兵跨海作戰,是她許下了“有功者升遷,犧牲者留名”的許諾,也從始至終都沒有忘記過奉行此道。

    七年前的泰山封禪,是她有神靈庇佑,以天雷開道,讓他們這些河南道府兵少了不知多少損傷。

    六年前的宣州稻種植,是她將其從試點往北推行,讓河南道的百姓能再多吃飽飯。

    兩年前的中原旱災,是她主張讓右相巡查各州,肅清綱紀,又自己在黃河故道開河辟田,收容北上逐食的河南道百姓。

    今年,也是她為了減少漕運支出施加重稅于河南道的百姓,親自和許度支將一處處新規落實下去。

    他們不為這樣的主君而戰,又該當為誰效命!

    他們甚至該當慶幸,那位坐上皇位的陛下比起先前的那位君主更為慧眼識才,愿意將繼承人的位置交給她。

    正是懷揣著這樣根深蒂固的想法,當他們看向前方的時候,都是在以一種飽含擁戴之情的目光,注視著那翻身上馬的將領。

    現在她還并不僅僅是一個將領,還是一個王朝的未來。

    李清月舉起了手中的畫戟。

    在這夏秋之交的長風中,她的目光亮得驚人,也因有人先一步打碎了那陳舊的秩序,而有了一份更為耀然的明光。

    “諸位,隨我掃平叛亂,以迎新君登基!”

    ……

    半月前在此地響起過豐收的慶賀,而現在,又有另外一份更為洶涌熱烈的呼喊直沖云霄。

    奔行的兵馬,頓時流動在了中原的大地之上。

    像是一把被戰馬拖動的利刃,直指那些李氏宗親而去!

    第270章

    這把利刃, 從多年前便被握在這位新晉上位的太子手中,日積月累其中的威勢,縱然此前并無太子之名, 也從未被轉移到旁人的手中。

    那是一份從下方匯聚而來的民心啊。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并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洛陽城中的女帝陛下封鎖了旋門關,卻并未能夠盡快自洛陽方向調度出一支兵馬前往許州“討賊”, 無疑是讓這些自各方匯集而來的宗室感到了何為優勢在握。

    當甲胄自河東道、山南東道和河北道等地終于送到許州大營的時候,李貞便再不愿等待, 直接發出了進軍破關的號令。

    他更是讓人在這段等候期間,做出了一封討武氏檄文, 從許州往外傳遞了出去。

    其中的一封, 還被人截獲,送到了進軍途中的李清月手里。

    “這檄文的質量真是……”

    李清月將上頭的字句看了一遍,覺得這大概沒法治頭疾, 也沒法讓阿娘覺得野有賢才未能盡用,反而還怪好笑的。

    他們覺得天后僭越稱帝, 是有愧先帝之托,有負萬民之望, 令李唐宗室不得不揭竿而起,征討妖后倒行逆施之舉。

    可姑且不論這其中有幾句話言辭足夠毒辣,就連歷數罪狀都少了幾分說服力,更別說……這其中簡直是三句話不離天后的性別和她曾侍奉兩朝天子的過往。

    “他們若是覺得這些都能讓阿娘退縮的話,那又為何會落到被驅趕出洛陽的地步呢?”李清月冷笑了一聲, “更可笑的是, 這檄文之中, 李貞此賊還不忘提及自己乃是太宗之子。那他縱容身邊小人欺侮任職州郡百姓,將清官干吏貶退的時候, 怎么就不記得這一點!”①

    在兩京之地誰不知道,越王李貞此人是何種行事作風。

    太宗諸子之中若論實力他確實不差,但在心性和執政手腕上就著實是太差了,若不然,又怎么會有一個“人伏其才而鄙其行”的評價。

    權力之爭到了這一步,確實是該當警醒一點,意識到必須將太宗皇帝給搬出來做個輿論的由頭,以遏制大唐真走向滅亡的結局,但李世民當年可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李貞卻顯然毫不明白。

    他這僅剩的性別優勢,也在天后執掌朝政十余年所推行的種種政令面前化為烏有。

    上一個用阿娘曾經是太宗妃嬪來反對她的人,墳頭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但就是這樣的人,依然聚集起了一支數萬人之多的隊伍。”許穆言不無譏誚地接話道。

    “是啊,但那又如何呢?”李清月策馬而行向西望去,“一群烏合之眾罷了!自我征戰沙場到如今,還從來沒打過一場如此簡單的戰事。”

    當年險些將蘇定方都給拒兵在蛇水以北的淵蓋蘇文,圖謀吐谷渾屯兵邊境的祿東贊,吐蕃后起之秀欽陵贊卓,無一不是軍事奇才,就算是去年作亂的東。突厥阿史那和阿史德氏,也還占著一個行事在先的優勢。

    可這位越王李貞到底占著什么呢?

    或許唯獨能算的,也就是他比起洛陽城內的那位陛下更得世家的喜愛罷了。

    但這些聚集在一起的,又恰恰是該當在新朝建立起來之前,就先被血洗之人!

    李清月伸手撕掉了這份送到她手中的檄文。

    同在此地的駱賓王原本還以為,太子會讓他像是彼時征討吐蕃一般,在此時寫下一份征討越王等人的檄文,卻只聽到了她對各部校尉下達了按序進軍的號令。

    許穆言笑了笑,在旁解釋:“人征討畜生……還需要寫檄文嗎?”

    駱賓王頓時啞然:“……”

    可在周遭隨同戰馬前行而沸騰的聲浪里,他聽到了一種無需置喙的高昂戰意,確實已不需要再由一份檄文來助力點火。

    這便是太子的底氣!

    更何況,就算這些聯合在一起的世家和宗親想要效仿一出諸侯討董,洛陽城中的陛下也絕非董卓。

    然而另一頭的李貞卻顯然還并未意識到,自己這看起來鮮花著錦的處境中,到底潛藏著多少危機。

    許州的官吏之中有試圖潛逃的,被脅迫著重新加入了隊伍,在明面上還是為他們傳遞檄文和軍報之人,卻根本沒有幾分斗志。

    他只看到,當自己從官吏之中選拔出了個最有才干的人,許諾締結兒女親家的姻緣后,意圖多混出些功勞的人自然要為了成為皇親而拼一把,各自操練兵馬勤勞,使得營中處處都有呼喝之聲。

    為了確保此行能夠出征順利,他還將許州的道士和尚也給請到了軍中,如同當年的泰山封禪一般,占卜出了個進軍的好日子,又讓他們給身邊士卒分發護身神符。

    至于那些前來投效的世家,更是表現得讓人無比滿意。被他們所帶來的人馬比起尋常的府兵要健壯得多,想來真到了作戰之時也能殺傷更多的敵人。

    倒是有個打過仗的將領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眼下各方親王都有自己的部從,自河東道過來的太原王氏、河東裴氏,從河北道過來的趙郡李氏也都有自己的部曲,越王坐鎮中央,要如何才能讓他們聽從指令,而非各自為戰呢?”

    李貞一邊翻著下頭送來的物資軍備統計,一邊滿不在乎地答道:“兩軍相逢,自是勇者為勝。妖后無德,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以圖重建我李唐基業,何來各自為戰之說。”

    人多勢眾,說的便是他們這邊的情況。

    這洛陽關隘在數萬精兵的沖撞之下,勢必難以維系住多久。

    就算真有各自為戰,那也得是收復洛陽之后的事情。也不知屆時這個皇位之爭,是不是還需要他再拉攏到一些人手。

    那將領哽住了一瞬,只覺越王將話說得如此信心滿滿,已是全然無法聽進去勸阻的樣子。

    在越來越多的人手齊聚麾下之時,他先前被火槍所懾的惶恐,也更是完全被他拋在了腦后。

    可為什么……

    為什么當先一步到來的不是他們攻破旋門關,而是李清月帶兵來襲的時候,在越王李貞的臉上會只剩下惶恐之色呢。

    他不該身先士卒地殺到前方,給其他部將一點對敵的信心嗎?

    然而他所做的卻不是領兵抗敵,而是回頭朝著隊伍之中怒喝了一句:“你們給我穩住!”

    與他同行的魯王李元謹已放任自己的馬匹往后退出了幾步。

    若是在尋常的進軍之中,李元謹的這等行徑無疑會相當醒目,可當此刻有這樣行動的并不僅僅是他一人的時候,就只是怯場的其中一員而已。

    李貞面色陰沉:“你退什么!他們的人數沒有我們多。”

    李元謹哆嗦了一下嘴唇,沒能在此刻直接將那句回答給丟出來。但他覺得,就算他沒有開口,李貞應該也能從這兩軍對壘之中,看出兩方最為直接的差距。

    被李清月所統領的河南道府兵,和被李貞所統領的聯軍,到底哪一方更有軍隊的氣場,完全不必多說。

    對面陳兵列陣之間戰車已然先行而來,后方則是一步步往前的掣盾甲兵,在日光之下便宛若一片滾滾黑浪,以穩定的速度往前推進。

    明明他們這一邊就如李貞所說的那樣,人數要多出不少,卻像是被困在了一塊地盤有限的孤島之中,眼看著就要被這出黑浪所吞噬。

    不,他們倒也并非束手就擒。

    一見李元謹這個皇叔是完全指望不上了,李貞直接下令,讓被他提拔為大將軍的汝陽縣丞帶著相州府兵出戰。

    這些府兵自他擔任相州刺史之時,便在他的麾下效力,又先一步穿上了最為精良的甲胄,合該在此刻的兵車交戰中扛住對面的攻勢。

    但在他們的對面,那些被臨時征發的河南道府兵,簡直像是一群瘋子。

    面對著兵甲精良的士卒氣勢洶洶襲來,隨著軍旗的指向,他們沒有任何一點退縮與逃避地朝前推進。

    相州府兵所形成的刀鋒之勢,在撞向著黑浪時,就這么被瓦解在了浪潮之中,根本沒有起到任何一點以攻代守的作用。

    李貞含怒咬牙,看到的卻是那些敵軍直接將來犯隊伍的人馬全部砍殺殆盡,而后像是領到了什么天降驚喜一般繼續呼和著前進。

    好在,他這一邊也并非全無反抗之力。

    當他轉頭朝著軍中的其他隊伍看去時,就見除了渙散后退的隊伍之外,還有另外一路兵馬,正在李元嘉長子李撰的帶領下直取敵軍側翼。

    雖然對方沒有聽從他的軍令行事,甚至是趁著他這頭損兵折將才找到的進攻機會,但在那一路兵馬行動的當口,李貞也暫時無暇顧及那么多的東西。

    倘若那頭能打出點名堂來,或許他們這邊就能站住腳跟,重新聚攏人馬發起反擊了。

    但李清月又如何有可能給他留下這樣的機會。

    李撰所帶領的兵馬還未能抵達側翼,就已被一隊騎兵攔阻在了當場。

    居于中軍的太子端坐馬背,并未有所動作。那些由她手下精兵統領的騎兵卻已刀戟寒芒直指李撰而去。

    韓王李元嘉精通文墨,倒是對這個兒子的騎射功夫并未松懈于管教。

    可在這些真正廝殺于戰場多年的士卒面前,他這點至多用于打獵的騎射工夫,哪里能夠起到什么作用。

    在這側翼交鋒剛剛展開的時候,他在箭雨和騎兵的沖鋒中就已然顯示出了左支右絀的架勢。

    然而到了此刻他才想要撤離此地,顯然已經太晚了!

    更何況,李清月給這些士卒下達的指令里,只有一條準則——

    皇親國戚也好,世家貴胄也罷,沒有哪個人是不能被誅殺的。

    若能有幸殺了親王,那就按照上功封賞!

    她從未讓自己的許諾對士卒失言,今日也是同樣的。

    李撰正想調轉馬頭,已有數名士卒所結成的隊伍撕開了在他面前的庇護。

    而其中所乘馬匹最為精良,兵器最為鋒利的那一個,便承載著同“火”士卒的期待揮刀而來。

    李撰面色慘白地舉兵迎接,卻在慌亂之間難以讓自己保持住對馬匹的駕馭,那一記沉重的刀砍雖然沒有割下他的頭顱,而是撞在了他的刀兵之上,卻直接將他自馬背之上拍落了下去。

    緊隨其后的一記長刀本就距離他不遠,直接調轉而來揮在了他的身上。

    從李撰落馬到身死,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而那些隨同他出戰的士卒,在將領身死的迎面打擊前,根本難以做出任何一點有效的還擊。

    自越王李貞所在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血色隨著李撰的消失出現在了戰場之上。

    而那一支騎兵也已毫無停留地在轉向的軍車掩護之下,朝著他們這一邊沖殺而來。

    目標,正是距離他們最近的世家私兵。

    李貞滿懷希望地朝著那頭看去。

    他倒也不指望他們這邊能直接反敗為勝,只求這些看起來就久經訓練的壯士能阻遏住敵軍的腳步。

    但他大概是沒有這個如愿的可能了。

    在突然響起的擂鼓進攻之聲里,這些世家私兵也不過是日光之下的泡沫,只在第一個照面的對峙中,憑借著鍛煉出的力量短暫發出了一陣兵器交擊之聲,就已被沖破了戍守的屏障。

    太原王氏奉命前來的貴公子昨日還為己方軍隊英武不凡而驕傲,在這轉瞬之間就已如喪家之犬一般試圖奔逃而走。

    可后方的兵馬撤退得太亂,又是他自己選擇了躋身在前,在此刻的混戰局面下,他唯一的結果,便是被一支凌空襲來的羽箭洞穿了喉嚨!

    他甚至都沒能得到任何的一點重視。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的竟是這樣的一段對話。

    “這人是親王嗎?”

    “好像不是吧。他的手下比剛才那個黃國公的隊伍差多了。”

    “……那他能算多少軍功?”

    要不是他已變成了馬蹄之下分辨不出面貌的死尸,他真是高低也要跳起來和這些家伙辯駁一番,在這五姓七望傳承數百年的世道里,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地位哪會比親王低多少。

    但很可惜,他說不出話來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人群之中不知由誰發出的一聲慘呼:“那是鎮國公主的軍隊啊——”

    她征戰在外多年,何曾有過敗績,更是屢次打出過以少勝多的戰績,那在今日,局勢只怕也不會有任何一點變化。

    他們這些人,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夠擊敗她的統兵神話。

    黃國公死了,太原王氏前來助陣的人死了,還都死得如此草率,又怎能不讓人感到恐懼。

    李清月沒讓人來上一出夜晚的襲營,可當李貞驚懼地朝著四周張望的時候,卻覺他此刻也未嘗不是身在一片營嘯的困境當中。

    先一步試圖逃走的,是那些被他“請”來此地的官員。

    被強行征調參戰的府兵中,有相當一批人和此刻在李清月手下的,有著相同的履歷,若是非要在越王李貞和李清月之間做出一個選擇的話,他們必定會選擇后者。

    此前也不過是因為上官的統領,才讓他們不得不屈從于前者。

    但在戰場局勢的驟變中,他們若要棄械投降,甚至是直接倒戈相向,并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仿佛是意識到了他們到底抱有何種想法,自安定公主……不,是自那位新太子的軍隊中傳來了新的訊號。

    先前的進軍鼓聲忽然變成了召集的信號。

    “咚——”

    這一道拉長的鼓聲,明明不是宣告著軍隊進攻,卻好像要比進攻指令還要可怕得多。

    李貞面色慘白地看到,在這個鼓聲回蕩在交戰之地的時候,被它所召集起來的,何止是敵軍殺奔在前的隊伍,還有那些被強行征調的府兵。

    這支因人數而讓他引以為傲的隊伍,當場被分裂成了兩半。

    一半便是因前線潰敗而逃亡的兵卒。

    另一半則是朝著敵軍投去的府兵。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李貞哪里還敢在原地停留,更不敢借著這出調兵后撤的當口,讓軍隊混在其中借機掩殺,而是掉頭就走。

    生怕他走得稍微慢上一些,便會成為這些人交給李清月的投名狀!

    可當他也轉頭離去的時候,這支隊伍便已徹底沒有了往前進取的希望。

    剛剛發起了召集令的太子部從直接將那些來投的士卒單獨留在了一隊,其余人等則遵照著軍旗的指向沖殺而前。

    這道黑色的洪流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沖垮了前方原本厚實的堤壩,也在這等近身交戰中揚起了更為銳利兇悍的巨浪。

    魯王李元謹在長子李詵和次子李靄的護持之下朝著北方而走。

    李詵封號清河郡王,自成年之后便在北方任職,帶兵前來的同時,自然也能和交好的北方氏族一并到來。

    現下也正是這兩路人馬會合到了一處突圍。

    按說以這兩方的兵馬強盛,只要沒直接遇上李清月的直系下屬,對上尋常的府兵是能夠取勝的。

    但在這支軍隊里的各自為政,顯然并不僅僅體現在先前的不尊軍令便分兵作戰上。

    只因就在同時,霍王李元軌的長子帶兵南下而走。

    在最為直接威脅到性命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朝著他們最熟悉的地方逃難。

    偏偏這兩方,是一個從南向北,一個從北到南,直接在中間相遇了。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就是了。

    這稍縱即逝的停頓,或許再有須臾就能暫時達成一致的協定,朝著同一個方向撤走。

    可對于時刻留心敗軍動向的李清月,這卻儼然是一個斬草除根的好機會。

    “去吧——”

    她抬頭示意,停在巢車之上的飛鷹當即振翅而起,朝著主人所示意的方向而去。

    有一支時刻待命的騎兵立刻跟上了這指向標而去,也正沖這撞上的兩方而來。

    霍王李元軌的兒子沒和他的父親一般,在當日的洛陽宮變中一并喪命,卻在此刻再沒有本事躲過這屠殺的兇刀。

    魯王李元謹則是剛剛避開一支險些致命的弩箭,就見回頭望去的隊伍里,他的兩個兒子已然不知所蹤。

    他連忙厲聲喝道:“住手!我要見你們的太子。”

    他是李唐的宗室,還是李清月的長輩,就算一時之間做錯了決定,在對方四處受敵之際,也未必不能談談合作的關系。

    若是他能在戰場上被赦免,那些膽小的宗室應當也能停下腳步,再不敢和對方為敵。

    但回應于他這句話的,卻是一只利爪撲面而來,像是猛禽叼住了獵物一般直接撕扯著他的喉嚨,嚇得他自馬背上摔跌了下來,只寥寥數息,便已徹底沒有了聲息。

    很快,后方的黑浪也徹底踩過了他的尸骨。

    那一道飛翔的身影則重新擦地掠空,停在了后方俯瞰戰場的巢車之上。

    在它看到的畫面里,隨著又一方兵馬覆滅,這路聯軍愈發顯示出了不堪一擊的表現,被攆著奔逃向四方。

    那些進攻的士卒也并沒有因此就停下追擊,而是在重新劃分了隊伍后陸續出發搜捕。

    越王李貞這位主事之人,就因身邊的兵馬尚算強勁,正是這其中一路逃竄的隊伍。

    直到夜色將至,李貞才終于停下了自己繼續逃亡的腳步,將隨同他一并撤離的人馬給匯集在了一起。

    但在做完這一切后,他根本無法從中感覺到任何的一點喜悅。

    李貞緊繃著面頰,朝著隨從不可置信地發問:“……我們,只剩下這么一點人了?”

    先前的四萬大軍,在此刻還有沒有剩下四千人都不好說。在其中居然還有大半……是被他請來的道士和尚!

    這些人卜算出來的進軍時間不是個吉時,被他們制作出來的護體神符擋不住李清月手下的利刃,唯一的長處竟然只是在逃跑的時候比別人的速度更快一些,也勉強還有著那么一份好運氣。

    可這份好運,只怕也沒法維系多久了。

    這疲憊的四千傷兵逃兵自然不可能再攻破旋門關,只能往北撤走,看看有沒有機會先找到一個立足之處,再重新募招起來一批人手。

    李貞也不得不在行路途中摸黑寫下了數封邀約起事的信件,想著等到他們找到個落腳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將其送出去。

    之前的軍隊人數多而不精,還因有太多的主事之人行事散漫,到時候務必要吸取這個教訓才好……

    還得再想想,他父親早年間選出的將領里,到底還有沒有家中子嗣成才的可用之人。若是有的話,在今日這樣的艱難處境下,他們怎能不為報國求存而拼盡自己的一份力氣!

    他剛想到這里,忽見前方的黢黑夜色里閃過了一道道熊熊燃起的火光。

    緊隨火光而來的,是一片馬嘶踢踏之聲。

    李貞面色一變。

    但還不等他做出任何一點反應,利箭就已自四方朝著他襲來。

    他的明光鎧早在先前的奔逃中就被打得裂開了縫隙,此刻的箭雨飛蝗便徑直穿了過去,洞穿了他的心口。

    不,更為準確的說,是先穿過了他掛在胸前的一張道符,而后——

    穿過了他的心臟!

    他甚至都沒能見到這一路伏兵是由誰統領的,就已死在了這里。

    只有他先前寫下的那一封封書信,被人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沒有一點猶豫地就做出了決定:“就先按這個名單殺吧。”

    他們這些人有沒有真正參與謀反不要緊。

    越王李貞都覺得他們會參與,也有這個本錢能對洛陽的新朝造成威脅,還如此好心地將證據遞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有什么好心存顧慮,甚至是心懷仁慈的?

    直接將人統統殺了就是。

    還有那些差了點時間沒能趕到會盟之地,又已經正在路上的……

    也該當一并清算了才是。

    這出釣魚的大戲,總要殺個夠本,才能讓隨后的種種政令推行下去。

    “還有,”李清月又多說了一句,“霍王、魯王、越王等人的起兵之地也去清算一輪。以及——”

    就在追兵被陸續派出的時候,許穆言已自敗軍營帳內找到了兵甲物資的統計名目。

    李貞之前是將此物當成自己作戰的底氣,而對于李清月來說,這東西就更有意思了。

    這正是一份向那些世家大族問罪殺人的罪證!

    擊敗李貞只能算是個開始而已。

    至于這些人有沒有這個聯合在一起繼續發力的本事?

    先前事出倉促,她只來得及,或者說在世人看來只來得及召集河南道的府兵,現在卻可以再多幾路兵馬馳援了。

    ……

    當她終于帶兵越過旋門關朝著洛陽而去的時候,這座已算改換門庭的東都,都已經徹底籠罩在了一片飛雪之中。

    隨同她一并折返的,還有后方囚車里一個個低下來的腦袋,和再后面一輛輛滿載的馬車。而這些,便是她在平定了李貞之亂后三個月里所收獲的東西。

    按照她先讓人告知于阿娘的計劃,她將會在明日帶著這些罪人前去則天門獻禮。

    但讓李清月都沒想到的是,她剛在驛館中住下等著明日起行,就聽到了外頭傳來的一陣敲門聲。

    她匆匆起身,奇怪為何沒有按照尋常的情況通報,就在將門扇打開的那一刻停住了動作。

    屋外正是夜間風雪,也將站在此地的那人大氅上潑灑了一層雪絮,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站在此地的時候絕不該用風雪夜歸人來形容,更像是一團烈日驅散了夜色里的寒意。

    李清月又驚又喜:“阿娘!”

    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阿娘又是誰。

    她本該在洛陽宮中的。

    可或許,這數月之間李清月在舉刀殺人的時候,也有著一份歸心似箭,端坐朝堂之上著手整飭秩序的皇帝陛下,也在思念著自己的女兒。

    她五十歲了,并不年輕了,可這一段車馬出行,親自相迎,路途之中的風雪又怎么可能阻攔得住她的腳步。

    她有太多的話想要跟女兒去說。尤其是眼前的這個同路之人。

    李清月也憋了好多的話。

    可不知道算不算是近鄉情怯,在將母親迎接入內后,她竟只憋出了“我回來了”四個字。

    李清月捏了捏指尖,在臉上浮現出了幾分懊惱之色。

    明明……這四個字根本無法承載她想說的所有東西啊。

    “好了,還是我先說吧。”望見女兒這么不冷靜不成熟的表現,做母親的終究沒忍住先一步笑了出來。

    她發笑也更是因為,這段分別的時日,哪怕她們的身份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也并沒有影響到她們之間的情分。

    “我不想等到明日再說,而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告訴你。”

    這當然不會是一句尋常的話!她望著面前的燭火,任憑那其中的熱力融化了她衣上的落雪,也將她的目光照出一片璀璨的明光,“你不在洛陽的時候,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既是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也當有日月當空普照世人的自信。所以自此之后,我姓武,單名一個曌字。”

    日月凌空的曌!

    這個字對于黔首而言,為免觸犯君王避諱,其實并不太會被提起,可她需要這樣的一個字,來證明自己的命運由她自己做主。

    那么既然她的姓名改了,她的繼承人也應該改改姓名了。

    她眼神中笑意更盛:“阿菟,現在我可以給你改這個姓氏了。”

    李清月,不對,應該說是武清月望著面前的武曌,只覺再沒有哪一句話會比現在聽到的這句,更適合當一句歡迎之詞。

    當它是由母親等不及先行一步,將其穿過風雪帶來的時候,也就更讓人情難自抑。

    “改,當然要改!我正等著阿娘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上為我改這個姓氏。”

    此刻這屋中的燭光何止是將母親愈發有一派君王之相的目光,給映照得分明,還將桌上的兩封急報給照得清清楚楚。

    一封,是新羅王金法敏在安排完了國中大事后來到了中原,只等著武清月這邊諸事料理完畢,再一并前往洛陽。

    另一封,則是劉旋會同澄心一并經由陸路送來的戰報。大食、拂菻兩國的使者已到長安,即將朝著洛陽而來。

    在這兩方所收到的消息里——

    這中原的天。朝上國,已然姓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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