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長安城的暮鼓敲響在百姓歸家之時。
但在這些移動的人流之中, 還有一行自宮中行出的侍從正在疾奔。
契苾何力剛在家中坐定,就聽到了有人到訪的通傳。
那上門報信的士卒來得匆忙,還因已抵達的暑熱之氣滿頭是汗, 卻絲毫沒有停息地說道:“涼國公,陛下急召。”
“怎么回事?”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緊。
“我等也不知,”報信士卒老實答道, “只知道監門衛都被派出來通傳了。”
今日軍報抵達長安的消息,以他在軍中的地位自然知曉。
若這是一出太子大勝的好消息, 未免來得早了一些,也絕不會需要他在這個時候入宮。
若這是一個壞消息……
這就不能不讓人想到當年西域萬騎折損于天山以北的時候, 也是陛下忽然急切地將軍中的頂梁柱都給召喚到了面前。
只怕太子的這次出兵, 是出了大問題了!
但當契苾何力自府中快步跟出的時候,他卻發覺,不對, 并不僅僅是他得到了上門的傳召。
周遭的官邸之中,急忙套上了官服便已出門來的, 并不在少數。
抵達蓬萊宮外時,契苾何力也更加可以確信, 今日的這一出,簡直像是一場直接被提前到傍晚的朝會!
甚至還有在友人家中被一并找來的,只能先穿著其他官員的衣服應急,或者干脆就先穿著便服。
打眼望去,真是從沒見過這么混亂的場景出現在含元殿上。
他和同樣抵達此地的劉仁軌交換了一個眼神, 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種局勢有變的肅然。
緊急提前的朝會, 對于運轉有度的朝堂來說, 完全就是一個對規則的破壞。只有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才會搞出這樣的一幕來。
北方的戰事……
到底怎么了?
聚集在此地的朝臣就算還有對局勢沒那么敏感的, 在眼見帶頭的數名官員都相繼做出了這等嚴陣以待表現后,也個個都端正著神情靜默而立,直到二位陛下終于會同安定公主一并抵達了此地。
可當有人以小心的姿態朝著上首看去,試圖先一步從陛下的神態中看出急召群臣議會的緣故之時,卻險些因自己看到的一幕而驚呼出聲。
這位李唐天子臉上所呈現出來的頹廢失神之色,當真是太重了。
如果說往日他還能以疾病的緣故,讓人覺得這種日漸疲弱的表現,是因頭風導致的,可到了今日,卻以一種絕不容忽視的方式展現在眾人面前——
那就是他自己,在以一派有失儀態的方式登上了朝堂。
在他的神情和姿態中展現出的大受打擊模樣,竟讓人險些忘記了,他今年也不過才四十五歲。
四十五歲,對于一個皇帝來說,其實還正處在鼎盛的年紀。
但對于李治來說,卻已至暮年了。
他好像……突然老了幾歲,與他決定了由太子北討鐵勒、出征送行之時的模樣,簡直是有著天壤之別。
這樣的變化讓人險些不曾留意到,在他的一只手上還裹纏著紗布,像是剛剛受了點什么傷。
可對于幾乎是被人推著來到此地的李治來說,他又如何還能拿出一個帝王應有的體面呢?
那盞摔碎在他面前的茶杯,迫使著他繼續往下聽著那戰報,然而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武器對著他一刀刀地往下割肉。
被他親自選定為主將的太子,在狄仁杰的分析之中,應當是中了突厥的捧殺之策,和高侃分兵而走,卻直接變成了蠻夷的囚徒。
被他指派為太子副手的高侃,確實如同英國公在臨死之前所說的那樣,只可為將不可為帥,現在也被困在了漠北草原之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夠堅持等到狄仁杰和婁師德的救援。
而被他選作太子后援、押送軍糧的郭待封,根本對不起他名字里的“待封”二字,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敵軍的手里,讓大軍失去了后備的軍糧。
若非并州都督府還有狄仁杰在進行有條不紊的指揮,又若非婁師德快速決定出兵支援,順道聯絡安東都護府配合作戰,只怕等到朝廷在關中收到了消息才做些什么,早都已經晚了。
方才下達召集百官詔令之前,天后劈頭蓋臉的那句痛罵猶在耳邊。
“我沒勸過你嗎?朝臣沒勸過你嗎?阿菟也勸過你!誰都在說,賢兒根本就不是統兵指揮的材料,可你非要覺得,這些勸阻都是在跟你爭奪權柄,那么現在你為何不能自己上陣殺敵,將兒子給救回來!”
去啊!
他父親能做到的事情,為什么他不能做呢?
在這句震得人頭腦一陣發疼的質問中,李治甚至沒能留意到,在天后開口的話中,一改此前的稱呼,對他都未再以“您”字相稱。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來改變今日的局面,否則,作為此次戰事的始作俑者,他必將被釘死在這一手釀成了國恥的昏君位置上。
可他該做什么呢?
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失去自己當年下令進攻西突厥,指揮群臣誅殺阿史那賀魯,驅逐褚遂良長孫無忌親自掌權,成為大唐真正天子的心氣了。
正如天后所說,他這數年之間的制衡之道,終于在天子式微之時失去了用途,變得像是剛剛掌權的孩童才會拿出來的把戲。
真是何其荒唐可笑。
然而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眼前的東西都是模糊的,他的思緒也被一陣陣的頭疼困在孤島之中,便讓他無法確定,他做出的下一個決定到底是在改變敗局,還是在將局勢往更壞的方向推動。
就連當他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聽到那道由他簽署的詔令被人念出來的時候,還覺得那聲音有幾分不太真實,像是在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朕躬承天命,嗣守先業,不敢失墜,將裕后昆。所以擇元良,策奇器,為國之本。”①
“……”
他甚至看不到,在聽到這封匆匆下達的詔令之時,群臣百官朝著他看來的目光之中,到底有多少震驚。
這一句開篇,和他彼時讓第一位太子李忠和第二位太子李弘被廢太子之位的時候,也并沒有什么區別。
所以這依然是一道廢黜太子的詔書!
身在病中都被緊急拽上朝的許敬宗忽然覺得,他被召到朝會上來做個見證,可能還得是天后陛下對他的特許恩賜,要不然他怎么能見到這么離奇的場面。
接連廢了三位太子了啊……
許敬宗心中幽幽一嘆。試圖從前朝的皇帝之中找到個能予以參考的典范,卻發覺好像根本找不到。
但當這道詔令之中隨后的話落入耳中的時候,他卻忽然明白了,天皇陛下為何會是今日這樣的表現,又為何會下達這道廢太子詔書了。
因為,太子被敵軍俘虜了。
就連許敬宗這等生在隋朝的老臣,尚且在聽到其中緣由的時候被嚇了好一跳,只覺自己平生就沒見過這等稀罕事,更何況是其他人。
契苾何力的指尖抖了一抖,甚至困惑地朝著殿中逡巡了一圈。
在發覺這疑惑而震驚的表情并不僅僅是他專屬后,他完全可以確定,自己真的沒有聽錯話。
但他依然不能理解,征調府兵萬人隨同出征的情況下,太子他到底是怎么讓自己被鐵勒人所俘虜的!
天下從無哪位太子會讓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
前有安定公主屢戰屢勝的戰功對比,也就更讓人難以理解,同為天皇天后所出,為何太子的本事會如此之低。
這聽起來未免太過荒唐了。
作為太子屬官的韋思謙甚至過了好半晌才意識到這個可怕的事實,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到底是紅了又白,還是白了又綠。
但當他的目光看到此刻空缺的那個宰相位置,想到此刻與太子同行的李敬玄很可能已出了事,他又忽然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慶幸。
若是太子能夠順利登上皇位,他這個被選出的輔佐之人自然能夠平步青云,可現在……
現在他因并未隨軍而能活著,又何嘗不是一件幸運之事。
只是可惜了太子了。
畢竟,在場的其他眾人又哪里敢像是天后一般,如此敢說敢做得將這兵敗的責任推到天皇身上,只敢說這要歸因于太子罷了。
那也……難怪陛下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下達這廢太子的決定。
可若讓李治自己說來的話,他的這出抉擇做得何其痛苦。
被迫聽完的戰報已經讓他的頭腦混亂成了一團,偏偏天后和鎮國公主都沒有直接放過他的意思。
彼時信使尚未退去,安定就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義正辭嚴地說道,雖然婁師德和狄仁杰已經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應對之舉,但太子兵敗有損國體,不是只將高將軍救回就算了事的。
東。突厥有蠢蠢欲動叛亂之心,也必須盡快出兵,以鎮壓他們的氣焰,絕不能讓他們有在邊境壯大的機會。
軍報已寫得如此明白,也是以這等緊急的速度送到他的面前,長安這邊就不能報以僥幸的想法,覺得依靠于婁師德領兵馳援和安東都護府的那一路援軍便能掃清北地,合該絕無猶豫地出兵。
甚至不能等到次日早朝議會,必須是在收到這軍報的下一刻!
對于這發兵的時間,安定給出了擲地有聲的四個字。
“兵貴神速。”
這就是為何今日的朝會召開得如此之急,甚至等不到過夜。
但這個盡快達成的發兵甚至還不夠,這個早已羽翼豐滿的女兒就站在距離他數步的位置,“建議”他再下達兩道指令。
一道,是讓她出兵之時得以調度北地各州府兵,以便隨時調整單于都護府周遭各州的戍防。在對鐵勒、突厥各部的手段上,是殺是放也有更大的主動權。
這一點,李治必須要給,也不得不給。
李賢的戰敗真正給了李治以一記清醒的耳光,讓他明白戰爭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像是處理政務一般,可以讓他用那等分析強弱的方式來評判勝負。
他再如何不希望安定的權勢進一步攀升,不想看到就連單于都護府一帶的軍權也落入她的手里,也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為了防止北方混亂的局勢波及大唐境內,只有安定能有這個資格,統籌各方隊伍,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清除禍患。
他甚至都無心去管,安定到底是為何能提前給狄仁杰那把劍,讓他去調度安東都護府的人。
他沒有辦法去問了。
而安定需要的另一道指令,正是廢太子。
在詔令宣讀出來,將太子李賢統兵無方,為敵人所趁的罪狀宣讀在朝堂上的時候,方才的畫面仿佛還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回蕩。
他見過安定數次的請戰。
遼東之戰,是她從他這里聽到了大唐的弱項,直接帶著滿腔的抱負沖上了戰場。
藏原的第一戰,也是她希冀于能為大唐挽回遭到祿東贊父子算計,而主動身赴險境。
再回藏原應戰欽陵贊卓,是在朝堂之上將她在這數年間累積的優勢一條條地說出在他的面前。
誰為君誰為臣的區別都再清楚不過。
唯獨這一次大為不同。她就算沒有直接說出那樣的話來,也自有一句潛臺詞在說,他能依靠的將領只有她了。
所以,哪怕是廢太子這樣的話,也可以如此從容而理直氣壯地從她的嘴里說出來。
李清月當然知道,在李賢還有那個太子的身份作為保護的時候,他在鐵勒人的手里起碼能夠保住性命,但在連太子都不是了之后,很有可能會直接被殺了泄憤。
但那又如何呢?
按照彼時她和李治所說的話:“陛下必須要給那些還被困在漠北的府兵給出一個交代,也要讓這些即將跟隨我出征的士卒安心。陛下也必須對邊境的百姓做出一個交代,否則萬一鐵勒人帶著太子南下,讓他成為一個令人投鼠忌器的籌碼,誰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做高將軍,愿意為了百姓士卒的生死早做決斷!”
“再有猶豫不決,只會讓今日已有的損兵折將局面更為糟糕罷了。還是說——”
“陛下是希望我在對外出征的同時對外宣稱,大唐的太子并沒有被鐵勒所俘虜,還好好地端坐在并州都督府或者單于都護府境內,沒有出現在漠北呢?”
這種話,在戰報必然已經遍及北地的情況下,就不必用來自欺欺人了,說出去都是個笑話!
在這樣的一句句威逼面前,李治能做的,就是今日朝堂上官員看到的那樣,直接下達廢太子的詔書,讓安定的出征再無后顧之憂。
可就算接受了這個建議,在詔書宣讀完畢,堂上還一時之間寂靜無聲的場面里,李治不知費了多少的力氣,才能將此刻的暈眩感壓下去。
從李賢被敕封為太子到如今,滿打滿算也只有半年的時間。是李治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走上了領兵出征的這條路。
也是李治,在這個對方落入災劫之中的時候,以一道廢太子的詔書將他繼續打落塵土之中。
這何嘗不是李治在自己打自己的臉,也讓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識到,他掌握不住的,何止是這三任太子的命運,也是他自己的命運。
在他將軍國大事委任于天后和鎮國公主之時,這還僅僅是個模糊的預兆,甚至還被他自覺是緩沖矛盾的手段,但現在……
他已越發清晰地感覺到了何為時不我待,又命不由己。
天后的毫不阻攔甚至是支持舉動,也讓他忽然在想,太子的立而又廢,對于曾經提出以安定為太子的天后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陛下,該宣讀另一條詔令了。”武媚娘的聲音打斷了李治的神思飛散。
李治緩緩開口:“……好。”
他逃避不了李賢戰敗所帶來的影響,逃避不了他很可能要既失天子威嚴又再失去一個兒子的事實,就讓他暫時逃避掉另外一個問題吧。
在場的官員看不到這其中的暗潮涌動,只能聽到陛下隨即下達的詔令。
李賢出征造成的邊境有變,勢必需要有人前去穩定局勢和民心。
“令鎮國安定公主領敕勒道行軍大總管,總領并州都督府、單于都護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軍事。”
“令涼國公領敕勒道安撫大使,隨同出征。”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先后領命。
這兩條詔令當然是有區別的。
安定公主總領軍權,出任敕勒道行軍大總管,身上擔負著的,是出兵征討的權柄。
而涼國公契苾何力身上背負的則更多是安撫的職權。
當劉仁軌隨同這些朝臣往外走去的時候,就聽到了不少這樣的分析。
“多濫葛部劫掠邊境還不知足,現在還敢圍困大唐兵馬,挾持太……挾持皇子,只怕安定公主此去,要為陛下找回顏面,勢必是要用重兵鎮壓了。多濫葛部之外的其他鐵勒分支,卻還有安撫的價值,確實是該涼國公走一趟。”
“就是不知道,前有皇子被俘,現在讓安定公主出兵打回去,到底能不能讓人知道,我大唐不是如此好冒犯的。”
“這有什么不行的,不過是被他們鉆了一個空子罷了!”
李賢出征這種完全就是特殊的情況,并非常態啊……
可再一想,安定公主以公主的身份出任將領,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形,這些朝臣又各自啞了聲響。
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當今的這位陛下,確實是差了先帝太多。
若非他一意孤行,不聽勸告,仿佛還和安定公主之間生出了齟齬,又哪里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這樣的話,又絕不是他們該當講出來的。
只希望,在此次李賢鬧出來了禍事之后,陛下能收斂著一些,千萬別再折騰了。
可一想到陛下僅剩能被立為太子的那位,甚至比起李賢還不像是個太子人選,他們又各自在彼此相望中,后知后覺地感到了一種對于未來的憂慮。
安定公主在此等大唐顏面有損之時,乃是當之無愧的出征人選,也顯然更讓人有一種優勢在我的信心。
若是她的威望還要因為此次出征北地而有所攀升,只怕下一位太子,將再無機會擺脫天后和安定公主的掌控了。
今年還不滿二十歲的安定公主,以其武能征討四方的體魄,起碼也能執掌三十年軍權。
而今日愈加頹敗的天皇,在身體康健程度上,也顯然完全不能和天后相比。
莫非,他們終究要面對在天后和安定公主的聯手之下,女官日益鼎盛的情況嗎?
一想到這種步步緊逼直到面前的威脅,隨著又一位太子的倒臺,很可能會變成更加被推進落實的常態,這些步出宮門的官員臉上并不好看的神情,就實在很難分辨出來,到底是在為邊境的局勢擔憂,為那位被俘的皇子擔憂,還是在擔心他們自己。
但對于關中來說,頭等要事,顯然還是安定公主的連夜出兵。
朝會結束之后,李清月便已直奔距離長安城最近的折沖府而去。
李賢的廢太子詔書到手,由她出兵北地挽回局面的詔令也已經拿到,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聚集出一支趁手的隊伍,而后以最快的速度開赴單于都護府。
幸好,這些關中的府兵中有相當一部分曾經在她的麾下一同征討吐蕃,現在無論是征調起來的速度還是對她的服膺聽令程度,都讓人很是滿意。
這出調兵也真如她和李治所說的那樣,本著兵貴神速的道理,能有多快便有多快,從接下出征號令到整軍備戰完畢,也僅僅過去了一夜和半個白天。
“這么快?”太平驚訝地聽著出去打探消息的宮人來報。
“安定公主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有一位足夠有分量的將領抵達北地,行軍的軍糧都可以在沿途行軍途中從河東調派。”
“還有,既然是要先打再招撫,那就可以勞煩涼國公在后方幫忙統籌軍糧,遲一步跟上隊伍。”
有契苾何力在后方坐鎮作為副手,李清月自己也覺安心得多。
太平連忙從矮榻上跳了下來,“那我去送送阿姊。”
明明自她出生到如今的這么多年里,因阿姊時常出征在外的緣故,她見到李賢的機會要遠比見到李清月多出不少,但奇怪的是,在聽到兄長被敵軍所俘虜的消息時,她并沒覺得自己有太多的傷感,只覺無所不能的阿姊必定能將那頭的亂象給解決。
但她既有早慧之才,便也隱約察覺得到,好像自幾個月前宮中就已有些奇怪的氣氛,隨著李賢的被俘,越發清楚地浮現在了水面之上。
她得在給阿姊送行的時候再看個清楚,總不能做個糊涂蛋!
但還沒等她出宮門,她就留意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正在躡手躡腳地朝著一個方向走去,不像是在做什么尋常的事情。
太平停住了腳步,朝著那個方向觀望了一陣,在發覺那人的手里還揣著個包袱之時,終于沒忍住快步朝著那頭跟了過去。
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對方的后背之上。
李旭輪全部的心神都在張望著左右和前方,卻未曾料到還有個個子矮的跟在了后頭,好懸沒被這一拍給嚇出個好歹來。
他驚得跳了起來,一轉頭就對上了李長儀寫滿了疑惑的臉,這才松了一口氣。
“三哥,你在做什么?”
他可是個皇子,就算只是個還沒成年的皇子,但既是天后所出,在宮中怎么也都能橫著走了,哪里有必要像是在做賊啊!
卻見李旭輪趕忙將她拉到了一邊,對著她比劃了個說話小聲一些的示意。
“你不懂,我這是在防患于未然。”
李旭輪努力對著妹妹露出了個笑容,但如果讓太平來說句實話的話,他還不如別笑呢。這也不知道是在掩飾還是討好的笑容,真是看起來比哭還難看。
“你直接說吧,賣什么關子呢……”太平拽了拽他的袖子,“或者你在路上說也行,我還等著去給阿姊送行,萬一去得遲了就得起碼半年之后見了。”
李旭輪在原地紋絲不動,兩腳跟扎了根一樣,“我不去。”
他不僅不去,還正想趁著大家都要去給安定出征送行,以便干點別的呢。
他蹲了下來,小聲說道:“太平啊,我跟你商量件事如何?”
李長儀狐疑地看著他:“我得先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再說。”
李旭輪將聲音壓得更低:“你看啊,上次你離宮出走,去和阿姊一起在河北道開河辟田,是不是我幫了你一把,還幫你把這個擅自離宮的罪責都給擔了。”
太平是沒受到什么處罰,他卻因為揭了姐姐的老底,和幫助妹妹逃出門挨了一頓重責,怎么看都怪委屈的,好在現在也不妨用這來說事。
他試圖跟這個年紀最小的妹妹講講公平交易的道理:“所以……這次我想偷偷溜出門,你是不是也該給我打個掩護?”
太平:“……”
她努力地將李旭輪說的兩句話拼湊在一起,很想問問面前這個兄長是不是只有三歲,要不然怎么能以親王的身份,說出想要離宮出走這樣的話。
“你想偷偷跟上阿姊的隊伍,一起去拯救二哥?”
“開什么玩笑!”李旭輪像是只被人踩著了尾巴的貓,直接跳了起來。“我只是想找個地方避避風頭……避避風頭你明白嗎?”
他本來就沒多少膽子,這件事情阿姊和阿娘她們都是知道的,那也不能怪他在聽到二哥出事被廢黜的消息后,一面出于手足之情,對他的安危深表擔憂,一面又很為自己擔心,覺得有必要逃出宮去。
當然,在父皇病重、兄長被俘的關鍵時候,他是不應該有這等表現的,但誰讓他聽到了朝臣的話,說是陛下若還要再立一個太子的話,絕對會選擇他這個皇后所生的皇子。
但當別人的太子可能還好說,當父皇的太子那可太危險了啊!
兩個死了,還有一個生死未卜。
他李旭輪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十五歲,都還沒有娶上王妃,怎么能就這么掉進一個死亡的陷阱里。
可惜……唉,這種事情太平肯定是不明白的。
面前的妹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仿佛還是有很多困惑沒有解開,但還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但是你這么帶著個包袱出去,肯定是要被人問話的,正好宮中的內文學館有幾位老師要出宮去四海行會,我帶你去蹭這輛車。”
李旭輪連連點頭:“阿兄平日里真是沒有白疼你。”
在這等要緊關頭,妹妹果然還是很靠得住的。
然而他剛剛跟著李長儀抵達此地,還沒等他躲上裝有書籍的那輛馬車,他就聽到了一聲高呼從他的身邊發出:“來人,替我拿下周王!”
李旭輪:“……”
他轉身就跑,卻還是在一番波折后,被人給擒拿按倒在了地上。
太平心滿意足地看著李旭輪被綁了起來,拍了拍手:“果然,阿姊說要讓宮人在參加內文學館的學習外還得練練身手,還是有點用處的。”
她一拍腦袋:“糟了,被你這么一耽擱,還不知道趕不趕得上阿姊的出征。”
李長儀匆匆忙忙地坐上了馬車,朝著長安城外趕,總算是沒耽誤了時辰。
成功“擒拿”意圖逃跑的李旭輪,更是被她作為一份捷報先后匯報到了阿娘和阿姊的面前。
李清月欲言又止,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當如何形容李旭輪的表現,但望著太平這個邀功的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干得不錯!等我自北地回來,再為你帶一份禮物!”
這份連李治都已察覺到的君臣變化,是站在她這十年間累積的功勛之上的。她也絕不能行差踏錯半步,帶著傲慢的態度踏足北地的戰場。
必須以一場絕對的大勝,將這越發分明的優勢,繼續往前推動下去!
“走!”
隨著安定公主的下令,被召集在此地的府兵各自扛起了行裝與武器,跟上了那一列當先行出的精兵。
當太平望著這列兵馬往前行進的身影之時,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或許人還是關中的府兵,和之前離開的那一批并無不同,甚至還是被挑挑揀揀剩下的次一批,但當他們尾隨在阿姊后面的時候,和當日送別李賢出兵之時,有著截然不同的氣勢。
以太平的年紀還很難形容出這種不同來,但她看到明麗的日光正落在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之上,也和彼時李賢出征有著不同的顏色。
她幾乎難以遏制地去想,有人沒有能力坐那個位置,有人沒有膽量去坐那個位置,為什么不能讓阿姊試試呢?
也便是在她剛想到這里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道在空中掠過的一道疾影,正落在了那桿帥旗之上。
“阿娘你看,是天魁。”
“是啊,它也隨同你阿姊一起出征了。羽翼豐滿的鳥,總是要一個個被拉出來大展身手的。”
……
幾乎就是在鎮國安定公主統領的府兵自關中出發之時,在安東都護府,也有一支勁旅快速越過了山嶺,直沖遠處的漠北草原而去。
統領此路府兵的將領,在安定公主的麾下始終沒有太大的存在感,但她能坐上渤海都督的位置,顯然并不僅僅是因為跟隨安定公主已久。
當這列疾行的騎兵掠過長風吹拂的曠野之時,草原上的一雙雙眼睛便能看到,在她的部下,有一支打從當年招攬高麗人之時,便已漸成氣候的女兵,越發有了驍勇之姿!
隨同大軍豎起的旗幟上,正是一個“龐”字。
第252章
那是龐飛鳶的“龐”字。
十年的時間過去, 已讓人很難再如當年一般,在她被從白州接到安定公主面前的時候,便看出她出自于嶺南。
唯獨還剩下的, 只是她腰間配刀刀柄之上的瓊枝布,雖已是略顯陳舊的色澤,但也并未做出更換。
而十年征討靺鞨的交戰, 從山地輾轉到北部黑水平原,何止是鍛煉出了她麾下的這批精兵, 也讓她身上再不見了早年間的青澀痕跡。
如果說當年她在遼東之時,還曾經有人提起她那些因遠征高麗而葬身于蛇水的父兄, 那么現在, 只會有人提起,她是為大唐促成渤海都督府建立的龐將軍!
而她手底下的這批人,從當年的山地戰訓練起, 到最終騎步全能,花費了她不知多少心血, 也合該在今日這樣的緊急關頭,拿出應有的本事來。
雖是臨時授命, 但當這列騎兵自遼東起行之時,好像就連馬蹄聲也整齊得像是由一人發出的。
除了……其中一個人。
“我說龐將軍,我是熊津都督府的主簿,不是你渤海都督府的主簿,你出征歸出征, 把我帶上算是怎么回事?”
姚元崇一臉無語地發問, 只覺自己在這其中格格不入。
龐飛鳶的部將在安定公主的諸多下屬之中最為特別, 幾乎不由府兵組成,而是在遼東募集的士卒, 若非要算起來的話,和郭元振提出在碎葉試點的募兵制更為相似。
但因泊汋乃是安定公主的封地,加上周遭曾經是高麗建國之地,有這份特殊并不奇怪,時至今日,也再無人會對這等不合規矩的事情多加置喙。
當這支以特殊方式逐漸擴張起來的隊伍最終成為一支強大助力的時候,更不會有人說,為何這支隊伍里有如此之多的女兵。
何況,誰都知道的,或許龐將軍沒有阿史那將軍戰功赫赫,但在護短這方面,她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兩年間她可沒少因為募兵的事情跟人當街對打。
負責督辦戶籍要務的姚元崇便沒少被她找來協助辦事。
但這次的情況真是太不一樣了。
他是因祚榮在科舉中得到授官的事情,往渤海跑一趟,試試從靺鞨各部再多招攬一批適齡孩童前往泊汋授課,結果人剛到渤海,就收到了并州傳來的戰報。
遼東各都督府之間的飛鴿傳書何其之快,也快速敲定了由龐飛鳶麾下兵馬出戰的決定,哪知道她出兵不算,還直接敲悶棍把他也給帶上了。
“我對軍事一竅不通,你不能把我當軍師用吧?”姚元崇又追問了一句。
“你敢指揮,我還不敢聽呢。”龐飛鳶回頭答道。
在她的側臉,自眉尾到唇邊,有一道雖不分明卻也清晰可見的傷痕,實在不難讓人看出,這一刀但凡避讓得不夠及時,到底會造成何種后果。
可也正是這樣和東北靺鞨部之間激烈的廝殺,才讓她膽敢在此時帶兵深入草原腹地之中。
她也根本不需要姚元崇來幫她分析戰局。
若說起在草原戰場之上的隨機應變,她參與的戰事已讓她有足夠的經驗來做出判斷了。
“你就當自己算是隨軍主簿吧。”她補充道,“公主佩劍已至,顯然是希望我們能對前線戰場做出有力的支援,自然要將遼東的優勢整合完畢。”
“而你姚主簿有一項旁人所沒有的優勢,原本是要被公主調入朝中來用的。現在只能委屈你先來草原上用用了。”
什么本事?
自然是他在這幾年向遼東百姓傳授民生技法,讓外族子民也陸續入戶在籍的本事!
龐飛鳶的聲音在這等快馬而行之中依然平穩地傳入了姚元崇的耳中:“在草原上的打仗,戰略是一回事,認路是另一回事。光靠著指南羅盤定位必然不夠,還得沿途多抓幾路俘虜問問方向,到時候就勞煩你姚主簿多多費心了。”
“……那你還真是物盡其用啊。”姚元崇扯了扯嘴角,只覺被安定公主帶出來的將領,總有某個方面像她的。
“算不上物盡其用,”龐飛鳶回道,“我聽說你跟祚榮講,他參與的科舉頭一次進行糊名,又是由天后一手舉辦,他跟同期考生便都是第一批天后門生,該當珍惜這份關系,難保不在將來派上用場。那若按你這么算的,你我是同一批被選作安定公主伴讀的,豈不是也該當守望相助才對?”
姚元崇的目光一震,就聽龐飛鳶又道:“姚主簿,我猜大都護也在想,到底要以何種名目將你提拔到更為要緊的官職上。與其等到再過幾年的厚積薄發,還不如在這等風云變幻的場合自己尋找機會,不是嗎?”
已漸漸跟上行軍節奏的姚元崇微微一嘆:“我現在知道,你為何敢拿下這個需要帥才的位置了。”
她的心思遠比其他將領要深。
上無父兄蔭蔽,她要讓自己站穩腳跟,也遠比許多人要難。
她甚至已經將自己擺在更進一步的官場上來權衡利弊了。
但或許,也只有這樣的將領,才能接下安定公主培養一支真正直屬于她隊伍的重任。
“我只是知道一個道理,”龐飛鳶笑了笑,“無論我們能否趕上救援,先得讓我們自己的隊伍站穩腳跟。不是嗎?”
姚元崇應道:“理當如此。”
不過說起來,他多年間常用的語言是高麗語、百濟語、靺鞨部的語言,偶爾往松漠去的時候所用的契丹語。鐵勒人和突厥人的語言怎么說的來著?
姚元崇很是心大地想著,還是等先抓到人了再說吧。
反正在管理外族的這一套上,他已經稱得上是駕輕就熟了。
“對了,”他忽然聽到龐飛鳶又開口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按照報信之中所說,距離高將軍被鐵勒兵馬圍困到如今,已經過去幾日了?”
姚元崇很快作答:“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啊……”龐飛鳶朝著遠處看去的目光中閃過了一抹銳利的深思,“那他真是得先自救了。”
自遼東這頭的發兵已不算慢,但就算是輕騎快速抵達漠北,也起碼要半個月的時間。
只希望,高侃還好好活著——
畢竟,真正能有機會趕上,也最快收到消息的,不是她們,而是那位仆固將軍。
可當阿史那道真追上仆固乙突那一路大軍的時候,就算他已先一步收拾了一番形象,看起來只像是來通傳軍情的,但仆固乙突可不僅僅是靠著世襲金微都督府的條件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如何會錯認道真臉上的疲憊之態。
唐軍必定出了問題,還是不小的問題。
阿史那道真都還沒來得及從沿途的疲累中緩過神來,就已聽到了仆固乙突的話:“我想,阿史那將軍還是將合兵的緣由全部說來才好,否則等到抵達陣前才知道實情,到時候軍中生亂,反而會造成不小的麻煩。”
這話一出,阿史那道真原本想要先將仆固部帶到陣前,再以高侃那番話從旁相勸的計劃,直接被人給打亂了。
他唯獨能做的,就是將方今的實情和盤托出。
但太子被俘的消息,就算是身在戰場上沒空多想的高侃,尚且需要一點時間來平復心緒,更何況是在此時還未遇上什么麻煩事的仆固乙突。
他面色沉沉,瞧不出其中的喜怒,卻也不難察覺到他眉眼間閃過的訝異之色。
“你的意思是,東。突厥那些緊鄰大唐邊界的家伙居然先反了,導致你們的太子落到了多濫葛部的鐵勒人手里?那他得做得有多糟糕,才會得到這樣的待遇?”
這真是一個讓人答不上來的問題。
但戰局緊迫,阿史那道真也不需要能夠回答得上來這個問題。
“仆固將軍可以不必當他是太子。”阿史那道真斬釘截鐵地開口,在話中沒有任何一點猶豫,“大唐就算陣亡一位太子在塞外,也絕不會有人有此本事越境而入。這十多年間,雖有英國公、邢國公相繼病逝,但也有以安定公主為首的將領頂替上這股肱之臣的位置。不過區區一位皇子的死活,何足道哉!”
“至于東。突厥的反叛更不是問題。他們若真如我等所猜測的那樣,以太子為投名狀與多濫葛部合盟,本身也還遠沒有一呼百應的資本。無論是大唐,還是你這位在草原上坐鎮一方的金微都督,都不可能給他們以崛起的機會。除非……您的眼睛已經看得太高了!”
仆固乙突面色陡變:“這是你這個前來求援之人該當拿出來的表現嗎?”
阿史那道真不退不避,“那么您的這句問話,又是投效大唐之人該當拿出來的嗎?”
仆固乙突死死地盯著這面前的將領有一陣,仿佛試圖從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綻來。
但對于此刻的阿史那道真來說,他既已如高侃一般將生死置之度外,那便根本無所謂這份打量。
在這樣的表現面前,仆固乙突忽然笑了出來:“高侃倒是選了個有意思的人來求援。但我還需要再想想。”
“如此局面下,您有什么可想的?”
仆固乙突做出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冷聲回道:“你在勸我的時候,可以說什么可以不必當他是太子,但我畢竟沒有收到關中那位天子的文書,又怎么敢當真這樣覺得。萬一太子死于亂軍之中,反而給了唐軍以征討我仆固部的理由,到時候該當如何是好?”
阿史那道真一滯:“這……”
“你也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你出身突厥,并非中原人,應當更能理解我的顧慮。現如今按你所說,鐵勒挾太子與高將軍兩廂對峙,互相都沒法直接拿下對方,反而還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仆固乙突從容說道。“你看,你沒法在這件事上給我一個承諾。”
阿史那道真不是安定公主,在軍權這件事上的話語權沒有那么大,當然不能直接作保。
他也不敢說,自己能有這個資格去說,他會一力承擔這其中的罪責。畢竟,這和高侃做出的選擇還是不同的。
仆固乙突對著他做出了一個送客的表示:“這等突如其來的消息,你總得等我和軍中其他將領商榷一二再說吧?”
這也確實是人之常情。
可當阿史那道真被遣返到軍中暫時駐扎落腳的時候,他卻忽然憤憤地一拳砸在了帳中的桌案之上。
他的這份顧慮確實是實情,但也讓仆固乙突越發清楚地看到了一件事,唐軍此次出兵里的玩鬧成分著實不小。
那他也更有可能不會盡快出兵給高侃解圍。
站在這位鐵勒將領的立場上,他所主持的金微都督府和大唐相距甚遠,所以現如今的情況,是大唐出兵漠北之時需要他的幫助,而不是他會遭到大唐的進攻。既然如此,他又何妨借著這個順理成章的機會,再看一看唐軍和鐵勒之間的對峙,選擇一個更有利于他的時機入場。
只是阿史那道真很清楚,高將軍所面對的內憂外患局面,根本經不起這么等。
“我剛才就應該直接說,若真因太子身死而遭到論罪,就由我先頂著。”
就算這件事不是他能夠做主的,但倘若仆固乙突救援唐軍及時,也理當從中得到獎勵。太子死了又如何呢?陛下或許會因并不通曉軍事而做出錯誤的判斷,安定公主卻絕不會!
但在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好像已經有些晚了。
“將軍,我們現在該當怎么辦?”隨同阿史那道真一起殺出軍營的人發問。
“局勢緊急,有些時候也顧不得方法了。”阿史那道真閉目沉思了一瞬,在睜開眼睛時已是滿眼的決絕。“他想等,我們不想讓他等,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而我們還剩下一個優勢——”
“我們此次帶來的人手很少,在仆固乙突看來,我們只能仰仗于他的鼻息,但中原有一句話總是沒說錯的。”
它叫做,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對于仆固乙突來說,阿史那道真或許得算是個合格的求援之人,但也終究因為在軍中的權柄不足,給了他拖延時間靜觀其變的機會,現如今道真帶著這樣少的人在他仆固乙突的軍營之中,也只能聽從他的吩咐辦事。
哪知道,阿史那道真再如何勢弱,那也終究是多年行走在御前的人,也一步步看著安定公主和他妹妹阿史那卓云走到今日。在真想明白了一些問題之后,根本無懼于用更為偏激的方式解決問題。
當夜幕降臨之時,守在阿史那道真營帳之外的士卒就被放倒了下去,割斷了喉嚨。
而那一道道藏匿在陰影中的身影,也以一種相當之快的速度,朝著白日里看準的中軍營帳而去。
混亂的示警聲剛剛響起,仆固乙突就發覺自己的脖頸上被架上了一柄長刀。一把握在阿史那道真手里的刀。
“我應該多謝仆固將軍的。”阿史那道真有別于白日的迫切求援語氣隨即在仆固乙突的耳邊響起。“多虧了您讓我所住的營帳距離您并不算太遠,要不然我還沒有這樣的機會!”
在這正面相對,以武器脅迫于這方鐵勒統帥的舉動中,借著主帳內一閃而過的燈火,仆固乙突能清楚地看到,在道真的眼中,是何等孤注一擲的情緒。
也讓他陡然意識到,他說的太子無妨于此戰,或許并不僅僅是在轉達高侃的話而已。
阿史那道真將刀往前又湊了湊:“請仆固將軍迅速調兵。當然了,您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那就是和我在此時雙雙赴死,而后等到安定公主前來坐鎮北方之時,由您的繼承人和她較量個高下。但我想,到了那個時候,你們仆固部應該沒有這個資格,再說什么好好考慮了!”
“你!”這一次語塞的換成仆固乙突了。
仿佛是唯恐他在突然被人這般挾制的情況下,沒能聽清楚自己的話,阿史那道真又重復了一遍:“請您——速速調兵。”
“我大唐的將領為敵軍所俘虜確實難看,但您作為仆固部的首領,作為金微都督府的都督,卻被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將領所挾持,若是傳了出去,其實也不太好聽吧?”
“以己度人,您真的希望看到這樣的一幕嗎?”
他當然不希望!仆固乙突冷笑了一聲:“好,我記住你了!你最好是慶幸,自己在戰后能夠得到有人作保,否則我到時非要上奏參你一本!”
他沒再管道真如何作答,而是在聽到營帳之外傳來了自家下屬的聲音后吩咐道:“令全營速速著甲佩劍,起身拔營,與高侃高將軍會合!”
他以指尖指了指還被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劍:“現在可以將它挪開了吧?”
阿史那道真沒有動作:“還是再委屈仆固將軍一會兒,反正這夜色昏昏,您的那些下屬也看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仆固乙突氣結,只覺自己滿腔的怒火都要涌到了頭頂。
他在草原盤踞一方,何曾受到過這樣的待遇。
偏偏阿史那道真就是能以這等渾不要命的方式舉刀在前。讓他毫不懷疑,若是自己讓人朝著此人放箭,他也能在自己死前,拖著敵人一起去死。
跟這等不要命的人根本沒法講道理。
而仆固乙突又很快發現,今日的意外何止是阿史那道真前來劫持他這一出。
他敏銳地發覺,外頭讓人拔營起行的聲音里,赫然還混雜著一些其他的動靜。
他朝著阿史那道真看去,便發覺對方也正留意著這個特殊的聲音,甚至在忽然之間拽著仆固乙突往外走去。
剛剛掀開營帳的簾子,就有仆固部士卒匆匆來報:“都督!有人襲營!”
仆固乙突的目光已經冷然地轉向了那動靜傳來的方向。
這昏昏夜色顯然并不只是適合于阿史那道真劫持主將的行動,也很適合——
襲營!
“全軍戒備!迎敵!”眼見阿史那道真相當乖覺地撤去了那把刀,給他讓出了指揮的空間,仆固乙突也顧不上計較方才的事情,直接接過了隨從遞來的披甲,匆匆翻身上馬。
那襲營之人領著三五千人搶先發動進攻。就算還有人數的劣勢,也在這一出先手之中并不剩了多少。
更為麻煩的是,當先遭到襲擊的,正是他軍中最為弱勢的一部分兵卒!
這些人的死傷或許不會讓仆固乙突傷筋動骨,但他們的死亡卻勢必會讓軍中的士氣先迎來一場打擊,也讓他試圖調兵應戰變得有些艱難。
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先被阿史那道真催生出的怒火,隨著這另外一出意外的到來變得愈發熾烈。偏偏道真的身份讓仆固乙突根本不敢直接拿他開刀,也只能將這份憤怒發泄在這個襲營之人身上。
當他得到下屬報信,這襲營的主將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后,仆固乙突直接催馬帶著親衛殺奔了過去。
可若讓這襲營之人自己來說,他是真沒覺得自己在何處占了便宜,反而有些叫苦不迭。
在此前阿史德元珍的分析之中,仆固乙突此人和他們東。突厥一般,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未必會和他們一樣真的反了。在他們已然選擇和多濫葛部做交易后,必須將其鏟除。
也正好讓這漠北的局勢亂得更徹底一些,以便讓他們能在隨后找到一塊最合適駐扎的地盤。
那便不怕仆固乙突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怕他真將自己當成了忠誠于大唐的戰將,積極主動地朝著多濫葛部的腹地進發。
阿史德元珍的分析沒有出錯。
當骨咄祿的弟弟默啜自多濫葛部借到了足夠的人手,還將那兩千突厥俘虜拿到手后,沒有直接去和兄長會合,而是朝著仆固乙突的方向前進,也正發覺了對方消極怠工的狀態,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夜晚襲營的打算。
但讓他格外費解的是,明明在正式動兵之前,對方的營地之中都沒有任何一點特殊的響動,只留下了最外一圈巡營的士卒,卻在他抵達此地的時候,營地的各個方向都有人被直接喚醒了過來。
哪怕這些人并不能算是對于有人襲營有備而來,但少了從入睡到醒來備戰的過程,默啜手底下的劣勢,便真的變成劣勢了!
仆固乙突直沖著他殺奔而來,更是讓此地鐵勒人的凝聚力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已達到了巔峰。
默啜當即意識到,他想要直接給仆固乙突造成極大損失,讓其不得不退兵的想法,已經無法實現了。
真是見鬼!
雖然說身居草原上的各方有極高的警覺并不少見,但這等明明不像是有備而來,卻又成功攔截住襲營的操作,還是讓默啜在心中大呼難辦。
但這個尚且年少的東。突厥王族并不是那等知其不可,還非要去做的人。也寧可放棄在當下還占據著的僅存優勢,直接下達了退兵的指令。
一次不成還可以有下次,可他若是將那些好不容易從鐵勒人手中索要回來的同族給丟了,那才叫做大麻煩。
好在,是他先發動了攻擊,以至于在他領兵退去之時,仆固部士卒的尸體和那些未被完全破壞的營壘,還充當著他和對方之間的屏障,正能夠將追擊的隊伍攔上一攔。
這些人也無法確定,在前方依然昏沉的夜色之中,他到底有沒有準備著什么伏兵等在那頭。
最終還是讓他成功走脫。
不過,非要說的話,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仆固乙突接過了下屬遞過來的武器,借著營中的火把看清了上面的烙印。
“多濫葛部的武器……”他磨了磨牙,語氣里殺機畢露。
這襲營的隊伍撤走得再如何快速,在先聲奪人之際,也當真是殺了他這邊的不少人。偏偏在這個并不熟悉的作戰環境中,就連仆固乙突也不敢過分冒險,給了對方逃走的機會。
“我甚至還應該感謝你的。”阿史那道真剛剛走到這交戰的中心場地,就見仆固乙突以一種略顯微妙的眼神看向了他。
要不是阿史那道真毫無顧忌地干出了劫持他的舉動,還讓他不得不直接下達出兵的指令,這營中的士卒絕對沒這么快清醒過來。
在對面的這出襲擊中,勢必要遭到更大的損失。
“仆固將軍說笑了。”
“我沒在跟你說笑。”仆固乙突沉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先前的冒犯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但我必須告訴你,我這次出兵不是因為你代替高侃來向我求援,而是因為我要告訴多濫葛部的那個混賬,我仆固乙突的大軍,不是那么好偷襲的!”
阿史那道真頓時驚喜不已。
他才不管仆固乙突到底是不是死要面子,這才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他只知道,倘若這一路大軍能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調轉方向,朝著高侃所在的那一路援助,那便大有可能直接對著當日來襲的多濫葛部大軍做出反擊。
只要能挽回戰局的損失,誰管仆固乙突是用什么名目出戰的。
仆固乙突也隨即正式地下達了指令:“讓士卒休整一夜,將今夜陣亡士卒都給就地埋葬,明早大軍用過早膳后便出發!”
目標,正是那頭的主戰場!
當這句話宣告在營中的時候,阿史那道真只覺自己心中的包袱輕快了不少。
郭待封那頭的援兵能否在收到報信士卒的通傳后盡快抵達尚且未知,他這邊卻是必定能在五六日內抵達高侃所在之處了。
以高將軍的本事,還守得住!
……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這個對他來說還能夠安睡的晚上,高侃望著營防之外那片月光之下的景象,臉色卻越發難看了起來。
自前日開始,在鐵勒那頭的兵卒數量就迎來了一出突飛猛進的增長。
以高侃的眼力并不難看出,這些人不是多濫葛部的成員,只因他們在扎營之時沒有完全遵照于對方的管控。
與其說這些人是多濫葛部的下屬,還不如說,他們只是來響應號召作戰的。
更讓高侃確認了這一點的,是那架裝載著太子的囚車,被鐵勒人專門懸吊了起來,以便身居其中的李賢能夠像是個被人隨意觀賞的貨物一般,被這一路路到場的隊伍看個分明。
這些人……這些人或許并不能發揮出多么強橫的戰斗力,但當他們聚集在一處的時候,對于高侃這邊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無疑是在雪上加霜。
當大唐處在強盛地位的時候,這些連鐵勒內外九姓都算不上的小部落,只會遙尊大唐天子為天可汗。
可當大唐的太子被以這等荒誕的方式俘虜、展覽,大唐的將領與士卒只能筑造營防死守的時候,他們當然更愿意倒向“更為強大”的多濫葛部,試圖憑借著這次合力進攻,以表現出他們這些草原英雄的本事!
高侃攥緊了手中的弩機。
他看得很清楚,在對面那片環繞著囚籠而空出的地方,一面面陸續到達的軍旗都被樹立在了那頭,儼然是一派——
誓師出征的模樣。
只怕是助力已然到齊,要發起一場最為凌厲的進攻了。
在將阿史那道真派遣出去求援后,高侃失去了一路可以從旁協助的副手,在指揮上的考驗會更大!
他知道,他在此刻自顧不暇的時候,是真的更沒有資格去管李賢的安危了。
而在距離他也不過數百丈的位置,李賢又何嘗不是面臨著一場要命的挑戰。
被這草原之上的野蠻人以這種無禮的目光打量,已是對他而言的莫大折磨。
近日的食水匱乏更是讓他發起了高熱。
他昏昏沉沉,也聽不明白下頭的那些人在說著他們的方言時,到底在說些什么。
但其他人聽得懂。
一個鐵勒人忽然興致勃勃地朝著多濫葛部的首領建議道:“葉護,你說這大唐太子對對面的高將軍起不到什么威脅,那——若是拿他來祭旗如何?”
他們還從沒拿一位太子來祭旗呢。
這可真是再新鮮不過的體驗,也是將那大唐的臉面直接踩在了腳底,以預祝他們的旗開得勝!
第253章
此人這話說出, 頓時引來了不少響應的聲音。
在這些高聲歡呼的聲音里,李賢終于不得不抬起自己愈發沉重的眼皮,試圖朝著周遭看去, 便見那一雙雙如狼似虎的眼睛,投來的目光簡直像是要將他所在的囚籠給點燃。
在這一刻,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 既像是在看獵物,又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比起之前看一個展覽品的眼神還要露骨得多。
李賢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在為人所俘虜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即將赴死的準備, 但他絕不愿意以這等屈辱而慘烈的祭旗方式為人所殺!
他是大唐的太子, 這些人怎敢如此放肆!
可他病得太重了。
連日的高熱和少食,讓他甚至很難說出一句話來,又或者是再做出什么趁機奪刀自盡的舉動。
他只能眼睜睜地聽著這些聲音將他簇擁在中間, 完全能夠從語氣和神態里看出他們的用意。
也看到……
那多濫葛部的首領臉上并沒有那么高昂的喜色。
“行了,他還不能殺。”他這一句話, 像是一盆冷水直接兜頭朝著人群中潑了下來。
“你們別忘了,這些唐軍不是對太子在我們手里無動于衷, 只是那邊的將領先做了決定。”
這位鐵勒的首領一想到這幾日間進攻的損失,便覺東。突厥的那群家伙真是沒跟他全說實話,很是坑了他一把。
唐軍將領怎么能叫無能呢?在這等大事上,他就顯然很有拿主意的本事。
他陰沉著一張臉,試圖掩飾住眉眼間的憤怒之色, “你們怎么不想想, 若是我們真的殺了這位太子, 到時候他才是真的無所顧忌了!”
萬一對面只是想要盡量表現出對于太子的不在意,進而尋找交戰之中救人的機會, 那他就還有機會利用這位太子做些什么。
殺了李賢是很簡單,也或許能讓他們這邊的聯軍士氣大增,可又何嘗不是在讓對面有了舉哀奮戰的資本。
多濫葛部的首領已經遲到一步地意識到,東。突厥人將李賢送給他,未嘗不是在轉嫁麻煩,拿他當刀使,那么這些聚集而來的各方勢力也未必沒有自己的想法。
他們的奮勇作戰能不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不好說,但唐軍的背水一戰卻勢必可怕。
他已經做錯了一件事了,不能再錯一次了。
“我說……”先前提建議的人可不知道,他在這一瞬間閃過了多少想法,而是狐疑地打量起了他,“你不會是怕了他們吧?”
不殺李賢,和唐軍之間就還有轉圜的余地,聽起來不錯。
可這么多年了,他們好不容易有了個占據上風的機會,要做就將事情做絕,怎么能輕言放棄。
多濫葛首領沉聲怒道:“我若怕他們,大可在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就直接將人交還給大唐,和他們聯兵擒拿阿史那骨咄祿,何必要做今日這樣的舉動,只求將這路大唐府兵一舉擊殺在此!你若覺得你比我更適合主持這方隊伍,那你為何不多帶些人馬來此?”
草原之上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誰的人多,誰的勢力強大,就聽誰說的話。
他目光冷厲地朝著周遭掃了一圈,見并無其他人在此時開口,這才在臉上閃過了一抹滿意的神情。
“還有,誰說我怕了他們了?”
他只是不想在此時沒了這個重要籌碼,可沒說他不敢做祭旗之事。
收到了他的示意,當即有他的部將把李賢所在的囚籠給降了下來。
李賢毫無還手之力地被他從其中拖了出來。
“以這位大唐太子的血肉祭旗,以示我等勠力同心,必欲覆滅仇敵,難道還不夠嗎?”
這粗野的鐵勒人毫不猶豫地抽出了手邊的彎刀,直接朝著李賢那條早已負傷的腿上砍了下去。
這一刀奔著割肉取血而來,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留手,直接將他腿上砍出了偌大一個傷口。
李賢慘呼了一聲,襲來的劇痛讓他徹底昏死了過去。
“把他丟給巫醫吊著性命。”多濫葛部的首領盯著方才質疑之人的眼睛,冷哼了一聲,“我等以血祭旗,即刻開戰!”
“好!”這些草原蠻夷頓時齊齊發出了一陣響應之聲。
這一刀在他們看來真是痛快。
哪怕并未看到大唐的太子命殞此地,看到他在此地像是砧板上的魚肉為他們所掌控,也已足夠讓他們士氣高漲了。
二三十年前的大唐,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先后掃平了草原之上的各方勢力。
突厥首領被俘,薛延陀被滅。
貞觀之末,各方鐵勒首領被迫各自向那位天可汗俯首稱臣,被約束在羈縻州都督府的管控之下。
但大唐連單于都護府、燕然都護府都無法做出有效的管控,現在更是連統兵的太子都為他們所俘虜,憑什么還要對他們做出那種種限制!
他們的實力已然今非昔比,但大唐呢?
如今主持四方戰局的已不是李靖李勣這樣的凌煙閣名將,不是蘇定方這樣的后起將領,而是一位大唐的公主。
連太子尚且在進入草原之后如此狼狽,更何況是公主!
現在他們合該先破唐軍,而后——
大舉南下劫掠一番,為今年的冬日,甚至是明年后年的冬日都做好充足的準備。
……
草原之上的戰鼓被敲響了。
對于這些鐵勒人來說,他們的騎兵作戰往往并不需要那等復雜的軍陣,也大多依靠著號角便能發起沖鋒的信號。
但今日,他們先拿出了以唐人血肉祭旗的正經誓師發兵,也無妨再正式一些,來進攻這營壘!
那鐵勒首領甚至親自操起了那牛皮鼓的木槌,在喝了一口烈酒助興后,狠狠地一槌砸在了鼓面之上。
這步步緊逼的鼓聲便這般朝著對面的唐軍營地襲來。
然而在他們對面的唐軍卻并未被這等野獸一般的做派所恫嚇住,反而各自舉起了武器,做出了迎戰的準備。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眼前還閃動著一幅血腥的畫面,正是方才高侃遞出了望遠鏡后讓他們看到的。
而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耳朵里,除了隆隆作響的鼓聲之外,也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回蕩。
“這些鐵勒人對于太子尚且不會心慈手軟,對于你等,只怕連割肉烹煮都做得出來。太子被俘,罪責由我來挑,但此戰若敗,諸位與我同死。”
“我等兵甲仍在,食水還足,又有外援將至,合該奮力血戰,一爭生路!”
“隨我應戰!”
高侃若在此時說什么反敗為勝,這些士卒未必肯信,但他將全營士卒的生死全部捆綁在了這架已被拆散了一角的戰車上,卻還依然有人愿意為了保命而填補上這一角的空缺。
大唐連吐谷渾都不會放棄,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出征在外的府兵。
他們還有迎來救援的機會。
除非援軍已徹底沒有了到來的希望,否則他們為何要束手就擒。
難道他們甘愿變成鐵勒人的盤中餐嗎?
當然不是!
而當這些試圖搏命求生的士卒朝著高侃望去的時候,他們更是看見,這位將軍已是親自提劍站在了最前頭,絕無用他們來拖延時間保住自己性命的想法。
阿史那道真不在此地,他也直接讓自己的親衛頂上了各個方向的指揮。
不僅如此,還有一路最是特殊。
當先一步沖過箭雨的草原部眾抵達營寨之前的剎那,一列騎兵忽然自營中疾馳而出,朝著方才李賢被送去救治的方向而去,試圖穿過敵軍浩蕩來襲的浪潮,直沖敵營后方。
他們也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敵方的攔截。
不過,鐵勒人的箭矢打造技術遠沒有中原精良,在先前的幾場交戰之中也已經消耗了過多的弩箭。
在這突如其來的精兵沖營之中,他們能做的不是以箭雨攔截,而是以騎兵對騎兵。
“給我將他們拿下!”多濫葛首領厲聲高呼。
但他回頭之際就看到,幾乎就是在鐵勒的精銳騎兵做出調動的時候,另有一隊更為精銳的騎兵自唐軍營中飛縱而出,卻并不是去支援前者,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著另外一頭的聯軍而去。
那個先前叫嚷著要以太子祭旗的鐵勒人,被多濫葛部首領訓斥后,只覺自己的面子實在掛不住,直接沖在了最前頭,也剛憑借著士卒的配合,躲過了唐軍的弩箭阻擊,就在這一刻迎來了這一隊精銳的鐵騎。
這個“更為精銳”,只有像他這樣距離更近的人才能看出端倪來。
唐軍之中為數不多的明光鎧都被裝配在了這支騎兵之中,只求能讓他們在面對敵軍的明槍暗箭之時,堅持更長的時間。
而無論是他們所騎乘的戰馬還是他們本人,都在后備軍糧未到的時候,得到了充足的食水供給,為的正是此刻能以絕對飽滿的體力,和敵方展開激戰。
當騰躍的戰馬沖到那鐵勒人跟前的時候,他甚至沒能來得及讓兵卒在前方形成足夠堅實的屏障,就已覺得自己的脖頸突然一痛,而后那顆頭顱便已隨著斬馬刀的揮動直接飛了起來。
只一個照面,他就已被這摧枯拉朽的進攻給擊殺在了當場。
緊隨其后的一道道刀光,則像是裹挾著唐軍被圍困多時的憤懣情緒,一并被爆發宣泄了出來,直取面前的敵人而去。
配合生疏的聯軍隊伍,對于跟隨高侃作戰多年的精銳騎兵來說,簡直是從頭到腳都充滿了破綻。
于是在最開始的這一道進攻沒能被攔住之后,更是被這些來回沖陣的騎兵給攪得一團亂。
而當多濫葛部的援兵抵達的時候,這些騎兵只有十多具尸體倒在這里,卻沒能被全部攔下。
“該死!”多濫葛首領面色愈發陰沉。
他拿捏著唐軍的一項弱勢,甚至將李賢當做了增進士氣的工具,高侃又何嘗不是在對著他的短板動手。
一個長期和北地胡人交手的將領顯然很清楚一件事,若是他一味防守,拖延時間等待救援,反而有可能讓自己落入艱難處境之中。
與其如此,還不如主動出擊,試圖打亂這頭的配合。
這一路騎兵沒將主要目標放在殺傷之上,而是沖著擊殺聯軍各方首領而來,對于他這一邊的士氣顯然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也讓他雖未出現在遭到襲擊的那一頭,卻也完全能猜到,損失了首領的那兩路到底對他會有何種怨言。
好在……
“唐軍這樣的伎倆根本就玩不了多久。”
在撤兵回營后,多濫葛首領便朝著找上門來的眾人說道。“你們難道沒看到嗎?方才的聲東擊西之中,先一步當做誘餌的唐軍根本沒能回去。”
那些做出營救太子假象、迫使鐵勒調兵攔阻的騎兵,在那等近乎全力的圍剿面前,哪里還能擺出游刃有余的架勢。
他們原本……就沒想過還能活著回去。
也確實沒有一個人還能回到那頭的營地之中。
而是在奮力殺死了一個個敵軍之后,隨同自己的戰馬一起,倒在了戰場之上。
熾烈的日光曬在高侃的盔甲之上,將額上悶得滿是汗水,徑直順著鬢發滑落了下來。但或許混雜在其中的,還有在聽到一個個陣亡精銳名單之時落下的眼淚。
可他很清楚,現在不是他該當為此捶胸頓足懊惱的時候。
這些精銳騎兵為他們爭取出來的時間相當寶貴。
不錯,他確實沒有那么多的兵卒能再用來這般犧牲,但別忘了,對面的那些人,也沒有那么同心同德,甘于犧牲!
“床弩整備得如何了?”高侃抹去了側臉上的濡濕痕跡,回頭問道。
除了在撤軍進入這座營壘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動用過床弩。
一來在草原之上的交戰,要想找到使用這等重型弓弩的機會,實在不太容易。
二來,高侃的軍備物資中,大型弩箭的數量并不算多。
那本是留著進攻鐵勒營寨所用的,完全可以等到后方的物資補給中帶來,現在可以說是用一支少一支。
為了將其用在緊要關頭,高侃也始終將其扣而不發。
但現在,是讓它們一鼓作氣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在他的視線之中,那些撤兵而回的草原胡人不過休整了短短一個時辰,便已重新呼喝著口號殺奔而回。
人數的優勢在這出進犯中顯得格外鮮明。
而在唐軍的那頭,高侃抬手之間,密集的箭雨指向了多濫葛部兵卒大增的進攻方向而去,那些床弩卻已在無聲無息之間朝向了那些聯軍。
這一次他們對于唐軍的騎兵沖鋒是有了萬全的準備,卻顯然不曾料到,高侃打算和他們換一種玩法。
一名年輕的士卒抱著手中的踏橛箭,朝著已被絞車撐開的弩車走去,在將箭扣入箭軌調整方向之時,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他在恐懼。
他怕這需要合數人之力才能催動,更換弓弦也相當緩慢的弩車,會因為他的操作失誤而打歪了方向。
可一想到他已沒有了猶豫的時間,否則便會讓先前的騎兵犧牲變得毫無意義,他又飛快地將箭安放到位,對準了在他看來最有可能命中的方向。
“放!”
床弩扳機在這一聲號令的同時,被一把大錘直接砸了下去,呼嘯而出的弩箭直撲對面的“餓狼”而去。
這踏橛箭若是用在攻城襲營之時,甚至能夠直接打進城墻之中,與其說是一支弩箭,還不如說,那是一支標槍。
所以盾牌與精兵攔得住策馬襲營的騎兵,卻絕對攔不住這樣的一支箭。
那一支箭直接穿透了盾甲,依然不減前行之勢,幾乎在那一方首領的面前撞開了一條血路。
也還不等他為己方防守的嚴密而感到慶幸,另外一支同樣瞄準了這個方向的弩箭就已經破空襲來。
他的畏縮不前也恰恰讓他成為了一個靜止的靶子,以至于那支精準度并不太高的弩箭竟是何其“幸運”地貫穿了他的胸膛,直接將他撞下了馬來。
“中了!”那先前還在顫抖著雙手的士卒頓時驚喜而呼。
他們射出去的箭打中了!
他沒有瞄準錯方向。
這凌空的重箭橫渡,又讓一位前來“占便宜”的鐵勒部落首領將性命交代在了此地,也毫無疑問地能讓聯軍的士氣再打一道折扣。
只要能進一步分化敵軍,他們所面對的壓力就不會有那么大了。
但也幾乎就在同時,他們聽到了另外的一道號令:“退!后退!退到第一道壕溝的后面去。”
這畢竟不是真正的城池。
高侃也沒辦法憑空變出那么多的人來。
在取舍之間,他將一部分人手放在了瓦解聯盟之上,對于另外一部分敵軍來說,又何嘗不是進攻的機會。
他們固然不像是吐蕃一般,還會以明顯的標志來區分勇士和懦夫,但也自有一番作戰之時的悍勇氣勢。
高侃已然身先士卒地頂在了最前頭,卻也很難阻止這潮水一般蔓延而來的敵人,像是毫不畏懼死亡一般沖了上來。
不錯,他們的武器不如唐軍精良,但要對付這一層的鹿角木和營寨柵欄也已是夠了。
當其中一道屏障被先一步攻破,又難以填補上去的時候,高侃原本還因床弩得手而產生的慶幸頓時消失無蹤,他也相當果斷地下達了后撤一步的指令。
有兩架來不及拖走的床弩,甚至被他直接下達了就地摧毀的指令。
眼看著所有的士卒進入后方的防線,各自領取新的箭囊守在壕溝之后,高侃方才松了一口氣。
可在舉目四望之間所見的傷亡,又讓他根本不敢有所停歇地安排起了各方人員。
“將軍,你的肩上……”
聽到士卒的提醒之聲,高侃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不知道在何時,他的肩頭多出了一支箭矢。
他一把掰斷了箭桿,并未拔箭,以披風擋住了此處,在四面逡巡之間確定了鐵勒兵馬已重新退下,這才將軍醫叫到了面前。
眼看著軍醫以嫻熟的技法處理起傷口,高侃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自安定公主進入軍中后,東都尚藥局中專門栽培出了不少軍醫,如同改良的指南羅盤和諸多軍械一般,被送到了各地的戍守隊伍里。
在他面前的軍醫就是因那頭的栽培,才能在處理傷勢上更為熟稔的。
可陛下……好像從未將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放在眼里,只覺安定公主能夠打勝仗,只是因為她擅長尋找最為合適的作戰路線而已,這才覺得,太子也能辦到安定公主做的事。
但對于真正處在戰場前線的高侃來說,他能堅持在這里的每一步,都顯然與那位真正的主帥有關。
這才是真正的軍中棟梁啊。
“將軍有傷在身,還是不要沖殺在前了,萬一傷口扯開了,情況就不好了。”軍醫出聲提醒道,打斷了高侃在此時跑偏一瞬的想法。
他苦笑道:“你這話留到戰后說也就算了,現在同我說有什么意義?”
難道他能在現在做個只動嘴不動手的將軍嗎?
或許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敵軍暫時退去到卷土重來的這一點時間里,讓自己暫時合眼休息一陣。
他也吩咐了身邊的親衛,一旦發覺情形有所不對,便即刻將他給叫醒。
事實上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多說這一句。
操心著戰場之上的情況,讓他根本無法在此時真正睡著。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三日。
士卒并未繼續往后退,卻也始終蒙受著莫大的壓力。
而作為主將的高侃,眼下的青黑之色已是越發深重。
隨侍在旁的士卒看到,他難得在剛剛坐下來后便已直接倒頭陷入了夢鄉,傳出了輕微的鼾聲。
可忽然之間,一陣朝著此地而來的響動又將他給驚醒了過來,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握緊了手中的劍。
“怎么了?”高侃厲聲朝著那個方向巡查的士卒問去。
那頭支撐起來的望樓既是士卒持弓點射之地,也是居高望遠看清楚情況的地方。
那座扎了不少箭矢的望樓上接連更換了幾次人手,但換上去的都是軍中的老兵,對于敵情能夠盡快給出一個判斷。
可這一次有些奇怪,那頭的消息沒有在第一時間被幾位傳令兵陸續傳到高侃的耳朵里。
哪怕——高侃已經聽到,這一陣將他驚醒的響動中有著馬蹄的震地之聲,起碼也有數千人之多,明擺著不是個尋常信號。
有多少人,哪一方的人,都該有一個答案的。
“到底怎么了?”高侃直接朝著那個方向疾步走去,手中的劍被他握得更緊。
“援軍……”一聲驚呼忽然在望樓之上響起。
而后是一聲更為分明的歡呼之聲,自上而下地炸響在了他的耳中。
“我們的援軍到了!”
高侃的腳步頓時停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確信,那個對他而言急需聽到的消息,會在此時降臨在他的面前。
也何止是他,就連那些望樓之上的士卒也是在怔愣了一瞬之后,才確定了這個事實。
他們看到了那一列疾馳而來的騎兵之時,險些以為那是又一路鐵勒兵馬加入了隊伍,但在看清楚那策馬奔行在前之人身份的時候,他們又意識到——
那不是敵軍,而是援軍。
最為激動的一個哨兵險些從這望樓之上直接翻下來,好在還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讓他順勢抓住了扶欄,朝著高侃大喊:“高將軍,你快看那,阿史那將軍回來了!”
阿史那將軍回來了?
高侃甚至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這話中的意思。
他也陡然明白了這援軍何來。
回來的可不只是阿史那道真,還有與他同行的仆固乙突,都在此時趕赴了這方戰場!
當他沖到了那一方壁壘之前的時候,便看見了對他而言何其精神振奮的一幕。
兩千多……起碼有兩千多的騎兵,或許還要更多一些,正在朝著此地行來,哪怕是奔行在綠草茂盛的草原上,也掀起了一陣煙塵。
為了盡快和高侃會合,仆固乙突只能先和道真一起帶著騎兵精銳而來,將其他參戰的步兵丟在了后頭。
正是這樣的快速趕路,讓他們總算在高侃幾乎力竭之時抵達了這里。
這列魚貫入營的援軍簡直像是一記最為有力的補藥,吊住了營中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氣。
當阿史那道真站在了高侃面前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對方好像還長高了一點。
當然,這大概沒什么可能。
“多虧你了。”高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雖未再多說什么話,但也已足夠讓人看出他此刻絕不平靜的心緒。
“別的話我就先不多說了。”高侃喘了口氣,試圖讓自己方才被突然驚醒而有些昏沉的頭腦,重新回到清醒的狀態,繼續說道,“眼下我方騎兵占優,不能將填補來的人力用于繼續死守,該用在別的地方。你看,這幾日對面的盟軍已有潰散之勢,現在應當也已聽聞了我軍得到援助的消息,更容易軍心大亂。”
“我手底下的騎兵損失過半,但剩下的那些,在這幾日間都有好生休養,足以配合你們進攻。”
“那邊——”高侃伸手指去,領著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來到了另一頭的陣前。
“多年前,葛邏祿三姓和朱邪部聯手,在西域發起叛亂,其中一部分早早逃亡天山以北的,來到了此地,投效在這一片鐵勒人的庇護之下,憑借著其大姓重新聚集了人手,對于唐軍的仇恨也比其他各支要重。但若能在下一次的兩軍交鋒之時將他們先行解決,我們就有了正式轉守為攻的機會!”
鐵勒人并不擅長防守,在連日對唐軍的進攻之中,也更加疏于對營防的修建。
對他們來說,最多再需要花費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便足夠將唐軍蠶食殆盡,何必再給自己的營地設置多好的壕溝藩籬。
可當唐軍這邊的沖陣騎兵足夠,鐵勒的步兵又沒有那么多克制騎兵武器的時候,他們的這份懈怠也就變得尤其要命。
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率領著兩隊騎兵橫跨戰場而來之時,葛邏祿那一支鐵勒根本沒能做好多少準備。
他們方才收到了哨探傳來的消息,知道唐軍的援兵抵達,但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唐軍不是選擇在這部分騎兵的掩護之下后撤,而是——
直接選擇繼續先前的逐一擊破方針,以異常兇悍的方式前來砍下敵軍的一只臂膀。
不后退,只進攻。
這就是高侃的選擇。
頃刻間土崩瓦解的戰場一角,讓多濫葛部的首領朝著那頭望去之時,臉色難看得嚇人。
在這樣的襲營面前,聞風而逃的,恐怕并不只是潰敗之中的葛邏祿,還有其他被他以進攻大唐為名聚集到一起的人!
“我不是提醒您了嗎?不能只加固自己這邊的戍守。”
“你閉嘴。”多濫葛首領怒視著那個只有十來歲的少年。“你沒有告訴我,你在拿到了人手之后,還帶兵前去偷襲仆固部,直接將人推到了這里!”
他們真是太亂來了。
“難道您以為這只是因為我的緣故嗎?”默啜冷笑了一聲。“要不是您算是我東。突厥的合作之人,也算是我們的貴人,我何必在發覺對方直接起行此地時,直接帶隊來通知于您。”
“還有,我也該當提醒您一句,這些被您請來的各部兵馬說是各自為戰也毫不為過。他們除了能讓您多些欣賞那位太子俘虜的觀眾,簡直可以說是毫無用處。而我們不同!”
“我阿兄和元珍早已去解決另外一方大唐的援兵了,他們能在之前擒獲大唐的太子,現在想必也已經得手!”
他話里話外只有一個意思。
只有他們東。突厥這一方,才配和多濫葛部達成合作,一起對抗唐軍。
在他這強勢的答復面前,多濫葛首領的語氣也終于和緩了幾分:“……你到底想說什么?”
默啜先前因為襲營不成的郁卒,早已不能在這張少年老成的面容上看到分毫,能看到的只是他此刻在亂局面前的臨危不懼。
“請您盡快放棄這些沒用的盟友。為此,做兩件事。”
“一件,是以救援盟友為旗號,實則將他們推向唐軍的援兵,消耗對面的兵力。”
多濫葛首領的目光一驚,不敢相信此前在送李賢給他時態度還算恭敬的少年人,會忽然展現出這等冷血的一面。
但對方此時的成竹在胸,又讓他不得不相信,這確實是個對他來說最合適的結盟之人。
而若是真如他所說,他的兄長已攔截下了唐軍的一路援兵,那么等到這條消息抵達,阿史那骨咄祿帶兵折返的時候,士氣大減的便是唐軍那邊了。
他不該覺得這些狡猾的突厥人是騙了他,而反過來該當慶幸,他還有這樣的盟友為伴。
但他不知道的是,默啜在給他提建議的同時,已經不知道在心中將他罵了多少次了。
按照元珍的計劃,東。突厥的幾次出手,都應該將自己放在更為置身事外的狀態下,以漁翁的身份得利。
誰知道,鐵勒那群烏合之眾根本沒能和唐軍打成鷸蚌相爭的局面。
要是他不來通傳,更進一步參戰的話,只怕等到兄長回到此地,這邊的仗都要打完了。
好在現在還有挽回的余地,他也還能再進一步地為突厥牟利。
他朝著多濫葛首領說道:“將聚集在附近的突厥俘虜,再交還一批給我們,我會統領他們協助你作戰。現在……”
他低聲地說出了最后幾個字。
多濫葛首領沒有思考太久,就給出了回復:“好,我信你一次。”
疾撲敵營的仆固乙突和阿史那道真很快發現,他們起先的勢如破竹攻勢,變得比先前遲緩了不少。
那并不是因為他們自己在快速行軍中消耗了過多的體力,也不是因為他們的對手突然有了還擊的本領,而是他們的另一位對手攔截住了那些試圖逃亡之人的去路,令他們不得不阻擋在唐軍的前面。
一時之間,唐軍本想掉頭折返的路都被堵上了。
可那些在唐軍凌厲攻勢下四散逃奔的敵軍,也根本沒有重新凝聚起戰意,而像是一堵難以發出攻擊的肉墻,被唐軍和仆固部的士卒不斷地劃開分撥到兩側。
“他們在搞什么!”阿史那道真心中暗罵。
這簡直像是在借著唐軍的手,清除掉那些擾亂軍心的因素。
偏偏多濫葛部的首領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這種行為會讓他失去其他的盟友。反正,等到這些人死了,也沒人會將他的惡名對外傳揚。
他只在乎,損失了這部分援兵后,他也能讓自己麾下之人更為緊密地抱團在一起,重新和唐軍展開搏斗。
“他就不怕他手底下的人不夠,在我方休整完畢后正式反擊嗎?”
他好像一點也不怕這一點。
阿史那道真并未留意到,在這些擁擠而混亂的士卒之中,有一批裝束并不太鮮明的鐵勒人混跡在了其中,在一邊躲避著唐軍的進攻,一邊朝著仆固乙突的方向而去。
騎兵交戰僵持的戰場上,這個舉動與送死并沒有什么區別。
他們也很快就倒了下去,隨同那些試圖逃命的人一起,成為騎兵和步兵踩踏之下的犧牲品。
但還有一個人在其余士卒的保護之下,抵達了他該去的地方。
渾然未覺的仆固乙突將長槍拍向此人的剎那,那人藏匿在袖中的棱鏢也已全力出手。
鐵勒各部中使用這等特殊武器的并不多,畢竟對于那些草原上的勇士來說,學好騎射之術遠比其他東西重要,可若是非要找的話,還是能找到幾個以飛鏢打獵的好手。
這支飛鏢直接打進了仆固乙突的左眼之中。
以至于他手中的兵刃帶走了面前之人生命的同時,他的眼睛里也綻放開了一片血色。
仆固乙突慘叫了一聲,險些直接摔下馬去。
距離他最近的士卒當即沖上前來搶人而走。
阿史那道真都被這一出驚變給打亂了陣腳,連忙率領著手下的騎兵和仆固部騎兵合力撕開了包圍圈,朝著高侃所在的營地撤退而去。
只在徹底脫離危險之時,含恨朝著方才交戰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
這原本是進攻最好的契機啊。
卻還并未完全打散敵方的聯盟,就先被迫停下了腳步。
軍醫嚴肅著一張臉,在取下了那枚飛鏢之后告知了高侃,這枚飛鏢上雖然沒有草原上的毒物,也沒有涂抹金水,但這支飛鏢像是被臨時找出來的,在上頭有著相當明顯的鐵銹。
所以,仆固乙突絕不只是被射瞎了一只眼睛這么簡單。
更壞的消息是——
數日后,仆固乙突后援步兵抵達的同時,在對面的鐵勒營地內,已多出了另外的一支隊伍,填補上了那頭潰散的聯盟。
阿史那道真遠遠朝著那頭看去,只見那為首之人,正是當日襲擊仆固部落的少年將軍。
哪怕當日正是因為他的緣故,才讓對方的計劃沒有得逞,他也絕不敢對這個對手予以小覷。
而仆固乙突出事,也何止是他一個人的事呢。
他在察覺自己有了頭暈無力癥狀之時,直接叫停了手下兵馬的動作,讓人急速回到金微都督府,將他的長子找來此地。
按照他的說法,唐軍眼下因為他手下兵馬匯聚到此,已不似先前一般有性命之危,那何妨等仆固部換一個首領后再行發兵。
“可現在是進軍,也為您自己報仇最好的時候。那邊的其中一路兵將明顯沒有經歷過嚴格的規訓,就算有一位還算合格的將領,也不可能拿出多少作戰的能力。給他的時間越多,越容易出現變數!”
阿史那道真據理力爭,卻對上了仆固乙突另外一只完好眼睛的怒視。
“我沒有因為是被你請來此地便遭此無妄之災而遷怒,已經算是我對大唐的忠誠了。”仆固乙突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自己的辦事想法。”
他怕他一旦將軍隊的指揮權交給高侃或者阿史那道真,他的士卒便會完全變成此戰中的犧牲品。
若是連他自己都要因為傷勢而出事,到時候他的接任之人還要如何維系金微都督府呢?
他的到來算是保住了高侃的性命,大唐別想對他論罪,搶奪他仆固部的權柄。
至于報仇之事……
他會讓人來做的。
阿史那道真還想再說,卻被高侃給拉了出去。
就算之前他險些在固守營地之中陣亡,高侃在此時也還是比阿史那道真要冷靜得多。“你先別說了。我們再想想,還有沒有什么其他辦法。”
高侃并未和阿史那道真說的是,按說,如果郭待封那邊沒出問題的話,現在應該已經抵達此地了,但現在遲遲未到,恐怕是還出了什么其他的問題。
仆固乙突的消極應戰,所帶來的麻煩還要更多。
但那又能怎么辦呢?現在他們還都活著,人手也已比之前多出了不少,在數日前又已送出了一批信使,便是最好的情況了。
相比之下,已有多時不曾露面的太子李賢,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但高侃并不知道的是,在此時已有數支隊伍朝著他發起支援了。
仆固乙突倒下的那一日,正是安定公主自長安出發,是龐飛鳶自遼東出發,也是——
婁師德帶著高侃留在單于都護府的舊部,成功越過了漠南和漠北之間的沙磧。
雖然在分析局勢之時,他覺得那一路潛藏的敵人應該不會對他發起進攻,但在真正北上而行的時候,婁師德卻始終不敢放松懈怠。
他也在這些提防警惕的行路途中,對于如何援助高侃有了一個大概的想法。
“我們走!”他忽然領著士卒,朝著更偏向于西北的方向開赴而去。
只希望,他那位留在并州都督府的同僚,千萬別覺得他這是在擅作主張才好。
留在并州都督府的狄仁杰打了個噴嚏,但并未將其放在心上,而是繼續研究起了自單于都護府方向傳來的一條條零碎消息,目光漸漸地集中在了其中的幾條上。
當半個月后安定公主的大軍格外快速地抵達并州之時,李清月和狄仁杰幾乎是同時朝著對方開了口。
“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協助于我。”
“我有一事要向大總管稟報。”
狄仁杰朝著已然甲胄在身的安定公主看去,只覺對方站在這片對她而言算是陌生的土地上,也自有一番底氣,讓人毫不懷疑,這邊境的亂象能在她的手底下平定。
比起當日的太子到達,今日的安定公主才真正像是主帥出征。
“還是您先說吧。”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方:“我想先請懷英相助,將這邊境的小賊給拿下。”
狄仁杰笑了:“大總管說的是小賊嗎?”
李清月目光凜然:“偷走了大唐皇子的,難道不是小賊嗎?”
大唐兵馬到來的消息,沒有那么快傳到阿史德元珍等人的耳中,這將會是先解決單于都護府內亂最好的機會!
而她相信,遼東那邊已然出兵的那一路,絕不會辜負她的期待,也能為她爭取出足夠的時間。
第254章
為了防止東。突厥有機會遠遁入漠北草原深處, 當然是趁著他們還沒能掀起什么風浪的時候,先一步將他們給解決掉為好。
他們今日能抓住機會,將出征的大唐太子作為交換的籌碼, 明日聚斂了人手在麾下,恐怕還能折騰出更大的麻煩來。
這份輕重緩急,李清月還是很清楚的。
狄仁杰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
“大總管所說不錯。宗仁和安東都護府那邊的援軍必然先于您抵達漠北, 與其盡快三路合兵橫掃鐵勒,將太子救出, 還不如先解決后顧之憂。”
“不瞞您說,近日單于都護府多處有所異動, 我已讓人從中打探, 還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你剛才說錯了一點。”李清月打斷了他的話,糾正道,“陛下已然下旨, 李賢已不是太子了。所以我才說,我們要懲戒的, 只是偷走了皇子的小賊而已。”
狄仁杰的目光有片刻的震動。
他到此時才知道,在今日來的并不僅僅是安定公主, 還有這道自關中帶來的廢黜太子消息。
但無論太子之位有變,在隨后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浪,起碼對于邊境的大唐軍隊和各州府官來說,李賢不再是太子,無疑能夠減少諸多桎梏。
高侃的抉擇, 應當也不會面臨朝廷的責難了。
這是一件好事!
也正因朝廷做出了這份決定, 安定公主完全不必受到太子被擒一事的約束, 以更為沉穩的節奏推進戰局。
“你繼續說吧。”李清月示意道,“我想聽聽你的發現。”
狄仁杰答道:“自宗仁興兵向北后, 雖有并州都督府的府兵陸續抵達邊境,但高將軍的駐軍大多已被征調至漠北,單于都護府內大唐兵馬和突厥留守兵將失衡,已被擺在了明面上。”
“不過,此前因阿史德氏是被大唐扶持上的首領位置,其他各方多有不服。所以現下東。突厥雖有謀反叛亂之意,他們卻還不能做到一呼百應。所以在近幾日……突厥大姓之中多有人員走動。”
李清月頷首:“也就是說,阿史德元珍還在單于都護府一帶并未遠離,在與族人接洽。”
他們并無大動作,應當也并不僅僅是在團結人手,還是為了讓北方的鐵勒先行吸引唐軍的注意力。
只可惜,這等退居于后方試圖牟利的想法,若是換一個對手說不定還能讓他們達成,放在狄仁杰這里卻顯然行不通。
在婁師德領兵北上支援高侃之后,狄仁杰一面傳訊邊境各州戒嚴,一面又讓單于都護府做出了難以維系管轄的假象。
倘若是一個尋常的運糧官在此任職,或許還是很尋常的事情,可狄仁杰曾為并州官員,又被天后看重他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在完成了通傳各方的職責之后,便已再無余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在這假象之下,他讓人留意的,既是單于都護府境內的突厥人會否忽然做出南下侵略的舉動,也是這些互相走動的突厥人到底要去往何方。
一張北地的輿圖被狄仁杰展開在了李清月的面前,他也隨即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處:“若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東。突厥此前出征又折返的隊伍,應當就在此地!”
這里距離單于都護府并沒有太遠。
是位于陰山北麓的……諾真水。
“他們倒是選了一個好地方。”李清月望著地圖上的標示,沉吟了片刻后說道。
“確實如此。”狄仁杰分析,“此地既能在單于都護府有變之時盡快收攏人手,因毗鄰磧口,能盡快收到唐軍發兵消息,也能憑借著此地的水源確保兵馬食水充裕。”
“這些我都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義上的好地方。”李清月笑了笑,“懷英應當還記得,三十年前,大唐曾經在這里打過一場戰役的。”
“彼時英國公統兵追擊薛延陀可汗,越過白道川,抵達諾真水,以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打得薛延陀抱頭逃竄,他們又正好在越過沙磧之時遭遇了一場暴風雪,繼續損兵折將,便再無進犯大唐的野心。”
李清月揚鞭而指,話中的征伐戰意再無一點保留:“時隔多年,這些草原之上的鐵勒人突厥人已經忘記我中原強國到底是何等強盛了,也合該讓他們再從此地開始,好好回憶回憶!”
“我等出兵!”
先拿這一場戰事,為她遠道而來此地活動活動筋骨!
長安到并州之間的行軍雖然有些趕,但相比于開赴東北和西北邊境,依然得算是好走的。
這些跟隨安定公主而戰的士卒,更是對這位主帥有著非同一般的信心,在此時還有著高昂的作戰熱情。
他們是來此地重拾大唐威風,隨同鎮國公主一起博取一份戰功的,那又何懼于在此時快馬進軍。
何況,他們的目標,不需遠渡沙磧,就在那陰山之下!
懷揣著這份劍指突厥的壯志,當這列兵馬越過單于都護府的時候,這些本已有動亂征兆的突厥人只覺兵刃的寒芒隨同著隊伍的推進,幾乎要壓到他們的臉上來,便各自噤若寒蟬地靜候在了原地,只等著大唐府兵開赴而過。
他們看得到,明明是步兵騎兵同行,卻自有一番幾乎同調的雷鳴電掣。
上一次的太子領兵,外加高侃隨行,可遠遠不及此刻的凌厲氣場。
“那怎么能一樣呢?”像是聽到了周邊的議論之聲,狄仁杰揣著手微笑作答。“安定公主親征漠北,鋒芒所指,必有戰果!”
他又忽然冷下了語氣:“自即日起,單于都護府境內各處關隘全部封鎖,如有擅闖之人,以謀逆論處。另奉安定公主之命,緝拿都護府境內阿史德氏眾人,如有窩藏叛逆之人,以同罪拿下!”
從河東道陸續調撥至并州都督府戍邊的府兵,雖然沒有經歷過多少邊境戰事,若是真讓他們前往沙磧以北作戰,其實并不太合適,但讓他們只是在陰山長城以南戍守,再將阿史德部的人擒拿問罪,卻絕非難事。
這些突厥人何曾料到,唐軍說要問罪,便絕不只是那么簡單地增兵而已,而是在突然之間,就從先前人力匱乏的樣子,變成了此刻的雷厲風行發兵。
狄仁杰早前潛中收集的線索信報,也無疑在此時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阿史德溫傅因突厥崛起的希望,選擇了不聽從父親的安排,而是和元珍一起投效到骨咄祿的麾下,在此時于單于都護府中隱藏了行蹤、奔走聯絡,也在狄仁杰展開行動的時候,被飛快地抓獲,押送到了都護府的臨時府衙之內。
若是阿史德氏還作為東。突厥的領袖,他便合該是接替契骨的繼承人,雖是少了幾分主見,卻并非全無本事。
這便不難讓他在被押解到狄仁杰面前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若唐軍只是想要穩定邊境的話,完全不必做出這樣的舉動。
與其說他們是在清除邊境的不安全因素,還不如說,他們是在阻止單于都護府境內的突厥人能夠前去給骨咄祿和元珍報信!
阿史德溫傅的臉色驟然一變。
他現在完全無法確定,唐軍這邊對于他們的計劃到底知道多少,又對他們的行蹤知道多少了。
在他都被擒獲的時候,只怕更沒人來得及前去諾真水報信了。
糟了!
按照他先前所見的軍容儀仗,再加上自數年前他們就已聽聞過的安定公主威名……
“你應該猜到了,”身居上首的狄仁杰開口說道,印證了他的猜測,“安定公主不是去漠北的,而是去找你們麻煩的,你若不想讓阿史德氏自此滅絕的話,還是在現在老實一點跟我配合為好。”
“此次大唐皇子被擒受辱,絕不可能輕拿輕放,勢必要讓草原各部付出血的代價。但單于都護府乃是你父親親自前往長安所請,才有了改名成今日的變化,難道大唐真想讓你等亡國滅種,自此再無突厥人在此地繁衍嗎?”
“若真如此的話,那還叫什么單于都護呢?”
阿史德溫傅沒有答話。或者說,他已經被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變化徹底打亂了陣腳,也一時之間不知道,在剛剛淪為階下囚的時候,他到底應該說些什么為好。
但好像,狄仁杰下令拿人之時異常果決,甚至很有一番毫無轉圜余地的殺機畢露,現在卻并沒有那般咄咄逼人。
“你不必急著給我一個答案。等叛軍頭顱送到邊境之時再說吧。”
狄仁杰話說到此,便再沒跟他繼續攀談的想法,直接朝著門外而去。
安定公主既到,也下達了對單于都護府境內予以整飭的命令,他留守后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他沒這個工夫在現在還同一個阿史德溫傅多加牽扯。
對方是否愿意改一改闔族被血洗的命運,為唐軍所用,對于狄仁杰來說也沒那么要緊。
反正當先一步要做的絕不是招撫,而是殺伐。
只有足夠的鮮血,才能喚醒這些邊境胡人對于大唐的恐懼!
只是,還沒等他走出屋門,他就忽然聽到后方傳來了一句猶豫之中的發問:“你就如此確定,在這漠北戰局中,大唐才會是最后的贏家?”
狄仁杰站定在了原地,從容答道:“我確定。就憑,她是鎮國安定公主。”
這就是她戎馬十年給士卒的信心,也給大唐的信心。
這條曾經由唐軍追逐襲殺薛延陀而走的路,在她此時率兵北上的時候,也自然是一條坦途。
在此行作戰的兵馬中,也有一部分人并不隸屬于大唐府兵的管制,發揮著格外特殊的作用。
遼東以趙文振為首的斥候并不僅僅是負責著礦脈的勘探找尋,也在繼續著斥候的培養。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加入了龐飛鳶的征戰隊伍之中,還有一部分精銳始終歸在安定公主的親衛中,在大軍越過白道川時,已先一步踏入了陰山地界。
要說阿史德元珍此人,倒也很對得起他在大唐為官數年的履歷。他對于中原的種種事宜,都有著一番相當深入的了解。
哪怕駐兵于諾真水,能夠隨時觀望磧口的情況,他也并未忽略掉陰山之上的情況,為了防止有人自后方偷襲,便在此地設置了諸多哨探。
可這些就連起兵反唐,都是在李賢出征之時臨時做出決定的人,又怎么可能比起李清月的這些部將更為精通斥候之道。
散布于山中的崗哨幾乎是在阿史德元珍毫無察覺的時候,就已陸續為唐軍所掌握。
而隨后,便是唐軍越過陰山隘口朝著前方行進的腳步,將那些曾經因突厥人在此地活動而留下的腳印,給一個個掩蓋了過去。
一條條的軍報陸續傳遞到李清月的耳中,并未讓她的神情中有任何一點激進的表現。
直到自她們所在的山頭已能遠遠看到遠處北麓之下的突厥營地,在她的臉上方才見到了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
“傳令各部,整裝備戰!”
……
身在山下的阿史那骨咄祿突然聽到了一道山崩一般的聲音。
但當他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循聲望去,他便發覺,那不是山崩,而是騎兵的馬蹄震蕩所造成的動靜。
陰山北麓的草場之間,被漠南的狂風侵蝕出了一片片光禿的山石,只因此地的水流發源,才有一片林木草場蔓延。
在之前駐扎于此的半月時間內,骨咄祿一直覺得這是對他們而言的恩賜,更是對他們這支隊伍的掩護。
可在今日,情況顯然已發生了變化。
他仰頭朝著后方的山脈望去,就見那些林木在此時掩蓋住的,反而是敵軍的進軍,讓他們直到此時的沖鋒而下,這才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到了他們已至最后這段緩坡的時候,有無草木蔭蔽已再不重要。
在縱馬疾馳之間,他們像是裹挾著山頭的沙石一并傾倒而來,徑直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行去。
阿史那骨咄祿的眼力并不差,也便在第一時間便看到,奔襲先至的騎兵之中,分明有著一桿桿高高揮動的軍旗,在那軍旗之上,寫的不是“李”字,而是“安定”二字。
仿佛這樣才能區分開,抵達此地的人不是尋常的李唐宗室,也不是李賢那等隨意為人擺弄的家伙,而是,盛名在外的——
安定公主!
而到底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這遠征威名要在今日以事實證明,當這一支仿佛神兵天降的隊伍抵達面前的時候,也好像已經并不需要再多懷疑了。
“備戰!”阿史那骨咄祿厲聲喝道。
趕緊備戰!
在這須臾之間,他無法分清對面到底有多少來襲的敵人,好在他手底下的兵將并不在少數,還有這個舉兵應戰的機會。
但在那山崩一般的聲音面前,他的這句話幾乎只能讓距離他最近的人聽到。還需要讓他們各自往外傳達,才能讓更多的人聽到這句號令。
哪怕善戰天性讓這些突厥人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馬,然而他們的對手顯然還要更勝一籌。
當先一步抵達此地的唐軍,簡直像是借著自緩坡之上沖撞而下的沖勁,還有著一種何其分明的勢不可擋。
他們手中的長柄利刃,更是隨同當先殺奔入營的那一批精兵一起,徑直指向了突厥兵馬中最先聚集起來的一群。
那些人,是毫無疑問的突厥精銳。
但在一個有備而來,一個卻臨時應戰的對峙之中,哪怕他們并不是薄弱一環,也像是一張難以阻擋狂風過境的白紙,在刀刃劈砍入體的那一刻,被直接撕裂了開來。
一擊得手的唐軍騎兵沒有停下他們的腳步,也沒有繼續和阿史那骨咄祿統率的兵馬纏斗下去,而是隨同后方的軍旗搖擺,直接朝著兩旁“流動”了開來。
突厥騎兵的紊亂,絲毫也不影響他們朝著兩方馳援的隊伍殺奔而去。
而幾乎就是在這些負責打頭陣的騎兵涌向兩側的同時,只追在他們后方不遠處的步兵也已沖下了山坡。
“殺——”
阿史德元珍聽到了一聲混雜在進攻號角里的喊殺之聲。
而后便是一道道沉重的腳步聲取代了先前下山的馬蹄聲,成為新一輪由遠及近的聲音。
步兵的出行原本不該有那樣沉重的聲音,但如果步兵并不是尋常的步兵,那么情況又該另當別論了。
當阿史德元珍朝著這些取代了原本屬于騎兵位置的步兵看去之時,便發覺他們的甲胄比之尋常的鎧甲要沉重不少。但在先有騎兵為他們抵擋下了一輪攻擊、為他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時,重甲步兵的推進就有了一道保護的屏障。
現在則是他們為自己爭取進攻的機會了。
唐軍自上而下浩蕩殺來之時,高處的箭矢落下遠比地面上往上發射的箭矢有著更大的威力。
在這一輪箭矢的比拼中,突厥無疑是吃虧的。
但當雙方都轉為平地作戰之時,突厥原本有的反擊機會又已變成了泡影。只因他們的前方都已變成了刀槍不入的甲兵,正在朝著前方的戰馬揮出要命的一刀。
他們還未從那第一輪的騎兵沖撞中緩過勁來,就已迎來了這一記更為猛烈的打擊。
哪怕統領這一支步兵的首領只是府兵之中不見經傳之人,也只擔任著校尉的職務,但這陌刀重甲隊早已被另外的一只手指明了方向,而他們所要做的,就是不斷地往前,將這支已然出現裂隙的隊伍徹底鑿穿!
只要能讓這些突厥人中的精銳當先一步遭到這樣的致命打擊,其他的烏合之眾也不過如此!
身在其中的一名府兵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盾牌,擋住了突厥兵馬回出的一箭,而后抄起了另一只手的陌刀,向著面前的馬腿又劈砍了出去。
在他那一刀還未擊中目標的時候,他看見身在對方軍中的那名突厥將領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在騎兵分開的路徑之間催馬而前,凌空揮落了他手中的兵刃,試圖先將他給斬殺于當場,一改突厥兵馬的士氣。
突厥人擅長于騎射的特征,也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為卓著的體現。
兩側散開的騎兵還間或朝著此地射出箭矢,但也不知他是如何駕馭的馬匹,好像只是一個騰躍之間的偏移,就已讓他避開了那一道道的殺招,成功將自己的那一刀揮了下來。
可在骨咄祿所能看到的畫面里,并不是那一名唐軍府兵停下自己的動作,驚恐地抵擋他的還擊,而是另外的一把又一把的陌刀攔截在了他的前方,仿佛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默契,便已變成了在他面前的屏障。
他或許能夠殺得掉這一名士卒,卻也勢必會被隨后襲來的數把長刀砍殺落馬。
他不得不飛快地勒住了韁繩,任憑長兵轉向所帶來的慣性,牽動著他的身體和戰馬一并,躲過了前方的危機。
但他是如此好運,他的戰友便無法做到這一步了。
那一柄不曾停下攻勢的陌刀,曾經在西域的戰場上,給欽陵贊卓所統轄的兵馬帶來了青海湖畔的致命一擊,也在今日將又一名突厥士卒給砍翻下地。
與此同時,流向兩側的先頭騎兵,也以更加無法為人攔阻的架勢,沖向了后一步聚攏起來的突厥兵卒。
以步兵迎戰騎兵,若像是大唐府兵這邊的情況一般,或許還有一戰之力,甚至是能在此時占據上風。
可若要像是這些倉促拿上兵刃作戰的突厥士卒一樣,就沒那么容易了。
這些催動著戰馬、擰結成了一股繩的唐軍,仿佛已完全組合成了一把突入敵營的快刀,只求直取咽喉而去。
騎兵腰弩放出的箭雨,更是直接將還沒趕赴敵軍面前的突厥人,射倒在了當場。
毫無疑問,比起方才的騎兵對騎兵,現在的唐軍鐵騎仿佛才是真正拿出了他們應有的威懾力,悍然粉碎了突厥意圖組建防守的信心。
他們根本無需仰仗于夜幕去作為進攻的掩護。
在這青天白日之下,每一個倒下去的突厥人,顯然都能讓他們的戰友感到一陣切齒的膽寒。
誰也不知道這些唐軍到底是為何會突然來到此地。
他們只知道,他們做出的叛逆大唐舉動,根本沒因為他們藏匿在正面交鋒的兩方之后,就被輕易地忽略過去!
而現在,正是唐軍要給他們以教訓的時候。
阿史德元珍無比焦慮地看著眼前的場面。
在骨咄祿以勇武反擊無果,更多的突厥士卒喪命于唐軍之手的局勢下,他能做的,只是盡快讓更多的士卒坐上戰馬作戰,以更適合于他們突厥人的方式參與到戰場之中。
但在此時,他又忽然聽到了另外的一個聲音。
那是另外的一陣馬蹄聲,從另一個方向朝著他們所在的營地襲來。
阿史德元珍的臉色大變,只因他忽然發覺,那道聲音正是朝著突厥余下戰馬所在的馬廄而去的。
這列遠比方才首攻的那一路還要更快的騎兵,仿佛已在更早的時候便已翻越陰山而過,在聽到了這頭的號角與喊殺雷動后,終于發起了朝著這方的進攻。
他們的目標毫無疑問,正是突厥人的戰馬!
可阿史德元珍不知道的是,并非號角給了那頭的唐軍以進攻的信號。
而是當第一批沖入敵營的唐軍自高處縱馬而下的時候,有一只飛鷹也自山頭沖天而起,像是一道電光直掠向了另外的一頭。
它的主人也正在這一路騎兵的當先。
在一手握住畫戟掃開攔截的突厥兵將時,在她的另外一只手上還舉著一支正在熊熊燃燒的火把。
她所駕馭的青海驄飛馳而起,越過那前方的蒺藜之時,那支火把也隨同另外的數支一并,朝著還堆滿了草料的馬廄斜飛而去。
陰山之下的勁風沒有將這一支支的火把給吹滅,反是直接來上了一出火借風勢,騰升而起,在霎時間綿延成了熊熊燃燒的一片。
那些還被栓系在馬廄之中的馬匹頓時驚得四散而走。沒能及時掙脫繩索束縛的便只能眼看著火燒上了繩索,燒上了它們的鬃毛,這才終于有了狂奔而出的機會,卻也將火勢徹底蔓延在了整座營地之中。
李清月的目光里沒有任何一點可惜之色。
那些奔逃的馬匹若是能夠全部拿下,對于唐軍來說也是軍資的補充。
但這些戰馬也會變成突厥人遁走入草原的助力,對她今日想要達成的戰果便是個莫大的威脅。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它們再發揮出一點余熱來!
這些四處奔逃的戰馬對于唐軍進攻所造成的影響微乎其微,卻勢必會讓本已遭到了接連打擊的突厥人,再損失一層士氣。
他們要怎么戰,又該怎么逃呢!
在這疾奔入營而后點火的一番行動中,李清月沒有片刻的停滯,便已帶著身后的騎兵和后方趕上的步兵一并,朝著另外一頭的士卒會合而去。
她清楚地看到,在她策馬而來之時,那頭的突厥將領仿佛也因發覺了她這個領頭人,而在目光中帶上了一抹更為兇悍的光,當即撥馬轉向,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襲來,仿佛只要解決了她這個罪魁禍首,他們那頭潰散的士氣,便能重新迎來起復。
但他不明白,對于李清月來說,正面的交戰從來不是她的弱項,而恰恰是她的優勢所在!
周遭的混亂絲毫也不影響到這一刻,頭頂的日光和周遭的火光都匯聚在了那一把揮動如飛的畫戟之上。
像是牽動著一道血色流虹,悍然斬向了阿史那骨咄祿的脖頸,也正是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目標!
……
火勢忽然燒得更烈了一些。
……
而在這陰山以北的草原戰場上,在此時還有另外的一把火在燃燒。
那是帶隊救援高侃的婁師德繞路后方,一把火燒掉了鐵勒人的后備軍糧!
第255章
當這一把熊熊烈火燃起的時候, 在婁師德的眼中也當即閃過了一抹快意之色。
他的這一把火,放得可真是不容易。
在草原之上最為麻煩的從來不是征戰,而是找路。
就算有著定位的星圖和指向羅盤, 也很容易走錯方向。
婁師德對于此地的陌生,又讓他不得不更為小心謹慎地行事,嚴防自己會掉入何處的包圍之中。
若非他很確定, 以他所掌握的兵力,切向敵軍的后路而非正面交戰, 應當能起到更為顯著的效果,他也絕不敢在戰略上如此大膽。
好在, 他的選擇并沒有錯。
這些隨同他出行的士卒跟隨高侃鎮守于北地, 雖不是人人都有深入草原的經歷,卻也在這等奇襲行路中沒有出現水土不服的癥狀,而是在連日的奔襲行路中, 隨同著他一起留意著種種蛛絲馬跡。
直到——
他們守在了多濫葛部朝著前方戰線運送物資的必由之路上,給了對方以一記迎頭痛擊, 在奪下了這些物資車后,帶上了他們能夠拿走的補給, 將剩下的東西統統付之一炬。
“走!我們去和高將軍會合。”婁師德果斷下達了指令。
他們孤軍深入,不能憑借著這一點勝利就沖昏了頭腦,繼續朝著敵軍后方而去,那只會讓他們像是李賢一般被敵軍抓作人質。
而是合該將這個成功燒毀糧草的好消息帶往前線,尋找與高侃會合的機會。
這些士卒當即跟上了他的腳步。
比起被他統領離開邊境的時候, 這些士卒的士氣也仿佛是隨著那一把火, 有了飛躍式的提升。
倒也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一次燒毀糧草的成功, 也因為他們從多濫葛部大規模調動后勤的行動足以看出,此時的前線雙方仍在糾纏之中, 并沒有因為大唐太子被俘而陷入一面倒的局勢中。
現在已經過了高侃軍中物資所能支撐的一個月,但他們好像還沒出現敗退的局面,那么應當已經得到了仆固部的支援。
這對于那些愿意跟隨婁師德而戰,前去救援他們將軍的士卒來說,怎能不算是一個格外振奮的消息。
“你們的將軍正在等著呢,”婁師德伸手指向了前方。“我們將這個好消息帶去給他!”
這些物資車原本該當前進的方向,便是戰場所在,讓他們再不必擔心會有迷路的嫌疑。
那他們也勢必能以全力進發的速度前往前線。
加上甩掉后方的鐵勒追兵,最多……最多也就是幾日的時間。
以前線僵持的情況,高侃還等得起。
“再快一點!”
這一列兵馬前行的聲音,很快取代了原本物資車前行的聲音滾滾而前。
只是這浩闊之地,人力所能發出的聲音無法傳遞太遠,便已消弭在了這一片無邊綠草之上。
若是能收到婁師德的這一句話,高侃此刻的心情怕是能好上不少。
軍中的軍糧雖因仆固部的到來得到了補充,卻也多出了那么多張吃飯的嘴。
最多也就是比之前再多出半個多月的食物而已。
在食物耗盡之前,此戰必須要能迎來一個轉機。
若是仆固部的將士能夠和他這邊的士卒合力應戰,就算敵軍之中多出了由突厥人所統領的那一方兵馬,在正面交戰的戰場上,他們也未必就會遜色于對方。大可在步兵都已抵達的情況下,在此地展開正式的交鋒。
可偏偏仆固乙突中的那一道暗鏢在并無辦法拔除鐵銹之毒的情況下,發作得相當之快,已是燒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
這幾日,當高侃試圖前去拜會的時候,從仆固乙突的侍衛眼中看到的都是敵意。
沒有直接和他反目成仇,也不過是因為還有一個更仇視的敵人在對面罷了。
“一群盯著一畝三分地只管門前事的家伙!”道真在又一次探望無果后,忍不住在高侃面前罵道。
“行了,少說兩句吧。”高侃勸他。
“我又沒有說錯,”道真余怒未消,“戰機這種東西錯過了便難以再有,他光想著要等人接手部從,以保證這些士卒還在自己人的指揮之下,卻為何不想想,倘若我等給了對手以繼續增兵支援的機會,還能否有今日這短暫的安逸。”
郭待封時至今日也沒出現,應當是真已出事了,就連南下報信之人也未必真能安安全全地抵達邊境。不知他們要到何時才能等來唐軍的救援,讓人怎能不感到煎熬!
倒是高侃大約已經歷過了先前最為艱難的時候,還有一點開玩笑的力氣拍了拍道真的肩膀:“我還以為,你先前去求援的時候,已算是經歷過了不少事情,該當更加沉穩一點了。”
阿史那道真無奈:“誰也沒法在保命的大事面前沉穩吧。”
他的沉穩,最多也就是因為現在他和高侃能夠交替輪崗,不必一人死撐,將自己逼迫到毫無一點休息時間的窘境之中,頭腦還算清醒。
在對面讓人給他們送了一封信的時候,二人還能以氣定神閑的態度將其接了下來,而不是直接將人一箭射死在了當場。
高侃將這封信展開在了面前,看看對面到底想要說些什么。
非要說的話,這也不是一封分量很輕的信。
在信中,那位多濫葛部的首領告訴了他們一個壞消息,李賢病了,還病得很重,很有可能會直接病死在草原上。
若是李賢死在陣前,唐軍上下或許還能因此同仇敵愾,為本已低迷的士氣再添一把火,但現在他是身在敵營的禁錮之下身體越來越差,也不知道到底會在什么時候倒下去。
恐怕就算現在將他送回,他也極有可能會死在唐軍軍中。
他并不介意直接將人送回去,這樣一來,害死太子李賢的,就變成了唐軍自己人。
高侃承擔得起這樣的罪責嗎?
大概不能吧。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談談呢。
高侃多年鎮守邊陲,也未見唐廷將他視為股肱棟梁來栽培,現在非但北伐戰功不成,還大有可能要因太子之死遭到問罪。
若他是高侃的話,不若趁著這個時候北上投敵算了。
多濫葛部需要有熟知中原情況的人作為領路者,高侃便是其中翹楚。在此次兩軍對壘之間,他也將自己的本事展露無疑了。
若是他肯放棄抵擋,率眾歸降的話,他們必定掃榻相迎,請他擔任大相的位置。
……
“學勸降學得不倫不類的。”高侃將信丟在了一邊,好笑地評價道。
他轉頭卻見,阿史那道真的表情有點古怪。
高侃問道:“怎么了?”
“我看這信不是來勸降你的。”阿史那道真回道,順手又將信給拿了回來,篤定說道,“它是來勸降我的。你沒看到信上所說嗎?”
他伸手指去,“他將你和我妹妹卓云相比,以圖證明你沒得到天皇天后的重用,算不得將領之中的支柱,但實則是在說我……說我只在你軍中擔任個小卒身份。”
“他說東。突厥合該由阿史那氏領袖眾人,是大唐不通人情,硬是要將這份重任交給阿史德氏,這才沉淪數年,有今日之變,實則是在說我也姓阿史那,為何不能和對面的阿史那默啜聯手!”
高侃或許不會將這封書信放在眼里,但今日局面之下,唐軍援兵未至,太子還在敵軍手里,戰況未知和前途未知的兩重影響,卻很有可能會讓阿史那道真心懷異志。
也只有阿史那道真能有這個機會,直接帶著高侃的首級,去投奔對面。
可這等伎倆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許還真能起到一點效果,用在他阿史那道真的身上,就真是小看了他。
他小心地將信給收好,語氣里有幾分嘲諷:“我若真將保命放在第一位,大可以在率領人馬前去求援的時候就走,何必等到今日。這封信……得算是有些人發起叛逆的鐵證,可得將它放好了。”
這也無疑是在將一個問題的答案給送到他們面前。
它在解釋,李賢到底是怎么落到敵軍手中的。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又道:“不過要我說,將軍還該當給他們寫一封信,痛斥他們的居心不良才好。”
總不能光讓對面朝著他們展示自己的威風。
高侃卻搖頭答道:“不必,我們這邊大可不必做出回應,就讓他們覺得,他們想要傳達的消息已經送到我們面前好了。”
“那……”
高侃此前沒有坐以待斃的想法,現在也自然沒有:“萬一,這就是我們的機會呢?”
唐軍不斷加固的營防,對于意圖早日了結對手的多濫葛一方來說,真是頭疼不已。
但在將那封信送出之后唐軍的沉寂,卻也讓他們感到了一種潛藏的希望。
對于這位多濫葛部的首領來說,無論唐軍是否會出現內訌,其實并不那么要緊。若是阿史那道真能被勸服來投自然最好,若是不能的話也無妨。
他們拖延時間的目的已經達成,等到后方的軍糧和器械兵刃都被送到大營之中,唐軍無法讓仆固部全力配合作戰,又已接近糧草耗盡,絕不可能攔住他們的進攻。
今日的草原之上積蓄著一層陰云,接連有雷聲響起在東面天穹,仿佛也正是在為唐軍的覆滅提前奏響哀歌。
多濫葛首領便也覺自己連日郁悶的神情都為之一松,甚至在這場雷雨落下之時,欣賞起了這片浸潤在雨水之中的綠意。
可惜他的好心情,也僅僅是持續了很短的時間而已,便有一道進攻的訊號夾雜在雷聲和雨聲之間傳遞到了他的面前。
“葉護!唐軍……唐軍來襲營了。”
多濫葛首領當即罵出了聲,不知道這群對手到底是如何想的。
先前的勸降好像根本不曾影響到那兩位將領的結盟。
連日的鏖戰和糧草匱乏帶來的饑餓,也沒讓他們有任何的松懈。
在這泥水迸濺的戰場之上,殺奔而來的唐軍徑直穿過了雨幕,依然有著讓人心驚的威勢,甚至比起鐵勒突厥聯軍的這一方,更有一種末路窮途的拼勁。
“調兵!先攔住他們!”多濫葛首領高聲下令。
雨水天氣對于草原的影響不小,戰馬在這樣的環境中很難以全力作戰。
現在的這一陣攻守易位,唐軍也沒能派遣出多少騎兵出戰,就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這也絕不會是一個適合于唐軍打開局面率軍撤走的好機會。
他們想做的,是趁著這份先手的優勢,和步兵交戰中的訓練有素,再解決掉一部分對手。
可他多濫葛部偏不想給對方以這樣的機會。
另外的人也不想。
當他匆匆抵達交戰前線的時候,就看到那個年輕的突厥小將已經出現在了此地,對著他手底下的士卒快速發號施令,填補上了戍守的空缺。
早在仆固部抵達此地之前,他就已讓人加強的防衛,在此時無疑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唐軍來犯得突然,也最多就是在這一陣落雨停歇后,經由他們在各方查驗,發覺鞏固營盤的防御設施被毀掉了大半。但若真要算起人員的傷亡,卻并沒有太多。
多濫葛首領臉上閃過的慶幸之色,并沒有逃過默啜的眼睛,也讓他的神情里有一陣微不可見的鄙夷。
只是這表情消退下去得太快,根本不曾讓其他人看見,而是照舊做出了建議。“盡快讓人去搜集營建防衛工事的材料。”
“你說,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多濫葛首領問道。
“那封勸降信肯定是沒有一點作用了。”默啜有些無奈地答道,“不僅如此,我看這兩日,在營地的防守重新建立起來之前,我們都必須要再小心一些了。”
以高侃這等心性,絕對做得出重新來襲的舉動,以比突厥和鐵勒更狠的表現,試圖繼續瓦解多濫葛首領迎敵的決心。
默啜有些不明白,明明打從最開始高侃就處在了何其劣勢的位置,也明明這樣的進攻中真能做到一擊即中的可能性極其之低,為何……他還能有這樣執拗堅持的表現。
“您可不能輸給他,不是嗎?”默啜又朝著多濫葛首領強調了一遍。
別以為他看不出來,這個家伙此前接收李賢的時候,表現得那叫一個積極,只差沒覺得自己能夠依靠著這個人質在手,便能先破唐軍,而后橫掃草原。
現在將這場仗打成這個樣子,不止唐軍那邊已到了強弩之末,多濫葛首領又何嘗不想退去。
聽到默啜的這句話,多濫葛首領這才重新振作起了幾分精神,望著眼前在泥地和雨水之中的殘破營防與死尸,答道:“若是我退了,只怕草原之上人人都能笑話于我了!”
他當然不能退。不僅不能退,還要讓唐軍再不能有主動進攻的機會。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方才他的部將和唐軍的交戰之中,有一匹輕騎自后方快速抵達了此地,卻先一步被突厥的兵將攔截在了當場。
然而在獲知了他所帶來的消息后,這突厥兵將非但沒帶著他一并前去報信,反而在這混亂的雨幕戰場中,直接將他給就地格殺,將尸體藏在了死人堆里。
當這一陣落雨停歇,兩方也已各自收兵回營的時候,他這才將消息告知了默啜。
“你做的沒錯。”默啜的臉上閃過了一陣陰霾。
他怎么都沒想到,他才勸完多濫葛不能因高侃的表現而退兵,就會收到這樣的一條消息。
唐軍到了。還直接一把火燒掉了多濫葛部的糧草!
就算對方的兵馬并不太多,若不然也不會選擇以這種方式作戰,對于戰事的影響也完全能夠預料得到。
而有了一路的援兵,也難保不會有更多的兵馬自南面前來此地。
也不知道兄長那邊的情況到底如何了。
在那路唐軍隊伍到達之前,他必須盡快勸說多濫葛首領,直接將所有可用的人都給壓上,和唐軍分出勝負。
若有必要的話,這些剛剛被交還給他的突厥俘虜,可以被充當一下犧牲品。只要他的兄長和元珍還在,大唐的邊境又并不安定,他們還有重新募集人手的機會!
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
但還沒等他有動手發兵的機會,就在這暴雨停息的夜晚,一陣敵襲的警報先一步響徹了夜空。
本不負責今晚巡夜的高侃幾乎是當即就被那遠處的聲音給驚了起來,一邊披著戰甲一邊朝外走去。
只幾步的工夫,他就已撞上了前來找他的阿史那道真。
“發生了何事?”
“有人襲營。”阿史那道真回他,“當然,不是襲擊我們的營地,是……是對面的營地!”
“我去看看!”
高侃疾步奔上了望樓,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就見那座敵軍大營已在夜色之中點起了一處處火把。
他們要試圖分辨出襲營之人的身份,卻也正能讓高侃清楚地看到,那兒確實是有一隊為數不少的騎兵,像是一把暗夜之中的尖刀直接插入了敵軍的腹心之中。
哪怕還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也看不清楚為首的領兵之人到底是何身份,但他們所組成的軍陣,卻還能被高侃隱約看在眼中。
但更為醒目的,大概還是這列騎兵的實力。
昨日高侃領兵試圖瓦解的敵營防衛,雖然破壞了不少的防衛工事,但若不能繼續動搖敵軍的軍心,要想將其徹底攻破依然很難。
他無法否認,唐軍這邊的人員損耗,讓他沒法在對上敵軍的人員優勢之時,還能拿出這等游刃有余的表現。
即便是趁著夜色進攻也做不到。
因為早在入夜之前他就已經看到,敵軍在營地邊緣以人力填補了空缺,絕不愿給他們以可乘之機。
可現在有人做到了!
“那是……”高侃的聲音忽然有幾分顫抖。
就如同先前等到了阿史那道真的援助一般,他真怕自己眼前看到的場面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然而阿史那道真的回答已經響起在了耳邊,甚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像是也需要用同伴的存在,來證明自己并沒有看錯什么。
“那是我們的援軍!”
這到底是由誰統領又從何處發兵前來的援軍,在此時當然已經沒有那么重要。
既是唐軍的援兵,又已用此等凌厲的攻勢擊破了敵軍營寨,那便跟上他們的腳步就是。
對方沒能先一步找機會對他們通知一番,當然算不上是什么行軍之中的錯誤。
戰場之上,自然是抓住時機最為要緊!
龐飛鳶抓住的,便是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
昨日的唐軍進攻營地,讓其中一路受損嚴重的鐵勒兵馬選擇臨戰撤走,并未被人攔截下來,卻一頭撞向了正往此地開赴的龐飛鳶所率兵馬。
她本就已因先拿住了前來接替父親的仆固部繼承人,鎖定了前線戰場的方向。現在的這一支敗軍,更是讓她確定了行軍的時間。
那么這當然是進攻敵營最好的機會!
這些戍守在外的鐵勒突厥兵卒明明看到了敵軍的來襲,卻好像根本無法對這支襲營的騎兵造成任何的攔阻。
就像——
先前的那一陣暴雨,也沒能阻攔住他們在朝著這交戰的前線趕路。
不,與其說是他們,不如說是“她們”要更恰當。
一匹匹曾經在黑水平原上征戰的戰馬,根本不怕草原上的坑洼,已自有一番自己的辦法讓其保持著作戰的本領。
身披輕甲的士卒更是快速地憑借著戰馬的跳躍,就這么跨過了營地的邊界與后方的壕溝蒺藜。
當那一把把長柄刀隨同勁弩利箭而來的時候,這些突厥和鐵勒人方才發現,何止是統領這支隊伍的人,在這列騎兵中還有相當之多的女子。
但這些剛剛與她們打了個照面的草原蠻夷怎么會知道,她們在遼東以十年的時間打磨出的征戰本領,早已和當年的逐獵于野有了莫大的區別。安定公主和龐將軍的支持,也讓她們能以充足的肉食作為訓練補給,直到這一支本就篩選出了卓有天賦之人組成的隊伍,終于在今日利劍出鞘。
一位鐵勒士卒險些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什么。要不然他為何會在一瞬的火光搖動之中,看到了一張稍顯秀麗柔和的臉。
和她同行的眾人縱然甲胄在身,也同樣看得出來男女之別。
這些人就算是在邊境,也該當只負責放馬牧羊之事,最多也就是在押送軍糧欠缺人手的時候填補上位置。
而不該作為這等奇襲的主力。
可他的這份偏見顯然是會要命的。
這些夜來也沒松懈的防守,迎來的是一把馳騁千里也未曾削減鋒芒的利刃!
那揮動而下的長柄刀也沒有欠缺半分氣力,而是在這當頭劈砍之間,直接將阻攔之人的腦袋給削去了大半。
戰場的血腥不會讓她們的腳步有所減緩。
恰恰相反,來時的軍陣嚴謹、摧城破壁,已在此時化整為零,在得手后的第一時間,便以更加靈活的方式殺向了敵軍被攻破的薄弱之處。
這才是更為適合她們的方式。
倘若有人能在此時認真研究她們的陣容便會發現,這些騎兵還有著更為細致的隊伍之分。
負責以腰弩點射的那人還負責接應令旗信號的傳遞。
負責以長刀開道的數人既是仰仗著兵刃之利,在力氣上便也稍小一些。
但每一支隊伍之中也勢必還有一人,手握著的是最沉的鐵锏。
她需要聽從號令,以橫摜鐵锏的捶打之法,直接砸開敵軍防守最為堅實的士卒。
多年的配合默契,讓她們在進退之間渾然一體,就仿佛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有著這樣一把沉重的利器,也可以從任何一處揮動出來。
而龐飛鳶縱馬放箭之時,并不只看著眼前的畫面,聽著眼前的聲音。
被她的這些精銳干將簇擁而前的進程中,她也始終留神著后方的動靜。
她聽說了高侃昨日的行動,便也相當確定,當她先一步打開局面的時候,高侃絕不會畏縮不前,而勢必會跟上她的腳步。
她猜得果然沒錯。
當她帶兵連破三道壁障之時,在后方整頓完畢的唐軍,也終于敲響了第一聲進攻的戰鼓!
同時抵達的仆固部繼承人,也在姚元崇的帶領之下,發動了那些本就應當和唐軍同仇敵愾的兵馬。
一時之間,原本就已展開激烈交戰的戰場,又即將有更多人參與到其中。
但龐飛鳶沒有等到高侃和她會合,就已搶先一步朝著中軍而去。
她既無懼于對方的防守,便也自然要讓己方的這把利刃,真正扎中敵方的要害。
她要多濫葛部首領的性命!
在察覺到對方這來勢洶洶的意圖時,多濫葛首領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那些隨同騎兵到來的戰旗,以一個龐字昭示著對方的身份。
可多濫葛首領并不認識到底誰是龐飛鳶。他只知道,對方并不是那位安定公主,而是領著一群無名女兵試圖進犯的敵人。
先前她們所做的最多就叫做趁人之危,現在才是他該當正式做出反擊的時候。
但周遭越來越多的照明火把,讓一副他絕不愿意看見的場面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被他派遣出的精兵悍將倒在了一記記鐵锏重錘之下。
一支支火把因箭矢飛來而從人的手里掉了下去,砸在了還有濕意的地面之上。
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多濫葛首領直接往前撲了出去,就聽得一道風聲從他的耳邊刮過去,仿佛還有一陣箭矢所帶起的刺痛擦過。
偏偏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根本沒有這個多余的時間去為自己的下意識反應而覺欣慰,甚至嘲諷嘲諷對方的箭術。
因為那開弓之人的下一箭赫然直接貫穿了他那匹剛被人牽來的戰馬,也在得手的下一刻拍馬而來,以換弓為刀的方式,將絕不容再有失手的殺意寫在了每一個行動之間。
在她臉上的那道傷疤足以昭告于在場的所有人,她到底會不會畏懼和敵軍拼殺于陣前!
只是這極短的時間而已。
多濫葛首領的后背就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終于意識到,這一路兵馬膽敢來襲可絕不只是趁敵不備,而是有著遠高于他所統領部將的本事。
就算那是一群女兵,也是一群真正的精兵!
她們此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昭告于世人,倘若真讓她們擁有持刀作戰的機會,她們到底能否克敵制勝。
那些破碎在多濫葛首領面前的防護屏障,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此等近在咫尺的威脅之下,他已完全記不清,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和默啜說過,他絕不會領兵退走,讓別人有出言嘲諷他的機會。
現在……現在他只想撤軍而逃,以免那群兇悍的女兵真要來奪取他的性命!
只是在這倉皇后退中,他還是想起來多問了一句:“默啜在哪兒?”
他看到了一些正在作戰的突厥人,卻意外地沒看到默啜的蹤影。
往日這小子總是相當有主見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今日怎么變了個樣子。
糟糕,他不會先跑了吧?
多濫葛首領剛想問出這個問題,就見那不知是如何訓練出來的女兵已分出了一路,迅如驚雷一般沖過了為他擋路的士卒。
她們根本不給他以聯系其他援手之人的機會,必要取了他的性命!
默啜?他哪里還能去管默啜在哪兒。
昨日在草原之上連天貫地的電閃,仿佛和眼前的劈空一刀融合在了一處,也變成了他視線之中最后能夠看見的東西。
而隨同那一刀而來的鐵锏,正砸在了原本該當為他擋住弓箭的盾牌之上,變成了電閃之后的雷鳴!
……
默啜不敢回頭去看,只聽到了這樣的一下轟鳴聲。
如果單只有糧草被燒的消息,他還敢慫恿鐵勒人發起總攻。可現在何止是后方的糧草出了問題,就連唐軍也以這等可怕的武力發起了進攻,他不走還能怎么辦?
早先就做好的準備,和提前于多濫葛獲知的情報,讓他還能先一步走脫。只要唐軍能和多濫葛多纏斗上一些時間,他便有這個機會南下和兄長會合。
唐軍為救太子,將這場殺戮變得越是瘋狂,草原之上的其他鐵勒人,也合該會被越多地卷入這場戰事之中。
他今日固然損失了不少突厥士卒,也未必不能在隨后找回場子。
只要先和兄長會合就好了!
……
可那朵積蓄著陰雨的烏云已經被吹到了陰山腳下了。
突然到來的暴雨試圖將沿著諾真水蔓延的血跡都給沖刷殆盡,卻無法將堆壘在沙磧口的一座灰突突的“堡壘”給沖垮,只是讓那東西被愈加清晰地暴露出真面目而已。
那是安定公主率兵北上之前留在此地的東西。
而在這“堡壘”最頂端放著的兩顆頭顱,一顆屬于阿史那骨咄祿,一顆屬于阿史德元珍。
他們原本或許能在草原之上開創出一份事業,現在卻已變成了此地的點綴。
但那位提起畫戟砍下這兩顆腦袋的安定公主,根本就沒將他們的死放在心上。
當她所率領的兵馬快速越過沙磧向北而去的時候,在她此刻沸騰的情緒中只剩下了一個聲音。
北上——
會師!
她要去為這場邊地的動亂畫下一個收尾。
第256章
對于她親眼見證著成長的女兵女將, 李清月有著十足的信心,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可以不必親自到場。
蠻夷叛亂, 還讓領兵的太子以這樣快的速度落入敵手,所造成的影響可不只是士卒的陣亡,還有大唐對于邊境的威懾力, 急需重新將這份威信給找回來。
要做的便絕不只是殺了罪魁禍首而已。
阿史那骨咄祿和阿史德元珍要死。
鐵勒多濫葛部的首領要死。
參與進圍剿唐軍之事的各方部落得付出代價。
還得有一位足夠有分量的人再做一件事!
李清月抬眼望了望天色。
相比于春日,已入七月的草原都要顯得溫和許多, 除了先前的那一陣急雨,在她策馬直入沙磧之時都未見風沙。
相比于三月, 這也是個更適合于出征的時候。
那也怪不得她以這等驚人的對比, 實現李賢沒能達成的愿景。
“我起先還以為,大都護打算留下阿史德元珍一條性命。”李清月聞聲回頭,就聽她麾下的親衛大著膽子說道。
“看我先前聽他說起自己為何反叛的時候, 似乎心有不忍?”李清月回問。
親衛點頭答復。
彼時的阿史德元珍目睹了骨咄祿喪命于李清月之手,像是因他興復突厥的美夢被人所打碎, 幾乎忘記了自己該當做些什么,便被人一舉拿下, 扣押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眼見突厥大勢已去,那桿畫戟又已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阿史德元珍唯獨能做的,便是怔怔地看著這位突然殺出的安定公主,將他們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
他的履歷也真是讓人有些唏噓了。
李清月卻只搖了搖頭:“話不是這樣說的。我欣賞他的才華, 也欣賞他在遭到不公待遇之后做出的反擊, 日后史書之中, 說不定還能以更為公道的方式記載他的這次行動,稱他一句梟雄之才。但他膽敢將大唐皇子作為激化邊地矛盾的籌碼, 將天家顏面踩在腳底,他就必須得死!”
阿史德元珍的這等報復手段和欽陵贊卓的兩軍交手終究不同。
她不缺這個人才,只缺對方的一條命,來震懾邊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該感謝對方的,畢竟若沒有他,有高侃負責指揮戰局,李賢說不定還真能在這里撈上一筆戰功。但這和他該當去死,又有什么關系呢?
“除惡務盡,才能讓此地不會出現降而后叛的情況啊……”
總之,她會在此戰之后,給單于都護府重新安排一番未來,也給東。突厥尋找一條生路的,想來便是阿史德元珍泉下有知,也該當感到滿足了。
李清月剛想到這里,忽見前方先行一步的哨探飛快地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行來。“大都護!前方有兵馬來襲。”
她面色頓時一凜:“備戰!”
行軍的習慣讓她在諾真水大勝后,也依然將哨探派遣在外。
原本以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哪知道居然還真能又遇上了一隊敵軍。
但當騎兵先行,兩軍交手之時,她卻忽然發覺,對方絕不是一支潛伏在沙磧之中意圖劫道的兵馬,而是一路南下逃竄的突厥兵。
這些逃竄之人雖還有幾分嚴整的軍容,卻顯然沒有力戰破敵的決心。
在突然于沙磧之中遇到一路北上的敵軍之時,只交戰了短短幾個回合,發覺己方全不是對手,就已匆匆各自逃奔而走。
可他們想走,李清月麾下的兵將才聽了她那句除惡務盡之說,又怎么可能將他們給輕易放過!
這場因驟然之間兩軍相逢而爆發出來的戰事,來得很快,結束得也很快。
在日落扎營之前,那一行三四千人,已是大多變成了唐軍刀刃之下的亡魂,變成了眼前這殘照如血的大漠之上遍布突厥人尸體的畫面。
李清月勒住了韁繩,一邊擦拭去了畫戟之上的血色,一邊聽著手下通曉突厥語的人告知審問俘虜的結果。
從他們被人從多濫葛部贖出來,說到了他們的南下之行。
“……前幾日有一支唐軍騎兵忽然襲擊了鐵勒大營,他們的統領見局勢不妙,沒敢留下在前線戰場纏斗,而是直接趁著交戰之時的混亂帶隊撤走了,說是要帶著他們和另一方隊伍會合,不能平白折在那頭。”
李清月了然:“和諾真水的那一路會合的人。”
也對,確實只有他們會在此時出現在這里。
但讓李清月都沒料到,這些意圖漁翁得利的突厥人在行事的表現上還能讓人再“驚喜”一點。眼見被他們利用的鐵勒難以抵擋住唐軍的攻勢,他們連再和對方虛與委蛇一點的想法都沒有,直接說走就走。
不過倒也不怪他們有此選擇。
按照這些突厥俘虜的描述,那路突然來襲的唐軍騎兵明明是由不少女子組成,卻簡直像是神兵天降,又有后方由高侃統領的兵馬作為策應,勢必能在打開局面后將鐵勒人剿滅殆盡。
他們既不想死,那便絕不能和龐飛鳶所統率的鐵騎正面相對。
士卒繼續說道:“他們這一路的統領,就是阿史那骨咄祿的胞弟,阿史那默啜。但……”
“這些俘虜說,方才剛一交戰,他們好像就沒有聽到主帥下令,現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不在尸首之中?”李清月手上的動作一頓。
阿史那默啜這個名字對于李清月來說絕不陌生。
歷史上后突厥汗國建立于骨咄祿之手,卻是在默啜的手中才得以發揚光大,一度達到了昔日頡利可汗全盛時期的兵力和疆土。在和武周和親未果后,屢屢南侵邊境劫掠人口。
若說阿史那骨咄祿是個擅長把握時機之人,默啜此人也毫不遜色。
方才唐軍的勢如破竹,讓人以為敵軍的統帥不堪一擊,何曾想到,他竟是直接帶著數名精兵拔腿就跑。
若是換在了草原之上,或許他這一逃會格外醒目,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偏偏這一場交戰,發生在沙磧之中。
騎兵掀起的塵沙擾亂了視線,潰散的突厥兵馬也反過來變成了他的掩護,讓他最后得以逃出生天。
此人顯然很清楚,若要干出一番大事業,首先要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也確實成功了。
這不現在就讓唐軍很覺頭疼了嗎?
拿下了敵軍卻跑了主將,李清月的部下都覺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當即請命:“我們盡快將他給追回來!”
“不必了。”李清月一句號令,打斷了他們本欲轉身去追的腳步。“他逃不了的。”
這是一句相當果斷的判斷。
“當年的吐蕃大相祿東贊不也是上天入地逃竄嗎?也沒見他能夠在一番耍花招之后僥幸逃脫,何況是連落腳之處都沒有的阿史那默啜。”
李清月冷笑了一聲:“現如今邊境戒嚴,懷英戍守嚴查,他沒法回去單于都護府找尋舊部,他兄長又已被我等所殺,讓他只能靠自己掙扎。先后拋棄盟友和同族,讓他要想重新找到機會東山再起,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只要唐軍威信重新建立于漠北,多的是人愿意將他給找出來,獻往長安來。就看他能東躲西藏多久了。”
但凡他敢掐尖冒頭,敢讓自己的名字重新在草原上響起,便絕不可能有發展壯大的機會。
李清月不怕他不折騰事端,反正那只會讓他送命而已。
……
“不錯,他逃不了的。”
當李清月帶領手下的兵馬正式抵達前線交戰之地時,從龐飛鳶口中說出的,也是這樣一個答案。
先前的連日奔襲,已在這幾日間休養得差不多了,李清月朝著龐飛鳶看去,瞧見的便是一張格外神采奕奕的臉。
而那“逃不了”三字里真是怎么聽都有一種篤定異常的味道。
她繼續說道:“這幾日大都護未到,我已和高將軍合兵,將先前兵敗撤走的鐵勒突厥各部都給重新請了回來,就是其中有兩路的運氣不太好,一路撞上了我們,還有一路撞上了婁師德所統的援兵,都差不多被殺光了,剩下的著實不多。”
“不過,我們還順勢多請了些觀眾到此地來聚首,只等著大都護前來發落。這些人若是知道,阿史那默啜這個挑動是非之人還在逃竄,只怕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將他給抓回來,也將他孤身逃亡在外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求能夠借此得到大都護的赦免。”
“你做得不錯。”李清月毫不吝嗇于對她的夸獎。
龐飛鳶何止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把帶鞘的利刃。
她能及時趕到此地,完成對高侃的救援,確實值得夸獎,但她在交戰之后所做的妥善安排,更讓李清月感到滿意。
龐飛鳶答道:“這不僅僅是我和麾下士卒的功勞,也是托大都護的福了。”
這北地戰場何以能將局勢扭轉得如此之快,看似是各方發力,卻又都與安定公主有關。
從高侃的堅持,到婁師德的支援,到龐飛鳶的發兵,這其間缺少了任何的一環,都不可能讓安定公主親自駕臨此地的時候,看到的已是這樣一副場面。
只怕現在這些草原部落該當知道,李賢被俘才是唐軍在邊境的特殊情況了。
是他無能,而不是邊境的駐軍無能!
“就是有點可惜……”龐飛鳶惋惜一嘆,“我們襲營之時難以留手,讓那位多濫葛部的首領直接被殺了,沒法讓他被押解到大都護的面前。”
李清月聞言笑道:“你這話私下里跟我說說也就算了,可別說到外人面前去。”
能將敵軍殺死便已是最大的功勞了,至于生擒,那是另外的情況。哪有還因為沒能生擒而覺可惜的。
算起來,這還是龐飛鳶和她麾下的女兵在離開了遼東之后打出的首戰,便已能取得這等斬將奪旗的戰果,勢必要將威名遠播塞外了,何必在意一個多濫葛首領的死活。
若這么說的話,李賢該將自己的臉往哪里放呢?
對了,說到李賢……
李清月的目光在面前秩序井然的營地逡巡了一圈,確認在這營地布置上已沒有需要她多加指點的地方,便問道:“李賢的情況如何了?”
龐飛鳶沒什么對他的同情。一想到正是因為此人的出兵失誤,才導致唐軍的損兵折將,當日襲營大占優勢,她也損失了不少精兵良卒,便在和大都護的交談中,語氣里帶上了幾分對李賢的敵視:“他和仆固乙突兩個病號,都在被軍醫小心看護。仆固乙突大概是沒救了,他倒是還有些活命的希望。”
能活,當然是個好消息。
可對于李賢來說大概不是這樣的。
就算當日的兩軍、或者說是三軍混戰之中,沒有人趁亂將他殺死,或者再次將他挾持為人質帶走,他也全然不覺得自己是得到了拯救。
在他還是鐵勒階下囚的時候,他只恨自己沒這個本事直接求死。現在他重回大唐軍中,又意識到,自己依然有著一份求生欲。
只是這份活命的希望,伴隨著的是顏面盡失啊!
不錯,那些士卒不會隨意進入他養傷的營帳之中,但好像就連為他換藥的軍醫都在神情之中詮釋著一個意思,他這個造成今日局面的主帥,怎么還有資格得到這樣的善待呢?
他的顏面,隨著鐵勒人以他的血肉祭旗,徹底土崩瓦解。
他的腿,更是因為接連的重創,絕不可能再恢復如初。
他現在只希望出現的是時間倒流,倒退回到他還未出兵的時候,而不是有人在告訴他,他最多只會被廢掉這一條腿,不至于直接斷送了性命。
李賢更不敢去想,當他回返中原之后,他到底會迎來怎樣的結果!
父皇會如何看待于他,朝堂之上的眾臣又會以何種態度來評價他這位太子的得失呢?
只怕天下間再沒有他這么丟臉的太子了!
或許正是因為這份惴惴不安的思緒,當李清月掀簾而入的時候,若是忽略掉李賢胸腔的起伏,他看起來簡直像是個不能瞑目的死人。
直到來人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讓他看清了身份,他那雙一瞬不眨至于呆滯的眼睛,才像是驟然間被灌注進去了神采。
李賢一聲驚呼:“阿姊!”
他不想見到那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失敗的將領,卻在見到了家人的那一刻再難遏制自己的情緒。若非他腿上的傷勢太重,李清月毫不懷疑,他有可能會直接撲到面前來。
可李賢很快就發覺,在李清月的臉上,分毫也沒有重新見到他這個弟弟的喜色。
“我提醒過你了,我說你并非征戰塞外的材料,你卻說自己只要當心就好了。”李清月俯瞰著面色慘白的李賢,開口說道,“東。突厥反叛,現已被盡數誅殺,可征戰之中士卒陣亡六百多人。而仆固部隨同出征,其他情況姑且不論,他們的首領卻是中了暗箭情勢危急。”
“你別想逃避!”眼見李賢在聽到了這開頭兩句后想要轉過頭去,李清月毫不給他面子地上前來扭過了他的頭,“你以為這是對唐軍來說的損失嗎?真正的損失在隨你出征的那一萬多府兵。”
“高將軍據守營地以抗鐵勒,為了等待朝中的救援,始終不曾做出投降之舉。這些守營的士卒原本是不必死的,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半!這便是你告訴我的——你會當心!”
“我……”李賢的面容在這一刻和李治真是有些重合的。
仿佛只要將自己弱勢的一面展現出來,他們就可以不必再面對那等難堪的責難。
就連此刻的語塞也極其相似。
但在長安城中,天后沒給天皇留什么面子,在此時的邊荒大營之中,李清月又何必給李賢留面子。
“你什么你!我原本不必以這等方式出征,險些以為我是要來給你給高將軍收尸。這些士卒也原本不必去死,而是合該享受今年的風調雨順所帶來的豐收。可他們到死也不知道,就因為你一個人荒唐的決定,他們就要遭到這樣的無妄之災,而你這個罪魁禍首,非但沒有在此戰之中死去,反而僅僅是被剝奪了太子的名號而已。”
一個多么簡單的處罰!
不過這句話被李清月說出來得簡單,聽在李賢的耳中卻簡直像是一道晴空霹靂,直接將他試圖回避矛盾的外殼,瞬間砸得粉碎。
他戰栗著聲音發問:“你剛剛說什么?”
李清月松開了李賢的衣領,冷聲回道:“我說,天皇陛下有令,因你統兵無度,罪及邊防,不堪匹配太子之位,褫奪太子尊號。換句話說,就算我、龐將軍、高將軍這些人沒能將你給救回去,我們也不會遭到朝中的問責。”
李賢他只是一個犯了大錯的普通皇子而已,何必舉全國之力來對他發起救援。
也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挽回一部分大唐的顏面。
“你在這太子位置上也就堪堪坐了半年的時間,自此被廢,退回去原點,哪里算是什么處罰!”
“可出征本非我所愿!”李賢幾乎是掙扎著發出了一聲厲喝。
李清月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你這話說得當真可笑,難道是有人將你用繩索鐵鏈栓著,非要將你押赴前線的不成?那既然是你自己的選擇,就連在抵達漠北后的分兵也是由你下達的指令,你便理應承擔起這樣的結果。”
李賢被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一陣頭暈,剛剛支撐起來了些許的身體都直接歪倒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道,他忽然費力地重新撐起了身子,扯住了李清月的衣袖:“阿姊……阿姊你救救我。你盡快讓人將我帶回長安,或許我的腿還能有救,或許……”
或許阿耶也還能收回成命。
就算不是非要還能保住那個太子的位置,也不該像是此刻安定所說的那樣,是讓他以這等論罪擔責的方式被廢的太子。那他簡直無法想象,曾經為他所統領修書的文臣,是不是也會隨即將他們能夠修編史書的筆,變成扎向他的刀刃。
他要盡快返回長安,去向阿耶請罪,求他給一條生路。否則,他還不如就這樣死在草原上算了。
可這份不知道在何時開始就已日趨淡漠的親情,顯然不足以讓李清月將對李賢的憎惡轉為憐憫。
她伸手,不留一點情面地掰開了李賢的手指,“我暫時不會起兵還朝,你也回不去。我在此地還有一件大事要辦,所以我今日只是來提醒你的,我會讓軍醫好好醫治你,直到讓你見到二位陛下,絕不會讓你死在此地。但你也最好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總之,他已不是太子了,便不必再有什么不當有的妄想。
李賢近乎茫然地喃喃:“唐軍需要討伐的多濫葛部已被剪除,你還要留在此地做什么?”
他本以為,按照李清月先前對他的態度,這個問題他很有可能得不到一個答案。
但沒想到的是,在她離開此地之前,李賢還是聽到了那個咬字清晰的答案:“我要在此地建一座受降城。”
在今日之前的漢唐時期,為了彰顯對于北地少數民族的進攻得手,宣告中原王朝的強盛,往往都是由主帥勒石記功于燕然山。
或者叫做烏德韉山,烏德革建山。
就連早兩年間過世的英國公李勣的墳頭所修,其中一座也是這一座山。
若是真要在草原腹地修建一座受降城,有別于先前修建的三座受降城,單獨作為接見胡虜來降所用,完全可以修建在燕然山下。
以李清月此刻所掌握的兵力,是完全能夠抵達那里的。
而在燕然山下,有那蜿蜒兩千多里的水澤向北注入北海,形成了養育昔日強盛的突厥人的草原沃土。
所以當李清月說出自己要在此地建立受降城,而不是在舊日突厥牙帳之地的時候,別說李賢在惶恐之余只覺一陣茫然,就連高侃都很覺意外。
他才死里逃生不久,在等待安定公主到來之前,基本都在養傷,或者是清點自己麾下士卒的傷亡,現在才正式露了面,便聽到了這樣一個有些奇怪的決定。
李清月從容答道:“現如今的草原局勢和突厥、薛延陀統治之時大不相同,說是各自為政也不為過。此地正是大唐自單于都護府北上后溝通各方的樞紐之地,也是遼東亦能千里馳遠抵達前線作戰的證明所在,比起舊日神山,更適合作為新的標志。”
“這座受降城也無需依山傍水而建,作為中原長期駐軍之用,只需要用于昭示一個信號,也就足夠了。”
一個……信號?
高侃很快就從實際的行動中看到了答案。
……
那些被迫驅策著來到此地的鐵勒部落,經過了依然滿是血跡的戰場,努力讓自己不要在看向那些女兵的時候露出膽怯的神情。
誰讓這些隸屬于鎮國安定公主和龐將軍的女兵,論起殺人破敵的本事,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強軍。
可他們直到現在方才知道,鎮國安定公主之名從來不是一句虛言,而是真有這樣的本事讓天下俯首,顯然已經太遲了。
現在他們便不得不一面擔心于自己的生死,一面眼看著那幾位將軍跟在那位真正的主帥之后,抵達了臺前。
安定公主好像在朝著他們在場的每一個人看來,又好像僅僅是在看向面前的這片土地。
“此地將建受降城一座,控扼漠北之地,以示我中原華夏之邦,歷來奉行一個道理。犯我邊境者,雖遠必誅!”
這座受降城將會在這些“投降”的部族見證之下完成,也將會在城前掘地挖坑,將多濫葛部陣亡的士卒將領,統統埋葬于城前,讓這些漠北草原之上還抱有僥幸心理的人看一看,中原兵馬到底是不是盛名難副!
也休想因為李賢的愚蠢舉動,便真覺得她李清月是什么善茬。
在正經的軍隊來襲之際,哪怕是先前得意洋洋的多濫葛首領,也不過只配做這城下的一捧黃土而已。
比起勒石燕然,在戰場之上建城,甚至讓其余想要活命的部落來為這座城池添磚加瓦,確實是另外一種宣誓權威的姿態!
如果有人還覺得這座城不足以彰顯威風的話,便大可以來試試,到底會得到何種結果。
這些“觀禮”之人便隨即膽戰心驚地看到,原本還在后方并未參戰的多濫葛族人,已在此時被押解到了此地。
而當這座受降城的第一塊地基被打下去的同時,也正是那些人的人頭落地之時!
這些鐵勒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
這樣的刀光血影,以何其直白的方式呈現在他們面前,他們又怎么再做出冒犯的舉動,除非——
他們也不想活了。
他們必須盡快將唐軍不可侵犯的威名傳遞往四方,以免自己的親族朝著此地發起進攻,反而連累到了他們。
誰讓這位安定公主真不是個善茬。
她是會殺人的!
……
可在這個消息傳開之前,好像還有人并不明白這個道理。
畢竟此時傳遞到芒松芒贊手中的消息,是一個對他來說再有利不過的情況。
大唐的前一任太子才被廢又過世不久,后一位太子就因北伐失利而被廢黜。
長安的朝堂之上接連被貶謫了數位楊姓官員,參與科舉的武家眾人也幾乎沒能得到授職,由此看來,那位天后的權威也不過如此。
此外,唐軍在北地的戰事顯然也進展得并不那么順利,否則也不需由安定公主親自出征。
……
芒松芒贊難掩臉上的興奮之色,在那張因為多病而顯蒼白的臉上,也閃過了一抹血色:“王妃,你來看這些好消息!”
自吐蕃十萬大軍被唐軍擊敗,被迫龜縮在了衛藏四如之地后,芒松芒贊怎么還敢忽略對中原消息的獲取,小心地避開了西藏都護府和吐谷渾的兵馬攔截,將探子派遣去了中原,駐扎在關中。
正是這些人在安定公主出征之后,飛快地將這些情報送向了邏些城,也送到了芒松芒贊的面前。
然而赤瑪倫接過了從丈夫手中遞過來的信,在看清了上面所記載的消息后,卻并不見多少喜色。
她轉頭問道:“不知您想做些什么?”
“當然是打出去!”芒松芒贊毫不猶豫地回話。“眼下安定公主同母所出的兩位太子一死一廢,她自己出征北地平亂,起碼也需要半年的時間才能折返,絕無可能快速投入藏原戰局。大唐將領不是被牽制在北疆,就是各自戍守在崗位上,難以另行調度。此為……此為天賜良機!”
芒松芒贊難以遏制地順著這一條條好消息往下去想。
倘若唐軍這一次再不可能有天降大軍,對著他吐蕃的兵馬發起奇襲,那么他有沒有機會重新收復那些曾經歸屬于他的土地呢?
那位安定公主以一個三年之約的嘲諷,將他的臉直接往地上踩,讓他直接氣到吐血暈厥。
他雖借勢鏟除了噶爾家族,卻也將被俘虜的欽陵贊卓推到了敵軍的那一方,讓他又有一陣子沒睡好覺。
文成公主受任西藏都護,直接統兵攔截在邊境,將那一個個曾經歸附于吐蕃的部落都給收歸到了自己的手底下,讓芒松芒贊只覺從未看透這位太妃,又生了好一頓氣。
這一次次的打擊讓他一度以為,自己必須要到死后去向父親告罪,居然將他打下的大好局面糟蹋到了這個地步。
但上天終究是眷顧他們悉勃野家族的。
現在,不就是迎來轉機的時候嗎?
“王妃,我……”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赤瑪倫打斷了他的話。“當年的祿東贊以為安定公主來不了,結果她走了雪山之路。當年的欽陵贊卓也覺得自己能贏,結果安定公主帶來了龐大的軍隊。若要論起軍事經驗,您和大唐那位被俘的太子分明沒有區別,為何就如此篤定,在您越過山脈重新往外進取的時候,那位西藏都護攔不住你的腳步,安定公主也趕不回來呢?”
赤瑪倫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好聽,尤其是將芒松芒贊直接和李賢對比的那一段。
芒松芒贊卻不能在此時直接暴怒發作。
誰讓他自己先病倒了,還以這等表現讓人更加懷疑唐軍檄文所寫是真,不得不依靠于赤瑪倫所屬的沒廬氏協理政務。
比起曾經和噶爾家族結盟的韋氏,當然是沒廬氏更為可靠得多。
可赤瑪倫的下一句卻真是直接將芒松芒贊給點炸了。“您也最好別忘了,你擅下決斷屠殺噶爾家族的影響仍在,等閑將領還不敢擔負起領兵出征的職務。難道要由您親自統兵出征不成?”
“那又如何?”芒松芒贊憤然喝道,“我祖父當年以十三歲幼齡接替贊普,征戰四方,引入文字,統御群臣,方有今日藏巴偉業,若局勢必要,由我親自出征,討還失地,也未嘗不可!”
他甚至想要直接從病床上起身,卻被赤瑪倫一把按了回去。
這位吐蕃贊普的王妃按著丈夫的肩膀,眉眼間閃過了蓬勃而出的怒火,“您何敢將話說得這等輕巧!”
什么叫做由他出征也未嘗不可?那大唐太子難道不是已經做出了一個示范嗎?
可太子被俘還能直接下達廢黜的旨意,贊普被俘便等同于天子被俘,又該當讓人如何應對?
“我當時就說,您不能直接對著噶爾家族下手,結果權臣是除去了,您自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現在我該勸還是得勸!”赤瑪倫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芒松芒贊的眼睛說道,“現在您最應該做的,還是讓族人有休養生息的機會。有天險攔截,只要我們布置妥當,就算有欽陵贊卓和文成公主領路,唐軍也不一定能打得進來。”
“數年休養,士卒齊心,君臣和睦,到了那個時候,再借唐軍不備發起進攻,必定能將失地重新奪回。這才是我們的機會!”
“可到了數年之后便什么都晚了。”芒松芒贊力爭不退,直接想要推開赤瑪倫的手,下床去召開軍事議會。“你也最好別忘了,到底誰是君誰是臣。你沒這個阻攔我的資格。”
她只是沒廬氏王妃而已。在吐蕃的王權之下,一位贊普可以有數位王妃,冠以出身背景在前,赤瑪倫并非唯一。
不過是因為她隨同芒松芒贊走過了那段為祿東贊和噶爾家族兄弟欺壓的日子,又生下了他的兒子,這才顯得有些特殊而已。
可這一句“實話”,對于此刻正與芒松芒贊據理討論局勢的赤瑪倫來說,卻不亞于一塊巨石砸在了心湖之中,在頃刻之間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面前之人。芒松芒贊卻因急于去商討出一個結果,并未發覺,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赤瑪倫的心中到底閃過了多少想法。
更是在最后定格成了一種孤注一擲。
“我……沒有這個阻攔你的資格?”她輕輕重復了一遍,像是自嘲一般出聲,牽連著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但她的動作卻絕不像是她的聲音一般溫和。
芒松芒贊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就已被赤瑪倫一把推倒了下去,也還沒等他的怒斥出口,還覆蓋在他身上的被褥就已被赤瑪倫按在了他的臉上。
天生的體弱和去年的嘔血,讓他在今年也不見好轉,反而愈發虛弱了下去,相比于體魄康健的赤瑪倫來說,完全處在弱勢的地位。
他掙扎不脫。他也怎么都沒想到,那個當年會阻擋在他身前的小姑娘,已變成了今日的模樣,忽然對他下了殺手。
那股按壓在他身上臉上的力道像是直接將他覆壓進了水中,無法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只有一陣可怕的窒息將他包裹在了其中。
偏偏間隔著被褥,他甚至無法抓住赤瑪倫的手問出一句為什么。
也根本無法看清,此刻的妻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表情。
他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到赤瑪倫的聲音:“你說得對,我沒有這個號令你的資格,但我不能看著你將我的族人往死路上帶!”
她怕噶爾家族的命運會因為芒松芒贊一意孤行的出征,落到她們沒廬氏的頭上。
她也怕吐蕃會因此直接迎來滅頂之災。
她怕……那她還不如用所有的膽魄去做一件事。
赤瑪倫死死地壓著那個還在掙扎的人,摸索著加重了按在他臉上的力道,直到被褥之下的動靜越來越小,她也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
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芒松芒贊還沒將那個出征的決定告知于其他人,也沒有人會覺得,如今已有更大權力的沒廬氏王妃,會無視掉和贊普患難與共的曾經,將他殺死在此地。
所以只要芒松芒贊一死,她便可以帶著自己的兒子走向贊普的位置,用更為正確的辦法統領衛藏四如。
只要——
只要他死了!
……
當那最后一陣垂死掙扎過去,赤瑪倫的手下再不剩下一點動靜。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團,像是終于回過了一點神志,發覺自己今日居然做出了如此偏激而可怕的舉動。
然后她聽見,隔間忽然傳來了一陣孩童的哭聲。
第257章
這陣孩童的哭聲, 將赤瑪倫的神思給徹底拉了回來。
她慢慢地將手收了回來。
方才覆壓在芒松芒贊臉上的被褥,也一并滑落了下來。
就算不必去探這位吐蕃贊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確定, 方才還在說她無權質疑他決定的芒松芒贊,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具尸體。
在他素來因體弱而有些慘淡的面皮之上,泛著一層死寂的紺色, 就連嘴唇也已變成了這個色澤。
只是因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臉上并無其他多余的傷痕, 看起來就像是在睡夢之中突發疾病致死。
望著這具尸體,隨著起先的那陣惶恐過去, 赤瑪倫難以遏制地在心中閃過了一個異常冷酷的念頭。
她沒有做錯事!若是非要有人因為上位者的決斷去死的話, 還是那個最為昏庸糊涂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后,因為贊普之死會在這藏原腹地引發一場動蕩,那也總比受制于人、只能眼看著局勢往前發展, 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碼,她將不再是吐蕃贊普的其中一個王妃, 而會是下一任吐蕃贊普唯一的母親。
贊普年幼,沒廬氏作為尚族勢大, 她這位太妃能夠拿到的權力遠比芒松芒贊在世之時要更多。
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現在她要做的,絕不是后悔于自己在激憤之下殺人,而是盡快將贊普之死的后續問題給一個個解決掉。
赤瑪倫慢慢地站了起來,朝著隔間走去。
兩年之前她生下了芒松芒贊的長子赤都。大唐與吐蕃舉兵相爭之時,他還只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 只能被抱在母親赤瑪倫的手中, 就算現在, 也還只是個不滿兩周歲的孩童。
當赤瑪倫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親的腿, 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邊發生了什么。
或許他知道的,僅僅是方才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在一個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個不好的事情。
剛才短暫的死寂無聲,更是讓人格外的恐懼。
然而現在,母親重新將他給抱了起來,用和平日并無區別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
當隨侍在外的仆從再度看到懷抱王子的王妃時,也覺對方的臉色依然平靜從容,哪里看得出弒殺了贊普的情況。
但王妃陪嫁來邏些城的近侍卻很快從王妃這里得到了一條并不尋常的命令。
“馬上回謝鄉通知我的父親,讓他在接到消息后的三日內趕到我的面前。帶著他的精兵一起!”
沒廬氏坐鎮衛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無贊普詔令,等閑情況下絕不能前來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欽陵贊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謝鄉。
可現在……
“馬上去,別讓我說第二次!”赤瑪倫神情一冷。
侍從哪里還敢多問,知道自己此時最該做的就是前去傳訊,便匆匆奔出了門。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達拉宮的階梯之時,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王妃雖然早年間就氣派不小,但方才的號令果斷還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當年的吐蕃大相。
在這份特殊的號令面前,赤瑪倫的父親何敢有所耽擱,匆匆將職務暫時交給了心腹,只用了兩日的時間便趕到了邏些城。
他雖不知自己到底為何要來此,但按照他的猜測,今日大約并非赤瑪倫有事要尋他,而是贊普對他有事相商,討論這邊境戍防之事是否該當在今年做出調整。
所以在見到接見他的人只有女兒時,他還有些意外。“我來時聽說贊普這兩日又病了?難道是從外頭送來的軍報有什么不妥?”
既是這等父女相見的場合,倒也犯不著過于嚴肅。
他也總算能在這緊急趕路之后稍稍休息一會兒,順勢揉了揉還有些困意昏沉的腦袋。
隨即就聽赤瑪倫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話得簡短,卻不啻將一道驚雷,直接砸在了她父親的面前,驚得他哪里還敢有一點困倦,當場就從位置上跳了起來,“你說什么?”
赤瑪倫重復了一遍:“我說,我沒在和你開玩笑,贊普他確實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著急將您找到這里來。”
赤瑪倫的父親沒廬·扎西德簡直要被這句話給嚇出個好歹來。
他怎么能不懷疑這是一句假話呢?
贊普的身體雖弱,也因彼時唐軍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沒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瑪倫過分冷靜的表現,也完全不像是個死了丈夫的贊蒙該有的樣子。
偏偏她已繼續說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幾天了,若非我先對外傳出他患病臥床的消息,只怕這邏些城早就亂了。也所幸還有坌達延協助我把控局面,才等得到父親帶人抵達此地。”
沒廬扎西德的臉上閃過了一抹驚駭之色。
若是他并未看錯的話,當赤瑪倫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不止沒有恐懼,甚至還能隱約看到一抹笑意。
再聽她那有條不紊的處理手段,也便更讓人多出了幾分困惑。
“父親應該還記得坌達延的吧?”赤瑪倫抬眸問道,“當年贊普前來謝鄉娶我為贊蒙,坌達延攜家中金銀為贊普賀喜,因此得到了官職敕封。算起來他能在邏些城任職,還與我分不開關系,若要掌握一批忠誠之人,助力于我兒赤都坐上贊普位置,他倒是個可用的良才。”
“我當然記得他。但我想現在應該不是討論他的時候!”扎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瑪倫的身邊,壓低了聲音發問,“贊普過世之前沒有留下遺詔?”
芒松芒贊只要不是死于完全突發的惡疾,或者死在戰場上,都該當有機會留下遺詔,確立輔政大臣才對,根本不必讓赤瑪倫有這等表現。
那么現在的情況應當確實有些不妙。
但扎西德怎么都沒想到,他會忽然聽到女兒回道:“他怎么有時間留下遺詔呢?他這個人都是被我殺的。”
扎西德大驚失色。
要不是擔心隔墻有耳,會聽到他們的對話,他真想厲聲發問,赤瑪倫到底是吃錯了什么藥,才會忽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舉動。
可還沒等他將話問出來,赤瑪倫就已搶先開了口:“您不必問問我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您想要讓沒廬氏的地位壓過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凌駕于論族之上,真正執掌政務大權,您現在該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讓這個贊普交替安然度過。”
這話真是擊中了要害。
扎西德深吸了一口氣:“……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必須承認,他面前的這個女兒已讓人感到無比的陌生。多年前剛剛出嫁時候,她還是張揚明媚的少女,現在卻已通身上位者的氣度,甚至在說出這等國之要事的時候,還能有一番常人難有的冷靜。
好在,她還是將自己的利益和他們沒廬氏捆綁在一起,在這等危機和挑戰面前,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家族。
赤瑪倫將袖中的一封卷軸朝著父親遞了出去:“在您抵達之前,我已經偽造了一份贊普的遺詔,但這份遺詔在有些細枝末節處,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所以我需要有幾位足夠分量的人,力保遺詔為真,將其推行下去。這是第一件事。”
扎西德打開遺詔,就見其上寫道,芒松芒贊因連日急病,心知命不長久,決意由兒子赤都繼承贊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達延和出身韋氏的達扎恭略為輔政大臣。
此外,為了防止松贊干布死后輔政大臣祿東贊篡奪權柄的情況,在自己的兒子這一代再次發生,芒松芒贊有意,讓赤瑪倫以贊蒙身份協理朝政。
而站在這位攝政太妃背后的,便是她的家族沒廬氏了。
扎西德毫不懷疑,若按照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沒廬氏受限于尚論之分,沒法從族中選出一位子弟來擔任大相的位置,也勢必會因赤瑪倫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處。
至于為何要在此時將韋氏之人也選作輔政大臣,在扎西德的心中其實有一個猜測。
韋氏曾經和噶爾家族聯手,又在噶爾家族被清算后遭到打壓,可他們族中的人才卻不在少數。
在此等內憂外患之時,將所有可用之才全部舊賬翻篇地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才是最應當做的事情。
或許……芒松芒贊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風氣,重新聚集對抗唐軍的戰意。
一想到這里,扎西德便徹底從此前的驚愕中恢復了過來,開口答道:“此事我會盡力促成。你說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赤瑪倫答道:“對內宣告,贊普之死暫時不向周邊諸國泄露消息。”
“這……”扎西德猶豫道,“以唐軍當年對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這件事是瞞不住的。”
芒松芒贊尚且能夠做到從長安獲取軍情,大唐又怎么可能對這邊的驚變毫無所知。
赤瑪倫卻并不意外這個答案,點頭回道:“我當然知道這是瞞不住的。但這封鎖消息之時,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時候。”
上頭不允許做的事情,總是會有人去做的。
而這樣的人,要么就是唐軍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么就是意圖親近大唐而背棄吐蕃之人。
她是要緩和芒松芒贊擅殺噶爾家族造成的負面影響,但既是要由她來將藏巴打造成鐵板一塊,她便絕不允許,有人要在此時做這個墻頭草!
就讓她看看,會有多少人向周邊的西海都護府、西藏都護府傳遞消息好了。
而后尋找一個機會,將人斬盡殺絕,以杜絕后患。
扎西德深諳其意,一口答應了下來:“好,那就按你所說的去做。”
當年松贊干布登上贊普位置的時候,局勢遠比今日還要復雜得多,因為上一任贊普是被人給毒殺的。
因此在死訊傳出的時候,一時之間國中大亂,羊同、蘇毗等部落紛紛圖謀復國。若非松贊干布有著鐵血手腕,絕不可能有后來的吐蕃盛況。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遺詔”在手,又有衛藏四如同心協力以拒唐軍,赤都的上位會順利的。
既然芒松芒贊已經死了,也沒有這個本事為自己伸冤,那么不會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實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后,當陸續抵達的沒廬氏和韋氏兵馬簇擁在布達拉宮之下的時候,一切便已塵埃落定了。
芒松芒贊的遺體被從冰窖中運出安葬,對大小勃律、尼泊羅等國卻絕口不提死訊。
而后,就算按照虛歲來算也只有三歲的赤都松贊,被母親沒廬·赤瑪倫握著手,牽向了那個吐蕃贊普的寶座。
贊普的突然易位,對于衛藏四如各個千戶的百姓來說,可能并沒有多大的影響。
如果非要說有的話,也是正面的發展。
因為從名義上來說由赤都松贊發出,而實際上是由赤瑪倫下達的第一條詔令是:對衛藏四如奉行息兵養民之策。
在確保各隘口戍防人員足夠的情況下,盡可能裁減兵力,盡快恢復境內農耕以填實糧倉。
她要為吐蕃爭取出一段修生養息的時間!
……
而在藏原之上于二十天里風云變幻的時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靜。
在多濫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后,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實在很快。
以龐飛鳶為首的遼東兵馬并沒有停下她們的腳步,而是順著多濫葛部歸屬的燕然都護府往周邊巡查平亂。
但對于周邊的各個小邦來說,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應該叫做——
逐獵塞上。
唐軍的鐵騎強勢之下,原本有意脫離燕然都護府、金微都護府、單于都護府獨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駐扎在更遠的地方,也被陸續驅逐匯聚到了這座受降城下。
毫無疑問,鐵勒人取代突厥人成為漠北強族的希望,在這通絲毫不留情面的打擊之下,早已消失無蹤。
為了避免他們步上多濫葛部的后塵,他們在此時最應當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很是不巧,他們暫時無法找到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到底身在何處,那就換一種方式好了。
先幫忙將這座受降城給建立起來。
草原之上要想如中原的建城一般盡快找尋到石料,可沒有那么容易,但對于這些還算身強體壯的北地胡人來說,想要活命的強烈意愿,自然會驅使著他們將那些頂好的石料搬運來此地,再以毫不偷工減料的方式,將其逐一壘砌起來。
高侃隨同安定公主走過這正處建造中的受降城下,就見其中的兩路鐵勒部落吵了起來,只因為其中一方覺得另一方眼瞎,將石塊砌得有點歪,必定是對大唐懷有異心。
對于之前險些喪命的高侃來說,這場面怎一個滑稽了得。
“我之前聽大都護說,涼國公受封安撫大使,也要前來此地?”高侃出聲問道,“但以現在的情況看,他便是不來,應當也沒什么要緊。”
“那也不是這樣說的。”李清月負手而行,緩緩答道,“草原之上的胡人殺之無盡,既然不打算將中原子民強行搬遷到塞外,取代鐵勒、突厥人在此地牧羊走馬,總還是要征伐與鎮撫并具的。”
多濫葛部之中就連并未參戰之人,也因連坐之罪被誅殺,已經足夠表現中原大國意圖執掌草原的決心,和對于此前一戰的憤怒。
那么接下來,武力威懾雖不能斷絕,但拉攏安撫的舉動也得跟上。
姚元崇已將身在此地的各個部落記錄在案,又用他那出色的語言能力和外交功夫,讓這些人在將建城功勞量化載冊的同時,逐漸平息下了恐懼。
可這顯然還不足夠。
始終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下,還是會出亂子的。
李清月:“說白了,無論是當年西域的鐵勒叛亂,還是此次的東突厥反叛,都是因為得到的東西遠遠不如他們失去的東西。”
高侃接道:“但我猜,大都護也不打算助長他們的野心,讓他們拿到足夠滿意的收獲?”
“那就要看,他們會不會有一日也能和平壤那邊的情況一樣了。”她回道,“而在此之前——”
在他們還是只能由中央羈縻統治的時候。
“還是得拿捏好這個收放的分寸。”
涼國公此前出任過鐵勒道安撫大使,又是鐵勒人的身份,對于如何快速理清各方關系,可以說是駕輕就熟了。
至于隨后這個恩威并施的尺度,李清月也在心中大略有數了。
遼東那頭是如何對靺鞨部的,現在便也如何應對這些人好了。
李清月繼續說道:“另外,我此次回朝,會建議撤去周王的單于大都護一職。”
“很奇怪嗎?”她掃了一眼高侃略顯驚訝的神情,“東。突厥阿史德氏有變,與大都護缺席,由長史主持邊地事務不無關系。現下單于都護府長史身亡于軍中,沒法承擔過錯了,自然只能歸罪在周王的身上。若不撤職,難道還要讓他親自前來邊境不成?”
高侃連連搖頭。
李賢已經用自己的表現證明了,讓一個完全不通軍事的皇子來到邊境,到底能夠造成多大的破壞,又怎么能再讓李旭輪前來此地。
想必陛下也要因為此次的情況得到一番警醒了。
“那不知這個單于大都護的位置——”
高侃順勢便問了出來。
卻在將話說出到一半的時候反應過來,這可能不應該是他應該和安定公主跳過天皇陛下來討論的問題,又連忙收回了話茬。
不料,安定公主已毫無芥蒂地接了下去:“誰鎮住的人,就由誰來守,就是這樣簡單的答案。遼東是龐將軍訓練女兵的場所,但在那頭原本就有精兵良將齊備,高麗與靺鞨人也陸續歸附,反而發揮不出她們全部的本事。”
“與其讓她們繼續在黑水平原之上演兵,像是猛虎被關入狹小的園子里,還不如讓她們能在這漠北草原之上震懾四方,執掌千里之地!”
讓她們來守!
這句斬釘截鐵的答案明明不曾經過李治的許可,可當高侃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覺安定公主自有一番底氣,能將其從一句評判之言變成事實。
他更是隨即看到,當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前方恰好有一隊女兵縱馬而過。
那些女兵紛紛在馬上朝著她致意行禮,這才繼續朝著前方行去。
在安定公主目送著她們離去的背影里,對于這數年栽培所出的精兵,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欣賞之色。
高侃便忍不住在這幅畫面之前,想到了彼時對方踏破敵營的那一幕。
再結合婁師德告訴過他的出兵安排由來,更覺這對話與場景放在一處的時候,讓人不由感慨萬千。
他很清楚,就算有此戰績在手,要讓女將女兵拿下單于都護府駐扎的機會,應當也并不容易,但想來……
想來也不會比組建這支隊伍的時候艱難了。
他喃喃道:“大都護給了她們機會,她們也必定會為您守住此地的。”
“那是自然。”李清月面帶笑意,“說我只是在說實話也好,說我是護短也罷,總之,我不會讓別人奪走她們的機遇,也不會讓她們在此地的駐守遭到旁人的掣肘。而她們能以千里馳援的方式攻破敵軍,也自然能面對隨后的挑戰。不過……”
她轉頭:“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我?”高侃有些意外。
李清月問:“你說,她們會為我守住此地,那你呢?”
高侃一時之間沒能從這個問題中反應過來,有好一瞬的沉默后方才答道:“大都護不要拿這個問題來和我開玩笑。此次出征多勞大都護籌謀,我才能得到及時的援助。太……皇子重傷,府兵折損過半,放在任何一位將領身上都是大罪,待得回返長安后我縱然不以降職論罪,也絕不可能再回到——”
“不能回到此地?”李清月挑眉,打斷了他的話。“可我說你行你就行。你方才也聽到了,我這個人是很護短的,該讓下屬憑借功勞爭取到的位置,便絕不會讓別人奪走。”
“高將軍。”
當安定公主的目光認真投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種難言的復雜情緒幾乎讓高侃僵直在了原地,渾身動彈不得。
但再如何手腳不聽使喚,他的頭腦總還是清醒的,也無比清楚地聽到了她說的話。
“你此前隨同我出征吐蕃,算不算我的部將呢?你駐守北地多年,我又有意于重建北部邊防,以圖長治久安,按這種方式來說,你又算不算我的部將呢?”
高侃的嘴唇顫抖了一瞬,沒有即刻作答。
他在此刻難以遏制地想到,他剛剛獲知太子被俘消息,毅然抬起弩機射出那一箭的時候,到底是緣何有的這等表現。
在太子過分慘烈的為敵所俘,在陛下不聽勸阻非要發兵之后,他又到底是因為誰的存在而有了對敵堅守的底氣。
“高將軍并非主帥,又在主帥被擒后拖住了敵軍,免于東。突厥和鐵勒聯軍南下為禍,非但無過反而有功,為何不能繼續坐鎮北地呢?”
他當然行。
李清月伸手指去,字字篤定:“這受降城所在之處,有高將軍調兵對敵的痕跡,草原各部人人皆知。你看,倘若你有高墻利器在手,這受降城以北,誰敢自稱,自己能夠越過這道屏障?”
若說龐飛鳶和她統領的女兵是鋒利的戰矛,高侃和其兵卒便是盾。
既然對這些草原部落要恩威并施,在克制敵軍上也自然要盾矛俱在。
這就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主帥做出的判斷。
誰又能在這樣一份期待面前毫無觸動呢?
起碼高侃就不行。
他幾乎是在她將話說完的下一刻,便已直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若承蒙大都護不棄,臣愿為大都護戍守此地。”
真不能怪他在此時信任安定公主到了這個地步……
他終究是一名想好好帶兵打仗的將領。
他也必須為那些僥幸在此戰中活下來的士卒,選擇一條生路!
現在安定公主拿他當將領,拿他麾下的士卒當子民,他又怎能錯過這個已經擺在面前的機會!
“起來吧。”李清月勾手示意,“這話題沒那么嚴肅。”
她沒去看高侃臉上的表情,或許也得算是免于他覺得不自在,而是將手撐在那并未建完的城墻邊上,朝著遠處眺望。
“此地也不全然是戍守之事。雖是受降城,也不是非要讓途經此地的草原部落都當自己是唐軍的俘虜。等到再過幾月,我會讓人運一批貨物到此地來兜售,將這里也充當作一個貿易中轉之地。”
“高將軍,現在你應該更清楚,為何我要將城修在這里,而非燕然山下了吧。”
高侃想了想,回道:“因為大都護不是要讓大唐的羈縻府,變成突厥的牙賬。”
李清月笑道:“不錯,所以我也更需要將軍這樣的人才,為我看著北地的變化。”
“對了,”她語氣更為輕快了起來,“在此之前,我還是再解決掉一個后顧之憂吧。”
沒等高侃回話,李清月就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帶路!我要去見見仆固乙突。”
臨近受降城的鐵勒部落中,最大的三個分別是多濫葛、契苾和仆固。
多濫葛部已幾乎被處決。
契苾部因涼國公的緣故大多內遷,在此地只有零散聚落,不算成氣候。
而仆固部,便是最后一個。
……
仆固乙突快要死了。
按照現代的話來說,他的眼睛感染的是破傷風,還是直接爆發的急癥。
從此前的高熱水腫,到現在已經嚴重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或許留下的也只有一口氣了。
這讓他不得不慶幸,自己還來得及將繼承人給叫到眼前來,完成這金微都督的權柄轉移。
唐軍也終究是打勝了這一仗,沒讓突厥和多濫葛的聯兵有機會進攻他們仆固部。
可當他躺在病床之上垂死掙扎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沒法平和地離世,誰讓陸續傳到他耳中的,都是那一支援軍到底有多么無所不能,更是將這草原之上的其他部落都給馴服得不敢妄動。
那一塊塊磚石被堆砌在劃定的受降城邊界上的同時,也仿佛有一塊塊石頭被壓在了他仆固乙突的心口。
他不敢確定,安定公主是真的覺得他們仆固部是最好的盟友嗎?
還是說,那些殺招會在她領兵還朝之時,被毫不留情地搬到臺面上來?
在那些服從的聲音里,仆固部從未表態,或許也是一種叛逆。
偏偏他又總還有一份僥幸的想法,想著自己怎么都是和唐軍在同一條路上的,應當不會面對什么大麻煩才對。
然后……
他就接到了安定公主突如其來的拜訪。
這位盛名在外的鎮國公主今日并未穿著甲胄,看起來多了幾分平和的神態,更是隨性地在營中坐了下來。
可下一刻,仆固乙突那只僅剩的眼睛就看到,安定公主自手邊抽出了一把刀,以一種玩味的目光逡巡在刀和人之間。
那確實是一把刀。
仆固乙突自認自己的記性還算不錯,便不會忘記,她手中的那把刀從式樣上來說是歸誰所有,又曾經做過什么事情。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更為急促了起來。
李清月卻仿佛沒看到他的這個表現,氣定神閑地開了口:“其他的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那我想仆固將軍應該不介意我問一個問題——”
“那天,在被阿史那道真持刀威脅、令你發兵支援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第258章
他……在想什么?
連日的傷勢惡化, 讓仆固乙突哪怕聽到的是一句已有預料的發問,也并未能夠當即作答。
這也確實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
面前之人雖未拿出咄咄逼人的態度,卻無法改變, 這一問一經出口,便是一句興師問罪之言!
阿史那道真的刀已經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那么他當時和對方說的那番話, 應該也已經被告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他說道真沒法保證,萬一太子死在了亂軍之中, 他仆固乙突會不會因出兵支援,反而給了大唐征討仆固部的理由。
但事實上, 與其說他是在擔心自己會受到無妄之災, 還不如說,他就是在彼時聽到唐軍有了那等丟人的戰績后,想再從旁觀望一陣, 以便給自己謀求到更大的利益。
可突厥的加入已經讓他選擇發兵了!
他也確實填補上了高侃軍中的空缺,為他提供了為數不少的軍糧, 就連他自己都因為發兵作戰之時遭到的暗算躺在了這里 ,還有什么好問他的!
鐵勒不遵大唐號令的情況遠不止他這一例, 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經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這里,仆固乙突甚至覺得自己說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雙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點對他的同情,只有一派執掌大軍之人該有的冷靜。
“這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吧?”李清月說道, “你當時既然做出了延遲支援的決定, 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慮, 現在也不過是將這個想法如實說出來 ,居然也這么艱難?”
仆固乙突聽得到, 在安定公主的這番話里,“如實”兩個字,被她專門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絕不會希望聽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進而惹禍上身這樣的答案。
她要聽真話。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對著名義上還是盟友的仆固部興師問罪,也完全是因為,她有這個對抗的底氣。
她不想在這些動輒降而后叛的人中,還非要再比出個表現高下來。
既然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萬眾矚目之中一點點落成,那么這北地的規矩,也該當由她重新確立!
仆固乙突臉色難看地開了口,老實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幾乎從未對金微都督府做出節制之舉,還不能算是利益嗎?”李清月問他。
相比于距離大唐都護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國和遼東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間沙磧的阻攔,金微都督府這地方名為都督,卻完全可以不當它還在大唐的疆域之內。
仆固乙突的這個部落首領位置,也遠比身在安西都護府的阿史那彌射要有權勢得多。
可正是這樣的自由,讓他難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辦到姑且不論,起碼在看到唐軍吃癟的時候,他是全無一點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終究不是趁勢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稱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個完全有別于李賢的主帥。
這才是他眼前的事實。
他長嘆了一口氣:“鎮國公主久處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夠理解我們的想法。草原貧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撐起一方門庭,我總要為族人考慮的!”
他想擴張,自然要抓住機會。
“你考慮了什么?”李清月接過了身旁侍從遞來的數把刀劍,“你謀劃至今,也不過是兵無強兵,刀無利刃,牛羊馬匹無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傳到族中,還有人意圖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鎮的婁師德給擒獲的。”
“我尚且不說,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稱臣,是否也該當以臣子的身份為國效力,只說你空有牟利之心卻無強國之能,那也不過如此!”
她話畢,一把將那些刀劍全部丟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這些刀劍相比于李清月手中這把長刀,真是差了太遠。
她說漠北鐵勒空有作亂的野心而無能力,并非一句只為了打擊人而說出的話。
“你說漠北貧瘠,人口無多,我卻覺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憑其能,以至于這偌大一塊疆土,就只養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輩!”
“多濫葛部的首領被東。突厥玩弄于股掌,陸續聚攏來的鐵勒小支連以太子祭旗這樣的話都敢說,還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領著金微都督的位置,做著大唐敕封的右驍衛大將軍的職務,卻不以將軍和都督的身份約束自己,還當自己是要為族人牟利的首領,這話說出來,你自己覺得像不像樣!”
“你為賊人所傷,不思先行破敵,而先考慮父子傳承之事,唯恐所占據之地會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樣沒將自己的職務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還當這個金微都督和右驍衛將軍做什么!”
將領的撤職、官員的卸任可不會去管當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況也該當如此。
可李清月的這句話傳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時候,又哪里只是在說撤職一事。
若是鐵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這個庇護的名頭,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統率的鐵騎就能長驅直入。
她們是如何拿下的多濫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猶豫自己是否該當請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給自己猶豫出了個滅頂之災。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體已然虛弱到了極點,在此時卻也強撐著力氣起了身。
他那聽到動靜的兒子沖進帳中看到的,就是父親一時之間難以控制住身體,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來,徑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顧不上去想,此刻的這個表現到底是否有失體面,只試圖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擺以示乞求之意。
“請大都護網開一面!臣等已然知錯。若要革職查辦,上貢敬獻,臣必當奉行,但請留我全族一條生路。”
病癥的加劇讓他只覺自己的喉嚨口堵著一塊石頭,甚至剝奪去了他抬手的力氣。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風的一角,又已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自己的手中滑走。
就仿佛他先前錯過了機會,如今也理所當然地難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護——”
李清月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來,打斷了他的話:“我在同你說為臣之道,你在說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動作。
倘若他不曾聽錯的話,這句話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幾分殺氣。
李清月語氣淡淡:“既是有過當罰,便讓大唐看到你的誠意吧。”
他連忙忐忑地抬頭,朝著面前之人看去,試圖從她的臉色里看出這話中真偽,卻實在很難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問道:“……何為誠意?”
李清月答道:“讓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個上官吧。有人管束著,你總不會還有爭權奪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時才將目光分去了一邊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還因父親的那句求饒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這一出到底是為何而來。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還有一種指向他脖頸的寒意。
李清月轉回頭看向了仆固乙突:“這封上書,是由你來寫,還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來寫?”
……
“大都護的話已說到了這個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沒徹底被燒壞了腦子,又怎么敢承認,他兒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龐飛鳶聽著李清月說起先前去見仆固乙突的情況,點評道。“不過說起來,金微都督官職世襲的權力,確實是應該收回來了。”
若是中央的兵馬無力掌控邊陲,或者還被其他戰線牽絆住了手腳,那讓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還可以說是權宜之計。
可現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離金微都督府不遠處了,總得改一改規則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襲官職的情況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條件允許的話,各個都督府內的情況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還有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內的數個都督府是這個情況。
都得改!
但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舉措,以今日疆土之遼闊,不能完全不管不顧地全部統一頒布,只能一個個來。
先借著犯了錯的仆固乙突開個頭,后面的事情便好辦了。
不,準確的說,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錯的還有單于都護府。
所以當李清月頷首示意將那張長卷圖幅展開在前的時候,已從金微都督府回來的婁師德、同在此地的高侃,還有龐飛鳶都能看到,原本的單于都護府范圍,已經變成了云中都督府五個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則被改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為燕然都督府,一直向西向著阿史那卓云任職的北庭都護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東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東,便是安東都護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稱為新的單于都護府。
這是一張新的邊境劃分輿圖。
高侃此前就覺,安定公主和他討論的話題,已經完全超過了一個邊防將領該當參與到的范圍,直到看見這一張本該先在中央討論的地圖出現在了此地,他才確定,這等越權之舉真的不是他的錯覺!
婁師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聽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話,那時的李清月就有點太不拿他們當外人,現在……好像也沒有。
可同在此地的龐飛鳶和姚元崇卻完全沒覺得這其中有任何的不對。
以至于婁師德和高侃彼此對視一眼后,最終還是將自己本想提起來的腳又給重新落了回來,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邊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來親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來主持,以防再出現一次大軍被圍困的情況,那這關于都督府、都護府的設立,在從邊境撤軍之前先有一番預備的草案,好像也沒有任何的問題。
至于邊防沿線,尤其是從西南開始,一路順延到西北,再到東北之地,已經徹底聯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將中原腹地包裹在當中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鎮國安定公主,便既有鎮國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職務……吧?
只是婁師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個文官,在按捺下自己這上了賊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張地圖上多看了一眼,只覺呈現在面前的圖景里,還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然而還沒等他將這心中打鼓的情況想出個所以然來,他就聽到了李清月的聲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還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員還從鐵勒、突厥之中選拔,但不能沿襲原本的世襲繼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單于都護府,那個單于都護的位置也不會再由周王擔任,我會保舉龐將軍出任這個位置,由元之出任長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鄰的云州聯合管理政務,以守河東道北部門戶,我會舉薦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職。此外,高將軍以瀚海都督一職駐軍受降城,坐鎮漠北。如此一來,諸位有什么意見?”
哪怕還沒有具體的委任詔令下達,但在李清月這一條條舉薦之說陳列于眾人面前的時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婁師德都不會覺得,她在說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將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慮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誠惶誠恐,就怕因被翻舊賬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連忙寫下了一封上書,自請約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東。突厥人里,做出反叛舉動的人幾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脅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諾真水之戰后被李清月帶在了軍中。
這位曾經的突厥首領見過那個被堆在磧口的人頭京觀,還有個溫傅作為人質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個極好的安撫東。突厥的人選。不過,他絕不可能再擔任都督府的官職,而是該當選擇一個更合適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鎮,最不需要擔心會掀起叛亂。
此前大唐沒有這個辦法保證漠北的局勢在掌控之中,現在卻能讓安東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和這單于都護府之間的兵馬流動起來,只要確保這幾位都護對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擔心外族生亂。
“隨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設立信鴿哨站吧。”李清月見在場眾人都沒在第一時間回話,便繼續說道,“這次求援并州的騎兵還能算是運氣不差,否則難保不會被突厥兵馬所阻。”
要是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軍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騎往來,再加上飛鴿傳書從旁輔助。”
姚元崇點頭:“遼東培養信鴿多年,已篩選過抗寒的品類,只需要將那頭的人手和信鴿哨站陸續搬遷過來即可。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見安定公主示意他說下去,姚元崇問道:“阿史那將軍隨后會擔任什么職務?”
剛才安定公主安排了龐飛鳶、婁師德、高侃還有他,為何沒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來高侃能支撐到龐將軍帶兵趕到,還要多虧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現呢。
大都護前去“威脅”仆固乙突所用的那把刀,還是從阿史那道真那里借來的,便不存在什么忘記了有這一號人的說法。
李清月笑了笑:“他是天皇陛下的御前將軍,我把他安排到邊境算個什么事。再說了,這問罪和獎賞一事不能全盤由我包辦,總得留點給別人安排的。”
婁師德沉默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這話簡直像是在說,天皇陛下的瞎指揮雖然導致了戰事險些失誤,但是進攻北地的決策總還是李治下達的,那就不能讓他毫無存在感。
這單于都護府的安排就沒有他的份了,他自己的御前將領封個什么官,他還是能夠決定一下的。
不……不行,不能這么想。婁師德心中默念。
再想下去,真是讓人擔心鎮國安定公主和天皇陛下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已經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李清月卻已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了下去:“至于懷英……他最合適的去處不是邊地,還是不要由我來定他的升遷了。此次遼東和關中都能及時接到北地戰局有變的消息,懷英居功至偉,我也會如實寫在上奏的文書當中。”
高侃便接著問道:“那大都護打算何時啟程回返?”
李清月回道:“起碼也要等受降城大致建成吧。但這北地的冬日來得甚早,若是拖延太晚,也不利于行軍……”
“就定在九月末好了。”
……
九月的尾聲,其實還不夠安定公主和其手下將領掃蕩北地的戰績,被傳揚到所有北方部落的耳中。
但當大軍起行之時,在受降城內外駐扎的營帳已有了相當可觀的數目。
留守在此地的龐飛鳶為李清月送行之時,就聽她又提醒了一句,在契苾何力將各部首領找來洽談完畢后,該及時將人疏散離開。
“這也得怪您啊……”龐飛鳶調侃道,“誰讓您還沒到漠北的時候,才剛解決了那些叛亂的突厥,就已先傳訊了許度支,讓她將河北道新田的存糧和四海行會轉運過來的一部分棉衣裝載成車,令專人送到此地,正好在半月前送到。”
“我聽說有人在附近散布著一種說法,說他們誰能拿到棉衣和贈糧,就等同于是拿到了一張保命符,那還怎么能不再多滯留些日子。”
李清月:“……可這都快十月了。”
十月的遼東已到落雪之時,漠北這邊也沒差到哪里去。
自前日開始,獨樂河的流動速度就比先前不知慢了多少。
或許再有上半月一月的,也就到了結冰之時了。
大唐以受降城為中心的新都護府建設,還只是李清月在和部將溝通之時的藍圖,沒有正式得到君王詔令,這個將受降城變成貿易中心的想法,也就同樣還差了些火候。
此次調令倉促,能送到此地的物資雖然在滿足了戍邊士卒之外仍有結余,但若要滿足這偌大一個漠北草原,卻還是差了太多。
這只是丟過來做個試驗的……
“這受降城附近是要收容一部分小部落,效仿遼東那頭的情況,逐漸讓其歸化,但也沒法一口氣吃出個胖子。”
“我知道,我想涼國公應該也知道。”龐飛鳶回道,“大都護不必擔心,輿論之事涼國公比我擅長,驅逐鬧事之人我比他能下狠手,有我二人在此地配合,不會出新的亂子。說不定還能在元月之時將阿史那默啜給擒拿在手,送去長安給大都護做個生辰禮物。”
李清月沒忍住笑了出來:“那還是免了,此人心狠又擅長逃跑,只怕真落到你手里的時候也只剩個人頭了。大過年的太不吉利。至于你和涼國公的配合——”
“現在是他為主你為次,等到正式的委任詔令下達,便是你為主他為次,我希望你把握好這個分寸。”
龐飛鳶顯然很清楚公主這話中的意思,果斷答道:“我明白,邊境的主動權,大都護不會將其讓出去。”
就算是契苾何力這樣出身和履歷的人也不行!
好在,以龐飛鳶和契苾何力之間的短暫交流,她看得出來,契苾何力這個人雖然還有武將的悍勇,卻已過了對于一個將領來說最為巔峰的年齡。
他更因旁觀目睹了中原的政斗,對一些已由安定公主敲定的安排,并不介意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龐飛鳶便當然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后來居上。
“那我走了,”李清月最后回頭朝著后方的受降城看了一眼,見城頭的封頂砌石還是好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仿佛渾然沒受到這日漸下落的氣溫影響,也沒因仆固乙突的過世而有所減慢,不由放下了幾分擔心。“飛鳶——”
龐飛鳶將韁繩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就聽她在翻身上馬后高聲說道:“你會成為一位合格主帥的!”
是主帥,而不僅僅是將領。
若要坐鎮漠北,統御四都督府,又確實該當有主帥之才。
可這句話不像之前那句對于官職的安排,是在軍事議會中說出,而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安定公主用這樣的聲調說出在人前,便儼然是一道作保的憑據,在她離開之前被加諸龐飛鳶的身上。
霎時間,龐飛鳶朝著安定公主看去的目光有些恍惚。
只覺擦過耳邊的漠北長風,正在一下下地撞擊著自己的心臟,讓其必須以滿腔熱血,以報這份知遇之恩。
李清月一甩手中的長鞭,“諸位,隨我班師還朝!”
這些隨同安定公主自關中出征的兵卒紛紛響應著,隨同隊伍邁開了腳步。
對他們來說,這當然該當叫做班師。
李賢之前帶隊所做的蠢事,跟他們這些晚一步出發的人可沒有什么關系。
他們在諾真水覆滅了叛逆的近萬東。突厥士卒,在沙磧的必經之路上留下了一座警告的標志物,在路途中又擊潰了數千突厥兵馬,還在和遼東援軍會師之后巡查各處、震懾鐵勒,若要再加上協助了受降城的建立,那就更是一筆莫大的戰功。
他們在跟隨安定公主出征之時,便是信任這位主帥能帶著他們建功立業,現在她還要帶著他們在立功之后安然折返,又怎能不令人精神百倍,振奮不已!
已漸寒冷的北地天氣,都無法阻止他們快速邁開這南下折返的腳步。
就連原本隨同高侃戍守大營的士卒,也因邊防士卒輪換得以折返歸家,而覺萬分慶幸。
被裹挾在其中的李賢便覺,自己可能變成了這其中最為格格不入的一員。
明明之前李清月甩他臉上的那一巴掌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他卻感到臉上還有幾分隱隱作痛,像是在不斷地提醒著他,這大軍凱旋的榮耀非但和他沒有任何一點關系,反而還在對比宣告,他李賢到底是有多昏聵無能,才能落入敵軍的手中。
在被安定拒絕了盡早將他送回的請求后,他的腿傷雖然一天天地愈合了瘡疤,卻因腿骨曾經為馬所踩踏,再難以正常的方式行走,而那曾經被人割肉祭旗的位置,也依然是一個偌大的凹坑裹纏著紗布。
他確實可以不用只是躺在病床之上了,卻也必須依賴于拐杖行走。
在他們回返邊境之時,李賢不必住在軍帳之中,而是能住于驛館當中,他也終于從銅鏡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那真是一張——
好陌生的臉!
他曾經是父親的兒子中最為鐘靈毓秀的一個,但現在,塞北的風沙和身作囚徒之時受到的苛待,都讓這張臉變得瘦削而嶙峋。
戰敗的苦悶和憂慮更是讓這張臉上再無年頭之時的神采飛揚,只剩下了落魄狼狽之相。
或許他真的是難以接受自己竟會落到這個地步,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鬢邊已經有了幾根白發。
李賢手中的銅鏡再難拿穩,“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也顧不上將其撿起,像是試圖從這個可怕的變化中掙脫出去,一把抓起了手邊的拐杖,支撐著他的身體向外走去。
就連沿途試圖和他搭話的士卒也沒能讓他有片刻的停留。
可他剛剛走到驛館之外,便有一支橫空而來的利箭悍然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直接阻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兒?”
這個隨之而來的聲音,讓李賢不得不止住腳步循聲望去,就見他那姐姐正坐在馬背之上,像是趕巧了途經此地。
或許是因為方才她還距離此地有一段距離,便以這凌空一箭阻攔住了他的去路,直到此刻才緩緩行到他的跟前。
李賢呆滯的目光慢慢轉動,看著她的迫近。
兩廂對望,在他視線之中倒映的那個身影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因為統率兵卒得勝歸來,而更添了一份底氣和霸道之氣。
不止如此。
在對方的眼睛里也倒映著他今日的身影,才更有了一種何其慘烈的相形見絀。
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線,幾乎是在一瞬間崩潰在了當場。
他明明已經有些恐懼于和對方說話,卻還是用近乎吶喊的聲音做出了答復:“我要走!我不能回去。”
這就是他想做的事。
李賢一邊后退轉身,一邊試圖讓李清月不要看到,在他的臉上突然滑落下來的眼淚,可他顫抖的聲線,已經將他此時的情緒失控全給出賣了。
“我還回去干什么!長安城里不需要一個打了敗仗的皇子,我對不起阿耶的期待,你要我如何去見他?那還不如當我已經死在了外頭,就死在鐵勒和唐軍的交戰之中算了。”
對。他該走,走得越遠越好。
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自此消蹤匿跡。
他連被夾帶在這得勝而歸的大軍當中,都覺得沒法忍耐,更何況是回到了關中。
曾經有多少人期待他坐在那個太子的位置上,接替李弘成為李治的繼承人,現在就會有多少人將他視為大唐的恥辱。
這要他如何能夠承受那樣的目光。
可在他試圖離開此地的拐杖聲和自己的心跳聲與呼吸聲里,他又聽見了一聲異常清晰的弓弦拉緊之聲。
意識到那到底是一種什么聲響,李賢的后背頓時一陣發涼。
“誰給你的資格說出這種話來?”李清月冷聲開口。
李賢沒有回頭,卻自有其他聞訊趕出的士卒看到了這樣驚人的一幕。
鎮國安定公主仍舊坐在馬上,卻是彎弓搭箭的姿態。
她眉眼間的冷意遠勝過今日在邊境落下的細雪,仿佛能將李賢的腳步直接凍結在當場。
“你看到邊境豐收的景象了。若是你沒有如此逞強,帶著大軍出征塞外,那五千多府兵原本能夠和家人團聚,安度隆冬,但現在全都被你給毀了。”
“所以你不是回長安去見天皇天后的,而是去還朝認罪的,怎能說走就走!”
那支弓箭被她捏得更緊了幾分,仿佛同時被積蓄著的還有著一份滔天的怒火。
見對方依然沒有回頭,李清月厲聲喝道:“李賢,你若再往前走出一步,休怪我箭下無情!”
第259章
這句直呼其名的叱問, 讓周遭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沉寂了下去。
看到這一幕的士卒也個個屏氣凝神,唯恐自己發出了什么干擾的聲音,就會讓安定公主手中的那支箭意外脫手, 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結果。
一邊是鎮國安定公主,一邊是因戰敗才從太子位置上被撤下去的李唐皇子。
這些士卒本以為,他們看到的就算不是姐弟和睦, 也該當是互不干擾,卻不料會看到這樣的兵戎相見場面。
不, 應該說,這不是兵戎相見, 而是安定公主單方面以弓箭指向李賢的場面。
可他們又必須承認, 這一出畫面既很意外,又讓人心中好一陣的痛快!
那些隨隊折返的士卒中,有不少是隨同李賢出征又隨同高侃守營的。若不是李賢輕敵還下達了分兵的敕令, 以唐軍的作戰能力,完全可以讓這出平叛變得足夠簡單。
然而最后卻是那樣多的同鄉同袍戰死沙場, 因邊關遙遠的緣故再難返回故里,只能被埋葬在漠北草原之上,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李賢卻能如此好運地被從亂軍中救援回來,只是腿上受了傷而已。
他更是在經歷了這樣的大變后,分毫也沒覺得自己所犯下的是不可饒恕的過錯,比起關心那些因他而死的士卒性命,更關心的是自己的顏面。
這聽起來真是讓人咬牙切齒。
偏偏他是皇子, 能夠以這等無禮方式對待他的, 除了遠在長安的天皇天后, 便只有眼前這位安定公主。
只有她。
幾乎是在李賢抱著僥幸心理再往前走出一步的下一刻,她手中的那支箭便離弦而出, 一箭擊碎了李賢的發冠。
“砰”的一聲脆響。
崩碎的發冠之下,是李賢止住了腳步后慘白如紙的臉。
他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去,便對上了李清月那張巋然不動的面容。
箭矢驟然擦過頭頂的勁風仿佛還未散去。而后,是一縷被打斷的頭發慢慢從他的眼前飄落了下來。
這讓李賢毫不懷疑,倘若李清月的那支箭再往下偏移些許,到底能不能以這一箭洞穿他的頭顱,取了他的性命!
她一點都沒有在開玩笑。
“阿姊……”
“都愣著做什么。還不將他拿下!”
當李清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身旁隨侍的精兵毫不猶豫地撲了上來,將李賢給扣押在了當場。
這等進攻的矯健姿態,就算是李賢的雙腿完好之時尚且無力抗衡,更何況是此刻。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聽到這句號令后有所動作的,何止是那些安定公主的親兵,還有因此地動靜聚集到此地的其他士卒。
他們顯然并不介意也加入到這抓捕李賢回去的舉動之中。
這份截然有別的態度,讓李賢只覺自己的胸腔肺腑盡是苦悶,仿佛比之先前為敵軍所俘之時還要難熬。
可他知道,誰也說不出安定公主的半個錯字。
從那些無聲的視線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個信號——
錯的只有他而已。
他也并不只是以一個卸任了太子的皇子身份被帶回長安,而是一個犯了軍規一度被俘的將領,絕無任何一點任性的資本可以讓他逃離此地。
但就算明白了這個事實,在他被人蠻橫地押回房中之時,眼看李清月正要提著那把長弓轉身離開,李賢還是沒忍住開了口:“阿姊,你真要以如此公事公辦的態度對我嗎?”
李清月回頭看向了他。
若是她并未看錯的話,在李賢的眼睛里還能看到另外一種情緒,仿佛一句無聲的控訴,質問她為何會變得如同今日這般冷漠。
到這一刻,他還是在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來權衡著自己遭到的“不公”對待。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是接替你出征的主帥,若不公事公辦,便是結黨營私,這才是將領該有的態度。”
她冷嗤了一聲:“我不管你到底覺得自己擁有多少特權,又因為人所誆騙到底有多委屈,總之,若是讓我知道你還想以這種荒唐的理由逃走,我便是殺了你,別人還要夸我在履行鎮國公主的職責。”
“走!”李清月重新轉頭。
那些親衛當即跟上了她的腳步,也將李賢面前的那扇門戶給直接關了起來,只從門外透出的身影來看,他們還留了幾個人守在門口,絕不給李賢以脫逃的機會。
李賢手中的拐杖突然一松,就這么砸在了地上。
他更像是一個囚犯了。
而他的姐姐,正是押解他這個囚犯的看護者。
……
當一個看護者將囚徒重新丟回囚牢之中后,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多余的舉動。
狄仁杰聽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就見李清月好像并未將這出意外之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顧自地翻閱著單于都護府原先的駐兵記錄,為隨后的兵員流轉調度之事做好準備。
“大都護不怕這些風聞傳到天皇耳中,給您惹來麻煩嗎?”
李清月挑眉:“懷英覺得這算麻煩嗎?”
狄仁杰回道:“鎮國公主和接近成年的皇子之間起了沖突,還是擺在臺面上的爭端,從某些方面來說,當然是麻煩。若是宗室之中有心懷叵測之人,必定會抓著此事來說,對于天皇繼承人提起再議,順便奏稱公主無視天家顏面,肆意妄為,不配鎮國之名。”
“當然,從真正的效果上來說,這不是麻煩。”
狄仁杰將今日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就算在李賢被廢黜后,天皇陛下最適合被立為繼承人的皇子只剩下了最后一個李旭輪,真有幾分人丁單薄的表現,以李治的脾性,他也不會因此就給宗室以上臺的機會。
能讓他放下心來的,依然是李元嬰那一類的紈绔叔叔,而不是霍王李元軌這種還算有些本事的。
安定公主的存在,就是阻攔住后者謀取高位最為重要的一道屏障,以防皇權旁落。
而有了被敵人抓獲這樣的污點,李賢也沒有了再被起復的機會,最好的結果就是在論罪之后被削去一部分食邑,以一個閑散皇子的身份度過余生。
在這兩廂對比之中,若是天皇能夠狠得下心來的話,倒不如讓這出爭執被更多的人知道,將這位前太子完全變成助力于安定公主聲名的工具。
不過就算他狠不下心來又如何呢?
誰勝誰敗,誰又有應變種種事端的底氣,都已在方才的兩支箭里,體現得淋漓盡致了。
對安定公主來說,只怕所謂的麻煩,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李清月擱下了手中的書卷,饒有興致地朝著狄仁杰看去,對他此刻的心中所想大約也有些猜測。
“行了,別的就不多說了,也沒必要事事都討論帶來的其他影響,就以北伐戰役中的一員來看今日情況——”
“若是你看到他又想再做一次逃兵,還是這等死不悔改的樣子,你會不會想要用箭指著他?”
狄仁杰回答得很果斷:“我會。”
他雖遇到的不是高侃這等身臨絕境的情況,堪稱是深受其害,但作為安定公主和天后填補在此地的后手,直到北地得勝的消息傳回到了他的面前,他還覺一陣心有余悸。
更讓他慶幸的,可能也并不只是李賢的被俘,沒有進一步將危機波及到邊境各州,就已經被鎮壓了下去,還有李賢的無能先一步因為這出考驗,而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并沒有拖延到他真正執掌軍國大權的那一天。
他對李賢絕對是有怨言的。只區別在,會將這份不滿以什么方式表現出來而已。
“那不就得了嗎?”李清月回道,“你就當我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好了,懷英也大可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單于都護府的各方調任自關中發出之前,姑且勞煩你繼續坐鎮此地。阿史德契骨、阿史德溫傅還有其他相關涉事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在此期間多讓他們帶人去參觀參觀那座京觀,也務必將此前有意響應叛亂的余黨全部拿下,若是能借此從邊境找到默啜的蹤影,那就更好不過。”
“至于對這些人如何安排,”李清月頓了頓,說道,“我已有些想法了……等到回返關中后我會向天皇天后上書,屆時再看吧。”
聽李清月這么說,狄仁杰也先暫時將自己的思緒從李賢的身上收了回來,問道:“不知我可否先從大都護處知道這個安排?”
李清月指了指面前的輿圖:“鐵勒人在負責修筑那座受降城和周邊的駐軍場所,這些犯事的突厥人總不能閑著吧?”
“往后自并州往云州,再一路往北抵達受降城,定期便需有駐軍與物資往來,既然他們不擅耕作,那就先負責開路好了。”
她又補充道:“若是他們不想開路的話,那就去當路標!”
反正已經有一個路標了,不差再多幾個。
狄仁杰:“……我明白了。”
草原之上的修路和中原的修路大概有些區別,不過核心的目的總還是一樣的,正是要讓中原兵馬能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該去的地方,以實現對此地的軍事掌控。
這單于都護府的“單于”二字,只怕自此之后,才更符合其意義了。
至于在這一番武力威懾之后如何將其安排去更能長久維系邊境穩定的位置,就看這接續繼任之人的本事了。
李清月繼續說道:“現在已是十月,等詔書下達必定要翻過年去,也正能避開冬日嚴寒,就勞煩懷英在此之前再做一件事吧。”
狄仁杰:“大都護請說。”
李清月道:“令阿史德契骨督辦一座碑銘,刻上此次東。突厥叛亂之事和唐軍平亂,就擺在磧口的京觀前頭。”
狄仁杰沉默了一瞬,問道:“那要記下皇子被俘之事嗎?”
李清月笑了笑,“你說呢?”
……
這自然是要寫下來的。
按照安定公主的說法,往后在道路修通后,經由此地走過的兵卒都會看到這塊碑銘,無論是這些士卒還是統兵的將領都會看到其上所刻畫的字樣,以此為戒,絕不能再有任何的輕敵之舉。
但若要狄仁杰說的話,此物的存在,大概是要讓后人永遠記住李賢被俘之事了。
這也實在不像是一位公主該當拍板做出的舉動。
可當狄仁杰目送著李清月統率兵馬重新起行的時候,他發覺這列進軍的隊伍,可能并不僅僅是因為昨日在大唐疆土之上的好眠而顯精神抖擻。
還有另外一種該當被稱為精神支柱的東西,正在這支隊伍之中蔓延。
這些士卒不會在意,安定公主打擊李賢,到底是不是還有更進一步謀求地位的想法。他們只會覺得,無論是行動還是心態上,她都切實在將那些士卒的性命放在心上。
只怕這碑銘刻字一事傳出去,這些士卒還要再進一步叫好稱快呢。
狄仁杰有一瞬的怔愣,最終還是長嘆了一口氣。
罷了,安定公主先前的有一句話是沒說錯的。
有些事情沒必要如此尋根究底去看,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也就是了。
……
但怎么說呢,他能以這樣的心態去做這件事,有些人卻大概不行。
這支折返長安的大軍不需以馳援邊境的方式行路,便大可以在冬日里緩緩推進,以減少沿途士卒的患病。
秋日之前的收成,也足以讓軍隊自途經的各州獲得足夠的補給,更為穩妥地陳兵過境。
所以先一步抵達關中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折返并州后,重新發出的一份速遞戰報。
她在漠北所做的種種后續安排,都寫在了這封軍報之中,經由信使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而此時在李治跟前還有另外的一份文書。
不是每逢年末都要送抵長安的朝集使奏報——那些都和前兩年一般,送到天后跟前去了。
而是一封改元的詔令。
對李治來說,咸亨這個年號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它都不只是沒能達成諸事亨達的目標,根本就是在克他!
咸亨元年,大唐境內各地的天災還在持續著總章年間的情況,甚至出現了大賀氏部落叛亂的情況,也因英國公李勣的過世,讓李治再失去了一方股肱助力。
咸亨二年吐蕃舉兵,雖然因他還有安定這個好女兒將其擊退,甚至將吐蕃逼入衛藏四如之地,但這份赫赫戰功卻顯然沒給他帶來多少實質性的好處,反而是讓安定手中的軍權再進一步攀升。
而在咸亨二年的年末,咸亨三年的年初,他先是下詔廢黜了李弘的太子之位,又徹底失去了這個兒子。
現在,又是咸亨三年的征討北方戰事落下帷幕。
明明大唐才是勝利的一方,李治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在此戰之后,無論是從正統詔令的角度,還是從身體條件上來說,李賢都再不可能成為大唐的太子。
安定卻與李賢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以堪稱勢如破竹的速度擊潰了屯扎在邊境的突厥兵馬。自遼東發兵的安定部下,也成功趕在高侃大軍被攻破之前抵達了前線,臨陣斬殺了多濫葛部的首領。
多可笑啊。若是讓外人看來,他這位大唐的君王該當感到滿意了。
是他給出了鎮國安定公主的封號,也由安定回出了一個當得起“鎮國”二字的答卷,說她的存在是在力挽狂瀾也毫不為過。
可這諸事皆亨的,分明不是他,而是安定……和天后。
這咸亨三年年初的制舉取士和珠英學士的考核,為大唐各地增添了不少新的官員,到了年末之時,也已陸續傳回了不少好消息。
比如前去碎葉水建城的劉旋和郭元振,在建城之前還和大食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摩擦,被二人統領自安西都護借調來的兵馬給擊退了回去。
再比如被派遣前往江南督辦水利要務的幾人,也將今年的督建水渠、改善湖田布局之事條理清晰地奏報到了中央。
這些功勞,理當因她們乃是天后門生、或是天后直屬的珠英學士,而歸功于天后陛下,而不是他這位天皇。
李治既覺這是被一步步推動的時勢所趨,又不得不將自己僅存的希望寄托在……玄學之上。
他要改換一個年號。
這個被他決定下來的年號,叫做上元。
上元是個很特別的節日。它是道教傳統之中,上元賜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誕辰。
對于尊奉道教為國教,將老子李耳認為祖宗的大唐來說,當然是個再吉利不過的節日。
若是將其作為年號,也理所應當能夠給他帶來一些氣運的轉機。
至于這到底是不是一種示弱之舉,就實在不好說了。
李治沒法不做出這等近乎求神的行動,誰讓前幾日他剛打算和天后商議立周王為太子,就收到了他病倒的消息。
在這一刻,明明朝堂之上都在恭賀于他北疆得以平定,他卻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孤立無援。
而現在這封送到他面前的軍報,更是以一種在他眼前跳動的模糊字跡,彰顯著一派崢嶸鋒利的氣勢,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若非李治自恃自己還有幾分冷靜,就該當直接將這封文書給丟出去。
也還沒等他做出這個舉動,就已先有一只手,將它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
武媚娘掃了一圈文書之上的字樣,頓時明白了李治這極力壓制著的憋屈到底從何而來。“陛下覺得這上頭建議的官職委任有問題?”
李治沒吭聲。
但他壓低的眉頭無疑是將他的態度給傳遞清楚了。
有問題,問題大了去了!
他還從沒見過,得勝歸來的將領除了告知戰績之外,居然還將對于打下來的地盤由哪位將領負責坐鎮,又由哪位官員負責統籌政務,都給全部安排下來的。
仿佛這片地方隨著她的出兵,已經被徹底劃進了她的地盤。現在的暫代職權,都已是按照將來如何所設置的,唯獨缺的,就是他的一道詔令而已。
這像什么話!
他父親當年干過這種事嗎?
他剛想到這里,就聽武媚娘接道:“陛下不必啞口無言,要我說安定這信中還給您留了一點情面。”
李治臉色一僵:“……她給我留什么情面了?”
別以為他看不出來,安定話中訓斥的是李賢的表現,還不是在暗指他當時就不該派遣李賢出戰。
她將懲戒李賢的舉動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又如何不是在將李唐皇室的臉面,或者說是他李治的臉面當眾往地上踩。
武媚娘輕笑了一聲:“現在在軍報里提前和您交代,總好過朝堂之上當庭提出,讓群臣都知道您安排不出個合適的人選要好吧?就以高將軍來說,安定敢讓他繼續坐鎮北地,號稱絕不讓北方胡人越過受降城,您敢嗎?”
“我……”李治一時語塞。
只怕他不會將高侃放在那里,就算還要用高侃的帶兵能力,他也不會讓他繼續留在北方。
可若是他真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只怕安定就要在朝堂上直接跟他吵起來了。
就連理由都是現成的——他不知兵!
若真鬧到了這一步,才真是面子徹底沒了。
可這句解釋還不如別解釋,同樣讓人聽得郁悶!
偏偏自天后將那一只茶杯摔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李治便沒再從她那里收到多少好臉色,也只能聽著她說出這等扎心的“實話”。
李治最終也只擠出了一句話:“可她不該將單于都護府的變更都給擅自定下了!”
大唐的邊境方圓,總應該先由皇帝來定的,而不是……
不是以這等草率卻又篤定的方式,被寫在這軍報之中。
“那您想要她如何呢?”武媚娘神情一冷,“您想要她循規蹈矩,想要安東都護也一定要收到了天皇詔令再行出兵,為大唐的萬余府兵直接收尸?還是想要她在將弟弟救出后還要放棄穩定軍心,對這個招來兵敗的混賬禮待有加?”
“又或者您覺得這漠北草原的都督府名存實亡,草原各部各有算盤,才是最應當維系的局面,她不該在擊潰了叛軍之后,在漠北建立那座受降城?”
李治啞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媚娘完全沒因他的這句退讓而止住話茬,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既然這朝堂之上,是辦不成事的人要退下去,那到了這邊境之地,安定覺得這樣的安排能確保北地太平,您也最好別提出什么反對的想法,到時候里外都不好看。”
“有安定為您排憂解難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非要讓自己被一次次地氣到嘔血,氣到風疾復發。”
李治眼皮一跳:“……我若真什么都不管了,那還叫什么皇帝!”
總不能說他比朝臣先一步知道安定做出的安排,那就叫做擁有決策權吧?
天下何來這等荒唐的事情!
可他的這句話,好像并沒有人能當即給出支持。
只有面前的天后重新開了口:“我沒說您什么都不必管,所以我今日來,是向陛下奏陳兩件事的。”
李治沉默了一陣,還是回道:“你說吧。”
武媚娘說道:“吏部尚書的死訊已經在賢兒被救出后得以確定,此人尸骨無存,要以何種方式下葬,又要被敲定一個什么謚號,我管不著,但這個職位必須盡快換人擔任。這個位置,勞煩陛下允許我來選人,我怕陛下再因伴讀同窗之情,選出第二個李敬玄來!”
李治面色驟變:“你這話過分了!”
什么叫做怕他選出第二個李敬玄來?
那分明是要將選官調派的權柄徹底從他的手上奪去!
“我有說錯什么話嗎?”武媚娘唇角含著一縷嘲諷之色,“陛下一面要打擊世家結黨,一面又顧念舊情,明知李敬玄此人是何等行事作風,還要讓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絲毫不怕他將聯宗趙郡李氏、結親高門大戶的本事用在考評官員之上。”
“既然您覺得,有我這位天后從旁監管,足以讓他無法做出什么更為惡劣的行徑,那還不如直接將這個權力交給我。”
“你……”這話聽得李治連心口都一陣陣地發疼,但更疼的還是他的頭。
誰讓在他的面前,既有安定那封再爭一地的奏報,還有天后趁勢而起的言語如刀。
他只覺在這步步緊逼中,那張寫有上元二字的白紙,似乎根本無法成為一張鎮壓局面的祥瑞符紙。
“陛下說不出反對的理由,那我就當事情按這么辦了。”武媚娘接道,“另一件事——”
李治額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鼓脹。
他哪里是說不出什么反對的理由,而是當權力已太久留在天后手中的時候,他要再想將其收回來,便已沒有那么容易。
他也毫不懷疑,在他一舉斷送了李敬玄的命,險些讓高侃和道真被李賢連累致死之后,朝堂之上的官員對于是否要堅定聽從天皇指令,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他繼續扶持上位的人到底是會被很快拉下臺去,還是為天后所控,他竟已無法給出一個篤定的判斷。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她的下一句話還要像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我有意向朝中下令,為迎接凱旋大軍,今冬巡幸洛陽。”
李治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媚娘,你這是在請我拿定主意,還是在告訴我,我應該去哪兒?”
這一句話,比之前吏部尚書的那件事,還要像是一句通知。
什么叫做她沒說他什么都不必管……
這等“奏陳”,也不過是多走了一個流程罷了!
可面對著他這句怒氣上涌的質問,武媚娘的神情從容如昔,開口答道:“陛下不該做這件事嗎?您想要直接改元易號,將這咸亨年間的種種事端全部翻篇重來,但總會有人將這件事記在心中的。”
“若是換一個圣明天子坐在這里,年初的荒謬進軍,府兵受難,百姓遭災,該當領罪的何止是李賢,天子也該當罪己思過了!我如今也不過是請您移駕洛陽,為此事在年末收關,給安定和隨行將士一份更為體面的迎接大典,您難道不該從善如流地接受嗎?”
從年頭到年尾,這場鬧劇該當結束了!這便是她的想法。
這一次,李治的沉默持續了遠比先前更長的時間。
他低垂著頭,就連站在他面前的武媚娘也沒能看清他的表情,也無法看出,他那顫抖了一瞬的脊背,到底還有沒有繼續反抗的力道。
但武媚娘聽到了他的答案:“……好,我去洛陽。”
他是該去迎接這回返的大軍。
哪怕他既不知道再見到李賢的時候,他該當和這個兒子說些什么,更怕見到李賢對他痛恨的眼神,也不知道再見到李清月的時候,對于這個幾乎手握天下兵馬的女兒說些什么,他都已沒有了逃避退縮的機會。
只是再如何做足了心理準備,當天子登上啟程洛陽的車輿之時,朝著這邊望去的朝臣,都各有一番想法涌上了心頭。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并不愚蠢,也在官場之上混出了經驗。
實在不難看出,天皇陛下……他簡直像是被推向洛陽的。
要知道,當年的洛陽被定為東都之時,在詔令之中曾經有這樣一句話,說的是——
此都中茲豫州,通賦貢于四方,交乎風雨,均朝宗於萬國。①
可陛下此時,還記得這句話嗎?
就算他記得,他還有當年令禮官寫下這句話時鯨吞四海的氣度嗎?
閻立本給不出一個答案。
他原本想將這啟程東都巡幸的畫面畫下來,但在畫面的中心似乎已從天皇變成天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畫筆有一點沉重。
……
只有車架滾滾,直朝洛陽而去。
第260章
確實是車馬轔轔啊……
今冬不似前幾年的暴雪一般嚴寒, 雖是已從北地傳來了飛雪落霜的消息,但這條順著大河而走的崤函道,還尚未到落雪之時。
相比于當年自長安起行前往泰山封禪時候, 眼下的路還要更好走一些。
“何止是路好走一些,我看長安城里山虞林衡官吏都要松一口氣,不必考慮京師大半官員從十一月到二月之間的木炭供給, 大可讓洛陽那頭的屬吏去操心。至于沿途——”
劉仁軌看向了面前的閻立本:“還有左相這般非要來與我同車的,正能節省一份炭火。”
他們二人一個是左相, 一個是右相,所乘的車輿原本就相距不遠。
這沿途之間的車馬以百千為數, 大約也沒人留意到, 閻立本會突然在此時造訪劉仁軌。
但劉仁軌可不能真將閻立本的上“門”,當成是他在此時旅途無聊,故而有此一舉。
都說閻立本這位左相馳譽丹青, 相比起政壇之上的高見,還是在書畫之上的名聲更大, 可混跡朝堂多年,閻立本也絕非對于政論一無所知之人。
就像他此刻坐在劉仁軌的對面, 喝完了那杯架在車中暖爐之上的茶水,便自有一番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有什么話想要說。
不過就連劉仁軌都沒想到,閻立本這個人平日里不顯山露水的,只在陛下簽署詔令之時才有些存在感, 居然會忽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右相是安定公主的老師, 能否告訴我, 公主可有問鼎太子之位的意思?”
劉仁軌頓時目光一凜:“這話——似乎不是你這位左相該當問出來的。”
無論是以閻立本的身份,還是閻立本和劉仁軌之間的交情深淺, 都不支持他發出這樣的一問。
可閻立本性情溫吞,也在建立四海行會一事上為李清月拿捏住了短板,現在非要在有些事情上尋根究底,也依然有自己的一份執拗脾性。
他輕呼了一口氣,沉聲開口:“右相不想說這個答案,其實明眼人也看得出來。從鎮國安定公主到太子的位置上并沒有多遠,若是此前還有襄王這個長兄頂在前面,或許還要遠一些,偏偏襄王自己先失了圣心又病逝在襄陽,接替位置的雍王李賢因北征鐵勒一事被廢太子之位,剩下的周王抱病,也非帝王之才,我看……天皇陛下能選的人原本就不多了。”
閻立本頓了頓,目光微垂地看著面前氤氳的熱氣,有片刻的沉默,這才繼續說道:“但天皇陛下若是想要改立她為太子的話,早在襄王過世,或者是三廢太子的時候就已經可以這么做了。那我也不得不多問一句,天皇并無此心,鎮國安定公主是否有意了。”
現如今安定公主執掌的軍權,絕不會遜色于當年玄武門之變時候的秦王,甚至猶有過之。她的兄弟也不如當年的太子李建成。
若是真到了父女之間起沖突的地步,安定公主絕對能效仿先帝所為。
不過是因為,此前沒人覺得公主也能走到這一步,才都下意識地忽略掉了這個可能性。
然而李賢被廢,李旭輪卻遲遲未能上任太子之位,總不能是因為陛下擔心此舉會讓李賢和他兄長一般憂憤離世,才存了一份憐憫之心……
朝堂之上,恐怕已有不少臣子在猜測這種可能了。但是否支持此舉,那又該當另當別論。
見劉仁軌并未當即開口,閻立本繼續說了下去:“你也不必擔心我是來為天皇陛下打探消息的,今日既是我先找上門來的,有些話我也該當坦誠地說。方今大唐治下雖有前兩年的災情,但遠遠沒到國事傾覆的地步,前太子被俘,戰亂也未波及關內,以我對天皇陛下的了解,他不會立安定公主為繼承人,這才是為何我敢說,天皇并無此心。”
“可我身居四海行會臨街坊中,日日所見景象里均不難看出,安定公主有鴻鵠之志,至于這個鎮國公主的位置能不能讓她至此收手,我也不敢確認。”
閻立本抬頭苦笑,伸手指了指車頂:“就當我也要為自己求一條生路,想提前問問右相的建議吧。今日這些話只在車中,為你我所知,我也不可能因你所說去檢舉安定公主,所以還請右相……不吝告知。”
他兄長的女兒嫁給了當年爭儲失敗的魏王李泰,雖未因此牽連到他,但到了如今,卻未必還有這樣的幸運。
他先前屢屢落筆不成,心中憋悶不已,這才大著膽子前來拜訪劉仁軌。
無論能否從他這里得到一個答案,在他將這番話說出來后,總算心里舒坦多了。
劉仁軌將他這個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看在眼里。
相比于閻立本,劉仁軌更算是官場上的老手。雖然說話不太好聽,在遇上安定公主之前的仕途也并不平順,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閻立本說他不是打探消息而后向李治告密的,而只是單純前來詢問,顯然并不是一句假話。
可惜啊……
“讓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劉仁軌回道。
閻立本露出了幾分詫異的神情,像是疑惑于一個教了學生十五年有余的老師,為何會給出這樣的一個答案。
可閻立本說的是真話,劉仁軌說的又何嘗不是。
安定的成長過程和那些皇子截然不同,非要說的話,還是他這個老師為了答復她的疑問,選擇了帶她以洞察世風的方式進學。
有些時候就連他也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他從一開始就選錯了教授的方式,這才讓安定有了后來的種種表現。
若說不臣之舉,在遼東大肆招募軍隊和開采金礦絕對能算,但在這不臣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兌現她對于當年困惑的解答。
就連此刻,當他們自長安前往洛陽再次途經這里的時候,因道路還未和大河徹底分支而行,便還能在車馬聲外聽到江河滔滔之聲。就讓人恍惚想到,那河上的分段行船、增設轉運倉,還是當年在教授安定公主時候被她提出來的,也在隨后變成了福澤于關中的舉措。
他雖然疑惑于她的種種表現,但并不想輕易對學生下一個判斷,而是希望由她自己,將抱負與愿景陳述于眾人面前。
閻立本將他此刻的神情變動看在眼中,總覺得劉仁軌其實有很多想說的話都蘊藏在了這當中,卻并不能讓人輕易讀懂。
只聽他接著說道:“不過左相如果不愿意無功而返的話,我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訴你。”
劉仁軌一向板正的面容上,少見地多出了幾分愜意從容之色:“此次洛陽迎接大軍凱旋后,我會尋找合適的時間告老還鄉。”
閻立本驚道:“這么突然?”
劉仁軌的身板硬朗,乃是朝堂之上人所共知之事,要不然也沒法坐在這個等同于是群臣之首的位置上。
許敬宗都是在將近八十的年紀,才真正告老致仕,劉仁軌現在也不過才七十出頭,何必這么著急!
他完全可以在這個位置上再多做幾年。
劉仁軌卻搖了搖頭:“自太宗朝開始任職,我就不是個遇事退縮之人,但有些時候,身處其位,就難免身不由己,既然如此,還不如先退一步。”
“天后以糊名舉士,令不少才學之士被遴選入朝,卻因在籍官員人數眾多,仍有暫居流外官位的人。像我這等年事已高的,也該給有些人做個榜樣了。”
這條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閻立本竟覺自己真是無從評說,劉仁軌此舉,到底是不是也在試圖避開安定公主和天皇之間的爭斗。
但他知道一件事,坐到這等高位的官員,要輕描淡寫地放棄自己已經在手的權力和待遇,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劉仁軌卻做到了。
那……他呢?
他該怎么辦?
……
“你說得輕巧,什么叫做安定公主若為太子那也無妨!”
無獨有偶,此時的另一位書畫名流也和另一人同在車中。
只不過這一頭不是畫家登車拜訪,而是霍王李元軌拜訪韓王李元嘉。
在剛看到李元嘉隨意丟在車中的畫紙之時,李元軌只覺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哪知道會先從李元嘉口中聽到這樣的一句來。
“你是不是真覺自己在這幾年間深受陛下信任,就連當年城陽公主沖進宮中向陛下伸冤的時候,都是由你從中說和,便覺什么都無所謂了?”
李元軌擰著眉頭,繼續說道:“可天下何曾有公主繼承皇位之事!就算……就算安定公主今日功勛再難有皇子與之相提并論,宗室子弟莫不避其鋒芒,那我姑且再多問一句話,若是真讓安定公主坐上太子之位,在陛下過世后由她繼承大統,再之后呢?”
“在此之后,是從周王雍王等人所生的兒子中選擇一人接替她的位置,是從我李唐宗室中擇優選擇一人,還是由安定公主親生的子女接任這個位置?”
李元嘉剛要答話,李元軌就已搶先一步先說了下去:“我說親生的子女,尤其要說的還是女兒。倘若她能走到這一步,誰知會不會在下一輩中再有其事。但要我說,她既是個公主,往后所生的子女便是姓氏別家的外人,根本不該有這個繼承皇位的資格。若是這都能行的話,我敢問你,城陽公主那個改姓為李才保命的兒子,是不是也能算是我李唐宗室了?”
霍王面色沉沉,厲聲斥道:“到時候便全亂了套了!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別有這樣的情況。”
李元嘉垂眸沉吟片刻,問道:“你所擔心的,只是外姓人之事嗎?”
李元軌嘆了口氣:“顯然不是。你應該聽得出來,我還在擔心什么。”
他在擔心,就因為安定公主的異軍突起,往后大唐的皇位傳承,會再不由宗法制度所限制。
而當坐在那天下至高位置上的人從男換女的時候,所造成的影響何其之大。
天后臨朝,安定公主受封鎮國,就已有女官經由珠英學士考核被選拔入前朝,卻并不僅僅是作為天后的“秘書省”,而是被分散去了各州為官。
糊名取士已在天皇明確下達的詔令中說過,這不會僅僅是持續一年的事情,想來這珠英學士的選拔也會如此。
再若有一位升任儲君的安定公主,往后這朝堂上女子為官的情況恐怕會迎來一場飛躍。
誰若真覺得她會只是個居中過渡的選擇,那才是個蠢蛋!
到了那個時候,李唐其余宗室的地位會有多尷尬,朝堂之上的官員平衡,會被以何種方式打破,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情。
李元軌道:“你說得自己一派閑云野鶴的樣子,也怕因此獲罪,干脆說什么也無所謂,可我告訴你,天皇陛下他就不會接受這件事,否則便是枉顧祖宗禮法!”
“不僅僅是天皇陛下,今日的朝堂群臣能接受一個鎮國安定公主,卻不會接受一個安定太子。”
“你知道嗎?在我來見你之前,是有另外一個人先找上了我。”李元軌的嘴角帶上了一抹冷笑,“找上我的人算起來還和安定公主有些關系。他是越王李貞。”
越王李貞的母親越國太妃燕氏,是當今天后的姨表姐,在先帝在世的時候乃是燕德妃,在宮中的地位不低。
天后臨朝之后,她的地位更是水漲船高,就譬如說當年的泰山封禪之時,天后出任了亞獻的位置,燕太妃則在天后的舉薦下出任了終獻。
李貞因為這一層關系很得天皇天后的看重,在咸亨年間出任了相州刺史的位置。
此次年末還朝述職,恰逢天皇巡幸洛陽,他便也隨同在了隊伍之中。
“咱們這個侄子說,他母親和天后之間的關系如何,大可不必多說,倘若天后真要將安定公主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凡陛下不愿受到天后的制約,或者是哪個皇子有心一搏,需要我等宗室勠力同心,他必定自相州出兵,助對方一臂之力。”
“天后越權太過,安定公主更是權勢滔天到了今日的地步,怎能不讓人同仇敵愾,先將種種匡扶回到正軌!”
越王李貞的態度對于霍王李元軌來說絕對是個意外之喜。
這才是為何,他緊隨其后地就找上了韓王李元嘉。
可惜,這番話雖是讓李元嘉的臉上有了幾分思慮之色,卻顯然還不足以讓他站隊。
“你們沒考慮過兩個問題嗎?”李元嘉長年經營書畫之道,在眉眼間還有一番在李元軌看來過分溫和的態度,他說出的話也頗為冷靜謹慎,“陛下對于宗室,是不如對天后信任的,你怎么知道,他就真的想要因今日種種,除掉為他戍守邊疆的鎮國公主?”
上官儀、李敬玄等人對陛下足夠忠誠了,也并未見有人能得到一個好下場。
到時候他們是為陛下作刀了,卻被扣上個謀逆之罪,該當如何論處?
那還不如按他所說,做個安分守己之人,等著種種事情塵埃落定,不要從中插手。
李元嘉繼續說道:“另一則,越王和你霍王都有領兵之才,這一點我信,但你們說要起兵抗衡安定公主,我卻覺得——你們沒有這個本事。”
相州位處河北,距離安定公主開辟黃河故道新增田畝之地并不太遠,若要從此地發兵馳援京師,無論是去長安還是洛陽,都繞不過那一帶。
到時候,安定公主在那頭有過往來的府兵,都能將越王給攔截下來。
至于霍王他如今還在朝中任職,也就更不存在什么兵權之說。
李元軌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顧慮,但情況沒你想的那么糟糕。咱們這位陛下最明白何為制衡之道,此次他連前往洛陽都像是為人所脅迫之下的舉動,根本身不由己,你還覺得他會如此前一般,將宗室當做仇人來防嗎?”
他一拍桌案:“起碼我們不會將皇位傳遞到外人的手上!”
在長孫無忌和天后之間他選擇天后,現在在天后、安定公主和宗室之間,他該選擇誰,才能讓他繼續像個帝王,此事簡直不必多說。
“還有起兵一事,這關中府兵位居天子腳下,到底是聽安定公主的號令還是聽天皇陛下的號令,并無什么異議。若是還覺局勢不夠穩當的話,以你韓王李元嘉的眼力,足以從陛下這里探聽出個虛實來。”
“是,今日安定公主兵馬虎踞四方,已幾乎掌握了大唐邊境,但若要撥亂反正,她根本沒有從邊境調兵前來的時間。”
霍王李元軌目光發亮,仿佛先前在朝堂之上受到安定公主制約的仇怨,都眼看著要因今日謀劃而終結:“你也說的沒錯,單只是李貞自相州舉兵,但能做到及時發兵馳援的,難道只有一個李貞嗎?”
“倘若你愿意聯手,我,你,越王,你的同胞兄弟魯王,我的長子江都王,你的長子黃國公,魯王之子范陽王,越王之子瑯琊王,都可各自擔負起一部分重任。屆時倘若陛下有卸磨殺驢之心,你我足以自保。”
李元軌一字一句地逼問:“元嘉,難道你真要看到,大唐秩序崩亂,自安定公主開始嗎?”
李元嘉陷入了沉默。
他在此刻忽然被人將記憶拉拽回到了將近二十年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安定公主之間其實還有一份有些特殊的緣分。
彼時連話都不會說的安定公主在他正覺前路未知之時,將那個用草編成的鋤頭遞到了他的面前,成為了武后向他示好開導的標志。
可今日在的李元軌的一番慷慨陳說面前,他忽然在想,那只抓著“鋤頭”的手,到底是在耕耘天下,還是意圖鏟斷李唐的命脈。
當年只是畫面一角的孩童,已經成了陛下縱然未曾言說,也讓人覺得她有繼承大統機會的樣子,怕是彼時畫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想到過。
那他這個當年的執筆之人,又該當如何呢?
李元嘉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答道:“先抵東都吧,我想看看陛下的想法。”
李元軌并不因他的猶豫而覺惱怒,反而露出了幾分喜色。
李元嘉說是說的要聽陛下的意思,但他的態度中,分明有了松動。
既然他們不打算步上官儀的后塵,那自然是小心為上。
在自李元嘉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李元軌的臉上已有了幾分躊躇滿志,只在發覺即將抵達自家馬車之時,好像有人在朝著他看來,這才因那道目光,收斂起了幾分神色。
不過在對上那人的時候,李元軌又暫時放下了戒備之心。
對方身披厚氅,面有瘦削之態,雖是一派沉靜的表現,卻好像在目光中還能看到幾分恍惚。
發覺自己掀簾而望的目光被人察覺,她才后知后覺地回出了一個淡漠而禮貌的微笑。
而后便放下了車簾。
若是李元軌沒記錯的話,那是義陽公主的馬車,而同在車中的人,便是蕭昭容。
自去年李素節被處死之后,蕭昭容因曾經去信規勸而免遭其難,但也自此鮮少出現在人前。
對方這等做派,顯然已是不愿再同外界的種種有所牽扯。
不過若要李元軌看來的話,當年的李弘聯名一事,李弘自己只是被貶為襄王,李素節卻以謀逆之罪被殺,這其中勢必有天后的手筆。
許王雖死,蕭昭容對于天后自上位以來的步步緊逼,若說毫無怨言,只怕是沒可能的。
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聯合她做些事情。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越王李貞的府上長史便是蘭陵蕭氏的人,和此前被殺的蕭德昭出自同宗,名為蕭德琮。
但當下,還是先少牽扯些人進來為好。
想到這里,李元軌便也僅和蕭妤頷首致意,便已踏上了自己的馬車。
可他并未看到,在蕭妤將車簾放下的時候,她臉上先前那番冷清寂寥之色便已消退了幾分,在看著面前的女兒渾然未覺這車里車外的對視,還在演算手稿時,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溫存之色。
她想了想方才所見,開口問道:“周王還在病中嗎?”
李下玉聞聲抬頭:“太平說他還病著。”
“那就不是真病。”
蕭妤嗤笑了一聲,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多可笑啊,什么時候太子寶座,居然也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東西。甚至這個位置一日不定,就連這巡幸洛陽都人心浮動了。”
但別想讓她對李治有一絲半分的同情。局勢發展到今日這個地步,還不是李治自己搞出來的事端。
“阿娘……”李下玉伸手,在蕭妤的面前晃了晃。
宣城還在遼東,她又需要跟隨圣駕前往洛陽,實在不放心阿娘留在長安,這才將她也給帶上了。
怎么看著她還是有些不習慣外出。
“您在想什么呢?”
蕭妤看向了面前,“沒什么,我只是在想……”
在這亂局之中,她若是不做點什么,豈不是有些對不起她這將近三十年間的起起落落了!
“等到了洛陽,我還是不住在洛陽宮中了,我在宮外找個地方落腳就行了。”
李下玉捏著手中的筆,不知有沒有必要從旁規勸,又覺或許真是這樣對她更為自在一些,便沒再多說。
當她演算完了新年歷法,將其重新謄抄成冊后,就見母親已斜靠在車中睡了過去,外間的河流之聲也因車架變道,逐漸消失在了耳中,只剩下了那些隨隊而行的車馬喧嘩。
而這些或是密謀或是閑談的聲音,在車馬抵達洛陽后便已各自分散而去。
直到在安定公主統率的大軍自河東道抵達洛陽之時,所有的聲音都在此地沉寂了下來。
最為卓著的,只剩下了大軍行來的腳步聲。
……
安定公主已經有了數次的凱旋班師。
她和蘇定方在遼東滅國高麗后帶著降卒抵達長安,她西征吐蕃折返關中,還有西域的交戰以及再戰吐蕃的取勝。
有過和其他將領一起并肩而來,有過她一人策馬在前輕騎先至,也有過帶著其他兵卒一起,緩緩向著帝后所在之處推進。
但不知是不是劉仁軌的錯覺,當這一次的凱旋迎接放在了洛陽則天門上的時候,看著安定策馬帶隊,從遠處行來,好像并不只是因為安定又成熟了一歲才顯出與此前的不同來。
在那些一步步逼近的聲響里,還有一種特殊的宿命感。
只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說出去終究還是奇怪了些。
可對于李清月來說,這確實是不同的。
多年之前,當她還不曾親自踏上戰場的時候,她就曾經和李素筠說,終有一天,她也要和當年的蘇定方一般獻俘則天,但此前都因為天皇在長安的緣故沒能將那句愿景給真正實現。
到了今日,才終于是班師還朝的大軍先一步抵達洛陽,來到天皇天后的面前。
就是有點遺憾,東。突厥叛黨除了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經被她所殺。鐵勒之中參戰的各部也為了奠定受降城的地位被就地處決。這今日的回歸是沒法帶來什么俘虜了。
最多……就是嚴令不能提前逃走的李賢可以算是半個俘虜?
李清月不太厚道地想到。
但當前進的大軍抵達則天門下的時候,到底有沒有俘虜在手,顯然已經變成了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
也沒有人會在乎,李賢到底是被以一種什么方式押解回來的。
這城上城下的母女對望,更是遠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還朝都要讓人心神激蕩。
天皇愈發處在了困境之中,以至于今日的班師相迎被放在洛陽,完全出自天后的手筆。
這昔日為制約臣子而有的二圣臨朝,終究已經出現了更為壓倒性的顛覆。
站在天皇身邊的天后,又何止是在氣勢上更顯尊崇,更是早已在心中有了一個改天換地的夙愿。
這支正在朝著她行來的隊伍,包括那支還被留在關外鎮守的隊伍,以及那位領頭的主帥,也早已在此前的母女夜談中明確了一件事——
她不是她父皇的臣子和將領了。
她是今日天后、明日君王的第一個臣子、第一員將領和排在第一位的繼承人!
此刻,她以雷厲風行的姿態結束了那場太子領兵的荒唐事端,帶著穩固邊疆、再建受降城的戰績回到了東都。
而當日的皇后在皇城門上俯瞰全城,為洛陽因她而成東都感到心中慨然,今日的她,則是看到了另一出狂瀾掀起的征兆。
她看到了女兒被冬日寒風卷起的披風,隨著她快步登上則天門來變成了一道流動的烈火,一直就這么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攜府兵先定突厥后擒鐵勒,恭祝——陛下,得見北境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