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登高望遠這個答案, 換了旁人來說出口,或許也僅僅是登高而已。
但安定公主呢?
像是孫思邈這樣年紀的人,雖然并不真正涉足朝堂, 卻還不至于看不清方今的局勢。
出入禁宮之時不難察覺到的微妙氣氛,讓他干脆告知兒子孫行,在通過了科舉選拔后, 老實一點走弘文館學士的路子。
這顯然是一條極有必要的忠告。
他當年能被年幼的安定公主慫恿著帶人去找自己的父親,在朝堂博弈中也必定沒有多少通權達變的頭腦, 還不如別想著冒尖出頭。
可孫行還不必面對什么艱難的抉擇,這個越發浮出水面的問題, 現在已被擺在了他孫思邈的面前。
鎮國安定公主這個名號, 已完全是公主身份所能達到的極限了,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像是李清月所說,朝著更高的位置上再走一步?
沒有其他答案!
唯獨有可能的, 正是坐到那個天下間最高的地方。
但讓孫思邈這個長者都不由為之心驚的是,李清月在說出這個回答的時候, 好像并未經過什么其他多余的考慮,而是早已在心中對此有了決斷。
哪怕在她的上頭, 還有一位屬意于傳位太子的天皇陛下。
此刻的車馬正自洛陽以南的伊闕關而過,稍稍放慢了一些行路的速度,以便這批南下的隊伍通過關前的審核。
守關的武將在車邊探問了一聲,以確認安定公主的身份,將二人的交談打岔了一陣。
等到重新回到正常的行路速度時, 孫思邈就忽然聽見李清月笑了一聲, “說起來, 襄州也真是個好地方。當年高祖皇帝意圖遷都的時候,不就是如此分析的嗎, 北方羌胡為患,長安未必太平,但襄州以北先有洛陽八關,后有牛首山之下的魯陽關阻截,能將北方戰線拖長,又能更為便捷地獲得南方水路物資。”
“彼時的隱太子李建成懾于秦王軍功,一力贊同遷都決定,以免秦王因北擊突厥再有所獲!
“但當時的秦王,后來的太宗皇帝說了一段話啊!崩钋逶旅佳蹚娜荩瑓s在開口間多出了一抹銳利,“他說,戎狄為患,自古有之……怎么能因為胡寇騷擾邊境,就遷都來躲避,到時候豈不是要貽四海之羞,為百世之笑!孫神醫是怎么看這句話的?”①
孫思邈的目光閃動了一瞬。
他發覺自己此時的處境與當年初見面前這位的時候,好像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當時他是被人以上屋抽梯之策圍困在了江中,而現在,他身在車隊中,周遭全是安定公主或者天后的心腹,必定不會給他以談話問題有所不妥便跳車而逃的機會。
好像也是另外一種上屋抽梯吧。
他很覺無奈地嘆了口氣:“若要我在品評此言的話,大約便是——天下從來沒有退避者居于上位的道理,丟的不僅是皇室貴胄的臉,也是百姓的性命。”
所以太宗皇帝發起玄武門之變,到如今歸其功過,依然是功遠大于過。
那么,今日呢?
天皇病弱多時,在東西兩路多有定策失敗,對北面的單于都護更少重視,反倒是安定公主在天后的支持之下放開手腳征討戍邊,庇護疆土。
倘若沒有安定公主的話,就算當今這位天子還不至于和其祖父一般想出遷都襄陽的決定,但太子和鎮國安定公主之間的差距,怕是比之隱太子和秦王之間還要明顯得多。
這個登高望遠之人,也確實是安定公主要比太子李賢合適太多。
孫思邈是個醫者,本不該牽扯進這些事情之中,但一想到此前隋末亂象,他又不得不去想,一個不合格的帝王坐在天子位置上,到底會招來多大的麻煩。
他抬眸對上了李清月的目光:“公主不會輕易對我談論起這樣的話來,所以我想知道,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安定公主想要上位,在他這里沒有那么多的不可行。
但他相信,不會每個人都能和他這般,只要天下能少死一些人,就覺心滿意足的。
倘若安定公主需要對上的并不僅僅是太子,還和當年的秦王一般,需要對上自己的父親,那這政變之中的流血就勢在必行。
現在和他交底,又是希望他做什么呢?
讓他確保天皇陛下的安危,以防他風疾發作身死,致使安定公主會背負上弒父的罵名?
還是希望他再緊急培訓出一批用于外傷急救的學徒,以滿足政變發兵的需求?
他是這么想的,也直接將話問了出來,直率得讓李清月都面色好一陣的古怪。
若非此刻的交談是她先發起的,起碼得保持一下形象,李清月都很想問問,是不是活得太長的人都會有這等渾然無懼的表現。
“……不,我不需要孫神醫再去做其他事情!崩钋逶麓鸬。“您現在不是已經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了嗎?”
聽出了孫思邈話中的偏向,對她來說已經足夠重要,也足夠讓人心中快慰了。
“濟蒼生,安萬民,傳醫道,這已是很多人永遠無法達成的境界了。所以如今是怎樣,將來也是怎樣吧,但或許……”
李清月想了想歷史上癆瘵病癥的特效藥還是由西方研發的,便覺孫思邈今日的困惑格外有意義!盎蛟S孫神醫的那個問題,也能在您的有生之年得到解答的。”
“那我就承蒙公主吉言了!
孫思邈聽懂了。
李清月想要的,是她積善十余年推行醫道所積攢的民心,能因為他孫思邈站定立場,在她發起振臂一呼的時候,絕不會出現任何的偏移。
這就起碼能讓這場政變,盡可能少地波及到一部分百姓身上。
而事到如今,這樣的領頭人又何止是他孫思邈一個呢?
當這一行南下的隊伍穿過魯陽關,途經南陽與新野一帶之時,驛站送呈的飯食里就有宣州稻。
“荊襄和宣州的條件相似,自然是要引進的。”一名隨侍的驛卒說到這里,露出了幾分憂心之色,“也不知道今年還會不會繼續有旱災了。若真還是年節不好的話,就算稻米品相不如早年,能有收成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驛卒本想順著他平日里和人嘮嗑時候的話繼續往下說,又忽然意識到,在他面前的隊伍出自關中,由皇室中人領頭,連忙打住了話茬。
他可不能一時忘形,說出“咸亨”一點也不官運亨通這樣的話來。
“老漢且住。”他剛要轉身離開,就見先前發問的長者又叫住了他。
“您還有什么事嗎?”
孫思邈指了指他的腿!拔沂窍雴枴
“您想問這護膝?”驛卒頓時來了繼續交談的興致,“您不知道,我早年也是當過府兵的,可惜腿上受過大傷退了下來,只能干干這樣的活。年歲大了之后也更不經用了,一到陰雨和寒冷天氣,舊傷的地方就隱隱作痛。”
“幸好自棉花這東西對外售賣之后也從關中流到了襄陽。我這人平生喜好幾口隆中酒,沒攢下點余財,但買下幾個備用的護膝還是無妨的!
他拍了拍自己看起來結實一圈的膝蓋,齜牙笑道:“這二月的天氣還是捂著點好,老丈您也千萬留意些!
孫思邈:“……我不是在好奇這個,我是想說,若是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看看這處舊傷,還有沒有治好的希望!
驛卒目光一亮:“此言當真?”
同行的洛陽醫者當即就有人想要插話,為孫思邈介紹身份,卻被他伸手攔了下來。
孫思邈道:“我這樣大的年紀,見過的病患也不在少數了,你總該相信我走南闖北的見識了吧?”
這倒是聽來很有說服力。
驛卒又認真地端詳了一番孫思邈的臉,只見對方年紀雖大,卻是好一番精神矍鑠的模樣。
他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錢袋,忍痛從衣袖的內口袋里摸出了十幾個錢幣,塞回了錢袋之中,這才應道:“好,那就勞煩您看看了。”
孫思邈將他這個舉動看在眼里,卻什么也沒多說。只是在為人看診的時候問道:“你說你之前當過府兵,那家中的永業田按說也足夠生活開支了,何必只管著傷處的保暖!
這驛卒頓時自嘲笑道:“府兵和府兵之間也是不同的啊。別看這天下驛站一千多所,驛長也有一千多個,不是個什么要緊的官職,比不得那京官空缺只有一個兩個的,但也是明明白白的府兵所任入流官職,像我們這些驛卒,我這種不用往外跑的,都還算是運氣好的了。”
“再說了,你也瞧見我這人是何脾性,好酒又沒上進心,所以當府兵的時候也沒膽子沖在最前頭,哪能分到多少永業田!
孫思邈一邊小心地查驗著他的陳年舊傷,一邊說道:“我還以為是你的戰功被什么人給貪墨了……”
“哎,可不敢這么說啊。”驛卒打斷了他,“這幾年從河北道開始,各州都在陸續追溯府兵功勛封賞未發的情況,我若真被人給占了功勞,早已請安定公主主持個公道了,最起碼也能多換幾壇好酒回來。像我這等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有好日子過,直接拿錢搬家就是,還怕得罪人?”
這不是實在沒有嗎?
“對了,敢問您老看診的診金需要多少?”驛卒說起了關鍵問題,先前臉上的懶散神情都不見了,讓孫思邈險些以為,自己就是個強盜。
“你……”孫思邈想了想,回道:“請我一杯水酒吧!
驛卒的臉笑出了花:“應該的應該的!
然而下一刻,孫思邈就輕輕一下拍在了他的腿上,“但這酒,只能我喝,不能你喝。你這舊傷要想醫好,先得把酒給停了!
“啊?”驛卒傻眼了。
他糾結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遵照醫囑辦事,在將酒送來的時候甚至忘記了介紹。
孫思邈倒是喝了一口就察覺出了端倪:“這不是當地的酒吧?”
這分明是——葛薩在洛陽鋪開攤子的好酒。
驛卒答道:“您真是好眼力,這酒又夠勁又不昂貴,比起我們當地的陳釀還要出名些,既要報答于您,總是要買些好貨的!
“說起來有個消息您可能不知道,”驛卒神秘兮兮地低聲,“早年間荊襄一帶有不少從上頭梁州、洋州下來的人,最近十年返鄉了不少。其中有個跟我還有交情的,在重來此地的時候說,這種品類的酒水用的是梁州的麥子。”
“但要我說吧,這消息真不真,著實有待商榷。梁州那地方接連遇上了兩個好刺史,比之早年間地廣人稀的情況好了不少,讓他們回去也有活路了,若論土地肥沃卻應當排不上名號,怎么會是以梁州麥子釀酒。”
孫思邈煞有介事地點頭:“你這推論說得不錯!
驛卒很覺自己的分享欲得到了尊重:“我猜啊,這洛陽燒酒能發行四方,和那四海行會分不開關系,既是走的安定公主的門路,說不定就是遼東的麥子,也只有北地才能有這樣的燒酒暖胃了!
他頗覺可惜地嘆氣:“安定公主的產業大多在北方,也不知道現如今成了鎮國安定公主,能不能多往南遷移遷移!
也不能說沒有吧,但真的太少了。
孫思邈想到了李清月拋給他的那個問題,在一陣目光變幻后,最終還是答道:“或許……會的吧?”
……
次日車馬再次起行的時候,那個驛卒終于后知后覺地發現,登上居中那架馬車的是個氣勢有別于常人的女子。
想到此前驛長透露過的消息,這一行人是為迎接襄王遺體而來的,那么……
“那是——?”
驛長自登記驛馬死損更換的賬簿上抬起頭來,“我沒跟你說過嗎?那是安定公主。也算你有福,昨日給你看診的,可是能夠出入禁宮的孫神醫。”
驛卒:“……”
他這可疑的沉默,讓驛長頓時警覺發問:“你沒說什么不應該說的吧?”
安定公主南下迎靈,并未提前知會,他也是等到人來了才知曉。好在她也沒有大張旗鼓的意思,甚至沒怎么在外出現,就已安寢休息了,今日也順利離開此地,讓他不必再因貴客在此而擔心。
像他們這種驛長,別看是朝廷命官,擅自丟了馬匹不上報都要被杖打一百的,可不敢搞出什么亂子來。
驛卒搖頭:“應該沒有!
他仔細地將自己的話都想了一遍,發覺自己說出的好像都是安定公主的好話。
“我說的都是情真意切的夸獎!
至于是不是情真意切,而非言不由衷,孫思邈看得很清楚。
他起先還有幾分疑慮,不確定自己對安定公主做出的答復是否太早了。可現在在一名驛站小卒的表現里,他卻忽然堅定了自己的答案。
安定公主站在踏實的土地上,以十年磨一劍的方式種下了一顆顆種子,現在便是合該由她收獲的時候。
相反,那位前任太子……
自入襄陽城后,孫思邈便留意著城中百姓的情況。
按說襄王當了十多年的儲君,倘若真有因數次監國而在百姓中享有聲望,在獲知他死訊的時候,當地百姓也總該有所表示。
可在這座襄王宅邸之外,非但沒有百姓為之哀悼所贈告祭之物,反倒很有一種門可羅雀的冷清。
真正對敬懷太子之死而心神動蕩的,竟是那襄州的刺史。
不過也實在不能怪他如此惶恐,誰讓他是怎么都沒想到,李弘居然會病死在襄州這個地方。
原本被丟了個廢太子到他的地盤上,就已經夠讓人膽戰心驚了,哪知道,讓人擔心的事情還能再多一件。
而現在,鎮國安定公主親自抵達此地,以她在朝堂之中所把持的權柄,怎知不會對他發起問責。
李清月朝著他臉上瞥了一眼,就能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接過了一旁醫官遞來的口罩,“襄王府中的人自我皇兄病逝后有無外出?”
“沒有,絕對沒有!”襄州刺史只差沒拍著胸脯保證,“襄王妃也有吩咐,連帶著當日送信而來,接觸過襄王的信使,全被隔絕在了這里,一應衣食用度都由我讓人送來!
“也不知道襄王到底是在何時染上的病癥,落得這個英年早逝的結局。”
“襄王妃……”李清月的目光微微一動,“她在哪兒?”
襄州刺史又苦下了臉:“此事我也當真難辦。襄王妃和襄王似是伉儷情深,于是自襄王病篤時,襄王妃就將自己也給鎖在了屋中,到了襄王過世后,她又將在將一條條命令下發后,重新將自己鎖在了一個院子里。說是……”
“說是,如若長安城中有人來迎回襄王遺體,那就讓他來領,至于她的話,或許已被太子的病癥所感染,還是自此留居襄州,在這里等死的好!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這才開口回道:“……我知道了。先帶我去見皇兄吧!
襄州刺史說什么襄王妃和襄王伉儷情深,愿意為他殉情,李清月其實是不太相信的。
她對楊明舒雖然了解不多,僅限于當年和外祖母提起讓她來自己麾下無果,還有她嫁入東宮,以及幾次被她拒之門外的拜訪,也覺對方雖然循規蹈矩得厲害,像是個標準模板的世家貴女,卻并不像是個會為李弘而死的人。
當日太子被廢的詔書傳到東宮時,楊思正這個太子屬官看起來都比楊明舒哀凄絕望。
那怎么沒見楊思正為李弘殉葬呢?
想到阿娘說的李治有意對弘農楊氏動手,李清月在心中有了幾分猜測。
但在見到那位襄王妃之前,李清月還是得盡到自己這個迎靈的義務,先去見一見追謚敬懷太子的李弘。
……
在李清月來前,襄王府內已布設了靈堂,將李弘的遺體安置在了其下的凌陰之內。
他死的時候本就是元月冬日,快馬報信和李清月的出發也都沒耽擱多少時間,以至于他的尸身看起來還保留得相當完好。
要李清月看來,一個死了的李弘,可要比活著的時候討喜多了。
但一想到她剛來到此間的時候,李弘其實還得算是她見到的第二個親人,而彼時的他也還是個渾不知世事的孩童,卻已在權勢地位的變換中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真是不能不讓人感到時過境遷的悵惘。
可他既是武周改換李唐江山的一個障礙,死在此時又何嘗不是一種幸事。
“將他的尸體移入辒辌車吧!
襄州刺史緊跟在安定公主的后頭,原本見她負手而立看向這靈堂,沉默得讓人心驚,想要出聲安慰她兩句,卻見她回頭之時已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不……不讓襄州名流前來拜祭?”
李清月回道:“就算你邀請他們來,他們敢來嗎?”
敬懷太子的這個謚號里,已明擺著透露出了很多信號。雖然復位為太子,但“懷”為中謚,“敬”也不是什么一流的上謚,仿佛是天皇天后苦思良久,也沒能為其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彰顯他的文治武功。
這樣的一位過世的太子,并沒有什么被憑吊的價值,甚至還有可能因為祭拜而讓自己染上疾病。
誰吃飽了撐的愿意這么干。
“皇兄昔年憐憫梁王李忠因謀反罪被誅殺,請求將其葬于昭陵,現如今他也要被送回長安葬于此地。上有先帝庇佑,此地必定香火不絕,又何必在意襄州一地呢?”
襄州刺史:“……”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為什么這句話聽起來就是這么別扭呢?
但他眼見安定公主隨即面色沉沉地往外走去,又分明是一派因兄長病逝而心中不快的模樣。
對方疾馳千里而來,他怎能懷疑這對兄妹的手足之情!
“襄王妃的住所在哪里?”李清月問道。
襄州刺史連忙伸手,“在那邊!
他自覺自己當真沒有看錯襄王妃的表現。
他們這些人沒能將她從此地帶出來,安定公主親自抵達也不會改變這個結果。
當安定公主自報家門后,那院中傳來的依然是一句斬釘截鐵的回復:“我說了,我不會回去的。襄王染病身死,我隨侍在旁,該當已有病癥在身,自請求死,不勞旁人掛心。”
“自請求死?”李清月挑眉,目光有一瞬落在了門邊的食盒上。
襄州刺史很想說,其實此事安定公主也不必多管。
反正,既然襄王妃有意為襄王殉葬,或許還能成為一樁流傳后世的美談,何樂而不為。
卻忽然聽到李清月厲聲說道:“把門給我砸了,將人帶出來。”
襄州刺史大驚。
但安定公主身邊的親衛幾乎都是跟隨著她上過戰場的,要想辦到什么事,以他的本事又如何有可能做出阻攔。
“這……”
這不合禮數!
他的聲音很快被門扇被破開,襄王妃被從院中“請”出的動靜所打斷。
安定公主隨后往外走去的舉動,更是讓他失去了勸諫的機會。
可眼前的這一件事居然還只是安定公主做的第一樁破格之事。他隨即就聽安定公主在走出府門后,回身指向了面前的這座襄王府,“將府中的人全部疏散出去,然后將這里燒了!
“燒……燒了?”襄州刺史險些咬掉了自己的舌頭。
“我說的話很難聽懂嗎?”李清月又重復了一次,“我說,將這座襄王府燒了!
踉蹌邁出府門的楊明舒聽到的正是這一句,露出的那雙眼睛里滿是愕然。她當即疾步上前:“您不能這么做!”
李清月轉向了她:“天子有詔,讓我抵達襄州后確定癆瘵之疾并無外擴跡象;市植∈庞诖,此地自然不祥,不燒了留著作甚。”
“可……”楊明舒語塞。
她該怎么說?說這襄王府正是對她而言最好的保護屏障,起碼能讓她在死前不會受到旁人的襲擾嗎?
偏偏在她面前站著的人,不是那個極容易為人所拿捏的敬懷太子,而是向來雷霆手段的安定公主。
她只能咬著牙,繼續說了下去:“這是你皇兄的地方,我要替他守著這兒。你就算是脅迫,我也絕不離開這里。”
大不了……大不了在襄王府被大火燒毀之后,她便結廬在城外,應當也能有她希望達成的效果。
可她無法確定,倘若連安定公主都對于她今日的表現無動于衷,那些她希望不打擾她清凈的人,又真的能夠按照規則辦事嗎?
一想到這種可怕的可能性,楊明舒便有些目光發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她看到襄王府中的下人全被疏散而出,看到府邸周邊都被清理出了一片防止火勢蔓延的地帶,看到熊熊大火從這座只住了三個月的宅邸中沖天而起。
于是那些未至開春的寒意,霎時間被這烈火驅散了徹底。
而那府中草木屋梁燃燒的作響,也很快壓制住了此地的人聲。
這座宅邸被燒起來得何其輕易,甚至讓楊明舒生出了一種如在夢中的錯覺。
但眼前的景象應當不是她的錯覺。
她發覺安定公主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她的身邊,像是在看向眼前的火海,又像是在看向她:“其實,你也沒有那么想死吧。”
見她并未有所動作,李清月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你真的想要成全為敬懷太子殉葬的名聲,大可以在此時跳入火場,還能讓我這個對皇兄來說的政敵自此背上一個洗不脫的罪名。又或者你也可以在我前來此地之前便開始絕食,而不是在餐食之中又多增加了一份肉食!
癆瘵這樣的病癥,若是還沒被感染,或者還在蟄伏期間,對于多吃肉蛋、體魄強健的人來說,沒有到必死的地步。
這位襄王妃的有些表現,就很有意思。
前方的火光投照在地上,將日光照射下的人影給沖淡了不少,但在影子之上的本身,卻好像漸漸擺脫了此前的木訥,在李清月的心中變得比早年間鮮活了不少。
她緊皺著眉頭試圖反駁:“我不是在裝腔作勢……”
“我知道!崩钋逶戮従忛_口。
楊明舒不知道,面前之人的下一句話到底有多少人聽到,但起碼,就算有前方府邸之內梁柱倒塌的聲音傳來,她也清楚地聽到了安定公主的下一句話,“你只是不想再做下一個楊舍娘!
楊明舒被火光填滿的瞳孔一震,沒想到會自李清月的口中說出這個名字來。
弘農楊氏之中的名門貴女,在這大唐建國的數十年中,因家族前途而被決定命運的絕不在少數。
生下武后的楊飲光已算是其中幸運的了。
而另外一位比之楊明舒還要不幸的,便是李清月所說的楊舍娘。
在隱太子李建成已迎娶了滎陽鄭氏的鄭觀音后,楊舍娘還是被送入了太子東宮之中,成為了李建成的妾室,又在玄武門之變后被囚于宮中。
家族的背景在皇權易位中顯得何其單薄,也或許,對那些投機的世家官員來說,已經是棄子的東西,根本無需再行關照。
楊舍娘還一直活著,為了看著她的女兒在三十歲上終于出嫁、離開了皇宮牢籠而活著。
但她的人生,已經完全被毀了。
楊明舒怕的正是這個。她如今還有利用的價值,那些家族中人便會不遺余力地粘附上來,直到……
直到她變成第二個再無用途的人。
那她還不如讓自己以“染病”的狀態永遠留在襄州。
可好像,這位迢迢趕路而來的安定公主并不希望她這么做。
“外祖母會難過的!崩钋逶马樖謴牡厣蠐炱鹆艘恢偷酱说刂嫉哪静瘢邦^的襄王府拋了過去。
她拍了拍手,在轉頭看向楊明舒的時候,微微抬起了唇角:“偌大一個長安,難道還容不下一個楊明舒嗎?”
那塊木柴很快著了火,融入了前方的火海之內。
……
而在此時的長安城中,制舉將至的場面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一出烈火沸騰。
不,不僅僅是籌備數月的士人走向了禮部貢院的考場。
還有一道道或是猶豫或是堅定的身影,走向了珠英學士的選拔考場。
第242章
將珠英學士的選拔和制舉的文試放在同一天, 正是出自天后的詔令。
當顏真定坐著馬車行駛在朱雀大街上的時候,耳聞著外頭的喧鬧送考之聲,她只覺自己參與的, 或許并不僅僅是天后身邊女官的選拔,也如當日她和韋淳戲言之時所說的那樣,是在參與進制舉當中。
“行啦, 再抓下去,你的裙邊就要壞了!
顏真定連忙收手坐好, 朝著身旁的母親回以一笑。
但她平日里冷靜自持,在和好友待在一處的時候更能對比出個嫻雅沉穩的樣子, 現在卻很難在車轍聲中平復下自己的思緒來。
天后到底會出什么樣的考題來取才呢?
都說此次的考核效仿科舉, 在帖經和詩詞雜文之外,還有時務策一項,總讓顏真定有些吃不準考核的難易。
按說她在四海行會中擔任了兩年教習, 聽聞了不少四方風物,本不必擔心這個, 但她出身在關中,幾乎不曾有遠游的經歷, 便覺心中少了幾分底氣。
幸好……
幸好她難得強硬地拉上了母親一并參考壯膽,不是一個人去面對這樣的考驗。
在馬車停于蓬萊宮外的時候,顏真定也終于將心跳徹底平復到了尋常的樣子。
但她卻發覺,母親在穿過丹鳳門之時的表現有些異常。
她問:“您怎么了?”
殷夫人仍有片刻的恍神,在隨同顏真定往前走出一段后, 方才緩緩收回神思, “往年來此, 不,應該說, 就算是今年大朝會時來此,我都是以外命婦身份覲見的!
今日就不同了,她是以“考生”的身份來此。
雖然此前她是因拗不過女兒的請求才陪同來此,但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心情,讓她恍然覺得,她可能并沒有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
當行到考場之外的時候,這種矛盾而又期待的心情還變得愈加分明了起來。
制舉的考場在禮部貢院,珠英學士的選拔則要更為特殊一些。
自太宗皇帝開始,便有精選天下賢良文學之士待詔禁中,和殿中省官員的辦公地相鄰,太宗一朝,魏征、許敬宗、褚遂良等人都是從這個職位開始的,而在當今天皇在位之時,元萬頃、劉祎之等人也是以文詞召選入宮。
巧的是,珠英學士的選拔就放在了此地。
大概隨后也會放在此地,作為珠英學士的辦事總部。
殷頤然仰頭看向面前這幾間被題字為“學士院”的屋子,只覺自己在這往前的數步之間,既是在丟棄著什么東西,又是在獲得一個新的身份。
“阿娘,別看了,您在第四間!鳖佌娑ǖ吐曊f道,輕輕推了推她。
仿佛是看出了母親臉上原本帶著的陪讀遷就之色削減了許多,她又在揣著報考證明往屋中走的半道突然停了下來,匆匆折返回到了殷夫人的面前:“阿娘,您可不能謙讓于我,我要同您比個高下的。”
殷夫人很有些哭笑不得:“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顏真定當然會的。
想到韋淳已然離開了長安,帶著她自多年前便生出的建功立業夢想,走向了那未知的未來,顏真定便覺自己也不該落下太多。
她坐在了標示有姓名的位置上,小心地檢查了一遍筆墨和紙張。
想著距離開考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也便是在此時,她留意到,這考場是按照年齡來劃分的,所以與她同處一排的左右兩側,都是和她歲數相仿的姑娘。
左邊的那位不知為何,讓她覺得相貌有一點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太起來,這份相似到底是從何而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顏真定的視線,她轉回頭來對著顏真定笑了笑,又轉回頭去發起了呆。
那走神的樣子活像是在數面前的這支筆上有多少根毛。
而右邊那位更是連頭都沒抬,相當認真地在削著手中的炭筆。
她這個聚精會神的樣子,讓顏真定趕忙收回了目光,生怕打擾到了對方。
只不過在挪開視線之前,顏真定留意到,這個坐在右邊的姑娘袖口處有一點輕微的破損。雖然說如果不細看的話是看不出來,但這絕不可能是稍有身家的京官之女會有的打扮。
但對方這副神色舉動,又分明不曾因身在此地而覺窘迫。
在天后近侍步入此地的時候,她也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規矩地坐在了這里。
當下最為要緊的事情,莫過于完成這場考核,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挪挪。
只是當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考卷時務策第一行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了那坐在左邊之人到底像誰。
她的眼睛……有一點像天后陛下!
不過相比于天后和安定公主,她又缺了不少威嚴氣度,這才在乍一眼看去的時候,讓人險些忘記了這一點。
但想來也對,這等氣吞山河的氣度,又如何有可能是輕易養出的。
就如這時務策五選一問答的第一問,在呈現于眼前的時候,只覺那位執掌朝堂的天后陛下,仿佛已在面前了。
【欲使吏潔冰霜,俗忘貪鄙,家給人足,禮備樂和,庠序交興,農桑競勸。明言政要,朕將親覽。】①
這一個“朕”字,將這皇后臨朝稱制的上位者風范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朕將親覽”四字,又何嘗不是天后對此次考核的重視。
顏真定已再顧不上去留意周邊有什么人,又有何種面對考核的表現了。
她得認真想想,這一題她到底要不要答,還是選擇后面的問題。
就算有“朕將親覽”四個字,這道問策于吏治和農桑的問題也過于籠統了,起碼對于顏真定這個從未接觸過官場,也不曾管理過農事的人來說,若是將答題的機會用在這里,也很有可能會答出個不切實際的東西。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一道題何止是出現在了珠英學士選拔的備選考題之中,也是今日制舉的必答題之一。
被姚元崇送來長安參考的祚榮快速填完了前頭的帖經、雜文,就對上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他只思慮了很短的一瞬,就在案卷之上落筆寫下了答案的開頭。
“吏治清平,禮樂和順,必先藏富于民……”
他不需要有所猶豫就能提筆書寫。
因為這并不僅僅是他的答案,也是安定公主在遼東給出的答案。
安東大都護府境內,在原本歸于高麗統轄的時候,有著相當嚴格的階級劃分,就比如說作為澄心副手的阿左,就隸屬于灌奴部。
這樣的下等人,既沒有累積財富的機會,也沒有任何一點出頭的可能。
但自安定公主抵達遼東后,此地的情形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遼東新米的培育成功讓當地從漁獵轉農耕的變化中,并沒有經歷轉型的陣痛,反而有相當多的人因此得以累積了錢財在手。
祚榮身居其中看得到,十年變遷之間,耕者有田,居者有屋,一直從泊汋擴展到整片安東大都護境內。
以至于高麗遺民此后以大唐子民自居,再不談復國之事,靺鞨部紛紛來歸,甚至有自黑水平原那頭遠道趕來。
語言和文字便很快在其中鞏固著歸屬感,律法與禮儀則讓官吏的管轄變得更加容易。
倘若再讓祚榮去選一次的話,在當年他絕不會舉起那支意圖射向安定公主的弓箭。
好在他并未能夠得手,反而是在今日作為遼東子民中的一個代表,寫下了這個答案。
相比起在此問上落筆不絕的考生,祚榮給出的答案,就算加上了隨后的例證,也絕對算得上是短的。他寫字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當此地的監考官朝著這個有胡人相貌的年輕人看去的時候,實不難發覺,他在落筆之時的從容不迫,很有一種在問答家常便飯的閑適。
同樣有著這樣表現的人,在學士院的考場中還有一位。
但她手中握著的,不是毛筆,而是一只炭筆。
她的眼睛看著前頭的考題,炭筆則在備用的紙張上緩慢而穩健地書寫運算。
那是時務策選答的第二問,出自義陽公主李下玉之手。
這道結合了多地糧倉貯存損耗、水渠運載能力、船只續航、路線選擇的算術實在很復雜,也必然不會在大多數參與考核之人的選擇范圍。
但王師若的情況不太一樣。
她的曾祖父完成了算經十書之中的《緝古算經》,開啟了三次方程的求解。所以她幼年之時以桃枝在地上寫畫的,便是《緝古算經》中的民工修筑等腰梯形河堤的問題。
炭筆比之毛筆更為穩定扎實的手感,也讓她在一行行計算之時,覺得自己并非身在考場之上,而是在家中。
這道比起民生也更偏向于計算的問題,簡直像是為她量身定制的。她當然答得上來。
而有點意思的是,第三問和第二問其實很像,但第二問重在計算和效率,第三問則是在問方略。
許穆言向安定公主自薦的時候,有提到過水路運輸的策略,尤其是關于腳錢的考慮,所以今日的這一問,不在運載,而在宏觀的水利局勢。
若是用現代的話翻譯過來就是,請分析當前江南水利問題,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措施。
殷頤然在掃過了前后五問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問題。
她雖在關中生活多時,但她畢竟是杭州錢塘人士,若說江南,北地出身的人自然不如她了解。
以考生的身份來到此地和外命婦身份前來的差別,在她提筆寫下“盜湖為田”弊病的那一刻,已完全被她拋在了腦后。
在這一個個字落于筆下的同時,她仿佛已然得到了天后的許可,能夠以臣子的身份去對著江南東道著手治理。
盜湖為田的問題因江南疏于治理的緣故相當常見,但轉湖為田后卻時常出現“鄉田歲無不旱,昔日膏腴,今為下地”的情形,只因沿海數州,江水之中常有咸潮,一旦湖河有變,常有咸潮倒灌。
如若百姓耕地真已到了拮據的地步,適當的廢湖勢在必行,但必須由朝廷敕令規劃,加之修筑堤堰蓄淡御咸……
對于如何有節制地臨湖開地,修筑水利工程,在并無具體問題的情況下,殷夫人也無法答到格外細致,但她越是往下寫,早年間在江南生活的過往,便越是清晰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秦淮之源的絳巖湖流域,饒州洪州江州的彭蠡流域,都是條件絕佳卻還疏于經營耕作之地……該當予以重視。
無獨有偶,在與她的女兒顏真定同一間考場里,有人在答卷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與水爭地,至于澇時,則水無所歸。蓄水無術,至于旱時,則水無所得!
宗燕客寫到這里,攥緊了手中的筆。
她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應不應當選擇這道題來回答。
她畢竟是出生在蜀中而非江南,在前幾年和幾個兄長一樣被接到了關中教養,更是不曾前去江南。
但她見過父親任職之地的水利工程,曾經聽外祖母諸葛夫人說起揚州運河,并非對此一無所知。
當她的兄長正在參與今年的制舉,去爭奪那個周國公襲爵之位的時候,她也總該用這另外一條門路爭取一點機會。
在取名一事上,兄妹幾人公平得很,但在真正的地位上,世人總不會將她和前面的兄長相提并論。
她此前年紀小,也還在進學之中,沒有這個出頭的機會,現在卻有了這個接近于同臺競技的場合,真是何其不易。
那她便不能在此次的答卷上,給出一個墨守成規的答案!
她凝神定氣了須臾,那雙在顏真定看來和天后與安定公主有些相像的眼睛里,閃過了一抹略顯陰沉卻也銳利的光。
隨后繼續提筆,寫了下去。
而在此刻,顏真定也終于在糾結了一陣后選擇了自己要回答的問題。
她在來前的擔心一點沒錯。
她確實飽讀詩書、過目不忘,但天后的此次選拔,既要給入選者以外朝女官的身份,便不能只會讀書而已。
對外宣稱讓珠英學士修編的《三教珠英》也并不僅僅是一本文史之書,還有其政治意義。
或許在修編文書之余,還會需要她們如同天皇陛下的御前待詔一般,去處理其他的問題。
所以每一個時務策問題都是有的放矢。
那么她在哪一個問題上最能表現出自己的優勢所在呢?
或許,能夠言之有物的,也只有第四個問題。
那是一個兩問合并,出自太平公主的教習老師鄭紜之手。
前半句問的是,《史記》寫漢武帝,書中多有諷刺的意思,在漢代之時,對其的評價大多說它是謗書,比如東漢王允殺了蔡邕的時候,就說,“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所以王允也不能留著蔡邕,讓他的筆有機會寫下第二本謗書。修編史書的人寫出一本“謗書”,是應當的嗎?
而后半句則問,《漢書》《后漢書》《三國志》與《史記》相比,存在哪些不同之處。
顏真定年紀雖然不大,但通行于世的史書,她因家傳的緣故,已有十多年的通讀精讀歷史,對于史記的爭論她更是多有耳聞。
前漢之時,礙于漢武威儀,對于史記多是批駁遠遠多于褒獎,到了今朝,則顯然能以更為客觀的方式看待。
只不過,修國史之事實在像是個燙手山芋。
司馬遷有寫《史記》發于情的控訴,當朝的許敬宗又何嘗不是被指控對史料有所刪改。
若要評點、甚至是參與到這樣的事情中,她無疑需要莫大的勇氣。
以天后一步步攀升的權勢,或許在她選擇了回答這個問題時,也就會給自己選定未來的命運。
如此說來,她……真的要寫嗎?
然而在她猶豫于此的時候,耳邊傳來的,正是鄰座以炭筆摩挲書寫于紙上的聲音。
比起毛筆蘸墨落筆,這個聲音在這間考試的屋中幾乎形成了一種穩定而清晰的節奏,仿佛正有人心無雜念地朝著前方走去。
以至于在這一刻,顏真定心中的浮躁不定又重新平復了下來,也讓她面前的紙上出現了第一行文字。
她周身的書卷氣也像是為照入學士院中的日光所催動,環繞在她的身側,讓這一個個文字中又有了一份娟秀而又堅定的底色。
“紀傳開篇,為獨家之所創……”
古為今用,學以致用,正在這份答案之中了。
至于她為何不選第五個問題?
顏真定覺得,這大概只有像是阿史那卓云那等將門出身的虎女,才能來試試了。
只因待選的最后一個問題干脆在問,如何看待漢唐兩朝在邊境設郡、設都督府都護府的舉措,并談談如何處理和外族番邦之間的關系。
這個選拔珠英學士的消息終究還是來得太過突然了一點,也為了能夠更有實在意義,選在和制舉同一天開辦。
若是想要讓身居邊境的女子前來報考,多少有些時間緊迫。
何況,或許連她們都不會想到,在天后的考題中會出現這樣的一問。
事實上,這個問題和前頭的第一個問題一樣,也出現在了制舉的考場之上。
“你很奇怪我為什么會將這個問題也放在其中?”武媚娘見桑寧在展開考卷后的欲言又止,相當從容地發問。
桑寧點頭:“我大約能猜到您的想法,既然今年制舉通過的士人將會變成天后門生,珠英學士也可以這么算,在文武考題上該當一視同仁。但最開始陛下對外宣稱的乃是修編 《三教珠英》,可能并沒有人對此有所準備!
武媚娘笑了笑,反問:“你怎么知道就沒有人對此有所準備呢?”
凡事都是有可能有例外的嘛。
誠然,這個問題對于想要走武將之路的人來說至關重要,也必定能在制舉考場上得到不少讓人滿意的答案,但誰說在珠英學士的選拔考場上,就一定不能收獲到一份驚喜呢?
她想要顛覆大唐的江山,想要證明自己能夠坐到那個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就算有阿菟相助,也勢必需要更多獨當一面的人才,才有可能將其傳承下去。
不在考題上出重招,她要何時才能有真正心向于她、也知道只有效忠于她才能高升的人,站在那朝堂之上!
當然,說不定在那批“天后門生”里也能有些聰明人的?蛇@樣的利益干系,到底能不能讓人放心呢?
武媚娘并無前朝經驗可以參考,也就無法得出一個果斷的結論。
但對于此刻伏案疾書的郭元振來說,他在答卷之前心中所想的,正是那個在能讓士人圍觀的朝會之上,比之天皇更顯威儀的主君身影。
還有在他自蓬萊宮中走出的時候,安定公主對他給出的那句寄予希望的評價。
他思慮了片刻,決定冒一個險。
朝廷想要的東西,應當并不僅僅是對過往舉措的分析,也并不僅僅是對邊地胡人心態的揣測,否則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考卷上,而應該直接去問那些已經歸降的外族之人。
比如說,被安定公主收服的欽陵贊卓,就肯定很清楚這種東西,要不然他也不會在當年插手到安西都護境內,挑撥邊地反叛。
朝廷,或者說是天后想要的,是一個合適的解決措施,是能夠讓邊境都護府對回紇、龜茲等地形成威懾的底氣。
那么他不能順著問題來答,而應該切合出題者的需求來回應。
只是這樣一來算不算回答跑題?
他都說了,就算他在一時之間變成了那被埋葬在古獄邊上的龍泉寶劍,也要夜夜劍鳴、氣沖斗牛,倘若有人愿做那個慧眼識才的伯樂,他便終有一日能夠重見天日,又有何懼呢!
倘若有人能在此刻看向他的答卷的話,就會發現,這位選擇在制舉首次糊名之時便大膽下場的年輕人,直接摒棄了那些文縐縐的說辭,上來便寫起了處理邊境關系、保持中原戰力強盛的方略。
其一便是效仿遼東,在邊地大興屯田。
而其二……是在各都護府境內,以募兵雇傭制度取代一部分的府兵制征兵,確保邊境士卒的戰斗力。
如果說天后的糊名制度,是對科舉取士的門路做出的一項重大變革。
那么參與其中的郭元振,則是干脆對著兵制又來了一道大變的措施。
只是考卷還不曾上交,郭元振便并不知道,他這個答案和安定公主在維護府兵制功勛發放的同時考慮做出的轉變,其實是完全一致的。
他也并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官之一的唐休璟在任職宣州刺史期間,在整頓此地礦業的同時,沒少給安定公主藏匿武器私產,論起劍走偏鋒,絕對是郭元振的前輩,更是對于屯田之事很有發言權。
他只知道,既然已經冒險這么寫下去了,那就——
再多寫一些吧。
倘若有人覺得他是在紙上談兵的話,不如給他這個機會去歷練歷練。
而在同時回答這個問題的另外一個人,倒是并不必擔心自己會面臨這個紙上談兵的問題。
相比于曾經到過北部邊境,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家中治學的郭元振,劉旋是實打實在邊境住過將近十年的。
李謹行任職安東都護,后調任安東大都護府的副都護期間,除了如同今年這會兒的探親回來之外,幾乎都居住在遼東。
若說對都護府都督府的了解,她已比之絕大多數京官都要強得多了。
但她還有著一項天然的短板。
哪怕安定公主對她委以重任,讓她在遼東不必拘泥于管理家務,是因為她確實有著一個活絡的腦子,能在剛剛重啟遼東礦業的時候,想出以鳥雀示警這樣的辦法,來提高礦工的生存機會——
哪怕她花了多年的時間和當地人打成一片,在為遼東興辦學館的時候,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旁人總難免會覺得,她是因為嫁給了李謹行,這才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
就像身在西藏都護府的庫狄氏,也還難以擺脫裴行儉的影響。
那么天后女官的正式選拔,會不會正是她的機會呢?
她已并不年輕了,遼東平壤的寒風甚至還將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粗糙,也讓她在今日考前對鏡相照的時候,愈發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她不僅僅需要已經在手的實績,也需要一份不經過李謹行門路又能展現在士人面前的答卷,為自己正名。
正因如此,相比起鄰座在寫下水利舉措之時經由了深思熟慮而緩緩落筆的殷夫人,劉旋的運筆如飛簡直就像是在手持利刃作戰。
一個個出現在紙上的文字并未因為狂草黏連的筆劃而顯拖沓,反而更有了一派逸興遄飛、蕩氣回腸的氣勢。
而她所寫的話,更如同她所寫下的字一般,像是一把悍然出鞘的利刃。
當所有的試卷被收了上來,而后被懸掛在天后所居的含涼殿中予以品評的時候,這份字跡特殊的答卷和顏真定那份寫滿端莊整密楷書的答卷,簡直像是形成了文武的兩個極端,也讓人在第一時間留意到了它們。
性格所致,相比于那份風格清雋的,天后先看向的,還是那份鋒芒畢露的答卷。
和郭元振的答案一樣,劉旋也沒按照歷史沿革來回答。
因為她的第一句是這樣寫的——邊防不可不預,當扼羌戎之咽喉。
隨后她寫的,則是一番以東部邊境推西部邊境局勢的判斷。
東面的兩條路線,一條是從平壤到北漢山城到熊津,一步步統一戰線,同化人手,確保新羅和倭國都難以掀起風浪,一條是從泊汋到長白山到渤海都督府,緊守靺鞨要道。
那么西面呢?
西面的安西四鎮自太宗朝確立至今,正是大唐對西域邊境的管控節點,但如今顯然已經不足以滿足“要沖”的需求。
安定公主擊退吐蕃,迫使其退入衛藏四如之地,打斷了吐蕃和大食之間的聯系,但波斯殘部和吐火羅國兵馬對于大食的攔阻,并不足以讓要沖穩固。當然,此前因賀蘭敏之而起的和親也不行。
安西四鎮應當變一變的。
改其中一鎮在碎葉水,才真正叫做“扼其咽喉”。
她想,現在的大唐兵力也有這個余力,往西延伸到此駐城了。
……
“好啊,好一個邊防不可不預,也好一個扼其咽喉!”天后讀到此地,臉上的欣慰與贊賞之色溢于言表,也一把將這份答卷拿在了手中。
這一份份試卷擺在面前的時候,被步步緊逼、扼住咽喉命脈的,又何止是那邊境的敵人!
第243章
這些通過考核被選拔出來的女官, 行將把控住的,是李唐的要害,也是那些往日規則的命脈!
當武媚娘踱步在這些答卷之前的時候, 一張張答卷的文字躍入她的眼中,怎能不讓她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百舸爭流以破障壁的景象。
哪怕今日的“百舸”,真的只是一個具體的數字而已, 但當她試圖做出那些改變,也當真有人在另外一頭予以策應的時候, 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依然在此刻涌上了心頭。
這些人,是她的棟梁之才啊。
不是李治的, 而是她的!
畢竟也只有她, 會給這些人以真正屬于她們自己的位置。
而在她們前來參與考試選拔的時候,也已默認站在她的身側了。
就算她們還遠不到支持她改朝換代的地步,可事情總是要一步一步來的。
“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了!蔽涿哪锏哪樕祥W過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此次的考題, 自民生農桑、術算、水利、史論、軍事五個方面任選其一作答。
在收上那些答卷之前,武媚娘想的是, 只要在每個方面她能找到一個人才,她就有把握讓對方在前朝走上對應的道路, 逐漸在其中真正占據一席之地,算是掘開的第一個起點。
不過好像,她的預計還稍微保守了一些。
不錯,農桑一問,能夠作答的并不多, 大約得到更接近于普通百姓生活的人中去選。
這樣的人又不可能參與到這第一批珠英學士的選拔之中, 只能在往后看看四海行會中得以進入學館學習的人里, 到底有多少個潛在的人才。
第五個問題的軍事,也只有劉旋的這一份答案最是讓她滿意。
但中間三問, 卻都有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回答。
就拿第二問來說吧。
術算這東西,從來都不僅僅是弘文館中學子的必修科目。
在收上來的這些答案之中,武媚娘既能看到算經十書的影子,也能看到那些管家管賬的官員家眷在日積月累中得到的經驗。
而這其中最讓她滿意的一份答案,似乎是在全部演算完畢后,才重新用墨筆將最為直接清晰的過程謄抄在了答卷之上,把全盤的數據都毫無遺漏地計算了出來。
打眼望去,真是好一份漂亮的答卷!
此刻的試卷還糊著姓名,讓武媚娘無法像是猜出上一份答卷出自劉旋之手一般,猜到這份答卷到底是由誰交出的。
可一想到這等術算之才,或許正能讓度支巡官提出的漕運改革展開,又或者是讓將作少監的研究進展下去,確保這等要務繼續嚴格把控在“自己人”的手里,她便覺此次選拔珠英學士,簡直是她做出的最正確決定。
而選擇第三問的考生,應當說是雖少而精。
無論是那份分析水患成因的答卷,還是那份直接針對“盜湖為田”現象的諫言書,都完全不輸給朝堂官員的上奏。
甚至……
“她們還更敢說一些。”
武媚娘盤算著,過兩日得帶著這兩份卷子給有些朝臣看看,讓有些人醒醒腦子,看看這其中的區別。
或許在她們自己寫下這些話的時候,都并沒有留意到過這一點,但武媚娘看到了。
那是因為當她們以考生的身份出現在此地的時候,和官場之間還沒有那么明確的聯系,更是身在關中去指點江南。
所以她們的答案是在解決問題,而不需考慮,自己是不是在其中也有利益糾葛,更不需要考慮,是不是有什么相熟的官員牽扯其中。
有意思的是,其中的一份雖不像是劉旋一般筆勢如飛,也算是運筆之時字字發力,讓人不難去猜,這份答卷的交出只怕還寄予了答卷人更多的希望,這才讓她比這天下絕大多數人都要敢說敢做。
這樣的人啊……
武媚娘心中一嘆,這不正是她所需要的嗎?
至于第四問的史論,原本其實是為了敷衍這個珠英學士選拔對外理由的,現在倒是還真讓她有了點意外之喜。
在回答這個問題的答卷里,當先被挑選出來的,正是顏真定的那份答案。
這就很顯然是個修編史書的好料子。
方今修編國史所設的史館,話語權盡歸于監修國史的宰相和兼修國史的官員手中,真正位卑而有史才的專職修史之人卻并不太能決斷大事。
但這個執掌咽喉唇舌的要害之地,總不能始終像是許敬宗所做的那樣,為了確保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先一步打擊掉在其中地位斐然的政敵,而是該當直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就從這里開始好了。
武媚娘抬眸吩咐道:“讓閱卷之人盡快將科舉那邊的卷宗批閱完畢,擇選其中的優良答卷送到我這里來!
桑寧當即應聲而去。
制舉與選官密不可分,加上此次又是糊名首創,凡是有機會參與考核的基本都到了,閱卷量大得嚇人,沒有半個月的時間批閱不完這些試卷。
只希望這其中也能出些學問手腕有可取之處,也在朝中并無背景的人才吧。
武媚娘一邊想著,一邊將面前的答卷中可評為上等的全部挑選了出來。
到了這一步,已再不必擔心閱卷之人對考生的固有印象會造成什么影響,她干脆伸手拆去了這些試卷邊緣的封口,看看到底是哪些人通過了她的考核。
當先出現的名字——
“顏真定和殷頤然……”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安定曾經和她說起過顏真定,說的正是她在四海行會中教習。而若是翻閱一番顏真定的背景,實不難發覺她和后者之間的母女關系。
前有為宣揚這珠英學士的選拔,將裴氏母女延請入宮。后有珠英學士的考核中母女一并冒頭,在武媚娘看來,當然是個再好不過的征兆。
她們能以這等方式冒尖出頭,一手策劃了這場選士盛會的天后母女,也合該能夠達成自己的心愿!
她也隨即懷著更為期許的心態翻向了下一張試卷,看見了其上書寫的名字。
“宗燕客……”
武媚娘的目光閃動了一剎,在其中掠過了一抹沉思。
這個名字的出現和這份答卷的優秀,讓她忽然之間在心中冒出了一個有些特別的想法。
但還得再等一等,才能看看這個想法有沒有實現的可能——
不過這個“等一等”,對于天后來說,只是在總攬朝政的閑暇之余催一催閱卷的進度,順勢再將臨川公主等人也給派去協助于閱卷。
對于那些參與進制舉之中的人來說,卻真是一場煎熬的等待。
二月的長安仍有些陰濕的寒意,接連下了兩場連日的小雨,直讓人在等待之中被閉塞在屋內,更覺心中焦慮。
倒是那關中的農人在田地里接連叩了幾個響頭,仿佛是在感謝這接連幾年的旱災,終于看到了消停的希望。
不,應該說并不僅僅是關中。
當李清月踏上回返北方的旅途之時,除了官道兩旁打眼望去的新綠朦朧,讓人只覺迎面拂來的已是輕盈春風外,還有田中育秧的老農往來匆匆,實有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
哪怕以她如今所身處的位置,真正的挑戰還在后頭,遠不到能夠松懈的時候,也并不妨礙她在此時踏馬漫行,享受這一刻的荊襄春景。
楊明舒打開車窗往外看去的時候,看到的正是安定公主這副有別于先前的閑適。
“王妃……”
楊明舒抬頭打斷了侍女的話,寬慰道:“我們既已決定了回去,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至于回到長安之后到底有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她垂落的目光中有一縷掙扎,又因想到了李清月當日的那句話隱沒了下去,“先看看情況吧!
她不得不承認,安定公主的手段雖然有點過于直接粗暴,但在達成目的上確然有著奇效。
尤其是她對著襄王府放的那一把大火。
對于襄州當地來說,廢太子李弘的到來與定居,顯然不是什么榮耀,而是一個必須接受的禍端。
在李弘死訊傳出的時候,楊明舒就算懶于去打聽各方的反應,也覺那其中不會有幾人哀悼,反而勢必會有人覺得,他為何不能換個地方去死。
現在,一把大火徹底燒去了襄王府存在的痕跡,也一并燒去了當地人對于癆瘵會在此地擴散的懷疑。
那些被火灼燒的痕跡先經歷了街巷的清掃,后經歷了一場春雨,應該會很快被沖入地底。她們這些曾經住在襄王府之中的人也會被統一帶離此地,還這里一個清凈太平。
以孫思邈為首的醫官更是在此地接連義診七日,以定襄陽百姓之心。
這等暴力卻有效的根治手段,讓裝有李弘尸體的辒辌車行出襄陽的時候,竟還得到了幾聲真心的送行。
若是旁人來辦此事,或許能讓排場看起來更為體面,卻絕不會有安定公主所做的那般利落干凈。
在對李弘的這件事上,她是如此表現,那么在另一件事上呢?
她說,這偌大一個長安城,為何會容不下一個楊明舒……
“皇嫂還在擔心弘農楊氏?”
楊明舒連忙將思緒轉回了眼前,卻發覺自己好像在方才一不小心點了頭,作為了李清月這個問題的回答。
李清月笑了笑,“有些話在當時點火的時候不方便說,現在馬車行路當中無人留意到這頭,我也不妨同皇嫂交代。”
“你看那弘農楊氏枝葉繁茂,雖有諸多旁支身份存疑的問題,但在關中的地位也確實能算高人一等,可又怎知不是富貴已然到頭。天皇陛下先認可了科舉糊名之事,本就是有意打壓世家氣焰,現在我皇兄之死還是受到了有心人的刺激,更是罪加一等!”
“若是我皇兄以襄王身份草草下葬的話,我可能還不敢做出這樣的判斷,可他終究還是被追贈了太子之位,也就是說,在陛下看來,他當日的頂撞悖逆,是被別人給拐帶上了邪路,而不是他自己有心為之。這些話,你應該聽得明白吧?”
楊明舒點了點頭。
她和李弘接觸得太久,不得不在行路途中也戴著口罩,以至于自李清月所在的角度看去,她露出的那雙眼睛更顯溫和,卻也不難看到一種清透明白之色。
“你擔心他們會希望你以襄王妃的身份,自宗室之中為無后的襄王挑選嗣子,但我看,等到天皇天后陛下真正動起手來的時候,他們就該擔心有沒有跟你走得太近,招來更深的懷疑了。”
換句話說,自顧不暇的人,哪里還能有這個心力去算計旁人呢?
還是先管好他們自己吧。
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將族中女眷用于對外聯姻,以維系這份世家大族的尊榮,那么現如今富貴不能再進一步,反要承擔罪責,總該是這些官運亨通之人自己來承擔才對。
至于楊明舒回到長安之后到底做些什么?
在珠英學士走上朝堂,行將帶來一場變革的大好時候,還缺人的地方不知會有多少,她既讀過書,也比旁人高出了一個起步的位置,總不會只能閑坐幽居的。
就算只是幫忙編寫識字的課本,都是個好用的勞動力呢……
仿佛是察覺到了李清月此刻所想,楊明舒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手抖,想要將那道可以隔絕在兩人面前的幕簾重新垂下來。
但眼前之人那副執掌風云的姿態,又實在讓人想再看看,她又能有怎樣的表現。
“我明白了,多謝你!睏蠲魇娴吐曊f道。
“說謝就不必了!崩钋逶聰[了擺手,“你若真想謝我的話,等回長安了,讓人往榮國夫人府上送一封信吧!
李弘和楊明舒之間的婚事,原本還是外祖母自覺年歲漸長,或許很快就會到壽終正寢之時,才與天后重新提起此事,最終得以敲定。
可誰也沒想到,因為身邊沒什么影響心情的事情,榮國夫人已活到了在李清月的認知中比歷史上更為長壽的歲數,倒是李弘先一步撒手人寰,讓襄王妃自此成了寡居之人。
為了不讓外祖母覺得,這是她這個順水推舟應允的姻親結出了錯,已經在地下的那個人是沒法說話了,還活著的那個總是可以將情況說說清楚的。
楊明舒頷首:“此事就算公主不提醒我也會做的!
算來她也并無太多可做之事,在目送著安定公主策馬行離車邊后,她便讓人送來了紙筆,斟酌起了要送出去的信中該當如何措辭。
她本以為有些話就如同她還有求活之心一般很難寫出來,然而當真正開始提筆的時候,她卻發覺那并沒有這么難。
只是此前她一直將自己擺在弱勢的地位上,這才讓自己總是習慣于去遵守旁人的規矩,而現在……
道旁春風并不只是吹入了車內,也將外頭的聲音吹到了她的面前。
被指為安定公主駙馬的元小公子和孫思邈一道行醫問診,那些與他同來的洛陽元氏隨從則已相當熟絡地為討好公主而留意起沿途的各種事宜。
和她當年的情景好像正是一種顛倒。
那么她是不是更不應該用父親一次次告訴她的“女流之輩”說法,來限制自己的人生。
“就先從應付敬懷太子在長安的葬禮開始吧!睏蠲魇孑p吁了一口氣。
她都敢讓自己去沾染那等要命的疾病,怎么就……沒有這樣的勇氣去應付那些親人呢?
她剛想到了這里,忽見車窗邊上有人輕輕扣了兩下,送過來了一張紙。
“安定公主讓我交給您的!
她將其接了過來,展開就見,上頭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著幾個大字,“如有不怕死者,摘口罩相見!
楊明舒愣在了當場,竟不知該不該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弘還是多干了一件好事的。
當然前提是,楊明舒自己也得保重身體,絕不能真感染上了這病癥,惡化到李弘這個地步。
眼見紙上透出的墨痕,楊明舒將紙條反了過來,就見背面還有幾個字:“午膳加餐。”
楊明舒當即笑了出來,誰讓這實在是好生可愛的一句關照。
可笑著笑著,她的面前又多出了侍女遞過來的一條巾帕。
“我沒哭,我……”她有些怔然地望著面前的這四個字,直看到其中的一個字上落下了一點水色,“我只是在想,或許什么時候做出決定,都不算太晚。”
比起一部分因為天后的招攬而走向考場的女子,楊明舒的年齡還該算是其中年輕的。
確實是一點不晚!
這咸亨三年也才剛剛開始而已,充滿了諸事待興的氣象。
當天后手持兩份試卷走向紫宸殿的時候,便自有一番又有大計行將啟動的神情振奮。
李治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武媚娘已先將這兩份答卷遞交到了李治的面前:“我想先請陛下看看這兩份卷子。”
她也沒打算瞞著李治,在這場珠英學士選拔的考核中,她到底都放了些什么試題。反正往嚴格把持女官入選前朝人數上鬼扯,總是能糊弄過去的。
以李治如今的情形,他也很難再在這些以他看來只算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較真。
他將這兩張卷子接了過來,就見這并不都是本次制舉之中的優秀答卷,而是一份珠英學士的答卷,一份制舉的。
不過天后希望他看的,倒是同樣的一個問題。
那就是對邊防的考量。
只見制舉的考卷上,那個名叫郭元振的考生寫道,希望能夠在邊地效仿遼東,大興屯田之道,再以募兵之法替換府兵,確保邊境兵力充足,并從嚴選擇士兵,保證邊境重鎮的軍事威懾力。
而在珠英學士的考卷上,劉旋寫道,在穩固吐蕃與北庭二處都護府局勢的情況下,將安西四鎮推至碎葉水,以卡住大食東進之路。
“丁兵招募?”李治放下了卷子問道。
“和計丁抽兵還是不大相同,至多就是有一點一樣,那就是朝廷來補給開支。”武媚娘答道。
李治想了想,又問:“你讓我看這個,也就是說,想要采納這兩條建議?”
別看這兩條建議說來輕巧,實際上的改動一點都不小啊。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武媚娘并不曾猶豫的答案:“不錯!
“我能猜到陛下在顧慮些什么,無外乎就是覺得,府兵制乃是高祖、太宗朝時候就已定下的規矩,大唐能有今日的盛況也與其息息相關,若是貿然做出改變,難保不會釀成禍端!
“不只是如此。”李治搖頭,“府兵制下一來有兵力輪換,不會讓士卒出現只知將領不知朝廷的情況,二來平日為民戰時為兵,對財政的負擔也小,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改變的必要。”
武媚娘微不可見地扯了扯唇角。
這話若是冠冕堂皇地說,自然是沒有錯的,但問題早在十年前就浮現了,又怎會是李治說得輕巧。
現如今的大唐府兵,可未必能如李治所想的那樣只知朝廷不知將領,誰更能帶他們打勝仗,讓他們免于連續一兩年的滿場戍邊,他們再清楚不過。
還有說到那朝廷的財政支出,武媚娘便忍不住想到了祚榮的那份答卷。
“藏富于民”和府兵制之下諸多兵戶的財力崩塌,顯然是背道而馳的東西。
但今時今日,她又何必將這些東西全部掰開來解釋個清楚,甚至還有可能得到李治的反駁。
只要能夠達成自己前來的目的就好了。
“所以我也沒想將其推行于天下,而是考慮邊境的問題!彼噶酥腹裨诖鹁碇兴f的話,“正如此子所寫,疆域擴張后動輒上百天的兵役,既不能讓府兵因為攻掠新地而得到足夠的嘉獎,又必須自己承擔巨額開支,這些府兵是人而不是木頭,經年累月下來,誰愿意為國而戰?”
“陛下說不希望這些府兵只知將領不知朝廷,可別忘了,他們的對手卻是全民皆兵的游牧族群,在首領的帶頭之下更有一番勇武!
李治的面色嚴肅了起來,就聽武媚娘發問:“安西都護動輒出現的州郡易主已經證明了一點,這些疲敝的府兵就算有城池的保護,也很難應付對方的進攻。如此說來,陛下到底是希望在邊境有變的情況下再派出新一批府兵應戰,還是干脆防患于未然呢?”
他抬頭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武媚娘:“在碎葉水建碎葉城,在碎葉城進行府兵和募兵并行之道。至于由誰來負責此事我也已經想好了!
李治本以為,從武媚娘口中說出的會是安西都護或者北庭都護的名字,哪知道她說的卻是——
“誰給的答案,就由誰來去吧!
李治:“……這會不會,過于破格了一些?”
他隱約記得阿菟上報過的遼東情況,以他的記憶力還能記得,這位劉夫人不是別人,正是李謹行的夫人。
若說對方在安東都護府內為安定公主效力,這也就罷了,現在那個十來歲的考生在倡議募兵的言辭中還有些青澀,不像是已能擔負重責的樣子,只怕以媚娘的意思,是讓劉夫人為主,郭元振為次了。
倘若他就這么同意的話,到時候李大將軍和劉夫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萬里之遙,可能數年也見不上一面,別人要如何看待下達圣旨之人?
武媚娘卻接上了一句讓李治很難拒絕的回答:“若不破格,要如何能體現陛下對此次糊名取士結果的重視?何況,方今天下正是言路暢通之時,但破舊迎新,終究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勇氣去做的事情,合該有人先走出一步,去做個嘗試的!
敢說話的人,敢去爭的人,就該當拿到這個嘗試的機會,如此而已。
甚至說,若是李治擔心募兵制下會給邊境招來麻煩,那么先一步嘗試的,也應當是此前在軍中并無太高聲望的人,也最能直接地反應出這個轉變的效果。
將安西四鎮的范圍推進到碎葉水,若是成了,大食面對損失,唐軍得利,若是不成,大唐也沒有多少損失。
天下再沒有比這劃算的買賣了!
唯獨需要李治做的,不過是下旨罷了。
“珠英學士的選拔是由我發起的,倘若有人因夫妻不能同朝為官而上奏的話,陛下大可讓他來找我!蔽涿哪镉盅a充了一句。
李治無奈:“這是說的哪里話,便如你所說吧!
見武媚娘沒有繼續為他解釋科舉其余閱卷的結果,也不曾提及郭元振的答卷算不算是其中的翹楚,他琢磨著或許還有兩三日才能夠得出結果,干脆自己轉移了話題:“說到邊境防患于未然,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武媚娘心頭一跳,思索著若是李治在這個時候說出要削安定軍權的事情,她是不是還得謀劃著提前舉事的可能。
在面上卻還是一番波瀾不驚的神色:“陛下說來便是。”
李治渾然未覺,自己的枕邊人已在這剎那間閃過了數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繼續說道:“我這幾日一直在想著弘兒在死前送來的那封信,信中說,希望能讓太子前往前線,體察與關中有別的風物!
武媚娘僵著面頰,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驟聽此言的困惑:“……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答道:“我想讓賢兒往北方走一趟。”
“鐵勒九姓在天山南北掀起的叛亂確實已經平定,在北庭都護府成立后更不敢擅動,但鐵勒深入磧北草原,分散而居,并不全然信服唐軍之威,其中多濫葛部在近兩年間多有放縱劫掠單于都護府之舉,合該給以迎頭痛擊,以防其有聯結兵馬進犯的想法。”
這聽起來確實是……防患于未然。
但一想到,這很有可能并不僅僅是因為李弘的信,也是李治將自己未能如愿的出征美夢套在了李賢的頭上,再加上眼看著安定的東征西討無所不能,便覺自己的另外一個孩子也能輕易做到這一點,武媚娘一陣說不出的無語。
可眼看著李治此刻身在病中還是一副談話間興致勃勃的樣子,武媚娘又覺自己不該上來就潑個冷水,還得聽聽他隨后的計劃,以便找個說服的突破口。
“賢兒從未親歷戎馬,上來就打漠北鐵勒,是不是太難為他了?”
李治并不意外這個問題,從容不迫地取過了地圖:“我想過此事,但你看——”
“多濫葛部的兵力并不算多,此次若要阻遏其襲擾邊境的計劃,只需擊退沿單于都護府以北的數個小部落即可。此為其一!
“再說府兵,若是媚娘擔心再添一路戰線容易招致兵力匱乏,這也無妨。自貞觀二十年,鐵勒仆固部的歌濫拔延投靠大唐后,磧北成立金微都督府,由仆固氏世襲都督位,到如今正傳到右驍衛大將軍仆固乙突手中。此處駐兵距離單于都護府不遠,可以從旁策應!
“此外,我有意讓從吐蕃折返的大將軍高侃以單于副大都護身份隨軍,統帥府兵隨行。再讓單于都護府東突厥降將阿史德氏領兵同往,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可為后勤策應。這般安排,既未出動多少大唐兵馬,又可確保賢兒安全。”
李治越說越是覺得,這簡直是一出天衣無縫的計劃。
“賢兒怎么說?”
聽到這句發問,李治想都不想地答道:“他說他會小心行事的。”
武媚娘:“……”
好,好得很。
她看明白了。
這父子倆不是來找她商量的,是來通知她的!
這磧北之戰,他們早已打定了主意,李治也勢必要讓這個剛坐上太子之位不久的兒子,拿到一份足夠讓他往后在軍中立足的戰功!
第244章
紫宸殿外隨侍的宮人忽然聽到了一聲毫不掩飾怒火的質問:“您以為打仗是這么容易的事情不成!”
“天下何來這等又能確保安全又能得到戰功的出征, 還是在磧北這樣的地方。若是賢兒有衛霍轉世之才也就罷了,但他出生至今,展現在外的, 也只有文章辭賦以及音律上的天資,陛下何來的底氣,將這樣的重任交托到他的手里。”
“磧北磧北, 便是要先自單于都護府越過陰山,越過沙漠, 才會抵達您所說的鐵勒多濫葛部的地方。將這條路和安定當年翻越雪山的行軍之路相比,還真不知道哪一個更危險一點!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皇陛下的身體不好, 在這雙方的爭執中, 只能聽得到他并不是一味地在聽天后說話,還有幾句反駁之詞,但對殿外的人來說, 更為清晰地還是天后的聲音。
“指南羅盤?”
“您不會真覺得有了此物便萬事皆足吧,就連太史令都說過, 有些特定的地方,它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 ”
“再說了, 士卒憑什么相信,一個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人,居然能有這樣的本事擔任主帥?”
“……”
“你不要跟我說阿菟的事情,她當年也是先從讓府兵相信她開始的。何況,她敢以身犯險, 用自己充當誘餌將黑齒常之騙到面前, 敢兵出險招, 奇襲新羅糧倉,也敢在拿下了熊津之后和邢國公合兵會戰, 您卻在給賢兒制定了這出戰計劃的時候,當先去想的是安全?”
“安定去打的每一場仗,對于邊地兵馬和外族兵馬的掌控力度都不小,也始終讓大唐兵力凌駕于外族之上,您那是個什么計劃!”
“……”
宮人面面相覷,警覺地捕捉到了這交談之中透露出的一個消息。
天皇陛下想要讓太子李賢效仿安定公主出征,而天后對此并不報以看好,接連提出了駁斥的想法。
上一次廢太子后李治的立儲一問,只是在私底下提起的事情,以至于這些宮人已經很久不曾見到天皇天后之間起爭執了。
如果非要追溯的話,甚至可以到安定公主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時候。
但這一次……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原本還在殿中的天后陛下忽然摔門而出,臉上寫滿了怒火,儼然和陛下之間在此事上的矛盾不小。
宮人當即停下了伸頭探腦的張望。
天后出來了,他們哪敢再有這樣的表現。
很顯然,現在殿中的交談進行到了誰也說服不了誰的地步,以至于天后干脆懶得繼續再和陛下掰扯,選擇直接離去。
她這快步而走,和來時的有事相商也真是大相徑庭。
只是她又忽然停住了腳步,朝著這些噤若寒蟬的宮人看來,“去把太醫請來給陛下看看!
她說罷便甩袖而去,仿佛方才那句關切的話,僅僅是身在此地的這些人產生的錯覺。
“……是!
當太醫在得到吩咐匆匆抵達紫宸殿的時候,就見天皇陛下難得好精神,像是還能和人據理力爭上數個會合,就連面色都要比平日里看起來的紅潤不少。
但這樣的場景出現在一個病人的身上,可絕不是什么好消息。
太醫當即大驚:“孫神醫離去的時候不是跟您說了嗎,像您這樣的情況,近來千萬不能再受氣了!
現在孫神醫不在,豈不是又要為難他們了。
李治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任憑太醫為他把脈。
可就算太醫提及,他們是因天后的指派才出現在了此地,也并沒有讓李治的面色有多少和緩。
臉色如此,心情也就更是如此。
皇后的那幾句夾帶著怒火的勸諫,非但沒有讓李治撤回自己的想法,反而愈發堅定了他一定要讓李賢借助此次機會有所歷練的念頭。
他確實希望看到安定能在李賢犯了李弘一樣的問題后從旁節制,但這并不意味著,安定要時時刻刻都能凌駕于李賢之上。
若是作為太子、將來還要做皇帝的李賢一經提及兵權,便始終被卡在第一步,那成何體統!
他必須促成賢兒的這一次出征,讓他有所收獲。
于是這爭執的一幕并不僅僅是內宮宮人和太醫署官員所見,也在第二日被展現在了朝臣面前。
自敬懷太子李弘病逝的消息傳到長安以來,陛下的身體便因大受刺激而又有惡化,哪怕長安城中還有制舉的大事需要料理,接連兩次朝會之上也僅有天后出席而已。
但在今日,天皇陛下的面色依然難看,卻還是拖著病體走上了朝堂。
而后,他將那個有意讓太子為主帥出征鐵勒一部的消息,宣告在了朝臣的面前。
太子出征?
身居相位的幾人彼此交換了個眼神,發覺各自眼中都有一番意外之色,看來陛下在今日朝會之前,并沒有找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咨詢過這個問題。
就連有過出征經驗的姜恪也不例外。
這可真不是個尋常的信號。
天后也絲毫沒有給天皇留有余地,直接開了口:“太子為國之儲君,當位居中央,而非以身犯險。天下人不會因為太子不擅兵事便覺其難當大任,只會覺得此行輕率有失體統!
“倘若陛下覺得多濫葛部劫掠邊境,有損大唐威嚴,直接令高將軍和仆固將軍一路向北、一路向西兩面合兵即可,何必非要讓太子親往!
少了一個李賢,光靠著這兩個人,顯然也能為李治將勝利帶回來。
非要再多加一個太子,就必須要考慮到安全問題,誰知道會不會出現什么變數。
——這顯然就是天后話中未曾盡數明說的話。
無論是出于對太子安危的關心,還是出于對當前時局的考慮,天后的這番分析都沒有錯。
起碼以右相劉仁軌看來,這句提點很有必要。
但稍有幾分敏感的朝臣就不難察覺到,對于天后的這句規勸,天皇少見地沒拿出順口應和的態度,而是在神情中流露出了幾分抗拒。
不,或許說這是不悅,要更為合適。
李敬玄的目光當即在上首兩位陛下之間隱約對峙的局面中逡巡,對于今日的爭端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敬懷太子和安定公主之間的懸殊對比,在李弘病逝之時應當更為清楚地呈現在了陛下的眼前。
如果說,此前陛下敕封出那個鎮國安定公主的名號,其實有兩方各退一步的意思,那么天皇陛下似乎又重新想起,自己歸根到底還是大唐的主人,不該一味隱忍退讓,起碼也要為新一任的太子爭取出一片天地來。
這對于天后和安定公主來說或許不是什么好消息,對于他李敬玄來說卻絕對是。
他不會愚蠢到像是上官儀一般,去貿然挑撥天皇天后的關系,就像他雖然不太支持糊名制,但也沒蠢到和蕭德昭等人合謀,一起將前太子架在火上烤。
他也已經在上一次安定公主的陰陽下套中意識到,陛下對于他接連迎娶世家女的不滿,可能要比他想象的情況還要嚴重得多。
或許他現在還沒成為陛下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起碼沒有弘農楊氏對陛下來說更為可惡,但誰知道陛下會不會哪天因為安定公主的那句話,想起他這個人來。
與其等到那個時候再來被動應對,還不如在此時順著陛下的心意去辦事。
他認真地端詳了好一會兒,自李賢和李治的對視中看出,這應當不會是天皇天后之間表演出來試探的戲碼,而是確有其事,也已經在天皇和太子之間達成了默契,只是需要有人響應,以圖讓天后接受事實而已,當即上前回道:“臣以為天后此言差矣!
武媚娘目光一冷,沒想到李敬玄此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跳出來,“你想說什么?”
李敬玄躬身回道:“如今天皇天后坐鎮中央,民心穩固,州郡太平,并無太子必欲監國于長安之事,反倒是出征北地更有一番收獲。以臣看來,不親歷戰事,這長安城中就算有名師教導,也難以明曉軍務邊防,處斷軍機,太子是合該走這一趟的!
“既居太子之位,也當文武兼得,方有群臣服膺。天皇有意令太子隨軍歷練,實為對太子期望之深。
劉仁軌直接不給面子地冷笑了一聲,“我說李相,要按照你的說法,太子不往北方走一趟,打一場勝仗回來,你就對他有意見?”
李敬玄怒道:“……我哪里是這個意思,切莫歪曲我的話。”
“行,那就不拿你那后半句的文武兼得來說事!眲⑷受壓苁菬o奈地問道,“你是哪里來的底氣,敢說出征北地必能得一番收獲的?如你所說,既然不曾親歷戰事,便談不上明曉軍務邊防,那李相你也沒親自打過仗啊。”
李敬玄他是李治的伴讀出身,他們這位陛下的身體素質如此堪憂,無法到前線去,李敬玄自然也沒這個可能。
“臣認同右相的想法!逼跗兒瘟σ踩滩蛔〕隽姓f道,“我方才聽陛下的意思,是要調度單于都護府的東。突厥部眾與金微都督府的鐵勒人同行,但前者自阿史德氏取代阿史那后,族中多有內亂,只是因歸附于大唐境內才沒鬧出大事來,未必能與我軍同仇敵愾。而后者……”
“仆固部雖與我同屬鐵勒分支,但我想提醒陛下,金微都督府設立于漠北,大唐的羈縻管束并不深,自歌濫拔延過世,到如今仆固乙突接任金微都督位后,上貢天。朝的次數屈指可數;蛟S……他們或許還是大唐的忠臣,但要讓他們舉族之力,策應唐軍平定多濫葛部,哪怕局勢危急也能奉唐軍為上,卻絕不可能!”
契苾何力的后面那一段話說得有些不太好聽,但這位向來寡言的將領,卻將這番話說得相當篤定。
也正是因為覺得有這個必要,他才站在了勸諫的這一面上。
他又不是沒處理過鐵勒的問題!早年間還在流沙道、鐵勒道都當過安撫大使,可對于北方游牧民族來說,能在一個地方割據勢力做老大,為什么非要聽從大唐的安排呢?
他們在漠北動兵出現的人員與物資損失,唐軍大概也無法彌補回來。
但好像,這個勸諫的話已經有人說過了,在李治這里并沒有能夠起到多大的效果。
李治回道:“涼國公說的前一個問題我有過考慮!
他解釋,這就是為何他要派出阿史那道真從旁策應。
以突厥內部的血統劃分,王族阿史那氏的地位遠在阿史德之上,倘若阿史德氏無法有效統轄部從,那便讓道真來試試。
而對于后一個問題……
“金微都督近日有一封信送來長安!
那原本是一封恭賀新年的書信,但因送出得晚,加上沿途的耽擱,等到送抵天子御前的時候,已經到了此時。
“仆固大將軍在信中提及,有意上貢兩千好馬,請求朝廷賜予三萬人所用棉衣,以應對北部骨利干部的南下襲擾。倘若朝廷對此仍有疑慮的話,也愿意將子嗣送來長安進學,以朕看來,此人忠誠無需多言!
至于契苾何力話中所說,關于仆固部兵馬能否在交戰中盡全力一戰之事,李治也覺不必擔心。
正如他先前所說的那樣,擊敗多濫葛部需要花費多少人力呢?
或許憑借著大將軍高侃手下兵將,再加上東。突厥部眾,就已經足夠了,再拉上金微都督府的兵卒,也不過是李治希望能讓李賢此次統兵的名號對外聽起來更加威風,也再進一步確保他的安全而已。
“可……”
契苾何力還想再說,就被李敬玄先一步打斷在了當場。
“我大唐包容兼蓄之心,在涼國公身上便可見一斑,金微都督得朝廷敕封大將軍,又有世襲官職爵位之恩,既見太子北伐,必定鼎力相助,何必憂心!
契苾何力深深地朝著李敬玄看了一眼,見對方隨即朝著上面那位天皇投去了一個潛藏邀功之色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沉。
大唐自顯慶年間開始,對外征討從無大敗,就算有小輸,也都被隨后的大勝給彌補了影響。負責統兵的主帥更是時至今日也沒滿二十歲……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有些人產生了作戰如此簡單的想法。
若是龍座之上的天子如同先帝一般,是從統一天下的征戰中走過來的,或許還能及時對這些想法予以約束,可對于今日的李治來說,權力必須緊握在手的迫切已經讓他忘記了,在他最開始登臨天子位的時候,連一個阿史那賀魯都敢在邊境作亂七年!
他其實早已下定決心了。
劉仁軌以眼神示意契苾何力先別多言,自己則走上前來,朝著李敬玄問道:“若此戰當真有這么安全,我倒是有個建議,不如李相也跟著太子走一趟。”
李敬玄茫然地將目光挪到了劉仁軌臉上,不知這又是怎么扯到他本人的。
卻見劉仁軌振振有詞:“李相擔任吏部尚書,主管天下任免、勛封、調動之事,若如你所說,以你過往履歷,該當只知中原官吏所為,不知如何品評戍守邊防的流內官員。這便著實不妥!
這不是李敬玄自己的邏輯嗎?
長安城里的將領沒法做好太子的老師,讓他知道天下軍事情形,必須親自往北方走一趟,才能知曉實情。
按照他這個經驗來自于實踐的說法,為了避免他在處理武官勛封、邊防官員調動的事情上出現差池,不如也效仿陛下對太子的安排一般,往北方走一趟再說。
劉仁軌從容不迫地對上了李敬玄難以置信的目光:“李相以為如何?”
此次制舉的卷子已經基本上批閱完成了,按照天后的意思,這些通過制舉的士人會接下來經歷第二次考核,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需要在大殿之上應試,如此算來,接下來的官職調度絕對不小。
李敬玄是絕不應該在此時離開長安的。
一來北方兇險,越過漠南地界、進入漠北草原后,難保不會出現迷失路途的情況,二來他此時離開,就等同于將這一批官員的選拔分派全權交托給了天后還有他的下屬來辦,往后糊名若成慣例,誰知他會不會因此被排擠在外。
按照劉仁軌的想法,李敬玄怎么都該在此時試試改口,以防被劉仁軌一通攀扯,直接將他送上戰場。
哪知道,李敬玄還沒開口,就聽李治忽然說道:“既如此的話,你也去吧。”
李治這出算盤的不容變更,在這句話里已徹底展露無疑。
李敬玄驚愕回頭之間,李治又多補充了一句:“若非朕病體抱恙,又何嘗不想自己親自逐獵于塞北呢?就由太子和李相等人代勞吧。今歲關中風調雨順,希望你們也能盡快給我帶來好消息!
若是今年旱情還在延續,李治大概不會如此堅持于自己的想法。
可現在,是糧草與人手都跟得上。
但當今日朝會散去的時候,大概只有被人攙扶離去的李治和被父親喊上的李賢,連帶上那群新的東宮屬官感到欣喜。
天降“重任”的李敬玄在走出含元殿時,險些一個不慎被門檻給絆倒,還是被身邊的同僚攙扶了一把,這才并未摔跌過去。
他完全不明白,他只是在盡力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怎么會把自己送到這樣一個……位置上。
若非同時步出殿門的契苾何力和劉仁軌等人也各有一番憂思,恐怕李敬玄還應當遭到一陣嘲笑。
不過現在,他們還有更為要緊的事情去做,暫時顧不上李敬玄的反應。
“去辦一件事。”
奉輦大夫契苾明忽然見到父親走到了他身邊,對他低聲吩咐。
“盡快把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去找安定公主,將今日朝會上的事情告知于她。”
“?”契苾明疑惑地看向了父親。
“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契苾何力真是要給這個兒子在此時的反應遲鈍給氣死,“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經是敬懷太子的伴讀,想去半道迎接靈車沒人會怪你的。”
當年李弘還帶著他來迎接自遼東凱旋的大軍呢,二人之間怎么說都有著十多年的情誼,不是能夠輕易抹去的。
可惜,契苾明雖然在契苾何力的教導下已展露出了統兵的天賦,但還沒到正式輪到他上戰場,在李弘面前也不如那些人說話好聽,自然漸少了重用。
當然,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就像是去歲的科舉糊名之事,李弘在被人挑唆聯名上書的時候,干脆就沒想起來契苾明這個人,也算是陰差陽錯地讓他得到了保全。
但現在,是他重新用起這層關系的時候了。
不是為了讓他重新以敬懷太子屬官自居,而是讓他為契苾何力傳遞一個消息給安定公主。
“當年陛下對于吐谷渾多有放棄的想法,還是因為安定公主一力堅持才能有今日,陛下也并不愿意開此先河,以文成公主為西藏都護,同樣是因安定公主的決斷才能力保其坐上這個位置……”
契苾何力不得不去想,在劉仁軌試圖將李敬玄拉到同一戰線的辦法都失效之后,若說還有誰能夠將天皇陛下勸回來,恐怕也只有安定公主了。
以他這個涼國公的身份,和安定公主私交過深并不是好事,但陛下屢在軍事上有昏聵之舉,像是已被病癥拖垮了頭腦,他便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以確保邊境兵卒的安危。
他更擔心,平定鐵勒多濫葛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陛下今日這一意孤行的表現,誰知會不會牽連到他這個鐵勒出身的將領身上。
只希望,鎮國安定公主這個名號,能起到一點作用吧。
“還不去!”
契苾何力轉頭,就看到契苾明一臉擔心地看著他,像是在觀察著他的面色,糾結要不要喊個醫官過來,又覺自己頭疼了起來。
他的妻子臨洮縣主是李唐宗室,向來聰慧,他自己也不是個蠢人,否則做不到這涼國公的位置上,怎么這個兒子就是一根筋在習武練兵,不在朝政局勢上呢?
被父親這么一瞪,契苾明連忙應聲:“我這就去!
安定公主送敬懷太子回返,因需扶靈而行,在沿途驛站都會有記載,應當不容易錯過。
他會盡快將消息送到的!
因契苾明的馬術絕佳,再加之一人三馬輪換的都是神駒,他甚至比起劉仁軌派出的快馬報信,還要更早地抵達了李清月的面前。
“你父親的意思是,若是我在勸諫之中有需要的話,他可以直接站在我這一邊說話?”
契苾明點頭:“正是!
“此事既關乎邊地府兵,又關系到鐵勒各部的情況,難怪涼國公如此緊張!崩钋逶氯粲兴,又覺一種說不出的可笑。
她本覺得自己南下襄州走的這一趟,長安城中最大的變數,也就是應在了制舉選拔和珠英學士的考核之上,哪知道還能鬧出些其他的名堂來!
讓李賢去打仗,真虧得李治想得出來。
再一算同行的人就更可笑了。
之前就有過運送糧草失誤的郭待封,記憶力超群但從沒打過仗的李敬玄,比起卓云來說更像是個御前護衛的阿史那道真,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居心的東。突厥和仆固部落,再加上一個分量最重卻只會舞文弄墨的李賢……
唯獨看起來最可靠的高侃他得有多大的力氣,才能確保自己不會被拖后腿啊!
“真是瘋了……”李清月嘀咕了一聲,便迅速策馬行到了楊明舒的車邊。
見她掀簾望出,李清月說道:“皇嫂,長安有要事發生,接下來我們要加快趕路的速度,也要丟下一部分車馬輕裝簡從而走了。不過你放心,皇兄的儀仗我還會留著的。”
楊明舒的眸光中閃過了一抹擔憂之色,但看李清月仍是氣定神閑,便只是點了點頭,“此事你不必同我說,自行決斷就是!
相比于行軍的速度,隨后的車馬腳程再如何加快,又還是遜色不少。
她心結解除了大半,再不會以那等沒甚必要的方式為難自己,也并不在意這折返長安之中的疾行。
她只是不知道,這長安城中到底發生了何事。
當李弘的遺體暫時停放于華陰驛館,以待隨后迎接儀仗前來接應的時候,她更是看到,安定公主直接隨同契苾明一道直走長安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位深受風疾困擾的陛下早已歇下睡去,也就并不能被第一時間告知,安定公主已在后半夜抵達長安,在宮人接應之下直入天后所在的含涼殿。
“我有話想對阿娘說!
武媚娘幾乎是在同時說道:“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李清月笑了:“還是阿娘先說吧!
她這沿途趕路也實在是累了,干脆坐了下來。
武媚娘說道:“我有一個想法,暫時不便和其他人提,更不便和陛下去說。但既然你已回來了,不妨先說給你聽聽!
桌案上的燈已在聽聞安定抵達宮門之前的時候就點了起來,也正方便了她順手將放在桌上的一份答卷遞到了女兒的手里。
“你先看看這個。”
李清月低頭瞧見,這答卷之上所寫的,是一份對于水利分析。
而除卻水利分析之外,前面的雜文、帖經都答得相當不錯。
“有想法也有學問,”她翻到了一旁已經拆封的姓名位置,“咦……宗燕客?宗楚客和宗秦客的妹妹?”
李清月記得她之前也和兄長一起被接到了長安來,只是沒想到,時間這東西真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她就已經成長到了能參與女官考核的地步。
既然有親戚關系的話,阿娘用起來應當也要更為放心一些。
“對,就是她!蔽涿哪锿断蚰欠荽鹁淼哪抗獠粺o滿意之色,“我看了武家那幾個家伙和宗家兄弟的答卷,前者里武三思有點小聰明,武承明死讀書了些,另外兩個一塌糊涂,至于后者長于文章,有揣測上意的靈巧,卻不適合干實事,相比之下,還是她的答卷最好。”
“所以,我想讓她繼承周國公的位置!
這也并非完全沒有前例的事情,比如后漢的東海恭王,就“以無男之故”,讓三個女兒得以被封為小國侯。
再看這個周國公的位置——
武士彟的兒子已經全部死了,女兒又各有額外的封號,無法繼承這個爵位,未必不能經過一番操作,讓宗燕客繼承這個位置。
在她字里行間透露出的表現,也讓人覺得,將這個位置交給她,比起交給那些武家男兒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媚娘發問:“阿菟,你覺得如何?”
“可行,當然可行。”李清月答道,“我只是在想……我以為我剛回來,阿娘會先跟我討論太子出征一事!
夜色寒涼。而在聽到這個問題的下一刻,武媚娘臉上的神情也多出了幾分冷意:“你以為我不想說這件事嗎?但一個想要找死的人,我們是攔不住的!
與其讓自己心中不快,還不如干脆一點放手。
武媚娘本以為,自己給出答案可能還會有一點猶豫,可在對上女兒目光的剎那,她幾乎脫口而出:“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并不會懼怕于再失去另一個。
當李賢在坐上太子位置后的短短時間內,就已和他的父親站在一條心上之后,更不會再對他有多少希望。
甚至于因為在定下了那份宏愿之后,她便愈發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
這份勃然發作的激烈情緒,也僅僅是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
她又已定下了心神,徐徐說道:“不過,總不能因為這些事情,就將單于都護府給丟了。阿菟,說說你的想法!
是完全放任他們出征,還是留下后手,總得……先有個主意。
第245章
“阿娘應當看得出來, 這對我們而言是個好機會。”
在短暫的沉吟后,李清月冷靜地給出了這個答案。
既已將改朝換代視為目標,那么對于李治和李賢的一些操作, 她便能以平常心看待了,又或者說,是以更符合為政者的目光來看待。
對于天下人來說, 他們不會看到陛下對于戰功赫赫的鎮國安定公主生出了忌憚之心,在權勢愈發失控地從手中流逝的時候, 選擇了一種對他來說最為直接的方式來重新奪回權力——那就是從安定公主還沒有過多涉足的地方,讓太子以大唐真正繼承人的身份起步。
他們只會看到, 這是陛下在百姓剛剛從災情中緩過一口氣來的時候, 忽然對于只有劫掠而無真正進犯之舉的多濫葛部發起了大舉進攻,不僅詔令皇太子親自督軍,還讓東。突厥和鐵勒仆固部的將領與兵馬相隨。
此戰若是能贏, 李賢確實能夠證明自己并不僅僅是個只知京城事的太子,也或許真能借機分到一部分兵權, 進而插手邊防,但相比于在其中經營十年的安定公主, 他的根基依然很淺。
也難怪李治焦慮到反復搜羅忠誠于他的人手,投入到這場戰事之中。
但他應該想想的,倘若這一仗并不像是他所想象的那樣輕松,反而會帶來不小的消耗,甚至是因李賢的指揮招來敗仗, 到了那個時候, 他和李賢都該當如何自處, 又該如何面對天下的質疑之聲呢?
那么與之相對,表達了反對意圖的天后和安定公主, 就顯然要比天皇陛下更為高瞻遠矚。
越是這樣的時候,李清月越是需要這樣的對比,以便于己方積蓄實力。
所以李清月說,這是個對她和阿娘來說的好機會。
“說句難聽點的話,若是我的手段再狠一點,就算李賢有打贏的機會,我都要給他找點麻煩!
李清月說到這里又搖了搖頭。但若真這么做的話,她和孤注一擲試圖反擊的李治又有什么區別呢。
北方的局勢已經擺在那里了,李賢所統率的隊伍又是這樣的陣容,貿然涉足漠北之戰到底會是何種結局,其實有個人的戰況完全可以作為參考。
當年迷路在天山以北雪原之上的鄭仁泰,和他殘存的兵將不得不付出了人相食、騎兵折損過萬的代價,才能回返山南大營。那么李賢到底憑什么能夠確保,他的這次出征能夠平安渡過,給自己增光添彩?
他沒這個本事!
武媚娘也是這么想的!八p率了,根本不需要你再去做些什么。涼國公應當讓人和你說了朝堂之上的爭執,太子他都聽在耳中。但他不信涼國公征戰多年的經驗,不信右相多年駐扎熊津后對于邊防的判斷,不信我這個母親的勸諫,反而相信他父親對他的厚望,與尋死有何區別!”
“那便如阿娘所說,由他去死,放任他出征好了。”李清月答道。
契苾何力終究還是李唐重臣,對于李治多少有點濾鏡。
他覺得李治能被李清月幾次說服,甚至在太子被廢、自己病情加重的情況下,給出了鎮國安定公主的封號,那么也應當能夠接受諫言,改變之前的想法。
可要李清月說的話,契苾何力覺得自己品鑒當前局勢比他的兒子清楚,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身在局中呢。
李清月若要攔,除非趁著今晚直接沖進太子東宮,打斷李賢一條腿,要不然能攔得住才怪。
“那單于都護府那邊?”
“單于都護府必須要保!崩钋逶鹿麛啻饛,“并州大都督府以北,面對突厥與回紇各部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是單于都護府,若讓此地生亂,關內道河東道的一方耕作要地便會失控,對于中原糧倉儲備的調動和邊防駐軍的調配都大為不利。但我猜……”
李清月的臉上閃過了一縷憂思:“他不會同意讓我直接領軍殿后,一旦出現任何不測,都能直接發起支援。”
像是高侃跟隨李賢作戰這種情況,說出去也是一個為帥一個為將,但后面還跟著鎮國安定公主的大軍算怎么回事?
小朋友在前面沖殺,姐姐在后面當保傅嗎?
李治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更因為他不會允許唯獨沒有被安定公主滲透的北方,也因為這一遭出兵,變成了安定所屬。
“但若真出了岔子,又必須有一個足夠隨機應變,掌握的人手不少的人能夠在必要的時候從旁策應……”
“這個人,旭輪肯定是不行的!
武媚娘同意:“他雖擔著單于大都護的名頭,但能力所限、年齡所限,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將太平偷送出宮罷了,去了北地,只怕是比太子還不如!
哪里有可能做到力挽狂瀾。
“那我只有一個建議了!崩钋逶潞V定回道,“阿娘還記不記得,我出征吐蕃之時的糧草后援?”
當時的糧草運輸路線,是從并州太原一帶,經由黃河水路將糧草運送到湟中,然后送上藏原,督辦此事的,一個是婁師德,一個是狄仁杰。
“這個糧草運輸被分成了三段,一段是從并州北上云中,一段是云中到靈州一帶,最后一段才是從靈州到青海,換句話說,這其中的第一段,在太子出征之時仍舊要用!
這一批運載軍糧的航船由太原府兵和單于都護府駐軍一并打造,有兩個人,是和他們都打過交道的。
“若是等到北方局勢有變,再從長安出兵,必定已經晚了。事已至此,唯獨能夠爭取的,就是讓這個從河東運糧至單于都護府支援大軍的人,有獨當一面、撫邊綏遠的本事!
武媚娘果斷答道:“那就讓婁師德和狄仁杰再走一趟吧!
按照她和阿菟原本的計劃,婁師德應當在科舉取士之后,像是當年的段寶元一般,隨同那些新選拔出來的地方屬吏一道,前往益州都督府擔任長史的位置,至于狄仁杰,則即將出任大理寺丞的位置。可誰讓計劃趕不上變化呢。
郭待封要督辦糧草押送之事,將單于都護府的物資送往漠北,這一點她們管不著。他能不能及時將東西送到,也是李賢應當去管的事情。但更后方的物資周轉還關乎到今年河東道、關內道的政務,不能交給這個有前科的家伙來辦。
狄仁杰在并州有些為官的底蘊,在必要的時候能夠敢想敢做,婁師德沉穩端正,也有一番統轄人力的手腕,有這兩個人在前頭頂著,無論如何也能給李清月爭取出足夠的時間來。
想必,讓曾經干過這差事的人繼續做這份工作,總不會引起李治的不悅了。
至于隨后如何處理,那得先看看,李賢能拿出什么表現來。
現在就做出全部的安排,未免為時尚早。
而在安排婁師德和狄仁杰擔任后勤事宜之前,李清月還得再做一件事。
涼國公讓契苾明前來報信的舉動,說這是希望讓李治回心轉意也好,卻也未嘗不是個特殊的信號。
即便未必能夠保證隨后也能派上用場,起碼在現在,他有了從原本明哲保身狀態走出來的契機。
那李清月就絕不能只是“放任”。
有些明知沒有結果的事情,也必須去做一次!——
在抵達華陰之前的沿途加速,并沒有影響李清月在馬車中好好休整。
所以今夜自華陰疾奔長安,雖然只來得及在含涼殿中小憩兩個時辰,對于李清月這等體魄的武將來說,也已足夠了。
當次日上朝之時,朝堂官員看到的,便是安定公主雖有幾分疲態,但仍以清亮而堅決的聲音在天皇天后的面前進言:“古語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何況是一國儲君,怎能以身犯險,深入磧北之地平亂!
李清月倒是很想說,比起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可能還是另外一句話更加合適一些,那就是——
一將無能,累及千軍!
但她是來勸說不讓太子出征的,不是直接就給太子打上無能的標記。
不過就算如此,眼見本應當護持李弘遺體回京的安定公主不聲不響間先一步回返長安,還是為了在朝堂之上說出這樣一句勸諫來,對于李治來說也絕不動聽。
他面色緊繃地聽著安定繼續說道:“磧北草原遼闊,行軍動輒數月,對將帥的體力與判斷,斥候的敏銳都有相當之高的要求,既能在邊關駐守,防備流寇襲擾,就不當貿然深入作戰!
“昔年鄭仁泰鄭將軍追擊敗寇雖不在磧北,情況也是相仿的,彼時敵寇已然勢窮,正處逃奔之時,尚且讓我大唐損兵折將,怎知今日的多濫葛部就是易與之輩!”
“倘若陛下圣意已決,必欲除去此方鐵勒,臣愿請駐軍于單于都護府,探明敵情之后再行出兵。望陛下三思!”
契苾何力聞言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安定公主此刻所說的話,也正是他所想要說的。只是鄭仁泰這個在天山以北草原迷路的例子,對于陛下來說是個絕不想提起的陰影,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能夠以這等決絕的語氣將其說了出來。
至于安定公主隨后的請戰,也更讓契苾何力放心不少。
無論是安定公主和高侃已有過一次配合,還是她這個先駐兵單于都護府,后試探漠北情況的計劃,都遠比太子李賢為主帥可靠太多了。
但當契苾何力望向上首的天子之時,卻根本不曾從他的臉上看到任何一點意動的情緒。
他看向這位鎮國公主的目光里,甚至還有一陣說不出的陌生。
仿佛他看向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兒,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一個正在朝著他的領地繼續伸出手腳的盜匪。
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驚,急忙低下了頭去,只希望是自己猜錯了陛下的想法。
可他也隨即聽到了李治的答復:“安定為我駐守遼東的大都護,轉任的北地云中多有不妥,這請戰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至于太子出征之事危險與否,自有諸方將領為之決斷,現在便下定論,未免為時尚早。再者說來,彼時鄭將軍征討鐵勒乃是越冬開春之時,太子此次起行卻已到三月,正式出征已到春末,何來迷失路途于風雪之中!
李治越說越覺李賢這邊的贏面實在很大,怎能以鄭仁泰與之相比。
李清月仍想再說:“陛下!”
“行了,不必再說了!崩钪未驍嗔怂脑挕
在此刻他顯然不會覺得,安定這是當真在分析戰局,為太子李賢的安危擔心,只會覺得,這是在試圖阻攔他要讓太子與安定分庭抗禮的計劃。
這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他已經給出去了,他也并未干涉于安定在遼東要如何治理,那么她又為何要約束到他的頭上去!
天下何來這樣女兒對著父親步步緊逼的道理。
“我意已決,半月之后,太子與李相等人自長安啟程,統關中府兵前往單于都護府,與高將軍和阿史德契骨會合!
他望向李清月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份冷意,“你若再勸下去,我就要同你算算這個擅離職守之過了!
李清月:“……”
這等死不悔改的表現,她是早已預料到了,但她也是真沒想到,從李治的嘴里還能蹦出這么一句問罪之詞來。
若非她早已看透了李治的猜忌戒備,又若非她自小便對這位李唐天子沒有多少真正的敬畏之心,并不拿自己真當作是他的臣子,只怕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要在心中有一番翻江倒海的情緒。
可她自己并不覺得失望只覺可笑,在這朝堂之上的臣子看到的,卻是安定公主在驚聞這一句后愕然地看向了上方的天子,卻或許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再多說什么也已沒什么用處,干脆緘默不語地站回到了隊列之中,再未多一句言語。
無論陛下是要算她并未在此時駐守遼東,還是先于敬懷太子靈柩回返長安,理由都過于生硬了!
偏偏君王的權力在先,眼看就連安定公主的勸諫都沒有了用處,太子出征已成板上釘釘的事實,其他人又還能說什么。
難道真要為了陛下這個決定以死相諫不成?
可就算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當步出這大唐腹心的含元殿時,契苾何力還是忍不住唏噓感慨:“陛下他……他變了啊!
他怎能在朝堂之上說出這樣的話來!
對于一力匡扶社稷的人來說,這樣的一句話真是太傷人了。
昔年英國公和邢國公還在世的時候,陛下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怎么到如今卻好像是因風疾纏身的緣故,變得更難以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但他剛長嘆一聲繼續往外走去,就聽到了安定公主在旁的一句低聲回話,“涼國公這話說得不對!
契苾何力轉過頭來,面色略有幾分尷尬。
李清月笑了笑,“我的耳力一向要比旁人強,聽到了您那句自語,就當我也是當事之人,姑且做出個評價吧!
見李清月伸手示意,契苾何力隨同她往旁邊走出了兩步,避開了散朝之后的人群。
確定這出交談不會被旁人聽到后,李清月方才繼續說道:“您說他變了,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從來都沒有變過呢?只是……”
“當年他要除掉的障礙是長孫太尉罷了。”
李治對于權力的死守不放從來沒有變過,在這一方面來說,他當真是個很“合格”的君主。
相比于南北朝數百年間和世家共治天下以求一夕安寢的帝王,李治絕對能算是個有想法的人。
而他那扶持一方以打擊另外一方的策略,從他剛剛登上天子之位的時候開始,就從來沒有變過。
但這樣的借力打力,終究還是會失效的。
太子李賢顯然無法在短時間內,讓自己成長到今日天后這樣的地步,讓這出父子聯手扭轉局勢。李清月也不會讓自己變成當年的長孫無忌,因為……長孫無忌不曾想到他的外甥能狠到這個地步,直接對他以謀反罪論處,李清月卻敢直接謀反,根本不在意李治到底想要以何種方式打壓。
所以他確實沒變,只是當他的那些花招撞上了個硬茬的時候,就只會顯得他這位天子少了雄踞九州的風度和平定天下的本事!
“我言盡于此,涼國公自行斟酌吧!崩钋逶聸]有給契苾何力以回話的機會。
或許契苾何力自己也很難說他到底應該在此刻說些什么,只能目送著安定公主遠去的背影。
她此刻該當如同李治所說的那樣,繼續去執行自己先前應盡的責任,趕回華陰迎接李弘遺體返京的儀仗,確實沒有這個多余的時間在此停留。
可那一番話,卻已憑借著寥寥數字在他的心中扎了根。
直到聽聞有人在背后說了一句“怎么停在這里”,契苾何力才當即收回了思緒,轉頭就見,后頭趕上來的正是右相劉仁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契苾何力覺得,別看劉仁軌是提醒他的那一方,他的目光其實也沒有聚焦到眼前,而是望向了宮門的方向。
那里也是安定公主離開的方向。
這一派神情,倒是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迷茫。
“右相對今日的事情怎么看?”契苾何力問道。
劉仁軌搖了搖頭,“我現在忽然有點不太確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契苾何力很覺自己找到了同黨,“是啊,陛下他這一出,到底是何苦呢?”
劉仁軌的腳步一頓,卻終究沒有出言反駁身邊這位涼國公,他們兩個人對于這個ta字的指代可能有一點誤會,只道:“先看看往后的事情吧,眼下這長安城里都還有兩件大事呢!
一件自然是敬懷太子的葬禮。
在李清月折返華陰之后,便將那一路加急而行的車馬繼續朝著長安驅策,在一日有余的車程后重新抵達了京郊。
禮部的儀仗早已迎在了灞橋之畔,和緩緩行來的送靈隊伍會合在了一起。
但這位謚號為敬懷,也并無多少功德傳世的太子,雖是有天子下令的百官于京郊送葬,比之當年的英國公出殯,排場依然不知遜色了多少。
倒是顯得郝處俊這位禮部副長官的表現尤為“出彩”了。
他一面需要負責此次喪儀的舉辦,一面又曾經是敬懷太子的屬臣,無論是出于哪一面的要求,他都必須要拿出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
相比之下,為了防止將病氣擴散而將自己藏在冪籬和口罩之下的楊明舒,居然覺得自己好像并不需要表現出多少的傷痛,簡直像是來安靜走個過場的。
但或許,李治從乍聽兒子死訊后的傷痛不已,直到今日又已經歷了不少事端,在真正見到這架辒辌車從面前行駛而過的時候,也已不剩下了多少難以克制的悲傷。
當武媚娘朝著李治臉上看去的時候,只覺他的臉上有一陣空白,仿佛連他都不知道該當在此時予以何種表現。
她想了想,干脆說道:“我打算先送榮國夫人到洛陽療養小住,再按陛下所說,對弘農楊氏問罪!
既省得有人能找麻煩或者說是求情到楊夫人的頭上,又能讓東都尚藥局那邊的人隨時看顧好母親的身體。
李治答道:“此事交由天后定奪就是!
天后并不在意對著弘農楊氏動刀,在對武家諸人參與科舉這件事上,也因糊名之舉從嚴來辦,只要不繼續勸說阻止李賢北伐,便讓李治又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帝后配合最是默契的時候。
武媚娘又道:“此外,關于制舉選拔和珠英學士考核,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求個許可!
在這話說出的同時,那些儀仗之中的經幡恰好將辒辌車完全阻擋在了其中,也很快就會繼續消失在道路盡頭。
李治仿佛在這一刻方才意識到,今日的送葬已經將要走到尾聲,而那個被他期許有加的兒子,也即將完全走出他的視線,變成昭陵之上的一座墳塋。
他忽然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只憑借著本能對著身旁攙扶之人答道:“不必多說了,都由天后做主便是!
他早已將糊名制舉取士和珠英學士進入前朝的事情全權托付給了天后來辦,根本無所謂這其中再有什么調整。
以武媚娘對于朝堂局勢的把控,她也顯然不會做出什么容易引發動亂的大動作。
糊名已經是創舉了,多名女官進入前朝也已是開天辟地之事,其他的就算再有突破,又還能到什么地步呢?
但這件在劉仁軌和契苾何力話中的第二件要緊之事,卻顯然還能被辦得更特殊一些。
天后意圖在含元殿上當庭殿試制舉之中的佼佼者,以及……
珠英學士之中通過了考核之人!——
“我到現在方才知道,為何天后要讓珠英學士的選拔考題,和制舉相仿了。”作為太子屬官的韋思謙在聽到這出消息的時候,不由面色一變。
此前剛剛看到這個規則的時候,太子還在說,這是為了不讓官場之中忽然涌入大批女官,造成失序的場面,考核標準從嚴,也不容易讓言官找到彈劾的機會,但今日看來,分明不是這樣的!
這是天后在為這些女官造勢!
她甚至在公布這條消息的同時,便將那些有資格參與殿試之人的答卷和制舉學子的答卷張貼在了一起,以示其中的選才公正之道。
如果說原本這朝堂之上只有寥寥數個標桿,還大多是依托于安定公主的門路才能有所成就的話,現在就顯然有了不小的變化。
若是不算選題自由的話,糊去姓名,誰也無法分清,這些未來的珠英學士在答卷上到底和那些新科進士之中的佼佼者區別在何處,其中的有幾份答卷已先一步被天后拿給有司看過,更是在針砭時弊上寫得更為詳盡。
何止是“無不及”,簡直就是“有過之”。
有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有誰能對天后的這等舉動做出駁斥?
總歸那些珠英學士很快就會真正站在朝堂之上的,現在只是稍稍提早了一點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目前最有壓力的,應該是那些才通過了制舉卷面考察的人。
而對于那些在珠英學士選拔中已有卓越表現的人來說,既然選擇了前來應試,就不必懼怕于這樣的同堂競技。
起碼當李清月遇到劉旋的時候,就覺她在邁步而來之際,分明很有一派高中之人的春風得意。
不過她畢竟有多年身處遼東的閱歷,在步入丹鳳門中的時候,就已拿出了穩健的表現。
只在看到李清月行到面前的時候,才在今日略顯嚴肅的表情里多出了一點笑意。
“不知道為什么,剛才看到大都護走過來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當年。轉眼一算,距離當年看到大都護策馬游街,居然已經過去了快十年了!
劉旋說到這里,臉上的笑意更盛:“當年我光想著,有大都護這戰功在前,我總不能將自己策馬打獵的本事給忘記了。哪想到,居然還能有今天這樣的一幕!
她望向了前方的含元殿。
因這士人面見天后參與殿試的時間,選在了并不舉辦常朝的早晨,此刻正有朝陽投照在含元殿的屋瓦之上,蔓延成了一團流火的赤金之色,將這煌煌大氣的景象映照進人的眼睛里。
在穿過丹鳳門前行的時候,總有一種想要屏氣凝神的鄭重,又好像還有一種金龍騰飛的豪情。
那日參與考核之時入宮還沒有這樣清晰的感覺,但在今日的面圣情形下,她卻覺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何這些朝堂官員都在不遺余力地試圖往上爬去。
而今,她也快要變成其中的一員了。
李清月回道:“是你自己并不滿足于只站在人群里,無論是天后還是我,都只是給了你一個上升的階梯而已!
“我并不曾和你說過我對于西域戰局的想法,如今你提出的觀點,卻是在某一方面誤打誤撞了,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
劉旋問道:“大都護原本對于那邊有安排?”
李清月朝著她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一笑:“那就要等你上任之后再說了。而且,你得先通過面圣這一關。”
若是她在這一關上有所失態,讓天后覺得她不堪大用,那就還是繼續回去她的安東都護府做事好了。
可劉旋又怎么會在這一點上失手呢?
在她將這方略寫在紙上的時候,她腦海中所構想出的畫面,也正是將這些話傳達天聽,與這江山的執政者正面交流。
天后所需要的珠英學士,既要有在前朝迎接風雨的本事,也就勢必不會只是能夠呈遞書卷流于紙面之人!
這既是劉旋所想,又何嘗不是今日其他應邀女子所想。
這些和新科入選進士一并抵達含元殿前的女子,迎來了不少質疑挑剔的打量,卻并未有為這份另類的待遇而放棄前進的腳步。
就像此刻身在人群之中的宗燕客。
她并不知道在天后校閱答卷的時候,已經將她擺放在了襲爵的位置上。
她只知道,當她站在這里的時候,便同最開始她被界定的命運大有不同了。她不會只是個需要在幾年后嫁給蜀地小官的誰家夫人,而會是天后的女官。
所以,她沒有去看宗秦客和武承嗣等人,而是堅定地——
邁過了面前含元殿的門檻。
她聽到的也是殿外隨即響起一個聲音,而不是遠處的那些竊竊私語。
“天后陛下到——”
第246章
事實上, 當遞出這份入朝邀約的天后已在面前的時候,那些關于女官能否正式站在朝堂上的閑言碎語都全數消失無蹤了。
天后陛下為君,這些剛剛被遴選出來的新科進士為臣, 君臣有別,就是這樣簡單的道理。
在君主的意志面前,難道真有這么多人膽敢高談闊論這些異議嗎?
更不必說, 這些珠英學士本就是憑借著真本事站到這里的。
此刻的含元殿里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了——
天后殿試選才,在場諸人要如何才能從這眾多士人之中脫穎而出!
明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以查驗此次科舉收獲落在了眾人之中, 宗燕客卻恍惚覺得,周遭的其余聲音和人像都在此時隱退而去, 只剩下了面前的天后陛下正在“說”:我在看著你, 拿出你的本事來。
這是一位極有魄力的君主對著她發起了召喚。
一時之間,宗燕客只覺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之聲,以及另外一種隨之浮現在心頭的情緒。
阿娘曾經跟她說, 大概因為都是武家女兒的緣故,她的相貌之中和天后有那么一點相似。
但當真正見到對方的時候, 宗燕客可以確定,她們還是不像的。
身居上位的天后出現于眾人面前的時候, 沒有人會去在意她的長相是否端莊威嚴,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她生了一雙什么形狀的眼睛。只因相貌從來都是對于上位者來說很次要的東西。
此地聚集的俊杰僅會在意,她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才。
而這位早早就將武家兄弟剔除在外的天后陛下,能夠完全不依靠于本家的支持便平步青云走到今日,也根本不會像她一般, 對于自己的兄弟還懷有一份潛藏的嫉恨情緒。
能夠牽動她心神的不會是這樣的小事。
但在這樣的目光投照之下, 宗燕客覺得, 自己平日里略顯陰沉的情緒好像也隨之淹沒了下去,讓她能夠愈發清晰地聽到天后陛下所說的每一個字。
武媚娘開了口:“此次制舉取士, 距離上一次開辦制舉已有五年了,荒年之中諸事百廢待興,也正是各位填補空缺的時候。今歲以糊名之法考核選舉,雖令各位將考評完全寄托于這一場考核之中,但災情萬變,人當其難,若諸位為一地長官,也無第二次機會來重定對策,也正合乎時宜了。”
“本次賢良方正科與博通文史科各取進士三十人,其余諸多小目取士上不足五人,合計一百二十七人,珠英學士擢選女官三十人。自數千應選之人中得以躋身含元殿內,諸位已都是人才之中的佼佼者了!
這位天后依然面色沉靜,但好像在場諸人都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幾分喜悅之色:“我替陛下籌辦此事,也為陛下……歡迎諸位!
若要武媚娘自己來說的話,她可能并不愿意非要加上這最后一句。
比起為李治歡迎這些人的到來,當她單獨坐于上首的時候,下方的這些官員便是和她牢牢捆綁在一起的一份子。
她歡迎于這些人的到來,是因為在匭使院的官員之外,她即將又要多出這一批占據一個個官位的“門生”,也即將在手底下擁有一批各有抱負的女官。
一想到這特殊的選士與委任,正是和她那個等閑之人根本難以想到的愿景結合在一處的,她便覺得自己的心中也像是在此時燃著一把火。
但她還需要再忍一忍,才能讓它綿延千里萬里,徹底燒在這大唐的疆土之上!
現在,她還要對這些人再做出一番考核。
比起飽讀詩書之人,對于現在的武媚娘來說,她最需要的還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務實之人。
也只有能在某一方面有著不可替代價值的人,才能在改朝換代之時為她支撐起一方的局勢來。
武媚娘繼續開口說道:“本次殿試,博通文史科的諸位便先不必再問了,待各位之中的頭三名入選弘文館后,自有表現的機會。”
宋之問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一抹錯愕與失望之色。
可他們隨即聽到的天后解答,又讓他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文章之事,在乎妙手偶得,在這當庭創作之中,寫出來的無外乎就是對她和天皇歌功頌德而已,但若要寫含元殿頌,難道還比得過已有名篇傳世的王勃嗎?
她也不覺得在今日該當有歌頌之聲。
今年開春的落雨讓諸多農人看到了播種豐收的希望,但先前數年的種種災變,到了一度讓人賣子求生、流亡逐食的地步。
此次制舉之中索求吏治清平,農桑有道的方略,也正是因此而起。
半月前,自江南婺州還傳來了個消息,連日的降雨在當地非但不是吉兆,反而是一種莫大的考驗。暴漲的山水遇上了下游的圍湖造田之事,以至于沖毀了不少民居。
在江南諸地,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
“出卷之時只是預設,現在卻是事實了!碧旌蟊菹聦⑾路街T人的神情一覽無余,“此次答卷之中,有幾人的答案堪稱精妙,我想聽聽,諸位的想法!
這一刻,宗燕客可以確定,天后陛下在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確確實實地將目光轉向了她。
因為并沒有任何一點幕簾遮蔽之物,她還覺得能從陛下的眼中看到一份尤為卓著的期許,仿佛是在問她,她敢不敢在已過珠英學士考評之后,再往前走出一步!
一種前所未有的動力,在從天后口中說出“宗燕客”三個字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我想聽聽,你那與水爭地、蓄水無術的分析。”——
被問到的又何止是宗燕客,還有寫下了藏富于民的祚榮,寫下了“開絳巖湖、彭蠡湖”的殷頤然。
除卻江南水患之外,還有另外一樁實務也被端上了臺面,被天后親自相詢的,便是寫下設立碎葉城計劃的劉旋,和提及府兵改革的郭元振。
今日的制舉殿試更是和早幾年間的情況大不相同,當政者不僅僅是主持了考察選舉,還在這樣的殿上對答中更為深入地了解作答之人的想法,并且……直接給這些人授予了官職。
就比如說,宗燕客這三人就被授予了江南道諸州河渠令一職,分往水患最為嚴重的三地。
而像是劉旋和郭元振……
當郭元振走出含元殿的時候,就發覺同期進士看向他的目光里,真是說不出的復雜。
那里面既有對他年少參選便位居前列,還得到了天后親自相詢的羨慕,也有對他的憐憫同情。
今年的制舉實在是太特殊了。
往年的話,科舉進士之中位居頭榜的,大多會留在朝中,或是在秘書省擔任校書郎,或是在弘文館中任職,又或者是前往東宮的司經局工作,作為官員生涯的起步。
相比于張柬之這樣直接被派遣到地方上做小官的人來說,能成為校書郎的人前途不知要平順多少,也差不多只會占據了所有參試士人的一成。
這些人在朝中有更多的機會見到陛下和太子,顯然更有高升的希望,往往沒有最后低于四品官的。
像是郭元振這樣被點入三甲行列的人,原本也應該走這樣的仕途之路。
但今日殿試的天后旨意,卻是讓他從碎葉城兵曹做起,與此儼然大相徑庭。
而在他的頭上,還有一個擔任碎葉都尉的劉旋作為上司。
就連宋之問都有幾分欲言又止,像是想要對他予以安慰,不過最終也只是開口說道:“碎葉城離長安一去萬里,此去一別,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再見,好在那頭并非邊陲重鎮,應當不會有要命的風險。”
郭元振卻忽然笑道:“宋兄不必如此顧慮,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呢?”
若是在那位天皇陛下的手底下辦事,或許真是先自弘文館出身更好,就比如說許敬宗、李敬玄等人,都做過弘文館學士。
經由一番科舉考核,從在弘文館中就讀,變成在其中做校書郎,而后逐漸朝著朝堂的中心一步步去走,簡直是最為安全而穩健的升遷之路。
像是宋之問這樣文筆出彩之人,也適合走這樣的一條路,參考王勃一般去給自己爭取一個御用筆桿子的位置。
但郭元振他知道,自己絕不適合走這樣的升遷之路。
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所以他也看得到,這位天后陛下已經一次次地用自己有別于前例的舉動,在向外界證明,她在用人和辦事上更看重的還是實際,以及維護她這個天后的地位。
在銓選中脫穎而出的狄仁杰、婁師德等人也是很快被授予實際的職務。
那么去邊境歷練,就無疑是天后陛下為自己選拔合適人手的一條門路,根本不能以早年間的情況來判斷。
更何況,如果一個人在上呈天聽的答卷之中,說到了邊境屯田和修改府兵制規則這樣的話,當政之人非但沒覺得他是在瞎扯胡言,反而給了他以證明自己所說是否正確的機會,那他只會覺得,這是伯樂正在給千里馬一展身手的表現平臺!
郭元振朝著宋之問拱了拱手,對于即將前往碎葉建城經營的滿足溢于言表,“宋兄若真覺得我往碎葉一別數年很是可惜的話,不如在后日的曲江宴上,為我寫一首送行之詩吧。”
王勃以一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傳揚天下,宋之問若要自校書郎的位置上步步高升,總也得留下幾句名篇才是。
新科進士和主考官在考核已然結束后,便無須受到那種種限制,不能互相有過多的往來,而是能在長安以南的曲江同飲共宴,算是標示著這些士人正值高中之喜,即將踏入官場。
若要為那些遠行的官吏送行,這確實是個最好的時候。
宋之問認真地朝著他的臉上端詳,發覺確實沒有在其中看到怨天尤人的神色,當即應允道:“好,那到時我就獻丑了!
相比于太子出征,這碎葉城的營建、劉旋和郭元振的任職,在長安城中只會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會在隨后少有消息傳來,可既然郭元振自己都這樣說了,那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他們二人都已各自拿到了入朝的第一張門票,此后前程如何,便各憑本事了。
可惜天后今日在含元殿上所問都與文辭無關,直接將他排除在外,讓他無從比較,被同時選拔出來的珠英學士之中諸人都是何種水平。
“對了,我還有一句話想提醒你!惫裼终f道,“你我既為天后門生,那便千萬莫要插足于此次的太子出征一事中。此外……”
他猶豫了須臾,還是說道:“我雖只約摸讀過幾本兵書,對于邊境局勢有些許微薄的見解,也覺如今不是北上征討的好時機!
以天皇陛下對于委任太子前往北方平叛的執著,難保不會想要選出些人手來,為此次出征送行書寫頌詞。
可天后陛下對此戰的反對,早已在數日前便已在他們之間傳開,那這其中的門道和立場,便真應該考慮清楚了。
宋之問點頭回道:“我明白!
他確實急于想要往上爬,但該借誰的勢,他還是看得明白的。
但這些新入官場之人尚且看得明白的東西,身在局中的有些人卻好像并不明白。
李賢自紫宸殿中走去,本要折返回到東宮去,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將他叫住在了當場。
他回過頭去,就見李清月正結束了前朝的議事,但因鎮國公主府還未修建完成,便依然住在宮中,也恰好與他在此地遇上。
此前因他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和李清月有過數次在朝會之上碰面,但他還在摸索著這些朝政要務,就連出征之事也有父親在前面頂著,便少有和阿姊在正式場合下相互對峙。
可今日不同了。
二人雖是相遇于內廷,李賢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此刻這道審視于他的目光,絕不是一個姐姐對著弟弟投來的,而是鎮國安定公主對著太子的。
他忽然后背一涼,生出了幾分警覺的情緒!安恢㈡⒂泻问乱艺f?”
李清月開了口:“我若是你的話,在出征之前我都不會浪費時間在東宮,而是盡快向涼國公請教鐵勒各部的習俗,或者是去和那些府兵多打打交道,再不濟,也要給自己速成一二戰場保命的法子,精通戰場旗號和兵陣!
李賢應道:“阿姊說的是,我會謹慎對待的!
但他是答應得痛快,也很有一番對長姐的話予以聽從的乖順,李清月卻不會忽略掉,在她說到“戰場保命”四個字的時候,李賢的臉上分明有著稍縱即逝的僵硬。
只是他這神情收斂得太快,險些讓人沒有捕捉到這一刻的異動。
朝堂之上該勸的話都已經說過了,李清月才懶得在現在和李賢表演什么手足和睦,壓根沒給他面子地冷笑了一聲:“我說得對?你若真覺得我說的極有道理的話,就不會將阿娘對你的勸說當作耳旁風,也將出征作戰這樣的事情當作兒戲,依然固執己見地想要親自出征!
她的目光沉沉,仿佛是因日光難以照到這宮墻之下的投影,而更顯出了一抹凌厲之色,“太子真要以身犯險嗎?”
年幼之時的李賢會被李清月在話中三言兩語勾勒出的成就感所騙,在阿耶的面前撒潑打滾。
再年長幾歲的李賢,便已在舞文弄墨之余有了利益的品評。
而到了如今,當他被冠以太子之名,他與當年年幼好騙的樣子,已經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
倒是唯獨有一點不變的。
李弘在面對著這位權勢逼人的妹妹之時,總有太多沉不住氣的表現,甚至因為這份迫在眉睫的威脅,做出愚蠢的爭權之舉。
李賢倒是還有一份從容姿態,又因相貌絕佳而更顯出一番風度來。
他緩緩答道:“阿姊,我會小心的。詔令已下,也不當再有退縮舉動了!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
這話說來倒是體面。
倘若有人從旁圍觀的話,還應當說,安定公主以“太子”這樣的官方名號稱呼李賢,他卻還以“阿姊”回應。而無論是對圣旨的不當退縮,還是對“以身犯險”之問的“小心”二字,都找不出什么錯處。
但當李賢隨即告辭離開的時候,李清月的臉上卻看不出對李賢的欣賞之色。
在她轉道前往匭使院,將方才情況告知于阿娘后,更是毫不留情地對李賢做出了評價。
“一個統兵的主帥,居然用官場上往來的話術予以應付,說他硬氣呢,又沒硬氣到這個地步,真不知道阿耶是怎么教他的。我看他只做好了遵照圣旨辦事的準備,卻沒準備好要當個主帥!
李清月攤了攤手:“總之我已又提醒過他一次了,可惜他是聽不進去!
李賢只怕還覺得她的勸阻,是在試圖換下了他之后自己上呢。
那就隨他去吧。
“他若聽得進去,也不差你這一句了!蔽涿哪镆贿吢湎铝嗽谖螘吓鷱偷淖詈笠还P,一邊回道,隨即轉頭朝著一旁看去,就見被找來此地的婁師德和狄仁杰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肅靜模樣,不由覺得有點好笑。
這兩人此刻只怕心中在想,安定公主也太不拿他們當外人了。
方才那句訓斥李賢的話,也是他們可以聽到的嗎?
但要說這話吧,又好像并不曾說錯,實在是一句很客觀的評價。
以安定公主的身份點評將領,也沒人會覺得有何不妥。
天后陛下也已緊接著開了口:“懷英、宗仁,今日找你們前來也確實是有事相商。”
狄仁杰和婁師德也顧不上去考慮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間的矛盾了,連忙應道:“但憑天后吩咐。”
“眼下天皇和太子的決定你們也已看到了,將領勸不動,右相勸不動,我和安定也勸不動,太子領兵出征已成定局。但懷英出自并州,應當知道這三四月里到底是不是出征漠北的好天氣!
狄仁杰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有陰山的存在,漠北漠南之間的沙塵黃土被阻擋住了大半,但這并不代表著并州人對于草原上的情況一無所知。
此地雖然不像是西域一般一日之內氣象萬千,但也和中原風光大為不同。
逐漸回暖的天時并不只是讓草原之上的青蔥復蘇,也讓此地的風沙動輒彌漫,讓沙磧成為一道相當麻煩的天塹。
這個出征漠北,不是李賢一句“小心”就能了事的。
李清月接話道:“就算順利抵達漠北,多濫葛部騎兵精通騎射,在草原之上巡獵作戰已成天性,也非等閑府兵可比。我方應戰的若是一支上下一心、訓練有素的隊伍也就算了,居然還是由三四方人馬組成的隊伍。倘若在漠北為人逐個擊破,麻煩就大了。所以——”
李清月朝著狄仁杰和婁師德說道:“天后與我商議的結果,是再在并州都督府境內布置一路人馬,由兼有穩重和大膽的官員統轄。一旦北面有變,便及時帶領部將和并州都督府府兵北上,掌控住單于都護府的防線!
她的話還沒說完,但專程將這樣一番話說出在他們兩人的面前,顯然是意有所指,以婁師德和狄仁杰的聰慧都能聽出,她話中所說的“官員”,正是指代的他們兩人!
李清月留意著他們的神色,繼續說了下去:“很可惜的是,這一路后備人手不能打著直接統兵出征的名號,而是必須先以周轉河東道軍糧運抵單于都護府的名頭辦事,你們應該能明白我說的意思?”
狄仁杰當先回道:“明白。若能保北方局勢穩固,我等當仁不讓督辦此事!
這對于他們來說當然是一出考驗。
比如說,若是李賢的出征并未出岔子,那么狄仁杰和婁師德二人,就等同于是天后和公主對太子不放心,而設置在后方的眼線,毫無疑問是在得罪未來的儲君。
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們所要擔負起的責任也相當大。
在去歲年初的時候,狄仁杰和單于都護府之間打過交道,也敏銳地意識到了東。突厥部落內略有幾分微妙的氣氛,知道若要盡快控制住此地,不是三言兩語、依托于大唐之名就能辦到的事情。
甚至于,他和婁師德還是頂著水陸運使這樣的名號辦事,并不是正兒八經的將軍,不一定能在倉促之間調度起足夠的人手。
但一想到若是朔方云中有變,當先受到威脅的便是他的家鄉,也很有可能造成隋末唐初劉武周叛亂時候的情況,狄仁杰便覺這份重任再如何沉重,他也必須背負下來。
他還應當感到慶幸,天后因為之前對他的考校,和他在轉運軍糧之時的出色表現,將他放在了可供差遣之人的前列,也將這個防患于未然的大任交給了他。
“此事我已經同天皇商量過了!碧旌笥纸恿讼氯ィ皠隈{二位早些出發吧,能留給你們準備的時間實在不多了!
狄仁杰和婁師德才被選入中央辦事不久,雖然前者還有閻立本的舉薦,但在李治這里絕對能算得上是名不見經傳。
他又怎么會介意天后給太子再多配備上兩個運輸后勤之人。
說不定還得覺得,這是在先前的出兵計劃引發矛盾后,這朝堂局勢又重新歸入了平靜之中。
可對于李清月來說,這卻是在李賢躊躇滿志以待出兵的時候,往北面先立起了一道屏障啊。
當這二人走出此地的時候,仿佛還能感覺到后方有兩道目光仍在看向他們,像是想要更為明確地看到,他們到底能否在隨后的亂局之中砥礪而行。
比起上一次的籌措軍糧,這次才真是需要考驗他們真刀真槍的本事了。
饒是狄仁杰自認自己此前跟著劉仁軌往河南道賑災,又被促成了幾分為官的膽魄,也覺得自己緊張了起來。
而婁師德好像也沒好到哪里去。
但此刻談論抵達北地之后該當如何辦事,好像還為時尚早,也簡直像是兩人已在期待于太子戰敗,在出征之前說的話不太吉利。
還不如說點別的。
婁師德干脆轉移了話題問道:“不知道……高將軍現在是個什么想法!
婁師德在為吐蕃前線交戰押送軍糧的時候,是曾經見過高侃的。
這位坐鎮邊地的將領到底有多少本事不好說,但彼時給婁師德留下極為深刻印象的,正是高侃對于安定公主本事的推崇有加,仿佛唯恐不能給他這個前來送軍糧的人以一個驚嚇。
現在合作的人忽然換成了太子李賢,這其中的對比差異實在是過分懸殊了一些。
婁師德和狄仁杰彼此對望了一眼,忽然覺得,有高侃這個必須身在前線的將領對比,他們只是需要暫時停留原職督辦后勤,在必要的時候為關中爭取反應的時間,真是要幸運得多了。
可這份幸運,又好像還是一種不幸。
一個聽不進去勸阻而興兵的君王,對于天下來說,根本沒什么相互比較可言!
想到這里,這二人的臉色都變得不那么好看了。
只是想到還需盡快動身,他們才各自收斂起了臉上的神情,折返家中收拾行裝。
但他們若要迎來什么棘手的情況,怎么也要等到李賢和北方多濫葛部去分出個高下來。
或許……情況也不會變得像是幾位有經驗的將領所說的那般危急。
身在單于都護府戍邊的高侃,卻是已經實打實地要接受迎面而來的挑戰了。
由皇太子李賢出征漠北的敕令,并未等到安定公主折返長安,就已經從關中朝著北部發出,也恰是在此時送到了高侃的手中。
“作戰敕令?”高侃狐疑地接過了詔書,一時之間不知道這又是要讓他去打哪里。
去歲進攻吐蕃其實已經是在軍糧吃緊的情況下發動的戰事,便也難怪安定公主在擊敗了欽陵贊卓所統部眾之后,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止步在衛藏四如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外,放棄真正攻入吐蕃腹地。
若要實現她和吐蕃贊普的三年交戰之約,她就應當在這幾年間減少四方作戰的開支,為掃平西部大敵積攢實力。
可為何會突然有作戰的旨意?
更讓高侃費解的是,若是由他也一并配合出兵的話,能參與進的戰事就相當有限了。
通傳的信使顯然對于自己要送上的是一封什么信報相當清楚,雖見高侃已開始拆封敕令,還是回道:“陛下有意,令高將軍向北征討多濫葛部,以免其屢次襲擾邊境!
高侃擰了擰眉頭,“若是如此的話,以大唐方今的兵馬糧草,該當先考慮駐防,趁明年越冬之后多濫葛部劫無所得,再行發兵進攻,而不是在對方僥幸攻破東突厥營寨得手之后出兵追擊。”
但高侃想了想,又覺自己不該這么早就下個定論。
安定公主自征戰沙場至如今,何曾有過一!旁人覺得不太容易取勝的交戰局面,她總能有辦法化解,旁人覺得會損耗過大的戰事,她也能有特殊的應變之道。
就如去年和吐蕃之間的那場交戰,明明兩方都有十萬上下的兵馬作戰,還是在吐蕃熟悉的地盤交戰,對唐軍來說大為不利,安定公主卻能先誘敵深入,后有一出神火驚雷天降,讓高侃至今想起來也覺心有余悸,慶幸自己不是身在吐蕃那一方,遇上這么可怕的一個對手。
或許對于漠北的鐵勒各部,安定公主也能有個新法子來對付。
他只需要做到一個將領的本分也就夠了!
天降一個功勞到他的頭上,難道他還要考慮這個出兵到底是不是合適嗎?
然而就在此時,高侃打開了手中的敕令。
只見上面寫道,此次征討多濫葛部,由皇太子李賢出任主帥,由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李敬玄隨軍,希望高侃率領單于都護府駐軍,配合李賢、李敬玄和仆固將軍等人,為大唐平定北方立下汗馬功勞。
高侃拿著詔書的手忽然一抖:“……”
等等,說好的安定公主呢?
為什么——居然會是皇太子親征!
第247章
高侃在收到出征詔令之時的驚訝, 遠遠比不上在獲知這條訊息之際的如遭雷擊。
皇太子李賢親自披掛出征是什么概念!
既為太子,也就是半個君主,這就意味著, 高侃他并不僅僅需要擔負起協助出戰的職責,還需要盡到護駕的義務。
若是太子與安定公主一般,曾經有過出征的履歷, 就算只是一兩場小規模的戰事也無妨,總能讓人知道他起碼有知兵的能力。
偏偏——他沒有!
一想到此前對于戰局分析之中的顧慮, 非但不能因為前線有一位力挽狂瀾的將領將其平息,反而因為太子出征而越發變成了此戰的弊病所在, 還大有可能要多戴上一層鐐銬以迎接考驗, 高侃就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努力克制著自己想要當場拍案而起的沖動,但一旁的信使真不難聽出,高侃在發問之時的聲音, 和剛才大有區別。“怎么會是……太子親征呢?”
信使搖頭不答。他也答不太上來。
陛下有意讓高侃征討北方這件事,已在長安城中傳開, 他當然能說。
太子出征這件事卻是在京中引發了一番爭議的,他便不能跟高侃說, 天后反對這件事,是天皇非要送太子參與到這一戰中。
好在高侃也沒有難為他的意思,直接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去。
決定到底由誰出征的,終究還是下達軍令的天子本人,而不是一個報信的信使。
他跟旁人較勁也沒有什么意義。
只是在人已經退下之后, 高侃又忍不住握住那份軍令, 用只有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怎么就選了我來護衛太子出征呢?總不能是因為我可靠有為吧?”
要說他也確實能算是個經歷良多的將領了, 要不然也不會被英國公李勣在即將病故的時候提及,可若要讓他在此等艱難困厄的情況下帶著太子取勝……
這也太難為人了。
但陛下軍令已下, 應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他統兵單于都護府之地,也沒有這個本事趕在太子抵達之前回京勸諫,唯獨能做的,就是盡快做好出征的準備!
陛下下令讓仆固部從旁策應,又令東。突厥出兵助力,那么除卻隨同太子本人出征的將領之外,便還應當有足夠的唐軍兵馬相隨,否則便難保不會為這些外族所挾制——這是行軍之中的大忌。
他必須盡快自單于都護府和相鄰各州內征調足夠的府兵,以備不測。
而在太子抵達此地之前,他也還需要將這份已經送到他面前的消息,送去給東。突厥首領和仆固部大將軍知曉。
也順便先行看清楚他們的態度,以防在北伐之時,因三方之間存在配合上的問題招來麻煩。
高侃當即疾書成文,讓人將這兩封信送了出去,而后便匆匆起身朝著軍營府庫而去。
無論李賢到底能不能像是安定公主一般,在首戰之中就展現出非同一般的天資,他都必須先為自己做些準備。
府庫之中的陌刀與弓弩,明明都是有人定期檢查、更替的,但在這份剛剛抵達的軍令推動之下,高侃覺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就算是新刀,它也得再劈一次柴,看看鋒利程度!
……
而在半日后,這條消息也抵達了阿史德契骨的營帳。
手持這封書信而來的溫傅眼看著父親拆開了這封信后,神情變得稍有幾分不太好看,只是并未開口,就將這封信遞交到了一旁的元珍手中。
“看看這個!
阿史德元珍粗粗掃過了這封信,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大唐這是什么意思?”
契骨同樣擰緊了眉頭不曾散開。
他能被唐軍立為單于都護府的突厥首領,本就是因他脾性相對溫和,就算有將權力握在手中的想法,卻也只是想要偏安一隅而已,根本沒有那等逐鹿草原的野心,以至于此刻仿佛是有愁色堆了滿臉,看起來缺了幾分身為首領的威嚴。
但溫傅又看到,父親的手已慢慢地握緊成拳,像是忍耐的脾性已經被一步步推到了極限,終于在這一封信的最后一壓中——
他忽然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勃然大怒:“他們未免欺人太甚!”
八年之前,他因東。突厥內部生亂,前往中原求見大唐天子,希望能自唐軍處得到支持,穩固他這個首領之位。
哪知道大唐的天皇陛下何其草率地將自己年僅七歲的幼子,指派做了單于都護府的大都護。
一個七歲小兒就算為大唐天子所出,也終究對于時局沒有多大的幫助,甚至在從屬官中選出了個都護府長史后,便對此地再未過問,簡直像是個荒誕不經的笑話!
更可笑的是,這個來到此地的都護府長史沒有多少真本事,卻很有仗勢欺人的作派、
元珍作為他的侄子,在單于都護府內擔任著檢校降戶部落的職位,時常和這位王長史就治理問題起沖突,一度還被他打入了大獄之中。
若非溫傅以周王顏面之說從旁勸阻,還不知會鬧成何等不可開交的地步!
只是如此也就罷了。
阿史德氏原本想要通過朝見李唐天子爭取來的,也就是一個喘息發展的機會,在這兩年間,隨著溫傅和元珍的長成,已在應變矛盾上愈發駕輕就熟 ,或許再給兩年時間,便能重新收攏各部在手。
但天皇突如其來的一道詔令,卻打破了他的計劃。
此前鐵勒多濫葛部的入侵雖然給東。突厥帶來了損失,但這份損失對于阿史德契骨來說有回轉的余地。非要說的話,它對于那些反對者造成的損失,比對他自己造成的更大。
阿史德契骨完全可以從中抓住機會打擊異己。
可出征討伐多濫葛部卻不同了。
姑且不提,深入沙磧以北,抵達多濫葛部最為熟悉的地盤,到底是不是送死送到敵方的面前,出征所消耗的糧草和兵馬,都要他們自己出了。
阿史德元珍也是這樣想的。
很顯然,他們希望依托于大唐之勢以圖立足的目標,不僅并沒有達成,還要被大唐猛坑一把。
就算突厥曾經為大唐擊敗,本就是被統轄的弱勢一方,但他們能接受的,是臣服于赫赫武功的大唐,而不是以這等近乎于折辱的方式,讓他們自此衰敗下去。
阿史德元珍目光不由發冷:“叔父,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前往長安朝見之后我曾經說過,若是我們不能借助大唐官吏之手,將那些對我們有所不服的人鏟除,我們便看看,阿史那氏之中能否再出一位可堪輔佐之人。若是能夠為其臣屬,便是放棄首領的位置又有何妨。突厥各部曾經所擁有的領地都已為回紇鐵勒所占據,再無昔日長生天貴種的威嚴,還不如當年景象呢!若能大業得成,何必在乎主次。”
“當年……當年你罵我不懂權力為何物,只想為人附庸,可今日您手中的權力,也不過是在這單于都護府的一隅逞些許威風罷了,甚至因為那王長史的緣故,您這威風都還要大打折扣!”
這有什么意義!
“行了,我不是要聽你說這個的!卑⑹返缕豕谴驍嗔怂脑。“若真如你所說,我等為興復突厥榮光,不再做這個首領,而要扶持阿史那氏上位,在阿史那諸部之中,你可曾看到有人能承擔起這個責任的?”
身在單于都護府境內的阿史那殘部,大多已失去了早年間的心氣,或者是并不屬于真正統領突厥諸部的阿史那貴胄。
官職最高的阿史那奉職,也不過是契骨的下屬而已。
元珍的話說得好聽,什么輔佐一個阿史那的英雄,什么重拾往日的輝煌,也都不過是個空談而已!
可被打斷的阿史德元珍沒有半步的后退,反而頂著首領的視線振聲答道:“那就去外頭找!流亡于漠北草原之上還有數支突厥部落,他們和鐵勒爭地、和嚴寒抗斗,其中總能有一個擔負起重任的人。這樣的困境之中總能喚醒新血的!
“二十四州突厥諸部不甘沉寂者甚眾,也總有不想做唐軍走狗之人,您不曾嘗試過,如何知道我等振臂一呼,不能得到遠勝過今日的東西!
總比忽然得到唐軍這么一道不合時宜且莫名其妙的敕令,而后就要聽從指派地出征,要不知好上多少。
可惜西突厥基本已被大唐馴服,那些明明有著阿史那姓氏的長生天貴種,寧可做那李唐天子的走狗,也不敢重現突厥牙帳控弦十萬的盛況。
而他們呢?他們這些人居然先要聽那七歲小兒的話,后要聽那從未出征過的太子的話。
他受夠了!
然而當他義憤填膺地看向叔父的時候,他卻倍感悲哀地發覺,在叔父的臉上,起先還有幾分對于大唐的憤恨埋怨和對他所說之話的意動,但很快就已變成了沉寂下去的無奈神情。
仿佛讓他走出這單于都護府的地盤、讓他交出自己的權力,實在是在往他的身上割肉。哪怕,他必須接受大唐這樣不合理的指派,他也享受于此刻阿史德氏凌駕于阿史那之上的地位。
“……叔父?”
阿史德契骨沉默了片刻,回道:“先看看那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吧。萬一……”
萬一他和他那姐姐一般,也是個作戰的奇才呢?
那他們貿然有所妄動,豈不是還給了大唐在討伐鐵勒之余對他們動手的機會?
但這番言辭之中的謹慎小心說服不了元珍,反而讓他的臉色一點點地陰沉了下來。
這單于都護府內,無論是依照大唐官職的上下級,還是按照突厥首領與族人之間的從屬關系,他都不該再行勸阻些什么了。
但他好生不甘心啊……
明明他們今日所處的進退兩難局面都是由唐軍帶來的,為何他想要尋找一個破局之法會如此艱難。
當他自營帳之中走出的時候,甚至不免去想,或許就算那位大唐太子是個作戰的庸才,到了那個時候,叔父也能想到另外的辦法來說服他自己,繼續以這等又是惱怒又是渾渾噩噩的方式過下去。
除非在這場交戰中,東。突厥作為大唐的附庸遭到了極大的損失,用這等血的教訓,讓叔父醒轉過來,又或者……
“你沒長眼睛看路啊!”
元珍沉浸在思緒之中,忘記了留意前方的情況,當發覺前頭有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徹底停住了。
他飛快地后退了兩步,踉蹌了一陣才讓自己牢牢站穩。
前頭那個人,卻是已被他給撞倒在了當場。
“抱……”
等等。
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再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方才那一點稍縱即逝的抱歉,統統都被他給丟到了腦后。阿史德元珍的臉上也頓時閃過了一抹厭惡之色,讓他將那句本該說出的話吞咽了下去。
這人體格瘦削,卻一點不見行動之中的靈敏,一邊被后頭追上來的隨從攙扶著起身,一邊就已擺出了頤指氣使的姿態。
“好哇,又是你這個小子。”
王本立盯著阿史德元珍那張明擺著對他沒多少尊重的臉,只覺氣不打一處來:“之前邊地糧倉被人通風報信,遭到了鐵勒人劫掠這件事,我還沒跟你這個降戶部落檢校算賬,你倒是先想要一腳踩到我臉上來了?”
“我有沒有得罪長史的意思您心知肚明!卑⑹返略鋼哿藫垡律系膲m灰,不卑不亢地答道,“鐵勒人何故先動糧倉您也清楚得很!
這幾年間,西域鐵勒和東北契丹靺鞨多有流亡到北地的,卻是加入到漠北鐵勒之中,而不是歸入中原羈縻之下。
單于都護府內部又非全然統一,多有內斗。
現在還加上了境外的襲擾,便更難以發展壯大。
按說在單于大都護不在境內之時,身為長史的王本立就該當承擔起“撫慰諸藩,輯寧外寇”的職責,結果他除了在規劃屯田要務上姑且還算盡職之外,完全沒干什么有用的事情。
甚至非要說的話,連屯田也不是他的優點。
別人的屯田是為了讓這些儲備軍糧變成迎敵的重要武器,收攏更多的塞外流民鞏固邊陲,這人簡直像是在玩自己的裝填糧倉游戲,仿佛他上報中央的數目越是好看,他也就越能得到上頭的賞識。
結果……結果反而為他人送了東西,說出去都是個笑話!
阿史德元珍努力遏制住了自己對于王本立的輕視,繼續說道:“副都護的軍報方抵此地,我等正欲調兵以響應太子到來,倉促傳令之中不慎冒犯了您,是我的過錯。但我想,大事在前,您還是不要多做沒必要的揣測才好。”
他拱了拱手:“告辭了!”
阿史德元珍自覺自己已算給足了王本立的面子,對于一個并無多少實績的都護府長史,又逢唐軍號令出征在前,哪來什么應付的心思。
但他又哪里知道,自王本立將多濫葛部劫掠邊境的消息匯報去朝廷后,便總覺自己是將臉給丟了大發。以至于此刻阿史德元珍朝著他投來的隨意應付一眼,都好像是在對他予以嘲笑。
王本立當即大怒:“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這位王長史弄丟了東西,生怕自己的腦袋也丟了,平日里隨身的侍從可真不在少數。
若非方才他收到了高侃的消息,急于和阿史德首領商討出個迎接的門道來,也不至于和元珍狹路相逢撞個正著。
此刻這些人早已趕了上來,一聽王本立下了命令,直接便朝著阿史德元珍動起了手來。
溫傅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看到的已是元珍被人擒拿扣押在地,死死地盯著那囂張跋扈的長史。
要不是唐軍將自關中前來,阿史德元珍真恨不得沖著面前這張可憎的笑臉怒罵一句,營州都督府逼反大賀氏部落的教訓,也不過就是前兩年間發生的事情,他有何資格在這里胡亂逞兇!
王本立自覺自己是個讀書人,但眼看著這人那雙少有恭敬的眼睛便怒火更甚,直接捋起了袖子:“此人不尊法令,不敬上官,勾結外賊,上軍法處置!
溫傅大驚,連忙沖來:“長史,不可!”
他直接攔在了王本立的前頭:“元珍為我阿史德部干將,絕無可能勾結外賊。倘若他有何處得罪王長史的地方,自有其他分說。如今大事在即,豈有尚未出征鐵勒,便先自斷一臂的道理?”
王本立冷笑:“自斷一臂?若按陛下軍令所言,高將軍是太子出征的左臂,仆固將軍是右臂,連我這個長史都稱不上是左膀右臂,他一個降戶部落的小小檢校算個什么臂?”
太子到來之后,大軍調撥的糧草勢必要自太原重新撥攏送達,他本就急于再為自己洗脫掉一部分罪責,以免此次出征中被排擠在外,少了立功的機會。
不趁著東。突厥因唐軍調兵而不敢有所異動的時候,直接找個合適的問罪之人甩鍋,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已夠給這些人面子了。
他都沒將這單于都護府之前的問題歸咎到阿史德契骨父子的頭上!
他毫不顧及溫傅的求情,厲聲下令道:“打!先打這小子三十軍棍,免得他在太子東征之時從旁添亂!
反正若是太子能夠得勝而回,他這個單于都護府長史應該也做不了多久,便能還朝為官了,現在將人給得罪了也無妨。
王本立和阿史德契骨往來不少,看得出來這家伙軟弱的本質,更不怕他掀起什么風浪。那當首領的是這等做派,更何況是下屬呢?
溫傅匆匆趕回去尋父親來幫忙,卻沒能拉來這主事者為人求情,更是讓王本立的氣焰愈發囂張。
除了一件事情讓他很是不滿。
阿史德元珍這個武藝不精的家伙居然也是好一個硬骨頭。軍棍加身也沒讓他發出任何一聲吃痛的叫聲,反而讓他以一雙愈加冷靜的眼睛看向了遠處草甸上落下的夕陽。
殘陽將整片草場都浸潤在一層暮色血光之中,而在阿史德元珍緊攥著草根的指尖,也正沁出了一抹血色。
但當夜半之時溫傅帶著傷藥來看他的時候,卻發覺元珍的神情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的眼睛好像也比平日里更顯明利。
“你……”
“我怎么了?”似乎是因為出口回話牽扯到了傷勢,元珍的口中發出了一點嘶聲,又很快被他吞咽了下去,繼續以貌似尋常的口吻答道,“我當然不能有事,我還要如你父親所說的那樣,去看看這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眼里的明光愈發迫人。
這是第一次,他對阿史德契骨的稱呼,叫做“溫傅的父親”而不是叔父。
溫傅意識到了這個區別,卻不敢直接將其問出來。
但當他朝外走出的時候,他又忽然聽見元珍以近乎夢囈一般的聲音問道:“你說,為什么他甘于如此呢?”
他們突厥人,不是該當恣意馳騁于草原,能與狼群為伍,以日月為蓋嗎?
為什么能夠容忍唐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壓折辱呢?
要知道,現在在大唐天子位置上的,已經不是那位天可汗了!——
這位大唐的天子甚至在為太子出征送行的時候,也還能看出在行動之間的病色,但為了讓太子此次北伐立功,從出行到折返都有足夠的體面,他依然支撐著病體在城外送行。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效仿天后和安定公主在送行之時的慣例,當太子李賢行將朝著天皇拜別之時,天皇陛下親自為其披掛,以示出征順利。
“若是不去看其他的東西,還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啊。”李清月輕嘲了一聲。
當然,可能并不僅僅是父慈子孝。
對于不明就里圍攏在城外的長安百姓來說,這可真是又一出氣勢恢弘的大場面。
大唐近年間的戰事損傷都不大,府兵調撥也不過是常態而已,而軍糧又因陛下寬宥,不必從關中來出,更于他們無有損傷。
他們完全能以一種欣賞的眼光來看待此次出征,甚至覺得,這好像又是一出宣揚大唐國威的大好機會。
只是聽聞有人在說,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并不認同此次出征由太子領銜,也不知到底是為什么。
倘若光以眾人所見的樣子來看,那披掛上陣的太子李賢還真是個俊俏氣派的青年。
不像是先前病故的敬懷太子,也不像是現在這位前來送行的天子,他的面色雖然稍顯白皙了一些,但也是一種健康的白。
在那紫金披風加身之際,更是將李唐皇室的氣度表露無疑。
當他身在隊伍之中的時候,便是這其中最為醒目的一員!
就連天皇陛下在看著李賢重新翻身上馬,折返回到行軍隊伍之中的時候,也不覺在臉上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容。
是了,這才是他的兒子應有的表現。
李賢原本就比之李弘健康不知多少,根本不該只將自己的天賦放在舞文弄墨之上。若是早早涉足軍旅,不知會否也已在軍旅之中闖蕩出了聲名,不必等到今日。
好在如今——也為時不晚!
安定在勸阻失敗之后并未再有多話,天后只是為賢兒預備了自河東道護送軍糧的后手,和安定在出征吐蕃的時候并無不同,朝臣也再未有什么非議之詞,都已將注意力轉向了那些新入官場之人。
只等著李賢立功折返,便能將局勢朝著更為穩定的方向推進一步。
對他這個已然痼疾纏身的天子來說,當真是一個莫大的安慰。
在這樣的送行之中,宰相李敬玄朝著他投來的哀怨一眼,都已變成了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東西。
只有那一列漸漸遠去的隊伍一直牽動著他的心神,直到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他也隨即做出了回宮的口令。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這行軍之路對于李賢來說,大概也就只有開始這一段的風光了。
李賢并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就連平日里的狩獵,也很少拼殺到力竭之時。
剛剛離開長安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這是紫金披掛,馬蹄生風。
但只行出兩個時辰,他就覺得自己有些腿酸了。
到了第二日,他更是發覺,哪怕身披輕甲騎行,也讓人很難始終挺直著腰板行路。昨日磨得有些發疼的兩腿,更是難以夾緊馬腹而行。
可李賢又實在不愿意承認,自己居然對于騎馬行路如此缺少耐受力,說出去多叫人笑話。
他思量了片刻,干脆拿上了書籍前去請教李敬玄,也好順理成章地和這位左相同坐一輛馬車。
如此一來,他才覺得自己終于因腿腳著地,處在了休息的狀態。
若只是騎馬受罪也就算了,在這行軍之中所用的伙食,也和他在宮中所用的大相徑庭。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帥的份上,可能連那一份熱湯也不會有。
李賢眉心緊皺,朝著郭待封發問:“此前出征遼東的時候也是如此嗎?”
“那倒不是!惫獯鸬。
李賢松了一口氣。
卻聽對方的下一句是:“大唐近來東西邊陲穩定,別看太子出征所調度的府兵不多,但那是因為北方有足夠的人手,糧食是一點不缺的。相比于出征遼東,這一次的情況已好了太多了!
“何況……”郭待封的語氣有點別扭,像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干出來過的蠢事,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了下去,“何況彼時的軍糧有一部分需要跨海運輸,相比于陸上更容易出現問題。”
“陸上運輸至多也就是失期,海上運輸卻大有可能船毀人亡!
換句話說,李賢現在的情況已是再好沒有的了。
父親支持,物資充裕,就連他的出征之路都要比其他路線的平順,真是沒什么可挑剔的。
阿史那道真一邊啃著炊餅,一邊很是自然地點了點頭,差點沒因為這個反應將李賢給哽個半死。
他連忙灌下了一口湯,以壓制住自己心中的煩躁。
好吧,出征都是如此的,他只是還沒有適應而已。再等等就好。
但當次日繼續啟程的時候,李敬玄依然看到太子登上了他這頭的馬車。
名為請教,實際上大概還是繼續在用一個合適的理由休息。
至于到底是在為了隨后的征戰養精蓄銳,還是在死撐著臉面休息,那就實在是不得而知了。
他是被陛下派遣來為太子保駕護航的,實在不應該有對太子嫌棄的表現。
然而當這一行隊伍進入河東道,穿過太行山下的官道,越過并州都督府地界的時候,李賢所面臨的考驗又更多了起來。
枯燥的趕赴前線行路,其實也應該是他這個主帥和同行士卒熟絡起來的大好時機,但并沒有人教導李賢這個道理,反而讓他覺得這些士卒愈發憊懶了起來,怎么看都像是因為他為主帥而有所敷衍。
朔方未散的寒氣也在他抵達代州雁門關的時候,以一種絲毫不留情面的方式襲擊到了他的面前。
甲胄根本不能阻止這樣的春日返寒,反而顯出愈發森寒如冰的樣子。
李賢直打了個哆嗦,聽著隨軍的倉曹跟他匯報,他們自過晉陽取得補給的炭火并不太多,還大多要用在越過塞外沙磧的時候,不能在現在就隨意取用完畢。
“我都要凍死了你還跟我說這些?”李賢顫聲說道,指揮著人先在自己的營中生起了炭火,總算覺得自己的手腳找回了一點知覺。
想到白日里阿史那道真所說,過了代州之后,距離單于都護府就已并不太遠了,他也頓時覺得一陣輕松。
到了那里,營中士卒有什么懈怠或者犯事之舉,都可以直接上報到高將軍那兒去,而不必再來打擾他的好眠。
等到越過了陰山行在草場之上,不似中原官道一般堅硬顛簸,他就算需要奔行馬上,應當也不會太過難熬。
何況,立功的機會近在眼前,他又怎么會感到煎熬!
正是懷揣著這樣的想法,當李賢踏入東。突厥在單于都護府的牙帳所在之時,只覺自己沿途的辛勞都已被徹底拋在了腦后,轉成了精神抖擻的樣子。
然而也便是在此時,他看到了個突厥壯漢像是擒著個小雞崽一般拎著個人的后頸,就朝著這頭走來。
“葉護——又逮著個鐵勒的探子!就是他什么也不肯說,只說自己是流亡到邊界來的。”
“我呸!朝著咱們駐軍的邊防探頭探腦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阿史德契骨連忙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茬,“行了,貴客到訪,你還在這里瞎嚷嚷什么,既然問不出來將人宰了就是!
草原之上的游牧交戰,很難直接策反探子帶路,沒必要多折騰。確實是殺了為好。
這也向來是他們這邊的慣例。
那壯漢也明白這個道理,高呼了一聲“好”,直接抄起了腰間的刀。殺雞是個什么動作,他便是什么動作,一刀就向探子的脖頸給剁了下去。
大約是那刀剛剛打磨過,還是鋒利異常,手起刀落之間,那腦袋直接順勢掉了下來,在這還算平坦的營地之中滾了過去……
就這么徑直經過了李賢的面前。
這位大唐的太子從未有一刻這么憎惡自己的視力,只因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顆人頭是如何沾染上的沙塵,卻還用一雙圓睜著眼睛在翻滾中看向周圍。
也包括他!
“……”
李賢忽然轉身朝著一旁沖了出去,根本顧不上周圍還有那么多雙眼睛在看著他的舉動,直接扶著一旁的營柱吐了出來。
第248章
李賢當然見過死人。
咸亨雪災之時, 他曾經被阿娘帶著前往雍州賑災,見過不少挨餓受凍的百姓。
他們在還沒等來朝廷救濟的時候,就已經凍死在了雪地里。
但彼時的李賢自己身著厚厚的棉衣保暖, 手里還有火爐驅寒,根本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在這樣的天氣沒法活下去, 為什么他們的家中甚至湊不出購置防寒衣物的錢。
那些已經凍僵在郊野的尸體很快就被肆虐的風雪掩埋在了下面,自他所在的位置也只能勉強辨認出人形來, 若是說服自己將其看作雪人,好像也便沒那么可怕了。
但他從未見過有人將殺人殺成這般砍瓜切菜的模樣, 就好像那也不過如此而已。
鮮血噴濺、人頭落地的景象第一次距離他這個太子這么近, 近到幾乎下一刻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來了!
頭腦的空白和胃里的翻涌在同一時間占據了他的軀體,讓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乃是此地的主帥、大唐的太子,合該在此時拿出足夠端正威嚴的表現, 以讓這些動輒生出異心的家伙有所收斂,而不是直接吐了出來。
若非沿途的顛簸和沙塵, 讓李賢在抵達東。突厥牙帳之前變得沒什么胃口,只想著等安頓下來后再吃頓好的, 那此刻的情形還要更難看得多,不會只是吐出些酸水來。
可就算如此,也足夠讓人震驚了。
阿史德元珍才因王本立的公報私仇,挨了三十軍棍,要想起身都還有些艱難, 但在溫傅的幫助下, 依然出現在了此地, 便這么冷眼看著眼前的場面,也越發確定自己的決定并沒有錯。
這位大唐太子仿佛直到有人將絹帕遞交到了他的面前, 才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現在并不是他一個人獨處的場合。
有那么多人看著呢。
“太子……無事吧?”阿史德契骨眼神微閃,還是選擇走上了前來。
“……無事!崩钯t擺了擺手,“有些水土不服!
這當然也解釋得通,若是水土不服引發了不適,在受到鮮血氣味刺激的時候,或許還真是要吐出來。
可當李賢面色猶有幾分蒼白地被侍從攙扶下去之時,誰若真覺得那只是水土不服,那才真是個蠢貨!
……
“我早說了,大唐此次調兵真像是個玩笑!”
阿史德元珍疾步走回營帳的下一刻,便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隨后一步跟來的溫傅連忙往外看了看,見周邊并無唐軍人手,應當也沒有外人聽到他的這句話,這才大松了一口氣。
“我聲音很輕的,我也知道不能再讓人抓住把柄!
溫傅朝著元珍看去,就見他確然是一副神情平靜的樣子,與其說他那是忿忿不平的意氣用事,還不如說,他是在以一種極盡嘲諷的語氣做出對今日場面的分析。
元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你也看到那位太子的表現了?若他只是從未參與戰事,我也姑且不多說什么了,但他居然連見到殺人場面都怕!這算是個什么道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平日里司空見慣的場面,是在給李賢一個下馬威呢。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動輒死傷便有成百上千之多,到了那個時候,別人的主帥是在督軍指揮,我們的主帥卻在因為士卒的死傷而吐得昏天黑地。可別告訴我,他在上戰場之前,連一只雞都沒親自殺過!”
“那應該不至于,”溫傅回道,“大唐貴胄有田獵習慣,他身為太子肯定不會缺席!
阿史德元珍挑了挑眉,想說的話已在不言之中。
溫傅的這句答案絲毫也不像是在為李賢開脫,反而更進一步地讓人看到 ,這位太子到底有多不適合戰場。
這樣的人在家中打打獵也就算了,為何非要到戰場上來,拿他們這些人的性命開玩笑!
“我剛才聽到你和你父親有交談兩句,他怎么說?”元珍想了想,重新開口問道。
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契骨之前提出的最后一種可能性,已經被李賢自己給粉碎在了當場。
李賢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像是安定公主一般長于出征,仿佛是個天生的將才。
元珍甚至不得不去懷疑,大唐天子將這位太子派遣到邊境來,是不是就為了讓鐵勒仆固部和他們東。突厥在他的手底下損兵折將,以方便大唐隨后的接管掌控。
若真如此的話,憑什么要求他們始終處在這等狼狽的狀態,任由大唐擺布。
合該再做點什么,以擺脫今日的困局!
溫傅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他說……再等等!
元珍臉色一沉:“到底有什么好等的!”
溫傅囁嚅:“高將軍快到了,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
元珍靜靜地看著溫傅好一陣,不知道自己該當做出些什么回應來。
倒是后背的一陣陣作痛則始終在提醒著他,讓他得以處在絕對冷靜的狀態之中。“難道還等他能在長途跋涉抵達邊境之后,什么都不做就被勸說回去嗎?”
在方才短暫的會面中,元珍看到了李賢的掩飾,也看到了——
他絕不可能退回去的“決心”。
他怕歸怕,還會打腫臉充場面呢。
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知難而退呢?
阿史德元珍更知道一件事,按照中原的規矩,一位將軍橫豎是越不過太子去的……
高侃和李賢之間,應該也不例外。
但在真正拿出一個結果之前,這個頭疼的問題還是先被拋到了高侃的面前。
他因募兵和督辦兵甲器械的緣故,比起李賢還要稍微晚一點抵達此地。
但還不等他緩口氣,他就聽到了下屬匯報上來的消息,讓他直接像是被人在腳底打了釘子一般愣在了當場。
他過了好半晌才平順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轉向報信之人:“你剛才說,太子他在剛入突厥營地的時候,便因見到了處決探子的場面被嚇得吐了?”
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沒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來,那負責報信之人便將情況都原原本本的說了。
可這份實話,卻真是讓高侃兩耳一陣轟鳴作響。
“將軍!
“我……”高侃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自己該當說些什么來體現自己此時的心情。
一想到這些東。突厥人可能將李賢的表現當成是他們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覺得自己好一陣胸悶氣短。
或許還要加上一個人,正是自遙領單于都護到如今,都不曾親自來到此地的李旭輪。
偏偏這兩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周王,在他這個將領的立場根本不能做出指責。
他絕不能去說,太子為何要將臉丟在此地,又為何要讓士氣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損。
可他頭疼啊。
也難怪他在方才抵達此地的時候,發覺守營的突厥士卒對他投來的目光有那么幾分微妙。
“……太子在何處?”
“已在營地中歇下了。”
既然對外說的水土不服,總還是要將戲做個全套的。李賢就顯然是這么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時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樣子出現在營中。
高侃憋了一口氣:“我去看看!”
他也顧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帶兵趕路覆上的一層沙塵,直接保持著身著輕甲腰挎長劍、隨時可以出戰的樣子,朝著太子營帳而去。
李賢剛聞聲而起,意圖出去迎接一番這位高將軍,就見對方在受準入帳后板著一張臉,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賢驚了一跳:“高將軍何必行此大禮!
阿耶曾經和他說過,現如今天下將領里,和他姐姐關系并不算太密切的已經并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國公李勣過世之前的遺言之中說過,涼國公年紀漸長,不能再按當年那等渡河強攻的打法讓他出征,否則難保不會有性命之憂,那么唯獨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為出色了。
哪怕在英國公的說法里,高侃只能為將不能為帥,那也是對李賢來說務必把握住的幫手。
若要讓此戰進行順遂,得以獲勝歸來,李賢必須好好將高侃拉攏在手下。
可好像他見到高侃的第一面,氣氛就有些不太尋常。
他就這么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侃沉聲回道:“我不僅僅是在為自己行此大禮,也是在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禮節,想請太子給我一個答復!
李賢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將軍先起來說話!
高侃沒有動。多年征戰足以讓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著巋然不動,根本不是以李賢的力氣能夠扶起來的。
“我想請問太子,您是否愿意退兵換將?”
李賢面色一變,驚道:“高將軍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絕無中道放棄的道理。何況往來換人有所耽擱,便是讓塞外鐵勒諸部看了笑話,絕不能成。”
換將?
高侃雖未指名道姓,但李賢聽得出來,他分明是覺得自己的表現丟了臉,根本就是想要將安定公主替換到前線來。
但這樣一來,不僅是阿耶希望達成的愿景會隨即化為泡影,就連李賢自己的臉面也將從邊地丟到中原去。
到了那個時候,他這個太子只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還要不堪!
他絕不愿意如此。
可他卻并未看到,在他給出這個答案的時候,高侃無聲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說,他李賢怕讓鐵勒笑話他,讓關中的人笑話他,卻為何不怕大唐為人笑話,甚至是面對戰敗的危機。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話已是極其僭越大膽地在說了,又怎能再將其他的話徹底挑明。
他霍然抬眸,接道:“那么既然太子不愿退,作戰并非兒戲,臣有一請,請太子務必聽從!
沙場殺伐的氣勢在這一刻全無保留地從高侃的身上爆發出來,讓李賢險些為之一滯,只憑借著本能開口:“高……高將軍且說來吧!
高侃拍了拍手,營帳之外當即有人端著個東西走了進來。
雖然這手捧之物的外頭還包裹著一層布,依然不難讓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個人頭的大小。
李賢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測也一點也沒錯。當那塊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際,那顆頭顱便更為直接地呈現在了李賢的面前。
沙土和鮮血匯合而成的臟污,已讓人愈發看不清楚這張臉具體長著一副什么樣子。只有圓睜著的眼睛醒目到讓人險些后退一步。
“你這是?”
高侃回答的聲音里很有幾分無奈:“太子殿下為中軍主帥,作戰陣前絕不能有失儀表現,令士卒分心!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戰場殺人場面怎么辦,那就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不就是一顆人頭嗎!那就先盯著它看,直到適應為止。
光看還不成,還得——
還得親自動手去做。
“高將軍真的過于大膽了些……”阿史那道真朝著李賢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發覺對方似乎還未能完全從昨日的情況中徹底緩過神來。
高侃嘆氣:“我有什么辦法,總得給突厥人看個態度吧?”
他們覺得太子不敢殺人,甚至是恐懼戰場,那他們便讓太子先殺俘虜,作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們怕太子會隨意指揮,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讓太子將代表權力的軍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絕不會胡亂讓士卒出擊送命。
李賢本不想有人以這等方式分去他的戰功,卻也只能答應下這樣的選擇。
誰讓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錯的事情。
在做出的兩項彌補面前,雖然也將太子此前軟弱的一面給坐實了,但善于改過也未嘗不是一項美德,起碼在行軍之時,能聽得進去有經驗將領的話,絕對是一件好事。
李賢可以感覺到,在他遵從高侃的意思做出這兩件事后,東。突厥首領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顯和緩了不少。仿佛對于這場戰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馬而前的時候依然有幾分精神恍惚,仿佛只要一閉眼就能看到舉劍殺人之時的鮮血噴濺。
這讓他握住韁繩的手依然不住地顫抖。
然而對于高侃來說,光只做到了這一點還遠遠不夠。
他低聲說道:“昨日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想問問陛下,他是不是覺得做父親的會打仗,兒子孫子就一定會,做姐姐的會打仗,做弟弟的還能青出于藍!
說到這里,他又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般,朝著道真說道:“抱歉,我沒有說你和郭將軍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臉麻木:“……你就算直說也沒事!
郭待封為名將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將所生,還有個已坐鎮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這套邏輯下面的?
“可惜長安城里的人沒勸得動,你也沒勸得動,那就只能當心一些行事了!
起碼太子殿下雖不肯走,但也沒死要面子到那個地步。
高侃并不覺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當心一些也沒用。反正從此地到抵達漠北,還有一個月的行軍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談談領兵之法!
他從來沒感覺到,打仗居然會是這么艱難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只需要管統兵對敵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并出征的時候那就更簡單了。
但現在,他居然還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僅僅是教打仗了,他還要教太子如何平復殺人之后的情緒,以求做個合格的將領。
高侃心累得無以復加。
若是在其他時候,當帝師或許是個好差事,今日卻絕不是。
在發覺隨同太子自關中出兵的士卒,可能并不僅僅是因為太子怕死人這件事而士氣不高后,高侃只差沒將“任重而道遠”這幾個字直接掛在自己的臉上。
說是說的還有時間,但這樣的時間又有多少呢。
他們的對手再如何因各自為戰,在給大戰帶來的麻煩上少于高麗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會因為個人的偉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潰散而逃,讓李賢直接撿一個便宜。
而對于身處長安的陛下來說,單于都護府的傷亡只是寥寥數筆,應當容易應付,可對于高侃來說,那都是多濫葛部能夠自如往來于漠南漠北的實力憑證啊!
在行軍途中,甚至還有各種事情打斷著這份臨時發起的教學。
正是這草原之上的浩蕩天威。
大唐的萬余府兵和單于都護府的萬余突厥兵卒連綴而行,在途經的沙磧之上揚起了一片煙塵。
但這些,都比不過北方的沙塵呼嘯而過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幾乎陷入昏黃之色里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賢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風之處,但依然能感覺到洶涌的沙塵,像是要將他給直接掩埋在下頭。
他根本不敢睜開眼睛,還得費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讓自己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間。
而在這邊境的狂風之中,隨風而動的又何止是沙塵,還是石礫橫飛,若是當頭落下必定要砸出個好歹來。
李賢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在他費力地瞇著一條線去看外頭景象的時候,依然只能看到身邊的寥寥幾人,僅能從四方的馬嘶人響里,聽出在他周圍的依然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直到又過了許久,他才感覺到自己的手上臉上的風慢慢地停了下來,就連頭頂的天空也重新顯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他也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隨時對他發起支援。
沙暴過去了。
現在這位盡職盡責的將軍總算能有余暇清掃了兩下身上的塵土,又咳了一陣,轉頭去清點人手的缺損。
“幸好只是一場小風沙。”高侃仰頭望了望天色,又慶幸地朝著周邊看了一眼。
李賢面色僵硬地聽著高侃和他說,這樣的風沙在春季很常見,還遠不到將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將人短暫地沖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攏在一起。
可這若是都能算小風沙的話,這沙磧之中真正的災難會到什么地步?
阿耶所謂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嗎?
李賢回答不上來。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趕來,讓他暫時沒有心思去想這樣的問題。
“發生了何事?”
朝著他走來的阿史德溫傅以首領之子的身份,出任著突厥隊伍和大唐府兵之間的聯系人,李賢也很是喜歡對方并不像是尋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時,他的臉上卻寫滿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難題。
聽李賢發問,溫傅連忙答道:“我們這邊少了四五百人,隨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還有……我堂弟元珍!
李賢愕然:“怎么會這樣?”
若按照高侃所說是小風沙的話,根本不應該帶來多大的傷亡。
但此次出征的這一路人在沒和仆固將軍會合之前也才兩萬多人,四五百已是個相當之多的數字了!
以單于都護府長史身份隨同出征的王本立剛要出聲,就見溫傅看向了他,罕見地擺出了滿臉怒容:“那還不都是怪他!”
王本立:“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是你自己弄丟了軍糧,被鐵勒人搶了去,卻非要將這罪責歸咎到我堂弟的頭上,趕在太子殿下抵達之前對他用刑。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太子出征之事茲事體大,我堂弟統領降戶,對于北地地形尤為熟知,按照我父親的安排,元珍絕不能缺席,便帶傷跟上。卻因體力緣故一直落在后頭!
溫傅目光中冷意更重:“要不是因為如此,他怎么有可能在沙暴之中和我們走散了!”
他突然一下便朝著李賢跪了下來:“懇請太子殿下開恩,讓我等前去尋人。沙暴時間不長,應當能將人找回來。”
“這……”李賢有些猶豫。
他聽出來了,這個走丟的人應該和都護府長史之間存在矛盾,若是在此時下達找人的命令,說不定還會讓這份矛盾直接擺在臺面上。
但不找,好像也沒法規避掉這個問題,反而會失了阿史德氏的忠心。
但若是找人的話,便要在這沙磧之中暫時停留下來,誰知會不會在今日的小沙暴之后便迎來更大的災難。
他已經見識過一次這樣的情況了,就已將肆意縱馬塞外的信心丟到了谷底,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他自己的安危怕是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何打仗。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溫傅方才的有一句話,讓他格外的心動。
他說……阿史德元珍統領降戶,對于北地地形尤為熟知。
“找不得!”王本立振聲開口,一副嫌惡的語氣,仿佛談起的乃是個拖后腿的玩意,“太子此刻該當一鼓作氣沖出沙磧,盡快和仆固將軍會合,怎么能因為丟了個無關緊要之人停留在這里!
“無關緊要之人?”溫傅直接將手握在了刀柄上,“你自己無能也就罷了,卻怎敢如此評說元珍。你有本事將這句話說給全營的士卒聽聽,看看他們是如何評價的!”
“好了,都別吵了!崩钯t打了個圓場,“讓人去找人吧,我們晚一些起步!
溫傅終于緩和了幾分神色,朝著李賢拱了拱手:“多謝太子!
有李賢的這句話,他當即轉身離去,投身到了尋人的舉動之中。
王本立還想再說,就被李賢喝止在了當場:“你能不能記住我們現在是在什么地方?接下來還有仆固部的萬人要來,高將軍說過數次了,無論如何都要讓人覺得我等與東。突厥乃是一路的,以免對方因世襲官職行事敷衍,你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今日必須好好聽令辦事!
“……是。”王本立不情不愿地回道。
李賢擺了擺手,沒有多余的心力跟他繼續計較。
父親急于讓他帶著自己的班底來成事,可脫離了母親和安定的影響,李賢發覺,自己能倚重的人根本就沒有幾個。
唯獨事事妥帖的那個,也有過和阿姊并肩作戰的經歷。
這讓他怎能不感到憂心呢?
李賢不是不怕沙漠中的第二次沙暴。
他只是更怕,自己舍棄了那阿史德氏的官員招來兩方分裂,會讓他和阿姊的對比變得更為懸殊,也讓高侃都覺得他不是個能被扶持起來的人啊……
但好像,當這一場春日沙塵將整列隊伍弄得一片灰蒙蒙,讓他在還沒見到敵人就先遭到了又一出迎頭痛擊的時候,他的運氣在悄然間開始好轉了。
因為地下有磁鐵礦脈的影響,指南羅盤在此地不太能起到作用,這讓李賢原本覺得,要想找到走失了方向的阿史德元珍,應當是件相當艱難的事情。
卻不料僅僅在避風處扎營兩日,此人就已經被找了回來。
回來的還并不僅僅是他和隨同他一起被沖散的隊伍,還有幾十匹戰馬,以及數十名鐵勒人的尸首。
“我們遇上了一隊斥候。”阿史德元珍的臉色比起走失之時還要蒼白,但面色卻依舊沉靜,“好在,他們的人數不多,被我們給盡數殺了!
李賢的臉上閃過了一縷憂慮之色,鐵勒人的探子到了,也就意味著他們還沒有出現在對方的地盤上,就已經正式完成了宣戰。
然而在接下來的交戰中,對方會拿出怎樣的本事,他還完全不知道。
若非還有元珍等人在他的面前,他真想直接轉頭去問問高侃,眼下的情況該當如何是好。
他便只是敷衍地朝著元珍說道:“你們干得不錯!
總算這些走丟的人還是干了點事情的。
可對方的回答卻讓他愣在了當場。
“不,我們無功,是該當感謝太子殿下!卑⑹返略涞哪抗夂鋈蛔兊枚嗔藥追譄崆校坪跸胍呱锨皝韮刹,以更為明確地傳遞出他的情緒,又礙于什么止步在了那里,“若非殿下愿意一等,我等縱然先歷沙塵,后經一戰,也要因物資匱乏折損在這沙磧之中!您對我等實有救命之恩了!
李賢:“……”
是……是這樣的嗎?
打從他離開長安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希望經歷的截然不同,讓他根本無法說服自己,他其實也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將領。
但現在卻忽然有一個說,多虧了他的選擇才能讓他們存活下來,還在看向他的時候將他視為救命恩人。
按照這樣的道理,他是不是,也能趁勢收獲自己的心腹下屬了?
但他想了想,又覺現在不能那么著急!爸拔衣牅馗嫡f,你對北地的情況知道不少?”
元珍點頭:“臣從降戶口中得知過不少的消息,也曾經多次親自越過陰山邊界抵達漠南漠北巡守!
李賢問道:“那我若是希望由你來做這個領路之人的話,你可愿意?”
元珍面上閃過了一瞬的驚訝,卻也毫不猶豫地回道:“若是太子殿下敢將此等重任交托于我,我必為殿下效犬馬之勞,以報救命之恩!”
“好!”李賢愈發驚喜。
在將阿史德元珍帶在身邊后,他更是相當欣慰地發現,對方不僅有著相當淵博的學識,還有著對于北方局勢清晰的判斷。
不僅如此,他能讓那些降戶在他的手底下聽從號令,足以證明,此人在理政和人際往來的本事上都不小。
也難怪王本立會跟他起沖突,那完全就是在妒忌這個年輕人的才華。
在和李賢的交談中,他也從未讓這位吃夠了悶氣的太子難熬,反倒是讓李賢一日比一日地覺得,他并非不能成就一番大事,只是之前突然被丟到了這樣一個環境之中罷了。
而現在,正是他事業的起步。
懷揣著這樣的念頭,哪怕當整支隊伍越過沙磧期間又遇到過了一次春日的沙暴,卷走了幾十個士卒,李賢也在這樣的艱難行軍中消瘦了不少,也并不影響他在和仆固乙突會面之時,已是好一番意氣風發的樣子。
眼見這樣的一幕,仆固乙突都有點意外了。
按照他此前獲知的消息,太子李賢此人根本沒有參與過戰事,在抵達漠北的時候,應當已經是一派受到了教訓的慘淡模樣,也正好能讓他試試,能否將此次交戰的指揮權給搶奪過去。
若真能如此的話,以大唐的條件很難完全管控漠北,依然只能以羈縻的方式統轄,那么擊潰了多濫葛部的仆固部接管下他們的人手、他們的地盤,成為問鼎北方的一代霸主,正是順理成章之事!
但李賢的表現,有些超出仆固乙突的預料了。
他甚至在看到那一萬五千兵馬歸隊后,揚鞭朝著北面指去,“右驍衛大將軍,能否一戰為我李唐平定一方禍患,就要看你等的表現了!”
仆固乙突連忙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轉頭答道:“理該如此!
李賢今日這番話,顯然是一位極有雄心壯志之人才會說出的。
不過這位大唐太子并不精通軍事,應該也并非作偽。
他的“大將之風”只體現在抵達前線的風度上,卻并不體現在人力的安排上。
仆骨乙突剛剛就地扎營,就聽到了太子讓人給他送來了一個消息。
他所帶來的人手不必全部歸入中軍指揮,還是可以由他來帶領。
正好三路人馬的數量相差無幾,便以三路并進的方式,先行試探多濫葛部的深淺。
“那么太子是和大唐府兵在一路,由我方和突厥部眾拱衛左右?”
負責報信的侍從搖了搖頭!按耸挛乙膊恢,聽說,太子另有安排。”
仆骨乙突自然沒什么所謂。
太子不想指揮他的人手,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
若是將人手交給了旁人,也等同于將人給送了出去,不像是現在,這些人都是聽慣了他號令的,必定能做到進退自如。
但高侃卻是實實在在地被李賢的決定給嚇了一跳。“您這想法也太過魯莽了!”
他盯著李賢的表情,試圖能從這其中看出一點為人所挑唆的痕跡,卻只見對面滿臉都寫著主見。
但這副表現,真是和他最開始恐懼的樣子判若兩人。
以他原本的情況,也絕不可能會提出,他想要率領一部分關中府兵,和突厥一路從側翼殺入!
“這不是魯莽!崩钯t想著元珍跟他分析的局勢,回道,“鐵勒和突厥之間一直打得有來有回,多濫葛部和仆固部之間也彼此相熟,若要短兵相接,最先選擇的也不會是對于地勢更為熟知的這兩方。”
“此次我軍合兵三萬精兵,后勤兵馬仍在北上路途之中,若要正面對抗,多濫葛部不會是我們的對手,只能盡快擊破一方圖謀突圍!
“但他們不知道,我這位主帥已然去了側翼發號施令,而高將軍也有結營據守之能。只要高將軍能成功將他們的主力拖住,我與阿史德葉護必能自后方尋找機會。”
李賢篤定地說道:“今日高將軍應當也看到了,那位新抵達此地的仆固將軍銳氣正盛,圖謀的正是多濫葛部的地方。我大唐隨后要如何分派此地的情況姑且不論,如今也不妨利用利用他的這個想法,做一把深入敵后的利刃。”
“只是——”他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要勞煩高將軍做一件事了:請務必在中軍,豎起我的太子旗號。”
多濫葛部在威脅之下當然要盡快退去敵軍,擒賊先擒王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有一個太子旗號在,怎么都能讓中軍成為目標的希望變大不少。
可李賢是越說越順口,高侃卻擺出了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賢留意到了他的神情有恙,問道:“……我說的有什么問題嗎?”
高侃心中好一陣驚疑不定,只覺太子變化的并不僅僅是對作戰的態度,還有他的本事。
這樣的一番話,居然是李賢說出來的?
不像啊。
可太子又絕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調了包,而他近來所做的唯一大事,也僅僅是以太子身份下令,暫時褫奪了王本立的都護府長史位置而已。
倘若忽略掉這番話是由李賢說出口的,只看這個計劃的可行性,高侃也覺這很有達成的可能。
突厥有自己的目的,他們需要更多的人口充實境內。
仆固鐵勒也有自己的目的,他們需要多濫葛部的土地。
而大唐的目的,正是消滅一路外敵,再拉攏這兩方歸附勢力。
現在的三路既是各自為戰又是目的相同,在并無主帥能直接統轄三方的時候,或許分開行動遠比合兵要合適得多。
而太子居于突厥部中,也自然要比身在作為誘餌的唐軍之中安全。
高侃只是有些不確定,突厥部到底能否有這樣的忠誠……
但想想太子確實對于阿史德元珍有救命之恩,東。突厥服膺大唐已久,要想繼續坐穩首領的位置就不能離開大唐的支持,就連王本立也是被太子給懲處的,又覺自己不知為何生出的警惕情緒,大概只是他多想了而已。
“那……那便遵從太子所言吧!
只是高侃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還是提醒著李敬玄多帶了些人手隨同太子一并出發。
若是突厥這一路遇襲,這些人也能護持著太子及時撤離。
連高侃都認可了這個計劃,李賢更覺自己有了深入敵方、擒拿主帥的希望。
他連夜挑選了在他看來最是身強體壯的四百精兵,作為他隨同出行的侍從,也在躺回營帳之內后久久難以入眠。
直到阿史德元珍恭敬地將他送上了馬背,與溫傅一并統領著突厥兵馬往西北方向先行而去,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已有了一次在和高侃之間主導話語權的表現。
他也正要邁上他那光輝之路的第一步。
在滿心沸騰的戰意之中,李賢絲毫沒有意識到,因為這兄弟二人的夾帶,他和他那些精銳士卒之間其實已被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只是在打量了一圈周遭后忽然問道:“葉護呢?”
今日正值起兵之時,怎么忽然不見契骨的蹤影。
阿史德元珍笑了笑,“在說他去了何處之前,這出征旅途煩悶,我給太子殿下講個故事如何?”
李賢有點摸不著頭腦,但見他與平日里的表現并無不同,還是先點了頭,“你說吧!
元珍輕夾馬腹,和李賢并排而行,像是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扇去了撲面而來的風沙,卻有一聲聲極輕的聲音,被掩埋在了馬蹄聲之下。
李賢自然是不會聽到這些聲音的。
他只是聽到元珍說道:“在八十多年之前,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突厥人和草原上的沙缽略可汗合兵進攻隋朝,卻在中途擅自退兵,導致沙缽略可汗為敵所敗,趁此機會,此人遠走西域,建立了西突厥!
李賢皺了皺眉:“我知道這一段故事,你不必跟我說!
他飽讀詩書,如何不知道東西突厥分裂之事呢?
正是因為東西突厥分裂,才給了薛延陀在漠北崛起的機會,也就有了薛延陀壯大后,東突厥更進一步的衰敗。
“但殿下不知道的是后面。”元珍語氣淡淡地答道。
不知是不是李賢的錯覺,當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阿史德元珍的口吻好像并不如前幾日尊敬了,也遠不如為他出謀劃策的時候那般體貼謙和。
李賢又唯恐是自己聽錯了,決定還是繼續聽聽他接下來說的話。
元珍的眼睛里閃過了一抹冷光,“沙缽略可汗的子孫并沒有忘記父輩是遭到了小人圖謀才衰敗,更沒有因社爾投奔大唐便也忘記了獨立于塞外的宏圖,在發覺大唐出兵進攻鐵勒之時,直接帶著舍利元英部的精兵前來探查虛實,試圖從中找到打破格局的機會!
“也正是在半道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樣不想再為大唐效力的人,和他結成了同盟。”
李賢:“……”
“不,我還是說得再準確一些吧!
阿史德元珍饒有興致地朝著李賢那張勃然變色的面容看去,只覺這將近一個月以來的敷衍應付,終究還是沒有白費,也便再無所謂此前被當做忠心下屬的打量。“不是一位不想為大唐效力的人,而是兩位,甚至,是更多人——”
或許唯獨還算不想和大唐撕破臉皮的,也只是現在被囚禁起來的契骨而已。
但李賢無法左右今日之事,難道阿史德契骨就可以嗎?
元珍厲聲喝道:“還不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阿史德元珍話音剛落的剎那,那四百多名隨同李賢前來的大唐精兵都已被上箭的弓弩所瞄準。
也根本沒給這些人以任何一點反應的時間,這些弓弩上的利箭就已盡數離弦而出。
一聲聲弓弦彈動之聲,箭矢破空之聲之后,緊追其后的,便是弓箭入體之聲。
李敬玄這位大唐宰相也正在這隊列之中。
但這位在關中步步高升、地位斐然的宰相,沒有等到自己與攀附的世家執掌朝政的那一天。
在這樣的弓箭如雨之中,他甚至連一聲悶哼慘呼都沒能發出,就已經被亂箭送上了死路,直接自馬背上跌墜了下去。
箭矢驚起的馬匹狂奔而逃,更是直接將他給踩踏在了下面,再也看不見了身影。
李賢想去救人的。
又或者他此刻面色發白,正是想要從這出突變之中亡命而逃。
可打從阿史德元珍開始給他講故事,他就已經陷入了天羅地網的層層困鎖之中,如何有逃脫的可能。
那一陣箭雨爆發的同時,在他的脖頸上也早已架上了兩把利刃。
一把握在阿史德元珍的手中,一把則在溫傅的手里。
在這一刻,他再難從這兩人的臉上看出任何一點示好友善的意味,只能看到一種面對獵物的兇殘。
而這才是這些突厥人真正的面貌!
李賢一個哆嗦,此前的意氣昂揚都被打回了原形:“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他們瘋了嗎!
可他等來的不是阿史德元珍的回答,而是遠處的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李賢的心中涌起了片刻的希望,卻驟然發覺,他們并不是來為他解圍的援兵,而正是這些突厥人的幫手。
那四百多的騎兵里總算還有反應快的試圖自箭矢的縫隙中逃亡而走,卻也正撞上了這樣的一支隊伍。
為首的將領揮舞著彎刀,一把將那騎兵的頭顱給砍了下來,放聲高笑著來到了近前。
他身后的騎兵則直撲剩下還未被殺盡的大唐精兵而去。
本就不剩幾人的唐軍徹底沒了聲息。
也徹底碾碎了李賢的最后一線希望。
“骨咄祿,你來得慢了!
阿史德元珍臉上總算浮現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朝著對方說道:“這位大唐太子想知道,我們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看這個問題,還是由你來回答吧!
他給李賢講的故事里,其實已將話說明白了。
他阿史德元珍打從出征開始便沒想過當大唐的部將,而他在沙磧的迷路也自然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為之。
他跟阿史德契骨說,若是單于都護府境內已沒有了還有心氣的阿史那首領,那就到外頭去找,而這個外頭,正在從都護府前往鐵勒諸部的路上。
倘若真有人有這樣的野心,意圖興復東。突厥昔年盛況,便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元珍不敢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遇到這樣一位可堪大任的明主,但最起碼——
他得去試試尋找。
而長生天顯然是很眷顧于他的。
當他越過黃沙的屏障在沙磧之中奔行的時候,真的遇上了這樣的一位年輕俊才,有著昔日東。突厥阿史那的雄心勃勃。
他早不滿于單于都護的管轄,不滿于舍利元英部被排除在外的待遇,不滿于曾經歸屬于突厥的領土為鐵勒所占據,決定出兵反叛!
正因為這個決定,二人之間的一拍即合根本不必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來磨合。
在短短半日的交談中,阿史德元珍就可以確信,他終于等來了自己的明主。
大唐的這次出征,也正是他們的機會。
但在此之前,他們還得再做一件事。
阿史那·骨咄祿玩味地看向了李賢那張不像太子更像文生的臉,嘲諷地抬起了嘴角:“很難猜嗎?既然突厥反了,便自然不會再協助于你們進攻鐵勒,不僅不會,我們還會送給他們一份大禮!
“你說,就將你這位大唐太子送給他們如何?”
這話一出,李賢的臉色都已不能用慘白如紙來形容了。
可這位按照突厥語的意思名叫“快樂”的骨咄祿,顯然很知道要如何再往他的傷口上扎上一刀,以滿足讓自己愉悅的心情。
“想想看這場面也挺有意思的,你們的高將軍正在等著敵人因為太子的旗號來襲,卻想不到啊,他們的太子已經成了對面的俘虜!
李賢牙關緊鎖。
骨咄祿話中所說,完全是一幅能被他想象出來的場面。
也直讓人眼前發昏,只恨不得直接失去意識。
可偏偏他還醒著,也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哦,忘了告訴你了。我們當然不會如此好心。”骨咄祿朗聲一笑,“你看,等到鐵勒和大唐打成一團的時候,就是我突厥的機會了!”
用這位大唐太子換來的機會。
第249章
若是李賢到了此時還不知道突厥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他也實在是對不起父親對他聰慧的夸贊。
他們用最為低劣的吹捧技法,將他捧起到了天上,讓他滿心以為自己真的收獲了一個相當可靠的下屬。
倘若突厥人能夠作為大唐的臣屬出戰, 那么元珍給他提出的分兵建議,可能真的是對上那鐵勒的最好方略。
可偏偏,他們不是。
他們甚至已經不打算僅僅是消極備戰而已, 更是要拿他這位大唐的太子去換來一個機會。
骨咄祿看向李賢的目光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死人,更談不上尊重。
或許其中還是仇恨更多一些!巴回室虼筇频木壒蕱|西兩面都陷入了低谷, 當年我東突厥的可汗甚至被押解到長安,以一種何其屈辱的方式被你們囚禁, 直到死去也未能再回草原之上!
可他知道, 要想達成大業,為突厥找到崛起的機會,他最應該做的絕不是直接殺了李賢來泄憤, 而是將他送出去,為他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你們不僅不加以滿足, 反而動輒對我們予以指派。”
“那又如何?”李賢試圖反駁,“勝者就是有這樣的資本!
可當話說出口的時候, 他又忽然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
是啊,勝者有這樣的資本……而他很不巧,并不是那個勝者。
所以當骨咄祿和元珍聯手在一起,決定再不做大唐附庸的時候,他便沒有了任何一點體面可言!
可一個太子不能得勝也便罷了, 若是被人作為禮物送到敵方, 還要被臨陣押解到陣前, 以擊潰己方的軍心,大唐的數十年英名, 自他祖父開始征討四方奠定的中原霸主地位,便真要蕩然無存了。
他也更沒有顏面去面對他的父親,還有這些已經為了保護他而犧牲的士卒。
李賢望著面前攔截住他去路的利刃,忽然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力氣,試圖縱馬而行,直接朝著前方的利刃撞過去。
可先前就將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元珍和溫傅又怎么會忽略掉他的這個動作。
多年間身處邊境,足以讓人將身手和反應都鍛煉到相當靈敏的地步。
還沒等李賢撞劍自戕,這兩把刀就已收了回去,而在這重重圍鎖之中,他那剛剛催動的馬匹根本沒有往前的機會,就已被攔了下來。
橫空而來的一支槍桿更是直接將他給打落了馬下。
落地的剎那,一陣劇烈的疼痛自他的腿上傳來,正是那受驚之下奔逃的馬匹從他的腿上踩了過去。
而下一刻,就有一只手將他給拎了起來,直接抄起了一旁的繩索將他給捆了個結結實實,在他從那陣疼痛中緩過勁來之前,就已將他捆扎了個嚴嚴實實。
李賢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頸。
“我勸你還是別想玩什么逃命或者自殺的花招,我們要你出現在鐵勒的牙帳之中,就不會給你其他的機會。你要再想折騰什么事情,我們大可以拔了你的牙齒舌頭,敲斷你的四肢,反正只要你還活著,唐軍遠遠看著你也還是個人就夠了!
骨咄祿狠厲的聲音自他的耳邊傳來,讓本已覺自己已身陷絕境的李賢發覺,他面對的處境可能還可以更壞一點。
而當他此刻連動彈都動彈不了一下的時候,就連求死好像都變成了一件相當艱難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出征的!
他在東宮里好好地當他的太子,就算讓母親和姐姐把持著朝政,也總比他現在落到這種境地,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偏偏他被父親所勾勒出的前景沖昏了頭腦,一點都沒看到此戰中的危險,只看到了這其中蘊藏的戰功。
現在他便只能以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虛弱聲音說道:“……你們不能這么做!”
大唐怎么會容忍這些番邦之人放肆胡來到這個地步。
太子與君王的聲譽相連,他們連太子都敢當做禮物送出去,將其以這等荒唐的方式成為俘虜,便等同于是將一巴掌甩在了李治的臉上。
以大唐今日的地位,怎么可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我大唐必定興兵討賊,將你等叛逆一網打……嘶——”
李賢的話還沒能說完,就被一只腳踩在了他的腿上,也正是方才受傷的位置。
阿史德元珍語氣淡淡,卻分明更是沒將他方才的那句話放在眼里:“自古以來只有英雄惜英雄,你這等無能還身居高位之人只會是個笑話。我塞外草原之上信奉的唯有實力二字,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我們為何不能這么做?難道只許你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黃口小兒領兵數萬,卻不許我們這些人重新尋回先祖的光榮嗎!”
“不錯!”骨咄祿拊掌大笑了一聲,“若是您這位太子能有在兩軍相斗之中活下來的本事,或許我等還能勉強高看你一眼,但如今嘛——”
“默啜!”
骨咄祿話音剛落,就見后方的騎兵隊伍里走出來個十五歲的少年人。
大約是因草原上的風吹日曬緣故,這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孩子真正的年齡還要更小一點。
但面對著方才的一番交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異樣的神情,老成到了有些嚴肅的地步。
“由你去將此人送往鐵勒,你敢不敢?”
默啜毫不猶豫地應道:“兄長有令,我有何不敢的!
比起此前偏安一隅還要偶爾聽從大唐號令的情況,當他們發兵尾隨唐軍而來觀望機會的時候,他們好像才真正能以突厥為名。
到了接下這道指令,他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可對于李賢來說,這就是他的噩夢。
他沒有多余的時間為那些已經死去的士卒哀悼,沒有這個精力去為同樣死在此地的李敬玄收尸,就已像是塊砧板上的魚肉一般,被送到了鐵勒的多濫葛部的牙帳之中。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他該當要以主帥的身份進攻此地,在得勝后堂而皇之地將姓名留在這里。
然而現在,戰事都還沒有開始呢,他就已經成了俘虜。
他覺得自己像是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渾渾噩噩之中,被人像是當做貨物一般上下打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說了些什么,他這才聽見一個聲音在距離他不遠處響起:“好,等我擊敗唐軍之后,便允許你們駐扎在烏德韉山之下,這兩千突厥俘虜,我也可以現在就還給你!
“至于我答應你們的事情,我也會辦到的。畢竟——”
“你們真是給我送了一份大禮!”——
高侃接過斥候的探報,陷入了沉思。
在三方人馬分道揚鑣各自前進之后,因草原之上消息往來不便,高侃便只和李賢約定,最終會戰于獨樂河前。
但太子畢竟還是太子,倘若真出現了什么難以解決的問題,他大可以先往后撤,到時候再想辦法報信。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太子確實沒有當將領的天賦,在他離開此地大軍之中后,高侃都覺得自己指揮起手下的人馬來,要比之前順利得多了。
起碼現在,他不用顧慮營地之中的那個祖宗了。
唯獨還能代表李賢曾經出現在此地的東西,正是高侃在軍中樹起的那面帥旗。
當然這種話,必定是不會和下屬去說的。
高侃只是對著下頭的士卒分派了探查、推進、準備隨后扎營材料的一道道命令,也在己方斥候和對面相遇之時,做出了迎敵的打算。
他要先和對方打上一場,確定此次交鋒之中,到底是如李賢此前所說的那樣,直接安營結寨,拖住他們的腳步,還是——
直接一鼓作氣,將對方給擊潰!
按說以多濫葛部對草原的掌控,另外兩路人馬的推進應當也會為他們所察覺,或多或少要分出一些兵力來拖延住他們的腳步,那么前來攔阻于他的兵馬未必會多到難以應付。
他也大可以試試,憑借著唐軍的重甲和陌刀,能不能先給他們一個教訓。
可當斥候將最新的戰報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卻發覺,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斥候是能估算出對面人數的,若非如此也不叫斥候了。
被他們上報而來的人數,比起高侃曾經預估的數量,要多出了不少。
這個不少,還可能有五六千人之多!
“將軍?”
高侃抬手示意身邊的曹官將領都先不要說話,讓他想想此時的情況。
多濫葛部那邊是怎么想的?
這方鐵勒部落到底有多少人,高侃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也不會最終敲定了這樣的一個出兵人數。可現在按照他們開赴中軍的兵馬去推算,左右兩路派遣出去的人絕不會太多。
要么只能攔截住一路,要么就是兩路都要失手。
這個特殊的情況讓高侃不由為之一驚。
這到底是判斷失誤還是有意為之,他也無法在這須臾之間做出一個判斷。
“若如將軍所說的話,有沒有可能,是多濫葛部和仆固部之間達成了聯手,所以不必分出人手來阻攔了?”阿史那道真問道。
“不會,”高侃回道,“雖然同為鐵勒,但這兩方之間的關系從來不睦,現在能有機會吞并對方的土地,仆固將軍也不會滿足于接受對方的拉攏才對!”
“那……”
“不管了,”高侃回答得很果斷,“無論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們總得先將眼前的局面應付過去!
“阿史那道真聽令!”
道真當即端正了面色。對于這等塞外交戰,高侃的經驗遠比他豐富,他與其在這里胡亂瞎猜,還不如聽從高侃的指令。
“統領一千騎兵,襲擾敵方側翼。”高侃沉聲下令,又在道真行將離去之時提醒,“看清敵方帶了多少隨軍物資!
“是!”阿史那道真當即領命而去。
這一列整裝備戰而出的騎兵,并不影響留下的其余部眾在高侃的指揮之下有條不紊地架設起了床弩,也朝著后方選定的扎營位置留出快速撤退的通道。
草原之上殘存的石丘石堡,還未隨著開春而重新得到啟用,也正成了高侃規劃戍防營地之時能夠派上用場的東西。
雖絕無可能和正式的城關相提并論,但面對的是鐵勒諸部這等并無攻城器械的蠻夷鐵騎,也已足夠了。
……
多濫葛部的首領瞇著眼睛朝著遠處看去。
此前突厥人將大唐的太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讓他在將信將疑地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之時,對于唐軍此番的兵力有了不小的懷疑。
若非突厥人同時送來的四百具甲胄著實精良,李賢那隨身佩戴的太子印綬也不似作偽,他幾乎要以為,這是有人來草原上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可在今日他又發覺,有問題的只是這位唐軍太子,而不是大唐的兵馬。
兩軍未到近前交戰,呼嘯破空的巨箭便已精準無誤地橫空百余丈,攔截在了第一列沖陣的騎兵之前。
有倒霉的鐵勒勇士來不及停下來,被撞了個正著。
一時之間中箭倒地和被阻滯摔倒的各有不少,好一番人仰馬翻的場面。
也便是在這片刻的前軍紊亂之中,一支身披輕甲行動迅疾的騎兵,便自側翼殺奔而來。
“立盾!”首領只朝著那個方向轉過去了須臾,便將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前方。
但顯然更快的,還是唐軍的第二波重弩。
騎兵倒下露出的空缺還沒能及時被盾牌給擋上,就已有一支支綁在重弩之上的弩箭破空而來,射中了后排的鐵勒兵馬。
與此同時,阿史那道真一槍挑開了攔截的鐵勒將領,直朝后軍方向意圖殺出一條血路。
鐵勒兵馬來勢洶洶,也比之高侃所預估的人更多。
為了確保他們真能扛住敵方的進攻,拖住他們的腳步,給其余兩路以攻占鐵勒后路的機會,阿史那道真必須按照高侃所說的那樣去確認,鐵勒到底帶了多少物資同行。
在這千騎沖陣的同時,他也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趁機往那其中放一把火!
高侃并非直接撤軍扎營,而是先以唐軍重弩對來犯的鐵勒做出阻攔,也正是在給道真提供趁亂行事的助力。
事實上,道真的率兵入陣遠比他所預料的還要順遂得多。
若說鐵勒人的騎兵條件優越,比之吐蕃強盛得多,這一點不假。
但在這行軍途中他們的隊伍,卻完全不像是正規的軍隊。
他們試圖往前,直接憑借著人數優勢給唐軍以一記重擊,而阿史那道真要做的,就是以攻代守,攔截住他們的去路!
多年間位居御前沒讓人放松對于武藝的訓練,反倒是讓他在和北衙飛騎的較量之中學會了如何尋找敵人的漏洞。
就在這一刻——
“機會!”
阿史那道真默念了一聲,下達了全軍轉向的信號。
這些鐵勒人沒能將他給攔截下來,反而被沖撞得一片哀嚎,又被腰弩射倒了一片,讓他終于打開了通往后方的道路。
按照他的計劃,前軍依然在和唐軍的利器糾纏,只要他能抓住時機,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前方的那道攔阻,他想要達成的目標便越發有了希望。
就算鐵勒人的調兵速度夠快,阻止了他的行動,以他殺奔而來沿途打開的局面,憑借這些輕騎,要想撤軍也不難。
可也就是在此時,阿史那道真下意識地朝著鐵勒中軍方向看去了一眼,以看清楚那頭的動向。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朝著他們這群在側翼騷擾之人殺來的兵馬,而是一面面巋然不動的鐵甲與鐵盾,以一種很少出現于塞外兵馬之中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更為特別的是,被這些鐵甲鐵盾所簇擁的,不是此次統兵的多濫葛部首領,而是……
“吁——”
阿史那道真一把撤住了韁繩,想要在這馬匹減緩速度的剎那,看清楚那頭的情況。
但這樣的快速沖陣和交手之中,他顯然沒有這個停下來的資格。
“將軍!”
道真憑借著本能和士卒的提醒,躲過了那桿朝著他揮來的利刃,一把將槍反手甩出了道鋒利的弧度,將這發覺他心神失守的敵人給斬落了馬下,而后快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根本沒有一點遲疑的機會。
若因此而分神,出事的就會是他和他后頭的其他騎兵。
可也正因為他在那驚鴻一瞥之間看到的身影,他知道,他已無法再繼續往前了。
“撤兵!”阿史那道真高聲疾呼下令。“速速撤軍!”
在發出這個信號的同時,他自己已是快速調撥了馬頭。
這些跟隨他行動的騎兵對于他的這個決定其實相當費解,畢竟他們還沒能達成他們需要做到的事情。
只是這既然是將領做出的決斷,他們也自然該當遵從。
也好在,正如道真所預測的那樣,他們要想走,這些鐵勒人根本攔不住,也讓他成功地自側翼退出,隨著一并后撤的戰車床弩一起,退入了這片作為唐軍戍防之地的營地之內。
兩方交戰的試探并未造成太多的傷亡,也讓這些撤入營內的唐軍并未失去秩序。
道真匆匆翻身下馬,越過這些繼續加固營防的士卒,朝著正在指揮的高侃走去。
高侃朝著他看來,奇道:“你回來的時間好像比我預計的早了一些,出什么事了?”
就算道真沒能將敵方的虛實徹底探查明白,高侃也沒覺得有什么麻煩的。
方才的騎兵較量和弓弩與騎兵之間的對峙,都讓高侃確定,唐軍的單兵戰斗能力,仍在這些鐵勒族人之上。就算目前他們的人數不占優勢,也能憑借著營防消耗敵方的力量。
哪怕敵方想要將他們完全圍困在此地,又哪怕另外兩路兵馬的會合因其他問題遭到了拖延,后方單于都護府押送軍糧的人也會走這條路,充當起他的外援。
正因為這份底氣,敵軍人數增多的壞消息也沒讓高侃亂了方寸。
可好像,還有什么超出他預料的事情發生了。在他問出這個問題后,并沒有立刻從道真這里得到一個回應。
而是見到對方苦笑著吩咐士卒將現在和指南羅盤一樣備著的望遠鏡取來,遞交到了高侃的手上。
“什么意思?”
道真的臉色很難看,難看到了高侃也必須嚴肅以對的地步。
“你看那邊!钡勒嫔焓种溉,就見隨著唐軍的安營扎寨告一段落,對面的鐵勒兵馬也沒有當場做出意圖進攻的架勢,而是自后方推出了一架囚車。
自高侃此時所在的位置,只能隱約看到囚車之中有個人影,卻并不能看清那其中具體的樣子。
但當那架望遠鏡在手的時候就不同了。
道真凝重的表情,鐵勒人罕見的沉得住氣,都讓高侃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當他終于舉起了望遠鏡朝著那頭看去的時候,他便忍不住在看清那其中身影的剎那,整個人都被定在了當場。
那個人……
那個人!
怎么會這樣!
囚車之中的人還穿著和他分兵之時所穿的衣服,就算看起來瘦了許多,也依然能辨認出面貌。可在他的周遭,那些身著唐軍精甲的,早已不是之前隨同他出兵的人,而是鐵勒精銳。
高侃簡直要以為自己在做夢,否則為何他會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因他看到的那囚車中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太子李賢!
他居然不在另外一路直取多濫葛部落的兵馬之中,而是出現在了這里!
“……你方才沖到近前去看了!
高侃終于在哽塞了一瞬后開了口,距離他最近的道真聽得出來,他的語氣里仍舊有幾分飄忽。
只怕換了誰也沒法在這樣的消息當頭而來時,還能保持絕對的冷靜。
這個過于可怕也過于離奇的消息,讓高侃若非還顧慮著自己麾下有如此之多的士卒,只想當場怒罵出聲。
偏偏他不能!也還在近乎奢求地希望從道真這里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說他只是眼花了才認錯了人。
但道真方才險些因為驚嚇而被鐵勒騎兵找到進攻的破綻,又怎么可能看錯這其中的情況。
他用一句問話表明了自己的答案:“高將軍,我們眼下該當怎么辦?”
事實已是高侃所看到的那樣了。
太子落在了敵人手中,還是蠻夷的手中。
他們——該當怎么辦?
打從大唐成立至今,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算是齊王李元吉當年也是丟下太原逃命,而不是自己被胡人抓去做了人質,還被人帶到了陣前。
丟了地可以打回來,這也是大唐在邊境動亂之時常常會有的情況。
那么問題來了,太子被對面抓了,難道也能以這種方法補救嗎?
那是一國的儲君啊!
他身份貴重,地位特殊,在被送往前線參戰的時候也被寄予了不知多少殷切的期待,陛下希望他能在平定了多濫葛部后得了一出戰功,然后被妥帖地送回到關中去。
就算他并未真正親歷戰場,也必須要得到一份全軍拱衛的優待。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落在了敵方的手里。
高侃此刻的心亂如麻,遠比在聽聞太子畏懼死人的時候,還要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丟了太子已是萬分失職。
但他既是個將領,便很清楚,太子落于敵手之后的一系列情況,才是最為麻煩的。
“那邊有人來了!
高侃被道真的一番話打岔了思緒,連忙轉頭朝著那有動靜的方向看去,就見兩方歇戰之間,一個舉著鐵勒旗幟的小兵正在朝著他們的營寨奔來。
“道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高侃用只有他們倆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若是……若是對面說要我等繳械投降才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你會怎么辦?”
阿史那道真苦笑:“我不信。鐵勒諸部位居天山以北的那部分,動輒叛亂,還是降而后叛,哪有什么信譽可言,若是我們真按照這等方式做了,只怕他們在將我等擒獲的下一刻,便會將我等舉刀殺了。而后繼續帶著太子南下單于都護府,試圖在唐軍損兵折將之后再行掠奪,直到大唐給出足夠的好處將太子換回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來,太子親自出征,是并州都督府和單于都護府人盡皆知的事情,現在卻是府兵陣亡,太子被擒,天知道邊境的士氣會遭到多大的打擊。
“我還有一個不知該不該說的猜測!钡勒骐m有猶豫,還是直接說出了口,“若是兩方交戰,以草原這等平曠之地,太子不可能如此輕易被擒,只怕是……只怕是這東。突厥部眾反了!”
那么,單于都護府的情況會比他們想象之中的更為危急。
他們更不能因為太子的緣故直接放棄此刻戍守的局勢。
可當這番話說出口的時候,阿史那道真又和高侃一樣,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種清晰可見的恐懼。
他們若是不降,或許這些鐵勒人會舍不得李賢這個大好籌碼,仍舊保他一命,但以他們向來野蠻的作風,更有可能的,還是直接將他拉到陣前處決,以打擊唐軍的聲譽和士氣。
在對方的人數原本就不少的情況下,這份此消彼長的士氣無疑很要命。
而就算他們有了還朝的機會,也勢必要為太子之死背負代價。
高侃的腦海中在這一刻閃過了無數個想法,卻在最后變成了一句咬牙切齒的決斷:“前者也是死,后者也是死,總是另一條路死的人更少一些!
“道真!”
“我在。”
高侃語氣急促而又堅決:“你立刻點三百人隨你殺出去,去找仆固將軍,將此地的情況告訴他后,再加上一句話——”
他有很多話都想在這個時候說,也想有更多的時間讓他做出更為完備的決定,可事到陣前,他不得不憑借著自己的直覺去做出一個選擇。
他也只能極力讓自己說出的話,既要說服別人,也先說服自己。
“大唐天皇仍在,天后仍在,安定公主仍在,無懼于損失一個太子,他仆固乙突若有異心,不如看看,他和吐蕃大相祿東贊誰的命更硬!”
也從沒有任何一個參照擺在他的面前。
高侃只知道,這條選擇,或許會讓他背上天大的罪名,卻應該不會讓他手底下的士卒為了保住太子而成為兩腳羊。
所以他必須這么做。
當那一名手持令旗的鐵勒人急奔陣前抵達射程之內的剎那,兩軍相交不斬來使的規則讓守營士卒都沒有動作,高侃卻忽然一把抓過了一旁的弩機。
他面頰上的肌肉還有一瞬的抽搐,像是仍舊在做著一場艱難至極的抉擇,但這并不影響他手中的動作沒有一絲停頓。
那一箭扣弦而出,以雷霆之勢穿透了對方的頭顱。
這鐵勒人剛要喊出的話就這么被堵塞在了嘴里。
遠遠看到這一幕的鐵勒首領頓時臉色一變。
這一箭太突然了,也像是一個擺在他面前的信號。
高侃根本不想聽,太子到底是如何被俘虜的,他也根本不想給鐵勒首領機會,讓他將太子充當進攻的盾牌。
或許其他人會為了如何換回太子而投鼠忌器,但高侃相信,這些鐵勒人的進犯能被那位鎮國安定公主給打回去,他現在的選擇還有意義,他便絕不能在此時給別人以覆滅全軍的機會。
這一箭也是在告訴對方,就算他們將太子推到陣前來,他只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而如果說高侃的舉動已經讓鐵勒首領為之一驚的話,那么隨后發生的事情便是讓他表情更為難看了起來。
自唐軍的營地里分出了兩路輕騎。
一路南下,一路往東北方向而去。
與高侃射出去的那一支箭,幾乎就在前后腳之間。
他毫不懷疑,其中有一支,必定是往南下去報信的!
直接被打亂了計劃的多濫葛首領氣得將李賢從囚車之中拽了出來,一腳將他踹在了地上。
“都說大唐乃是禮儀之邦,可我看你們哪有什么君臣之道!
李賢咳出了一口血沫,“你說錯了。君臣之道里的君,是我的父親,不是我。蠻夷之人,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鐵勒人當場就想要舉刀將李賢的頭給砍了,可他又忽然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他用兩千個突厥俘虜和人換回來的,若完全沒有發揮出一點作用就死了,簡直是做了一筆天大的賠本買賣。
他澎湃的怒氣像是忽然被澆了一盆冷水,頃刻間被壓制了下去。
“不急……我不能著急。等我打敗了前頭的那支隊伍,再帶著你南下邊境,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否像是前幾年一般將我阻擋在外!”
他一邊吩咐著人重新將李賢給關了回去,一邊目光冷然地盯著前方的堡壘,“派騎兵繞營而走,將他們太子被俘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
“進攻!”
他倒要看看,那個如此果斷射殺來使的將領,到底是何等人物!
無論如何,他也要在對方的援軍抵達之前,將其斬了——
在這平日里只有小規模搶掠的草原上頓時爆發開了一場里外抗爭的僵持之戰。
唐軍對于守營之事的精通,和高侃久居邊境的指揮,讓這座營地變成了一場相當難啃的骨頭。
鐵勒人付出了將近千人的代價也沒能攻破唐軍的營壘,甚至只造成了不足百人的殺傷,直到夜幕降臨,才終于不情不愿地退去。
可他們是對這營中守將憤恨不已,高侃也絲毫沒有一點慶幸的情緒。
對面高呼的“太子被俘”,就算有高侃以身作保,也造成了一番恐慌。
他能堅持的時間也很有限,必須在一個月內得到郭待封或者仆固乙突的救援。
若非此刻巡營士卒就守衛在他的身側,他是真想仰天長嘆一聲,為何他這一次的帶兵出征,居然會命途多舛到這個地步!
在此時他也再不能說什么名將的子嗣未必就是名將這樣的話,誰讓他的兩條活路,一條寄托在阿史那道真的身上,一條寄托在郭待封的身上。
而在這個星月俱黯的夜晚,草原之上的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靜。
知曉局勢危急的阿史那道真根本不敢有任何一點停留,試圖追溯仆固部行軍的痕跡,直到將消息帶到仆固乙突的面前。
對方會否借機反叛,道真也不敢確定。所以他此去面對的,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險。
但高侃所面對的,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危局。
這就讓他必須咬牙往前疾馳而去。
同樣在夜間匆匆行路的,還有郭待封所統領的后方支援隊伍。
倒也不是他有如此的神通,能夠預料到前方發生的情況,而是白日里他被草原上的一場沙暴阻攔了去路,不得不在夜間將行路彌補回來,以免糧草送達失期。
上一次高麗的情況能得到赦免,已是因勝果在前,陛下法外開恩,這一次,卻未必還有這么好運了。
可夜晚行路真是讓人又是困頓又是疲累,只恨不得直接幕天席地地躺下去。
士卒的怨氣也已彌漫在了隊伍之中。
郭待封想了想還是下達了命令,再走半個時辰,他們便就地扎營。
也便是在此時,他忽然瞧見了對面有幾點燈火在閃爍。
“那是……”
他剛疑心那是他看錯了什么,就見那原本的幾點燈火擴散成了幾十點,幾百點,連帶著的還有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奔行而來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前方的隊伍中甚至還出現了一個依稀聽過的聲音,正在朝著他高呼:“那頭可是郭將軍嗎?”
郭待封忽然眼皮一跳。
按理來說,能夠出現在此地的,只有可能是他們的自己人。對方的這句問話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但郭待封再如何欠缺作戰的常識也不會記錯,他們這北伐鐵勒根本沒有多余的人手能夠分出來接應于他。
那些人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
可就是他這剎那間的思索與反應,讓他沒能及時下達警戒的信號,偏偏快速襲來的并不僅僅是火把的火光,還有一瞬間爆發開來的利箭如雨。
糟了!
這些運載軍糧的士卒,再要舉起盾牌或者藏在糧車之后做出反抗,也已經太遲了。
就連郭待封也只是被身邊的親衛保護了須臾,就已被一支從火光里射出的利箭貫穿了咽喉。
當火把終于將此地也映照得通明之時,在此地已再無一個唐軍能夠站立在這里。
能夠筆挺站著的,只有抵達此地的東。突厥眾人。
當李賢被默啜送往鐵勒的時候,骨咄祿和元珍也沒有歇著,而是直接南下折返,等在了后方唐軍的必由之路上。
也讓毫無所覺的郭待封直接撞進了死路。
骨咄祿跳下馬走到了對方的面前,對于這個大唐將領如此輕易地便死在了他們的手中,很覺滑稽可笑。
只可惜郭待封已然死去,根本不能像是李賢一般,再聽聽他這位東。突厥繼承人的豪言壯語。
他便只是嗤笑了一聲,又揮出了一刀,將郭待封的頭顱砍了下來,確保對方再無一點活命的可能。
“元珍,那鐵勒人真應該謝謝我們。我們不僅送去了一個大唐太子,還為他們進攻唐軍又剪除了一路助力!
這一次的得手,加上即將到手的收獲,讓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更顯得狂妄而狠厲!澳憧,若是這樣他們還不能拿下對方,浩蕩南侵,那我真是高看了他們!”
他再未多看這眼前的殘肢遺骸一眼,翻身上馬一扯韁繩:“我們走!”——
十日之后的傍晚,自北面行來的三十騎停在了此地。
他們本是要去并州都督府報信太子被俘消息順便求援的。
但現在,為首之人不得不先從黃沙之中,撈出了郭待封已開始腐敗的頭顱。
第250章
這個被人在截殺后隨意丟棄在一旁的頭顱, 隨同高侃此刻面對的危局,都被以十萬火急的速度送到了并州都督府。
報信之人在終于結束了策馬顛簸后,臉上依然寫滿了疲憊與憂愁。
一想到郭待封身死, 也就意味著高將軍又少了一路援兵,他便只覺心中的焦慮無以復加。
只能以盡量簡短的語言,朝著面前之人交代完畢了當下的情況。
“高將軍和阿史那將軍還說……單于都護府的突厥人大有可能也一起反了, 我等不敢在沿途多加停留,直接報信于此!
收到消息的狄仁杰和婁師德對視了一眼, 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
糟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猜測真的沒出錯。
太子李賢確實不是上戰場的料, 甚至會在此次出征之中惹下大麻煩。
但恐怕, 就算是先對此報以警惕心態的人也最多就是覺得,太子統籌無度,八成會先吃個敗仗, 在有高侃等人同行的情況下,盡快將指揮權給移交出去, 也就無妨了。再有后方背靠的援兵,總有挽回的機會。
何曾有人想到, 先一步出事的居然會是太子,還是直接落到了敵軍的手里!
時局怎么會發展到這一步的。
太子被俘,高侃受困,郭待封被殺,仆固乙突立場未知, 東。突厥大有可能謀逆叛唐, 而手握大唐太子的鐵勒多濫葛部則正在對著大唐邊境虎視眈眈, 只要能拔除掉高侃這個釘子,便能順理成章地南下劫掠。
簡直像是一連串的驚雷炸進了魚塘之中。
對于這些更習慣于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來說, 南下的劫掠并不求占地,只要能憑借著手中的優勢,掠奪到足夠的人口和財富也就夠了。
而現在單于都護府空虛,突厥人立場未知,太子還在他們的手中,就宛然是個最好的時機!
可對于大唐這邊,便是實打實的噩耗了。
“去取輿圖來。”婁師德果斷朝著一旁吩咐。
他面沉如水地朝著這些報信之人看去,見狄仁杰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還未開口,便當先問道:“你們之前說,高將軍所帶的軍糧只能支撐一個月,到現在是多久了?”
信使沉痛萬分地答道:“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這還是他們幾乎沒考慮馬匹的消耗,全力奔襲的結果。
按照高侃原本的計劃,其實是讓他們盡快報信郭待封,讓他趕去會合的,起碼能趕上這個時間。然而郭待封為敵所伏擊身死,導致他們不得不往更遠的地方來報信。
“調兵需要時間,趕路也需要時間。”婁師德的臉色有些難看,好在他并非初為官員,還能沉得住氣,也知道在此時的局面下,他和狄仁杰必須對得起天后重托,先做出一番應對來。
他想了想,又道:“懷英,我看高將軍那邊的情況,我們也得先做好最壞的打算!
在草原之上的斷水斷糧相當可怕,他們的軍營也不似中原城池一般還能稍有懈怠防守之時。內有物資匱乏,外有帶著太子的鐵勒強兵,但凡高侃沒能撐住,便是滅頂之災。
但婁師德總算還和高侃有過一點往來,也曾見過他在藏原之上是如何訓練兵卒的,對他還有僅存的信心,希望他能夠挺過這一關來。
只是當婁師德一邊接過了扈從遞過來的輿圖,一邊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他還是這樣分析道:“倘若關外兵馬俱喪,單于都護府也出了變故的話,勝州、云州、朔州三州必須盡快組成迎接北部兵馬的第一道防線,而后調度河東道其余各地府兵北上抗敵!
這是一個最壞的打算。
婁師德的頭腦在當前的困境之中還很清醒,這讓他在想著高侃那邊情況的同時還在想一個問題。
郭待封身死的位置,遠比鐵勒人和高侃對峙的位置距離單于都護府更近,甚至還比那些信使更早抵達此地,卻不知道這一路人馬的身份,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
也就意味著,現在還有另一雙眼睛正在附近盯著他和狄仁杰的一舉一動,一旦他們的決策有任何一點破綻,都有可能被對方找到機會。
“你說得沒錯,相鄰單于都護府的三州必須嚴防死守,同時弄清楚單于都護府那邊的態度。”狄仁杰終于開口回道。
前面這件事其實是最好辦的。
不涉及讓這三州的府兵越界出兵,只是通報戰況緊急戍守,以他們二人水陸運使的身份就能辦到。
另一件事也不難決斷,正是要將這條消息盡快讓人傳訊長安,告知天皇天后。
但最后兩件事情不簡單。
一件,是嘗試北上解高侃之圍。
另一件,便是提防那個潛在的敵人。
狄仁杰和婁師德在此刻都能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出一個問題——
高侃這個人,到底救不救?
或者說,他們能否擔負起這個臨時做出決定、先斬后奏的后果,并且確保戰情不會因為他們的決定而惡化下去。
能自地方官員被選到中央,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都付出了十多年的時間為代價,走出的任何一步都需要小心謹慎。何況,今日的戰況是因為太子李賢導致的,和他們兩個其實沒有多大的關系。
換句話說,只要他們能確保并州大都督府不失,他們就沒失職。將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也顯然要比分心其他事情要容易得多。
倘若貿然北上救援,反而很有可能會引來更壞的結果。
但對這個問題的思量,好像只在狄仁杰的腦子里過了很短的時間,婁師德就已看到狄仁杰將一把劍拍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把——安定公主的佩劍。
當日右相和狄仁杰前往河南道巡查災情的時候,安定公主便將這把劍送到了右相的手中,而這一次,狄仁杰和婁師德二人前來此地周轉軍糧也作為后援,安定公主依然將這把劍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那是安定公主在告訴他們,在必要的情況下,他們能以她的名義行事,越權調度府兵。
也想必,安定公主在將這把劍交托到他們手中的時候,就并不希望他們只是按部就班來辦事。
而在方才的信使告知中他們也知道了,高侃寧可受到鐵勒以太子的性命對他們做出威脅,也要保住士卒的性命。
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他們去救嗎?
狄仁杰緩緩開口道:“宗仁,我們先分析一下那路特殊的敵人。”
婁師德自年少之時就有才思敏捷的美譽,狄仁杰在并州任職期間就已展現出了在評判政務卷宗之時的眼力,現在既然必須要救,那么他們就必須謀定而后動,絕不能草率行事。
“你在揚州任職期間,參與過平定當地的流民山匪叛亂,論起軍事這方面我不及你,但我們姑且不從軍事上來分析!钡胰式艿哪抗獬领o而犀利,“我們來看人心。”
他問道:“從太子和高將軍為何會分開,又各自落入困境來說,這是由誰促成的?”
狄仁杰這個重點抓得相當要緊。
被高侃派遣出來的信使,本就是軍營之中的高層軍官,也是高侃認為最不可能直接叛逃的人,將高侃自領兵與太子會合到和鐵勒兩軍對峙的情況都能說得很清楚。
也自然能被聰慧之人察覺蛛絲馬跡。
婁師德頓時目光一凜:“阿史德元珍!
他的表現太刻意了。
一個理智而才學出眾的人,還是一個對于邊境情況了如指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為太子決定了找人,就對他懷有多么深厚的敬佩尊重。與其說是他選擇了為太子效力,還不如說,是太子成為了他的獵物。
但很可惜,高侃本身的長處在臨陣交戰,不在這種人事變動上的品評分析,便沒留意到這個特殊的信號。
此人也只抓住了這倉促之間的時機做事,根本沒打算拉長戰線,便也無所謂這等破綻。
再加上,東。突厥的反叛也因為其首領阿史德契骨的表現,看起來毫無預兆可言,便更容易讓人放松了警惕。
但被狄仁杰先一步抓住了這個解謎的繩索,一切就很清楚了。
算起來,也確實是那批東。突厥人最有機會辦成這件事,又在將李賢拿下之后領兵折返,蹲守在了郭待封的必由之路上。
狄仁杰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若真是東。突厥人殺了郭待封的話,他們現在有機會直接憑借著萬余兵力進犯邊地,為何不做?他們又為何不打算直接將太子作為人質,而是將其送給了鐵勒?”
婁師德沉吟須臾,答道:“因為他們圖謀甚廣!
鐵勒多濫葛部駐扎之地,曾經是屬于東。突厥的領土,距離當年的突厥牙帳并沒有很遠。這意味著,他們若想復起,就需要從這里重新召集曾經的部眾。
此外,東。突厥內部恐怕并非人人都要反唐,若是以突厥兵馬大舉南侵,直接成為唐軍的首要進攻目標,對他們來說有害無利。
他們起事很快,行動卻需要穩。
從長遠的角度分析,他們殺了郭待封,確保鐵勒人能解決掉高侃,就已經足夠了。
接下來,就應該先看唐軍和鐵勒之間起沖突,再從其中收取漁翁之利,重新在塞外站穩腳跟,發展他們的突厥部落。
“那么,若是我們再在此時派遣一路援兵北上,東。突厥會不會阻攔?”狄仁杰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婁師德答道:“若是邊境戍防一塌糊涂,都被打亂了陣腳,他們或許會忍不住搶奪一批物資而后遠遁,但現在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其實是等!
高侃手底下有多少東西,阿史德元珍必定心知肚明。
這才是為何他們必須要殺郭待封,斷了高將軍的后備補給。
他們也必定知道,就算現在從并州都督府、單于都護府派遣出人馬北上馳援,也只是在賭一個近乎渺茫的希望。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恐怕他們非但不會出手攔阻,還會樂于見到,這些援兵和他們想要救援的人一樣,都死在鐵勒人的進攻之下,加深大唐和鐵勒之間的矛盾。
可他們不知道,在有些時候,人的韌性不是能以簡單的時間來衡量的。
婁師德當即拍板:“若是如此的話就好辦了。我即刻前往單于都護府中高將軍駐軍的地方。都護府內其他地方是何情況姑且不論,起碼那些兵卒還能用!
這些人就算人數剩下的只有三四千人,也要遠比臨時湊齊征調的府兵好用得多,甚至能在必要之時做到與高侃的內外呼應。
但放在那些“旁觀者”的眼中,卻是高侃的部將在獲知噩耗之后做出的莽撞行動,就算深入漠北草原,只怕也只有送命一個結果,為何不能放任他們行事呢?
這些府兵一走,還能讓他們有機會對單于都護府做出種種安排。是帶人撤走也好,是再趁機留下后手也罷,總歸都有其操作的余地。
婁師德果斷地說:“由我親自帶著這些人北上!
高侃能在必要的抉擇中放棄太子,他也能放手一搏!
這些支援的士卒也需要一個能承擔起指揮責任的人。
而若要算起騎射工夫,他雖不能跟武將相比,但也沒到拖后腿的地步。
這便是他該當去做的事情。
他朝著狄仁杰看去,語氣誠懇:“有你這個不會被人所誆騙的人坐鎮后方,我也要放心得多。我相信,你若是收到我需要支援的消息,也會知道做出什么決定更為合適的!
這句話,對于并未共事太久的兩人來說,真是一句很重的承諾。
若非狄仁杰知道,現在不是他們有這個工夫客套的時候,非得為這一句,和婁師德喝上一杯。
但現在他說的卻是:“我看光是你帶兵出征不夠。突厥人的想法我們大概能猜到,那鐵勒仆固部的想法呢?”
狄仁杰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若按照高將軍讓阿史那將軍傳訊之時所說的那樣,仆固部大有可能會選擇救援。但對于長年處在羈縻寬松環境下的仆固部能否全然相信,還是未知之數!
“傳訊長安,再由長安發兵,大軍推進起碼也要月余時間,這其中的變數太大了!”
這是一句相當客觀的真話。
狄仁杰摩挲著那把就擺在他面前的寶劍,眼中閃過了一抹決絕之色。
他在考慮的,其實不僅僅是仆固部,還有草原上其他受到大唐約束的都督府。
這些人甚至不在高侃緊急傳訊的范圍內,卻勢必會很快收到唐軍出事的消息。
若是突厥人真抱著漁翁得利的想法,也必定會將這些消息給擴散開來,讓局面越亂越好。
必須還有一支隊伍,能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前線戰場之中,以確保能在關中重定主將并抵達此地之前,將一部分作亂的隱患給打擊下去。
婁師德聽懂了狄仁杰的話,當即將目光轉向了輿圖之上。
“以進軍的速度來說,要最快抵達多濫葛部所在,還有一個地方的人和我們現在的位置相差無幾,只是差了報信的時間!
他伸手指向了那頭,總算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慶幸。
因為那里,正是安定公主所統轄的安東都護府!
大唐可用的將領有不少人都在那里,宣城公主也在那頭。
當安定公主的佩劍和狄仁杰的分析被一并送到那里的時候,那頭也更有機會以最快的速度出兵平叛!
甚至那一路人在抵達多濫葛部之前,會先經過仆固部的地盤,倘若那頭也懷有異心的話,正好能夠將他們給震懾下來。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那把已然擺在他們面前的佩劍,讓本已置身于風浪之中的狄仁杰和婁師德,都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慶幸。
他們絕非處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之中!
狄仁杰轉向了那些報信的信使,“我想勞煩你們分作三批,一批隨同宗仁前往調兵,一批前往遼東報信,另外一批隨同我們這頭的人一起前往關中。如何?”
那為首的信使應道:“理當如此!
他們當然沒有意見。
身在并州都督府的狄、婁二人沒因為事情的難辦就舍棄他們的高將軍,反而在抽絲剝繭之間將當前的局勢分析了個明白,對于他們這些接連疾馳奔行半月有余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出意外之喜。
沿途之間對于高侃安危的擔憂,半道驚見郭待封尸首的惶恐,也都因為這些有條不紊的安排,暫時平息了下去。
“那就辦事吧。”婁師德直接起身點起了人,“并州這邊早已備好了后續的補給,正好在此時派上用場。”
隨著婁師德的下令,自此地為中心一批批人手各自朝著目的地快速進發。
即將先一步北上的府兵和后勤兵馬點齊了五千之數,連帶著押運的軍糧武器一并動身。
勝州、云州、朔州相繼收到了狄仁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點齊了境內可用的兵將,鞏固邊防沿線。
河東道、關內道有司相繼收到軍情疾報,雖因并未得到出兵號令不能擅動,但在狄仁杰的建議下,他們必須做好隨時調兵的準備。
軍情則以沿途百里加急的方式繼續朝著關中傳遞。
而另有數匹快馬朝著安東都護府的方向而去,為首之人背負的,正是安定公主的那把寶劍。
但狄仁杰現在仍不可以休息。
婁師德親自領兵支援高侃,意味著他狄仁杰需要繼續留守后方評估局勢。在真正的主事人到場之前,他不能有任何一點懈怠。
或許唯獨的喘息時機,也便是在此時人手都已被分派出去的時候。
誰讓他所知道的軍情也僅有如此而已,他們商定做出的應對也都還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復。
可在這暫時的“輕松”里,狄仁杰終于能夠暫時脫離開戰局去考慮的,卻不是什么簡單的話題。
他望著面前已然空無一人的書房,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真是要命啊。
一個曾經被敵軍俘虜過的太子,哪怕僥幸被救援了回來,真的還能去做太子嗎?
邊地的羌胡都會知道,這個大唐王朝的繼承人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倘若繼位做了皇帝也只會更容易被人所拿捏罷了。
將臉丟在了外面,除非他能一鼓作氣殲滅敵方,再打出一場場不可能取勝卻最終贏下來的戰事,否則,臉面已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回來的。
可接連更換太子,第一位太子在被廢后因謀反罪被殺,第二位太子被廢后于襄州病逝,第三位太子現在又成為了鐵勒人的階下囚,就仿佛這太子的位置上有什么詛咒一般,又當真是一件好事嗎?
在邊境正處動亂之際,狄仁杰仿佛也能看到,這大唐的王朝也正處在風雨飄搖之時。
陛下一共七個兒子,死了四個,被俘虜了一個,被排斥在政壇邊緣一個,唯一剩下的周王李旭輪又并不像是能夠被扶持起來穩定朝局的人。
比起太宗陛下當年的繼承人之斗,竟然還要麻煩得多。
反倒是天后和安定公主,在方才他與婁師德的商議里,都已被默認成了他們后方的支柱……
狄仁杰只能迫使自己去想,無論這山雨欲來的局面到底會發展到何種地步,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擊退外敵。
內部的政斗會演變成何種模樣不得而知,但起碼,絕不能讓五胡亂華的慘劇再一次在這中原大地上發生!
三百年的教訓猶在眼前,甚至就在隋末亂世還有突厥和薛延陀的入侵,任何一位獲知軍情的官員都不敢有絲毫耽擱,只想著一定要將這出軍報再快一點送到陛下的面前。
再快一點也不為過。
但就算加急到此等地步,這出軍報進入關中,也已入夏了。
……
長安的夏日蟬鳴拖延出的尾音,在這一日被一陣急促到近乎焦躁的馬蹄聲所打斷。
“報——邊境疾報——”
帶著軍情疾報標志的信使自進入關中就一路暢通,直走龍首原之上的蓬萊宮而去。
這一道道為了讓宮門城門開啟的高聲傳訊,讓信使抵達宮中的時候,天皇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已等在了紫宸殿中。
李清月也當即敏銳地意識到,隨同信使前來的還有兩人,自打扮和神情來看,比起尋常的驛卒,好像更像是邊境的士卒。
在踏入此地后的第一時間,他們便將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她,儼然是認得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
倒是李治的聲音先一步打斷了她的思緒:“軍情如何?”
距離李賢自關中出發,已有將近三個月了,在此期間并未有消息傳回,顯然也很尋常,誰讓李賢所去的多濫葛部實在是太過遙遠了。
李治心中雖有擔憂,卻也因心存一份對太子未來局面的希冀,心情還算平順。
可當這軍情疾報的馬蹄聲響起在關中境內,直逼蓬萊宮而來的時候,他卻忽然被催快了心律,生出了一番不妙的預感。
這報信的語氣實在不像是來送捷報的,反而……
反而像是北方出事了的信號!
夏日到來的濕熱之氣,讓李治在半月前又有風疾加重的趨勢,當先一步受到影響的還是他的視力,以至于這份由狄仁杰寫成的軍報先被送到了安定的手中,由安定念給他和天后來聽。
在他還能隱約看到的畫面里,安定從那信使的手中接過了軍報,快速地展開,隨后……隨后似乎從她那頭發出了一聲抽冷氣的驚聲。
“如何了?”李治的手在衣袖之下已慢慢攥緊成了一團。
李清月努力讓自己以盡可能平靜地語氣回道:“狄仁杰奏報,自太子和高將軍出兵越過沙磧后分兵而行,以高將軍為中軍誘導敵人來攻,由另外兩路進攻敵后。太子并不隨軍旗而走,帶領四百精兵跟隨在東。突厥的隊伍之中!
“但此分兵之計并未成功,如今的情況——”
“東。突厥兵馬失蹤,疑似叛變,太子為多濫葛部所俘,正在圍困高將軍的鐵勒大軍之中。高將軍迫不得已,放棄受人質威脅,不公開承認太子被俘一事,繼續阻擋鐵勒兵馬……”
李清月甚至還沒念完,就已用眼尾的余光朝著李治所在的方向看了過去。
這位大唐的天子縱然端坐于上首,也實不難看出一派搖搖欲墜的模樣。
若非那只已然緊握的手被他按在了桌案之上,支撐著他的身體,他仿佛要在下一刻就這么直接倒下去。
李治的眼睛出了大問題,耳朵卻沒聾。
所以他相當清楚地聽到了那段,對他而言簡直有若晴天霹靂的消息。
怎么會這樣!
她說,太子……被俘?
太子怎么會被抓呢?這顯然是個從未出現在他構想之中的情況!
在李治對于戰局的預測中,他的太子合該帶著那些充沛的兵力和武將,將只敢南下劫掠的多濫葛部打得服服帖帖,派遣出使者來向天皇天后請罪,自此再不敢有所冒犯,而不是忽然變成了什么階下囚徒!
可書寫軍報的人絕不可能拿這樣的事情來跟他開玩笑,念出軍報的安定也難掩話中的驚訝與震動,那便……分明是真的。
一想到這種難以置信的結果居然出現在了他的兒子身上,還與他此前的想象,形成了這等天上地下的差別,李治便覺自己的腦海中一陣轟鳴作響,讓他險些要聽不清李清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在這一刻,他甚至難以克制地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只要他一個松手摔倒下去,讓風疾的頭疼主宰了他的軀殼,是不是等到重新醒來的時候,他就能夠聽到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不必面對出兵北伐的失敗和太子都淪為俘虜的可怕局面。
但在這陣涌起的混沌之中,卻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穿過了他的兩耳轟鳴,抵達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茶盞,被“砰”地一聲摔碎在了他的面前。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最近的一片驟然彈射而起,直接擦過了李治的手背,劃出了一道血痕。
負責傳信的信使驚恐地朝著動靜發出的方向看去,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安定公主的話才正說到一半,天后便忽然一把抓起了手邊的茶杯拍案而起,直接朝著天皇陛下的面前狠狠地摔了過去。
這甚至不是她因為戰事有變的憤怒而砸錯了方向,而分明是有意為之。
“陛下最好不要直接發病暈過去!”
武媚娘的聲音冷得出奇,也根本沒有一點關心李治病情和傷勢的意思,反而像是一把利刃,徑直朝著李治試圖躲藏起來的真身一刀剖刺了下去,“由賢兒出戰難道不是您自己的選擇嗎?那您有什么資格對這戰報有所逃避,合該好好地聽個清楚!”
這“好好”二字被她念得尤其之重。
在這一砸一喝之間,李治甚至難以去留神自己手上的傷勢,只目光發直,怔怔地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
天后在信使面前根本沒給他留一點臉面的表現,讓他只覺先前的種種陌生情緒又再一次山呼海嘯地撲面而來。他已經看不清她的面容,卻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那上頭到底是怎樣的神情。
她在怨他的不聽勸阻,氣他的獨斷專行。而她話中直指要害的訓斥,也正催動著他的自尊和心氣,使他不得不極力在那一陣天旋地轉之中保持冷靜,絕不能就這么倒下去。
可他卻覺得,自己已在這一刻被拉緊成了一根弦,只需要再有一點力量就會被崩斷開來。
他也難以遏制地去想,倘若太子被俘的消息并不僅僅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而是出現在了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面前,到底會掀起怎樣的狂風驟雨!
——這當然是一條瞞不住的消息。
不錯,他確實不能直接這么倒下去。
李唐的太子已被人所俘虜了,李唐的天皇陛下就更不能因病弱的緣故倒下去!
“繼續念!蔽涿哪锍钋逶抡f道。
李清月點了點頭。
李治便聽到了后面的話。
“高將軍一面守營僵持,一面派出了兩隊人馬,讓阿史那將軍通知仆固將軍會合,另尋人南下求援!
“但求援的信使在路途之中,見到了郭待封將軍為人所殺,后援兵馬——全軍覆沒!
“……”
一瞬間,李治嘗到了喉嚨里濃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