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230-240
    第231章

    接旨……

    李弘接過敕封他為皇太子的圣旨, 接過讓他以太子身份監國的圣旨,接過天皇隆恩加身的賜福賞物的圣旨,接過賜婚旨意, 卻唯獨沒有想過,會從門下省簽發出這道廢黜太子的圣旨。

    當他接下這道殘酷的圣旨之后,他將再不是大唐的太子, 而是一個與皇位再無瓜葛的襄王。

    可這等天地驟變、處境翻覆的結果,到底要他如何心平氣和地將其接下來。

    安定的那句話更是在剎那間點燃了他心中的全部無措、怨懟與惶恐, 也讓他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他的這個妹妹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不曾喊過他一句太子阿兄, 以至于今日的這句“皇兄”, 說得全無一點遲滯。

    太子被廢,也全然不見她為兄長的處境有所擔憂,反而是她隨同閻立本一并前來宣讀圣旨, 為他的結局再行推波助瀾。

    憑什么!

    在這一刻,李弘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 仿佛突然之間就從先前那等體虛無力的狀態中掙脫了出去。

    但他不是要端正姿態從閻立本的手中接過那道圣旨,讓他這個皇太子總算以一個體面的方式落幕, 而是試圖朝著東宮之外疾奔而去。

    可就連吐蕃名將尚且不會是李清月的對手,李弘的這點垂死掙扎又怎么可能得逞。

    閻立本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太子……不是,應該說是襄王李弘已經被安定公主扣押在了當場。

    “你放開我,我要見阿耶!我何曾納邪說存異端!”

    李弘嘗試著掙扎了兩下, 卻始終沒能從這桎梏中掙脫出來。

    那張往日尚算儒雅的面孔, 難以克制地露出了悲愴扭曲的神色。

    奈何北衙士卒聽令于安定公主, 不會上前解救他。

    此地的東宮屬臣早已被太子遭廢的消息打亂了陣腳,恐懼于自己的未來, 不敢上前幫助他。

    而負責宣旨的閻立本和出手拿人的李清月更不可能對他有多少憐憫之心。

    “你要見阿耶?我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你有什么資格去見阿耶,讓他再被你氣倒一次嗎?”

    “我沒有想要氣他!”李弘試圖辯駁。

    李清月面色沉沉:“那你不會以為,這是你見天子的門路被攔截,有小人進讒、推波助瀾,就能導致你被廢黜太子之位的吧?若真如此的話,我更不能讓你去見阿耶了!”

    “難道……”

    這話只開頭了兩個字,就被李弘吞了回去。

    但李清月聽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這么以為的。

    他覺得安定的到來簡直像是對他此前舉動的報復。

    也覺得阿耶正在病中,參與決策這個廢太子之舉的極有可能是阿娘,那么這其中便仍有辯駁的余地。

    只是這些話一旦說出便要被記錄在冊,也不過是給他徒添罪狀而已,他又怎么能說。

    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過錯所在,只能少說兩句。

    可殊不知,這份迷茫不解的樣子,才是他最大的過錯。

    李清月眼神一厲:“廢黜太子乃是國之大事,絕不會是天皇意氣用事所為,若你只以為自己犯的是小錯,希望用追憶父子之情將阿耶給勸得回心轉意,不僅是你自己在癡人說夢,也是小覷了天皇天后。”

    “我以為我到東宮之時,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為何我要在朝堂上反駁于你——因為科舉糊名何止是阿娘提出的創舉,也是切合阿耶心意的變革,可你這個太子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就算了,還為屬臣所拿捏,當庭提出反對,若讓你繼續做這個太子,難道是要我大唐固步自封、自取滅亡不成!”

    “一個太子,沒有二十歲的銳意進取,只有七十歲的暮氣沉沉,這成何體統!”

    李弘面色一怔。

    說話間,李清月的手上又用了幾分力道:“你若是覺得你還有改好的希望,可以做到親賢臣遠小人,那么當年阿娘將郝處俊驅逐出東宮,為你更換一批東宮屬臣的時候,你為何不改?”

    東宮上下并非全然為那些世家重臣所把持的。

    她在昨夜認真看過一遍那張抗議科舉糊名的名單,在其中沒見到有些人的名字。

    比如弘文館學士劉祎之,比如中書侍郎李義琰,比如……

    這些人或許還應該算是合格的東宮官員,信奉的是要讓太子的威勢逐漸越過天后,但他們起碼還有幾分對時局的判定,知道在方今這樣的局面下,到底該不該推行科舉糊名,以契合天皇天后這對掌權者的心意。

    可李弘顯然不曾聽取他們的建議,而是放任那些打著為太子助力旗號的家伙,把持了東宮的話語權。

    “你若真是阿耶的好繼承人,為何不在他出言訓斥之時就已當即悔悟,知道自己該當做什么?”

    “你若是個合格的太子,為何不在災情之中做出更多的主動應變之舉,為何不知道該當以何種方式讓士卒歸心,反而將手伸到我這兒來,而不是反過來影響更多的官員!”

    “東宮屬臣應當是擁戴于你的人,能夠被你所調動的車輿一角,是你溝通天下士人的媒介,不是反過來推動著你做出決定的人。”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們的關系反了!”

    這句話對于李弘來說,簡直有著振聾發聵的力量。

    李清月慢慢松開了手。

    在這個動作做出的時候,李弘沒有繼續試圖向外跑去,也沒有直接轉身去和安定正面對峙。

    方才的奮起“反擊”好像已經將他剩下的力氣完全消耗殆盡,安定的中道攔截更是打岔了這一口積蓄的氣力,以至于他在此刻幾乎是頹然地倒坐在地。

    而后,聽著妹妹說出下一句話來:“所以我說,你若當真理解阿耶阿娘的良苦用心,就不該在此時還要去強行申辯。”

    李弘神情放空:“是,是我無能去做這個太子……”

    他連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可能當好太子。

    可這個被點破戳穿的事實,卻讓他五臟俱傷,愁苦難當啊。

    他的目光幾乎一動不動地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敢抬頭去看,周圍眾人在聽了這樣的一出交談后,究竟會以何種方式看待于他。

    只有一只手先自閻立本的手中取過了圣旨,遞交到了他的眼前。

    “皇兄,襄州不是個壞地方。”李清月收回了先前的訓誡語氣,轉為了略帶關切的聲音,讓在旁圍觀的閻立本終于松了口氣。

    “荊襄一帶水陸貿易發達,乃是大唐腹心重地。襄陽山水風物不可勝數,也算養病圣地。皇兄此去若能寄情于山水書畫,放寬胸懷,或許病癥都能不藥而愈。”

    上一個廢太子先被送去梁州,后被送去黔州,最后連小命都丟了。

    這一個廢太子卻是被送去襄州。而此地甚至曾經在武德年間作為李唐遷都的備選項。

    誰若說李弘的這個新去處不是天皇天后愛子情深的表現,那也未免太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她又將手往前伸了伸,仿佛不想再重復那句話了。

    他該接旨了。

    再不接旨,那就連這最后一點情分和體面都要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李弘的眼皮顫動,卻在最后還是停在了一片麻木的沉寂,而后慢慢地抬起了手,接過了這道圣旨。

    在手握圣旨的那一刻,他又幾乎是難以克制地露出了一副行將痛哭出聲的神情,只是終究沒有落下淚來,而是死死地壓制著臉上的神情,變成一種似哭非笑的表情。

    “……臣……接旨。”

    他接這個圣旨。

    從今往后,再不會有人稱他為太子殿下了。

    ……

    但他是沒哭,當李清月和閻立本踏出此地的時候,卻聽到了在相隔一墻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陣的哭聲。

    閻立本看見身旁這位安定公主腳步未停,卻頗為唏噓地問道:“你說,他們到底是在為這位仁善的皇子落到今日這個地步而哭,還是在為他們自己將來的前途而哭呢?”

    他搖了搖頭:“或許,兼而有之吧。”

    大唐的權力更迭就是這般殘酷,而李弘顯然沒這個適應其中爭斗的本事。

    這些宮人對他有幾分忠心,在李弘今日的表現中,閻立本能猜出個大概。

    安定公主有一句話說得很直白,但并沒有錯。李弘將下屬和他本人的關系完全反過來了。

    連他這樣的書畫閑人尚且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太子就更不應該了。

    那也無怪乎會落到今日這個被廢黜的地步。

    而且怎么說呢,他一個買畫材買到沒錢的,是真不太能共情這位廢太子的遭遇。

    李弘只是因“朋黨”而被廢,在接到圣旨后的不久將會啟程襄州,換一個地方生活,這些原本在東宮內服侍的宮人很可能也會被指派著跟隨,但——

    襄州其實是個富庶的好地方,不是讓他們去邊地受苦,哪里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那里固然不算封地,但以此地數千食戶、租邑補貼親王府,絕不可能短缺吃食用度。

    相比于另外一個人,太子的結局也真的已經算很好了。

    閻立本想到這里,有些頭疼地發問:“大將軍,許王那邊不用我去宣旨了吧?”

    太子是國之儲君,廢立之事關乎社稷,讓他這個侍中走一趟,確實很有必要。

    那許王李素節早都被陛下禁止前來向他請安了,就沒這個必要了吧。

    這還是一道,皇帝殺親子的詔令啊……

    可惜,閻立本抗拒歸抗拒,現在是陛下病倒了都忍痛下達詔令的情況,他這個左相總還是要承擔一下重任的。

    李清月微笑:“還是勞煩左相走一趟吧,我有些別的事情要做。”

    “別的事情?”

    李清月道:“許王被定以謀逆之罪,天子也已下詔,但有些事情總不能這樣簡單就被敲定。許王宅邸往來書信與物事都該查抄完畢,我需和有司叮囑兩句。宣旨之事就拜托左相了。”

    “您也知道的,我和宣城素來交好,我的安東大都護府也不能缺了她那個松漠都督。”

    閻立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頓時明白,這其中分明還有些其他門道。

    不過,有些話就不用當面說出來了,否則就像是四海行會的設計一般,平白給自己找了不少麻煩。

    所以宮中的事情結束,他便被無縫銜接送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

    閻立本整了整衣袖,問道:“找到許王了嗎?”

    契苾何力:“剛得到消息去找,不會耽誤太久的。”

    昨日天皇在早朝之上暈厥,太子隨后倒下,根本沒有人會想到,陛下在病發之前的那句話根本不是一句氣話,而他在醒來后的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廢太子殺許王的決定。

    契苾何力受任把控京中局勢,防止百官被扣押在宮中導致長安生變,那么關注的也都是官員衙署,不是那些沒能力造成長安動亂的人。

    李素節就不在涼國公關注的范圍之內。

    他打著回長安探親的旗號從許州返回,卻并無官職在身。所以就算他和東宮之間因為蕭德昭的關系有了往來,也并不在出席朝會的人員中。

    不過無妨,他就算沒被扣押在宮城之內,一個親王也絕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離開長安。

    他必定還在此地,而且能去的地方相當有限。

    這偌大一個長安城中,可沒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沒能第一時間抓捕到人,不過是因為——李素節也感覺到了幾分危機感。

    ……

    所以,他在尋找一條逃命之道。

    ……

    晨起之時的蕭妤剛剛推門而出,就見她那院墻之上忽然滾下個人來,在摔倒于地后,只踉蹌了兩步,便直接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疾奔而來。

    若非晨光已將他的模樣給映照了個清清楚楚,蕭妤險些就想回身去拿門邊用來防身的那把劍。

    可就算沒了抽劍自衛的心思,看清了來人是誰,她依然是驚大于喜。

    更不用說,她還清楚地看到,當對方跪倒在她面前,抬起了臉朝她看來的時候,臉上的慌亂無措神情完全無法掩飾得住。

    那絕不是一個兒子向著母親請安該當有的表現。

    難道蕭妤還能因為兒子身體健壯、有本事翻墻而感到驕傲嗎?

    “你怎么來了?”

    李素節可不知道母親在從看到他的身影到認出他的短短時間內,心中已經閃過了無數個推測。

    明明已近入冬天氣,他頭上卻分不清到底是熱汗淋漓,還是冷汗涔涔,甚至顧不上將其抹去,就已顫聲開了口:“阿娘……阿娘你救救我。宮城緊鎖,昨日朝會一定出事了。可我……我等了一日,讓人往蕭侍郎府上跑了多次,什么消息都沒帶回來。”

    李素節在將名字簽下之時的躊躇滿志,和得知太子接納了他一并聯名之時的嘲諷自得,都隨著這出未知的驚變變成了泡影。

    偏偏最讓人恐懼的東西就是未知。

    其他官員能直接在含元殿上得知最新的情況,他卻只能在長安城中收到百官禁足宮中,宮門落鎖城中戒嚴的消息。

    這讓他不得不朝著最壞的情況去想。

    無論是以天后和安定公主為首的朝堂勢力不能接受太子聯合群臣的請愿,決定用更為獨斷專橫的方式來解決此事,還是天皇陛下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這等扣押百官的情況絕不尋常。

    他也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再如何抱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牟利想法,也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他被驅逐出長安城多年,除了所謂的蘭陵蕭氏母族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真正隸屬于他的人脈!

    這份投機取巧的舉動固然可能取得天大的收獲,也同時有著莫大的危機啊。

    在徹夜未眠后,他終于做出了決定。

    他不能再這么埋頭苦等下去,必須去求救。

    李素筠在上個月就已前往松漠都督府赴任,根本不在長安,李下玉吃住都在宮城和太史局,此時也聯系不上。

    唯獨剩下的,正是在宮外清修的母親。

    可他這一番在情急之下說出的話,卻真是讓人嚇了一跳。

    蕭妤面色驟變,也急忙在俯身間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這話什么意思?昨日朝會出事與你何干?還有,你說蕭侍郎……蕭德昭他去找你了?”

    李素節的話信息量太大了。再怎么沒頭沒尾,也不難讓人聽出這其中干系重大。

    蕭德昭上門不可能有好事,所以蕭妤干脆選擇不見他,但很顯然,她的兒子居然將她多年間的叮囑都給拋到了九霄云外,還惹出了大禍。

    李素節苦著臉,將事情倒豆子一般快速說了出來:“我不想這樣的,但是蕭德昭告訴我,希望我支持太子一起反對科舉糊名,說不定有利可圖,我就來長安照做了。按說昨日的早朝上,應當能有一個結果了,可到現在什么消息都沒有,連朝臣都沒被放出宮來。我……”

    他面色愈發惶恐:“阿娘,我知道錯了,我不該牽涉到這種事情里面的。可如今事情都已做了,我真的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我除了來找您,別無門路了。”

    他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政治這種東西確實不是他能憑借著利益評估就玩轉的東西。

    可現在得先有人幫幫他,才能讓他從困局中解脫出來。

    但這個幫字被他說得輕巧,蕭妤卻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只覺面前這個根本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索命鬼。“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就去做?”

    這話說得好生不負責任!

    蕭妤不是個傻子,她絕不相信蕭德昭前往許州對素節的勸說,會如他所說的那么簡單。“這幾年間我給你送來的信中都是怎么說的,你回長安探親之時我又是如何叮囑你的,你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嗎?”

    李素節咬了咬牙,沒能說出話來。

    他不敢說,他其實記得的,但是在那一刻,前途榮耀這樣的東西鬼使神差地壓過了母親的忠告,變成了讓他做出選擇的緣由。

    可就算他沒說,蕭妤也看懂了。

    她慢慢地松開了扶住李素節肩膀的手,面色慘淡地扯了扯嘴角:“你光覺得支持太子是有利可圖,但你為何不想想,哪里有一個皇帝,會愿意看到自己成年的兒子和太子站到統一的陣線去,還是去反對他的主張。”

    李素節努力張口狡辯:“可那是反對的天后詔令。”

    蕭妤怒道:“你糊涂啊!天后和天皇有何分別!”

    她當年就是因為沒能為李治對抗太原王氏而失寵,又怎么會看不明白當今朝局中的二圣結盟,此前上官儀等人的一出試探,還讓她更為篤定了這一點。

    在局外旁觀久了,她還能猜到,為何這條變革會由天后發起而不是由天皇發起。

    可偏偏,她自覺自己在信中都已說得很清楚了,再深入說下去那都叫做妄言朝政了,竟還是沒能讓兒子安分守己,好好做個沒有實權的親王。讓他在自以為能夠從中獲利的情況下,直接選擇了隱瞞母親行事。

    現在事發之后很有可能招來惡果,他才終于重新想到了她,希望她能讓他脫離困境。

    她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前陣子宣城和義陽聯袂而來,跟她說起在吐蕃戰事中的功勞,說起素筠以后就該被人稱為李都督的時候,她還滿心覺得她當年選擇退出,當真是個最為明智的決定,她的女兒在安定的照管下也成長得相當出色。

    結果在一兩個月的時間,本以為不可能出現問題的李素節居然會來個橫插一刀。

    “你讓我救你?太子有過未必會被罰,可你就不一樣了。”蕭妤后退了兩步,“我甚至要擔心,你會不會連累到你的兩個姐妹!”

    “我……”

    蕭妤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了,我唯一能夠救你的辦法,就是在宮中解禁后直接求陛下將你流放謝罪,但這還得是陛下沒有先一步下定決心要將你鏟除。”

    李素節面色青白,難以置信地朝著蕭妤看去:“阿娘……您是在說笑的對吧?”

    他并沒有像是李忠一般先在梁州心懷異志,后勾結上官儀謀逆啊,怎么會到需要被流放甚至處死的地步。

    但母親那張臉上少有出現的嚴肅神情,卻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在告訴他,怎么不可能呢?

    “素節,你二十多歲了,有妻有子,比當世絕大多數人的條件優渥,就算是天災橫行都沒人短了你的吃喝,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蕭妤一點點地掰開了李素節試圖拉住她的那只手,“貪心不足,只有自取滅亡而已啊。若陛下真的宣判了你的死刑,你支持的太子救不了你,勸你來長安的蕭德昭救不了你,我也……”

    “我也救不了你。”

    恐怕她唯一能做的,是去求安定公主保住她的兩個女兒。

    她已經給李素節爭取到很多東西了,也不是沒給他分析過好歹,那就不能怪她在今日選擇做個冷血的母親,選擇放棄這個兒子。

    “你聽到聲音了嗎?”

    蕭妤目光怔怔地朝著李素節的臉上看了一眼,不知道這張臉上是不是李唐皇室眾多子弟的縮影,又轉而朝著外頭動靜發出的方向望去。

    那里突然傳來了大批士卒包圍此地的動靜。

    只是很短的一點時間,這些士卒沉重的腳步聲就已完全打碎了這片清修之地在晨光中的靜謐,除非李素節在此時背生雙翅,否則絕沒有機會從此地逃脫。

    可或許是因為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在眼見李素節因為那迫近的腳步聲而兩腿發抖的時候,她并沒有像是小時候他犯了錯一般擋在他前面,也沒有像是當年陛下巡幸九成宮的時候一樣,為他操持好種種裝點門面的行動,而是忽然邁開了腳步朝著正門走去。

    “阿娘……”

    蕭妤短暫地停住了腳步,回頭朝著李素節看去:“我已經為你做過很多事情了,你總得讓我為你姐姐和妹妹做點什么吧?”

    她伸手拉開了門,對上了外頭南衙府兵領頭隊正的視線。

    當閻立本帶著圣旨抵達的時候,就聽隊正向他匯報了兩句蕭昭容的所為。

    “她問,能不能給她一個機會求見天后或者安定公主。”

    “她應該不是想為許王求情吧?”閻立本打量了兩眼李素節,發覺他好像并未寄希望于母親能為他求得一條生路,反而是低頭閉目,咬緊了牙關,根本沒有看向蕭妤,仿佛早已放棄了這個希望。

    這個閉眼的舉動中,甚至說不上是不是還有些怨懟。

    隊正答道:“估計不是。我們要通傳嗎?”

    閻立本想了想,走到了蕭妤的身邊,低聲說道:“陛下還在病中,太子又剛被廢黜,天后諸事繁多,應當沒有這個時間見你。至于安定公主,她已讓人往許州去了。你若當真有心的話,等查抄結果送到長安之后再去求見。”

    “眼下多做多錯,與其由你來撇清關系,保全兩位公主,還不如用事實說話。”

    蕭妤沉默了一瞬,方才難免忐忑的心中終于多出了幾分底氣:“好,多謝左相提醒。”

    閻立本說得沒錯,由她來向陛下求情,說李素節的舉動他的妹妹都不知情,很可能并不能起到她想達到的效果。

    那句“太子剛被廢黜,天后諸事繁多”險些嚇了她一跳,卻也讓她頓時明白,昨日朝堂之上的風云遠比她所能想象的還要激烈得多,但這些,應當并未影響到天后和安定公主的地位。

    那么與其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沖到御前,讓人誤認為她要為李素節求情保命,還不如等安定公主來出手做這件事。

    若是安定公主真能不計較素節在今日的添亂舉動,愿意保住素筠和下玉——

    就算她再欠下對方一個天大的人情,總有一日必定以命相報。

    至于素節……

    她說是說著不管這個兒子,也絕不會為了救他搭上兩個女兒,在他被南衙府兵拖出去,隔著院墻又傳來了一聲“阿娘救我”的時候,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落下了眼淚。

    她恨這個兒子愚蠢,也怨他的不知足,但那畢竟是她曾經寄予厚望的兒子,也曾經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然而是大唐的主宰不想要這個兒子,是她的母族只當這個孩子是他們利用的工具,仿佛從來沒有人在意過,這個孩子也是有母親和姐妹的。

    當所有的聲音都從這片地界上消失的時候,隨侍在蕭妤身邊的宮人看到她依然久久地站在原地。

    長安已漸冷下去的日光照在了她半干的淚痕之上。

    乍一眼看去,她的神情好像已再無多少異樣。但若仔細看去的話就會發覺,她已將手牢牢攥緊在了身側。

    ……

    可對于身在蓬萊宮中的天皇陛下來說,他顯然不會在意于這個抓捕李素節過程中出現的插曲。

    著令門下省下達廢黜太子的決定,已經完全耗盡了他自渾渾噩噩的病發中醒來后僅存不多的精神,在告知了天后可以遣退眾臣退朝后又已重新睡了過去。

    只是病發時候的頭疼欲裂,讓他陷入在難眠的困境之中,以至于不得不用上安眠的藥物才能讓他重新睡下去。

    等到他重新醒來的時候,已從早晨到了深夜。

    可惜這久睡的休養,好像并沒有讓他的頭疾有所好轉,反而還讓他有種被從半夢半醒狀態中被迫中斷夢境的疲憊。

    他聽著身旁的近侍向他傳達今日的情況。

    廢太子的詔令已經順利地在東宮和前朝下發。其中在東宮還鬧出了一點動靜,好在最終沒有造成大麻煩。

    安定公主和太子的交談也被隨后復述在了他的面前。有這番解釋在,太子并沒有再強求非要見到君父才肯接受自己被廢黜的事實。

    但怎么說呢,這個沒有鬧到御前的結果,根本沒法讓李治感覺到欣慰。

    李弘在接下詔書之時被安定完全壓制住的狀態,只讓他覺得說不出的丟臉!

    真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會被那些東宮臣子操縱把控。

    他這個廢太子的決定當真一點沒錯。

    若非不乏宮人在前,李治真想再多對李弘罵上幾句,以泄自己多年間栽培無果的心頭之恨。

    近侍已繼續說了下去。

    說的是前朝的臣子在獲知陛下能夠順利下達詔令后也都已各自歸家,蓬萊宮宮禁隨之解除。但朝堂之上太子將天皇氣到暈厥又隨之被廢,到底會在長安城中和官場上造成多大的波瀾,他們也不敢確定。

    至于許王也已經遵照著陛下的詔令被鎖拿下獄,至于何時將其處死謝罪,還需留待陛下決斷。

    “天后的意思是怕您后悔做出這個決定,所以……”

    “我沒什么好后悔的,這不是李素節自己選擇的死路嗎?”李治尚且虛弱的聲音不掩冷意,“看看安定的表現,這才是聰明人該有的樣子。”

    只是想到安定對著太子說的話,李治又不由有些奇怪,她說的太子朝著她這邊動手,又算是個什么情況。

    不過這問題……恐怕得再晚些去問。

    若是太子做的蠢事并不只有駁斥科舉糊名這一件,那他得再做好一點心理準備,以免被氣出個好歹來。

    反正太子已經被廢為了襄王,早知道晚知道沒什么區別。

    見李治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內侍接著說道:“此外便是——天后向朝臣通傳,明日先由宰相前來紫宸殿拜見陛下,以防您病倒后朝野恐慌。”

    “該當如此。”

    就算身在病中,也得見一見朝堂要員。

    可一想到宰相之中就有攛掇太子行事的混賬,李治又覺得明日可能有的頭疼。

    這么說的話,不如先將有些人頭上那個“同中書門下三品”參知政事的權柄給摘了。

    反正理由也已經有現成的擺在面前——言論可以自由,但教導太子不力,顯然是個不小的罪名。

    他剛想到這里,頓覺心情舒暢了不少,也隨即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不覺神情一亮:“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天后單獨商量。”

    那內侍相當乖覺地沒再多說一句話,徑直退了下去。

    在這紫宸殿中很快又只剩下了帝后二人。

    耳聞武媚娘重新在床邊坐下,李治方才還有些緊繃的神情里,終于多了點放松:“你都接連操勞兩日了,該當早點歇息的,何必因為宮人告知便匆匆趕來。”

    武媚娘回道:“陛下放心吧,白日里有安定和左相右相協助打理事務,我已抽空小憩過了。雖不如前幾年體魄康健,精神抖擻,但近日波折甚多,總得有人站在前臺將局面穩定下來。陛下若真覺得我辛勞,不如盡快養好身體才是正道。”

    這句寬慰讓李治又覺心中一陣和暖,又難免還有一陣感慨,“你看我今日情況,哪里像是能在三五日中好轉的。”

    孫思邈向來是有什么說什么的,也并未避諱地告知了李治。

    此次他這個怒火攻心的情況,對于他的身體實在大有不利。若是接下來都能放寬胸懷仔細調養,可能還有恢復到發病之前情況的機會,但若不能的話,對他的壽命必然有所影響。

    可靜心休養這種事情,放在尋常百姓家尚且不易,更何況是天子!

    他只怕沒這個機會。

    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在遲疑了一陣后,還是開了口:“媚娘,國不可一日無君,不僅僅是不能沒有圣人臨朝,也不能沒有儲君。”

    武媚娘目光一凜:“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的臉上閃過了短暫的掙扎,最終還是變成了出口之際的語氣堅決:“太子新廢,重立太子雖有可能讓弘兒難堪,卻也是勢在必行之舉。”

    他摸索著握住了天后的手,仿佛也是他這個近乎目盲之人握住了能夠支撐住他身形的拐杖。“我想立賢兒為太子,以穩固朝局。”

    這個重立太子的決定雖然倉促,但也勢必經過了李治的深思熟慮。

    他繼續說了下去:“無論是出于長幼有序的考慮,還是聰慧頭腦,賢兒都應當是首選。他雖多年來不跟兄長相爭,但文采樂理騎射無一不精,他來向我問安之時,我曾將朝堂政務問詢于他,雖稱不上對答如流,也算自有一番自己的見解,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李治篤定地說道:“三年,最多三年,他必定能變成一個合格的儲君。”

    他的身體是差,但還不到當場就要殞命的地步。

    就算他真的出了事,有天后代行政務的慣例,也能讓朝堂局勢平穩過渡。

    之前浪費在李弘身上的時間,都能重新在李賢身上找補回來。

    總歸,先給他以名正言順的太子名號,再為他重新組建東宮幕僚,在他那等聰慧稟賦之下,必定能夠有所成就。

    而這個繼承人的位置重新落定,也勢必能讓疑心天子會一朝病故的臣子放下心來,免除不少爭議禍端。

    媚娘也應當很滿意這個答案的。

    弘兒被送去襄陽靜養,并未因悖逆父親而被處決,賢兒接替登臨太子之位,依然是天后所出。總之他是從未有過考慮其他妃嬪所生的子嗣。

    可奇怪的是,在他說完那番話后,他并未聽到武媚娘即刻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而是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

    那雙經由多年磨礪愈發威嚴而從容的眼睛,是李治完全不必親眼見到都能勾勒出來的樣子。但在此刻,她不在審視朝堂風云,而在以一種與平日有別的方式端詳著他這位天子。

    “……媚娘?”

    武媚娘終于出了聲:“陛下,非要說長幼有序的話,在弘兒后面難道不是阿菟嗎?”

    李治一愣:“阿菟?你在說笑嗎?”

    安定又不是皇子,再怎么考慮長幼有序也不可能考慮她的。

    然而幾乎就是在他話音剛落的剎那,他就已聽到了身旁之人不帶一點猶豫的聲音:“多年夫妻,難道陛下覺得,我是會在這等大事上說笑的人嗎?”

    她當然不會。“賢兒確實聰慧,但他的聰慧充其量也就是比弘兒更為擅長拿捏人心,也知道自己的皇子地位。可我無法確定,他到底有沒有可能有此本事執掌朝綱、統轄群臣,又有沒有這個本事威懾四夷,選賢舉能。可安定不同。”

    武媚娘也確實不是在說一句隨便的結論。

    李治尚且沒找到插話的機會,她的下一句話已緊隨而來:“先后征討高麗、吐蕃、靺鞨等部的戰績,足以讓她壓倒領袖天下武將,不必擔心胡人降將會在治下失控。安東轄區內百姓歸附、肥田豐產,河北道河流新開、田地成型,四海行會收容流民、出產棉衣,足可見她養民治世之能。文臣武將經由她舉薦入朝的更是數不勝數,也從未有過前太子朋黨之舉。”

    “若安定生在亂世,當有平定天下之能,而如今生在這盛世大唐,為何不可為一國之儲君。此等文治武功的天賦,難道還不及賢兒的聰慧嗎?”

    “可那又如何?”李治幾乎是想都不想地截斷了武媚娘的話。“天下自古以來,何曾有過以公主繼承皇位的!”

    “那——又——如——何?”

    在這一字一頓的重復后,武媚娘忽然冷笑了一聲,“您為何不說,這天下自古以來也沒有天后攝政臨朝,改稱陛下的!”

    “這不一樣!”李治語氣中多出了幾分凜冽怒氣。

    但他一個病號的聲音,又如何有可能壓得過正當政壇盛年還極其健康的天后:“您都能接受讓我走向前朝,為您排憂解難,能接受安定出任將領,東西搏殺拼命,只為江山穩固,為何不敢力排眾議,讓安定接替在弘兒后面去做這個太子。”

    “今日安定前往東宮宣旨的情況應當有人告知于您了,換了賢兒過去會是何種場面,您大可以想想。”

    “您知道嗎?她覺得太子是國之儲君,沒敢跟您說,當她領兵回返長安的時候,弘兒竟然讓人傳令于她,將府兵五萬留在隴右,再拿出軍糧接濟災民,換了賢兒,雖有賑災經歷卻沒有救世之能,安知不會讓此情況重演。”

    李治死死地皺著眉頭,不知自己到底是該為李弘這何其可笑的表現而發怒,還是為媚娘的這句揣測而生氣:“可我說了,我們還有教好賢兒的機會。”

    “機會這種東西,太過虛無縹緲了。”武媚娘回答的聲音里不見多少轉圜的意思,“就像劉仁軌在朝堂上對弘兒的那句發問所說的一樣,在救災抗險的時候,難道會有第二次作答的機會嗎?”

    “沒有的。”她近乎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有的!這世間的選擇最忌諱的就是再等等和下次再來,那么為什么在已經有一個最好的選擇之時,還要去說什么用三年時間栽培出另一個太子呢?與其如此,還不如用三年的時間去改變朝堂上反對的聲音!”

    以李治的本事,以武媚娘的本事,以李清月的本事,若能擰成一股繩,難道會怕這樣的挑戰嗎?

    但在武媚娘的目光不曾從李治臉上挪開的注視里,她分明沒有從其中看到任何一點意動的神情,只有一種越發深沉的冷漠,詮釋出他此刻的固執。

    那這第一個條件,就好像永遠不可能有滿足的機會。

    李治語氣沉沉,也松開了他握住“拐杖”的手:“媚娘,你對賢兒太不公平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會允許安定僭越到繼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英國公勸阻,他甚至不會給安定以繼續執掌兵權的機會,更不用說是將她視為繼承人。她確實優秀,但……到了今日已是頂點。

    仿佛是為了提防她還想再說,他也隨即擺了擺手:“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這個立儲之事等到晚些再商議吧。”

    晚些再說?呵,只怕是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時候,將太子的位置直接定在李賢的身上吧。

    武媚娘看明白了。

    他不想說話,誰也不能逼迫一位皇帝開口。

    他不愿立儲,也沒人能抓著他的手按在圣旨之上。

    哪怕他因為李弘的表現又削弱了一層心氣,也始終無法動搖他心中立儲的第一條標桿。

    這就是今日的“規矩”。

    可在這場不歡而散的商談結束后,當武媚娘重新坐在含涼殿內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其實一點也沒被李治的那番拒絕說辭說服,而是那一顆心一點點地沉默了下去,連帶著臉上的神情,都變成了一場暴雨將至的凝重。

    哪怕早已猜到,將立安定為儲君的話在李治的面前說出,有極大的概率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復,可她也沒想到,在聽到那句“對賢兒不公平”和“天下自古以來”的時候,她的心中會有這樣強烈的怒火,讓她方才若非控制住了自己,幾乎想要一個巴掌甩在李治的臉上,再問他一句“憑什么”。

    不給賢兒以學習競爭的機會是不公平,那么無視掉安定打小便主動踏足危險之中,幾乎是拿命拼出來的戰績,難道就不是不公平嗎?

    從來沒有人告訴安定她可以去當這個王朝的繼承人,可她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都遠比李弘更像是個太子。倘若賢兒真有這樣的覺悟,為何不這么做。

    這分明才是真正的不公。

    但明明世道是可以改變的,在這位天皇陛下的心中,他可以將權力交給天后,以丈夫委托妻子辦事又隨時能夠收回的方式打破慣例,卻絕不能允許女兒超過兒子成為繼承人,影響他心中的公道。

    這聽起來多可笑啊。

    可笑到她覺得自己手中握持的權柄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反胃。

    可笑到有那么一個瞬間,她甚至想一把火燒掉面前的卷宗,讓剛被兒子氣病的天皇帶著他看好的下一任太子去朝堂上試試,會不會被那些動不動就死灰復燃的世家拿捏住命脈!

    但擔負天下重任多年,讓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做出這樣的舉動。

    她只是無法控制地去想,若是這百姓寄托身家性命的天皇,竟然連選出個合適的繼承人都辦不到,還要為這江山社稷留下難以控制的隱患,到底為何不能……

    不能由她取代對方的位置。

    如果說,讓安定成為繼承人就是悖逆僭越的話,那她還可以更為敢想敢做一點。

    起碼,她會做得更好,也更公道的,不是嗎?

    武媚娘朝著窗外看去,仿佛遙遙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

    窗外夜色如墨。

    但這份燒灼在心中的怒火與野心,早在目睹這王朝風云中蟄伏,在目送士卒出征時被催生,在發起科舉變革的爭議中繼續生發,于是在暗夜之中非但沒有消弭,反而像是被李治的那一句“那又如何”,給徹底引爆到了難以熄滅的地步。

    隨侍在含涼殿中的宮人就看到,天后的面色在經過了一番她們看不明白的反覆后,最后,定格在了一抹清淡的笑容。

    但她做出的下一個舉動,不是在接連兩日的忙碌后安睡,而是忽然動身,朝著蓬萊宮中安定公主的寢殿走去。

    ……

    “阿娘怎么在這個時候來了?”李清月都被這個突然到訪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還有幾分剛從睡夢中被喚醒的困倦,努力抬起了眼皮。

    然后下一刻,她的困意通通被驅散在了當場。

    寢殿之內的門扇盡數關閉的剎那,李清月聽到了一句雖然聲音不重,卻有若驚雷落下的聲音。

    “阿菟,你想不想做這個儲君?”

    第232章

    深秋寒涼。

    匆匆自殿外行來的天后, 好像在于夜色中穿行過蓬萊宮的時候,在衣衫之上披了一層月華白霜,也夾帶著殿外帶來的寒風, 但那雙眼睛里流火似金的鋒芒畢露,卻要遠比此前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分明。

    伴隨著這個問題的, 更有一種有別于此前的氣場。

    如果說在此前的還朝獻俘之中,李清月看到的還只是天后的威嚴一步步壓過天皇, 那也終究還只是在“后”的位置上。

    可在此刻,就算她并未身著朝服, 就連身上的裝飾都因已經入夜而大為削減, 也無法掩飾住一種悄然生發的……

    君臨天下之態。

    李清月的心中猛地一跳。

    這絕不是個毫無緣由就會被阿娘直接問出口的問題。

    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匆匆趕來的場合之中。

    以她對母親多年來的了解,她并不難發覺,在她的眉眼間還有一種掙脫了桎梏的煥然之色, 以及一份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變了。

    如果非要用唯一不會出錯的一句話來形容她此刻的表現,恐怕也只有這樣的三個字。但顯然, 那個被拋出來的問題遠不只是這樣的分量。

    李清月慢慢找回了自己被這突如其來一問打破的從容,開口回道:“他不會讓我做大唐的儲君, 阿娘你是知道的。”

    這是一句并不出錯的答案。

    李治當然不會立一個公主為儲君,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李唐的皇權評判標準之下,公主與皇子從來都不是對等的。

    當年她的熊津大都督官職需要由母親來促成,她出征吐蕃的機會需要自己爭取得來,她為大唐征戰多年都險些面臨被剝奪軍權的危機, 她……

    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在官職委任中尚且如此, 在立儲之事上更是如此。

    哪怕李弘已經從太子的位置上被趕了下去, 蕭妤所生的李素節被宣判了死刑,但李治還有李賢, 還有李旭輪這兩個天后所生的兒子,還有一個雖無存在感卻還活著的杞王李上金,甚至還有李唐若干宗室之后,恐怕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輪到一個公主。

    比起發覺女兒要比兒子更有可能繼承大統,比起李治忽然良心發現地有了父愛,李清月更樂意從真實的角度審視今日的局面,也并不難得出一個結論——

    他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武媚娘抬起了唇角:“對,他不會。就算你有平定八方的功勞,文武雙全的才干,他也只希望你如同平陽昭公主一般,如你當年所做的那樣迎入凌煙閣,就已再無其他了。可我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所以在今日又問了一次,但最終得到的還是一個否定的答案。”

    李清月瞪大了眼睛,沒想到她會緊隨其后地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在心中覺得女兒有這個繼承大統的資格,和真正將其說出來爭取,完全是兩碼事。也讓她愈發確定,阿娘今日所來沒有那么簡單。

    “說實話,他的答案讓我很失望。”

    武媚娘愈發不掩目光銳利:“阿菟,你應該知道我在失望什么。”

    李清月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在這并無旁人的母女目光交錯中,有很多東西并不需要多加言語來說。因為置身這大唐政治風云的頂端,她們有很多東西是完全相似的。

    天后因為天皇病弱和對世家的不信任走上前臺,擁有了二圣臨朝的資格,將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治世手段推行出來。

    安定公主因為大唐核心將領的匱乏、天皇對番邦武將的不信任執掌軍權,擁有了開府定邊的權柄,先后在大唐的東西邊境征討不臣。

    但在天后關于大唐繼承人的試探中,安定公主被以一種近乎無理又輕忽的語氣剝奪了資格,仿佛她所立下的功勞都不過是因為皇權對她的破格賜予,也隨時可以將其收回,而不是將她當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中流砥柱。

    她站在朝堂上的時候,所有人都要尊稱她一句大將軍,地位甚至比起尋常的宰相還要更高,就連封地都已比此前的任何一位公主要多,看起來當真是威風八面,風光無限,但若細究起來,她從來就沒有和皇子被放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比較。

    寸功未立的李賢可以因為聰慧成為揚州大都督,大將軍。

    彼時年僅七歲的李旭輪可以成為單于大都護,遙領東突厥之冠。

    而李清月卻需要去拼,去搶。

    可只怕在天皇的心中,倘若她不是自己的女兒,她根本就沒有資格走到這一步!

    安定公主如此,天后又何嘗不是如此?

    李治縱然不曾親口說過,也絕不可能這樣去說,武媚娘卻能自安定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寫照。

    她為穩固李唐江山所做出的種種貢獻,為陛下在前臺操持政務抵擋風雨,其實和那些希望她下臺去的臣子所說的一模一樣,那歸根到底,也不過是陛下在無人可選之時的權宜之計。

    倘若陛下身體康健,她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倘若王權易主,皇子登基,她總有一天要將權力交還回去。

    這就是今日的事實。可武媚娘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破格之中“于國事無害”的評價!

    只因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固有規則的壓制,又有多少權衡利弊之下的順理成章,又有多少天皇對于收回權力的自信,她都在李治的那一句“說笑”和“那又如何”中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憤怒的并不僅僅是女兒的付出,在李治這里永遠不可能得到對等的獎勵,也憤怒的是自己的天后之名,根本沒有表面上的榮耀。

    看起來她已站在了與天皇并肩,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實則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條枷鎖被系在李治的手中,讓他能像是不容置喙地提出立李賢為太子一般,將她現在所構建起來的一切東西都給收回去。

    所以在那出回返寢殿的思量中,她心中野火燎原的情緒難以避免地將她推去了一個答案——

    她想在真正意義上執掌自己的命運。

    長孫無忌不敢做這件事,既想要權力又想要和外甥之間表面的親情,以至于直到如今都還是在大唐史官筆下記載的亂臣賊子。

    她卻敢做!

    也敢在看清這座黃金囚籠的下一刻,選擇走到它的外頭去,將自己的第一步付諸實踐。

    她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最得她心意,也跟她最是相似的女兒,繼續說了下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說的,不是你阿耶的儲君,而是我的儲君。”

    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對著女兒問出的話。

    在這一刻,她的腦海之中除了閃過了李治那張虛弱蒼白又理直氣壯的面容之外,還閃過了很多的東西。

    大唐定鼎中原之前數百年的禮崩樂壞,確實沒有什么“魏晉風流”可言,卻也無形之中讓人有了一個變化,那就是在知道這皇位輪流做的“傳統”之后,說出奪位這樣的話來,要遠比此前容易得多。

    何況,她身為天后,動輒調用天子印璽,便遠比任何人,都離那個位置更近。

    武媚娘唇角的笑容越來越盛。

    明明是在問出是這樣一個嚴肅至極的問題,她目光之中的勢在必得卻愈發破繭而出,“阿菟,你之前敢在我的面前,說出不想讓弘兒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向我控訴你阿耶的不公,又敢不敢接下這一句呢?”

    這不是尋常人能有膽量做出的事情。

    畢竟,光是那“我的儲君”四個字,就已將劍指李唐皇位的豪氣崢嶸給展現得淋漓盡致,也離經叛道到了極點。

    但凡讓此事消息外泄,一個密謀篡位的罪名總歸是沒跑的。

    可她又必須有此一問。將這句石破天驚的話,第一個就對著這個十七年間心意與共的女兒說出來。

    在意識到,自己唯有越權奪位才有可能讓權力真正把控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心中所想的,絕不僅僅是拿到權力本身而已。

    若她想要的只是權力,那她完全可以在天皇在被長子氣成今日這個樣子的時候,在這段夫妻關系終于因為權力的排他性而無聲有隙的時候,出手讓李治的病癥惡化下去。

    到時候,就算李治真要讓賢兒接替兄長成為太子,既然這個兒子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打磨,根本不可能斗得過她這個天后。

    她以先帝欽定的輔佐者身份,在新一任天子繼位之時繼續攝政臨朝,同樣能達成這樣的目的。

    但太后和天后的臨朝稱制、攝政代理有什么區別嗎?那依然是一種不曾脫離開父權的恩賜,與她想要的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權力大相徑庭。

    固然這份非同一般的妄想勢必會遭到李唐上下的瘋狂反對,甚至稍有不慎就會導致統一的局勢全盤崩塌,她也想要去這么做。

    她能,那就去做。

    但比起天下各州官員層層反對,在天下百姓先遭天災后遭人禍中殺出重圍,她不如再為自己選定一個最好的幫手,也是一個最好的繼承人,用一種結盟之后的內外合作之法達成這個目的。

    這問題與她此前的話相互應和,又分明還有另外的一句話潛藏其中——

    李治囿于禮教成見與男女尊卑,不敢也不許安定成為繼承人,她卻敢用!

    就看,她的女兒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有這樣的膽量,打破這個枷鎖!

    ……

    這當然是一種冒險。

    寢殿之中的燈燭,雖是因天后臨時到訪而被倉促點上的,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在對著女兒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看清她有何種表現。

    倘若她看到安定自覺自己一朝為李唐的公主,就要繼續忍受著宗法制度下的子女歸屬,忍受著一次次與功勞不對等的封賞,成為天皇手中的一把利器,那么她便要即刻重新審視這段母女關系,將之前所冒的風險都想辦法平復下來。

    但她也無懼于這樣的危險。

    既要取而代之,就勢必要走一條荊棘滿道、亂石嶙峋的路,若是連這一個最有可能拉攏到手的盟友都不敢去嘗試著拉攏到手,她還談何往后。

    反正在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就沒有了猶豫的資格!

    好在,她應該沒有賭輸。

    此刻并無旁人打擾的四目相對中,阿菟的神情里或許有一個瞬間寫滿了不可置信,卻絕不是一種覺得母親不該有此大逆不道想法的震驚。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是一種既有驚又有喜的回應,絕不是逃避或者抗拒。

    但大概她都沒想到,此刻的情況還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她的這個女兒,何止沒有在這個問題面前退避,甚至早都盤算起怎么將母親托舉上皇位了。

    與其說她是在驚詫于阿娘的反骨,還不如說她是在驚詫,阿娘這份真正想要由自己當權的想法,居然會出現得這樣早!

    早到并未等到如同歷史上一般先有李賢坐上太子之位,和天后之間相互較勁,早到并沒有先后更換李顯李旦為皇帝,在十多年后才生出自己接下位置的正式決斷。

    也早到——

    讓人好生熱血沸騰!

    自面前之人的臉上,李清月看得出來,這不是一種沖動之下的過激表現,而是一個早已在風云中磨礪成熟的政客,終于在十年磨一劍的履行皇后義務后,讓這把劍為自己而鳴。

    仿佛在打破了那層含糊的面紗之后,有越來越多的東西都在變得清晰明了,這才讓這種轉變看起來不曾有所預兆,卻又好像早已有了種種暗示。

    面對著這樣一張豪情激蕩的面容,李清月只覺那種歷史的浪潮回蕩在她的腦海中,讓她險些沒能聽到自己回答的聲音。

    但她又是何其果斷地,說出了這樣一句答案:“我敢!我為什么不敢!”

    她當然敢。

    李清月甚至往前走出了一步,像是在對著母親的并肩作戰邀約,做出一個最為直接的回應:“我自信自己有這個本事做好皇帝的繼承人,可阿耶覺得我不成,我也不想交出權柄、泯然眾人,那我只剩下了兩條路可走,要么就是直接謀權篡位,要么就是讓能立我為繼承人的人登上皇位。”

    “可我難道不明白嗎?若我想要效仿太宗皇帝,來上一出玄武門之變,我絕不可能得到這樣上下一心的支持。”

    這和李治從不考慮她為繼承人,是一模一樣的道理。

    “阿娘,你知道嗎,我等你這句話好久了。”

    武媚娘目光微動。

    李清月這話一出,又何嘗不是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驚嚇。

    只是當安定后面的那句話說出的剎那,這些驚訝詫異的情緒都遠比不上她的心緒震蕩。

    “一人獨行,何如積石成山,同迎風雨啊。”

    既然兩個人都清楚,她們真正想要的權力,不可能被從其他人那里得到給予甚至是施舍,只能自己創造出新的秩序,那么繼承李唐王朝就比不上重建新朝。

    又既然何其有幸的兩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那么便再沒有一種結盟,要比母女之間的傳承更為緊密。

    對于李賢和李旭輪來說,他們自有辦法從李治的手中拿到權力,便不會明白,為何母親已經有了父親分出的天后大權,還會想要再往前更進一步,甚至走到意圖顛覆李唐江山的這一步。

    而對于李清月來說,這顯然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問題。

    “是啊。”武媚娘感慨又不無欣慰地看著面前的女兒,“我有你同行,便是積石成山的第一步了。”

    只不過,她的這個繼承人是不是有點太過跳脫了……

    武媚娘一頭黑線地看到,她這句回應剛剛說出,李清月就快速朝著一旁的書桌走去,從那里取來了紙筆,重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你前面說他拒絕您提出的提議,具體是怎么說的?我先把這個賬給記下來,之后好好來算算。”

    武媚娘無奈:“……你認真一點。”

    “我很認真的,”李清月像是小時候一樣咬著筆桿,一臉嚴肅,“識人不明,剝削忠良,這可是能當起事口號的。”

    放在后世史官筆下也得多寫幾筆,以表掀翻朝綱的正統,她現在這個,大概可以叫做積累寫作素材了。

    雖然等到真正落筆的時候,武媚娘看到李清月寫在紙上的字又分明不是控訴李治,而是威望、民心、人手、造勢幾個大字。

    “阿娘為阿耶執掌朝政多年,在威望上無需多說,此次又有對抗世家潮流,提出在科舉之中采取糊名制,若能將其貫徹到底,再將此前的廢太子同黨逐一打擊,肅清朝堂局勢,在朝野之間的威望必定遠勝此前。”

    “民心也無需多說,此前阿娘力勸農桑、撫恤災情的種種表現都堪稱卓越,再加上我這里的宣州稻、南海棉以及遼東所出農肥,正在災情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若要圖謀自下而上,也未嘗不可。”

    “造勢也并不難。龍朔元年的神龍吉兆出自我手,如今我手下工匠人才濟濟,連帶著炸藥的研究早已突破了數道瓶頸,若要制造改朝換代的跡象,能辦到的事情不在少數。阿娘若是想要天上飛個彩鳳可能有點難,但要弄出什么山崩石現,水落石出這樣的戲碼,我絕對能搞得定。”

    李清月頓了頓,提筆在“人手”上點了點,“反倒是此事,麻煩當真不少。我說的人手,是能夠在朝堂上占據一定地位,也愿意支撐你我發動政變的人。”

    “說句難聽的話,別看此次更替太子,左相閻立本、右相劉仁軌都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尤其是后者還是我的老師,但阿娘的這句話問到他們的面前,得到的必定都是上報天皇的結果。”

    武媚娘敏銳地留意到,李清月將話說得直率,可在說到“老師”二字的時候,她那侃侃而談的聲音還是難免有了片刻的停頓,干脆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權當是對她的安慰。

    李清月偏過頭來,扯出了一個笑容:“阿娘不必擔心于我,就事論事而已,反正非要說的話,就算是匭使院這個直屬于您的部門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支持于您。畢竟,相比于改朝換代的不確定,他們既然能在大唐治下得到升遷的機會,又為何要去冒這個風險呢?”

    “恐怕只有那些完全依托于你我的將領和官員,或者是那些原本沒有機會成為官員的人,才會愿意先一步走上這條道路。”

    比如說那些宮中的女官,比如說文成公主這個西藏都護、宣城公主這個松漠都督,比如說許穆言、馬長曦這些踏足前朝的女官,比如說阿史那卓云、龐飛鳶、黑齒常之、欽陵贊卓這些將領。

    比如說那些行將自科舉糊名中選出的寒門子弟,若能在沒有得到立足朝堂資本的時候便被拉攏在手,或許還有希望成為對抗李唐皇權的棋子。

    再比如說那些現在還在四海行會之內的后備役。

    她們如今既有手藝傍身,也在同步推進著學業的研習,退可以繼續積攢財富,進可以成為地方胥吏,甚至是朝堂官員。

    也唯有天后與安定公主當政,她們才有可能走上與之前迥然不同的人生。

    “不過好像也不用如此悲觀。”李清月篤定地評價,“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就是兵權和將領,府兵的效忠也要比官員的效忠容易一些,所以就算到時候會出現李氏宗親的大規模舉兵反對,也有足夠的人手將其壓制下去。”

    “長安城內,像是涼國公和姜相這樣的將領肯定是要先控制起來的,以免讓他們有內外策應的機會。”

    “至于輿論攻擊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有過對付新羅和吐蕃的經驗,再多找幾個地方積累積累素材,總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辦法。”

    武媚娘已經聽沉默了。

    李清月總算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身旁之人的表情變化:“阿娘,我說得不對嗎?”

    “……你不是說得不對,你是太過熟練了一點!”

    她現在有點相信,安定之前說的那句“等她很久”,確實不是一句被她隨口說出的話,而是事實。

    李清月無辜回道:“那我這將軍做到這個地步,總是要擔心一下出意外的,多做點準備也不算出錯。”

    萬一真到了需要發動兵變方能保命的地步,也得有相應的措施緊跟上來。

    “阿娘,”她的眼睛在燭光中閃動了一瞬,“其實我很高興這些準備能夠派上用場。”

    也很高興,她會是第一個聽到阿娘抒發心志的人。

    君權與父權的傲慢,讓李治在跟李弘以這等方式激化了矛盾又彼此離心的同時,完全不曾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兒會這樣完成了新的結盟。

    更是已開始朝著這個劃時代的計劃邁出了努力的一步。

    但大概就算是發起這項計劃的武媚娘也很難說清楚,在望向這雙神情堅定的眼睛時,她心中到底有多少觸動。

    在努力平復了幾分情緒后,她方才繼續開口道:“其他的計劃都可以先晚一點做,在明年開春之前,我們必須先完成三件事情。”

    或許是因為那個不可對外言說的目標已在母女之間達成了默契,當武媚娘重新回到寢宮中拿起那方天后印璽的時候,先前的反胃感覺已被平復了許多。

    她慢慢地提筆,開始寫下一道道詔令。

    開春正是此次制舉的時間,行將陸續抵達長安的學子不在少數。

    她既要奪權上位,就不能讓這些學子覺得,天皇為了能讓取士公平,甚至親自廢了自己的兒子,有此等大義滅親之舉,乃是對他們莫大的恩賜,而必須讓他們覺得,這既是天后提出的創舉,此次通過科考的士人就該當被稱為天后門生。

    在對考生的接待、登記、選拔之中,都必須是由她安排的人。

    那封聯名上書的名單人物不能一口氣全部發落,讓朝堂一空,但也正好讓這些人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排除在考官之外。

    同時她需要借著士人云集長安的時候,將銅匭上書的另外兩匭開放,再進行一次造勢。

    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件事。

    第二件,便是對廢太子殺許王之事的收尾。

    安定已將這件事做了個開頭了,便由她繼續做下去也無妨。

    自許王宅邸中搜羅出了不少長安方向送來的信件,正是出自蕭妤之手,其中不乏讓他千萬莫要涉足朝政的良言。

    而從許州調查得來的消息,許王之所以會插手于太子上書一事,完全是出自有心之人的挑撥,而非蕭昭容所為。

    安定公主親自前往御前,為宣城公主、義陽公主求情,希望許王李素節的罪名不要波及到他的姐妹與母親的身上。

    所以當十一月的尾聲,李素節與蕭德昭被一并處死于長安的時候,李素筠和李下玉并未因此而遭到貶官的懲處,反而對松漠都督請求回京的上書做出了同意的批復。

    “我阿娘病了一場。”李素筠踢著腳下還未被掃開的落雪,輕聲說道,“她雖然知道素節不孝,還很是愚蠢地給人當了棋子,但畢竟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兄長。”李清月出聲回道。

    “是。我既怪他毫不將我和阿姊的前途放在眼里,又覺得他在今日丟了性命,實在是讓人唏噓。”李素筠嘆了口氣,“不過說起來,這也真算是兩敗俱傷了。聽說襄王剛離開長安就病倒了?”

    李清月朝著她的臉上看去,發覺她雖未曾親身經歷這段朝堂驚變,卻依然看起來要比此前成熟不少。

    大約是因為,李素節死了,她便要更加努力地成為母親的依靠。

    “的確如此,但總算天皇沒糊涂到朝令夕改的地步,就算聽說他病了,也還是繼續讓人將他送去襄陽。”

    李清月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笑容不達眼底:“我勸過他了,襄陽是個好地方,而且非要說的話,那里還是南方,沒有關中這么冷,何必讓自己情緒郁結,自討沒趣呢。天皇反正是不可能直接將他接回東宮的,否則他一個做皇帝的顏面何在。”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不該說,阿菟方才那句話里,寧可稱呼李治為天皇都不叫阿耶,實在不像是個尋常的信號。

    可這句話,又好像并不適合問出來。

    便改口問道:“那既然廢太子沒有被調回來的可能,為何太子的位置還是空懸的?”

    李清月心中回道,自然是因為,這是阿娘在開春前做的第三件事。

    這一個月里李治提起過幾次重立太子的話題,都被阿娘給糊弄了過去,但從李治的角度看,天后的表現并不是還在固執己見,甚至和天皇之間存有矛盾,而是在一步步軟化態度,愿意聽從他的想法。

    總之,在阿娘和她的計劃之中,就算在達成目標之前,李賢還是會被李治立為太子,也絕不能在這次糊名科舉前頭。

    以李治想要快速將李賢培養成合格繼承人的想法,難保不會讓李賢跟隨天后辦事,以便先行樹立起名望。

    這便與讓這一批士人成為天后門生的計劃有所悖逆了。

    至于開春之后,她們還有另外一步棋要走。

    只是這些話,現在還不適合向李素筠說出來。

    李清月笑了笑:“總是要有一個變動的時間的,否則,要讓那些東宮舊臣如何自處呢?”

    “冷靜冷靜,對大家都有好處。”

    李素筠疑惑:“是這樣嗎?”

    安定應當沒必要說一句瞎扯的話吧?

    在這舉目四望中,入冬的飛雪將整座長安城都包裹在了其中,好像也將很多東西都如同冬日麥苗一般藏匿在了雪下。

    比如李素節被處決之時流淌在地上的鮮血。

    比如天皇與天后,天皇與安定公主的矛盾。

    也比如那些士人重新歸于寧靜的情緒。

    但就像冬小麥在開春行將重新生發破土,這些情緒好像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冷靜,很快就會在明年春日以一種更為洶涌的方式卷土重來。

    李素筠剛想到這里,忽然瞧見李清月已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一段距離。

    “喂,安定,你等等我!”

    在雪地上頓時多出了一道疾走的痕跡,一直朝著遠處的衙署延伸而去。

    自后方看去,很快就已只能看見兩道不太分明的黑影。

    天穹之上的落雪,也很快將這些痕跡給掩蓋了徹底,化作天地茫茫一片。

    ……

    在關中尚且是這樣,在藏原之上也就更是如此。

    文成擁著手爐緩緩行在紫山牧場之時,便覺撲面而來的烈風中混著雪粒,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自她擔任西藏都護到如今已有數月,能否讓這些因唐軍進駐而被歸入治下的藏民聽從教化,這第一個冬天尤為重要,她便不得不親自走這一趟。

    何況,縱然安定彼時擊退了吐蕃大軍,讓吐蕃龜縮于衛藏四如,在冬日到來之前,那頭又有了新的變化。

    按照從藏原腹地撤出的探子所說,安定那個挑釁的“戰書”讓芒松芒贊氣得吐血,在回返布達拉宮后,身體也一直不太見好。

    或許是因為噶爾家族之事,芒松芒贊有必要緩和與朝臣之間的關系,干脆效仿大唐的天皇,將一部分管理衛藏四如的權力交給了赤瑪倫。

    想到那個膽魄遠比芒松芒贊大得多的王妃,文成自覺自己既有戍守邊防的職責,便必須打起精神來。

    也便是在此時,隨同她一并出行的唐軍侍衛忽然聽到她出聲:“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在這茫茫風雪之中,能見度實在是低得嚇人,但這并不妨礙遠處的一道黑影落入了文成的視線之中。

    她起先還以為,那只是一匹在外奔行的野馬,被寒冬的冷意所迫,不得不前來人類的駐地尋求幫助,可再仔細看去,她便發覺,在那馬背之上分明還有一道不正常的隆起,仿佛是有人正掛在馬背之上。

    那好像——

    確實是個人!

    匆匆策馬朝著那個方向行去的士卒很快給文成帶回來了消息,那不僅是個人,還是個只有四五歲的女童!

    大概是先前遭遇了什么不測,有人將她小心地綁在了馬上,希望憑借著戰馬求生的本能,將她帶到能活命的地方。

    “她的情況如何?”見營中軍醫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文成問道。

    “因為寒冷和饑餓暈倒的,不過情況尚可,而且求生欲應該不小。”

    軍醫說話間伸手掰開了這孩子的手,呈現在文成面前的,就是一塊已經被咬了不知道多少口的胡餅。

    正是這一點僅剩的口糧,支撐著她來到了此地。

    “應該有人保護過她,雖然戰馬上有傷,但她沒有。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一陣子她就能醒了。”

    軍醫的判斷并沒有出錯。

    這個因為毅力和幸運來到此地的女童,到了傍晚的時候便蘇醒了過來。

    獲知自己來到了唐軍的營地后,她原本有些麻木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我……我想見安定公主!”

    第233章

    “見安定公主?”一旁的西藏都護府軍醫奇道, “你為何要見安定公主?”

    一個如此年幼的藏民女孩,在問清了自己的所在之處后居然想見安定公主,聽來真有些奇怪。

    但這個剛剛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固執地抿了抿唇, 沒有直接答話,而是用自己頗為蹩腳的大唐官話又重復了一遍:“我想見安定公主。”

    這么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在場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 還是選擇先回稟文成公主。

    而此時的文成才剛聽完另一方士卒的稟報。

    到了下午的時候,藏原上的風雪稍有和緩趨勢, 精通斥候本領的士卒便當即順著那小姑娘來時的方向探查而去,可惜, 他們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從馬蹄的方向判斷,她是從西面來的。

    “西面……”

    那么大有可能是從吐蕃的地盤上來的人。

    但即便是吐蕃之中,也不是人人都會說漢話的。所以這顯然不是什么尋常的信號。

    士卒問:“您怎么看這件事?”

    文成道:“罷了, 我去見見她。”

    她起身朝著那孩子被暫時安置下來的營帳走去,在掀簾而入的瞬間, 就見那才醒轉不久的孩童便已因這剎那的響動,做出了一副警惕防衛的姿態。

    在對上文成相當友善的笑容后, 也并未有任何一點松懈的樣子。

    文成站定在了她的面前:“你為何要見安定?安定公主已自藏原之上撤軍,現在距離此地足足有一個月的路程,若你不說明緣故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將你送到她的面前。何況,眼下天寒地凍, 最多再有半月, 從此地往青海湖的道路就會封鎖, 無法前往鄯州,這會讓你有機會見到她的時間, 再往后推遲四五個月。”

    女孩皺緊了眉頭。

    她下意識地摸索著自己的側臉上一道凍傷的痕跡,仿佛在思考,她到底要不要按照對方的話去做事。

    這個唐人長相,也身著大唐官服的女子,一口流利的藏文讓人險些以為她也是藏原子民,讓女孩并不難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文成并未在意于她的沉默,繼續說道:“我也必須提醒你,我們今日救了你,是因為大唐對這片新成立都護府地界的子民寬仁友善,但并不是對于任何要求都必須滿足。安定乃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身份貴重地位特殊,所以我不會隨便帶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到她的身邊,給她惹來麻煩 。”

    女孩啞著嗓子開了口:“我可以……”

    我可以給出報酬。

    可她剛剛說出這幾個字,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閉上了嘴。

    噶爾家族慘遭吐蕃贊普屠戮,莊園大火燃燒了數日,無論是人還是財都已沒有了。

    而她明明已經跟著家中死士四處躲藏,避過了最開始的搜捕風頭后,這才動身前往小勃律,繞行避開了崗哨,這才繼續往東行來,卻還是沒能阻止護持她的死士以赴死的姿態沖向了那面白獅懸天旗,只剩下了她和那匹戰馬繼續在風雪中遁逃。

    若非她恰好被唐軍給救了下來,她很可能連自己的小命也要丟了。也就……

    更沒什么能夠作為回報送給別人的。

    她唯一剩下的東西,是父親在讓人將她送出的時候給她的信。

    那兩封信就被放在和她的衣物一起換下來的錦囊之中。在她重新將其拿在手中,感覺到這其中并未變化的觸感之時,她原本忐忑難安的情緒才終于平復了下來。

    文成公主走向了她的床邊,在更近的距離下端詳著她的神情,并未再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同在帳中的其他人并不難看到,這個小姑娘的臉色雖是依然警惕,卻沒有再往后多躲避一些。

    很顯然,她將文成公主的一些話給聽進去了。

    “你說四五個月,是不是真的?”江央小心發問。

    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耽誤了。

    繞路的幾個月里,她腦海里一直在回蕩著那片火海,也一直在想,唯獨不在藏原腹地的叔叔在被唐軍俘獲后,會不會已經被他們給殺了,讓她連最后一個親人也沒有了。那么她唯一能夠找的,就是父親說的安定公主。

    她有很多不明白的東西,比如為什么她家會突然遭到這樣的滅頂災劫,比如為什么父親會選擇求助“敵人”。

    但既然父親說,安定公主比贊普可靠得多,在她身上帶著的其中一封信也是給她的,那就必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可惜,兩人之間還相隔著一個月的路程,甚至有可能更久……

    “我沒有騙你的必要,若是我對你懷有惡意,你連自己手里的這個東西都保不住。”文成看著她將手捏得更緊了一點,不覺有些感慨,面前這個終究還是個小孩子。

    再如何試圖隱忍,讓自己看起來多一點嚴肅認真的談判模樣,也還是將很多表情都給寫在了臉上。

    “我能相信你嗎?”

    文成回道:“為何不能呢?安定公主不會輕易撤軍,而我正是被她委任在前線的負責人。你想到她的面前必須經由我的準允,否則休想輕易穿過日月山口。大唐邊境通行需要戶籍路引,我猜你也沒有這樣的東西,更需要有我相助。”

    江央咬了咬牙。

    要是面前之人沒有欺騙于她的話,她就不能繼續猶豫下去了。

    那句斬釘截鐵的“休想”和她完全不知道的大唐境內通行規矩,更是讓她有些無措。

    她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

    反正她確實已經到了唐人的地方,比起吐蕃境內隨時會面臨殺身之禍已安全許多,若是當真信錯了人,就當她先前已經凍死在風雪之中好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她終于慢慢地將話說出了口:“我……我是噶爾家族的人,我父親是吐蕃大相贊悉若,他有一封信想要托我交給安定公主。”

    文成公主的袖子隨即被人拉了拉,也對上了這個孩子執著中透著幾分懇求的目光:“我話已說了,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她?”

    “能,當然能。”文成回答得很果斷,眼中閃過了一抹驚喜之色,“我即刻讓人帶你前往長安!”

    安定在收服欽陵贊卓后就給她送來過一封信,信中所說,正是希望她尋找噶爾家族僥幸脫逃的族人。

    但在這幾個月間小心搜羅吐蕃境內情報的同時,卻始終一無所獲。

    芒松芒贊在病中顯然也沒忘記斬草除根之事,謹防當日將噶爾家族子弟頭顱懸掛在外,給他帶來什么直接的影響。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向來孤傲的吐蕃名將會在滅族之恨和殺父之仇中做出了抉擇,更因為安定在正面戰場上擊敗了他,愿意臣服在她手下。

    現在,他應該更沒有想到,在噶爾家族內部,居然還會有一個漏網之魚,在時隔數月的逃亡后,成功抵達了唐軍的面前。

    文成沒有看過那封被江央握在手中的信,但她能從對方提到“安定公主”四個字的語氣里聽出一個信號。

    只要這個孩子能被平安送到長安,對于大唐和吐蕃的對峙,無疑又是一出對唐軍有利的變數!

    軍情是以何種速度被從西藏都護府送往的長安,現在的江央就是被以何種方式送出去的。

    在沿途軍醫的照拂中,她的凍傷很快恢復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躲藏時飲食不規律留下的胃病。

    好在,倘若直接看她模樣的話,已經瞧不出太多的不妥,就連面頰上也比先前多長了些肉。

    但當醫官朝著她臉上看去的時候又必須得說,她和尋常孩童的區別太大了。

    從藏原邊地進入大唐的核心地區關中,人文風物都有著莫大的差異,倘若是普通的孩子,應當早已探出頭在車窗邊上張望,看清楚外頭的樣子,江央卻還端坐在車中,捏著手中的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馬車行入長安城的時候,醫官才聽到她發問:“安定公主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想了想自己早年間在洛陽時候被招募為醫者、在孫思邈主持的東都尚藥局中進學的經歷,回道:“有人說,她是大唐這一代最為出色的帥才,就像都護所說,乃是股肱之臣,但要我說的話——”

    “她是一個特殊的標桿,比天下絕大多數的人都敢想敢做,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醫官的藏語說得其實不太好,但江央覺得,自己其實勉強能聽明白她的意思。

    在被暫時安頓在四海行會中住下,而不是直接被帶入宮中見安定公主的時候,她也并沒有提出任何一點異議。

    當她朝著窗口小心地往外張望時,正看到對面的小樓外,一列或是抱著書或是抱著包袱的姑娘正在一邊高聲暢談,一邊在日暮中折返回到住所。

    “咦?”韋淳抬眸朝著那道探視的目光看去,卻并未在窗口看到人。

    “怎么了?”

    “或許是我看錯了吧。”韋淳朝著顏真定回道,“算了,反正應該也不是什么事。”

    這四海行會之內都是自己人,會有人忽然看向她也沒什么需要在意的。

    又不是安定公主突然到來,對她來上一出端詳評估。

    她現在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你說,為什么這一次行首的海航計劃居然會在遴選人手上這么嚴格,而且和之前的標準截然不同?”

    這一次的航行貿易絕不可能只是前往廣州,否則根本不必對于船員的年齡、身體素質、海航經歷、使用武器作戰、語言學習速度全部都有要求。

    “而且更奇怪的是,除了行首和副會長外,先被敲定一并出行的,居然是朝散大夫和隔壁那個無所事事的家伙。”

    韋淳憤憤不平。

    在她看來,如果說隔著一條街的閻立本因為能幫四海行會設計房屋駐地,得到她的尊重,那么時常散步到附近的尉遲循毓,就明顯是個別有居心之人。

    “身為雍王李賢的屬官,不好好做他的倉曹之事,反而總想打聽行會有沒有經由陸上商路跨越西域,讓他效仿朝散大夫一展身手的機會……誰知道是不是不懷好意。”

    “聽說他還走了他好友的路子,得以向大都護引薦,簡直無恥!”

    顏真定望了望天,覺得自己但凡沒有聽錯的話,韋淳此時的口氣,和之前看到許穆言先去見公主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區別。

    “這也算是多年堅持一朝如愿吧,想來你的機會也不會太遠了。”

    說這是一朝如愿還真沒說錯,此次澄心這位行首在行會中張貼的遠航計劃里,先行確定的人手確實很特殊。

    高麗出身的阿左作為澄心的副手自然要去。

    隨后就是安定公主向天皇要來了朝散大夫王玄策。

    算來,距離他上次出使印度已又過去了十三年了。只可惜,因一些陳年恩怨的緣故,王玄策遭到牽連無法升遷,在這長安城中幾乎沒什么出頭的機會,所以李治也沒猶豫,就批準了安定公主這個請求,讓他作為此次的“指導”。

    緊跟著被準允同行的,正是李敬業的好友,尉遲敬德的孫子尉遲循毓。

    也不怪韋淳覺得有些不滿。

    這家伙在海航經歷上的條件絕對是不滿足的,只能說他在其他方面必定有超過標準的地方……

    她剛想到這里,忽聽韋淳語氣堅決地說道:“我猜這次計劃絕不簡單,若是嚴格以這樣的要求招募人手,不可能招到符合的人數,那么放出王玄策和尉遲循毓這兩人必定有道理。無論是以這兩人為參考設定條件,可以放寬標準,還是希望有人能在符合幾項的情況下效仿尉遲循毓自薦——我都想去試一試。”

    她到這四海行會來教習學生,原本就是奔著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目標去的,又不是真的學富五車,以桃李滿天下為己任。

    她在這兩年間對于行會之內的人員和事務都有了了解,正是該當尋求機會一展身手的時候。

    行首跟隨安定公主多年,被派遣去執行的必然是個大任務。她又怎能因為所謂的標準,就止步不前。

    “可是,按照招募的信息說,這次一去起碼需要一年半的時間,”顏真定不無擔憂地問道,“你家中不會允許你離開長安這么久的時間。”

    和韋淳相識多年,顏真定深知她的脾性。也知道她在靈機一動的時候所想出來的答案,往往不會出錯。

    既然她有了這種猜測,覺得這起招募的條條框框本身正是一種考驗,那也不妨去試試!

    這么一來,唯一的問題,便是此次出行的時間了。

    “他們才限制不住我,我有……有護身符的。”韋淳眸光熾烈,“大都護當年問我姓名的時候都說了,她問的是我的名字,不是我后面的京兆韋氏。那么只要我能爭取到這個出行的資格,我相信她能解決我家里的問題。”

    她這話說得極其認真而篤定,仿佛早已因此得到過安定公主的許可。但就算還不曾,也不影響她對對方的信任。

    顏真定仔細地瞧了她一陣,笑了出來:“我覺得,我到今天可能才更加認識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韋淳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臂,喜道:“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老成穩重,但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你說,我是直接在宮門前攔人,還是勞煩行首幫我往蓬萊宮中遞個拜帖?”

    “……”顏真定無語凝噎,覺得自己但凡有韋淳這種橫沖直撞的本事,可能都敢在明年年初的制舉之中下場了!“再過幾日就是月初了,安定公主只要身在長安,定例會來行會抽查課業、賬目還有行當產出成果的。”

    那海航招募有兩月的期限,不差這兩天吧。

    正好她還能幫著韋淳一起分析分析,若要毛遂自薦,到底還有哪些東西能派上用途。

    不過此時已然下定了決心的韋淳不知道,倘若她當真恰好在此時遞上拜帖求見的話,可能還能省去她不少口舌。

    只因此時的李清月提筆所寫,正是這出海航計劃的最后一份文書。

    在將那封送往安東大都護府的委任書書寫完畢的時候擱置落筆后,她將這封多出的文書遞交給了一旁的澄心。

    “我原本不太確定,這個驅虎吞狼之計,到底要不要讓欽陵贊卓加入進來。畢竟,按照我原本給他的計劃,他該當先在渤海與室韋都督府內的平亂中重新嶄露頭角。”

    澄心:“但最后,大都護還是決定在這個最特殊的計劃中用他。”

    李清月笑了:“誰讓有一個人來得那么巧呢……”

    她的猶豫,早已隨著江央到來的消息暫時被打消了下去。

    如果說此前她吊住那頭獨狼的,是她本身統御兵將的本領,她意圖攻克吐蕃的決心,還有他那向吐蕃贊普復仇的孑然怒火,那么現在,隨著這個幸存者的到來,就又多了一道制約的途經。

    她不僅是欽陵贊卓的侄女,還很有可能是噶爾家族中,除開欽陵贊卓之外唯一活下來的人。

    這個孩子并不像是欽陵贊卓一般,因為直接的殺父之仇,必須面對李清月做出的制約,也等同于是噶爾家族在中原重新扎根的真正希望。

    只要欽陵贊卓的腦子還算正常,也希望能在隨后進攻吐蕃的計劃中擔任要職,他就不會愚蠢到在這次的計劃中掉鏈子。

    “我會讓他盡快折返長安,讓他和侄女見上一面,趕在此次出行之前。他的一部分經驗的確很有用,包括王玄策也是如此。”李清月說話間,“至于其他的……”

    “我會自廣州調度曾經往來拂菻國的商人,也會統籌好此次出行的船隊。雖說此次不是尋常海航,但往來海上多年,也見證過公主的行動,這點隨機應變的能力,我自認還是有的。”澄心沉穩作答,“正如公主先前所說,這次出行更需要我有的是統籌管理的能力,而不是真要我如您一般征戰沙場,那我只要效仿您一般有識人之明就行了,不是嗎?”

    李清月笑意更盛,“澄心,你比之前更為自信了。”

    旁人總覺得,澄心不過是僥幸能有機會照看于她,自此青云直上,就算執掌四海行會位居行首,也不過是個受到安定公主指揮的影子,或者說,是一個還算合格的商人。

    但統轄這樣一個行會的運轉,甚至屢次親身出海所鍛煉出的人,又怎么可能只負責主持貿易、通傳消息而已。

    現如今,阿娘終于自天后的位置意圖朝著天皇寶座發起沖擊,做出改朝換代之舉,也直接將這份宏愿攤牌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需要更多女官占據朝堂的時候。

    澄心所能掌握的人力物力,便該當全數集中派上用場,以換取一份無人能夠置喙的功勞了!

    這個尤為特殊的任務,她也只放心由澄心作為領袖之人。

    畢竟,在半月之前澄心自外折返的時候,便一口應允下了李清月提出的一件事——

    她想為澄心改一個姓氏。

    方今的慣例,尤為得力的臣子下屬,被皇帝或者主家更改姓氏,不僅不是一種讓人背棄祖宗的混賬行徑,反而是一種最為特殊的榮耀。

    就像英國公李勣從徐姓改姓為李,就像世家之中也不乏分支是改姓歸宗而來。

    但特殊的是,澄心被賜予的姓氏不是李唐皇室的李,而是天后所屬的“武”,倘若她需要對外介紹自己的話,便該自此稱為武澄心。

    此刻與其說她是唐宮之中的女官,安東大都護的屬臣,不如說她是李清月本人的家臣。

    這個不遵照常理的賜姓,以澄心的心思靈巧,顯然是有些猜測的,但這份揣測,先被她壓在了唇舌之下,只是在面對著這份隨即而來的重任時,以一種沉靜之中暗潮涌動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李清月,仿佛也正在看著她再度掀起新的風云。

    “公主又何嘗不是更為氣勢不凡了呢?”

    前太子廢黜,新太子未立,朝堂之上也因一系列發作的舉動而噤若寒蟬,更顯得這位權臣太子無不可訓斥的安定公主地位斐然。

    不過澄心也很清楚,置身在這樣的高位,既是一種談笑風云的意氣張揚,又何嘗不是一子下錯便滿盤皆輸的危機頻頻。

    在行將帶著那份新的調任文書離開此地的時候,澄心便見門外有個小宮女跑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低聲說了兩句什么,話中提到的正是“雍王”二字。

    “先下去吧,我知道了。”李清月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鎮紙,將這個通傳報信的小宮女和澄心都給一并打發了下去。

    但當殿中并無旁人的時候,停在一旁檐上的鷂鷹卻聽到自家主人輕嘖了一聲,滿是嘲諷之色,卻也并非對于方才所聽到的話全無所謂。

    “李賢啊……”

    比起已成為廢太子的李弘,李賢和李旭輪跟李清月的關系多少要稍微親厚一些,可在皇位的爭鋒面前,這點手足之情當真是太過薄弱的玩意,或許終究要有兵戎相見的時候。

    李治也顯然覺得,天后既然隱約有了將此前爭執翻篇的表現,那便可以努力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他雖然沒直接再次提出重立李賢為太子的話,但近來多有將李賢喊到面前侍疾的舉動。

    以李清月看來,這不是要為李賢的孝順造勢,就是要借著這一次次的父子交流,對他進行一番教導。

    就比如今日,李治又將李賢叫到了面前。

    ……

    和李清月相差不到一歲的李賢早已長成了一番豐神俊秀的模樣,在李治的幾個兒子中長得最為出彩。

    自風疾再度發作,李治的視力受到了相當大的影響,但眼見這個兒子小心地將側窗固定,讓寢殿之中的藥味散去,又重新走到他身側的時候,對于這個在不知覺間已長成今日模樣的兒子,李治絕對是欣慰有加的。

    他也隨即聽到李賢將那些必須由天皇決斷的奏疏分門別類,將其一本本念給他聽。

    紫宸殿內的炭火因為顧慮病患的用藥,并沒有燃燒得特別旺盛,加上側窗內透入的空氣里還有幾分涼意,讓他原本有些渾渾噩噩的頭腦也變得清醒了起來。不過大約這份清醒,也來自于李賢咬字清晰的聲音,正在不斷傳入李治的耳中。

    “你對戴至德請辭一事怎么看?”李治突然打斷了李賢的話,開口問道。

    李賢雖然驚詫于父親將這個問題拋到了他的面前,還是思索了須臾,回道:“比起直接被阿耶懲處卸任,他自請告老,還能保住父子兩朝宰相的美名。以我看阿耶批準了也無妨,起碼能讓朝堂上少些恐慌。”

    “但若我不曾記錯的話,科舉之中的解狀,家狀,結款通保,查驗籍記都不在禮部管轄的范疇,而是戶部的事情。戴相驟然請辭卸任,會對制舉造成影響嗎?”

    李治沒有答話,而是用格外認真的目光看向了這個兒子,讓李賢險些以為,父親的眼睛又出現了什么眼花的癥狀,需要他再將御醫喊來看看。

    又或者是李賢他的臉上出現了什么問題,這才需要面對這樣的打量。

    在他險些想要打破這個沉默注視的時候,李治嘆了口氣:“我一向覺得你比你兄長考慮問題周到細致得多,現在更覺如此。可你之前只想做個逍遙閑王,修修文集,品玩奇巧之物,編寫演奏樂譜,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承擔重任。”

    “阿耶……”

    “賢兒,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李治朝著他招了招手,讓他這個自覺更像自己也更為出色的兒子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是真覺得自己很是幸運。

    面前的這個孩子,雖然之前被當太子的兄長和當大將軍的姐姐給壓制在了下頭,被教成了個閑云野鶴、潑墨斗藝之人,但總算還有著一顆天生聰慧的頭腦,正如他之前所猜測的那樣,只要給他足夠的機會去接觸這些事務,他很快就能成長到獨當一面的地步!

    “阿耶你問。”

    李治沉吟了須臾,還是問出了那個對他來說最為重要的問題:“倘若,我是說倘若,我想要讓你接替弘兒留下來的這個位置成為太子,你怎么看?”

    李賢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錯愕。

    按理來說,就算真要改立太子,也該當是直接由皇帝陛下宣布,根本不應該還有朝著兒子發問這個環節。偏偏在李治將這個問題問出的時候,他的語氣里帶著幾分真切的詢問與期待,并不像是要用這個問題來考驗兒子。

    他平復了一番心中難免動蕩的情緒,回答道:“如果阿耶希望我成為太子的話,我可以去學,也愿意去坐好這個位置。”

    李治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笑道:“好,有志氣!”

    這是個讓李治好生欣喜的答案!李賢若是沒點承擔責任的勇氣,而徒有聰穎的天資,在上有天后攝政,外有姐姐領兵的情況下,李治是真不敢確定,自己貿然將他推上太子的位置,到底在給他以無上的尊榮,還是在害他。

    他也不敢確定,媚娘此前反對李賢成為太子,到底是真如她所說的那樣,覺得阿菟更適合這個位置,希望他以一種更為公平的態度對待,還是屬意于更為聽話的幼子成為太子,以延緩天后失權的時間。

    現在他看到了,李賢看似文弱靈秀的表象之下,未嘗沒有他李唐皇室的硬骨頭,也讓他仿佛自眼前的迷霧中,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

    只可惜……可惜這個問題被他問出來的,還是有些遲了。

    就算他真能在近日促成李賢成為皇太子,也趕不上讓他空降到這場科舉之中來,從中攥取到足夠的聲名。

    因為——

    雖然制舉要到明年才舉辦,但前置的準備在十二月便已開始。

    來不及了。

    這勢必會是一場由天后主宰的糊名科舉!

    ……

    “元振,這邊。”

    郭元振小心地夾著手中的資料穿過人群,就看到了和他同樣選在今年提前下場參與科舉的宋之問。

    “禮部貢院的門都還沒開,你來得這么早?”

    宋之問回道:“也不算來得早吧,聽說禮部貢院辦事向來有點慢,提早些過來,也能將文狀早些填寫完畢。”

    他答話得從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內的手卻緊緊攥了起來,目光也不住地在貢院大門上逡巡。

    郭元振鋒芒畢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國子學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頭籌的想法,宋之問卻是在回家和父親又商議了多時后,這才決定了參加此次科舉。但若論起野心,他卻一點不缺。

    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參與考核的膽魄,為圣人所看到,進而得到新的機會。

    科舉還未正式到來,在這貢院登記參考的前夜,宋之問卻覺自己也一度難以入眠,以至于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已出現在了這里,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也對,”郭元振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答道,“聽說禮部尚書他……”

    向來是不太辦事的。

    但還沒等他將這句話說完,宋之問便忽然眼前一亮,“門開了。”

    到他們這些考生入內登辦手續的時候了。

    “走。”郭元振毫不耽擱,直接和宋之問搶到了隊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進入禮部貢院的人。

    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資格才能來到此地的人,他們這些已先進入國子學的,在辦理起手續的時候都要方便一些。

    憑借著在長安城中混出來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銳地留意到,這些負責遞交文狀給他們的人好像并不是禮部官員,更像是……

    匭使院中的人手。

    在上個月,銅匭之中的最后兩匭也因士人云集長安而開放,變成了延恩、招諫、伸冤、通玄四匭,將獻頌賦、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種種言論,都匯總到了天后的面前。

    前來長安的士人之中總會有對此門路感興趣的,便嘗試著前去投遞,雖說這其中真能通過這條渠道讓自己直接跳過科舉獲得仕途高升的還不曾出現,但這些人投遞出去的文書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復回應。

    足以見得,在這銅匭上書的門路背后,還有著一套完全與之匹配運行的篩選、處理信息的運作機構。

    現在這些人手被用于分揀、登記考生情報,簡直是在干對口行當。

    郭元振和宋之問從禮部前往戶部,與另外三名國子學考生一起結款通保的時候,便見這頭也被天后的人頂替了位置,負責登記聯名和查驗籍貫的還不乏六司女官。

    但詫異歸詫異,二人還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

    這份在登記之中就已感覺到的高效,也在隨后以另一種方式表現了出來。

    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狀填報的時間。

    往年起碼還需要十日的時間進行種種復核。

    然而在今年,那張用于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資格的駁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張貼了出來。

    郭元振聽著耳中傳來的榜前哀嘆,從頭到尾地將其審視了一番,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頓時大松了一口氣。

    雖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沒有任何問題,但誰知道在查驗的資料運送中會不會出現什么問題。

    好在今年的快速辦事,并沒有隨之產生紕漏。

    他的目光有短暫的一瞬停在了駁榜末尾的天后印璽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后動用匭使院人手,恐怕并不僅僅是為了讓考生審核工作盡快結束。

    此次因糊名科舉加上制舉能直接參與選官,云集的士人遠比尋常科舉要多。

    他可以確信,經由這一出有條不紊的前奏,再沒有人會懷疑,那些通過銅匭送到天后面前的書信不能得到妥善的處理。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宣傳方式!

    “愣著做什么呢,我們很快就有機會參與朝見了。”宋之問的聲音打斷了郭元振的思量。

    “是啊,能進蓬萊宮了!”

    或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考生能夠更加有在考場上大展身手的動力,又或許是為了顯示天子對于士人的優待,在制舉之前,他們會有一次機會進入蓬萊宮中,在含元殿外一并參與朝會。

    冬日的早晨寒風凜冽,卻一點也不影響這些沒被駁榜刷下去的士人,懷揣著一顆火熱的心臟,越過前方的人頭攢動,朝著含元殿內看去。

    郭元振也是如此。

    他和宋之問又起了個大早,在宵禁結束的第一時間,就憑借著昨夜借宿在距離丹鳳門更近的街區,匆匆趕到了蓬萊宮外,得以站在了更為靠近那些朝臣的位置。

    也——

    比之大多數的考生都清楚地看到了位居朝堂頂點的那對天皇天后。

    天后陛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為威嚴,甚至相比于身側的天皇,更像是一位君臨天下的君主。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手段駕馭群臣,將科舉糊名推行下去。

    以至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看向這些向她俯首的臣子,以及那些遲早要踏上仕途的士人,郭元振卻覺得自己可能有極短的一瞬和她有過對視。

    那雙眼睛里倒映著成千上萬人的身影,倒映著天下蕓蕓眾生。也正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條舊的規則倒了下去,新的秩序在這里重新建立了起來。

    在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聲音。

    一個或許有些奇怪又順理成章的聲音。

    他想走到天后的面前去,成為她的臣子!

    第234章

    這份想法突如其來, 又好像很快被他扎根在了心中。

    當這場特許參與制舉的士人也在殿外圍觀的朝會散場之時,郭元振還有一瞬就這么站定在殿外的人潮中,朝著那片早已因天皇天后撤去而無人的位置看去, 像是還能自此處看到上首之人的身影。

    但此時朝會的上奏陳詞之聲,早已變成了一陣陣離場之時的低聲交談,顯然已非朝堂景象。

    “還愣著干什么, 我們該走了。”宋之問拉了郭元振一把。

    先得這些士人退去,才是朝臣自殿中撤出。郭元振就站在隊伍前頭, 現在這個一動不動的樣子雖然并不算是個例,但也還是稍微醒目了一點。

    宋之問可不希望自己先給人留下的是這樣一個印象。

    “你之前說要參加制舉的時候一點都沒猶豫, 還說要讓自己的名字題名金榜, 我當你是個早已見過大場面的人,怎么也這么臨場失態。”

    郭元振跟上了宋之問的腳步,徐徐答道:“我不是臨場失態, 我是在想,天后能臨朝稱制, 當真有與常人不同的風采。”

    他說話間,耳中難以避免地涌入了不少周邊士人的商談之聲。雖聽不清他們具體所說的是什么, 但其中動輒冒出“天后”二字,便不難看出,對于今日朝會有所見解的,并不僅僅是他而已。

    想來也對,自科舉糊名的提出, 到科舉之前的登記、駁榜, 都充滿著天后的烙印, 讓他們這些頭一批參與糊名科舉的人,與其被稱為天子門生, 可能更適合被叫做天后門生。

    那他們也自然更應當看看,當今朝堂之上,天后陛下到底是何種地位,又能否讓他們這些在糊名中脫穎而出的人繼續逆流而上。

    宋之問聞言一愣,又很快答道:“你說的不錯。也著實讓人想不到,天皇居然會病到這個地步。”

    今日士人朝見,天皇陛下自然不可能讓他們看到自己病體虛弱的樣子。

    天子十二旈冕頭冠,也或多或少能夠遮掩住一部分面容。

    但再如何粉飾自己的面容,也無法掩飾已自骨子里透出的氣虛力竭,相比于正當奮發進取之時的天后,就有種心氣不暢之感。

    這份差異若是身邊無人的時候,可能還表現得沒有那般明顯。

    偏偏在他身邊坐著的,是另一位掌權者啊……

    “天皇情形如此,怕是短時間內還要由天后協助掌權。”

    無論是盡快重新立太子,以太子監國,還是直接禪位于新君,天后的權勢已成,都不可能那么快完全將權力過渡到下一輩的手中。

    宋之問想到這里,在臉上愈顯快意:“你我選擇此次制舉下場,當真不曾選錯。天后權勢不倒,便自有我等出路。”

    “雖說此次科舉糊名打著旗號,要讓擢選周國公繼承人的考核公道,但我方才打量過那幾個武家人,實在是……”

    有些話,宋之問膽敢在小聲和郭元振的交談中說出口,反正話茬是郭元振自己先帶起來的,但有些話還是收斂著點說為好。

    反正他的意思已在這個可疑的停頓中透露出來了。

    方才和他打過照面的,正是武承嗣、武懿宗等人。他們到底有幾分墨水在肚腸之中,實在不難被人在這一個照面之間看個分明。

    “你想說,天后無法從本家之中選出幾個合用的人才,也就更是我們這些門生的機會?”

    宋之問攤手:“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郭元振沉默了一陣,重新開口之時,二人已行到了丹鳳門外,“我跟你所想的,其實不太一樣。”

    方才他有片刻將目光停在宋之問的臉上,忽覺這個和他同歲,也在同年意欲參加科舉的人,和他當真不能算是同路。

    雖說得出的結論該當算是殊途同歸,但終究有些不同。

    他其實也見到了那幾個為了周國公爵位而來的武家人。然而在天后威儀之下,這些武家宗親的存在看起來實在沒什么影響,就仿佛只是日光之下的塵埃。

    比起他們要去做這些武家宗親的對照組,在天后光照士人的選拔中位居前列,郭元振覺得他更希冀于看到的,是另外一種場面。

    他迎著宋之問探尋的目光,說了下去:“幾年前王子安在滕王閣上書寫的名篇為人所傳唱,其中的有一句是,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

    宋之問的目光中有一瞬的異色。

    郭元振的語氣一如先前,卻在無形中多出了幾分堅決:“今天見天后之威,我更想知道,若我為龍泉,能否氣沖斗牛,為天后所知了。”

    宋之問朝著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恭祝元振能夠如愿了。”

    郭元振話中所說,正是西晉時候的一樁舊事,說的是那宰相張華夜觀天象,發覺在斗牛二宿之間有紫氣上沖,經由判斷乃是寶劍的精氣上沖瓊霄,最終從東吳故地豫章城下挖掘出了那龍泉寶劍。雖說此劍隨著張華身死而再度失蹤,但劍氣直沖斗牛為人所識的佳話倒是流傳了下來,與那伯樂識得千里馬相似。

    只是要讓天后能看到他們,要躋身高位,光做那零落古獄之旁的龍泉劍,怕是不成的,還需再通曉上位的門路一些。

    郭元振聽出了宋之問話中稍有幾分敷衍的意思,卻也并未與他爭執。

    在行出了數步后接話:“總歸,能否讓你我二人如愿,還要看此次制舉了。光看武氏的那幾人沒用,還得看看這云集而來的天下英才到底有幾多本事。”

    宋之問與他一邊繼續往外走去,“說的也對。既是元振當先在國子學中決定下場參與的,想來把握不小,我還有幾個時務策上的問題,想向你請教一二。”

    郭元振朗然一笑:“這倒無妨,只是我方才已說過了,我是不介意自比為龍泉的,若是不能于你有所裨益,你可不能怪我。”

    “龍泉如何?”

    郭元振想都不想地答道:“自是——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①

    他忽然停住了聲音。

    方才他已經和宋之問彼此交換了志向之說,若是宋之問的話,根本無需有此一說。

    這是另外一人發出的問題,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他當即抬眸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就見一架看似尋常的馬車正自此地經過,可這張掀簾露出的臉,郭元振身在國子學進修之時卻曾經見過。

    或許正因這簾幕遮擋的陰影,尤為分明的正是她略顯鋒銳的劍眉與下面那雙清明冷冽的眼睛。

    郭元振連忙低頭行禮:“草民參見安定公主。”

    李清月挑著車簾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尤其是在她面前的這個。“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好志氣!不過——”

    “我看還是紅光紫氣俱赫然地出現在金榜之上為好。此次既是憑本事說話,何必擔心被埋沒于鄉里。”

    郭元振垂手稱是。

    “那我便期待你的好消息了,走吧。”李清月放下了車簾,任憑行進中的馬車很快將那兩人拋在了后頭,也并沒有去管她這句突如其來的插話,到底對郭元振和宋之問造成了何種影響。

    她回頭就對上了澄心的目光,“您很看好此人嗎?”

    被安定公主特意搭話的人,好像還真沒見到過幾個。

    雖然她在約摸兩個月后就要重新起行,但這不妨礙她這個“大管家”將人名先給記下。何況,她現在得賜予姓氏為武,更要對得起公主對她最為特殊的厚待。

    這份意圖簡直不要太清晰地寫在了她的臉上。

    李清月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倒也不必這么認真,我只是在看到他的時候想到唐休璟了,覺得這個考生可能會很合主考官的胃口。”

    已過年底朝集使審核官員政績的時候了,官員的調度自然也已隨即下達。

    除卻段寶元還朝、接任大理寺卿外,唐璿因在宣州就任期間大力整改江淮冶鐵、種植,在旱災之中表現也尤為出眾,行將被調回中央,接替戴至德出任戶部尚書。也便理所當然地因天后要把控整個科舉考場,出任主考官之一。

    以唐璿的履歷,確實夠這個資格了。

    不過當李清月朝著方才那人看去時,便難免想到唐璿當年的樣子。

    郭元振和唐休璟在某些方面確實是有些相似的,比如說這份自知才干終究能被發掘之時展露在外的野心。

    那么希望,他也能在隨后的制舉中拿出應有的表現。

    李清月暫時沒空和一個考生往來,她現在要忙的事情還多。

    正值月初,她在敲定了對手下諸人的安排后,便隨澄心前往了四海行會,對此地的產業情況做個例行的查閱。

    “早兩年間還是遼東那邊的金礦投入過來的支出居多,這幾年里的商貿進項越來越高了。”李清月翻了翻今年的結余,在臉上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

    同在她手下辦事的回紇商人葛薩沒將產業合并到四海行會之內,但兩方之間的合作一直很密切。現在又有卓云出任北庭都護,為西域商路保駕護航,不怕葛薩這家伙翻天。

    葛薩那邊拿著酒水貿易的大頭,四海行會本身則運作著廣州奇珍、遼東新米,還有水力紡織、新型鞣皮染布、棉花紡織這些手工業產物,以及和長安西市合作的飲食行當。

    可惜閻立本現在唯恐入套,否則說不定還能開設個長安建筑業方向的營生,多少有點可惜。

    但現在的這些營生產出,已經足夠讓她在開采金礦的時候可以不加限制一些,將其混在府庫內也不會為人所察覺。

    何況,早在數年前,她這里就多了一個額外的支出大頭。

    四海行會在長安城中的總部,收容了不少除開遣放宮人之外的人手,比如在關中災情失控情況下被官府詔令準許收養的,還有自愿加入行會便于謀生的女戶,在長安之外的其他分部也同樣如此。

    這其中自然免不了一些年紀還不到能夠做工的,比起她們當前帶給行會的進項,還是她這邊支出的更多。

    李清月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節省在這方面的支出。

    尤其是教育。

    “蜀中行會的女學前幾年還是由諸葛夫人主持的,但自咸亨元年開始,她的身體就很不好,不得不將其挪交給女兒來接管。現在來信詢問,段長史調任入京之后,那邊的情況是否還是一切如常?”

    李清月頷首:“此事我會和阿娘商議的,益州都督府長史的位置可能會由婁師德出任,關于行會和學館之事我會專程和他交代。”

    “倒是宣州那邊……我再和阿娘商定個合適的人選。”

    如果再讓武思元走唐璿的老路,在先出任梁州刺史后擔任宣州刺史,也未免太有司馬昭之心的意思了,還是該當換個人。

    總之,這幾處學館對她來說很是重要,也在為長安這邊的行會輸送人才,必須在上面有自己人保駕護航。

    在阿娘確定了問鼎帝位的宏愿之后,這些自下而上的門路更不能丟!

    遼東那邊的學館是最安全的。

    安東副都護李謹行的夫人劉旋一手管礦一手管學,差點把李謹行都給拋在了腦后,和楊炯在此地配合默契,在高麗遺民中居然也選出了不少進學的好苗子。

    也不知道從這些人中到底能成長出多少個有女官天賦的人。

    好在,還有給她們繼續成長的時間。

    “還有……”澄心剛要繼續往下稟報,兩人就聽到了外頭傳來的敲門聲。

    李清月抬眸:“去看看。”

    等澄心重新走回來的時候,就見在她的后面跟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小的那個雖然換上了漢人的衣服,也已在此地住了一段時日,但還是不免有幾分拘謹的表現,倒是大的正以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朝著她投來希冀的目光。

    李清月頗為好奇:“你們兩人怎么一起來了。”

    來人一個是韋淳,一個……是噶爾·江央。

    江央將攥著衣角的手又握緊了一些,在望著她的時候仍有最后一點猶豫。

    韋淳卻不管那么多,已將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不瞞大都護,我想參與到此次海航行動中,但我自知自己的能力還離標準差了些,所以想來您這里求個恩典,若是我能做點什么證明自己的能力足以同行,那我現在就去做,只求能有一個破格的機會。”

    她說話之間起先還有點沒底氣,可當將話說出口的時候,對上安定公主鼓勵的目光,她又覺自己的聲音已再未滯澀在喉嚨口。

    在她稍顯忐忑的眸光中,更為醒目的,大概還是一種奮起而前的拼勁。

    李清月也還真沒料到,在原本已經敲定的人選之余,頭一個找上她的居然會是韋淳。

    比起經常往來于海路貿易的人手,韋淳根本沒有離開過長安,便讓海航經驗這種東西看起來只是一個短板,實際上還代表著更多的東西。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一番她的神情,確認她提出此事應當不是意氣用事,面上的笑容又柔和了幾分:“你覺得我為何要用王玄策和尉遲循毓?”

    韋淳來前顯然已對此事有過考慮,也沒將李敬業舉薦尉遲循毓真當個理由來說。

    她目光炯炯地答道:“我猜大都護對西面局勢有所考慮!王玄策三次前往印度,是大唐除開已故的玄奘法師外對印度最為了解的人。他更有靈機應變的本事,在使團被俘時調度泥婆羅兵馬前來支援,瓦解了阿羅那順的陰謀。尉遲循毓以王玄策為榜樣,對于印度、泥婆羅等地的語言必定精通,有他的長處所在,倘若公主意圖自泥婆羅、大小勃律等地入手,進而兩面夾擊吐蕃,他能派上用場。不知我答得對是不對。”

    李清月心中對于面前之人暗贊了一聲。

    雖說她只有第一句算是對的,后面的內容,尤其是那句對吐蕃的考慮基本全錯,但能將這份猜測說出來,也有這個勇氣站到她的面前來,已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強得多了。

    這份贊許并未浮現在她的臉上,只是繼續說道:“那若是照你這么說的話,你的優勢在哪里呢?”

    韋淳答道:“我家中信佛,學過印度文字,大唐西域記我也盡數通讀過。此外,我雖不曾經歷過海航,但我水性尚可,也因效仿……效仿于您的想法,這幾年間勤練騎射,自認體魄康健。”

    不錯,她確實沒這個機會上戰場殺敵,有真正經歷過戰事的履歷,但既然這條沒被寫在招募的條件上,應當并不是必要的。

    何況非要說的話,那個關系戶不是也不行嘛!

    她定了定心神,繼續說了下去:“我雖不知為何公主不以正式交戰的方式執行此次計劃,而是讓行首負責主辦此次海航,但我自信若要為行首傳遞消息、協辦事務,我會比尉遲循毓更好用!”

    “而且,我既敢站到大都護的面前,為自己爭取這個機會,也就比旁人更敢拼命,這難道不也是一條長處嗎?就看,大都護敢不敢用我了。”

    敢不敢用?李清月麾下的人手之中,連欽陵贊卓和黑齒常之這樣的降將都有,又怎么可能不敢用一個韋淳。

    她這句話,與其是在說,李清月敢不敢用她,還不如說,是在問她愿不愿意幫自己解決掉隨同出海的后顧之憂。

    但這一點對于韋淳來說或許能算是麻煩,對李清月來說卻絕不是。

    韋淳的曾祖父韋材、祖父韋弘表得算是個人物,父親韋玄貞的官職卻不高,只有他聽憑安定公主安排的份,沒有他能從中插手的余地。

    她挑眉朝著一旁問道:“澄心,你覺得呢?這是在給你選下屬,不能我一個人決定吧?”

    韋淳頓時目光一亮,也隨即投向了澄心的方向。

    李清月的這句話絕不是隨便的敷衍,或者將問題交給下屬來解決,而分明是已經在她那里通過了。

    只等——

    “我沒什么意見,不過具體的情況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區別。”澄心朝著韋淳說道,“我會在隨后慢慢說給你聽的。”

    若非韋淳還記得自己此時身在安定公主的面前,她還需要保持一下沉穩的性格,她險些想要一蹦三尺高以示歡呼。

    最后還是努力維系住了平靜的語氣應道:“沒關系,我會盡快適應的!”

    “行了,那你先下去吧。”李清月擺了擺手。

    韋淳都已得到許可了,自然沒有留在此地的必要。

    “對了。”

    她剛走到門邊又聽到了這樣一句,連忙剎住了腳步。

    李清月笑了笑:“別將你這成功的方法大肆宣揚,否則若是我沒法從此地走出去,我就讓你留在此地修個專為我設置的銅匭,別想出海了。”

    韋淳:“……好。”

    她會努力讓自己的嘴嚴實一點的。

    不過顏真定正在等著她的消息,應該還是可以告訴的。

    她也有很多其他的話想說,比如說,安定公主果然還是和當年一樣平易近人,連話多的人去修銅匭這種玩笑都跟她開。

    “噗,真是年輕有活力啊。”李清月朝著窗外看了一眼,正瞧見了韋淳飛奔而去的身影。

    但想想才到長安的祚榮明明跟韋淳同歲,又沒那么可愛,覺得這句話可能沒有太多的普適性。

    而且若是非要說的話,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另外一個人還要更加年輕,甚至該當說是年幼,卻已因此前遭到的挫折而變得有些過于沉默。

    好在這份滅頂災劫,終究沒讓這個在藏原上出生的孩子徹底消沉下去,在朝著她打量的目光中還帶著未曾泯滅的好奇,以及一種清晰可見的韌性。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對。在剛將這個問題問出口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對。

    李清月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藏語這東西,只在閑來無事的情況下跟文成學過兩句,所以這孩子可能聽不懂她說的話。

    但對江央來說,李清月的語氣已足夠讓她猜測到這話中意思了。

    不僅僅是這句話能猜得到,方才興高采烈出去的韋淳請戰,她也能勉強猜出幾分意思。

    這種模糊的猜測,和她耳聞安定公主來到行會時眾人的神情,都讓她對于醫官所說的“標桿”之說,有了一點最初的印象。

    她也忽然有一種直覺,為何父親會覺得安定公主值得依靠。

    她朝前走去,將自己懷中藏匿多時的錦囊遞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這是給我的?”

    江央用力地點了點頭。“我父親。”

    李清月拆開錦囊,就見到了其中一封信上正寫著讓她收信的字樣,至于另外一封則是給欽陵贊卓的,也被她先交還給了江央。

    這封匆匆寫就的短信,根本來不及寫長,但已足夠贊悉若在彼時,將所有能寫下的東西都給涵蓋在內。

    他說自己的兄弟并非不識時務之人,就算在這封信送到的時候還未曾歸降又僥幸未死,有另一封信也應當足以將他說服。

    他說這個被他送出來的孩子出生在祿東贊死后,從未和她的祖父有過相處,不必擔心她會記著這段仇怨。

    倘若安定公主有此等胸懷將人留在麾下的話,不如看看這個早慧的孩子能否成長為一方助力。

    他還說,就算噶爾家族慘遭贊普屠戮,祿東贊和贊悉若擔任大相多年,舉薦上來的官員數不勝數,其間千絲萬縷的聯系總有啟用之時。

    隨信附著的,正是這些曾經和噶爾家族有過往來的名單。

    額外在信中提及的,還有論族之一的韋氏的底細,希望能對她攻克吐蕃有用。

    “雖說此韋非彼韋,但在今日先后和兩個韋扯上關系,也算是一種緣分了。”

    李清月合上了信紙,朝著手握另一封信的江央說道:“你父親在信中不忘以激將法為你保命,倒是有些小看了我。你放心吧,你叔叔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在她看信之際已被找來的醫官,當即將這句話翻譯給了江央。

    她抿著唇,終于在這張緊張多時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清淡的笑容。“好!”

    她終于能見到自己的親人了。

    而比起江央,欽陵贊卓可能還要著急于見到她。

    李清月當年收到吐蕃進攻吐谷渾戰報時,是以何等飛快的速度從遼東折返的長安,現在的欽陵贊卓也是如此。

    或者說還要更快一點!因為自沿海的青州能有信鴿直接傳訊抵達遼東,足以讓才在此地上任不久的欽陵贊卓飛快收到消息。

    當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長安之時,晚來一步的李清月看到的,已是他幾乎跪倒在地,抱住了這個僅剩的親人。

    他沒有哭。但在這個無聲的相擁之中,李清月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尖有些克制不住地顫抖,牽連著下顎的線條也出奇緊繃。

    并不需要任何一點多余的言語,也已足夠讓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潮洶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在江央的面前懺悔,說正是因為他的戰敗,才導致了吐蕃贊普有此機會對著噶爾家族舉起屠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向這個孩子詢問,她到底是如何能夠僥幸逃出生天,又有沒有其他的幸存者。

    但他最終還是沒將這些話給問出口。

    他只要知道,自己終究還有贖罪的希望也就夠了。

    可當他打開那封由兄長送來的信時,他看到的第一句話竟是——

    “不怪你。”

    不怪他。贊悉若不怪欽陵贊卓,只怪芒松芒贊的短視。

    也正是這樣一句話,直接將欽陵贊卓試圖維系住的心理防線,全部擊潰在了當場。

    李清月曾經見到過他跪地效忠,決意來做那把屬于安定公主的兇刀,但這一次的俯首卻有著全然不同的意思。

    他哭得完全失去了分寸,懷揣著這封信錘地嚎啕,仿佛要將此前積蓄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

    一直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叔,你哭得好丑。”

    欽陵贊卓的手一頓,花了數息的時間才極力克制著讓自己平復了呼吸。

    只是當他以袖拭面后重新抬頭的時候,依然不難看到他眼中的泛紅之色。

    要李清月看來,他倒不愧為梟雄之資,在收拾完畢了情緒后,便已重新朝著李清月說道:“多謝主君對我的承諾,請您大可安心,我此后必定為您盡心竭力。”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李清月負手朝著他走來,“好像在她來到長安之前我就已經跟你說過了,你就算在我手下降而后叛,我也有對付你的辦法,何況,是你需要依托于我來達成目的。”

    欽陵贊卓沒有再多言語。

    就像李清月所說的那樣,她已經在之前收服了他,沒必要將江央視為把控欽陵贊卓的人質,對他的使喚態度做出變更。

    欽陵贊卓也大可不必將他早已說過的話重新在安定公主面前說出。

    現如今他到底有幾分忠誠,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他能做到哪個地步,也需要時間來證明。

    在江央的視線之中,她看到自己的叔叔沉默著朝著那位安定公主重重地行了一禮。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叩首動作,她卻無端覺得這其中的分量重得驚人,好像是——

    在她逃亡之時落在身上的飛雪。

    她也隨即聽到叔叔在起身之時朝著安定公主問道:“我有一事想問,公主打算如何安排江央?”

    “我有兩個選擇交給她。”李清月將目光轉向了這個小姑娘。

    醫官自覺地擔負起了同步的翻譯。

    “一個,是留在這四海行會之中,跟隨此地的學館進學。你年紀尚小,要盡快換成學習大唐官話應該不難。此地也有不少和你同齡之人,能跟你相互督促成長。”

    “另一個要特殊一些。你和我妹妹太平公主的年齡相差不大,可以去給她做個伴讀。”

    “前者的成長更為自由,后者則會有很多雙眼睛看著你,也對你有著更高的要求。”

    李清月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說來也是很巧,我妹妹的另一個伴讀是因父親獲罪而被沒入掖庭,需要干出一番事業來才能擺脫宮人罪奴的身份,而你……”

    江央若有興復噶爾家族之心,就絕不能走一條循規蹈矩的路。

    只是這樣一個決定,交給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會不會還是太過為難她了呢?

    欽陵贊卓便顯然是這樣想的。

    可他剛要出口,江央就已仰著腦袋看向了那個“標桿”,“如果我想知道,為什么贊普和我父親的矛盾會到這個地步,我應該選擇去哪里?”

    醫官的翻譯里,其實少了江央說話之時的情緒迸發。但這并不妨礙李清月在一瞬的詫異后,快速給出了答案:“去跟著太平吧,若有必要的話,我會親自教你的。”

    ……

    這是一句幾近一步登天的承諾。

    可對于年幼的江央來說,她只是自顛沛流離之后終于等到了一條出路,而后在告別了叔叔后,隨同安定公主踏入了蓬萊宮中。

    在成為太平公主的伴讀之前,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比如說,她得先學會正常的大唐官話交流。

    總之,在咸亨二年她是沒法上崗了。

    誰讓在半個月后,就已到了新的元月。

    ……

    “咸亨三年到了啊……”

    李清月朝著窗外剛剛泛白不久的天穹看去,想到今日還有個大朝會需要應付,就覺得自己很想直接睡回去。

    但此時宮人匆匆給她帶來的消息,卻讓她的睡意頓時消失無蹤。

    “馬少監說,您要的武器她研制出來了,等朝會之后和您找個地方商討一下。”

    李清月大喜過望。“更衣,備駕!”

    再沒有任何一份新年禮物要比這個貼心了。不對……應該說,這也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禮物!

    第235章

    若非朝堂“正事”要緊, 李清月簡直想要直接拽上馬長曦就走,先滿足了她的好奇心再說,哪管那么多其他的。

    但該去含元殿參與朝會, 還是得去。

    只是這份因好消息到來而生出的精神振奮之態,卻實在不難為人所察覺。

    自宣州還朝任職尚書的唐璿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站位原本就距離李清月不遠,此刻若要攀談并非難事, 見天皇天后未至,干脆開了口:“大都護今日的興致好像很高?”

    李清月頷首回以一笑:“開年新氣象, 總還是要將晦氣洗掃一空的。”

    唐璿努力將嘴角往下拽了拽,免得在此時笑場。

    倘若他沒聽錯的話, 安定公主的這句話分明是意有所指。

    此前的廢太子一事, 雖沒因那封聯名上書直接將朝堂官員清洗一空,高位官員之中也只有蕭德昭因為聯絡許王的罪名被直接處死,但——

    戴至德告老, 唐璿頂上戶部尚書之位。

    段寶元還朝,取代張文瓘出任大理寺卿, 張文瓘被調出京城。

    楊思正被弘農楊氏緊急除名。

    ……

    其余眾人也不得不暫避風浪小心行事,確實有“洗掃一空”之感。

    就連安定公主這句一語雙關說出, 也讓人只能屏氣凝神,權當自己不曾聽到這樣一句話。

    至多就是在看向唐璿的時候,難免還有幾道帶刺的目光。

    此人以舉報梁王李忠在梁州刺史任上所行無狀直接升任梁州刺史,而后調往宣州這等上州,又卡著戴至德因襄王李弘表現不當自請革職的當口出任戶部尚書, 就差沒再加上個“同中書門下三品”的頭銜拿下宰相位置, 整個升遷都與天后母女密不可分, 當真是……

    當真是個專擅經營的小人!

    可這些人的打量對于唐璿來說,實在輕得引不起他的注意。

    宦海沉浮, 州郡輾轉,已經給他打下了足夠的政治資本。他怕這些人作甚?

    天后給他規劃了升遷之路,安定公主為他提供了立功的條件,現如今他既有平亂剿匪之功,又有發展地方之能,還有南方新稻在宣州作為第一處試點推行成功的履歷,這些人再如何眼紅,也已無法改變結果。

    所以他不僅能在今日穩穩當當地站在朝堂之上,還能站得更高!

    顯然,安定公主也不會在意這些人的想法。唐璿甚至隱約覺得,她今日的有些表現正是在試探,有些人到底能不能接受既成事實,接受這個……馴化的信號?

    “晚些和我一起走一趟。”唐璿剛想到這里,就聽到安定公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連忙應了聲“好”。

    只是當他這一聲答應的話剛剛出口,又倏爾目光微變。

    誰讓恰在此時,殿中又來了位分量非同尋常的人物。

    不是別人,正是雍王李賢。

    此前他雖然遙領著數項重職,但因年紀尚小,加之并無正式的實職在身,很少出現在朝會之中。

    當然,按照他的身份,大朝會還是要參與的。

    可今日的情況有些不同。

    唐璿認得人。雍王他……是在尚書左丞韋思謙的陪同下進來的。

    這位新被調撥給雍王的老臣,曾經因為檢舉褚遂良惡意低價買賣土地而被貶官,又在長孫無忌同黨倒臺后被重新起用,近來還得到了新的提拔,顯然也是要在宰相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那么被他所“輔佐”的雍王李賢,宛然就是天皇屬意的下一位太子。

    這個暗示,簡直跟明牌也沒有多大區別了。

    “朝堂上又會有大變動了?”唐璿微微皺了皺眉,用只有自己和安定公主能聽到的聲音發問。

    別人怎么想的他不管。他得在意一下此事。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離不開安定公主的幫扶。若是雍王李賢的上位會和上一位太子的情況相似,傷害到公主的利益,他就得想辦法提前做些準備。

    在他接下那道擔任戶部尚書官職的詔令之時,再去想他當年險些因為做吳王李恪的屬官被連累的過往,好像已經成了很模糊的過往。甚至讓他在某一個瞬間生出了一種悖逆而破格的想法——

    倘若在李弘被廢黜太子之位后,非要有人重新坐到這個位置上的話,為何這個人不能是慧眼識才的安定公主!

    可惜這些話,大約不能在朝堂上直接說出口。

    他也已經聽到了李清月給出的答案:“你先不必多管,我心中有數,天后也有額外的安排。”

    “好。”

    她都這樣說了,唐璿覺得自己也沒這個必要杞人憂天。

    相比于早已在朝堂上地位根深蒂固的安定公主,同歲的雍王李賢落后了十年有余的時間,又哪里是這么容易被追趕回來的。

    比起在意李賢會不會在朝堂上很快被天皇委任一批官員作為太子的臂膀助力,他還不如在意一下,能讓安定公主喜形于色又對著他發起邀約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正好因為天皇身體抱恙的緣故,今日的大朝會結束得和常朝的時間差不多早,當他跟隨安定公主策馬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今日的日頭才只過正午。

    ——這還是安定公主參與了內外命婦朝見皇后,耽擱了一陣的結果。

    但讓唐璿也有些沒想到的是,他會一直跟著安定公主驅車策馬,行到距離長安數十里的位置,直入牛首山中。

    若非隨行均是快馬,抵達此地怕是要到傍晚了。

    這就走得有點遠了。

    唐璿翻身下馬,與同來的澄心和欽陵贊卓跟上了李清月的腳步,就見她輕車熟路地越過了前頭負責守關清人的侍從,朝著山中更深處走去。在那山后則有一片大湖,與澇水相連。

    此刻雖仍在寒冬,卻也只是周遭草木凋敝而已,湖水河水是并未結冰的。

    唐璿舉目遠望,就見在湖上停泊著數艘小型戰船,彼此之間各自相隔著一段距離。

    李清月道:“這是我和陛下申請下來的地方,在這里測試水軍成果。”

    如此一來,封山運船也就并不難了。

    唐璿奇道:“可若我沒記錯的話,關中用于訓練水師的最佳地點還是昆明池?”

    在漢武帝時期就開鑿出來的昆明池足夠寬闊,甚至能讓樓船在其中排練作戰,又有太宗皇帝先后將灃水和鎬水引入池中后,確保了其中的水量,當然是個水軍活動的好地方。孫仁師駐扎于長安之時,就是在此地訓練水師的。

    若安定公主有此需求,大可直接借用昆明池,沒必要跑到這樣遠的地方。

    但他話音剛落就聽到了前頭有人反駁:“若是尋常的船只改良,在昆明池中演練無妨,這里卻不是。”

    唐璿循聲望去,就見早到一步的馬長曦已在朝著他們這邊招呼。

    這一個照面間,他的目光難以避免地往她臉上掛著的那個新鮮玩意上多停留了一下。

    “你有興趣?”馬長曦推了推臉上的那副眼鏡,“海州那邊的水晶礦打磨的,但是對打磨技術和礦石精度都有要求,價格不低。不過……都是大都護的人,可以談談。”

    馬長曦說得是句真話。這眼鏡尋常時候她都不戴出來,就比如去年往河北道幫忙改良工具的時候,她就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但今日對辦事的精準有要求,還是得戴上。

    “行了,我給你們批下去的經費也不少,別賺錢賺到自己人的頭上。”李清月笑著打斷了馬長曦的推銷行動。

    馬長曦聞言輕咳了一聲:“您說晚了,已經賺了一筆了。”

    李清月:“……許夫人?”

    馬長曦理直氣壯:“她說她要看賬簿費眼,又說自己不缺那點錢,只想看看我這個同僚的本事,那我自然得成全她。”

    她小聲嘀咕著補充:“反正我也沒算多要她的錢,這種東西得量身定制的,作廢了不少材料呢。”

    李清月:“……”

    要不是她這會兒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過問馬長曦和許穆言之間的競爭,她是真想聽聽這其中的逸聞趣事。

    不過眼下還是當即抬手示意:“走,去看看你的成果!”

    當年盧照鄰剛找上馬長曦的時候,她便說過,只要錢給得夠多,別說只是完善航海羅盤和指南針了,就算是制作武器她也能試上一試。

    奈何此前對于李清月來說,在武器上的長進遠遠不如在農業工具上的發展重要——只有先得讓人吃飽飯,有了足夠的人手,才能考慮更多的東西。

    所以直到她在將作監任職了數年后,才算是真正有了讓她發揮的余地。

    她下頭管著的工匠負責了對唐軍陌刀和騎兵重甲以及弓弩的改良,而她本人則擔負起了另外一項更為重要的武器研發項目。

    當然,這也是一個,對李清月來說絕不會交給外人的項目。

    見李清月和隨行幾人都相繼登上了船,馬長曦一邊指揮著船上水手將其開到合適的位置,一邊也打開了話匣子:“大都護最開始提出這個構想的時候,我還覺得不一定能實現,畢竟劉博士那邊的炸藥性能太不穩定了。”

    “不過如今看來,大都護自稱對這些東西只知其表,有些想法卻當真是高瞻遠矚。”

    馬長曦說到這里的時候,一雙眼睛透過水晶鏡片朝著她看來,怎么看都有種讓人不容忽視的狂熱。

    李清月都覺得有點臉熱,努力轉移了話題:“幸好有足夠的實踐機會讓他調整配方。先有遼東開礦后有封禪修路,又有和吐蕃作戰……”

    她忽然停在了當場。

    因為此物之后要被澄心帶上,欽陵贊卓也同在出行的隊列之中,這最后一句話說出來多少有點掀人瘡疤的意思。

    馬長曦卻已將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面前的行當之中,并未留意到李清月這短暫的停頓。

    “不錯,這東西有了改良長進,后頭的事情就都好辦了!”

    對于頭一次見到此物的唐璿和欽陵贊卓來說,他們完全不能理解,為何馬長曦在將那只竹制的鳥形物件拿出來,居然需要如此的慎重,還需要放在停靠于湖泊的戰船上。

    但就算是再如何對其一無所知,他們也不難察覺到,馬長曦起先還有幾分的行動如風,在現在已變成了輕手輕腳。

    在將三只竹制大鳥分別搭載在船頭“鐵架”之上的時候,她的面色更是完全沉靜了下來,謹慎嚴肅得與之前形成了天壤之別。

    在完成了一系列的角度觀測和調試后,她才終于往后退了一步,自一旁取過了火折子。

    “都后退些吧。”李清月的突然出聲讓跟隨眾人都緊跟上了她的動作。

    欽陵贊卓也這才注意到,在那三只大鳥之下,都垂墜著交錯的繩子,正是用于點火的引線……

    想到李清月方才說的那句“和吐蕃作戰”,他陡然心中一驚,浮現出了一個連他都不敢確定的猜測。

    然而眼前的畫面根本不給他以一點多加思考的余地。

    馬長曦已直接點燃了引線。

    “退退退!”

    她飛快地招呼著眾人和她一起往船后撤去。

    這條特殊的戰船中段沒有船艙,只有一塊巨大且厚實的鐵板。

    當眾人撤離到后頭的時候,幾乎不需要多加觀察就能看到,在鐵板前方有著不少燒灼和沖擊的痕跡。

    但現在顯然不是問詢此事的機會。

    饒是已經做出了數次成功的測驗,一想到此次是要將其展現在安定公主的面前,馬長曦就覺自己的壓力倍增。

    更不用說,這還是公主在大朝會后就跟她說,想要從發射者的視角看看結果。

    她絕不能失敗!

    引線的燃燒聲以及第一道爆鳴發出的剎那,她的心臟幾乎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所幸下一刻,一陣支架的抖動和那三聲呲響的遠去都讓她確認,這一次發射絕沒有任何的意外。

    “發出去了!”

    倘若有人站在湖邊的話,或許能將這一幕看得更為清楚。

    那三只在船頭點燃的“飛鳥”就在這艘戰船的船頭斜向上起飛,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火與煙的線條,目標明確地朝著百丈之外的另外一艘戰船飛去。

    相比起箭矢的速度,它們確實是要慢上一些,但當雙翼之下的流火濃煙托舉著它劃過水面的時候,簡直像是三只神鳥自水面掠空而起,又張牙舞爪地落下,直朝著敵人發起致命的攻擊。

    好像比起箭矢還要難以阻擋。

    李清月已重新疾步奔向了船頭。

    旁人或許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她卻很清楚。

    飛鳥兩側的“起火”是第一批被點燃的火藥筒,在這其中放置的不是簡單的炸藥,而是推進器。

    竹編風帆組成的羽翼足夠輕巧,正能讓飛鳥被推動著拋飛而起,橫空跨越百丈之遙。

    而馬長曦讓人計算了風力和拋物角度的發射器,正是為了讓其能夠盡可能地保持落點的精準。

    當其飛降落下的剎那,也正是它的助燃“起火”被燒光的時候,相連的引線就是在這一刻,點燃了飛鳥腹部真正的炸藥筒。

    好像就連這山腹之中的風也想要成全這一次試飛實驗,并未在這起飛到落下的過程中突然橫空殺出搗亂。

    三只撲落的飛鳥在砸向對面船頭的剎那,頓時變成了三團火光,連帶著一陣回蕩在山谷之中的驚雷乍響。

    轟鳴聲前后腳響起的疊加,伴隨著山谷回音,直到傳遞到她們所在這艘船上時,也還有著不小的動靜。

    欽陵贊卓握緊了前方的扶欄,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面色驟變。

    這個熟悉的聲音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讓他異常絕望的雨夜,回到了被唐軍包圍烏海大營的時候。

    哪怕周遭的環境又在提醒著他,他已并不必再有彼時那樣的擔心,他眼前所見的景象,也只是“自己人”展現出來的手段,他也很難不生出這樣的一份錯覺。

    他如何能夠不驚!

    面前的場景對他來說簡直匪夷所思得過了頭。

    他看到噴吐的火舌取代了箭矢的推動,能直接讓這飛鳥騰空。

    他看到在這一片火光迸濺之中,對面的船頭頓時木板破碎而飛。

    他還看到,在那些被炸開的豁口處,火光還在繼續擴散,頃刻間匯聚成了灼灼的一團熾焰漂浮在江面之上。

    ……

    這還只是,三只“飛鳥”所造成的結果。

    他有些嗓音干澀地開口:“這是什么?”

    馬長曦的眼中倒映著那一團烈火,又好像這份展示成功的喜悅,原本就有若綿延的熾焰燒灼在她的眸光之中。“大都護給它起的名字,叫做神火飛鴉,還有另外一種更適合于水戰,更重也更適合于近距離作戰的樣子,叫做火龍出水。”

    “神火飛鴉……”欽陵贊卓目光怔怔。好一個神火飛鴉!

    這東西顯然并不僅僅適合于水上作戰,遠距離擊潰敵方船只。

    在藏原和西域這等飛鳥崇拜很嚴重的地方,這東西但凡能多一點數量,對士氣造成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而此物的用法也顯然要比彼時的大營地動,要靈活上數倍。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縱然欽陵贊卓已終于可以正式確定,當日的天雷地雷之中,地上的雷火完全出自于人為,并非是安定公主有幸得到上天的保佑——

    安定公主的可怕本領也絲毫不曾在他心中有所削減。

    他依然不知道那些能夠引起爆炸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為何那只神火飛鴉能被推動破空,又是如何讓它們在剛剛落在船上的時候炸裂開來,形成爆炸和燃燒的雙重殺傷。

    就仿佛……他還在拿著木頭武器玩著小孩子過家家的戲碼,對面已經用上了精良的鐵器裝備,成為了真正的勇士。

    這其中簡直是天差地別。

    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難怪安定公主敢說,相比于她對欽陵贊卓的需求,還是對方更需要她。

    在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幾分懷疑,自己到底能否做到立下足夠的功勞,讓自己拿到進攻吐蕃的機會……

    “現在神火飛鴉和火龍出水一共有多少支了。”

    李清月的發問,讓欽陵贊卓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思慮,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

    馬長曦答道:“灌好的火藥筒還有六七百支,其中半斤一支的火龍有二百多支。但推進起火的大約一千二百支,稍有些不夠用,畢竟火龍的重量需要四支推進。好在按照您定下的時間,應該能來得及生產出來。”

    “至于上面的支架……之前的調試要么不夠輕要么不夠穩,現在才有了最終的形態,可能需要趕一趕工了。”

    澄心端詳了一番被馬長曦遞過來的單獨架子,答道:“可能沒有那么趕,四海行會內有一部分人是靠做竹編和紙鳶謀生的,只要給她們一個模板,她們的手就是最好的丈量工具,大可以讓她們分擔一部分工作。”

    馬長曦喜道:“若能如此的話就最好了。比起做竹編,將作監的那些家伙還是更擅長木工活,但是你們也已經看到了——”

    這些騰飛在水上的神火飛鴉必須足夠輕盈,顯然不能靠著木工技藝來制作外殼。

    李清月拍板:“那就這樣吧,一個月內能趕工出多少就是多少,也得盡快讓人適應它的發射,就在此地訓練。等到一個月后,帶上人和東西一起出發。”

    這最后一句話,顯然是對著澄心說的。

    還有也要一并出發的欽陵贊卓。

    他心中依然有好一陣的五味雜陳,甚至沒能留意到唐璿投來的羨慕神色。

    而當他徹底回過神來的時候,已聽到安定公主又說道:“再放一支吧,你們此次海航等同于遠征,我是看不到你們的英姿了,就當提前看到那頭的風光,也當是在慶賀新年了。”

    馬長曦的心情早已松快了下來,當即應道:“這就來!”

    緊隨在這段交談之后的,是這神火飛鴉在關中發出的又一聲轟鳴。

    而在這一次炸響與隨后的燃火中,身在這艘船上的眾人都能以一種更為平靜的心態審視著這出橫空打擊了。

    這是為她們所掌控的武器,又有什么好恐懼的呢?

    除了有些東西,好像還是稍微超前了一點……

    李清月托腮看著對面的船只因為兩輪打擊而重心傾覆地沉沒了下去,嘀咕道:“要是這神火飛鴉在蓬萊宮里當煙花,會不會也挺有效果的?”

    馬長曦自覺自己已是個在研究新事物面前毫不顧忌的家伙,都聽沉默了。“……大都護?”

    “哦沒什么。”李清月拐開了話題,“我讓你研究的另外一樣東西如何了?”

    說到這個,馬長曦頓時啞火了,“鐵制管材的制作工藝還差了點火候,我們在想辦法提高爐溫,估計還需要些時間。不過劉博士那邊也需要提高冶煉溫度折騰他的新東西,我們兩邊還可以合作推進。”

    “這個最基本的條件不滿足,就算我想嘗試將炸藥放在鐵管中嘗試推進爆炸,也有點難度。再給我……”

    “再給你兩年吧。”李清月打斷了她的話。

    這個稱得上是慷慨的時限,讓馬長曦頓時松了一口氣。

    “你放輕松點,”李清月的唇角微揚,在這相顧而望中怎么看都有一股安撫人心的魔力,“這種東西從炸藥的出現開始,就已經是劃時代的改變,再無前人的經歷可以用來參考,何必揠苗助長呢。”

    “今日已有這神火飛鴉的煙火,或許其他東西的成功就只在明日了。”

    馬長曦也隨即聽到了另外一句對她來說的天籟之音:“對了,新年了,該劃撥新的款項了。你此次立了大功,多開口一點也無妨。”

    李清月才審查過四海行會的賬目,將話說得不是一般的有底氣。

    但知道安定公主有錢,和看到她將錢劃到面前來,對于馬長曦來說可完全是兩碼事。

    她喜上眉梢地答道:“多謝大都護!”

    天皇陛下的將作監那地方,實在是太過吝嗇了,果然還是跟對了安定公主這個上司更有前途。

    在目送著安定公主先一步離去的背影時,馬長曦難以克制地想到。

    然而她大概不會想到,在外面對手下如此慷慨的安定公主,匆匆策馬趕回長安只為趕上今日晚膳的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她不想錯過今日生辰的斂財機會。

    年禮和生辰禮加起來,也是一筆為數不少的進項了!她現在是不至于囊中羞澀了,但誰也不會介意多來點的。

    比如說,李旭輪今年送的生辰禮物就很合她的心意。

    他頭上的那個單于大都護官職,因為來得過分容易,讓李清月郁悶了一陣,但去年年末東突厥阿史德氏進貢給單于大都護的牛羊馬匹,在今日都被李旭輪以借花獻佛的方式送給了李清月,那就……

    沒事了。

    “哪有你這么欺壓兄弟的?”李治忍不住出聲說道。

    這齊聚在桌邊的場景讓他有一瞬覺得回到了數年之前,可一想到李弘已不在此地,此地已然缺了個人,他的目光又不由一黯。

    倒是安定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神氣活現:“他又不打仗,拿著那些戰馬在外頭打獵嗎?還不如送給我呢。起碼我能讓他這個單于大都護繼續穩穩當當地坐著。旭輪,你說是不是?”

    她抬了抬下顎,其中的篤定與戰意一覽無余。

    若是東突厥沒從吐蕃和高麗的遭遇中吸取到教訓,想要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舉動,那么她也不介意分出點精力來打他們一頓。

    李旭輪聞言,當即朝著她拱了拱手,也不知道這算是在表達感謝還是“惹不起”。

    太平眼見這樣一幕,沒忍住笑了出來,又轉頭朝著李治問道:“阿耶,那你送給阿姊的禮物是什么,總不能比三哥要少吧?”

    李治:“……”

    這個比較,真是讓人無端壓力很大啊。

    偏偏在太平這句“童言無忌”之后,連帶著天后在內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的方向,仿佛都在期待著他這位大唐天子能夠拿出什么足夠有分量的禮物。

    他想了想自己此前預備的禮物和李旭輪那幾百匹好馬的價值對比,轉而開口說道:“安定如今有食邑封地在手,所缺的東西也不多,不如直接由你說來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耶此話當真?”李清月若有所思。

    這個思索間的猶豫,讓李治當即將手在桌下握緊了起來,生怕忽然從她口中說出一句想當太子這樣的話來。

    好在他的擔心大概是多余的。

    只見安定笑了笑,說道:“我想要提前開府。”

    “你不是已經開府了嗎?”

    李清月搖頭:“我當年的開府,是以熊津大都督的身份招募屬臣,但現在想要的這個開府,是在長安城中正式建立公主府,以公主的身份開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必總住在宮中了不是嗎?”

    “雖說我在長安城中也不差一塊地再多修建一個住處,但阿耶既然想要送禮,那就不如送我一座公主府吧。”

    李治沒有當即答話。

    安定將話說得輕巧,但她想要的絕不只是一座宅邸而已。

    公主就算出嫁,在宮外修建有宅邸,那與其說是叫做公主府,還不如說,是叫做公主邑司。安定所說的公主府,卻勢必是類比于親王的開府。

    她之前是以自己得到的官職為名,達成了開府的目的,而現在的這一出,則是意圖鞏固自己這個公主之名所代表的意義。

    毫無疑問,她想要在去掉那些官職的同時,也要真正擁有屬于親王的待遇!甚至是在并未出嫁的時候提前開府。

    但憑借著安定公主之名,又絕不會有人覺得這個要求有任何的不妥。

    所以這是一個既讓李治覺出幾分不妥,又正壓著他底線的請求。

    同時朝著他看來的太平,在眼睛里也寫滿了期待之色,仿佛姐姐若能在長安擁有一座公主府,那么她也能開始物色公主府的地址了。

    “阿耶,你覺得呢?”李清月又重復了一次。

    李治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此時有所猶豫,當即答道:“既是你的生辰,我又怎么會不同意呢?我會讓將作監為你選擇合適的地方開府的。”

    反正,相比于其他的東西,公主府也不過是一座府邸而已。

    成全她又有何妨?

    只是當帝后二人踏著夜色離開此地的時候,吹著依然瑟瑟生寒的夜風,李治還是忍不住朝著一旁的武媚娘問道:“你說,阿菟到底想要什么呢?”

    武媚娘的腳步一頓,借著宮人手中的風燈,轉頭朝著李治望去:“這個問題,陛下不該問我,而是該當直接問她。”

    “我……”

    她仿佛不曾察覺到李治臉上的尷尬之色,繼續回到了方才漫步的步調,語氣從容地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安定都已十九歲了,難道還要什么都告訴我嗎?您將這個問題問我,得到的不會是她想要什么的答案,而是我想要什么?”

    李治無奈,“好吧,算我問錯了。”

    想想今日正值新年,他便在這夫妻閑談之中問道:“那么,媚娘想要的是什么?”

    他本以為,會從妻子的口中說出諸如繼續執掌這天后權柄,或者是希望子女之中不要有人犯李弘這樣的錯,類似的話。

    然而她在片刻的沉吟后,說出的卻是個讓李治不曾想到的答案:“陛下真想聽的話,那我說說也無妨。近來主持制舉選拔之事,雖還未曾到開考之時,我卻總覺有些遺憾。”

    “現如今寒門因糊名舉措,能有更多的出頭機會,可就像臨川公主、城陽公主這幾年間協助我處理事務卻始終不能有前朝官職敕封一般,真正難以出頭的,其實另有其人。”

    李治眼皮一跳。

    他又怎么會聽不出,天后所說的“另有其人”,到底指代的是什么群體!

    但還沒等他岔開話題,就見武媚娘已面色含笑地繼續說了下去:“陛下也不必擔心我會讓您難辦,我不是真要讓她們能夠一并參與科舉。只是覺得,除卻那些被淹沒不能出頭的寒門子弟之外,天下卓有學識的女子同樣不在少數,這其中有的還待字閨中,有的已在相夫教子,有的卻已正在寡居之中空耗年華。也……太過可惜了!”

    “正因為如此,我想招募到這樣的一批人手為前朝女官,為天后效力,隨同此次制舉一并開辦。”

    李治面露猶豫:“這……”

    武媚娘坦然與他對視,徐徐說道:“我連名字都已想好了,倘若陛下準允的話,就叫珠英學士如何?”

    第236章

    “珠英學士……”

    李治微垂眸光, 將這四個字在口中無聲地品味了一番,忽覺這夜風吹在身上,有幾分讓人煎熬的寒意。

    自天后口中說出的“有所求”, 聽起來簡直不像是個商量,而更像是個通知,只是還披了一層“陛下若是準允”的外殼, 以至于終究沒有到直接脅迫的地步。

    偏偏在他重新抬眼朝著眼前人看去的時候,在他略顯模糊的視野里, 面前之人還并未展露出任何一點咄咄逼人的架勢。

    “看來陛下并不同意這個想法。”

    李治猶在困擾之間,武媚娘已先一步伸出手來, 示意他繼續往前走去, 前往紫宸殿方向,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讓隨行的宮人看了笑話。

    李治下意識地跟上了她的動作, 又在斟酌一番后開了口:“前朝女官先有安定和阿史那,又有馬少監和許度支, 現如今更有宣城與文成在邊地任職,雖其中半數為我李唐宗室, 也各有其破例的緣由,但已讓官場之上反對的聲音不在少數。”

    “媚娘若要旁求女史協助辦事,大可讓其掛名于匭使院之下,或者是內宮女官的品級下頭,何必再以……珠英學士躋身前朝。”

    他還是覺得此舉不妥!

    這一個請托若當真實現的話, 情況比之科舉糊名還有著翻天覆地的影響。

    李治不用向百官問詢都能知道, 這會是何種結果。

    別看天后在話中所說, 只是可惜那些卓有才學的女子不得重用而已。

    可皇帝愿意將權力分給皇后,以確保重權不會落到臣子的手中, 和大臣愿意將權力分給夫人、女兒,甚至是其他全無關聯的女人,完全是兩碼事!

    哪怕是官員自己死后,夫人還有出仕的機會,也決然不成。

    就連他自己也在本能地抗拒著這個建議。

    不錯,天后如今的權力,已變成了他這個天皇都不能隨意撤去的狀態,所以為了防止媚娘和他之間的聯盟關系破裂,轉而獨立扶持兒子上位,他其實必須往天后身上加碼,讓她滿足于這份特權,平穩交接權力。

    在他一度被李弘氣到病倒后,這個傾向也變得愈發鮮明了起來。

    所以無論是唐休璟升遷,又或者是對于其他朝臣官職有所調度,李治都不會對她做出限制。

    確立繼承人的同時,他也不會改變讓天后權柄壓過下一任太子的原則。

    可是,倘若天后麾下的女官享有前朝官品,讓她手底下有了一批更加與天皇無關的人物……

    那情況又有些不同了。

    皇帝終究還是皇帝,不能讓天后徹底變成獨立在外的一部分,這也是他堅持的另一條原則。

    這些人簇擁在天后身邊的同時,比起支持李賢,恐怕天然就會更加親近于安定,仿佛正在呼應著她彼時提出的那種可能性——

    若論長幼有序,安定合該排在賢兒的前面。

    他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武媚娘卻仿佛渾然未覺他此刻的思慮深重,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顧忌什么。一年之間,進士科出身的約有三十多人,算上其他方式通過科舉和神童科的,合計在百人,我若要招募珠英學士必定寧缺毋濫,連百人的三成都未必會有,相比起入流官員一萬多人,難道不是區區小數而已嗎?”

    李治并未答話,只在心中一陣苦笑。

    區區小數?

    是啊,相比于一萬多的入流官員和三十多萬胥吏來說,倘若天后所要招募的僅僅是三十多名珠英學士,那當然只是個小數。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了個開頭,便再無可收拾。誰知這一點星火,會否在長安城中造成一場無法撲滅的火災。

    緩步而前的天后依然在說:“何況,這些珠英學士雖領前朝品階,至多也不過是擔任起居舍人、通事舍人這樣的職務,再以其學識為我修編一本著作而已。陛下,您到底在怕什么?”

    “我不是怕!”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駁。

    在看似篤定地說出這四個字的同時,他那只并未被天后挎住的手,其實有著片刻的僵硬。

    相比于此刻將話說得異常坦蕩直率的天后,李治都想對自己暗罵一聲,到底為何如此束手束腳。

    當他終于隨同武媚娘踏入紫宸殿中,再無那些宮人隨同在身側,他才終于平復下了幾分心緒。

    可下一刻,他又迎來了武媚娘的一句迎頭棒喝:“您確實不是怕,您是在疑心!”

    李治面色一變。

    然而不等他予以辯駁,另一句話已接踵而來:“可您為何不想想,我想要一批真正能有實權的女官何錯之有?”

    此時不比方才正在撤回紫宸殿的路上,武媚娘也顯然要更為敢想敢做得多。

    方才她尚且膽敢提出要讓天下才女為她所用,此時的話也就說得更加沒給李治留以余地。

    “天下修編史書、執掌輿論唇舌的渠道從來都在男子手中,就以那起居注為例,其中漏掉了多少平陽昭公主的戰績,又是出自誰的授意,陛下心知肚明。”

    “如今印刷碑拓之法已有興起之態,或許終有一日,手抄傳閱再非必經之舉,這些言論還要更為廣博地流傳世間,我為何不防!”

    李治忍不住打斷:“媚娘,你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我根本不曾想多,或者說,陛下若是同意了立安定為儲君,或許我就不必想這么多了。”武媚娘冷笑了一聲,一振衣袖往旁邊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來。

    但就算是以這等形同后退一步的方式繼續著交談,在她的目光流轉之間,依然正當銳氣。

    李治不得不快走幾步上前來看清她神情時,就仿佛被這樣的厲色刺了一記。

    只有后知后覺地聽出天后話中的妥協之意時,他才重新找回了說話的底氣:“所以媚娘覺得,需要這批珠英學士為你寫下傳世之作?”

    “不然呢?”武媚娘點了點面前的棋盤。

    在這上頭正是今日大朝會之前天皇天后二人的興起對弈,現在正是廝殺激烈的殘局。

    也仿佛正是今日朝堂上的局面。

    “我為陛下開罪了多少人,尤其是開罪了多少世家,您心知肚明。”

    無論是當年以廢后為幌子讓他找到自己在前朝的定位,還是正式扳倒長孫無忌,又或者是今日的糊名科舉,都是在一刀刀地削弱朝堂上的世家勢力。

    就算聰明人都看得出來,這其實都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但武媚娘這位皇后在其中,也必定是舉足輕重的一方。

    世間流傳的君臣規矩,讓李治只要在并未以昏君之名丟掉皇位的情況下,就不會被真正以言語詬病,可皇后……卻未必如此了。

    武媚娘一字一頓地說道:“陛下別忘了,連許敬宗這等油滑老道的高手,尚且需要擔心自己的身后名,生怕被那些弘文館學士在謚號上動手腳,來上一出遲到的口誅筆伐,我又為何不能擔心此事!”

    在她驟然嚴肅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里,李治根本看不出任何一點在扯謊的可能。

    而從前人先例作為參照,她的這份擔憂又好像當真有其必要。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是大多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對于皇后呢?

    “上一個太子險些變成世家的傀儡,而賢兒與旭輪都在此前遠離政局,難保不會同樣落入陷阱之中,以至于聰明反被聰明誤,最終禍及父母的聲名。”

    李治脫口而出:“他不會。”

    武媚娘唇角流露出了幾分嘲諷:“好,就當他不會!但那是陛下要如何教導賢兒的問題。我已將信任交付于弘兒過一次,他讓我失望了,也讓陛下失望了。我想讓陛下能夠打破常規,讓安定躋身上位,陛下沒有同意。那么我唯一能走的,就只有第三條路!”

    這是一個再順理成章不過的推論。

    求人不如求己,莫過于此。

    在這擲地有聲的一段話將李治的聲音堵塞在喉嚨口的時候,武媚娘的聲音終于平復下來了幾分:“現在陛下應該有這個心情,聽我說說這個珠英學士的門道了。”

    李治以手托住了自己又在隱隱作痛的額頭,緩緩吐出了幾個字:“你說吧。”

    武媚娘說道:“我想讓她們修編一本書,名為三教珠英。何為三教,陛下應該很清楚。”

    李治點頭。

    李唐皇室本身的皇權可算一教,而后便是道教和佛教。

    這就是三教。

    在他著手肅清秩序的時候,一直奉行的是三教并行的法則。

    “此前,陛下對佛教道教反復制衡,是為了一改魏晉南北朝數百年間宗教盛行,甚囂塵上的弊病,但道佛二教既是要被打壓在皇權之下的東西,又何嘗不是為我們所把控的工具。”

    “三教珠英既會是一本特殊的起居注,一本記載當代種種變革的史書,也會是一本匯集天下精粹的文集。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李治沉默地嘆了口氣。

    或許他并不曾看錯,當天后將話說到這里的時候,她眼中的堅持里,已更多了一記破釜沉舟,還有一抹越發強烈的希冀。

    他開口答道:“當這本文集之中同時匯聚了道佛精要之言的時候,宗教也會自發地傳播這本書,保護這本書,也確保無人能動搖你的名望,隱藏你的功勞。”

    他聽明白了。

    他都聽明白了!

    以安定在朝堂上力挺科舉糊名、駁斥世家之臣的表現,媚娘根本不必擔心后繼無人,也相信女兒有這個本事將今日局面延續下去。

    可惜李治絕不愿意顛覆宗法制的根本,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女兒推上皇位,所以,她只能換一種方式來做了。

    哪怕這另外的一種手腕對于天皇和朝臣來說同樣不能接受,但總比真的要讓安定公主成為太子好接受得多。

    這就是她提出那女官選拔最為本質的理由。

    武媚娘語氣淡淡,順手抄起了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盤上,“所以,陛下給我的答案呢?”

    她定定地望向了李治的臉。

    在這張病態泛白的臉上,寫滿了五味雜陳。

    只不過,她不會有任何一點心慈手軟。

    今日安定生辰,又有太平這個年歲尚小的孩子身在席中,他們這些激烈的矛盾不會擺到臺面上來。

    可這些已然浮出水面的爭端,和背后更為洶涌也更為血腥的權力之爭,已經讓她不可能再跟李治用過于和平的方式虛與委蛇。

    好在,今日她已非弱者,她也從不喜歡以搖尾乞憐的方式攥取新的機會。

    那就爭吧。

    這種有理有據的爭權,李治又會如何回答呢?

    他還放在棋盤之后的那只手,在武媚娘所能看到的角度,正在以虛握的模樣,詮釋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可他沒能接下那棋盤落子,好像也已是一種不敢上臺撕破臉皮的征兆,攤牌在兩人面前了。

    直到在殿外的更漏發出了一記響動后,他才終于開了口:“你讓我再想想,明晚我給你答案。”

    武媚娘起身:“也好,陛下是一國之君,決策舉足輕重,該當多想想的。”

    “今日事多,我也倦了,就不打擾陛下安寢了。”

    李治張了張口,本想說出一句挽留之言,可在方才的爭執之后,這樣的話他又如何能夠說得出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到,皇后是以何等雷厲風行的方式提出了那珠英學士之名,就又是以何種不容插足的方式離開此地。

    當皇后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他耳中的時候,李治才終于抬起了手,一把砸在了面前的棋盤上。

    “再想想……”

    他要再想想才能決定的,何止是天皇天后在決定繼承人時的身后名,還有另外的東西。

    在對媚娘給出一個回復之前,他需要再去見一個人。

    次日隨侍在紫宸殿外的千牛衛將軍,就聽到了天皇陛下給出的第一道命令:“去問問,安定公主現下在哪里?”

    千牛衛疾步去打探后帶回了消息:因昨日周王將東突厥上貢的馬匹送給了安定公主作為生辰禮物,公主自然要去確認一番,便去了御園校場。

    “陛下是要將安定公主召到御前來嗎?”

    李治沉吟須臾,起身答道:“我親自去一趟,不必提前通報了。”

    但或許就算他讓人提前知會,所看到的場面也不會有任何一點不同。

    當李治抵達校場的時候,那匹為安定公主所驅策的青海驄,早已成了這些新上貢馬匹的領頭。

    其余的馬匹,則變成了李治模糊的視線中挪移的黃白黑棕色塊,像是一團律動的濃云,就緊隨在那一點寒芒之后。

    斑駁的墨云愈是濃重,也就顯得那一騎當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絕塵,在她彎弓搭箭的剎那,今日難得熾烈的日光幾乎完全匯聚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這些隨同李治一并到來的千牛衛,也都因先將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并未留意到箭靶擺在何處,但聲音總是騙不了人的。

    那一箭破空的風聲,在馬蹄奔騰的響動之上依然傳入了眾人的耳中。

    這是幾石弓?

    已經許久不曾聽安定說起她的習武之事,讓李治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下一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給出一個答案來。

    唯一能夠證明這一箭來勢洶洶的,是箭靶被這一箭直接破開的響聲。

    在場外圍觀的太平直接發出了一聲高呼:“阿姊好厲害!”

    從馴馬統御到彎弓射箭,對于并不曾親身參與過田獵和戰斗的太平來說,簡直像是在話本之中才會有的場景。

    不過很可惜,她今日的觀賞到此為止。

    李清月眼尾的余光已瞧見了來到此地的李治,當即撥馬回頭朝著一旁行去,將這些“禮物”都給停了下來。隨后一扯韁繩行到了李治的面前,翻身跳下了馬背。

    “阿耶怎么有興致來校場了?”

    今日雖非出征,但在李清月伸手解去了手上的烏金色指套之時,依然不難讓人看到一種蓄勢待發的銳利。

    這種銳利,甚至和她阿娘的那種據理力爭,還有些不同。

    “我有點話想跟你說。”李治朝著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著往一旁走來。

    李清月將指套往一旁漫不經心地丟了過去,三兩步跟上了李治的步調。

    太平本還想跟上去聽聽,卻被千牛衛伸手給攔了下來。

    只一會兒的工夫,前頭那兩人就已拐進了校場邊上的常綠林蔭,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搞這么神秘?”太平不滿地扁了扁嘴,只能先聽話地留在了原地,只是在心中思量著阿耶在這個時候找上阿姊,到底會有什么大事。

    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仗需要打了?

    但這段父女之間的談話,以太平如今的年歲,大概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猜得到的。

    在估計著后方眾人已聽不到此地的交談后,李治開了口:“昨夜我問了你阿娘一個問題,我說你忽然想要以公主的身份開府,到底是想要什么。你阿娘說這個問題與其由她來回答,還不如讓我親自來問你。”

    李治說話間頓住了腳步,回身看向了這個好像又長高了一點的女兒。

    多年戎馬倥傯,讓她身上似乎已被浸染了一種沙場馳騁的血腥氣,和文雅俊秀的李賢當真是兩個極端。

    正是這份與她那封號有別的“不安定”,讓李治意識到,在對天后的那出請托給出答案之前,他必須再見她一次,在她這里得到一個正面的答復。

    “阿耶問的,是當下,還是矢志追求?”

    面對父親這個突如其來的發問,李清月回出的同樣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李治問:“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嗎?”

    “區別當然有。”李清月回答得斬釘截鐵,“如果阿耶問我當下所求,那么我會告訴您,那是天下未定,何以家為!我不希望有任何的東西會耽誤我給吐蕃贊普下達的那份戰書,影響到我兌現對噶爾家族的承諾,讓我所駕馭的鐵騎正式將吐蕃歸并入中原地界。”

    在她說到“任何的東西”時,李治聽到了一聲相當清晰的重讀,仿佛他曾經和英國公提起的話早已為她所知。

    這份極其坦蕩的開疆拓土情懷擺在眼前,讓李治甚至在想,自己對于安定的戒備,是不是過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一想到媚娘提出的那種可能,又大有可能正是安定本人的志向,李治依然無法順著她的這句話往下。

    他這副神態之中的欲言又止,并未逃過李清月的眼睛。

    她心中暗嗤了一聲,繼續說道:“至于往后的話,阿耶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

    冬日的常綠林蔭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于當李清月正面對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積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間點燃了起來。

    “我要始終權勢在握,絕不會讓人有卸磨殺驢的機會,不會有被人褫奪軍權、磨滅軍功的機會,要眼看著這些我所打下來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從都護府變成州,讓中原的語言廣布四海!”

    “現在阿耶敢問,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于我嗎?”

    他敢嗎?

    這一句砸在李治面前的話,在林蔭之間猶有回響。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無武器,就連那只用來攥住韁繩的手套也被她丟在了來時的地方,她卻好像還有著開山鎮石之威。

    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面前的凜冽之氣,讓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幾分氣勢,也當即答出了一句話。

    “可你總歸是一位公主!”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調侃地回道,“是必須有個駙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駙馬有過錯的公主?還是無論哪個弟弟當了皇帝都能做長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說,是狼子野心意圖謀逆的公主?”

    李治面色驟變:“你放肆!”

    她這三句話里分明暗指了三個早已在她前頭的例子。

    因體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只怕在后世的記載里只會是個因先后兩任駙馬和天子之間矛盾的中間人,無人會關注這個也是長孫皇后所出的女兒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前朝大漢的館陶公主,傳至如今的也不過是將女兒嫁給了漢武帝劉徹的這次投機。

    而那狼子野心意圖謀逆的公主,距離如今也不過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時間而已,正是那位高陽公主。后世又會如何來形容她呢?

    這其中既有兩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讓他覺得,那像是凌空而來的一記重擊,打在了他的心窩上。

    可一個面對千軍萬馬尚且不可能有所變色的人,又如何會因為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縮。

    她看得出來,她這位父親,這位大唐的天子,在這驟然間掀起的反抗面前詞窮,又何嘗不是他力貧的表現。

    “我若放肆,那也是阿耶您造成的。當年是誰告訴我,大唐缺少能夠獨當一面的自己人作為將領,讓我自此走上了這樣一條路。”

    這確實是李治自己親口說出的話,以至于他根本難以看出,他的女兒選擇了征戰沙場,分明還有更為主動的理由。

    而后面的話他好像更沒有反駁的余地。

    “是誰問弘化姑母,吐谷渾在吐蕃的侵吞之下能支持多久,讓吐谷渾先失去了國主,不得不由我橫渡雪山出兵。是誰覺得外族將領并不可靠,后起將領難以為繼,不得不讓我繼續統兵出征。阿耶敢說,您同意我將封地選在泊汋,沒有防著李謹行這個靺鞨人的意思嗎?”

    李清月振振有詞:“是!我確實可以像是臨川姑母一樣只在天后身邊輔佐,幫著頒發詔令,整理文書,但我既然已經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就不可能做個尋常的公主,把軍權全部卸下來。”

    “那些府兵知道跟著我才能吃飽飯打勝仗,那些坐鎮四方的將領知道我能去給她們提供支援,那些投降于大唐的外族將軍知道,他們倘若再生叛亂之心,我也有這個本事用一只手將他們按下去——這便是今日的實情。”

    “您說得好生輕巧,什么叫做我歸根到底只是個公主!”

    她的眼睛在這一刻黑沉得嚇人:“李弘也說得很輕巧,仿佛交出軍糧只是賑濟災民的手段,扣押士卒在隴右也是節省糧食支出,李賢除了早年間的校閱府兵毫不知軍事,朝堂上的世家公卿甚至還覺折沖府的永業田侵占了他們的利益,他們比之我這個公主還要不如!”

    “但你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李治的聲音也像是被這一句句誅心之言給催生得愈加響亮。

    既做不了皇帝,那便不該有這等宛然已經失控的兵權。

    偏偏李治又必須承認,安定剛才說的有一段話是對的。

    下到府兵,上到將領,沒有人會接受她被以一種毫無理由的方式剝奪軍權。

    倘若安定公主失權,阿史那賀魯當年掀起反叛的教訓,恐怕就在眼前了。

    當年的李治初登天子寶座,也不曾讓風疾發作到這個地步,有這個底氣拿出七年的時間來平定叛亂,但如今的李治已被疾病、權斗、兒孫債給一步步磨去了心志,又哪里還能輕易許出七年之諾用來掃清疆土。

    他只是用一種愈發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兒。

    “我不想跟阿耶鬧成這樣。”李清月嘆了口氣,“送別李弘的時候我還又罵過他一次,說他和世家勾結實在是不孝,也完全不明白阿耶的畢生所求,更不明白阿娘在其中做出了多少貢獻。我總不能……”

    眼前的林中光斑,讓李治本就不太清明的目光里也多出了一道道炫光,讓他在這句軟化下來的語氣里,好像重新看到了那個跑到他面前來詢問的小姑娘。

    那個時候,他對女兒的稱呼還是阿菟,而不是一句何其冷淡的安定。

    李清月的那句未盡之言,聽來有幾分哽咽的意味,像是在說,她絕不能比李弘還不孝,再將阿耶給氣病倒一句。

    奈何時間是不能倒退的。

    所以李治再無法弄明白,到底為何他的子女跟他之間,會在不知不覺中,鬧到了比父親那一代的時候還要不可開交的地步。

    他只知道,就算安定和他還不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在這份后輩與長輩的此消彼長之間,他知道自己依然需要做點什么,來阻遏住這個趨勢。

    他像是在跟自己說,也像是在跟面前的女兒說:“安定,我已給不了你更多的東西了。”

    安定公主,上柱國,右武衛大將軍,安東大都護,這是一連串位極人臣的名號。

    就像蘇定方一般,再要加封的話,只能封到她的子女身上。

    但她甚至不想在這個早該成親的年紀出嫁!

    這就是君王與臣子之間的矛盾,也是父親和女兒之間的矛盾。

    除非有一方真正停住腳步。

    他希望這個人不會是他。

    可他在這沸騰而煎熬的情緒里,聽到的卻是一句依然不曾猶豫的答案:“您可以的。”

    直到說完了這四個字,李清月才有一瞬的沉默,像是在考慮,她到底要不要將自己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先一步在她目光中閃過的下定決心,卻像是在告訴著面前之人,她必須要說,也不得不爭。

    “我要安定公主這四個字的前面再多出兩個字,有別于尋常公主的地位,哪怕新的太子再立,哪怕您的權柄會挪交到下一任天子的手中,他都不能對著他的姐姐舉起屠刀。”

    李治感覺到掌心有一陣鈍鈍作痛,“哪兩個字?”

    “鎮國。”李清月迎著李治的目光,給出了這個答案,“鎮國安定公主。”

    第237章

    鎮國安定公主這六個字, 若是換了旁人來說出口,或許還像是在意圖篡權僭越,可這話從李清月的口中說出, 卻宛然是另外一個意思。

    以她如今所掌握在手的赫赫軍功,只怕要比朝堂之上的任何一個人都配得上鎮國二字。

    而這話落在李治的耳中,也分明還有著其他的意思。

    安定的這一句話確實是在“進”。

    在原本就已屬朝堂第一流的位置上, 還要再多出一個鎮國的封號來,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可她, 又何嘗不是在“退”呢。

    她要了鎮國二字的加封,要了這個就算下一任天子繼位也不能對她輕舉妄動的身份, 也就意味著, 她已正式地停在了這個位置上。

    那么她就勢必不會如同天后此前所建議的那樣,繼續朝著太子的位置發起進攻。

    這對于李治來說,當然是一件好事!

    他雖然本能地覺得, 媚娘提出安定為太子的說法不過是在和他斗氣爭權而已,以這天下千百年的慣例來看, 絕不可能有實現的希望。

    但安定做將領做到這個地步,同樣是前所未有之事。

    以她所積蓄下來的力量, 簡直是這李唐朝堂中最不穩定的因素之一。

    倘若她真想達到那樣一個位置,恐怕真能掀起一場可怕的叛亂,也絕不是剛剛接觸政局的李賢能夠解決的。

    好在,一切終究是在朝著對他來說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安定愿意退,天后也愿意不必強求, 而是用另外一種李治能夠接受的方式來維護她們自己的權利, 來抓穩她們現有的權力。

    那么就算給安定以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 給天后以組建正式的前朝女官團體的機會,又有何妨呢?

    只要皇室內部的爭斗, 能夠以更為和平的方式平息下去,李治就能在病中留有余力去繼續對付更為重要的敵人。

    而天后與安定,在這件事上和他的立場是完全相同的,正是他最為鋒利的兩把武器。

    若是他不幸疾病早發,在沒能將李賢栽培為一個合格繼承人前就過世,若是比他還要大上幾歲的天后也早早離開,那么有著鎮國之名的安定,就會是匡扶社稷、幫助李賢坐穩這個皇位的最佳人選。

    想通了這個答案背后所代表的意思,李治非但沒為安定在方才的爭執之后“得寸進尺”而覺惱怒,反而只覺一切都終究回到了可控的樣子。

    “鎮國安定公主……好!”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剎那,李治的目光中好像也有一片迷霧被滌蕩而去,“十年東征西討,克復疆土,合該有鎮國之名!”

    ……

    在校場邊等候天皇陛下回來的侍從很快看到,這對自遠處走回的父女之間顯然經過了一番各有收獲的商談。

    無論最開始的時候天皇是抱著何種想法前來尋人,現在都已得到了一個對他來說相當滿意的結果。

    在他身邊的安定公主也是面帶笑意,一派振奮昂揚之態,一改先前跟上天皇腳步時候的冷漠。

    但怎么說呢,他們倆是各自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甚至說是大有收獲也不為過,有些人卻要面對著一個莫大的挑戰。

    將作監的人早上才收到了消息,昨日安定公主的生辰,天皇答應了她提前在宮外開府,需要讓他們在年節之后妥善選址,為她將府邸營建妥當,就在下午收到了另外一道提前的消息。

    這座公主府的一應設計準備,按照更高規格來辦。

    正月初五之前就需上工的新官員在辦事之時務必用心,切莫出現做了大批無用之功。

    現任將作大匠李沖寂直接就在酒會上清醒了。

    “什么叫做……按照更高標準?”他茫然地朝著報信官員發問,卻見對方也只是搖頭,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

    若按照親戚關系和輩分來說的話,李沖寂還能算是李治的從兄呢,所以當他接到委任接替閻立本位置的時候還一度覺得,自己真是拿到了一個再舒坦不過的閑職。

    也算是他此前先后任職數州之后的還朝鍍金了。

    結果這橫空而來的一道旨意里意味不明,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李沖寂這人還是有點警覺意識的,直接抄著手中的酒壺,就去拜訪閻立本去了。

    “……你說什么上門請教,能不能起碼先拿出個粗略的設計圖紙出來?”閻立本無語地看著被送到面前來的一壇酒水,再看向李沖寂這個一臉困擾的表情,只覺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才學了繪畫和建筑。

    不對,他還不僅僅是個藝術家,還是個朝堂上擔任要職的官員。

    若非李沖寂平日里處事正直,閻立本真想直接將人給趕出去算了。

    “這也不能怪我啊。”李沖寂和閻立本在交接官職的時候有過些往來,現在登門雖是厚著臉皮了些,但也自覺這個叫做事出有因。“你也是知道的,官員的正式返朝辦事要到正月初五,我手底下的人起碼得在這幾日間拿出個可以交差的東西。”

    “以蓬萊宮修建之快,這公主府就算再如何慢,在初五之前,從占地、選址到大致形制的草圖總是要出來的。”

    李沖寂都不知道該說李治這個叫做貼心還是過分了。

    光只說個讓他們往超越尋常公主的規模來辦,卻不曾告知到底要讓他們做到哪一步,當真很是棘手。

    “左相,這等事情我總不好上奏天子乞請當面相問,我也只能來問問你了。”

    閻立本朝著他的臉上瞥去,實不難看到這位履歷厚實的親王臉上藏著一份隱憂。

    不過想想今日陛下讓他協辦草擬的那兩封詔令,閻立本又覺不能怪李沖寂有此疑惑。

    安定公主在朝堂之中享有的待遇已至頂峰,安東大都護府也本就是她的開府之地,現在連公主府也要繼續破格,只怕誰都要猜,陛下的下一份詔令,會否在朝野之間掀起驚濤駭浪。

    對于這些李唐皇室宗親來說,更有必要擔心這個問題。

    畢竟,這很有可能關系到他們的身家性命。

    閻立本想了想,回道:“你就先按照比之長公主更高的規格來辦就是了,陛下想在朝會之上宣布,我也不能從中多事。只能說,沒有你想的那些事。”

    有閻立本的這句回復,李沖寂頓時放心多了。

    在自閻立本的宅邸走出之時,他也終于多了幾分閑情逸致朝著周遭張望,欣賞這長安城中的年節景象。

    便是在此時,他才留意到,在閻立本所住街坊的對面,近年前崛起的四海行會已完全占據了整座街坊,甚至還有往外擴張的趨勢。

    在他經行而過的這一側,不知是不是為了照顧這一半的鄰居,并沒有貨物往來,反而有一陣讀書聲正從沿街的小樓中傳出。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長安城以北的貴胄身上之時,這里已在無聲無息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當這新的一年在長安城中翻篇的時候,這里又會否有更多的變化呢?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該留意的事情,對他來說的頭號要務,還是為安定公主建好那處公主府。

    且等他……喝完這口酒,便即刻開始辦事。

    只是當酒壺到了嘴邊的時候,他又忽然笑了起來。

    方才他還將這東西順手抄上當了來見閻立本的年節禮物,結果走的時候又是一個順手,就被他給帶出來了。

    “去,和左相說一聲,”李沖寂拍了拍隨從,示意他折返回去,“就說我下次登門的時候再將禮物補上。”

    閻立本聽到這話信不信不管,反正禮數他是盡到了。

    李沖寂也選擇性地無視了在正月初五的朝會前,閻立本朝著他投來的白眼。

    當陛下的詔令宣讀于朝堂之上的時候,他也更無一點多余的閑情逸致去關心此事了。

    那當先的一條,正是對于安定公主的加封。

    “安定公主英圖冠世,妙算窮神,伐暴除兇,無思不服……遂有邊境安寧,海內戰歇,功在社稷。宜冊為鎮國安定公主,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①

    李清月上前:“臣叩謝天恩。”

    并不僅僅是李沖寂,當那“鎮國安定公主”六個字砸在眾人耳中的那一刻,能夠維系住平靜的,恐怕不是如同閻立本一般早早獲知其中內情,就是真已到了凡事都看開的年紀!

    鎮國——安定公主!

    這“鎮國”二字的分量何其之重啊。

    就連當年威望尤在皇儲之上的秦王,都不曾能夠得到這樣的兩個字。

    就連為李唐出生入死的將領,也大多是在死后才能得到“輔國”這樣的追封。

    可現在,就是這樣的兩個字,落在了這位還不滿二十歲的李唐公主身上!

    而天皇陛下的詔令居然還不曾結束。

    他努力壓制住了幾分面上的慘淡顏色,開了口:“自今日起,若朕病情再有反復,難以決斷朝政,軍國大事——兼取天后與安定公主進止。”

    “陛下何必……”

    李治擺了擺手,打斷了禮部尚書的關切發問,“讀另一份圣旨吧。”

    他到底是為何會做出這樣一條決定,又曾經和安定公主以及天后都發生了何種激烈的碰撞,下面的這些人大概不可能知道。

    他們只知道,這句“兼取天后與安定公主進止”,是天皇陛下一邊更進一步地確保了天后的位置,一邊為安定公主的這個“鎮國”之名,做出了解釋。

    陛下病了,也很有可能會因為風疾的緣故活不長久。

    那么與其等到突然倒下之后爭權局面一團大亂,還不如先一步將這個決策權的歸屬給商定下來。

    可對于同在朝堂之上的有些人,比如說霍王李元軌來說,陛下的這條詔令,卻簡直像是在往歪門邪道之上越走越遠。

    若真需要留有輔佐社稷以防動亂的重臣,縱然不能再像是先帝一般留下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這樣的禍患,也絕不能完完全全將其交到了女流之輩的手中!

    眼下二圣臨朝已是勢不可擋,怎么還要多出一個鎮國安定公主。

    若非此前因為西藏都護的事情,他已經和安定公主起過爭執,也見識過她在嘴皮子上到底有多利索,李元軌是真想站出來問問,陛下以公主預定為托孤重臣的決定,是否下達得過于草率了!

    偏偏就是在他這義憤填膺、情緒激蕩之時,他聽到了隨即響起的宣旨之聲。

    而這份圣旨的分量,竟是絲毫不在敕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公主之下。

    應該說,還猶有過之。

    只因那宣旨之人念出的,竟是這樣的一句——

    “門下:承廟祧之尊,固邦國之本,重其緒業,貞以元良,斯今古之通制也。乃者東宮曠位,巳涉月時……”②

    這話一出,朝臣之中原本還有些左右張望的動作,都在霎時間全部停了下來,各自面容正色向前垂首。

    “廟祧之尊”“東宮曠位”的說法,讓他們之中哪怕再是愚笨之人,都不會聽不出這到底是一道什么圣旨。

    這是要重新立一位太子!

    雖然他們無法從陛下此刻的表現中看出,他為何會讓那道鎮國安定公主的敕封,放在了冊立太子的詔書之前,不明白他為何要在讓太子擔當重任的同時,還先給出了那句兼取進止的話,但這大唐江山將有下一任儲君,無疑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

    “雍王宥孝敬忠,肅寬明惠,和遵保傅之言,佩經訓之旨,友于兄弟,睦于宗親……”

    李賢心頭一顫。

    早在一個多月前,父親就曾經問過他,他敢不敢去做這個太子。

    而現在,父親并沒有就這個問題重新對他發出問詢,提前知會于他,但應當是對于他彼時的答復相當滿意,于是有了今日直接將他立為太子的結果。

    在原本上有兄長李弘的時候,李賢從不曾去想這樣一種可能性,但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俗人。

    這些對于“雍王李賢”的夸贊,都讓他覺得自己在剎那間神游天外,聽著那一個個字像是書卷落墨一般鋪開在他的面前。

    他險些忘記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只聽到那一錘定音的話,在門下省官員的宣讀中傳入了他的耳朵里。

    “宜冊為皇太子,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禮官的最后一個字落下,李治的聲音也像是就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太子,不要讓我失望。”

    從今日開始,就再沒有雍王李賢了,只有太子李賢。

    他必須盡快讓自己成長起來,以滿足父親對一個太子的期望。

    李賢鄭重行禮:“臣定不辜負天皇所愿。”

    這份重任,讓他在起身之時險些將失態的表現流露出來,好在他終究還是平穩地站回到了朝臣的隊列之中,也迎來了雍王府屬臣的恭賀目光。

    不過李賢很清楚,阿耶也曾經告訴過他,這些人到底是在恭賀他成為太子,還是在恭賀他們這些人自己能夠自此成為東宮官員一飛沖天,他必須要做出一個判斷。總之,他千萬不能輕易為這些人所挑動,做出于國事無益的事情。

    他的太子之路才剛剛開始,絕不能操之過急。

    “此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在朝堂之上宣布。”李治朝著下方眾臣看去,徐徐說道,“天后有意成立珠英學士,修編一本名為《三教珠英》的文集。”

    眾臣茫然抬頭。

    這種修編文集的事情,說白了就和前太子修瑤山玉彩、現太子早年間修后漢書沒什么區別,不過是需要從弘文館中多找點人來打下手而已。

    如果說在尋常的情況下,這件事單獨拿出來說,也不算是什么,可在前頭那兩道詔令有著如此驚人的分量之時,這件事就當真不太夠看了。

    為何……

    “天后的意思是,這部分人手就不從弘文館學士中挑選了,效仿今年的制舉,以考核的形式來決定。”

    “參與考核的人選為身負才學的女子,至于官職待遇,我已與天后商榷過了,珠英學士之中最次一品,等同于七品京官。”

    李治的這兩句話丟出,確實解了在場諸人的疑惑,卻也直接讓他們各自瞠目結舌在了當場。

    若說天后只是想要在協辦政務中,有一批女官在旁輔佐,那么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之前內朝女官和臨川公主這樣的宗室都是這么為她效力的,但那句等同于七品京官,卻真是將所有人都給驚了一跳。

    這句話絕不可能是在說珠英學士的俸祿待遇,而是實打實地要讓她們在官職品秩上,和外朝官員對等。

    換句話說,這是天后要擴張外朝的女官!

    別管珠英學士在天后的說法中是不是額外增設出來的官職,這種仿佛忽然多出了一堆競爭對手的冒犯感,幾乎是在一瞬間席卷了整個朝堂。

    然而當他們的反對之言剛要預備開口的那一刻,他們看到的,分明是這樣的一出畫面。

    天后的面色深沉而從容,在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告知眾人,一次次地有人想要將她從現在的這個位置上拖下來,可就是她這個出身不高的皇后笑到了今日。她如今想要促成的這件事,雖是經由李治的嘴里說出,卻也是她自己的訴求,會一手將這些反對的聲音給攔截下來。

    安定公主,不,應該說是鎮國安定公主正在側身回眸朝著他們看來,仿佛正在品評面前的這些人會給她的計劃帶來多少麻煩。

    又因她已然站到了朝堂的最前列,在她背后的天后和她本人之間從未有變的目的一致,讓人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聯合背后的威懾力。

    而與此同時,那位剛剛就任的太子根本不像是對此事有任何一點反對的意思,仿佛陛下先行宣讀敕封鎮國安定公主的詔令,對他的舉動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至于天皇陛下……

    他都已經直接離席而起了。

    “行了,就這樣吧。如有其余要事上奏,交給天后和太子決斷。”

    眾臣:“……”

    陛下確實抱恙在身,可這句話說得卻當真很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可若讓李治來說的話,這些人又如何能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太子是他想立的太子,被成功扶持到了這個位置上。天后是他的臂膀助力,絕不能跟他生出齟齬。安定兵權在手又正值年輕,愿意只做鎮國公主緩和內部的矛盾。

    所有的一切雖然好像偏離了正軌,又好像還都在他所能把握的情況下,他又怎能因小失大,為了這個已跟他過了明路的女官計劃,去站在那些朝臣的立場上辦事。

    就當他是真的在逃避一些東西好了。

    反正,今日的局面難道不是皆大歡喜嗎?

    在正月初十之后的休沐日后,天后遴選珠英學士的標準,就被張貼在了外頭。

    朝堂官員隨即看到,這珠英學士的考核當真是和科舉選拔有些相似了。

    “同樣采用糊名制,同樣分成帖經、雜文、時務策三項……”

    只是在帖經的篇目選擇上能夠更加自由,雜文科可以用詩詞替代,至于時務策,也會將選題更偏向于民生一些。

    “只是修編《三教珠英》的話,需要考核到這個程度嗎?”韋思謙在隨同太子途經這份天后旨意的時候,便忍不住問道。

    李賢也不知道。

    “但起碼,考核標準從嚴,便不會讓抗拒此事的朝臣抓到彈劾的機會,也不會在短時間內篩選出大批的入流女官,我阿娘在此事上必定有所考慮,不會讓官場失序。”

    “太子這話所說倒也不無道理。”韋思謙點了點頭。

    對于李賢此時的慎重思考,理性作答,韋思謙也覺相當滿意。

    輔佐這樣一位聰慧的太子,應當要安全也輕松得多。

    恰在此時,自宮中行出了一輛有著天后規格的鸞車,讓在場眾人的交頭接耳之聲頓時一停。

    但有些奇怪的是,當他們小心地朝著那鸞車張望的時候,卻發覺在車中竟是空無一人。

    “這是——”

    “這是公車禮聘賢才。”韋思謙的問話剛出,就聽到在一旁有人回答了他的話。

    他循聲望去,就見安定公主正在一旁駐足。

    “天后有意,效仿昔年和熹太后公車特征張子入朝一事,先以御車延請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子前來珠英院任職,以便讓參與考核之人能有目標可依。”

    雖說內廷宮人之中有德行與才干的不在少數,比如婉兒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典型,但這些因罪罰沒入宮的人,顯然不適合作為這個公車特征的對象。

    韋思謙問:“那么不知天后所要召請的,到底是何人?”

    李清月答道:“算起來,此人和韋左丞還有那么一點淵源。”

    “請公主明言就是。”

    “韋左丞有一位同族名為韋余慶,在去年六月病逝于巴陵,年僅三十二歲,他的夫人乃是先帝侄女新野縣主與故中書舍人裴暉所出,有擬絮寒青之才,在音律、詩文、德行教化上都卓有成就。可惜去歲十月,韋君之子也病逝于家,只剩下裴夫人與其獨女孀居于京兆,故而天后有意,聘請裴夫人與其女同入珠英院,不知,韋左丞以為如何?”

    這位被公車特征的裴夫人,顯然是個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她是李唐宗室與河東裴氏聯姻所出,能堵住朝堂之上不少人的嘴巴。

    她的丈夫剛剛去世,在此時被天后啟用,不僅毫無后顧之憂,還能體現出天后對于朝臣的體恤。

    不僅如此,她的才學在她先于河東長成,后出嫁京兆期間有目共睹,李清月所說的那句“擬絮寒青”之才也絕非妄言,若要作為標桿,絕不會有任何不妥。

    韋思謙自然也無話好說。

    算起來,裴夫人被天后專程禮聘,還帶上了她的女兒,也算是……將京兆韋氏之中帶上了一個人選了。

    他朝著北面行了一禮:“臣無有妄言品評之意,恭祝天后喜得賢才。”

    這架天后鸞車經行過長安的時候,也自然隨同著那考核選錄女官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座長安城。

    鸞車之上的金鈴隨同車馬的前行作響。

    當其接上了裴氏母女自京兆折返長安之時,或許是因今日有風,變得更加像是一支凱旋的伴奏。

    明明距離朱雀大街還有一段距離,顏真定卻覺得,那風聲好像裹挾著鈴聲來到了她的面前,讓她有些失神地望向了那座面前的院墻。

    “想去就去吧,何必在這里猶豫呢。”

    顏真定聞聲轉頭,“阿娘。”

    這自后方走來的婦人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大約是因她面容圓潤可親,看起來又年輕了幾歲。

    母女二人的面貌長得稍有些不大相似,只在那等長期浸漬于詩書之中培養出的書卷氣上,很有一脈相承的意味。

    “我前幾日不是還在聽你說,你看著阿淳放手一搏,得了個好結果,你既身為她的好友,也不能總是習慣著籌劃妥當方才行事。怎么今日又裹足不前了。”

    顏真定咬了咬牙,張口道:“阿娘,我不是在遲疑于我到底要不要去參與珠英學士的選拔。”

    在安定公主這樣的榜樣面前,她有一度甚至想要直接參加到科舉之中,又怎么會懼怕這個珠英學士的考核。

    她是在聽說先被公車特征的是韋余慶的遺孀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本是來安慰鼓勵女兒的殷夫人忽然被她抓住了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

    顏真定那雙平日里波瀾不驚的眼睛里,被冬日晴空之下的風吹開了一道波紋:“裴夫人母女因詩文之才被天后禮聘而去,是今日的佳話,若我母女一同參與遴選為官,是不是能成為另外的一出佳話?”

    殷夫人:“這……”

    這也未免太敢想了點!

    可在天后臨朝,安定公主鎮國的事實面前,又憑什么不能多想呢?

    這一支混在馬蹄聲里的清越鈴鐺,好像已提前催開了長安城中的春日信號。

    在科舉與珠英學士選拔都要到來的備考中,就連太子更替的消息,都好像變成了沒有那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除了……一個人。

    ……

    李弘死死地握住了前來報信之人的手,將人拽到了病床之前,“你將話再說一次。”

    信使訥訥:“我說……我說天皇陛下近日,改立了雍王李賢為太子。此事已在朝堂上過了明路,長安城中的京官都已知道了。”

    “……襄王,您千萬保重身體。”

    “襄王,哈。”李弘慘然一笑,松開了抓住了對方的手,“是啊,如今我是襄王,他是太子。”

    如果說此前李賢還沒被立為太子的時候,李弘還在心中懷有一份希冀,覺得父親很有可能不會如此無情,他也還有被重新接回長安的機會,那么在今日的這條消息抵達之時,這個希望就已徹底破滅了。

    也對,也對!

    他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在匆匆捂住嘴的那塊絹帕被挪開之時,這信使一臉驚駭地看到,在白布之上,已有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

    “一個得了癆病的人,如何能做太子。”

    李弘唇角的血色愈發濃重。

    信使只覺冷汗已經爬上了脊背。

    在李弘臉上浮現出的血色,根本不像是什么氣血充盈的表現,反而像是……像是回光返照。

    他也后知后覺地想到,他在進來之前就已聽襄王妃說了,來到此地后不久,襄王便憂思郁結,病情加重,以至于發展到了癆瘵的地步!

    李弘渾然不覺這信使的變色,癡癡地望向了北方,忽然厲聲高呼:“可阿耶啊,您是當真不要孩兒了嗎?”

    這一句話激烈得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下一刻,他便再難以阻擋住喉嚨里的鐵銹味,一口鮮血噴濺在了床前。

    “襄王——”

    第238章

    李弘這一次的疾病發作來得尤其迅猛。

    當襄王妃趕到此地的時候, 住在襄王府上的御醫已到了。

    這些人本是天皇天后為了彰顯對于長子的愛重,在將李弘由太子廢為襄王之時,他們也隨同來到了襄陽, 以便隨時醫治李弘的不足之癥。

    可她目光逡巡一番,卻見他們個個面露難色,在看到她時, 簡直像是看到了個主持此地局面的救星。

    “襄王的情況如何了?”

    信使連忙快速地將先前的情況通報了一番。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叫苦不迭。

    倘若他知道為襄王報信會引來李弘這樣大的反應, 甚至眼看著要將他送上死路去,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這一趟。

    不錯, 聽聞襄王在朝堂之上曾經將陛下給直接氣昏過去, 但他終究還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孩子,光是看著今日此地的太醫陣仗,便可見一斑。

    那么誰也沒法做出斷言, 天皇若是知道了此地的情況,能不能只怪責于讓他來送信的人, 不要牽連無辜……

    “醫官怎么說?”

    醫官答:“襄王此前就憂思郁結在心,體內正氣虛弱, 自來到南方后又突感癆蟲——”

    “我不要聽那些多余的。”襄王妃打斷了他的話,“你直接說現在的情況。”

    “他此次愁緒攻心,導致體內再次失調,癆瘵難控,現如今正在昏厥之中, 盜汗情況尤為明顯, 加上先前還有咳血癥狀, 恐怕……”

    醫官心中惶恐,卻也不得不給出了答案:“恐怕已到癆瘵最為嚴重的時候, 就算是圣手神醫到來,也難以治愈了。”

    就算是尋常人感染了這樣的病癥,都很難有治愈的希望,何況是襄王這樣的情況。

    他本就有不足體虛之癥,嚴重到成親至今也不曾有后,更動輒感染疾病在肺。

    他們這些醫官是人而不是神,又怎么可能在李弘自己都不注意身體的情況下保住他的性命!

    襄王妃朝著余下幾名醫官凝視了須臾,清楚地看到在他們的臉上分明已寫有了一個相似的答案。

    這個“回天無力”的答案擺在她面前了。

    他沒救了……

    “罷了,我會向天皇天后陛下寫明緣由的。”她垂眸之間輕聲開口,掩住了向來嫻靜溫順的目光里掠過的一抹決絕,忽然抬步朝著屋中走去,“襄王這邊由我來陪著。”

    此地的太醫如蒙大赦,“多謝襄王妃。”

    謝她做什么呢?

    襄王妃邁步踏入屋中的時候便不免在心中想著。

    若不是襄王和她這對夫妻的緣故,這些太醫也根本不必這樣擔驚受怕。

    好在,這樣的日子終于快要結束了。

    對于大唐的那位陛下來說,他的風疾之病影響到了頭腦,在發作后病情更為錯綜復雜,要醒來不容易,可對于李弘來說,他是因為一時之間的氣血上涌而倒下去,又很快因為胸肺的咳疾而被驚醒了過來。

    襄王妃剛在李弘的病榻邊坐下,就見他已翻覆著試圖起身,幾乎是下意識地奪過了她遞過去的巾帕,好一陣的嗆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前兩次咳血,已讓他暫時咳空了積存,這次在巾帕上只有淡淡的血痕。

    可這抹象征著病入膏肓的顏色,在李弘看來依然刺眼得嚇人。

    他緩緩躺下來的時候,臉上已又多了幾分頹喪死氣,像是過了有好一陣的失神,才從那種夢游一般的狀態下緩和過來,對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確實是眼睛而不是整張臉。

    自孫思邈在東都提出要對會彼此傳染的疾病做好預防后,口罩這種東西就被傳播了開來,也自然被用在了此時。

    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狀態下,她那稍顯冷漠清凌的眸光也就更顯得突出了些。而在那其中,還有著一抹不難錯認的傷感。

    李弘記得,就連被跟隨著貶謫到襄州來,她都不曾有這樣的表現。那么這其中的意味好像不言而喻了。

    李弘虛弱開口:“明舒,我是不是快死了……”

    楊明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襄王不該想那么多的。”

    一個天生體弱的人若是生在民間,或許還可以說是不好養活,但當他是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的孩子,還當上了一個吃穿不愁的閑散宗室之時,是完全有機會養好的。

    偏偏李弘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可李弘自己是不愿意接受這個了,哪怕到了此刻,他也覺得襄王妃的那番話,是直接在朝著他的傷疤戳。

    “我想太多?”這話竟像是半顆靈丹妙藥,讓李弘強撐著半坐了起來,臉上閃過了慍怒之色,“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做了十六年的太子啊!”

    人生能有幾個十六年?

    忽略掉不記事的幼年時期,李弘一直享受的是太子的待遇。兩個弟弟的表現,更是讓他無比確定,他會安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直到繼承大統。

    可突然之間,什么都變了。阿耶甚至無比狠心地在將他驅逐出關中后,又僅僅隔了數月,就將這個太子的位置給了弟弟。

    而他的妹妹也終于在上頭再無兄長的情況下,拿下了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

    相比于這鎮國公主和新上位的太子,他這位廢太子……顯然已徹底變成了翻篇的過去。

    這要讓他如何能夠以平常心去接受這個事實!

    “可我一直覺得,您并不適合當這個太子。”

    李弘驚愕地對上了妻子的眼睛,怎么都沒想到她并未在此時關照于他的病情,而是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楊明舒卻慢慢地在口罩之下彎起了唇角,仿佛在這樣一個本該舉哀的局面里,她也不是不能多說兩句話。

    “您跟我太像了,這樣的性子,怎么能做太子呢?”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還只有七八歲的時候,榮國夫人和家中提到,讓我去給安定公主做伴讀,但我父親覺得不行,要讓我更為循規蹈矩一些,我聽了,繼續在家中學規矩讀詩書。他讓我去當太子妃,我也聽了。”

    “他說要讓我將太子和弘農楊氏捆綁在一起,讓我說安定公主的壞話,我也聽了。太子倒了,變成了襄王,我要自此做個乖順安分的襄王妃,我也做了。”

    “我不需要凡事尋根究底,只需要按照旁人的指點去做事,反正我已有了尊貴的出身,無邊的前途,總有人會告訴我應該怎么做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我是如此,太子難道不是這樣嗎?”

    只要沒有人告訴他,就算是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也需要居安思危,需要自己去想,到底如何才能做好一個太子,李弘自己也就不會去想。

    他的父親告訴他需要監國,他就去批閱那些臣屬遞交上來的奏折,他的父親告訴他要去校閱府兵,他就巡查河南河北,天皇天后讓他賑災,他便出現在洛陽,以皇太子的身份交出一個循規蹈矩的答案。

    這不是和她很像嗎?

    “我被人往前推一步,就走一步,我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您若也能如此隨遇而安的話,恐怕也不會讓自己過得這么累了。”

    “可惜……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李弘很想反駁她一些什么,卻發覺被襄王妃以何其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的話,簡直真實得像是在說他本人。

    當他試圖去回顧他這擔任太子位置的十六年時,發覺這其中有太多都如楊明舒所說,就是在被人推著往前走。

    他也如同安定在宣旨之時所說,根本沒在這等推動的力量中分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能夠讓他與之為伍的人。

    可這樣的一番實話,說在他這個將死之人的面前,和殺人誅心有何分別!

    “你……”

    “我如何?”楊明舒摘下了面上的口罩,“我說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李弘驚懼變色:“把它戴回去,你明知道這是要命的病。”

    楊明舒依然笑意淡淡。

    自嫁入東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像是太子的一道影子,淡漠得沒什么存在感。唯獨在今日,她的這個動作里,方有了幾分屬于她自己的意愿。

    “您以為我不知道,信使從何而來嗎?天皇天后改立太子,居然放在安定公主之后,還放在了大朝會之后,正月十五之前,怕是還在顧慮你的心情,勢必會讓人小心瞞著您的。怎么就有人先將其告訴了您,生怕您不會在收到消息后去鬧去爭呢?”

    “弘農楊氏表面上驅逐了楊思正,也對我父親楊思儉有所疏遠,可還依然覺得您是一枚相當重要的棋子。可惜啊,他們高估了您的心性,也低估了我的想法。”

    她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唇畔的笑意已越來越盛,連帶著整張臉都像是在熠然生光,“我不知道一個已經死了的廢太子的王妃,對他們來說到底還有沒有用,但我想,她還是不要存在為好。”

    李弘眼神里的復雜情緒一覽無余:“你完全可以去重新跟著安定,就像你說的,當年你原本就應該做她的伴讀。”

    “哈,您看,您自己都承認了她的本事。但您知道嗎……”楊明舒的笑容里閃動著一點淚光,“已經錯過的東西,再去強求,或許只會讓人兩頭成空。”

    “我用前太子妃的身份出現在安定公主面前又算什么呢?沒有人會相信這是安定公主對您的仁慈,只會覺得這是在裝腔作勢,收買人心。反倒是那些一直在推著我往前走的人,還會試圖重新聚攏在我的身邊。而這,就是世家的慣用手段。”

    這就是世家啊……

    不經由一把火,永遠會將人黏著在蛛網之上的世家啊。

    李弘呆在了原地。

    哪怕明知道在摘下了口罩,毫無顧忌地坐在他身邊,對她而言有多大的危險,楊明舒依然并未有任何一點避讓。

    “襄王,您現在還覺得,是陛下無視了您在襄州的反省,直接選擇了新的太子,好生對不住您嗎?”

    李弘已經答不上來了。

    他在昏厥之前被滿心的憤懣沖昏了頭腦,以至于喊出了那樣一句控訴天子無情的話,可現在襄王妃以己為喻,又分明是在告訴他——

    能容忍一個他這樣脾性的人坐在太子的位置上,當真是天皇的寬宥了。不是因為他堪配這個位置,而是因為他有幸,能做天后的第一個兒子。

    楊明舒無力掙脫的旋渦,也何嘗不是他的真實寫照,可他……

    他還要更為遜色得多,因為他連面對死亡的勇氣都沒有。

    “去幫我準備紙筆吧,我想寫一封信。”

    當楊明舒隔著門扇對外傳遞出這句話的時候,李弘下意識地往窗口看了出去。

    南方的春日來得要比北方更早。

    在襄陽這個山靈水秀的地方,春風早已將一片新綠吹到窗前了。

    但窗內和窗外,早已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

    因襄王病篤而陰云密布的襄州,和此時的關中,也是截然不同的氣象。

    在關中那頭,從來不缺話題,還隨著開春制舉將近而越發熱鬧了起來。

    就連李治好像都為這份自元月大酺后熱切的氣氛所感染,這幾日病情有所好轉。

    他雖不想承認自己已越發不能掌控住當前的局面,必須更進一步地受制于安定公主和天后,但結果總歸是好的,便還能讓他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何況,科舉的事情他就算想要插手,也終究是有心無力,但有一件事,倒是還能彰顯他這個“父親”的地位。

    趁著李賢被改立為太子,不如好事成雙,直接將李賢的婚事敲定,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陛下在猶豫于人選?”武媚娘看著李治的目光游移于兩份文書之間,出聲問道。

    “適齡又身份相匹配的有兩人,我實在拿不定主意要選哪一個。”李治將其遞到了武媚娘的面前,“你看看?”

    “我看……”武媚娘掃了一眼兩份文書,直接將兩份都給丟在了一邊,“還是兩個都不選的為好。”

    李治剛想發問,就聽到武媚娘說道:“陛下難道忘了前車之鑒嗎?”

    擺在李治面前的兩個人選,一個是河東裴氏出身,一個是清河房氏出身。

    雖說太子妃人選也不可能從尋常身份里選出,但現在的這兩個候選人,情況還要特別一點。

    “裴氏的父親是左金吾將軍裴居道,房氏的父親是左領軍大將軍房仁裕,您是一點兒也不擔心啊。”

    給太子找個有兵權在手的岳家,都不知道是該說李治心大,還是該說,他在潛意識里還是希望給太子的地位添磚加瓦。

    武媚娘看得出來,李治此次挑選太子妃,絕對是有從臣子的忠誠做出考慮的。

    就拿后面那位左領軍大將軍來說,永徽四年,房仁裕明明還在為母親守孝,便被奪情起復,參與平定了睦州的陳碩真叛亂,自此領揚州長史、左領軍大將軍的官職。

    對于李治的這份信任,房仁裕也并不曾有所辜負。在李治與長孫無忌的沖突期間,他始終是站在李治這頭的。

    雖然這或多或少和房家與長孫家的舊怨有關,但在顯慶末房仁裕離世之前,他與李治都能稱得上是君臣相得。

    而在這位房大將軍過世之后,他和太原王氏聯姻所出的其中一個兒子房先忠同樣擔任武職,做到了左金吾將軍的位置。

    正好和裴居道占滿了這兩個同樣的名號。

    金吾衛,也正是天子的親兵之一。

    這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陛下怎么就不想想呢,在幾年前是曾經有過奉宸衛將軍為家族利益闖宮的!”

    武媚娘勸道:“我能猜到陛下的想法,您不希望賢兒如同弘兒一般,被世家在朝堂之上裹挾,干脆選武將背景,但河東裴氏、清河房氏,還有太原王氏,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李治臉上的猶豫之色更重。

    天后的一番話實在沒有說錯,但他也清楚,若是換了其他幾家,同樣會面臨這樣那樣的顧慮。

    但在這數年間不斷發生的變故面前,他確實沒有這個底氣敢說,他一定能夠對自己的金吾衛管控得毫無疏漏。

    倘若他為賢兒選定的助力,反而變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那便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所以這個人選再小心也不為過。

    然而他卻并未留意到,在他垂頭沉思的時候,天后臉上閃過的與其說是同仇敵愾的神情,還不如說,是在對當前局勢審時度勢。

    自她將目標從做一個實權的皇后,轉向那個本不該由她染指的位置上時,她對于李賢的關切就必須先打個折扣。

    阿菟也在前幾日和她討論過這個問題。

    李賢上位太子既然已是她們以退為進的一步,給夠了他優待,那么就不能讓他借勢快速發展起來。

    東宮的屬臣安排方便操縱得多,太子妃這邊提供的助力,卻要換一種方式來削弱。

    就先……將他的婚事往后推上一推吧。

    “陛下何必如此著急呢,自雍王府便跟著賢兒的張氏已先為他生下了長子光順,又不像是弘兒一般并無子嗣傍身。眼下剛剛經歷了一出世家裹挾太子,意圖逼迫陛下做出決斷,您又要在此時選出這樣出身的太子妃,和朝著他們示弱有何區別?”

    這話對于李治來說的效果可要遠比上一句有用得多。

    他被李弘氣得病倒的事情仿佛就還發生在昨天,那等試圖和天下大勢對撞的世家底氣,也真是讓他記憶猶新。

    “可太子已立,朕又抱病在身,朝臣總是需要一個理由,才能接受太子沒有正妃的。”

    若李賢年紀尚小也就算了,他已有十九歲了啊。

    “這不好說嗎?長幼有序,先給阿菟定下一個駙馬,等到起碼一年半載之后再來決定賢兒的正妃。到了那個時候,陛下應該能從朝臣之女里,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了吧?”

    李治訝然:“阿菟她愿意成親了?”

    武媚娘笑了笑:“您都愿意給她那個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了,也讓她的地位猶在賢兒之上,為何還要跟您較勁。只不過,她說這個選駙馬的規則,需要由她來定,也必須特殊一點。”

    李治當即大喜:“你讓她自己來說。”

    規則多沒關系。

    倘若這既是在緩和父女之間的關系,讓時局回到正軌,又倘若這還是在為重新物色太子妃人選拖延時間,李治能接受這樣的條件。

    “既是鎮國安定公主,還有聽取決斷軍國大事之權,就不該是公主出嫁,而應該是駙馬進門吧?”李清月掰著手指算道,“這是第一條,也是最不能更改的一條。”

    她轉向了李治,頗為倨傲地評價:“要我說,公主代表皇室之尊榮,何止是鎮國公主該當娶駙馬進門,就連其他公主也當如此。”

    李治擺手:“行了行了,其他人你先別管,說你自己。”

    對于這個權勢日盛的女兒,李治都不指望能靠著找個忠心的駙馬去接掌她的兵權了,生怕一個操作失誤能直接將人給逼反了,還不如在這件事上遂了她的心愿。

    娶就娶吧,雖然顛倒了關系,但鎮國二字擺在那里,嫁進誰家,李治都不會放心的。

    現在總算有了朝著正向發展的希望,他又何必阻攔。

    “第二條,駙馬年紀得比我小。”李清月理直氣壯,“您若還記得我當年跟您說過的話就應該記得,我說,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在剿滅吐蕃之前我絕不會成親,而這起碼也是兩三年之后的事情。”

    “若是您按照此前遴選駙馬的準則,從及冠之人里挑選,等到三五年后必定已被官場磋磨出老態了,所以我要從年輕的里面選。”

    李治:“……行,我答應你,但你總得起碼給個年齡范圍吧?”

    李清月答道:“就以四年后能到成婚年齡來算。”

    李治點頭:“好。”

    雖然這一條同樣有些奇怪,但想想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員娶妻,也大多娶的是比自己年齡小的,阿菟先有讓駙馬入贅的打算,現在這一條也想要對標著來定,并無什么不妥。

    “第三條—— ”李清月頓了頓。

    “你直接說吧,別賣關子了。”

    “這個最終選人的方式,由我來定。”

    前面兩條都答應了,這第三條還有什么好說的。

    可當李治被邀約前來“選拔現場”的時候,卻被眼前的場景給驚呆了。

    此地乃是蓬萊宮中內外朝的分界城墻。

    往前五十丈的位置,有另外一道高墻門樓,作為含元殿后,宣政殿前的其中一道分隔。

    ……

    李治這幾日聽到過宮人來報的消息。

    當鎮國安定公主將要遴選駙馬的消息傳入長安的時候,哪怕公主已對外明言,此次為選婿入贅而非公主出嫁,也完全無法改變長安城各家踴躍的表現。

    他們都很清楚,哪怕這個入贅鎮國安定公主府的人,絕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拿到足夠的話語權,只能自此作為公主的附庸,他們也甘之如飴。

    鎮國公主背后的權勢,手握的人脈,和在今日甚至凌駕于太子之上的地位,都已足夠讓人做個安分的效忠之人。

    他們也樂于借此機會攀附上安定公主,為自己謀求到一份庇護。

    在李治看來格外離奇的規則,在這些人看來,只怕是拿到這份富貴之前的必要條件而已。

    所以在短短數日內匯總到天后手中的意向,足足有千份之多,經過了一番篩選,還留下了上百人,只能等到下一輪的篩選。

    但奇怪的是,在今日的宮墻之間并不見任何一個參選駙馬的人。

    “你不將人請來,我又如何為你掌眼?”李治問。

    李清月噗嗤一笑:“阿耶您這話就說錯了,我今日不是來請您掌眼的,只是請您來做個見證。”

    她伸手朝著前方的那道宮墻門樓指去,“您可能看不到那頭的情況,但在那邊的門樓之上,有人拿著那最后的二百份名單。一會兒呢,我會讓人自那頭將名單全部往外拋出來,而我會從這頭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哪一個名字,誰便是未來的駙馬。”

    “你這……”李治驚得當即就想說一句荒唐。

    可他看不清對面的情況,卻能看到,已自宮人手中接過弓箭的安定,在臉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堅持。

    “既要做鎮國安定公主的駙馬,就必須接受一個結果。今日我選人,不會給他們以多少主動權,只能看我的意思和天意。”

    李清月已毫無猶豫地彎弓搭箭,只是在弓弦緊繃之際,她又回頭朝著李治看來:“阿耶,我難道不該有這等執掌他人命數的氣度嗎?”

    “放!”

    這一句斬釘截鐵的口令,直接將李治的質疑全數逼了回去。

    也讓他只剩了最后一點僥幸:現在安定對于駙馬是誰都不在意,或許在今日開了一個頭后,終究還有改變的契機。

    而現在——

    這一個放字,不是李清月將手中的弓箭脫手,是她讓對面城樓之上放飛紙張的信號。

    霎時間,那頭有意的鼓吹與拋飛,讓這些紙張全數升空而去,被卷挾在了今日的寒風之中。

    比起拉開勁弓巋然不動的安定公主,這一張張名錄的主人仿佛更像是風中飄萍,將成敗命運決斷在了那一支弓箭之上。

    自一旁宮人的角度,也正能看見安定公主堅毅而銳利的目光,仿佛正在端詳著每一頁紙張飄飛的姿態。

    下一刻,她手中的那一支箭再不停留地脫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了其中一張飛到了高處的紙張。

    或許更為準確的說,是這狂飔馳飛的利箭,直接將那張紙擊碎在了當場。

    這副游刃有余的姿態,只怕誰見了都得夸一句英姿颯爽。

    可一想到這其實是個選駙馬的場合,而不是狩獵之時,李治就覺自己很有幾分哭笑不得。

    “你也是真不怕選出個不合心意的……”

    李清月撇了撇嘴:“那又如何呢,大不了換了就是!”

    她總不能告訴李治她才不擔心這個。

    誰讓她能確定,方才中箭那一張紙上的名字,必定還有三四年才到適婚年齡。

    以她射箭的眼力,完全能夠做到在動了點手腳后達成這個目的。

    雖然是要讓李治再放下一點戒心,但名正言順地拖延時間,她還是會做上一做的。

    至于有沒有作弊,誰知道呢?

    在抄錄名單的時候,按照年齡區別一下紙張,是很有問題的事情嗎?

    反正李治希望她做個尋常的公主,李清月告訴他這不可能,但她可以先做個普通的鎮國公主。

    李治希望她遵從宗法父權社會的規則,李清月也以一種雖然還是不太對,但也能糊弄的辦法給應付過去了。

    他還有什么好不滿足的。

    而這份爭取下來的喘息之機,將會讓她和阿娘打磨出最后一把利刃!

    在他們兩人,還有一旁的天后、太子的眼前,一頁又一頁的紙張依然在自空中飛落,但這場遴選駙馬之事,實則已經走到了終點。

    一個李治必須接受的終點。

    他也終于說服了自己的內心,重新開了口:“去將那張……”

    去將那張紙拿回來吧,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成為了這個幸運兒。

    可他話音未落,就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報——”

    先一步出現在那些隨風飛落紙張處的,不是走上前去的宮人,而是一匹穿過了宮門、飛馳而來的快馬。

    而那一聲疾報高呼,更是驟然間壓過了其余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變調的聲嘶力竭。

    不知為何,李治忽然心中一跳。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在這一刻迎面而來,甚至遠比安定射出那一箭的時候還要強烈得多。

    尋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這等疾報,未經通傳便先越過了外朝而來。

    只有最為緊急,必須立刻傳遞到二圣面前的消息,才會有這樣的聲勢。

    以至于當這匹快馬毫無停歇地越過那些落下的紙張之時,日光將原本泛黃的紙幾乎照成了白色。

    在兜頭罩下的紛紛揚揚中,像極了——

    ……

    那馬背上的信使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馬,跪在了天皇所站的門樓之下。

    “陛下——襄王……襄王薨了!”

    第239章

    襄王……薨了?

    這四個字里的每一個字, 李治都認識。

    但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種讓李治極其陌生的東西。

    那些紙張已在此時盡數飄落在地,可這冬春交際的晴空中, 卻好像還籠罩著一層陰霾,將他給掩埋在下面。

    城樓之下的報信人面目模糊,唯獨那一句話, 還在清楚地回蕩于他的腦海之中。

    他確實是在說,襄王薨了。

    襄王李弘過世了!

    “你在說什么渾話!”李治勃然變色, 朝著信使怒斥,“什么叫做襄王薨了!”

    信使接到了示意匆匆趕了上來, 抵達了李治的面前, 以更為清晰的聲音作答:“襄王感染癆瘵之疾,加之本就體弱,一時之間疾病惡化, 便這樣……薨逝了。 ”

    “這是襄王臨死之前寫給天皇天后的信,也一并被送來了京中。”

    信使的聲音越說越低。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這短短兩句話中,面前這位天子的臉色已經急劇地褪去了血色, 仿佛他只要再多說一個字,對方身上就會多加最后一根稻草,將他給徹底壓垮。

    都說陛下處死梁王李忠、許王李素節,又將前太子廢黜為襄王,在父子感情上堪稱淡漠, 但他此刻的表現, 分明不是這樣的。

    在他臉上, 一個父親失去了心愛孩子的痛苦,被展現得何其分明。

    可倘若李治在此時知道這個信使所想的話, 必定會告訴他,那兩個孩子和他沒什么感情,又如何能夠和他看著一點點長大也一度寄予厚望的李弘相比。

    從名字里都能看出這其中的區別來。

    就算他已意識到,李弘絕不能擔當太子重任,也被他的糊涂給氣得一度暈厥過去,在李治的心中也只是想讓李弘去襄陽繼續安心靜養而已,從未想過要了李弘的性命。

    他是糊涂,不是真有悖逆之心,那他這個做父親的又為何不能原諒他呢?

    或許在事隔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覺得李弘能被起復的時候,他們父子還有重新把酒言歡的機會。

    可現在,隨著這條突如其來的李弘死訊,所有的希望都泡湯了。

    李治的指尖死死地扣在城樓的墻垛之上,試圖憑借著這份疼痛,來讓自己保持足夠的清醒。也或許是在試圖用這個舉動,抵擋住此刻的天旋地轉。

    但太難了。

    對他來說太難了……

    為何他這個風疾發作頻頻的身體都還沒走到油盡燈枯的一天,他的弘兒卻會被疾病帶走,甚至都沒能給他重逢再見的機會,就已撒手人寰而去啊!

    蒼天何其不公!

    他顫抖著聲音:“將……將弘兒的那封信給我。”

    在這一刻,他甚至忘記了面前還有其他外人,若是注重帝王儀表的話,他該當稱呼李弘為襄王,而不是弘兒。

    劇烈的眩暈感讓他在接到那封信的時候,險些讓其脫手而去。

    還是一旁有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他,也按住了那封信,才讓其沒被失手拋到門樓之下。

    李治轉頭,就對上了武媚娘同樣沉痛而驚愕的面容。

    是了,襄州這個風水寶地,還是他和媚娘商定之下才選出的。

    弘兒病逝,媚娘這個做母親的絕不會比他好受多少。

    但現在襄王病逝,天子體虛病弱,她又不得不讓自己振作起來,接下這封噩耗。

    “打開看看。”武媚娘沉聲開口。

    在驟然驚聞李弘過世消息的瞬間,武媚娘也險些以為這是個笑話。

    她是放棄了李弘不假,但從未想過如同對待李素節一般,以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方式對待李弘。

    她也一直覺得,這個兒子的體弱多病,不堪大任,或許也正好能讓他避開隨后的爭權之斗。

    可誰也不曾料到,他的死訊會來得這樣早,也這樣讓人猝不及防。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消息面前,完全無動于衷。

    這封由李弘在病重將死之時寫出的來信,也隨即呈現在了她的面前。

    病重之時的落筆飄忽,在信的頭兩句話中就已不難察覺,但他依然選擇親筆將這封信給徹底寫完。

    而毫無疑問,這是一封很長的信。

    長到對于一個病患來說,最后的幾個字簡直像是在耗盡他最后一點心血寫成。

    李弘在信中說,他在剛剛抵達襄州后不久,襄王妃自當地學了個釀酒的方子,便是在隆中老龍洞中取水釀酒,名為隆中酒,而后將其埋在了襄王府的酒窖之中,也算是在來到襄州后尋個修身養性之事,本想留待數年后啟封,看看能否新成佳釀。可惜天時不與,未能見到酒水釀造成功的時候,他就已先一步病重至此。

    但好像,他也沒這個資格去可惜什么東西。

    事實上,在醫官為他做出藥石無醫的評價之前,他不僅沒留意過這釀酒之事,也沒留意過其他人。

    明明在廢黜太子的詔書下達之時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多年間的所作所為,和放任臣子將自己作為武器,實在是配不上這個太子的位置,就連襄州也是個好地方,他卻始終不知滿足,覺得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苛待。

    直到如今,死亡當前,他才終于有一點回轉醒悟。

    只是他已經不起沿途奔波,無法再將這些話向著阿耶阿娘說出,只能借著這封信來略說一二。

    他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世家之毒,在于無形之間。

    他們鼓吹助力,讓他覺得自己僅有的三分本事也成了五分。

    他們煽風點火,讓他始終對于重回太子寶座心懷希冀,又在聽聞李賢成為太子之后怒火攻心。

    他甚至必須承認,直到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依然在嫉妒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做不到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成為道祖在人間的化身,擺脫世俗的欲望。

    又或許他在寫到這里的時候,也不過是將他原本對于手足親人的嫉恨,轉成了絕不愿意讓有些人好過的報復心,而不是……不是他終究看破了自己的處境,做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所以,阿耶阿娘大可不必因為一個懦弱而平庸的兒子去世而覺得痛惜。

    李賢有他這個前車之鑒,該當能夠擔任好太子的位置。

    安定外有功業內修德政,在這個鎮國公主的位置上能走得長遠。

    周王和太平年歲尚小,也上有兄長與姐姐遮蔽風雨,更無需他的擔心。

    ……

    在寫到這里的時候,他有點想念曾經了。

    當時的他剛剛接到太子監國的委任,而不能直接跟隨阿耶阿娘前往并州巡幸,然后前往東都,于是一有遇事不順心的地方,就直接嚎哭出聲,最后終于能夠被接到父母的身邊。

    或許,如果能在當時就讓他從這個太子的位置上退下來,他還有可能有另外一條路。

    但凡事本就沒有如果可言,他也始終將這個太子的位置當做是屬于他的私財,那就注定了,他能提出這個假設,也僅僅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這個東西。

    僅此而已。

    在失去了之后他才終于發現,世上有太多需要留戀的東西,其實遠比那個太子之位重要,比如他終了一生,也沒能有這個機會去看塞上風光,只在那些邊地詩文之中得以窺見一點端倪。

    所以,倘若能有這等機會的話,還是讓太子去前線體會一下與關中有別的風物吧。或許唯有經歷過天高地闊,才不會被其他東西迷惑了心志,也不會變成第二個他。

    ……

    最后,唯望天皇天后福澤永昌。

    不孝子李弘敬上。

    ……

    李治的眼前已積蓄了一層水霧,在將其抹去后才能看清那最后的幾個字。

    但很快,新的一層又已浮現了上來。

    若非身旁還有人來,他險些要為這封信的存在痛哭出聲。

    說這是一封告狀的信也好,說是一封認罪的信也罷,在李治看來都沒有什么區別了。

    倘若李弘在信中仍舊有一番死不悔改的表現,他再如何傷痛于兒子的過世,也總要讓此時的哀慟大打折扣,可在李弘的這封信中,他還是讓悔過以及安慰父母的話占據了上風。

    他說自己并不是在死前醒悟而有了良善之詞,但在李治的心中,這個兒子到底沒有完全辜負自己和媚娘對他的教誨栽培,變成一個當日朝堂之上面目全非的樣子。

    可這份醒悟才剛剛到他的面前,李弘的死訊也已經到了。

    他再無機會去看,這個兒子到底還有沒有機會成長成他所希望看到的樣子,只能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實。

    以至于在這一刻,他握住信紙的手愈發失去了力氣。“為何不多給弘兒一點時間啊……”

    為什么啊!在這一刻,激烈的情緒難以遏制地回蕩在心間。

    他也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就這么倒了下去。

    如果說李弘的死訊是給他的第一道痛擊,那么這封信,就顯然是給他的第二重打擊,讓他明明還不到白發人的地步,卻已有了送黑發人的痛徹心扉。

    他本就孱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阿耶!”李賢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體。

    就見阿姊也已在此時扶住了母親,轉頭吩咐:“速傳太醫,都去紫宸殿。”

    天后向來體魄強健,突然收到長子死訊,也還不到完全失態的地步,實在是李清月看到了二人看完信后的表情,覺得無論如何都得確保無恙。

    在趕回紫宸殿的途中,她也快速將這封信給過了目。

    雖不知李弘到底是因為何故才有了這段悔悟之言,但或許這已是今日最好的結果了。

    至于他慫恿李治讓李賢以太子身份上戰場這件事,說不定也有些可以發揮利用的機會。

    這份稍縱即逝的思緒轉圜,在她抵達紫宸殿后,已完全不可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端倪,只有對于天皇天后的擔憂。

    “我阿耶的情況如何?”

    剛自內堂看診走出的醫官,就迎來了安定公主的這一問。

    他心中不由暗叫了一聲苦。

    原本在他們的上頭還頂著個神醫孫思邈,面對陛下的風疾,若要做出什么相對激進的救助措施,也完全可以由他來擔負主責。

    但在年初時候陛下的病情穩定下來后,孫思邈便先回返東都那邊去主持新一輪的醫官選拔去了,等同于是長安這邊在選拔士人,洛陽那邊在選拔醫者。

    按說這也確實沒什么問題,偏偏突然傳來了前太子李弘的死訊,引發了陛下的病情加重。

    “我等已經先給陛下施針平復病情了,但是……”

    “你有話直說。”

    醫官看了一眼安定公主這張威嚴日盛的面容,又見一旁的天后已點了頭,只能回道:“陛下的病情原本就不能受到太大的情緒起伏,尤其是關乎頭部的問題,本就再謹慎小心也不為過。可是這一次距離上一次病發才多少時間,又來上一次氣沖上涌,恐怕——”

    “恐怕于壽數上是有損的。”

    最后的這句話被醫官說得有若蚊蚋一般低聲,但已足夠讓李清月將這句話給聽清楚。

    “目前情況可控嗎?”李清月又問。

    醫官點頭。這個問題倒是不像上面一個那般難以作答。

    “好,你們先放手醫治,起碼先穩定住病情。其他的事情等到孫神醫回來之后再行決定。”李清月擺了擺手,“先去辦事吧。”

    醫官如蒙大赦:“我們這就去。”

    只是在重新回返到內堂之前,他還是不免短暫地將視線也掃過了在一旁的太子李賢。

    自李清月毫無猶豫的作答和李賢的沉默之中,實在不難讓人發覺這兩位之間的區別。

    安定公主前面的那“鎮國”二字名號,實在是很有其存在的必要。

    今日甚至本該是安定公主選駙馬的好日子,被這樣一出意外給打斷,也不知道最終是個什么結果。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先展露出獨當一面表現的,依然還是她。

    或許就連同樣遭受了喪子之痛的天后,都要看起來比太子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但……唉,罷了,這也不是他們該當過問的事情。

    正如安定公主所說,他們目前最為要緊的事情,就是讓陛下渡過眼前的病情危機。

    李治這一次的病發,在李弘死訊和他倒下之間還稍有幾分緩沖,不像是當日在朝堂上一般,直接被那出聯名上書的“逼宮”架勢給氣昏了頭,在昏睡了大半日后便已醒轉了過來。

    或許也是因為幸運,讓他在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并未出現睜眼瞎的情況。

    但他這個久病的人,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因風疾導致的頭疼,遠比之前還要嚴重得多,讓他幾乎不能沉下心來思考。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煩悶暴躁情緒,非但沒有被先前的昏厥所打斷,反而以席卷而來的架勢占據了他的頭腦。

    在眼見武媚娘坐在他病床邊的下一刻,他便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腕,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那些教壞太子的人付出代價!”

    對于削弱世家這件事,他所做出的舉動從來都是在打擊之后還有懷柔,也更多是以禮法著手一步步蠶食。

    但到了今日他才發覺,這樣的手段終究還是太溫吞了。

    宰相李敬玄膽敢在先后三次娶親之中都娶世家之女,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他自己的壽命很有可能無法長久,他和天后的第一個孩子既毀于他自己的平庸,也毀于世家手段——

    這雙重因素的影響,讓他怎能不以更為雷厲風行的手段辦事。

    在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再將目光放在對天后和安定地位的節制上,只會讓那些真正的仇敵在旁謀取到利益。

    也正如弘兒在信中所說的那樣,他必須吸取這個前車之鑒的經驗,絕不能讓賢兒也步上這個后塵。

    那么,是時候改變一些辦法了!

    “太子?”武媚娘敏銳地意識到了李治話中的一處特殊稱呼。

    李治答道:“我想讓弘兒以太子之禮下葬,媚娘,你沒有意見吧?”

    從武媚娘登上皇后寶座開始,李弘就成為了他的準繼承人。以至于當他在死前寫下的最后一封信送到李治面前的時候,在李治心中關于李弘的種種記憶都一并涌上了心頭。

    信中的言語推動著,讓那些父子相爭的矛盾逐漸淡去,而那十六年太子生涯間的父子相處,卻被重新頂了上來。

    李治又怎么忍心呢。

    與其讓這個孩子以襄王的身份下葬,到了地下也會留有遺憾,還不如給他追封一個太子的位置。

    武媚娘頷首:“我并無意見,不過這些還是等到弘兒的遺體被送回關中安葬之后再說吧,陛下還是先養好身體。至于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她的目光凜然一厲:“就算陛下不說,我也會去做的。先讓制舉糊名取士圓滿落幕,隨后自有他們好看!”

    李治向來放心媚娘的辦事手腕,在得到這句應答后,終于面色稍霽,也緩緩脫力地松開了手。

    在床邊不遠處的李清月可以看到,李治做出的這個舉動里,仿佛既有因為李弘病逝而導致的心氣更喪,還有一種近乎全權托付的放手。

    倘若朝臣也在此地的話,就不難發覺,他已越發不像是一個大權在握的帝王了。

    而更為鮮明的是,在這位李唐天子倒下去的時候,他的前一個繼承人剛剛過世,后一個繼承人則還遠遠不到能夠立住的程度。

    不過沉浸在李弘過世陰影之中的李治,顯然不會留意到這樣的一出此消彼長。

    再度發作的頭疼讓他不得不在這個元月尾聲、科舉將至之時,重新將朝政大權全部交托給了天后。

    距離他上一次做出這件事,才過了短短三四個月。

    所以當李清月在隨后抵達含涼殿的時候,就發覺門下省已又將文書全部送到了這里,在案臺上堆積了不少。

    而她再細看下去,又見母親的桌案上還有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張被重新拼湊起來的紙,在桌面上重新組合成了它被箭矢撕裂之前的狀態,足夠讓人大略看清它原本的樣子。

    其上寫有一個對李清月來說并不陌生的名字。

    洛陽元氏,元希聲。

    在她此前途經洛陽的時候,曾經和對方有過一面之緣。

    在元義端的介紹之中,他這位族侄的天資著實不低,便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候選駙馬的名單之中。

    此外:今年十一歲的元希聲也正符合李清月給李治提的要求:她所要選擇的駙馬,最小可以下放到在四年之后達到成婚的年齡。

    這是個完全卡著底線的人選,也有著比其他參選者更為合適的身份。

    “你阿耶的意思是,襄王追封太子,以國喪相待,你選駙馬的結果可以對外通報,但這個訂婚之事就先再往后推遲一些了。”武媚娘說道。

    她朝著進屋來的女兒看去,不知該不該說,李治的偏袒不公道真是體現在了方方面面。

    比如說,在他醒來的時候,他就完全忘記了在他昏倒之前的另外一樁事,若非武媚娘在他睡下去之前多提醒了一句,他可能都要將其徹底拋在腦后了。

    但就算被提醒想起,他好像也根本不太在意這最后的人選,仿佛李弘的過世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李清月倒是沒甚所謂:“反正這出選駙馬到底是因何而起,阿娘和我都很清楚,只要能夠達成目的就好,何必去管這個過程呢?”

    她順勢在武媚娘的身邊坐下,繼續說道:“說句實話,若非阿娘有意問鼎那個位置,在我之后還當有人作為策應繼承,我大可以選擇像是卓云一般行事。前幾年,她在西突厥部落中選出了個五六歲的女孩子當做繼承人。我聽她在來信中說過,同歲的孩子里沒有摔跤能夠摔得過她的,學起中原文字的速度也比尋常孩子快,總比她一個武將面臨被卸任的風險生個親生孩子妥當。”

    卓云的這個選擇顯然很有必要,畢竟雖然大唐武將不多,但盯著她那個北庭都護位置的也并不在少數。

    而她沒選擇將兄長阿史那道真的孩子領養在自己的名下,則是出于對西突厥安撫懷柔的考慮。

    她笑了笑:“不過現在人提前選出來了也好。洛陽元氏和根基極深的中原世家不同,也已在阿娘麾下效力多年,在定下了人選后,讓元希聲在眼皮子底下成長,還能防止不少禍端。若是出了點什么意外,那洛陽是阿娘多年經營之地,也能盡快發現。”

    就像她和李治所說的那樣。若是選出了個不合心意的怎么辦?

    直接將人換了就是,多簡單的問題。

    這件事的主動權,從頭到尾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至于這拖延出的四年時間,可足夠她做很多的事情了。

    “希望他能如你所愿吧。”武媚娘拍了拍女兒挽住了她胳臂的手背,轉頭就對上了她比之平日里更顯殷切的眼神,忽然又覺心中一軟,“你不必擔心我。”

    李清月搖了搖頭:“不是說您能在今日就繼續處理朝政要務,我便可以不擔心的,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

    “天皇陛下因為前太子過世而病倒,有太醫圍著他團團轉,有朝臣和宗親對他的安危慰問,也有現任的太子一直守在他的病床前頭,但阿娘呢?若非要說的話,您對皇兄的關心一點不少,也是您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在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武媚娘還正處在昭儀的位置上,距離能夠真正執掌自己的命運,還有著相當遠的距離。

    可以說,正是這個孩子見證了她一步步走上巔峰。

    就算他終究沒像是另外一個孩子一般,極其堅定地站在了她的背后,也因為無能,險些變成一把刺向天后的利刃,現在人都已經死了,還是以這等狼狽的方式在被驅逐出關中后病死,做母親的又如何有可能毫不心疼呢。

    武媚娘聞言恍神了一瞬,喃喃道:“是啊……”

    在之前意欲廢黜太子的時候,她確實已經意識到,李弘和她之間的母子親情,已因為很多東西被沖淡,到了全不似十多年前純粹的地步,但這個被送往襄州的孩子也并非從未存在過。

    李素節貿然回京,牽扯進政治風云之中,險些牽連到蕭妤和她的兩個女兒,都在死后讓蕭妤病了一場,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對李弘的死訊無動于衷。

    “幸好,還有你在我身邊。”

    這只握住她胳臂的手一如她昨日開弓一般有力,也讓人下意識地覺得,哪怕這一出出的消息都來得何其意外,終究有人始終站在身邊,將她放在前頭,便有了迎接任何風雨的底氣。

    何況,她自己也并非接受不了這樣的噩耗。

    在母子分道揚鑣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了,只不過是來得早晚有所不同而已。

    武媚娘平復了幾分情緒,開口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因為這個改變之前的想法,也不會因此停下我的腳步。”

    “弘兒的那封信,確實讓人感觸良多,我也很慶幸,他到底沒在臨死前活成一個怨天尤人的樣子,但——我從來不是因為他的無能,才選擇自己往前走出一步的。”

    所以李弘在臨死之時做出的改變,和他對李賢所寄予的希望,都不會讓武媚娘出于愧疚的情緒,重新嘗試去培養李賢,放棄自己那個想要顛覆李唐江山的計劃!

    這便是她的決定。

    若是她真的想要停下來的話,當然是前者容易太多。

    畢竟,就連李治如此明白她是什么樣的人,都從不曾想過,她的膽子能夠大到這個地步,更不曾想過,安定也有承襲江山的機會。

    那當真是太難了。可她依然不想認命,也不想被人永遠框定在天后的位置上。

    那么她也當然不會因為李治在看到了她和安定的“退讓”后態度有變,將更多的權力挪交到她的手上,就覺得,這是自己對于李治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便愿意重新做回李治背后的那個人。

    她不會退的!

    無論是為了她還是阿菟,又或者是為了天下之人,她都不會退。

    “我或許真的合該去爭那個位置。你看,我一邊為弘兒的過世而覺悲痛,一邊又在想,他的故去會不會也是在給我帶來新的機遇,也算我沒有白白栽培他一場。”

    李治更進一步交出的權力,他對世家意圖加大動手力度的方針,都顯然是能讓武媚娘更快聚攏人手,也讓時局順著有利于她方向發展的條件。

    在這樣的滔滔大勢面前,李弘之死所帶來的痛苦一時之間也被沖淡了不少。

    她再度對上了女兒的眼睛,見里面的神色一如往昔,出聲問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李清月一臉認真地作答:“從阿娘能夠提出那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開始,我就知道,您絕不會讓我失望的。那么尋常家庭的關系就不能成為桎梏住您腳步的東西。您的表現也絕不能被輕易以無情來界定。”

    若非要說的話,都沒人敢當面對著李治痛罵他處死李忠和李素節是無情吧?

    “而且……”

    李清月掛在了武媚娘的身上,也不知道是在認真還是在開玩笑地說:“我不擔心還有一個原因的。我是什么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總之,阿娘要是因為皇兄的緣故突然撒手不干了,我就直接將您和外祖母一起打包帶出長安,然后興兵反了。到時候您賊船都上了,總不能反悔吧?”

    武媚娘無語:“……說正經點。”

    “好吧,我說正事。”李清月換上了說正事的口吻,“眼下長安城中因天皇抱病,前太子過世加之科舉將至而局勢動蕩,阿娘既已有了決斷,那自然還是居中主持大局為好。”

    她隨即坐起了身,鄭重其事道:“我去襄州,親自將皇兄的遺體接回來。”

    這便是給這位已故的前太子最后的體面了。

    第240章

    這份毛遂自薦的請托, 也在次日被武媚娘傳遞到了李治的面前。

    “為何是讓安定去襄州?”李治按了按額角,低聲發問。

    李清月之前的話中,再清楚不過地將她和李弘之間起過矛盾的事實, 袒露在了李治的面前。這份恩怨,固然已經隨同一方身死而消弭化解,卻無法掩飾其存在過。

    就算在安定協助閻立本去宣讀那份廢太子旨意的時候, 對于太子的“指點”表現,著實讓人滿意, 但李治總覺得,現如今弘兒病逝, 由安定公主前往襄州主持喪儀……

    “陛下是想令宗室前往, 還是想讓賢兒去?”李治的思緒被武媚娘打斷了。

    他老實承認:“我想讓賢兒去。”

    接下來長安城中的科舉選士,正如他之前和李賢所預估的那樣,已經沒有了他們插手的余地, 但去為長兄送行,卻顯然是彰顯太子友愛兄長的最好機會。

    對于朝堂要務, 賢兒還正在學習摸索之中,很有可能無法在短期內有所成效。

    兄長喪儀卻該當無妨。

    武媚娘搖頭:“我以為不妥。若是陛下不打算追封弘兒為太子的話, 讓賢兒走這一趟也無妨,現在的情況便不同了。一個接替兄長上位的太子,為一個先被廢黜后被追封的太子送靈還京,旁人會如何想呢?賢兒又會如何想呢?”

    李治微微一愣,忽然意識到, 天后所說的這句話未嘗沒有道理。

    前后兩任太子, 一個還活著, 一個卻已死了,但死了的那個又被追贈太子之位, 剛剛成為太子不久的李賢安知不會生出困惑的情緒,擔心自己在其中稍有表現不當,就會因此遭到父親的厭棄?

    這件事,確實微妙到不適合由太子來做。

    “以鎮國安定公主的身份迎回前太子,便不必有這樣多的顧慮了。”

    見李治并未答話,卻已有了猶豫的余地,武媚娘當即又補充道,“何況,還有一件事我想陛下也該知道,在昨夜,阿菟找上我說了一件事。”

    “何事?”

    武媚娘道:“她問我,弘兒死于癆瘵之疾,留守襄州的醫官有無考慮過當地的民心震蕩?感染癆瘵之人,生者十不存三,就算在這兩年間已有管控之法推行下去,也難保不會因弘兒出殯而惹來非議。”

    “她雖未曾告訴我,打算采用什么法子來應對此事,但自早年間她將孫神醫自蜀中延請而來,東都尚藥局建立,這十多年里她對于醫官的栽培向來用心,不是其他人可比的。”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李治怎么會聽不出她話外的意思。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要選擇放棄一個更優解,非要讓李賢在其中獲得名望嗎?

    毫無疑問,在對外征伐之事上安定是個中翹楚,在對內的這等大事上,她依然是最合適的執行者。

    “你說的不錯,在這件事上,安定要比太子合適。”李治垂眸給出了答案。

    剛經歷了喪子之痛,還是他最為看重栽培的兒子,這份心性憊懶讓他實在是不想在不必要的問題上分出心力了。

    武媚娘隨即就見他朝著自己遞過來了一張紙,“讓安定去就去吧,我昨夜想了良久,為弘兒定下了謚號,你看看如何?”

    武媚娘朝著紙上望去:“孝……敬?”①

    李治目光悵惘,沉默了一陣,方才接話回道:“慈惠愛親為孝,死不忘君為敬,弘兒過世,我實在心中沉痛,想為他加上這兩個字為謚。”

    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了李治的臉上,有些不太明白,為何李治對于李弘的懷念之情竟能到這個地步。

    就仿佛是這個兒子的早逝,讓他在午夜夢回之時又將李弘的形象美化了幾分,和此前說他沒有這樣的兒子,已經形成了愈加鮮明的區別。

    “媚娘?”

    “哦,我是在想一件事。”武媚娘收回了自己的困惑,回道,“這個死不忘君的敬字無妨,但這個孝字,我看陛下還是該當斟酌一二。您別忘了,您之前是用什么理由將他給廢黜的。”

    李治的記憶力一向不差,更何況是一封在他急火攻心之后讓左相寫下的詔書,“……我說他納邪說而違抗皇命,勾結朋黨,心懷異端,有不忠不孝之舉。”

    那個“敬”字還能用貶謫到襄州之后有所悔改來解釋,加上“敬”字的解釋本就是李治自己想出來的,就算換個說法也并無不可。

    那個“孝”字卻顯然絕不能用,否則就等同于是李治在對外承認,自己之前的廢太子詔書中還存有不實之言!

    這是在打他自己的臉。

    武媚娘點頭應道:“不錯,所以我看還是別用孝字了。弘兒無福長壽而早亡,就取慈義短折的懷字吧。上謚在先,中謚在后,以敬懷為謚,就算是天下人也挑剔不出毛病來。”

    “敬懷太子……”李治低聲念了兩遍這個謚號,對著一旁的武媚娘露出了幾分感激之色,“我真是被這出消息弄得頭疼眼花的,若非有媚娘在旁把控,險些要接連犯下兩個大錯。”

    武媚娘嘆了口氣:“陛下何必如此客套生疏呢,弘兒他終究也是我的孩子,我又怎能不為他的身后事考慮。現在謚號定下,迎靈回京的人選也已敲定,我總算能安心幾分了。”

    至于面前這位接連犯錯的陛下,也正該再離朝堂遠一些了。

    李治卻并未留意到,在武媚娘隨即說出的話中潛藏的意思。

    鎮國安定公主在這出事宜定下的半日后,便駕馭著馬車離開了蓬萊宮。

    李治在李賢的攙扶下,正目送了她遠去的一幕。

    “在長安城中的鎮國公主府最終選定在了崇仁坊,那里自長孫無忌敗落之后空置多時,直到如今才啟用。”

    李賢扶著父親的胳膊,應道:“聽聞此前長孫……長孫無忌占據了一坊大半,現如今給了阿姊,也正好是鎮國公主的邑司當有的水準。”

    “不錯,但我希望……”李治望著李賢那張俊秀的面容,沉聲說道,“希望你和你阿姊千萬不要變成我和長孫無忌的樣子。”

    沒等李賢答話做出個保證,李治就先打斷了他的話:“對了,你對你兄長臨終遺言中所說的去戰場歷練之事是怎么看的?”

    “我……”李賢遲疑了。

    若是讓他回答朝堂政務上的安排,以他在這幾日間的進學,加上他向來聰慧的天資,或許還真能比之前更容易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偏偏李治現在發問的這個東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

    比起從武,他當然是更喜歡從文的。

    但他聽得出來李治話中的認真意思。他顯然沒將李弘所說的話當做是個可以隨便拋諸腦后的笑話,而是覺得李賢既要做一個更不容易被朝中文臣誆騙把弄的太子,確實該當在兵權上下一點工夫。

    “我武藝只能說尚可,又并未在此前有過研習兵法的經歷,若是貿然統兵,只怕是在帶著府兵送死。”

    “這一點我知道。”李治慢慢地和他一并從望樓上走下去,說道,“但你確實不能只有作為太子參政的名聲。”

    “賢兒,若我說我想給你個安全一些的帶兵環境,讓你去爭一份獨當一面的戰績,你以為如何?”

    李賢的思緒快速在天下各州之間閃過了須臾,“單于都護府?”

    李治贊道:“你果然聰明。”

    李治既然要讓李賢去爭一份戰功,為他坐穩太子之位助力,就必定不會讓他在留有安定公主烙印的地方作戰。

    可麻煩的是,細想之下還能剩下的地方竟然已經不多了。

    東北方向由數個都督府合并而成的安東大都護府,幾乎就是李清月的私人地盤。事到如今,就連李治這個天皇都不敢確定,她在遼東那邊到底招募了多少好手。

    西北方向無論是安西都護、北庭都護還是西藏都護都跟李清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李治也絕不可能會讓自己的太子跑到藏原之上去冒風險。

    西南方向的益州都督府境內,有為數不少的府兵曾經跟隨過安定公主作戰。

    而東南方向的情況還要特殊一點。

    嶺南一帶明面上局勢穩定,大唐也為了分化嶺南馮氏,將其分到各州為官,拆解其中盤踞一團的勢力,但依然不乏南蠻為患,按說也能拿到平亂的功績。

    可自許穆言和四海行會達成了交易后,除了海上商路之外,廣州以北的山路貿易也在被逐漸打通。

    對于那些南蠻來說,同樣是吃不起飯的情況下,到底是參與到這條商路的修建之中,還是直接聚眾反叛,根本不難選擇。

    以至于東南一帶唯獨剩下的,也就是那些海寇了。

    然而剿滅海寇,顯然比之出兵西域,還要難以確保安全。

    這么一算,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個正北方了。

    李治自己在即位之前是遙領的并州大都督,單于都護府正在其北面,讓李賢前往此地,正有一番父子相承。

    東突厥部眾也自早年間就已歸順于大唐,認李旭輪為單于大都護,若要再往北平定草原反叛部眾,堪稱是最合適的下屬。

    出行的距離不遠,輔佐的人手不少,還有一份特殊的情懷擺在這里,李治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雖然這份往北剿匪的戰功,絕不可能去跟安定的臨危受命與滅國之功相比,但見識過了真正的戰場,李賢也能以更快的速度成長起來,甚至有可能從軍務中提拔出直系的將才,何樂而不為呢?

    對上父親這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李賢也覺自己心中多出了一陣熱血沸騰:“若是阿耶希望我這么做的話,我可以一試!”

    這個更為年輕也更為健康的兒子給出的許諾,讓李治恍惚覺得,自己先前的疲憊與憂思都被沖淡了不少。

    一旁的宮人甚至看到,在天皇陛下的臉上有了幾分清淡的笑容,“好,等到三四月里,我便想辦法讓你出發。”

    ……

    已坐上馬車的李清月還不知道,這對父子居然突然有了一番這樣離奇的謀劃。

    在她離開長安的同時,還有另外的一批人完全不受到敬懷太子之死的影響,已在同時踏上了旅程。

    當然,如果非要說的話,可能將其叫做征程要更為合適得多。

    自神火飛鴉和火龍出水作為新年賀禮展現在她的面前后,無論是馬長曦手底下的工匠還是四海行會中的手藝人,都在全力趕工制作出最后一批成品。

    長安城的元月還沉浸在新年的氣氛中,四海行會里卻是另外一種熱火朝天。

    好在這份趕工并未辜負了李清月的期待,甚至可以說是提前完成了制作。

    與此同時,除了主動請纓的韋淳之外,澄心在行會中選拔的其余遠航之人也已全部就位。

    那也,是時候該當出發了。

    就是……

    “出了一點小意外。”李清月聽著侍從向她報告。

    “什么事?”

    “行首被她的韋主簿慫恿,把劉博士的弟子給劫持走了。”侍從憋笑,努力繼續板著張臉奏報,“劉博士說,是他最趁手的兩個下屬。”

    李清月好笑地發問:“那生氣的是馬少監還是劉博士?”

    侍從回道:“馬少監。她說她還要在兩年內開發出新武器,誰知道劉博士的弟子能不能多提供些靈機妙想……結果人都被劫持出海了,那就不必多說了。”

    這個希望,顯然是已經泡湯了。

    馬長曦被氣得夠嗆。

    她才因為神火飛鴉的誕生在公主面前大出了一回風頭,又立下了兩年出新武器的軍令狀,結果這些人可倒好,直接從她看好的地里刨食,這就叫個什么事!

    必定是許穆言先開了個頭,讓四海行會內的風氣從商人往劫匪的方向一去不回。

    “然后呢?”

    馬長曦不喜歡計劃之外的事情,連手底下的工匠都要訓斥到服服帖帖,又怎么會允許她的兩年大計被這么破壞。

    “她連夜把劉博士帶去了四海行會,在學館里出了幾道特殊的考題,帶走了一批說是有些天分的學生,以彌補……彌補損失。”

    “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李清月忍不住笑了出來。

    侍從隨即就見她將手伸出了窗外,“把東西給我吧。”

    “大都護果然料事如神。”侍從一臉佩服,將兩封請罪書都送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來自澄心和韋淳。

    一封來自馬長曦,和被迫一起參與進此事的劉神威。

    這兩邊的搶人大戰沒提前通知于她,現在倒是各自想起來,上頭還有一個極有威懾力的上司。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上行下效了,這個先斬后奏的場面真是讓人好生眼熟。

    李清月很是無奈地將兩封信草草翻閱了一番,放在了馬車邊角的抽屜里,打算等到這兩邊將任務完成了再來展示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過一想到在她手底下的人已越發主動地去做一些事,就連那些在大唐災年間被收留到手底下的人也有了不小的變化,李清月心中愈發有了底氣。

    當元義端再度于洛陽見到這位安定公主的時候,便覺她的心情相當不錯。

    當然,在表面上,敬懷太子新喪,安定公主先來洛陽請孫神醫隨行,后前往襄州操辦后事,面上卻還是一派肅穆之色。

    但更讓元義端意外的,大概不是安定公主此刻的神態從容,而是她在洛陽暫留之時,依然讓人將他請到了面前,商談將此地的部分府庫物資一并帶往襄州之事。

    “我本以為……”

    “你以為我需要避嫌?”李清月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一番對方復雜的神情,“我以鎮國安定公主為號,有什么避嫌的必要?”

    元義端先是一怔,又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公主說的是,是我之前多想了。”

    此前洛陽元氏的人都不曾料到,在他們看來簡直像是被送進去湊數的元希聲,居然真的有此機會成為公主駙馬。誰讓他的年紀真的太小了!

    他們也不曾料到,在元希聲被選定為駙馬的同時,會傳來李弘在襄州的死訊,讓這其中好像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正式訂婚約為駙馬的旨意還沒到府上,便所有的一切都會存在變數。

    按說安定公主也該當對他們的態度謹慎考量,以防這份不吉利也被牽連到了她的頭上,又或者是有天皇從中再度插手,讓情況再發生變化。

    可她好像并未對洛陽元氏的態度有什么變化,反而還……

    使喚得越發順手了。

    想想也對,所謂的避嫌,從來只有身居下位的人去揣度上位者的心意,何曾有過上位者去考慮避嫌之事的。

    安定公主那出特殊的選擇駙馬儀式已然結束,對她來說就是結果已定,何必庸人自擾,被其他的事情耽擱。

    “之前旱蝗多發,洛陽人口積聚,各家用于上下整肅清掃的器具也帶上。”李清月可不管元義端又因為她那一句話多想了些什么,繼續指揮道。

    “此外,再選一批造屋建房的好手一并跟來。”

    元義端連忙讓人下去準備。

    這些雜事對他來說都不難,安定公主本也可以用東都府尹的渠道下令,現在這般委任,也不過是想要讓馳援襄州之事不必以官方門路辦事,靈活自由得多,也未嘗不是給他們的臉面。

    只是讓元義端眼皮一跳的是,當他安排妥當了種種事宜折返回來的時候,就見李清月的馬車邊上站著個對他來說相當熟悉的身影。

    “你說……你也想去襄州?”李清月自掀開的車簾往外看去,便對上了車外少年人有些清亮的目光。

    比起一年多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身量看起來長高了不少,那種打眼望去就覺清俊如竹的氣質也已更顯分明。

    但怎么說呢,孩子就是孩子。現在這副申請同行的樣子,真像是個身懷抱負的孩童對著長輩發起請求,和韋淳看著她的時候沒什么區別。

    而對于元希聲來說,他也確實不太明白,為何家中長輩近來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異。

    他僅僅是在很認真地答道:“我曾經在東都尚藥局中進學過,上次公主來到洛陽的時候應當見過,我有為此地流民舉行義診,此次隨行的又有不少我元氏扈從,我若一并前往,還能協助公主統御他們。”

    元義端到的時候聽到的正是這句話。

    他都不知道是該說元希聲膽大,還是該說他對有些事情少了些敏銳。

    但眼見安定公主對他的這出毛遂自薦并未生氣,反而以那只架在窗邊的手托住了側臉,像是在繼續品評這位未來駙馬,元義端又暫時止住了腳步。

    “那我考考你。”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發問,“癆瘵之疾一旦感染,大多在發現之時已然無救,直到如今還未有能夠將其根治的藥物,你憑什么保證,自己前往襄州也能安然無恙?”

    元希聲定了定神,答道:“孫老先生教過我們,癆瘵這種病癥要比尋常疾病特殊,和前一個患病身死的人接觸過的人,很可能要過上很多年才會出事,但這其中依然是有所關聯的。他猜,是癆蟲入體蟄伏,直到人體氣虛、中氣不足的時候,才借機生亂。”

    “我幼年學醫,到如今已有三年,自旱蝗疫病橫行后,行走于外前多喝參麥湯調和肺氣,以防為疾病所侵染,自認有幾分抗衡災病的本事。”

    李清月挑了挑眉:“只是如此,我能帶的人不知凡幾,為何非要是你?”

    只需要身強力壯的話,這洛陽城中也有不少押鏢運貨之人了,哪個不比元希聲看起來孔武有力?

    元希聲答道:“我滿周歲的那一年,洛陽城中有了一種特殊的烈酒,也在隨后出現了一樣特殊的藥物,正是以烈酒浸取被搗爛的大蒜,而后將其提純出來。可惜孫神醫說,此物能防治疫病,卻不能阻擋癆蟲。”

    “四年前,聽說是因公主送來東都的信,孫老先生得以又拿出了一種新藥,是以鹽水腌漬黃花蒿,將其新鮮的汁液擠出來直接服用。可惜此物能抗瘧疾,卻不能讓癆瘵減輕。”

    “我不明白,癆蟲和疫氣有何區別,癆瘵的發熱和瘧疾的發熱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公主愿意首肯讓我隨行,或許總有一日我能想明白這個問題,為公主立下功勞……”

    他說到這里,忍不住低下了頭去,像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提出的疑惑既然未能解決,便顯然不是一個能讓他抓住機會的憑據。

    但就在他低下聲去的下一刻,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你的行李多嗎?”

    “啊?”元希聲抬頭。

    李清月怎么看都覺得,這家伙現在的呆頭呆腦,真是破壞了他身上的書卷氣。

    “我只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我們就要從天津橋前啟程,你——”

    “我這就去收拾行裝!”元希聲頓時笑逐顏開,直接掉頭就跑。

    在途經元義端身邊的時候,他好像總算意識到這里還有個長輩,停下了片刻。說出來的話卻是:“伯父,勞駕借我幾匹快馬拉車。”

    見元義端頷首,他便立刻朝著家中跑去,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元義端:“……”

    怎么回事啊,敢情只有他在這里瞎擔心什么避嫌的問題是嗎?

    “元家主,”李清月忽然轉向了他,“我看您也不必多擔心了,以令侄今日表現,分明很有昔年元君山之風啊。”

    元義端啞然。

    可當目送著這些隨同安定公主齊赴襄州的人馬離開洛陽的時候,他又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元君山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祖父,元希聲的曾祖元巖。而此人最大的特點,便是上朝議政、勸諫君王都能侃侃而談,渾不懼怕,先后以諍言勸諫了陳宣帝和隋文帝。

    安定公主以元希聲比元君山,到底是在拿自己比作誰啊?

    若是換一種思路去想也不太對。元君山一度受隋文帝委托,前去輔佐蜀王楊秀。而楊秀此人向來行事無忌,甚至在楊廣奪嫡成為太子之后多有怨懟之言……

    奈何車馬已然遠去,元義端就算還想多問,也已做不到了。

    罷了,就像上一次安定公主前來洛陽之時曾經提醒過他的那樣,對他來說最要緊的只有兩件事——

    一件是盡到自己的本分,另一件就是牢牢記住,自己到底是聽令于誰的!

    元希聲為公主駙馬之事,就算會因敬懷太子之死而拖延,甚至公主本人也因這“天下未定何以家為”的說法,將婚期推遲到了起碼四年之后,洛陽元氏其實也早早就跟天后、跟安定公主捆綁在了一個立場。

    既然比誰都清楚現如今的東都到底由誰做主,他也就絕不能有任何一點后退掉頭的想法。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終于在想清楚這些的時候,徹底定格了下來。

    而李清月也收回了朝著隨行扈從打量的目光,轉回到了與她同車的孫思邈身上。

    “我猜元希聲的這個困惑,也是您的困惑?”

    孫思邈點頭:“不錯。都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我的那些弟子雖然還沒一個真能超過我的,但也在這幾年給了我不少啟發。”

    他雖然動輒要往來宮中為天皇看診,但東都尚藥局這樣的環境,對于孫思邈這樣立志拯救更多人、栽培出更多醫者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神仙之地。

    以至于這幾年間,李治是因風疾的緣故,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孫思邈卻還看起來更年輕了點。

    但若要孫思邈自己說的話,心態上的年輕和醫道上的進步,終究也不是萬能的。

    “我經手的病患越多,也就越是在想,五行陰陽之氣的說法到底能否適用于所有的病癥。再有,癆瘵之疾早年間就有的癆蟲說法到底是否合適。可惜啊,人的眼睛能看到病灶,人的耳朵能聽到心臟跳動,卻還是不能看透所有的病理真相。”

    孫思邈倒也并沒讓自己沉浸在這等困惑糾結之中,反而在說到這里的時候笑了笑,“說來也不怕公主聽著見笑,我前陣子和神威在長安城中有過碰面交談。這十多年里他為公主研究那炸藥之物,居然也沒在醫道上走偏太多,讓我都有些心動了。”

    李清月輕咳了一聲。

    她試圖腦補了一下孫思邈扛著個炸藥包的場面,覺得這多少有點不太對勁。

    仿佛是猜到了李清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孫思邈又道:“我不是說我真要去走一趟神威的路,而是我在想,這兩條路是否有殊途同歸的機會呢?”

    殊途同歸嗎?

    這句話從孫思邈的口中說出,讓李清月難免有種時空錯亂之感。

    但想到正是她的一道道決策在將人往那個方向推動,又覺她看到的其實只是這些砥礪前行的醫者又往前邁出了一步。

    李清月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敷衍于對方。

    或許以孫思邈活到這個年紀,也應當看得出來,她到底有沒有在說謊。

    她斟酌了一番后回道:“或許,等到看得更清楚的時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我幼年之時第一次聽聞逐食場面的時候,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后來在這咸亨災情中,我也確實以宣州稻、東海棉保住了更多的人。孫神醫今日的困惑,也未嘗不能以這等循序漸進的方式實現。”

    孫思邈那雙老邁卻也清明的眼睛里,頓時閃過了一抹沉思。

    他忽然問道:“那么公主覺得,自己現在看得足夠清楚了嗎?”

    車廂內的氣氛有須臾的凝滯,可下一刻,流動的風就已自車外吹過了二人面前的車中茶桌。

    “不。”李清月坦然作答,“我想,我還得站得更高,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便是——她在此間將近二十年給出的答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日韩一区在线观看|日日噜噜噜夜夜爽爽国产|国产成人精品一、二区|国产中文日韩欧美|经典欧美videossexo2|青青草成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 男人操女人免费视频网站|粉嫩大学生无套内射无码卡视频|国产片人综合亚洲区|成年美女黄网站色大片免费看老狼|99色爱|在线免费观看亚洲视频 | 中文乱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亚洲高清专区|中文毛片无遮挡高潮免费|黄人成=a动漫片免费网站|99re在线免费|女乱淫免费看视频大黄 | 国产草草影院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看看|国产一级淫片=a视频免费观看|欧美一区综合|#NAME?|国产黄毛片 | 白浆视频在线观看|亚洲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一二三四在线观看免费高清视频|国产又黄又爽又刺激的免费网址|免费观看成人毛片=a片入口少|美女亚洲网 | 久久久久动漫|亚洲影视资源网|久操福利在线|娇小小小泬ⅩXXX深喉|中文字幕乱码中文乱码777|超碰在线个人 | 欧美性猛片=a=a=a=a=a=a=a做受|成年人网站91|997xx.亚洲第一区|中文在线最新版天堂|#NAME?|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 亚洲伦理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aV网站永久免费观看|狠狠色婷婷丁香五月|色翁荡息又大又硬又粗又爽|中文色视频|成年人免费看的 | 国产无码免费视频|色天使色妺姝在线视频|国产一级黄|777婷婷|成在线人=av免费无码高潮喷水|无码精品久久久久久人妻中字 | 久久久国产精品V=a麻豆|XUNLEIGE无码新入口|免费看少妇作爱视频|97久久超碰国产精品旧版|国产成人综合久久免费导航|精品国产成人=aV在线 | 青青青在线视频国产|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伊人网综|国产免费久久精品久久久|一本丁香综合久久久久不卡网站|国产毛片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少妇天天干|一本久道久久综合中文字幕|色哟哟国产成人精品免费|国产主播户外勾搭人xx|精品无人区无码乱码毛片国产|亚洲欧美中日精品高清一区二区 | 亚洲激情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和激情视频|亚洲男人的天堂色偷免费|女人被爽到高潮视频|久操社区|亚洲无色 | 精品国产31久久久久久|免费在线影视观看入口|午夜宅男影院|天天色天天色天天色|日韩=av片免费在线观看|上流社会在线观看免费 | 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日产乱码|日本久久久久久|麻豆91视频|在线不卡小视频|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蜜臀|黄色一级大片免费看 | 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日产乱码|日本久久久久久|麻豆91视频|在线不卡小视频|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蜜臀|黄色一级大片免费看 | 亚洲免费福利|亚洲性夜夜时|亚洲第二页|日本羞羞视频在线观看|私人影院在线|热久久99热 | 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日韩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NAME?|青青草视频网|日韩=av在线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在线精品视频播放 | 成人免费高清|精品色呦呦|国产另类ts人妖一区二区|99热精品在线|国产人免费人成免费视频|欧美国产日韩二区 | 国产精品成人v=a在线观看|久久网中文字幕|国产精品2区|色费色情人成视频|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丝瓜|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77 | 操逼视频软件|免费=a级毛视频|超碰最新在线|免费无码又色又爽又黄的视频软件|jizz亚洲国产|极品少妇的粉嫩小泬看片 | 亚洲=av无码=av另类专区|久久日韩精品无码一区|日韩精品中文在线|久久精品国产综合|c=aoporm超碰国产牛牛|九色国产蝌蚪视频 | 久热中文字幕无码视频|波多野结衣桃色视频|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91桃色|91精品国产调教在线观看|人妻的渴望波多野结衣|黄色=a一级毛片 | 国产精品第一区|亚洲偷偷自拍高清|老熟妇乱子伦=aV|国产激情久久久久久|www.亚洲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 在线看无码的免费网站|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鲸鱼|九九爱在线视频观看免费视频|少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1视频免费网址|青青草自拍偷拍 | 97成人超碰免|欧美综合视频在线观看|强被迫伦姧惨叫在线视频|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大全|91精选日韩综合永久入口|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高清=aⅴ | 日韩精品无码一本二本三本|亚洲丶国产丶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色在线影院|一级做=a爱片性色毛片|精品国产一区=aV天美传媒|www.日韩视频 | 成色视频|欧美一级视频免费看|粉嫩=av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国产精品女丝袜白丝袜|两性午夜视频|99热在线精品国产观看 | 小早川怜子痴女在线精品视频|国产+免费+无码|#NAME?|午夜无码成人免费视频|国产精品成人一区视频网站|色综合桃花网 亚洲女人天堂在线|四虎福利影院|日韩视频在线观看视频|欧美日韩成人一区|黑人异族巨大巨大巨粗|超碰在线c=ao | 欧美精选午夜久久久乱码6080|97人妻无码专区|日韩性生活视频|成人超碰|台湾全黄色裸体视频播放|黄色大片视频在线观看 | 美女人妻激情乱人伦|亚洲=aV激情无码专区在线播放|国产在线区|国产v=a免费精品高清在线|天天干天天射综合|九九九九精品 | 永久免费的啪啪网站免费观看浪潮|#NAME?|被按摩的人妻中文字幕|国产资源在线看|人人看人人射|免费看又黄又爽又猛的视频软件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12一14幻女bbwxxxx在线播放|自拍偷拍第5页|成人小视频免费看|在线看黄色片|亚洲精品国产品国语在线观看|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视频|亚洲国内在线|亚洲色欧美|久久久区|亚洲精品国产精品成人不卡|#NAME? | 欧美特一级片|午夜肉伦伦影院无码|色18亚洲美女|亚洲成人黄网|山村少妇肉系列1一7|天堂8在线新版官网 | 日韩小视频网站hq|免费观看视频的网站视频|色情无码WWW视频无码区|国产精=av|国产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色我综合 | 最新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老年人|国产青涩|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九九99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无码有乱码在线观看|91精选视频在线观看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亚洲三级一区|亚洲=aV中文无码字幕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免费|日韩偷拍自拍|99久久精品免费看 | zzijzzij亚洲日本少妇jizjiz|日韩精品在线视频播放|欧美亚洲黄色片|99久久国产福利自产拍|日韩人妻潮喷中文在线视频|亚洲精品字幕在线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