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接連的爆破炸雷之聲, 讓欽陵贊卓本已脫口而出的“發生了何事”都被完全淹沒在了下面。
眼前場景的變化也已將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過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啊。
暴雨之中,本不該還有火能夠點燃,可這如同從地底迸濺出來的烈火卻好像根本無懼于雨水的澆淋, 反而在這令人驚懼的響動之中,直接撕開了雨幕。
也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從地底伸出,意圖粉碎盤踞于此的吐蕃大軍。
而在這等偉力面前, 人力簡直就是最為渺小的存在。
火光先短暫地停息了一瞬。
可耳朵里殘存的轟鳴之聲還讓欽陵贊卓無法確認,這突如其來的地動之雷到底有沒有結束。
又好像在這天地昏昏之中, 還有未散的雷音在遠處響起。
恰逢此刻,復有一道電光劃破了天穹。
一時之間, 整片營地之中奔走驚起的吐蕃士卒都映入了他的眼簾。
慘白的電光中, 他們也和自己的主帥一般,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這場毫無憐憫之心的雨水拍打在這一張張倉皇驚懼的面容上,直到有一個聲音先一步在雷鳴的間隙噴發而出——
“天罰!”
“這是天罰到了!”
“……”
一名士卒衣上帶火急奔兩步, 匆匆在地上打了滾,將其熄滅了下去, 可當他抬頭的時候,附近的士卒都能看到, 在他面上灼紅的創傷卻顯然沒有消退下去,還在淌血而下。
那正是方才自他腳下爆發出來的動靜造成的結果。
眾人朝著那響動發出的方向看去,就見那下方正有一個深洞,還在往外冒出著白煙,仿佛在底下還藏匿著什么更為可怕的東西。
是了, 這若不是天罰, 還有什么叫做天罰?
“天神降怒了!”那士卒在地上爬了兩步, 忽然掙扎著爬起,朝著遠處奔逃而去, 口中叫嚷著有些模糊的話。
“是天神降怒了。”
這個聲音很快被閃電之后接續的天雷響動給覆蓋了下去。
但欽陵贊卓可以確定,在隨后又有一陣地雷翻騰的爆鳴之后,這個“天罰”的驚呼不僅沒有被壓制下去,反而在瞬息之間變成了營中士卒的共鳴。
他顧不上去想這到底是因何而起,也顧不上自己此前中箭所帶來的傷勢,連忙起身朝外走去,登上了城中望樓,“傳訊諸營,嚴禁慌亂奔走引發營嘯。”
“還有,讓他們閉嘴!”
然而這等遠遠超過了人想象的動靜,又如何能夠被輕易遏止下去。
先一步中斷他這話的,是營中又一處炸響。
而遠處重新作響的地動,簡直像是在從他所在的烏海大營朝著西面的柏海不斷傳遞。也讓他無法確定,在這出“天罰”面前,他們吐蕃真正遭逢的災劫損失到底有多少。
雨幕阻礙了他的能見度,讓附近士卒的驚懼聲音糾纏在他的耳中,變成了一種他從未在營地中聽到過的響動。
“快去!”他喊道。
他將話說得無比果決,可從跋地設的神色中,欽陵贊卓隱約窺見了幾分自己此刻的聲嘶力竭,與一種自己都難以遏制的驚懼。
對方的表現,很可能就是他臉上的真實寫照。
但很顯然,他所面臨的危局,還遠遠不到開始的時候。
幾乎就是在他發出這兩個字的下一刻,最開始發出雷鳴的臨近城墻之地,忽然又爆發出了另外一陣動靜。
這一道驚雷竟仿佛真是自天穹之上劈落下來的。
只因它發出的聲音,遠比上一次的動靜還要大得多。
隨著炸雷讓人頭腦一片空白的轟鳴,在欽陵贊卓的視線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速度。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片火海。
城墻之下本已被先炸開了一片的營防屏障,被氣浪掀飛而起。
土石在雨水的覆壓之中也一并逆行升空。
再接下來,是原本穩固的城墻,在連續數次的雷火齊鳴之下,像是被掘根掏底的打擊給徹底擊潰,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垮塌了下去。
……
直到——
吐蕃兵馬面前的防衛,都被這只神靈之手揭了開來。
但坍圮的城墻之上,猶在落下的暴雨顯然無法成為一道新的幕簾。
也就是在那城墻之后,已出現了另外的響動。
欽陵贊卓一把握緊了望樓的扶欄,也不知是為了穩定住自己的身形,還是為了強行平復下自己過分驚駭的思緒。
“唐軍——唐軍來了!”
那是一名吐蕃士卒發出的最后聲音,但下一刻就被中斷在了喉嚨口。
唐軍也確實到了。
就算雨幕與水汽讓人很難看到更遠的地方,欽陵贊卓也覺自己好像能夠清楚地看到,先行越過城墻的唐軍騎兵橫掃而起的一刀,直接奪去了那士卒的性命,也宣告了唐軍在此時的襲營。
而后,便是一列整裝齊備的騎兵自城墻的豁口殺入了城中,伴隨著一陣森冷的箭雨直取城墻之前的守軍。
到了此刻,欽陵贊卓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此前聽到的雷鳴之中,應當還有唐軍騎兵浩蕩襲來造成的動靜。
可在營中鳴雷大作的時候,誰還能有此心情去留意唐軍的襲城舉動。
原本還留守在城墻之上的吐蕃士卒都匆匆跳下了城墻,以求尋到一個更為安全的地方,好為自己提供庇護,卻何曾料到,唐軍會選擇了這樣的一個契機,發起了對他們的進攻。
然而他們不僅來了,還來得如此之快!
“大帥……”跋地設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走,不能在城中作戰!盡快會合柏海大營的兵馬。”欽陵贊卓當即做出了決斷。
唐軍鐵蹄近在咫尺,讓他沒有一點猶豫的時間。
這些沖破了城墻而來的敵軍,來得當真好是時候,根本無法及時在城中調動起多少有效的攔截。
這烏海城作為唐蕃要道上的城池,也與中原城池的模樣大不相同。
它比起城市,更像是外有城墻的軍營,所以在被敵軍攻破城墻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它的價值。
倘若能夠及時沖出去,或許還有一線挽回的機會。
畢竟,他們在此地的還有將近十萬人。
就算這其中不是人人都能拿上兵器作戰,放在兩軍對壘中,也能憑借著人數,變成一道有力的屏障。
但再如何果決,當他疾步沖下望樓,翻身上馬的那一刻,他也不覺被心火燒灼得胸中疼痛,一時之間竟不知,是不是后背的傷口一直貫穿到了前胸。
唐軍來得太快了,快到他不得不懷疑,這天雷落地的神罰,是否正是出自那位大唐公主的手筆。
就像吐蕃天命歸于贊普的悉勃野家族,讓他父親當年縱然大權在握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會因苛待天神后裔而招來致命的危險——
大唐的皇室子弟也自有天命所鐘。
而就像吐蕃與象雄的爭端,最終以前者的勝利告終,后者的天神信仰最終退避隱沒一般,在唐蕃之間,作為正統的神祇,只會有一位而已。
但當他帶著親衛疾奔出城的那一刻,他又隱約覺得,這可能不是天雷地雷,而是其他的東西。
唐軍在大非嶺中的交戰里拿出的表現,完全不像是初到此地,完全有可能提前做出了更多的布置。
偏偏他翻遍了自己的記憶,也不曾找出一個能與此等“天罰”相提并論的東西!
他的士卒們也沒見過。
他們唯獨見識過的,是那隨后的一陣隆隆聲。
跋地設驚道:“大帥,這不是雷聲。”
用不著他提醒,欽陵贊卓已經聽出了這一點。
那是……鼓聲。
全軍進擊的鼓聲!
比起當日在大非嶺中唐軍發起進攻前的響箭升空,比起那一輪弓弩齊射前的哨聲刺耳,這道震動而鳴的鼓聲,顯然要與此刻各方催動的馬蹄聲和士卒行進的腳步聲要更為契合,卻也更讓本就因地雷炸響而失去理智的吐蕃士卒陷入了新的恐慌之中。
“這必然是唐軍招來的東西了。”
——這幾乎是見到“地動”的吐蕃士卒統一的認知。
在吐蕃軍營遭到這樣一出匪夷所思打擊的同時,唐軍整裝備戰的何止是那最先沖入城墻之內的精銳騎兵,還有早已抵達烏海的那四萬精兵,和隨后會合而來的人手。
他們甚至在第一道天雷發作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列隊,做出了隨時發兵的準備。
那接連數十道炸雷對于吐蕃來說,是天罰毫不留情地掉在了他們的面前,對于唐軍來說,卻是讓他們進發作戰的信號。
這些大唐府兵并不知道,在他們被阿史那將軍和高將軍帶領著在赤嶺上訓練作戰的同時,還有另外一部分士卒在公主親衛的帶領下,在柏海與烏海之下將此次攜帶的所有炸藥全給埋了下去。
為了避免引發雪崩,這些炸藥被盡可能地集中在了烏海這頭,避開大河發源地。又為了避免藏原之上的落雨會讓炸藥失去效力,布置這些東西的人在其上方鋪設了數層防火布。
他們只知道,安定公主已提前告知了他們,不必對于今日的異常情況有任何一點恐懼,而只需要知道,這是他們徹底擊敗面前這路吐蕃兵馬最好的時機。
畢竟,欽陵贊卓想到了查驗這幾處大營與城池的外圍防守情況,卻怎么也沒想到,真正的危險其實在營地的地底。
而當他忽略掉這一點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他會迎來一個永生難忘的驚喜。
……
“有點可惜啊,居然沒直接將他給炸死。”李清月聽到士卒來報的吐蕃兵馬調度,不由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若是這位吐蕃主帥剛好踩在了埋藏炸藥據點的正上方,直接被炸死帶走,只怕吐蕃大軍的士氣還能迎來另一輪土崩瓦解,而不像是現在,還能有人做出反應。
不過想想這等幾率實在是太低了,她就最多只是說說而已。
這些由劉神威數年改良出的炸藥,已能用于開山炸礦,但在暴雨天氣下的破壞力勢必會大打折扣,也為了確保能起到最重要的那個效果,大多布置在了城墻下方,和兩處大營中間的接續地帶,很難直接威脅到欽陵贊卓的性命。
但今日的表現,已足夠讓人感到驚喜了。
在李清月最開始的計劃里,這炸藥的引爆確實該當是在合適時機下,對于吐蕃軍心的一次摧毀,卻也不曾如此清晰地規劃出這樣的一幕。
多虧義陽公主的提醒,這天時在我,在雷暴驟雨的天氣里,方有了最為直觀的體驗。
還有什么要比天雷引動地雷更加順理成章呢?
“這話若不是由你來說,恐怕要被人說成是個狂妄之徒。”弘化公主出聲打趣道,“讓吐蕃這位大帥像是他父親一般被逼迫到絕路之上,已是舉世驚聞的戰績了。”
“說起來,若非我已提前自你這里知道了劉神威和他帶來的炸藥,身處藏原這么多年,被此地的風俗耳濡目染,我可能也要為之失態。”
看看這些士卒的表現好了。
在鼓聲大作的全軍進擊之中,此刻的暴雨如注根本不能阻攔住他們作戰的熱情,只差沒喊出大將軍有神靈相助這樣的口號。
如果說之前安定和宣城的換將,讓吐蕃主帥親自送上門來,已讓這些士卒中頭一次跟從安定公主作戰的,感覺到了一種主帥運籌帷幄的可靠,那么今日的這一戰中,他們便只有一種想法了。
在這樣的敵弱我強優勢面前,他們若還不能將吐蕃眾人給擒拿斬獲,又如何能夠對得起主帥的一番謀劃。
在收回了對安定公主奉若神明的敬仰目光后,那一道道飽含戰意的眼神,已落在了前方那些倉促集合的吐蕃士卒身上。
而眼見士卒穿越雨幕,發出動地的沖營破陣之聲,耳聞進發的擂鼓之聲也為激昂戰意所感染,變得一聲高過一聲,李清月也覺自己的心緒激蕩,難以為言語所形容。
她抬手,舉起了手中的長戟,“姑母,何必再管這開場的助陣呢,不如看看吐蕃大軍的末路吧。”
她又旋即揚聲,用附近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高呼:“今日天羅地網,必擒欽陵贊卓!生死不論,有功者當賞!”
“走!”
戰馬疾馳而出,后方的精兵也不甘落后地緊追上來。
勁風將雨水直往人臉上拍打,險些看不清前方的畫面,饒是有盔甲的阻攔,也覺沉重的雨水正在增加身上的負累。
但對于唐軍來說,今日雷雨既是喜雨,便談不上什么負累之說。
一把長刀奮力砍向了面前的吐蕃士卒。
或許是因為被先前的地動雷鳴嚇破了膽的緣故,那吐蕃士卒的反應比起早前慢上了許多。
或許在他的眼中,面前的唐軍好像都已變成了從雨幕之中竄出的天神,連帶著手中的長兵也變成了神器利刃。
可在這等性命相博的交戰中,他的這陣猶豫格外致命。
刀光晦暗卻鋒利得驚人,也變成了他在生命最后看到的東西。
雨水很快將這把被拔出的長刀上的血色給沖刷了下去,與這唐軍士卒臉上毫無消減的戰意相互映照,直沖下一名士卒而去。
而在這一刻,對于這剛剛解決了一名對手的唐軍士卒來說,他想要感謝的,并不僅僅是他們這邊所擁有的天時地利,還有在安定公主這位主將手底下從不需要擔心被錯漏的戰功。
雖然眼下對這些負責記錄戰功的人來說真不是個好天氣,但在那名吐蕃士卒倒下的同時,在大唐這邊的隊伍里,還是有人從腰間翻找到了那根對應的繩索,快速地往上面打了個繩結,將這個人頭戰功給記錄了下來。
眼見這樣的一幕,其余士卒又怎能不繼續賣力地往前。
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吐蕃的堅城堡壘,也不是十萬人擰結在一處發起的抵抗,而是十萬份戰功,只等著他們拿到手中。
城墻已經被先一步炸開,少掉了那一份先登的功勞,但別忘了,還有斬將奪旗的功勞擺在他們的面前呢。
別忘了安定公主說的話——
今日必擒欽陵贊卓,生死不論,都算上功!
“殺——”
烏海一帶的平曠,原本是最能發揮出吐蕃騎兵沖鋒能力的條件,卻在此時,變成了如狼似虎的唐軍疾沖的場地。
欽陵贊卓的調兵速度已算不慢,甚至在臨戰之中還做出了一番緊急宣講,以圖抹消掉唐軍炸營造成的影響,可他終究是人不是神。
他無法在此刻召來吐蕃信仰之中的神靈,朝著唐軍方向投去用于反擊的利器。
也無法在士卒營嘯動亂之中,將軍情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遞給十萬人。
更無法在唐軍兵分三路殺入大營之內的時候,有三路獨當一面的將領做出還擊。
吐蕃自詡的勇猛,也終究無法改變一個規律:
當營中士卒的死傷超過三成的時候,只有最為訓練有素的隊伍才不會被恐懼把持頭腦,直接潰敗而逃。
很遺憾,他所統領的是十二萬人,不是兩萬人,這其中還有太多尋常兵卒。
以至于在這一片兵戈相接的激戰之中,唐軍勢如破竹的攻勢,正是壓倒這營地之中士氣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應該說,還有一根稻草。
跋地設在他的下令中帶領精銳迎戰,試圖奪回唐軍對中路營地的控制,也同時挽回士氣,可他遇上的,卻是同赴此地的阿史那卓云和李素筠,而后倒在了一支從紅羅金書箭袋中抽出的利箭之下。
宣城公主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她能作為將領先一步抵達前線,絕不僅僅是因為她能被吐蕃誤認為是安定公主,而是因為,她本就是此戰之中的一員重要將領。
但這條對于唐軍來說的喜訊,對于吐蕃來說,卻是莫大的噩耗。
交戰到此刻,這場雷鳴電閃的暴雨已經減弱了幾分雨勢,可欽陵贊卓只覺一陣陣徹骨的涼意隨著雨水的落下,一直滲透到他的肺腑深處。
身旁親衛提醒道:“大帥……我們走吧。”
他們先在大非嶺損失了兩萬多的精兵,又被唐軍以這等離奇的方式搶占去了先手,現在士卒外逃的外逃,投降的投降,他們哪還有翻盤的機會。
與其等到護持在側的士卒都盡數為唐軍所殺,他們才真是走不了了。
這一戰后,或許吐蕃的勢力必須收縮到只剩衛藏四如的區域,但這等藏原環境下唐軍不可能長期駐軍數萬人在此,憑借著欽陵贊卓和贊悉若的本事,他們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走?”欽陵贊卓喃喃。
他倒是想走,也想帶著更多人離開此地。哪怕先后數次的奔逃對于一名想要留名史冊的主將來說簡直是個奇恥大辱,他也必須盡全力為吐蕃爭取到一個反擊的機會。
可此刻減弱的雨勢已能讓他留意到唐軍的動向,便也讓他察覺到了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要在十萬人之中找到一個尋常的士卒,可能很難。
要在吐蕃兵馬的動向中找出那個發號施令的人,對于身經百戰的大唐主帥來說,卻絕沒有那么難。
在他的背后,吐蕃的軍旗早已不知道去往了何方,然而在他的對面,唐軍主將的那面“李”字大旗卻還能在風中招展,堵截了他的全部退路。
明明還有飛濺的泥水和雨幕共同構成了面前的視線阻隔,他卻好像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張此前在夜色里見到過的臉。
那道畫戟的寒芒也好像已經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我們走不了了。”
這句話被他說出的時候,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當然可以再試一試,到底能不能帶著僅剩的親衛先沖入混戰的中心,看看在各方纏斗的掩護之下他能不能喬裝成一個普通的吐蕃逃兵,為自己謀求出一條生路。
但他也可以試試看,到底是他沖入人群的速度更快,還是那支已經被唐軍主將握在手中的箭發出的更快。
與其像是個逃兵一般被對方充當驗證箭術的箭靶,還不如用最后的死戰作為他人生的收尾。
吐蕃上下都稱他是百年一遇的雪域名將,可在大唐冉冉升起的將星面前,他終究成了被對比進塵土之中的那一半。
當他被那桿長戟擊翻下馬失去意識的時候,他唯獨可惜的只是——他無法看到唐軍的鐵蹄之下,吐蕃會面臨何種結局了。
……
當暴雨徹底停歇的時候,這場在藏原草甸上展開的戰事也終于走到了尾聲。
……
“此戰吐蕃精銳死傷兩萬有余,俘虜兩萬多人。至于那些算不上精銳的士卒和負責后勤運送的人手,先逃掉了兩萬多,剩下的不是戰死,就是直接棄械投降了。”
“我方的損失呢?”李清月朝著匯報之中目光發亮的阿史那卓云看去,覺得對方真是少有的激動,甚至能叫做失態了。
不過想來也對,誰讓這實在是一場對唐軍來說的大勝。
還是一場此等規模的大勝!
誰都覺得,這等人數的兩軍對壘,勢必要打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也就算有來時的士氣高昂,喊出大唐必勝的口號,需要付出的代價絕不會少。
但最終的結果,卻顯然不是如此。
阿史那卓云匯報道:“我方損失大概在三千人。”
“三千人……不全是精兵吧?”
“當然不是!”卓云提高了一點音調,話音里也是掩飾不住的振奮。
如果只算精兵損失的話,這個數字會好看很多。
吐蕃士卒先后遭到了兩次打擊,尤其是后面那次驚雷襲營,讓他們根本無法組織起來有效的抵抗,又怎么可能給合力進攻的唐軍帶來多大的麻煩。
這片藏原之上相對愚昧落后的神靈言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幫了她們。
她在統計戰功的時候就發現,吐蕃這邊因為士卒內亂而引發的死傷不在少數。
唐軍的損失,大多是在攻破部分沒被炸毀外墻的營地之時。
在戰功的誘惑之下,就算是手中軍械不夠精銳的候補兵卒,也想要在其中嘗試著再盡一份力。
但被欽陵贊卓臨時組建起來的防線雖然薄弱,卻也不是隨便就能被撕開的紙柵欄。
“將這份名錄在此地刻字,讓士卒確認一番無有遺漏,等到還朝之后通報各處折沖府,將賠償分發到位。”
“是!”卓云會意頷首。
這何止是為了防止這份士卒陣亡名單里存在缺漏,也是給這些士卒以留名在這片作戰之地的機會。
李清月心中緊繃的情緒,也終于隨著這份戰報的到來,徹底松懈了下來。
“現在,我們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大約在十日之后穿過河湟谷地,將軍糧通過日月山口的通道運送到青海湖畔的時候,河源道水陸運使婁師德迎來了一場讓他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的迎接。
“你可算是來了!”高侃眼中的驚喜溢于言表。
婁師德險些以為,他帶來的可能不是軍糧,而是一支大唐的精銳部隊。
“我應該沒有遲到吧?”他忐忑發問。
他自覺自己和狄仁杰的辦事能力還是不差的,在天后的支持下敲定了那個走黃河水路運送河東道軍糧的計劃后,便很快投身到了需要督辦的造船收糧事務之中。
但就算如此,還是多虧有天后對于軍糧不能克扣的底線聲明,這才讓這部分軍糧沒因為今年的持續旱情被先送往關中應急,而是從南方走海路從嶺南調度。
這個時候,便展現出有許夫人這位與嶺南關系密切的官員的好處了。
總之,這份三十萬石的軍糧最終還是在四月成功送到了藏原之上,也讓婁師德放下了生怕自己搞砸第一份重任的擔憂。
可現在高侃的表現……卻讓他有另外一份憂慮了。
什么情況下,會讓目前應該還有余糧的唐軍對于軍糧的到來報以這樣的熱切表現?
糟了,該不會是吐蕃把唐軍的一部分糧草給燒了吧?
可看高侃將軍的表現,又好像不是這么一回事。
婁師德迷惑地多問了一句:“你們也沒遇到什么事吧?”
高侃頓時意識到,這位剛來此地的水陸轉運大使到底在想些什么名堂。
他朗聲一笑:“你可真是太多慮了。我們不是因為遇到了麻煩,才對你這頭的軍糧期待有加,實在是因為人多了糧食不太夠用。”
“我說真的,吐谷渾和東女國的負載人口有限,根本拿不出太多的支援,你但凡晚上一點來……”
“我看安定公主都要下坑殺旨意了。”
婁師德大驚:“坑……坑殺?”
在他和狄仁杰在轉運軍糧的時候,這藏原之上到底發生了何種變化!
“放輕松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高侃原本被安定公主的指揮操作和這接連的大勝刺激得不輕,現在可算是從婁師德的表現里找回了點自己還是個正常人的感覺。
“你想想看,吐蕃被俘虜的士卒多達五萬多人,雖然主帥欽陵贊卓被擒,這些人又被天雷嚇破了膽子,在看管上沒什么麻煩,但這五萬多張嘴也是要吃飯的。要是真到了連唐軍都沒有足夠的米糧可吃的地步,這些俘虜也沒有養著的必要了。”
婁師德:“……”
這些話,分開來每個字他都認識,但合到一起,就變成了好陌生的詞。
什么叫做被天雷嚇破了膽子。
什么又叫俘虜了五萬多人,還帶上了那位吐蕃主帥啊!
偏偏高侃這會兒似乎沒有給他解惑的樣子,已自顧自地朝著那后方的糧車走了過去。“有了這些糧食,大將軍接下來的計劃就好實施得多了。”
“那個,我能不能問問,那位吐蕃主帥……”
“你想問他為什么還活著?”高侃問道。
婁師德啞然。他對這種問題一點都不感興趣。
他只是很好奇,對方到底是有多么差勁的本事,才能讓一場雙方都有十萬兵馬的戰事結束在三個月內。
又或者這只是因為安定公主太有本事了……
高侃已接著說了下去:“說不定是安定公主想要效仿她的祖父,讓外邦降將去長安獻舞呢,就跟……跟那個頡利可汗一樣。”
婁師德:“您別逗我了,這話是不是真話,我自認還是聽得出來的。”
高侃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能跟你說了。你若真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問公主好了。”
……
這個問題,婁師德或許沒那么想知道,但被監禁在囚牢之中的欽陵贊卓卻很想知道。
當日他領兵沖向安定公主所在的中軍之時,他自己很清楚即將走上的是一條怎樣的死路,可當他從那種絕望的昏沉中掙脫出來的時候,他卻發覺自己并沒有抵達往生之地,而是還在人間,變成了唐軍的囚徒。
隨軍醫師已為他處理好了后背重新發作的箭傷,保住了他的性命,甚至在這十日之內也從未短缺過他的吃喝,甚至斷絕了他想要尋死的念頭。
欽陵贊卓完全不知道李清月到底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知道這絕不是什么對他的恩賜。
當他被帶到中軍主帳之內的時候,李清月便不難看見,因為戰敗、傷勢和對未知前途的憂慮,欽陵贊卓的臉色難看得厲害,與當年前來贖回父親時候也敢爭一口氣的樣子,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他也終于有機會在此時啞著嗓子,問出了盤桓在心中數日的問題:“你到底留我何用?”
李清月漫不經心地答道:“你領兵進犯,給我大唐造成了這樣龐大的軍糧和人力支出,若是讓你就這么死在我手里,豈不是太便宜你了?我還想請你再看一場好戲呢。”
欽陵贊卓本已置于谷底的心,又因面前之人的這句話,再往下沉了幾分。
李清月繼續說道:“你覺得,你被唐軍所俘虜的消息傳回去,他們是會像是當年同意我的條件,以文成公主贖回你父親的遺體一般,將你給重新換回去,還是做出什么其他的選擇呢?”
欽陵贊卓心中苦笑連連。
不,他們不會再付出什么代價的,何況吐蕃在當下也已再難拿出什么能讓這位安定公主心動的籌碼,除非他們愿意放棄吐蕃的政權,成為大唐的臣子。
他甚至還擔心,會發生更多他絕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眼前的大唐主帥謀算人心的本事在這戰場博弈中已再清楚不過,她又怎么會不知道,這個消息傳到吐蕃境內后,到底會引發怎樣的連環反應。
她的下一句話,更是直扎心肺,不給人以一點掙扎的余地。
“不過他們要做什么都沒關系。”李清月迎著欽陵贊卓驟然大變的目光,以從容的語氣繼續說道,“大唐糧草已到,養得起你們吐蕃的這些降卒,也有這個資本繼續往西推進了。”
“我會對外打出旗號,以文成公主為隨軍軍師,兵進悉諾羅驛!”
那是欽陵贊卓在正式舉兵之前募集士卒的地方。
也是吐蕃在核心的衛藏四如地帶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222章
“這個軍師的名號我可實在愧不敢當。”文成朝著行軍半道跳上車來的李清月看去, 頗覺幾分無奈。
“怎么就擔當不起了?”李清月問。
文成搖頭:“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指揮你打到吐蕃腹地去。”
在她給安定列出的吐蕃圖志之中,衛藏四如就是吐蕃的核心地帶。
伍如、約如、葉如、如拉這四如,占據了吐蕃腹地廣闊的草原和相對適宜生存放牧的山嶺, 也是吐蕃人口最為密集的區域,在各如之中都有十個千戶,還不算其中的奴隸。
憑借著周遭天然的屏障, 除非能從劍南道突然發兵,直接越過河流深谷直搗吐蕃后方, 否則勢必要遭到吐蕃的拼死抵抗。
而在悉諾羅驛前方的唐古拉山口,更是當年她嫁入吐蕃之時的必經要道。
作為吐蕃腹地的最后一道關口, 不僅地勢險峻, 還在歷來都有著重兵把守,除非有數萬人接連不斷進攻幾月,不斷投入人力直到將其攻破。
而這其中需要投入的糧草相當可怕, 根本不是大唐在災年期間能夠負擔得起的。
像是安定這般,留下了數萬人在烏海大營, 帶領精兵六七萬和一萬降卒兵進悉諾羅驛……
文成反正是有點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這樣的本事,在烏海憑借著雷火天降之術一舉擊潰了吐蕃大軍, 俘獲了五萬多人連帶著一個欽陵贊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這出在她看來沒什么勝利跡象可言的出兵,會不會并不像是她想的那么簡單,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贏下這一仗。
然而她話音剛落, 就見安定笑了笑, 回道:“嗯, 我也沒這個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這話說得未免也太老實了一點!
李清月卻仿佛并未察覺到文成臉上的無語凝噎之色, 繼續說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說那個炸藥使用的時候就說過,這東西得避開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終年積雪,用起來勢必會引發雪崩。到時候別說能不能攻破吐蕃的關卡,可能還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我既已有覆滅吐蕃十萬大軍的戰功在手,何必要做這么愚蠢的事情。”
說起來,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語言里意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連雄鷹也飛不過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沒這個條件讓人去充當一次飛降的雄鷹,自然也沒有這樣的法子來突破衛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這出動兵,與其說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邏些城去,還不如說,我只是想要將衛藏四如到吐谷渾之間的這片草場給收入囊中。”
一度被欽陵贊卓征兵的孫波如,和紫山前后的草場,都是水草豐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帶差的馴養牛羊馬匹之地。
既然當年祿東贊進攻吐谷渾能先打下白蘭羌作為他的前哨駐地,她又為何不能拿下孫波如作為進攻吐蕃的橋頭堡。
這塊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來,她就絕不可能將其還給吐蕃,否則也未免太便宜了對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閃過了一縷幽光:“對,不止如此。多虧姑母將吐蕃贊普自小的種種表現都說給我聽,讓我確定,在此時我還能做一件事。”
她點了點文成公主面前棋盤上的棋子:“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選,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員與糧草之外毫無益處,為何不用伐謀伐交之術呢?”
見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李清月便不同她賣關子了,直接說了下去:“有些人,在滅國的危機面前會先考慮唇亡齒寒之事,有些人,卻會先被這外部的推力激化內部的矛盾,那么姑母覺得,芒松芒贊屬于哪一種呢?”
“他啊……”
當這個問題拋出的時候,文成的面前隱約浮現出了那張在權臣威逼之下怯懦無力,又時常在人后流露出幾分狠意的臉。
倘若讓他找到機會的話,他會做出什么選擇呢?
……
不過在半月之后,這張臉上的恐懼顯然不是因為權臣把持朝政,而是因為——
那條抵達他面前的戰報。
烏海一戰,唐軍發動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夠做到一對一抓人,可戰場這樣的環境下,人力是不能這樣算的,這才讓兩萬多的吐蕃兵馬逃亡而走。
這些人里,有些還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間,寄希望于等到戰事平息后再出來現身,以防遭遇不測。有些倒是還記得,要將這大軍慘敗的消息帶回去邏些城,讓吐蕃做好防備,所以在接連半月的快馬輪換趕路后,終于將軍報搶先于唐軍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并帶來的,還有晚了一些啟程之人帶來的另外一條消息:唐軍在這樣的勝利面前并沒有選擇見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繼續朝著吐蕃腹地逼近。
這兩條消息對于芒松芒贊來說,簡直無異于是一道晴天霹靂!
他確實說出過希望欽陵贊卓戰敗這樣的沖動言論,以防噶爾家族的勢力再進一步,但這并不代表,在他聽到了王妃對他的勸說后,他還真覺得吐蕃戰敗會是什么好事。
比起做一個在權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贊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長安去,做個亡國之君。
但看看欽陵贊卓都做了什么!
“我藏巴不是沒有其他勇士能夠擔任將領,是因為贊悉若的一力保舉,才讓他欽陵贊卓繼續出任的大帥,而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
“十萬兵馬不是被殺就是被俘,逃回來的寥寥無幾……”芒松芒贊緊繃著面頰,一時之間,憤怒壓過了唐軍大軍壓境的恐懼,讓他怒罵出聲,“就算是十萬頭羊也不可能這么快被殺完抓完!”
但十萬人卻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間并不都有聯系,芒松芒贊甚至要懷疑,這些士卒是不是為了避免遭到問罪,先進行了一番串供,這才有了那唐軍自有天雷相助的傳聞。
偏偏在各方敘述之中的情況都是大同小異,只是在視角上略有不同,讓他必須承認,這很可能就是戰場上的事實。
若真是這樣的戰況,其實換一個人處在欽陵贊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這位神通廣大的安定公主先給了吐蕃以這樣的一記痛擊,又帶領著她損失不多的兵馬朝著吐蕃腹地浩蕩襲來,芒松芒贊又哪里還有為欽陵贊卓理性分析戰況的想法。
“王妃,我們該怎么辦?”
赤瑪倫可以清楚地看到,當芒松芒贊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垂落在身邊的手幾乎是克制不住地在發出顫抖,一并顫抖的還有他的聲音。
這本不該是一位吐蕃贊普該當有的表現。
只是在今日的危局面前,也不是對他過分苛責的時候。
起碼他沒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么都要讓人覺得,他總算還有些他祖父的風骨。
赤瑪倫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著急,事情沒有壞到那一步。”
“可當時……”
在欽陵贊卓出戰的時候,是赤瑪倫說的,欽陵贊卓的對手并不尋常,若是他不能取勝,他的對手很可能會長驅直入。現在這個猜測已然應驗了。
赤瑪倫嘆氣:“當時只是為了請您以大局為重,千萬莫要先做出內斗之舉,不是真覺得唐軍有這個資本入侵我衛藏四如的腹地。”
芒松芒贊朝著赤瑪倫的臉上看去,見那雙黑亮的眼睛里盛滿了一種堅定的神色,不知為何心中放松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們打不進來?”
“對,打不進來。”赤瑪倫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衛藏四如合計四萬戶,人口逾五十萬,若要舉國戍防調兵,光是青壯年就能聚合二十萬之眾,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這個人數甚至可以削減一半以上。又有滅國危機在前,人人必定奮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換句話說,我們既有地利,也有人和,為何會被唐軍輕易得手呢?”
“反倒是唐軍那邊需要勞師遠征,糧草再如何供給充裕,也不可能讓他們在唐古拉山口接連作戰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遠的地方去。”
芒松芒贊遲疑著又問:“那么,唐軍所請來的神雷庇佑呢?”
赤瑪倫搖了搖頭:“我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一點,但我知道,按照這些逃亡回來的士卒所說,神雷真正造成的傷亡并不太多,是因為軍心動搖,唐軍有備而來,才讓我方慘敗。”
“可贊普未嘗不是天命所歸,雪域神山之中的神靈也不當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獲知此事之后,總有將其影響消弭掉的辦法。只要能夠擊潰一次唐軍的攻勢,隨后的事情就都好辦了。”
赤瑪倫井井有條的分析,讓芒松芒贊的目光越來越明亮,此前的恐懼也因這番言論有若撥云見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衛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只是這四萬戶良民和其他奴隸能夠被調集起來戍守城關,阿里三圍與多康六崗的藏區子民也勢必會與他們同仇敵愾。
此外,大唐與吐蕃的語言不通,讓他們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買人心,也很難做到。
所以領地的收縮與兵馬的損失或許讓人痛心疾首,但還不到他需要放棄投降的地步。
“王妃當真是我的智囊。”芒松芒贊誠懇夸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上一次贊普對幼子露出的殺心,赤瑪倫竟覺得自己很難被這句贊美所打動。她甚至覺得,贊普會有這等表現,不過是因為,危難當頭,他們沒廬氏必然會站在贊普的身后,因為尚族與王族的綁定關系和他生死與共。
她剛想到這里,又忽聽芒松芒贊問道:“那么王妃覺得,誰堪配為統御戍防大軍的將領?”
赤瑪倫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親征,以動員國中士氣?”
這話說得在理,甚至讓芒松芒贊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種權柄即將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機。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還有一位麻煩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面容。“這個親征指揮的建議,怕是會遭到有些人的反對。”
赤瑪倫皺眉:“我倒覺得,大相應該不會在這等處境下犯渾。”
贊悉若向來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在唐軍壓境的危機面前,到底應該如何做最能夠挽回吐蕃的敗局。
在阻擋唐軍的這方面,贊悉若還有一個父仇淵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賣贊普的舉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今日的危機面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這句大相不說還好,剛一出口,就讓芒松芒贊的面色大變:“你說他不會犯渾?那么為何祿東贊此人已經損失了我吐蕃數萬精兵,他還要去爭奪這個相位繼承祿東贊的遺澤,為何他又要一力保舉他兄弟為將,讓我方又蒙受了這樣大的損失!”
他聲色愈厲:“我甚至懷疑,倘若我將這個御駕親征的想法提出來,他會不會還當我是那個當年在他父親威逼之下只字不言的傀儡,覺得既然衛藏四如絕不可能被唐軍入侵,那么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臨時出任將領,來上一出力挽狂瀾,也好讓噶爾家族的聲勢不會因為欽陵贊卓的戰敗而一落千丈!”
以芒松芒贊看來,這件事贊悉若干得出來。
對噶爾家族多年的積怨,隨著唐軍舉兵西進的舉動,更是在這一刻完全爆發了出來:“王妃啊,你也別忘了另一種可能。我是吐蕃的贊普,若被大唐俘虜,只能去做長安的籠中鳥,但噶爾家族是臣,只要他們愿意放下因祿東贊而起的仇怨,他們還能做文臣武將。”
“后頭逃亡回來的士卒都說,欽陵贊卓并未被大唐所殺,而是以囚車押送,一并隨軍前來。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會與兄長里應外合聯手,協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后退了兩步,眼中的斬釘截鐵之色一覽無余,“你說得對,我應該親自動員衛藏四如子民參戰,也會將唐軍攔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穩定軍心。”
赤瑪倫愕然起身:“您要趁機鏟除噶爾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斷一臂!
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贊普未免太過沖動了。
可在芒松芒贊的表現中,赤瑪倫好像并不難看到,在他的心里,那個極有可能力挽狂瀾、調度吐蕃內政軍需的贊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于傾覆危機之中的障礙。
“難道不行嗎?”芒松芒贊冷然說道,“對外就說,是欽陵贊卓出賣我吐蕃精兵招致大敗,我親征之前必欲掃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軍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這等舉國存亡的關頭,到底還有誰要阻攔于我!”
赤瑪倫后頭還想陳說的話尚未能來得及出口,就聽芒松芒贊已接著說了下去:“你不必勸我了。我近來研讀大唐那邊的情況,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錯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鏟除了盤踞朝堂的權臣長孫無忌,才有了后來的東滅高麗,西進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攔阻住唐軍的攻勢,后圖謀反擊,就必須先將噶爾家族給連根拔起。”
“如今是他們給我藏巴子民帶來了莫大的災劫,為何不能趁勢對他們發起清算!我只恨當年因祿東贊年邁,讓他從相位上退下去的時候,還畏懼于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輕易擅動,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機會。”
芒松芒贊“語重心長”:“王后,攘外必先安內啊。”
赤瑪倫:“……”
她還能再多說什么呢。
芒松芒贊沒再給她以勸阻的機會。他在話中展露出的,分明還有一個意思,誰若再來阻攔,便是他的敵人。而她顯然不能做這樣的事。
或許她也該當慶幸,自八歲開始就成為祿東贊手中傀儡的吐蕃贊普,終于有了翻身的契機。
可一想到,贊悉若自任職大相后,先在鸚鵡谷召開群臣會議,整治牧業改革,鞏固了自祿東贊開始的租稅律法、牧場肉稅和田界之法,又統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軍鎮之間的法令,從未有任何一點悖逆吐蕃之處,她又覺一陣說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時,被扣以通敵叛國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贊普抗衡大唐的決心,對這位噶爾家族的掌舵者來說,不可謂不殘忍。
而今日有臨陣奪權,擅殺臣子,將贊悉若當做了犧牲品,明日又怎知不會是別人?
打斷她這諸般思緒的,是芒松芒贊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發出的號令:“調兵!”
調兵,殺人!
噶爾家族權勢滔天的時期早已隨著祿東贊的身亡過去,他這位吐蕃贊普手中的私兵已隨著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時手握的“正義”緣由,足夠他在讓人殺到噶爾家族的莊園駐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讓對方無有逃走的機會。
一想到贊悉若此時應當已收到了軍報,恐怕還在想辦法將他的弟弟從唐軍手中營救出來,芒松芒贊便愈發覺得,自己該當加快行動,絕不給對方以緩和局勢的機會!
……
這支像是要去調往戍守的隊伍,以一種讓誰都沒想到的方式忽然轉向,直撲噶爾家族的封地而去。
擁有兩千多口人的莊園之外,原本有著堪稱優越的戍防條件,但在軍隊的悍然進攻面前,塢堡的外墻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已露出了搖搖欲墜的架勢,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面前。
可奇怪的是,當贊悉若的夫人達瑪氏接到了消息,抱著年幼的女兒匆匆趕到書房的時候,竟發覺丈夫的情緒還能稱得上平靜。
他已快速地寫完了兩封信,現在正在將這兩封信裝入信封之中,折疊著放進了一只帶有掛帶的錦囊里。
被放下地來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面為什么會傳來這樣的喊殺之聲,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書房之中還是和平日里一樣的布局,氣氛卻要比平時凝重許多。
她只知道,父親還是與往日一樣溫和地朝著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面前后,他將那只錦囊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將其塞進了外衣之內,讓其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盡快將她送走。”這話是贊悉若對著同在書房之中的親衛說的。“莊園被攻破的時候你就帶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說的去辦。”
再如何看起來從容,突然遭到這樣的突變,這位吐蕃大相的語速也不免快了起來。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轉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只救她一個,實在是……倘若我們之中還有誰能活命的話,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他終究還是對這個當了數年吉祥物的贊普少了幾分預估,沒想到對方沒傳承到松贊干布開拓進取的戰略眼光,卻傳承到了對方的清除威脅手段!
更沒想到,在大唐兵馬入境的時候,他居然會選擇先解決“內患”!
唐軍來得太快,芒松芒贊做出的抉擇也太快,讓人根本來不及動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于在莊園被圍的時候,贊悉若唯獨能做的,就是將女兒送走。
她太年幼了,還沒有出現在外人面前,又只是個女孩,總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松芒贊要將一個個幸存者都給盤查過去,確保噶爾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絕,也很有可能會略過她去,讓她成為唯一的一個漏網之魚。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達瑪氏覺得自己心中還有許多想說的話,卻在聽到外頭的動靜后知道,很多話在此時都不必再多說了,只問:“您打算將她送去何處,總得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在死前知曉吧。”
贊悉若的目光有短暫地望向了邏些城的方向,又在轉回到暮色里的噶爾莊園時放空了須臾,“長安。”
“什么?”
“我想讓她去長安。”
“你知道嗎?”贊悉若自嘲一笑,“在剛接到欽陵戰敗消息的時候我甚至在想,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軍一點實力,讓他們沒有這個繼續進犯的余力,或者他為什么不能戰死在軍中,起碼也不會被贊普找到一個污蔑我與欽陵里應外合的機會。但我又很清楚,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欽陵贊卓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敗了這一場,不過是因為大唐的主帥比他更強罷了。
他更不能因為那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怪責欽陵,因為提出這個理由、發起對噶爾家族清算的,是他們的贊普。
“我反而應該慶幸他還活著,就算是以敵軍俘虜的身份被送去長安,起碼也能茍延殘喘續命,或許還能有重新崛起的機會,照看好我的女兒。”
達瑪氏閉目深吸了一口氣,“那為何有兩封信。”
“因為還有一封信,是給那位安定公主的。”贊悉若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在外面那些人到來之前,我從來沒想過,和我有著殺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會讓我覺得,要比贊普可靠得多。”
禁軍來襲的時候,他才終于想到了在收到軍報之時的那一縷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勢之中,對于芒松芒贊而言,是冰釋前嫌聯手抗敵,趁機讓自己的威望壓過噶爾家族,抓住收回權力的契機,還是干脆不給自己留有一點后患,直接滅族以定軍心,好像真沒有那么難選擇。
就算天命所歸、白石為盟的特殊地位,讓噶爾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贊普的位置,但王權與相權之間的斗爭,原本就沒有那么溫吞和諧。
若芒松芒贊真的選擇了后者也不足為奇。
想必他是不會管此事會引發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鏟除掉這個對他來說的大敵,他就能過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欽陵贊卓統兵落敗,噶爾家族戍防勢力不足,正是對他來說動手的最好時機。
在這莊園封地之中的兩千多人里,真正能夠拿得起兵器的,不過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稱之為精銳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這樣的一支隊伍,或許能在贊普巡幸南木節林這樣的王室莊園時做出刺殺舉動,卻絕無一點機會突破布達拉宮的防守,也自然不會是王室精銳的對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會兒,將莊園中沒有參戰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視聽。”
萬一還有機會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試一試。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兒,發覺她好像終于聽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已在眼睛里含著一抹淚光,卻最終還是果斷地下達了命令:“走!”
在他耽擱在書房中寫信的時間里,那些進攻莊園的士卒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留手。
連贊普都說,這是吐蕃國難當頭的要緊時候,他們又怎么會放任一個有通敵賣國嫌疑的人繼續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莊園之外因暮色轉暗而燃燒起來的火把,壓過了噶爾家族封地內點起的明燈,這份強弱有別之勢,也在第一處圍墻被撞塌的那一刻,變成了再無可挽回的東西。
懷抱江央的親隨隨同其他逃難而出的人一并縱馬疾馳而出,但他所騎乘的那匹正是贊悉若自己的坐騎,很快將其他人都給甩在了后頭。
坐在這匹如風一般疾馳的馬匹上,這個年幼的小姑娘唯獨能做的,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朝著后頭看去。
在她的視線中,正見沖天的大火燃燒在了莊園之中。
饒是她還不知道到底何為生離死別,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沒有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她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個因為紙張折疊在內而有些堅硬的錦囊,仿佛這樣就能讓她不要在此時哭出來。
也或許,她已經能算是很幸運的了。
因為她并沒有看到,在噶爾家族莊園被攻破的時候,她那個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親身披甲胄策馬而出,只來得及說出一句他不曾叛國,就已死在了亂箭之下。
也沒有看到,隨后的數日掀起的檢舉尋人浪潮,讓她的那些兄長、叔伯、還有其他逃出莊園的兄弟都被一個個找出來,砍下了頭顱。
更因為父親的親隨先帶著她繞路小勃律,并未經過唐古拉山口這個吐蕃戍防重地,便沒有看見這樣的一幕。
……
李清月舉起了手中的望遠鏡,朝著前方的城關遙遙看去。
花邊紅旗,紅色吉祥旗——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紅色獅子旗——這是約如。
黑色白心旗,鵬鳥黃斑旗——這是葉如。
白獅懸天旗,黑色吉祥旗——這是如拉。
衛藏四如軍旗俱到,讓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關看起來愈發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鐵牢關卡,要將所有抵達它面前的人都給攔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頭的軍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頭顱懸掛在城墻之上,映襯著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種說不出的血氣縱橫。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測。
她撥馬回頭,行到了欽陵贊卓的囚車邊上,將手中的望遠鏡遞到了他的面前,“看看城墻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行軍趕路的這一個月里,也不知是不是當局者迷,這位吐蕃大軍的主帥好像當真沒意識到,李清月根本沒法將之前用在烏海大營之中的伎倆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于為了吐蕃行將遭到的滅頂之災,他幾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寢,整個人又顯消瘦了幾分。
不過大約是因為他還覺自己有趁兩軍交戰之間尋機逃脫的機會,倒是沒來個什么絕食相抗。
當他抬眸朝著李清月看來的時候,這其中還有一抹銳利的兇光。“就算有認識的人,我也不會幫你勸開關隘的。”
李清月嗤笑:“我也沒說需要你做這件事。”
欽陵贊卓狐疑地從李清月手中接過了那支望遠鏡,學著她方才做出的樣子,將其舉到了眼前。
霎時間放大的畫面讓他險些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問題,也讓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除了在戰略上輸給了對方之外,在軍備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適應了這望遠鏡的視野,將其轉向了那城關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沒有任何一點心思去關心這所謂差距了。
他的渾身血液,都幾乎在看清城頭景象的瞬間凝固在了當場。
一個個堆疊在一起的帶血人頭因為臟污與血跡的緣故,可能還沒那么容易辨認,但居中那個被擦拭干凈又單獨放置的,卻是他就算只看到一個輪廓也絕不可能認錯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長!”
欽陵贊卓死死地捏緊了手中的望遠鏡。
一種劇烈的頭暈目眩和鼓膜轟鳴驟然剝奪了他的其余感知,直到一只手從他手里將望遠鏡扯了回去,才讓他重新回到現實。
可他的目光依然癡癡地望向城關方向,一瞬也沒有挪移開。
在居中位置懸掛的,正是他兄長贊悉若的頭顱,那么其他的頭顱到底歸屬于何人,好像已無需多說了。
除了噶爾家族的其余部眾之外……沒有任何一點其他的可能。
可為何會如此啊!
他雖想到可能會因他的戰敗導致噶爾家族被暫時褫奪權柄,卻從未考慮過,事實還能比他預想的更為殘酷。
偏偏在此時,他耳邊還有個冷淡的聲音響起,與他此刻再難穩住的心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怕你會因為全族被屠改投于我。不過想來也對,我比你更強,不缺你這一個負責指揮的將領,至于吐蕃內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于我,想來你也未必知道在唐軍來襲后調整的布防,確實沒什么用處。”
“是你!”欽陵贊卓猛地轉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積蓄了一層血色。
“什么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揮兵西進,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誠之外,還有做了什么嗎?”
欽陵贊卓的聲音被堵在了喉嚨口。
李清月振振有詞:“我若是吐蕃的贊普,必定在此時和你兄長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奪回軍權,給大唐看看吐蕃內部的聯盟何其堅固,不容旁人覬覦。若當真如此的話,我看你還敢直接在城關之下以頭撞木自盡,以全主帥氣節,也讓吐蕃子民舉哀之中振奮士氣。就算真要清算你們這些論族,也得等到重新奪回衛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卻選擇了只有利于他的那一種,那就是現在便殺了你們全族,給你們扣上通敵叛國的帽子,為他全面接掌權柄鋪路,絲毫不考慮這等方式會不會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選擇,與我何干!”
這話說得何其擲地有聲,也讓在最近的距離聽到這句話的人沒了言語。
她再未多言,直接將目光從面如死灰的欽陵贊卓臉上挪開,望向了遠處的城關。
因她并未見過芒松芒贊的樣子,在文成公主給出提示之前,她大概無法確認,那位吐蕃贊普到底有沒有親自抵達此地。
想來應該是來了的。
那她也該當送上一份遠道而來的禮物了。
就算對方相當知情識趣地在唐軍壓境的同時來上了一出內訌,送走了一位吐蕃內政奇才,但他既然沒有開城投降,也就還是大唐的敵人。
正如她和文成公主所說的那樣,此次動兵她沒這個資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卻也不能讓對方過得太舒坦。
“你那邊的炸藥還剩多少?”
被點名的劉神威一愣,環顧了一圈周遭的環境當即大驚:“大將軍,這里可不能用炸藥啊!”
“誰跟你說我要用在破關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后的草甸和遠處的山影,“去,帶著一批人手,給我炸一塊足夠大的山石下來,讓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輕易搬走。”
“然……然后呢?”劉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從沒來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點炸藥,但分量確實也只夠用來炸石頭縫隙了。可是,有這樣一塊巨石,也沒法用投石機拋入城關之中,也就沒什么用處啊。
李清月卻顯然不這樣覺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塊石頭上,讓士卒佯裝進攻,將其護送到關前。就給我堵在那里。”
她伸手一指:“芒松芒贊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個人去搬,否則,就讓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賞一下這封檄文的內容!或者干脆將其留在此地,再不讓人從這道城關經過。”
劉神威愣了一下,連忙揚聲應了個“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辦事了。
而在這些去炸山石的人離開后,高侃的參軍駱賓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面前。
“我聽說你的檄文寫得不錯?”李清月抬眸看向了對方。
初唐四杰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隨于她,唯獨缺席的就是面前的駱賓王,但也正是眼前這人,在歷史上跟隨李敬業起兵作亂,為其寫下了討武氏檄,又讓李清月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有幾分微妙情緒。
不過現在將其充當筆桿子,罵一罵吐蕃贊普,還是很好用的。
這叫什么?這叫人盡其才。
駱賓王:“……尚可,不知大將軍有何吩咐?”
李清月說道:“這位吐蕃贊普為了穩定吐蕃軍心,殺了目前還能算個忠臣的噶爾全族,現在來搞什么同仇敵愾的戲碼,我要你幫我留一封檄文在這里。”
“你要怎么罵他我不管,反正對此等大敵罵得再難聽點也沒問題。不過給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駱賓王:“公主請說。”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軍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為誰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高聲朝著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勞煩你來此地看著,將他寫的檄文同時翻譯成藏文。”
第223章
身居城關之上的芒松芒贊又怎知, 在遠處的唐軍中竟是這樣的一番插曲。
終于徹底擺脫了噶爾家族覆壓在頭頂上的陰云,又持劍親征前線,得到了四如的響應, 芒松芒贊只覺自己正當意氣風發之時。
噶爾兄弟的通敵叛國之罪到底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反正他們讓出來的這些官職位置已足夠讓聲援于贊普的勢力分一杯羹。
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將唐軍攔截在唐古拉山之外。然后在唐軍被迫退兵之后, 逐漸恢復藏原之上的失地。
到時候,贊普本人的功勞必將壓過曾經軍政兩手抓的噶爾家族權臣, 又有誰還會在意贊悉若那位大相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是聞到風中濃烈的血腥味,芒松芒贊還是不免覺得有一陣反胃作嘔。
他此前最多就是在祿東贊的帶領下巡幸戰區軍鎮, 卻從未真正參與到前線的戰事之中。
哪知道這些被他下令所殺的噶爾家族成員, 就已用自己的遺骸給他上了一課。
“盯著城下的動靜,如有異常即刻來報。”
眼看對面還沒有列隊進攻的架勢,反而派遣出了一隊人朝著遠處而去, 芒松芒贊松了一口氣,朝著自己重新委任的將領吩咐了一句, 便隨即走下了城關。
這將領無聲地變幻了一陣眸光,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唯獨在遙遙看向那方隱約能見一點輪廓的囚車之時, 在面上閃過了幾分物傷其類的神色。
不過當下顯然不是關心此事的時候,而是得先想想,對面到底會如何發起進攻。
別管贊普在動員發兵之時,將天塹險關足以攔阻唐軍這話說得有多信誓旦旦,在吐蕃已先后兩次戰敗于那位大唐公主手中的時候, 任何一點意外都有可能導致城關失守。
最是身經百戰的兩位將領已用一死一被俘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更不覺得有這個自傲的資本。
以至于當夜間的唐軍來襲號角響起的那一刻, 隨同軍旗一并抵達此地的吐蕃四如將領全部提起了心神。
“唐軍發起的進攻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晚,誰知道做了哪些準備。”雅隆千戶的統領者執掌的乃是吐蕃興起本源的兵馬, 在此時最得芒松芒贊信任,也出任了此地將領之中擔負戍防要務的首位。他朝著前方的夜色火把看去,不由目光凝重。
在夜間稍顯昏暗的視線中,他還看到了浩蕩推進的唐軍士卒中,竟有一輪巨大的黑影。
除了下方車架的滾動,這巨物好像還有數十名士卒的牽繩推拉,更有前方的盾牌陣仗,確保運送巨物的士卒不至于被流矢命中,影響到前行的進程。
以這位將領的判斷力,這想必就是一件用于攻城撞門的利器!
唐軍等了足足二十日才發起進攻,顯然就是要將此物籌備完畢。
可在他的這等嚴防死守陣仗面前,所有的準備好像都變成了沒什么必要的東西。
只因唐軍根本就沒有真正發起攻城戰,而是在扛住了吐蕃的一連串箭雨侵襲后,便丟下了這巨物轉頭撤軍而去。
更準確的說,是這些明明應該進攻關隘的唐軍,居然鑿了先前用于運送此物的大車,讓這車上巨物掉在了城關之外的地上,發出了一道震地聲響。
“你不是說他們是要來全力攻城的嗎?”芒松芒贊冷聲發問。
隨著天色漸明,在城關之上的守軍都已不難看到,那個被他們以為的攻城利器,其實只是裝載在一架特殊板車上的巨石,被唐軍遺棄在了城外,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東西。
偏偏就是這個花招,讓城上的將領通通如臨大敵,命令手底下的士卒將弓箭都往這個方向扎了過去,導致本就被盾甲保護嚴密的唐軍士卒幾乎沒遭到什么損失。
芒松芒贊看到最后留在城外僅有一塊石頭以及遍地箭矢,仿佛是唐軍宣告自己夜游一場的證明時,只覺氣不打一處來。
空耗了一夜的人力,就只換來了一塊門前的破石頭,換了誰都得覺得,這真是一筆冤枉債。
若非守城的士卒其實也沒在交戰中受到傷害,芒松芒贊此刻的怒火還要更為高漲。
但恰在此時,城頭上的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唐軍……唐軍退了。”
芒松芒贊愕然循聲看去,就見那片山前的朝陽籠罩之地,盤踞在此地的唐軍確實正在拔營而起,朝著后方退去。
像是在日光普照之中,山前的陰影也隨之消融。
雖然不知道對方此舉到底是不是對他們的疑兵之計,就等著他們追擊上前然后回以一記迎頭痛擊,山前這黑壓壓的一片消退而去,怎么說都讓人覺得心中的壓力一輕。
芒松芒贊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這城關上下的士卒已因這個好消息而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
這些被臨時征調起來的士卒本就不那么訓練有素,更沒什么對戰局的分析頭腦,只知道正是他們這些聽從了贊普號令聚集于此的人,完成了對唐軍的中道攔截。
此刻勝果在前,又怎能不覺得自己是為吐蕃立下了汗馬功勞。
甚至已有人高呼道:“贊普,我們要不要將唐軍留在外頭的那塊巨石給搬回來?”
倘若芒松芒贊曾經出任過將領的話就應該知道,這絕不是個適合他放任士卒行事的好時候,還是該當繼續嚴防死守,可當他聽到士卒提及那城外的巨石之上似乎還有文字的時候,他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開口回道:“讓幾個士卒出去探探路,若是沒什么危險的話,將其拉回來。”
無論唐軍到底在賣什么關子,他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辦法。
若是連一塊放在外頭的巨石都要讓他投鼠忌器不敢擅動,他還有什么資格成為吐蕃的實權掌舵者。
這些被派遣出去的士卒大多是被驅策的底層奴隸,就算真被唐軍在石上放了什么帶有巫毒、疾病的東西,也能先試探個明白。
他們先顯然“沒有辜負”芒松芒贊對他們的希望,在城外花費了數日組建了各種器械運車,成功將這石塊抬了起來,而后安全地運送到了城中。
在此期間,唐軍仿佛當真已經不打算繼續進攻唐古拉山口,直接后退扎營到了悉諾羅驛,全無一點重新動兵來襲的架勢。
不知道為何,起先因為唐軍的退兵,芒松芒贊還有些振奮,現在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還是眼前的動靜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緒。
“慢一點慢一點,不要撞到守關的大門……”
“對對對,就放在這里先停下來。”
“這上面都寫了些什么字啊……”
“得讓識字的來看看。”
藏文的傳播還是為了吐蕃的君王詔令能夠傳遍四如軍區,并未普及到這些奴隸之中,更何況這塊巨石之上,還寫有漢文,就讓它變成了一塊對這些奴隸來說寫有天書的東西。
本著危險要先保留在外頭的原則,饒是芒松芒贊好奇于那上頭寫著的東西,也沒讓識字的人先出去探查個究竟。
現在證明了這塊石頭并未被唐軍設作疾病的傳染源頭,倒是可以不必如此小心了。
反正就算上頭寫了點什么讖緯之說,既然是唐軍擺放在他面前的,他總有辦法將其駁斥下去,說不定還能當作是營中的笑料。
能寫點什么呢,也無外乎就是……
芒松芒贊的笑容,在看到這塊巨石之上的文字瞬間,凝固在了嘴角。
對于藏原之上的貴族來說,學習漢文乃是對他們來說最為基本的一項課程,因為他們需要從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讓族群壯大的經驗。
所以就算沒有那個貼心的翻譯,芒松芒贊也完全能夠看得明白那上面到底寫了一些什么東西。
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銘刻在巨石之上的討賊檄文!
若這只是一封隨意送來的戰書也就算了,偏偏這還是一“封”被他親自搬運到面前來的石刻。
這封檄文說來也并不算太長,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足夠芒松芒贊將其看出個究竟,也讓他當即氣血上涌地驚呼出聲:“將它砸了,把它給我砸了!”
但這話說得恐怕已經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確認了安全性搬運進關內的時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搶先于芒松芒贊一步就已開始看起了那石頭上的文字,也將這其中的話全給看了個清楚。
那先前還為噶爾家族有些惋惜的將軍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剎那,驚得直接往后退了一步。
只見那篇檄文的開頭,便是洋洋灑灑的數句駁斥吐蕃贊普出身之言。
說悉勃野家族彼時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內,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實寒微”,根本不是有一個半神半人的祖先。
從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時期,所謂的斬斷了夜晚歸于神靈王庭的道路說法,從天葬改為火葬,也不過是因為彼時的部落子民已經逐漸發現了他們生老病死的秘密。
隨后僥幸因氣溫和暖,農耕有作,才能逐漸吞并周圍的其他小邦,成為這一帶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鄰有贈,吐蕃便出兵奪取了象雄之地,后有吐谷渾與之交好,便出兵圖謀,實可謂是欲壑難填,虺蜴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陳兵松州挑釁為叛逆,將文成公主下嫁,卻非但未能令兩國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覬覦之心不減。
到了芒松芒贊在位,則自明面上為權臣把控朝綱,實則令對方為己先驅攻伐鄰國,圖謀隴右。
一旦戰不能勝,則以鏟除奸邪之名變更風云。
難怪吐蕃今日外無重臣可托,內無宗親結盟。只有贊普親征,據守險關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大唐必欲討伐吐蕃,令其間百姓不再以奴隸自居,可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務當頭,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統御兵馬、調度糧草,揮兵而來,霎時間“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①
有此景象,何敵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積石大捷,吐蕃大相祿東贊死于烏海。
七年后大非嶺葬軍,又于烏海有神靈相助于雷霆,盡克吐蕃大軍十萬。
一時之間,草場千里之地,盡歸于大唐王土。
吐蕃國中仁人志士合該看清到底誰人才是天命所歸,若是如今轉投大唐還為時不晚。
今日不是唐軍懼怕于吐蕃險關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憐憫忠臣良將為贊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應得的聲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鐵蹄從其族人頭顱之上踏過,故而先行退兵,將東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撫收容,教習文化與耕作放牧之法。
往后再戰,于時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終。
唐軍好像確實不是認輸退去,那最后一句話中的辛辣諷刺簡直撲面而來。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軍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為誰家天下!”
……
“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動手。”
芒松芒贊一邊說著讓人將其砸了,一邊卻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覺胸中的那一口郁氣已經攀升到了頂峰,急需一個將其發泄出來的途徑。
他是完全沒有想到,唐軍的檄文之中,竟會將祿東贊父子把持朝綱、威懾王權完全顛倒黑白來寫,說成是他們在吐蕃贊普的授意之下,要進行對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稱天神后裔,向來已習慣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順理成章地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臣子。
臣子若是辦不到這件事,他就可以用對方通敵叛國為名將其鏟除。
也正是今日噶爾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贊自己身處局中,自然知道這等春秋筆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與事實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謂的內無宗親,完全是因為他祖父松贊干布的父親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殺,讓祖父被迫在十三歲擔負重責,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親早夭,同樣沒給他留下什么幫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所謂的外無重臣,也不過是因為祿東贊大權獨攬,根本沒給其他人以表現的機會罷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贊下意識地朝著周圍看去,甚至覺得有些人朝著他看來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幾分微妙的意思。
他們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寫出酣暢淋漓之感的批駁,是唐軍摻雜在其中確實沒有作假的戰績,還有……還有那出投敵可享富貴的號召!
他一點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為不忍心讓鐵蹄踏過噶爾家族的尸骨,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舉動。
這僅僅是因為,她在等著用一種更加名正言順,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這封檄文的截止時間。
其心可誅啊!
無論是這其中對于悉勃野家族過往的熟知,還是對吐蕃內部局勢的明了,都讓它變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贊更后悔的是,他到底為何要抱以這等謹慎小心的態度,才讓奴隸去運送這些石頭,以至于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關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廣眾之下,成為了吐蕃王室一個對外公開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著要讓人將其搗毀,也已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這塊巨石上的文字已經變成了起碼有數十人看到的東西。
不,很可能還有更多。
因為在場的人里有并不認識大唐文字卻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看明白這上頭寫的東西。
雖然在表達上不如漢字精煉,也不如它讀來蕩氣回腸,但文字這種東西,只要能用來表情達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斷響起的鐵錘鐵鏟之聲,讓巨石上的文字一點點剝落下去,逐漸變成了一片被鑿平到模糊的痕跡。
可芒松芒贊很清楚,這些字樣是不會輕易被從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頭看到的其中一位將軍驚懼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都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贊悉若,下一個……欽陵贊卓。
“贊普!”
芒松芒贊忽然覺得喉頭一熱,一口血噴出在了當場。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來的腳步中,他又恍惚意識到,對方恐懼的好像不是他會不會再行卸磨殺驢之舉,而是他這位吐蕃贊普的身體。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數,還不知道有沒有傳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暈厥當場所造成的混亂中,他是暫時無法顧及那么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對于送出的這份檄文,李清月其實根本沒那么在意達成的效果,只當完成了對于唐軍退兵之前的最后一份送禮,便已如同她讓駱賓王在檄文中所寫的那樣,考慮起了她離開藏原之后的收尾問題。
這些歸入唐軍管轄范圍內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繼續按照奴隸制社會的傳統來進行管理的。也就意味著,在吐谷渾正式轉換政體之前,這些地方會由裴行儉所主持的西海都護府來管轄。
按說裴行儉先后負責過西州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處理起這片擴張出來的領地上應該能算是得心應手了,但想想這片拓展出來的地盤若是往南推進,其實還關系到由藏入川的這片區域,等同于會讓西海都護府上連西域,下接南詔,西承吐蕃,東接隴右,李清月又覺得不能直接讓他接手。
這樣一個都護府的劃分,姑且不說往后換長史時候的情況,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會允許有人坐擁這樣可怕的一片區域的。
換句話說,這片新拿下的土地應該得成立一個新的都護府,不負責往北的連接,只負責收容吐蕃民眾,督辦吐蕃前線戰事,將吐蕃牢牢鎖死在衛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誰來出任這個新都護府的長官?”文成公主問明了李清月操心的東西,出聲問道。
“是。前線肯定是要留一名將領的,用于將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虜訓練成一路應戰吐蕃的精兵,這個任務我打算交給薛仁貴。”
此戰完畢,高侃要調回單于都護府,卓云要調回安西,確保各方局勢穩定,剩下的人里還是薛仁貴合適一些。
“但是……還得調個既有軍事頭腦,又有撫民之能的官員過來。”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還想說,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來藏原之時能夠與你配合默契,絕不給你添亂。”
“這是自然。”李清月很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往后此地就是我進攻吐蕃的前哨,一應人手與物資起碼要由此地提供一半,才能有余力往吐蕃腹地蠶食。若是個與我不睦的人坐鎮在此,還不知道要惹來多少麻煩。這個人還得對藏民的生活習性多有了解,絕不能苛待于他們,反而毀了我送去的那份檄文里宣稱的口碑。”
按照這個條件的話,裴行儉的夫人庫狄氏其實能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她的資歷太淺了,地位也不夠,不足以說服朝臣讓她坐到這個位置上。
何況,既然先有裴行儉出任西海都護長史,這個附近成立的都護府就不能由他夫人從中任職了。
也不知道直接將劉旋或者姚元崇調來此地有沒有可行之處……
李清月剛想到這里,忽聽文成公主問道:“你覺得,我如何?”
她轉頭朝著并肩同行的文成公主看去,就見對方臉上寫滿了認真之色,顯然并不是在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
李清月:“我以為……”
“你以為吐蕃是我遠嫁的傷心地,在此次為唐軍進攻出了一份力,解除了當年心結之后,就該當重新回到長安,過上愜意安穩的日子?”
“那倒不是,”李清月擺了擺手,“我和我阿娘手底下的事情還多著呢,您想閑著也沒這個機會。”
文成眉頭一挑。
李清月訕笑:“我就是說個意思。總歸在長安城里再如何勞累還是有休沐的,而且也能尋早年間的朋友談心……”
“但我今日覺得,重歸藏原之上,好像不是一件那么難熬的事情。當年的我是身不由己,但若我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也不過是換了個住處而已。”文成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遠處的草甸上。
時至五月,綠草都已徹底脫胎了顏色,在日光之下,因未散的晨露又有一抹金輝掠動。
目之所及的景象,只讓人有種心胸自然開闊的自由氣息,也讓文成隨后的那句話里帶上了一縷笑意,“何況,我現在不是踩在大唐的疆土之上嗎?”
這片大河的發源地,在當年侯君集發兵藏原的時候才被大略探知了虛實,又直到今日,才成為中原王朝所統轄的領地,仿佛這周遭群山的起伏,也正是這一片土地跌宕履歷的真實寫照。
文成公主繼續說了下去:“你不用擔心我對軍事所知不多,弘化還在吐谷渾,會從旁協助于我,還有你說的庫狄夫人與斂臂女王。”
“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對吐蕃還有什么憐憫之心。當我在告知駱賓王可寫于檄文中的內容時,我就發現,我對于曾經照看過的那位贊普,可能并沒有那么親厚的感情。”
“至于這片土地上的牧民……”她語氣平和地說道,“我很清楚,唐蕃之間的戰爭跟他們并沒有多大的關系,當年我能帶來中原的技術教授于他們,今日我也能用大唐的禮法教導他們。”
“這么一來,也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她擰著眉頭,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什么問題?”
文成公主目光定定地朝著李清月看來,在其中蓄滿了不容忽視的殷切:“這個官職請封,怕是除了你這位出戰吐蕃的主帥之外,再沒有人能做到了。”
“安定,我想,也能為你治理好此地,你可敢信我?”
李清月挽住了她的臂膀,這才繼續往前走去:“您忘了嗎?我都已經跟吐蕃腹地的那群人說了,我是將您聘為軍師的。主帥撤兵還朝,軍師代為鎮守前線,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不過我得將話說在前頭啊,若是在此地養出了好馬,您光想著送去給我阿耶,我必定跟您翻臉。”
文成公主聞言笑了出來:“瞧你這話說的……”
她將其送給天皇作甚。
現在,已不是弘化需要親自前往長安,低聲下氣地請求大唐發兵支援的時候了。
……
當大唐的兵馬在完成了最后的調撥駐軍撤兵向東回返的時候,李清月策馬徐行之間回頭朝著后方看去,正見遠處的山坡上,帶人送行的文成公主朝著她揮了揮手。
這個兩兩相望的場面讓人倏爾想到了當年迎接文成公主歸國的時候,卻又與當年截然不同。
現在她可以雙腳踩踏在這片土地上,用另外一種方式去丈量人生的長度。
也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她現在還站在中原王朝的疆土上,讓她自有一番底氣——
倘若她想要回家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去。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又忽然笑了出來,不對,既然要做一方都護府長史的話,也不是“隨時”都能擅離職守的。
但想來,文成姑母不會介意于這份職責所帶來的限制。
“你在笑什么呢?”李素筠策馬趕上,好奇發問。
“我在高興……”李清月朝著李素筠的臉上看去,忽然話鋒一轉,“我在高興我能班師還朝,給阿娘帶去捷報了,怎么說也離家半年時間了,總有些歸家心切的。也在想,你說我能給你請來個什么職務呢?”
“我……”
“你可別推辭啊。”李清月打斷了她的話,“你看看文成姑母是何等豪邁氣魄,直接就說要當都護府長史,你明明手握射殺了跋地設的戰功,要是什么都不想要,那真是對不起我當年送給你的這份禮物了。”
李清月指了指她身邊的這只紅羅金書箭袋,兩人相顧一笑,都仿佛回到了當年元月初一互贈禮物之時。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份追憶往昔之間不需多言的情誼,讓李素筠忽然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將有些請官之中的擔憂宣之于口。
安定應當……已經做好迎接風浪的準備了。
將吐蕃一路逼回衛藏四如腹地,將大唐國境拓展到了唐古拉山之前,縱然還不到將吐蕃滅國的地步,但也足夠讓她有這個底氣,去爭取更多的東西。
她也隨即聽到安定朝著軍中高呼了一聲,“諸位,隨我班師長安,為諸位慶功!”
遼闊的藏原草場上吹過的輕風,好像也將這句話給送出了很遠。
隨即響起的一聲聲呼應,也一如出發之時的“必勝”之言,形成了一片沸騰的聲浪,托舉著這列凱旋的軍隊越過來時途經的紫山柏海、赤嶺青海,回到湟水穿行而過的鄯州,走上途經隴右道回返長安的道路上。
欽陵贊卓透過這些雀躍的士卒,看向了那個被簇擁在中間的人。
他曾經野心勃勃地想要攪亂大唐在西域的布置,換來吐蕃進取青海的機會,卻在對方的奇兵面前折戟。
他也滿心想要率領重兵東進,洗雪當年的恥辱,卻被推入了更進一步的深淵之中。
比起他這個也曾經被人稱為年少有為的敗寇來說,這位安定公主好像才真正詮釋了到底何為壯志凌云,少年恣意。
她同文成公主道別,同西海都護的裴行儉道別,同斂臂女王、弘化公主道別,又和一個個駐扎于此地的士卒道別。
站在欽陵贊卓這個囚車之中的旁觀者視角,比誰都能看得清楚這其中的得道者多助。
他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輸給的并不是安定公主一個人,而是一支以她為核心的隊伍。
她們不曾忽略掉吐蕃這個后起之秀的任何一點威脅,也在站上了那塊跳板之后積蓄起了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最終變成了……
今日吐蕃的落敗。
從大唐天子無視了吐蕃進犯吐谷渾,到吐蕃被迫龜縮于腹地,只差了一個安定公主,又好像差了很多東西。
大唐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位當世名將。
她還是大唐天子的女兒,絕不會落到他們噶爾家族這樣的田地。
真是讓人羨慕啊。
欽陵贊卓枕靠在囚車的一角,有些神情放空地聽著外頭的車行馬嘶之聲。
下一處接待唐軍的是哪里來著?
他曾經看過輿圖的,那是秦州的上邽,在魏晉時期還有個名字叫做天水,也是進入京畿道前的最后一處重鎮,之后他們就要順著渭水河谷跨過秦嶺,進入關中。
想來距離將他這個囚徒送到天皇天后的面前也不會太遠了。
但忽然之間,他前方的馬車停了下來。
欽陵贊卓轉頭朝著前方看去,驚見那頭有一列明黃色的旗幟朝著這頭推進。
……
李清月勒住了韁繩。
按照計劃,她原本應當先在上邽稍作停留便繼續拔營推進。可在前方出現的,赫然是太子李弘的儀仗,更為奇怪的是,在這隊儀仗之中并無李弘本人的身影,而是另一個對李清月來說還算眼熟的人。
“楊詹事這算是個什么意思?”
數年前還只是太子右春坊贊善的楊思正,因為太子妃出自弘農楊氏的緣故,一路升遷到了太子詹事的位置上,執掌太子東宮的內政和文學侍從,官居正三品,比起外朝官員的地位雖有不足,但自楊思正此刻在她面前都敢拿出的倨傲表現來看,他分明是很有狗仗人勢本事的。
只不過在行到近前的時候,他才終于被這行軍陣仗中的氣勢所壓住,連忙收斂起了臉上的驕矜之色。
他拱手行禮:“回稟公主。”
“我如今出征在外,要么叫大總管,要么叫大將軍。”
被李清月這冷然目光鎖定,楊思正吞咽了一口緊張的唾沫,改口道:“回稟大將軍,天皇天后有令,此次您得勝歸來,由太子在陳倉遠迎凱旋大軍,二圣于長安城外出迎,以示對您的褒獎。”
李清月面上不見多少笑意:“那么你先一步帶著我阿兄的一部分儀仗前來此地,又算是個什么意思?為太子出迎再多延伸數百里,以盡太子對臣子的禮數?”
她可不覺得,楊思正的到來會是什么好消息。
何止是李清月覺得此人來者不善,連同行的親衛也都死死地盯住了他。
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卒是何等的銳氣逼人,楊思正只覺自己遭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盯梢,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也將自己的聲音放低了幾分:“是……是這樣的。”
“今年四月里有暴風驟雨天氣,結果轉入五月后又完全沒有了一點雨水,到六月里已徹底是大旱一片。現今已近七月,眼看關中今年又是人人饑乏,無有余糧……”
說實話,誰也沒想到,中原的災情會繼續持續一年,還是這等旱情連續的狀況。
可這話,該當在朝堂上說出來,卻不該在李清月這個凱旋的大將軍面前忽然提起。
“然后呢?”
“太子仁善,想請大將軍將一半府兵暫留隴右道。此外,先前自河東道送往鄯州的軍糧,應當還有十萬石不曾用于戰事的,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李清月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我看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這番話若是說出在天皇天后的面前,他必定會得到一番訓斥,問他這個太子為什么自己不知道想出開源節流的辦法,竟要討糧到領兵的大將軍面前。”
“他也知道若是他自己親自到我面前來說,便是我二人當眾撕破臉皮,對誰都不好看,所以讓你這個太子詹事來說,還能說什么太子仁善。”
李清月出征歸來全部的好心情,都在驚聞這番請托的剎那化為了烏有,“真是見鬼的仁善!”
“大將軍——”
楊思正還想多說,就見一把畫戟橫亙在了他的脖子上。
安定公主明明在笑,但配上這一把武器,卻沒有半分友善的意思:“我也很仁善的,我讓人殺了吐蕃四萬人,卻還保全了其中的四五萬人呢。想必有這部分人口,足以填補掉楊詹事不幸身亡的損失了對吧?”
楊思正整個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唯恐自己再有任何一點動作,便會讓安定公主手中的畫戟毫不留情地割斷他的喉嚨。
他也只能呆呆地望著所有人都像是沒看到他的存在一般,在原定的駐扎之地各自安營。
唯獨多看了他一眼的,好像只是在囚車之中的那個俘虜。
大約也正是這一眼的審視,讓李清月剛要走回中軍主帳,就忽然聽到被押解經過的欽陵贊卓發出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李清月頓住了腳步。
欽陵贊卓又垂頭笑了好一陣方才停下了聲音。那一陣說不上是冷笑還是譏笑的笑聲里,又好像還有一番自嘲的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我在笑,狡兔未死,走狗已烹——”
他原本有些晦暗的面容好像都因為此刻的開口被注入了神采,“好像并不僅僅是我和我兄長在經歷的事情。”
欽陵贊卓雖然沒有完全聽清楚那楊思正說的話,但安定公主忽然拔出武器的舉動,卻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而對面那四爪蟒圖案的明黃旗幟,也分明有著明確的指代。
他仿佛終于找到了一點情緒的宣泄口又放聲笑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他的笑聲忽然中斷在了喉嚨口。有一只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頸和衣領,一把將他朝著中軍主帳扯去,而后將其丟在了地上。
鐐銬鎖鏈砸在地上,發出了一陣碰撞的聲響,徹底取代了先前的笑聲。
“你笑得很開心嗎?”
這份“同病相憐”好像也根本沒讓欽陵贊卓感覺到任何一點喜悅的情緒,畢竟他不會忘記,大唐對吐蕃的頭號主戰派正是面前的安定公主。
若是她當真因為和太子不和的緣故被褫奪軍權,還不知道接任的人能不能越過衛藏四如的戍守屏障,又能不能殺了那芒松芒贊,以償還他全族的血債。
他笑得一點也不開心。
可同在帳中的安定公主卻是在笑的。
她的面容一半在暮色透過帳篷的光影中,一半在主帳中點燃的燈火之中,各自勾勒出了唇角的一道上揚笑意,仿佛一點也沒將剛才的那出插曲給放在心上。
“你也說錯了一句話。你沒有反抗的退路了,所以只能成為被烹殺的走狗,我不一樣。”
她的目光仿佛終于有幾分慷慨地落在了欽陵贊卓的臉上,那雙眼睛里的冷冽卻耀然的顏色,好像和她在作戰得勝的時候,又有了幾分不同。
“我不是你。我還能不退便進!因為沒有人能阻止我想做的事情,就算是太子也不能。”
欽陵贊卓目光一震。
這實在不該是一位公主說出的話,也不應該是一位公主對著一個戰敗被俘的囚徒說出的話。
可不知為何,她好像合該說出這樣的話,也合該有著這樣的一份底氣,讓她從容地將這一個個字拼湊成一句野心勃勃的誓言。
在營帳之外,還有著士卒歸位走動的聲音。
在營帳之內,卻在忽然之間陷入了一片沉寂。
但在這份沉寂之中顯然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這位吐蕃戰俘的臉上就閃過了一幕幕變幻的神情。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中到底在做出何等激烈的掙扎與抉擇。
能聽到的,只是他在沉默了一陣后的一句開口發問:“這個沒有人能阻止的事情,也包括了出戰吐蕃嗎?”
“當然。”李清月斬釘截鐵地答道。
他又安靜了一瞬,忽然有了動作。
接連兩三月的俘虜人生,讓他在從摔倒到跪地起身的動作中,都顯得有些緩慢,但這好像并不影響,當他跪倒在安定公主面前,將頭顱貼在她垂落于身側的手背上之時,依然能自上方看見他身為戰將的底蘊。
他也在殺父之仇和滅族之恨中做出了抉擇,走上了在他看來唯一剩下的一條路。
欽陵贊卓沉聲,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么,若公主欲為上位者,有進無退,臣愿為一把惡刀,為公主效力。”
在這一刻,他像是一只被打斷了腿卻還有一副兇狡之性的狼,朝著面前的獵人,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第224章
狼可不是一種容易被馴服的生物啊……
但一只無家可歸又心存執念, 還曾經被獵人屢次擊敗的狼,卻顯然不必遵循非要從幼年養起的規律。
李清月其實不怕他還有野性的狩獵習慣,甚至巴不得他能保留著利爪,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去做一把兇刀。
因為他確實沒有其他退路可走!
七年前在西域插手回紇、突厥叛亂又抽身離去的履歷,讓他勢必不可能再重新走一次當年的老路。
吐蕃贊普已給他滿門扣上了叛逆的罪名,斷絕了他在吐蕃內部重新掌權的機會, 反而是李清月送給芒松芒贊的那封檄文中,還將噶爾家族說成是忠臣良將。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大唐。
可大唐境內, 又不是人人都有慧眼識才的本事。
大唐的君王與太子高坐明堂,必定不會像是真正和他交過手的安定公主一般知道, 他并非是個輕易斷送了兵卒性命的無能將領, 只是在軍事博弈之中棋差一招而已。
到了長安天子面前,他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戰利品,在地位上甚至不如需要進行招撫的高麗寶藏王。
但在安定公主的面前, 他是確有本領統領十萬兵卒的將領。
這便是對欽陵贊卓來說最大的區別。
更促成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太子在此時似有卸磨殺驢的表現, 和安定公主絕不退讓的野心兩廂對峙,分明像是吐蕃局勢的投照。而這條注定要與噶爾家族結局不同的道路到底會通向何方, 欽陵贊卓也很想知道。
他若是個庸才,當然可以自此消沉淪亡,可偏偏他不是。那么他就比誰都希望,吐蕃在失去了噶爾家族這條臂膀后走上覆滅之路,也比誰都希望, 安定公主仍舊能坐在主帥的位置上, 成為他重返吐蕃報仇的助力。
在真正的大仇面前, 當年父親與安定公主之間的決勝疆場又算得了什么!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后,欽陵贊卓終于聽到李清月開了口。“你知道你自己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當然很清楚。
他也忽覺慶幸, 面前之人說出的并不是一句直接駁斥的話,讓這其中將軍與戰俘的關系,儼然出現了變更的曙光。
欽陵贊卓不曾抬頭,只是將他方才說出的那句話以更為篤定堅決的語氣說了下去:“我說,臣愿為主執刃,誓死效忠。”
李清月挑眉:“所以你效忠的不是大唐,而是我。”
欽陵贊卓:“是!”
這其中的區別他已想得很清楚,自然不必再有猶豫。
“可是,我會給你進攻吐蕃的機會,卻不會幫你光復噶爾家族,”李清月伸手抬起了他的頭,目光犀利地留意他面上每一瞬的變化,“我最多會幫你找找有沒有遺留在外的逃亡之人,但你……”
“你不是阿史那社爾,也不是黑齒常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唐太宗的突厥名將阿史那社爾,也就是卓云的父親,是主動率領部落投降的大唐,隨后參與到南征北戰之中。
黑齒常之雖是先主動進攻了泗沘山城,被戍守于此的李清月擊敗,但他心中有百濟的同胞,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同時還有軟肋牽絆。
欽陵贊卓不同。
他與他即將效忠的主君之間還隔閡著一道殺父大仇,更是被族群割斷了聯系游離在外的獨狼。
李清月要用他的調兵能力和勇武,也有這個自信壓制住他的氣焰,但絕不可能讓他為族長、為源頭,重新發展出一支噶爾家族。
這不是忌憚,而是必要的約束。
但這份約束,好像非但沒讓他后悔于自己的抉擇,反而讓那雙仰頭間看來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抹真正鮮活的神采,“先有規范約束的意思是,你敢放手用我。”
“我有何不敢呢?”李清月不避不讓,甚至在唇角的笑意更盛。
“你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有我想要的東西,但你必須依托于我才能達成自己的目的,我卻已有這一步步走來的累積。所以是你該當拿出足夠精彩的表現讓我選擇你,而不是我非要一位手下敗將的臣服來展現我的寬宏大度!”
李清月沒再去看他的表情,而是松開了手,朝著帳中已陳設完畢的桌案走去,坐在了后方,“我給你寫一道手令,你去讓人給你把鎖鏈解了,還有,既是要做將領的人——”
“給我盡快把你身上的傷勢養好。”
欽陵贊卓的年齡和卓云相差不大,甚至還要更年輕一點,根本沒道理背后的箭傷一直反反復復。完全是因為目睹了芒松芒贊的滅族操作,被全族覆滅打擊得有些精神恍惚。
如今他既然已經選擇了投降,也自這一連串的險惡苦難中清醒過來,就最好別拿出這么一派頹唐的樣子。
否則,他有什么資本去統兵作戰?
欽陵贊卓沒有拒絕這份規勸,而是再次鄭重地行了一次臣服之禮:“臣,多謝……主君關照。”
李清月目送著欽陵贊卓起身離開營帳的背影,又叫住了他:“在外面還是稱呼我為大將軍。”
有些話在此地能說,在用于徹底壓服這位雪域名將的時候必須說,在行將回到關中的時候還是收斂些為好。
但就算沒有這個稱呼,在次日,看到安定公主后頭還跟著個已然恢復了行動的欽陵贊卓之時,同行返京的高侃還是險些驚掉了下巴。
“他什么情況?”
欽陵贊卓此刻的表現雖然稍顯沉默,卻顯然無法掩飾住他眉眼前潛藏的陰郁與銳氣。
就算他跟在安定公主的身后,在公主的氣勢面前退避,也因傷勢未曾痊愈的緣故面上少了點血色,依然能隱約看出,他乃是個統御數萬兵馬的將領,遠非尋常武官可比。
李清月答道:“待還朝之后,就不必將他作為俘虜敬獻天皇天后了,我想讓他出任我的副將。”
見高侃臉上還有幾分遲疑之色,她笑了笑,“或許是因為昨日我直接將畫戟架在太子詹事的脖子上,讓他覺得我這人果然很有膽量,所以最后決定效忠了呢?”
高侃沉默:“……?”
喂!這個理由,用來騙騙三歲的孩子也便罷了,用來糊弄于他,是不是未免有點太過分了。
欽陵贊卓要真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投降的,那就真是有鬼了!
可眼看著安定公主似乎并不愿意再多解釋,也明擺著知道啟用這樣一位武將到底必然會存有隱患,高侃又決定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發問了。
就像他也實在不必去問,昨日開罪了公主的楊思正到底說了些什么話。
安定公主將消息攔截在外,顯然也有自己的考慮。
但高侃因為和李清月并不那么熟悉的緣故,并沒有繼續尋根究底下去,和李清月熟絡得多的李素筠,就沒有那么多的顧慮了。
“你不怕他只是佯裝投降,隨時有可能反水?”
李清月搖了搖頭:“在用他之前我就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這樣人再如何背景復雜,卻也能力出眾、目標明確,總比有些人在這里自以為是地發號施令要好得多。”
何況,他都已經自稱是一把兇刀了,李清月身為執刀之人,難道會不明白一個道理嗎?
兇刀這東西若不能傷人,勢必傷己,她該當知道要如何駕馭于他。
而不像是有些人……
“你說的是太子?”李素筠壓低了聲線,想到了昨日她一度看到的安定親衛同仇敵愾的神情,和吐蕃這位降將突如其來的轉變,還是問道,“他讓人來說了什么?”
李清月沒有瞞著她的意思:“他說,希望讓此次凱旋的府兵停留一半在隴右道,再拿出十萬石軍糧來,減少關中旱災造成的影響。”
“他瘋了嗎?”李素筠失聲驚呼。
見周遭有人因為這一聲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看來,她連忙重新收回了聲音,“他要彰顯太子對關中庶民的仁德,那就用他自己的本事來辦事!”
“去年和今年他在洛陽主持賑災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想說了,他在天皇天后巡幸洛陽期間數次監國,本該對朝政上下庶務了如指掌,更應當放眼天下民生要害之處著手 ,怎么到了如今,還只停留在施舍開倉的地步。”
他當自己只是個十歲孩子不成?好像只需要做好表面工夫,讓人知道太子不是個荒誕不經的人,就已經足夠了。
李素筠憤憤不平:“要是他用自己賺取積攢下來的糧食賑災我都不說什么了,反正他這個太子的位置穩穩當當,也不是我能從中置喙的,可他在洛陽依靠的都是天后于東都的影響力,怎么現在竟然還打上了你這軍糧的主意!”
誰聽了都得覺得此言荒唐。
不錯,這十萬石軍糧正如楊思正所說,是為了供給于對陣吐蕃的戰事,這才從河東道調撥而來的,在狄仁杰和婁師德的調度之下沿途損失不大,也因為安定結束戰事過快,并未被派上用場。
那么它們就算分撥出去,也不影響到軍營之中的糧草供給。
但此等規模的府兵調度既然還未徹底解散,就還隨時有可能出現各種意外,這一筆糧草庫存必須放在軍中穩定軍心,否則大軍開拔進入關中,眼見各處饑荒景象,勢必要出現意外。
“至于讓其中一半的府兵留在隴右道……”李素筠磨了磨牙,“他是能跟關中百姓交代了,反正領兵的不是他!”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扭頭發問:“此事天皇天后知道嗎?”
這到底是太子李弘的擅作主張,還是天皇天后有意通過此舉削弱安定在軍中的威望?
李素筠猛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有些事情,不是她還跟小時候一樣沒心眼看不到,而是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懶得去算計那么多。
可若是天皇天后也知道太子對于安定的打壓的話,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們從藏原上下來,就算此刻行軍在渭水之畔,空氣中還糾纏著幾分水汽,也難以壓制住地底的熱力已開始不斷上涌,讓人的心情也隨之浮躁了起來。
偏偏李清月這個當事人,猶自一派氣定神閑的表現,讓李素筠又覺找回了幾分平靜。
“他們應該不知道,起碼——天后不會放任他做出這種事情。我阿娘在臨行前專門向我做過承諾,絕不會讓我有軍糧上的后顧之憂。你知道的,她也確實兌現了這份承諾。”李清月說到這里,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和暖之色。
可想到李弘的種種表現,就算正是因為她與楊思正的爭執,才誘發了欽陵贊卓的投誠契機,她心中的冷意也不覺愈來愈盛。“你放心吧,他只是太子而已,我不會給他以插手軍權的機會。我也……”
“不會讓他這個陳倉迎軍如此舒坦的。”
一國儲君屈尊離京,迎接大軍,聽起來真是好一出刷聲望的場景。
但凡李弘表現出一番太子威儀與禮遇姿態,都能在軍中混出個好名聲來。
這世道對于太子的要求就是這么簡單。
但李清月偏不想成全于他。
“你要將他想要插手軍糧的事情散布到軍中?”李素筠問。
李清月冷笑:“不,若真如此的話,反而落于下乘了。”
將太子與安定公主兄妹不睦的事情擺在臺面上,落的是蓬萊宮紫宸殿內休養的那一位的臉面,對李清月想要給文成公主請官、給部將求取封賞沒有任何一點好處。
這些流言蜚語固然很有煽動力,卻無疑會觸動天皇的逆鱗。
“我打算換個方式。”
李清月回身朝著后方隨行的隊伍看去。
在后方,何止是同行參戰的士卒,還有約莫將近三萬吐蕃士卒與后勤俘虜,讓她在留下了兩萬多府兵留守吐蕃前線后,還有十萬大軍隨行。
所以她所統帥的,依然是一支等閑人根本無法想象的龐大隊伍。
她的眉眼間閃過了一縷鋒芒盡露的迫人容色,“我會讓他知道,阻擋我回去的代價!”——
李弘站在華蓋之下,透過垂落的錦帆,朝著空中看了一眼。
七月的日頭愈見毒辣,與四月的冰雹急雨,形成了相當驚人的對比,卻哪個都不是什么好天氣。
就連太史局都覺得,這等氣象反常的情況實在是很難再用尋常的辦法予以觀望推測,干脆向天子告罪后,暫時放棄了下半年的揣測天時計劃。
面對這等情況,李治這位陛下都不好說什么,李弘也就更不用說了。
他除了聽從父皇的調派,前來岐州雍州等地督辦水渠修建,再迎接一番凱旋的大軍,好像也沒什么其他可以做的。
“太子……”
“行了你別說了。”李弘瞥了眼提前自上邽折返的楊思正,險些在臉上擺出嫌棄的神色來。
太子妃的父親楊思儉和眼前這個楊思正乃是堂兄弟,這才讓楊思正能自右春坊贊善升遷至太子詹事,但很顯然,對方并無這個本事真能承擔起東宮重責。
若非看在對方出自弘農楊氏,也總算沒將臉面直接丟到外朝的份上,李弘是真想將人給打發去個眼不見為凈的地方。
一件本應當有商有量的事情被他辦成這個樣子,屬實是浪費了他與外祖母分屬同宗的淵源。
但在李弘于華蓋之下踱步之間,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他,這件事其實并不像是他斥責于楊思正一般只是個尋常差事,而是……
而是他在眼見父親獲得邊地捷報之時的喜形于色中,再一次生出了一份不能向外人說道的危機感,幾乎憑借著本能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只可惜,安定已再不像是當年他在父親面前說的那樣,是他穩坐太子之位的助力。
這便是今日的事實。
他剛想到這里,忽見遠處奔馬疾馳來了一個身影,很快抵達了近處。
這曝曬在烈日之下的東宮侍從顧不得抹去額角的汗水,便匆匆來報:“太子,大軍快到了。”
李弘連忙端正了自己的神色,斂去了胸腔之中的不平情緒,“擺駕!”
他現在該做的,不是計較那出沒能成功的商榷,而是盡快迎接這一行折返關中的隊伍。
可當他將東宮衛兵與同行的左右羽林軍整裝完備,舉起太子的隨行儀仗朝著班師還朝大軍前進的時候,先一步抵達前軍所在之地發起迎接的卻不是他。
在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嘹亮的鷹嘯之聲。
下一刻,便見一只成年的鷂鷹展開了寬廣的翅膀,自蒼穹之下華蓋之上掠過,朝著前方的大軍猛地撲掠而去。
等閑的鷂鷹絕不敢在這樣浩蕩的兵馬來襲之時,表現出這等捕食者的降落姿態,但很顯然,這一只是個特例。
它已像是倦鳥投林一般沖向了自己的主人,落在了一只穿戴著甲胄的胳膊上,也在落定的剎那,再次發出了一聲驚喜的鳴叫。
這是一只有主的鷂鷹,還已經經過了數年的馴化。
而能夠駕馭這只鷂鷹的的不是別人,正是今日統御大軍凱旋的安定公主。
李弘遙遙朝著李清月看去,正見對方值此數萬大軍的簇擁之中,也依然是其中最為醒目的一位。
后方的“李”字軍旗在夏風之中招展翻卷,便映襯得那手托鷂鷹、縱馬徐行的玄鎧將軍,更有了一派巋然不動的氣場。
縱然還因距離遠近,不太能夠看得清楚她此刻的神色,但李弘絕不會看不清,這其中到底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與何其耀眼的統帥能力。
是真的太過耀眼了……
盛夏的日光還在同時被軍隊之中士卒的精甲反照出了太過刺眼的眩光,讓人根本不敢朝著那頭直視。
偏偏李弘又必須始終直視著那個方向,誰讓他正是這大軍之前的歡迎者。
所以他不會錯過這樣的一幕。
安定似乎朝著那手臂上托舉的鷂鷹輕叱了一句,往外一抬,那只飛鷹當即乖覺地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了數圈后穩穩地立定在了軍旗之上。
這只被從海路帶回,又在李清月手底下訓練了七年之久的鷂鷹,雖還不能在戰場上充當她的另外一雙眼睛,卻很顯然已變成了一只合格的鷹犬,也在起落的瞬息,化作了這重返關中土地的迎接信號。
而就在同時,一桿畫戟取代了之前的鷂鷹,出現在了李清月的手上。
畫戟尖端之下的紅纓高高揚起,伴隨著的,是李清月的一聲高呼:
“諸位,拿出我大唐將士凱旋的風采來!”
這一句主帥的下令如同軍中數次傳播的軍令一般,快速在行伍之間傳播,也在霎時間變成了激起全軍聲勢的開關。
半年的往復奔波作戰又如何。
沒能成功打入吐蕃腹地又如何。
大唐四處仍有天災未平又如何!
這支因軍情被聚集起來、又因安定公主而真正被匯聚在一處的隊伍仍能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沒有人會懷疑安定公主在此時的這句下令別有居心,他們只覺這是這位主帥在成功將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帶回關中后,要在為他們爭取到應得的戰功封賞之前,再讓太子與隨后的天皇天后見證一番士卒的表現,也為飽經災情折磨的關中給出一記強有力的安撫。
就算邊境動亂,被安定公主統轄的唐軍也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事,為關中減少人口與糧草的消耗。
這些凱旋的士卒中還有不少即將帶著封賞歸家,讓其中的一些人不必再在旱災中煎熬。
所以他們當然有此自信,也有此資本高呼著去時的“必勝”口號而回,隨同著前行腳步帶來的大地震顫,形成一片驚心動魄的共鳴景象。
可在李弘看來卻顯然不是如此的。
在他的視線中出現的,是一種近乎于威脅的耀武揚威。
不僅僅是安定的隨軍親衛,那些能有資格身披甲胄上陣的人,都毫不在意暑熱地披上了戰甲,讓整支軍隊形成了一片鐵甲的海洋。
隨著戰馬一起緩緩推進的騎兵,則仿佛是被這樣的氛圍所感染,干脆也像是他們的主帥一并取出了長兵。
這些在藏原上真正對吐蕃士卒造成過殺傷的武器上,還殘留著一抹并未徹底消退的血色,以至于在長兵拖拽的同時,風中也多了森森肅殺之氣。
李弘直面著這樣的景象,險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誰也不必懷疑,若是這樣的一列騎兵忽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到底能不能在須臾之間剝奪去敵方的性命。
這片聲如擂鼓的響動中,他的目光也完全不受控制地看向了這支隊伍中另外一個特殊的群體。
從外貌和打扮看,那都是一支由吐蕃人組建的隊伍,連帶著他們之中為首的將領,也應當是吐蕃人出身。
就算只是倉促望去,這些人在氣勢上竟也絲毫不弱于唐軍。
但李弘絕不會錯認,當這列士卒朝著他看來的時候,眼中有一種未經禮教馴化的殘忍與蔑視,唯獨在轉向安定的那一刻,以那為首的將領為代表,都呈現出了一派服膺稱臣之態。
這又何止是欽陵贊卓和其被準許臨時統領的士卒所拿出的表現。
全軍這等赫赫生威的排場,原本就是因為安定發出了那一句號令而來,讓人在這一刻不得不懷疑——
倘若今日并不僅僅是要展現出士卒風貌,而是要干脆在主帥的帶領下殺入皇城之中,他們會不會也能夠絲毫不顧其他的限制,直接聽從主帥的號令。
一想到這種縱然荒唐,卻在李唐的傳承中不是不能出現的場面,李弘的臉色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片慘白。
也或許這份面色的遽變,也是因為眼前的聲浪已經距離他越來越近,直到震蕩于雙耳,讓他感到頭疼欲裂。
“馴狼熬鷹……好一出馴狼熬鷹!”
他在口中喃喃,又被下屬輕輕推了推,示意他回過神來。
太子儀仗的移動原本就是因為班師還朝的唐軍已到面前,現在為首的那位大將軍自然已經到了眼前,那么太子就合該拿出足夠體面的表現發起歡迎。
但在這兩方交匯之時,就算是以東宮屬臣自居的楊思正都必須承認,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間的對比實在是過于明顯了。
太子李弘在這等聲勢面前的慘淡神色,簡直不像是未來也能策御天下兵馬的帝王所該當擁有的,而像是被人一個巴掌甩在了臉上。
李清月卻是以行云流水一般的動作自馬背上翻了下來,隨即接住了那只重新立在她手臂上的鷂鷹,將太子今日的表現對比得越發小家子氣。
“大軍凱旋,皇兄不該以酒水為我慶功嗎?”李清月抬了抬下顎,朝著李弘后方示意。
李弘這才如夢初醒,以稍慢了半步的動作從下屬的手中將酒杯給接了過去。
“是,該當以酒祝賀的。”
當他舉杯重新對上妹妹投來的目光時,見其中并無要給他難堪的意思,又覺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其實先前的這一幕并不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可李清月接過了酒杯,卻并沒有直接將其喝下,而是漫不經心地在手中把玩了片刻。
后方等待這出皇太子出迎戲碼的士卒并不能看到這華蓋之下到底是何種場面,只能看到對立而站的兩道身影。
置身其間的李弘卻險些因為安定的這出表現而變了神色。
他沒有錯過安定在開口的第一句中變化的稱呼,不是平日里常說的太子阿兄或者就是相對親近的阿兄,而是一句皇兄。
這句稍顯生疏的話隨著她那句先聲奪人,在頃刻間顛倒了雙方的主動權。
“安定……”
“皇兄,我還以為你當年曾經代替阿耶,從許州開始檢閱河南道府兵,算起來距離今日也有十年了,應該對于府兵知之甚多才對。”李清月打斷了李弘的話,拋出了一句他完全沒有想到的說辭。
并沒有給他以開口的機會,李清月的下一句已接踵而來:“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年行將渡海參與遼東戰事的府兵中,之所以厭戰情緒高昂,正是因為朝廷不曾給夠此前參戰府兵的補償與封賞。”
“那么我以為你就應該知道,在戰事結束之后,絕不能妄立名目,讓府兵滯留在外,導致他們不能及時將封爵升遷之功領取到手!”
她目光冷然地盯著李弘那張本就已臉色不妙的臉,自戰場搏殺而出的氣場毫無一點保留地覆壓而來,“我可以將人留在藏原之上,因為他們都知道,開疆拓土之功必會隨著新都護府的成立被仔細清算,我也讓人確認過他們暫時可以不必歸家,但你——”
“你又憑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以所謂的節省關中口糧之名,讓他們暫時不能歸家!”
她說話間聲色愈厲:“皇兄不會不知道,府兵制的運作本就有其天然的弊病,現在周邊戰事漸緩,已有做出轉變的契機,卻絕不能以這等苛待之法拉開序幕!”
李弘呼吸一滯,只覺在李清月銳利異常的眸光中分明還有另外一出質問。
他李弘連當年在校閱府兵之時的所見所聞都能忘個干凈,憑什么越俎代庖,插手到她所督辦的事宜之中。
這樣的一副咄咄逼人姿態,讓李弘只說出了一個“我”字,便將其他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不知道該當如何繼續說下去。
李清月卻仿佛全然沒將他此刻復雜的神色看在眼中,又忽然收起了面上的怒氣,重新變成了兄友妹恭的樣子,一把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金杯放回盤中,發出了一記“嗒”的聲響,也將他那些未盡之言,徹底塞了回去。
楊思正打了個哆嗦。
他忽然覺得安定公主好生可怕。
只因在擱回金杯入盤的同時,在這張與天后很是相像的面容上,先前的肅殺之氣一掃而空,只剩下了一抹“友善”的笑容,就好像先前的厲聲質問都不過是他們的錯覺而已。
連她的語氣也倏爾和緩了下來,以凱旋的妹妹對迎接的兄長閑話家常的口吻問道:“皇兄,你在怕什么呢?”
李弘面沉如水地看著安定問完了這句話,便像是完全找回了場子一般朗聲一笑,再不停留地折返回到了先前的馬背之上,宛然一派已經完成迎接禮數的模樣。
身旁的禮官根本阻攔不住安定公主在此時重新下達軍隊往長安方向推進的指令,也根本來不及去說,在原本的既定流程里,其實還有一項太子向士卒施恩的活動。
可李弘又怎能拉下臉面去妹妹的馬前,請求她按照規則來辦事。
是他先沒遵守規則。
所以這話說到了御前也是他不占理。
恐怕就連皇位之上的阿耶也會問出一個同樣的問題——
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怕安定的聲威已再不是一個上柱國大將軍能夠滿足的,也會如同阿娘突破了規則限制以天后臨朝稱制一般,走向另外一個他絕不愿看到的巔峰。
當他目送著那浩蕩軍隊在他面前經過,將戰爭的氣息甩到他臉上的那一刻,這份懼怕終于從此前模糊的征兆變成了實體。
他也怕阿耶阿娘對他的失望一次次累積,會成為反襯出安定何其可靠的對照。他的身體虛弱,原本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是安定一般征討四方,但好像在這場席卷數十州的天災之中,他連賑災的功勞都不如出征半年的安定。
當這返京的兵馬如同七年前一般迎來天皇天后出城降階相迎的時候,李弘看得到他們連帶著同行的百官因為吐蕃戰事大勝而露出的開懷笑容。
——那是自總章天災大作之后,便很少在他們臉上看到的神情。
他也終于在自己作為太子、卻好像不在畫面中的處境里,看到了他真正懼怕的東西。
他怕,他的兄弟不會奪走他的地位,繼續做著閑散王爺,他的姐妹卻會跳出臣子身份的桎梏,給他以致命一擊!
……
但他大概不知道,李清月何止是在這出凱旋里給了他以一記還擊,以報他讓人來“商榷軍務”的恩怨,也根本沒打算給他以一點反應機會地做出了下一件事。
暫時將士卒安頓在城外的安定公主來不及解下甲胄,便已匆匆穿過了蓬萊宮,抵達了天后所在的含涼殿。
武媚娘奇怪地看到,這個在今日班師中幾乎將軍中聲威張揚到極致的女兒,并沒有像是此前的數次得勝還朝一般,急匆匆地撲到母親的面前,玩起耍賴賣乖的戲碼,而是挎著頭盔站在了殿中,并沒有再往前走出一步。
殿中的燭火將她筆挺的身姿映照得拉長到了后方的門框之上,也讓這等靜默中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肅穆。
“你這是怎么了?”
李清月定定地望進了母親沉靜的目光之中,在沉默了須臾后終于開了口:“阿娘,如果我說,我不喜歡太子,或者說,我很不喜歡皇兄還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您會怎么想?”
第225章
這是一句誰也沒想到會被安定在此刻說出來的話。
也包括, 自以為對女兒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
哪怕今日眼觀六路的天后已敏銳地察覺到,本該在提前迎軍之中有所建樹的太子興致不高,在這對兄妹之間的氣場隱約有些不對, 終究還是慶祝戰場得勝占據了上風。
她當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唐對陣吐蕃的勝局所帶來的新議題。
但在這個母女會晤的場合下,有一道確然已經存在的裂痕, 就這么被直接地拋了出來,擺在了她們的面前。
這不是她們兩人之間的裂痕, 卻也讓氣氛頓時凝固了下來。
含涼殿的宮人早已遵照著早前的習慣退出了此地,也將殿門給帶合了起來。
唯獨還與外相通的, 正是毗鄰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臺, 還有幾縷帶著潮氣的夜風從那頭的窗扇中吹入,將殿中的燭火給吹動了一瞬。
這一縷連帶著人影一并搖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過,頓時將人從猝然聞聽此言的驚愕中快速拉拽了回來。
她說……不想讓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武媚娘凝視著女兒面上的神情, 試圖從中分辨個究竟。
這個向來就事論事、老成持重的女兒絕不可能出于開玩笑的緣故便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所以很顯然,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話。
但這句話的說出, 要比她當年不滿于李旭輪能夠毫無功勞地坐上單于大都護的位置上,還需要一份膽魄!
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安定發出此問的同時,那只挎住頭盔的手,已慢慢地攥緊成了拳頭。
這顯然不是因為,夾緊這尊戰甲頭盔需要花費多大的力道。
而這個問題……被問出口相當不易,回答起來也同樣很難啊。
阿菟和弘兒之間的矛盾, 絕不能僅僅用兄妹有隙來說, 而是一種更為復雜的東西。
但很奇怪的是, 她居然對于聽到這個的問題并沒有那么驚愕難當。
或許早在她此前需要為了穩固安定的地位,在完全不曾知會于太子的情況下, 協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時,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傾斜了。
來不及細想太多,武媚娘輕吁了一口氣,緩緩問道:“他又做了什么?”
李清月一聽這一問,當即目光一亮。
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后二圣臨朝一般穩固,李弘也因數次監國深得兩位陛下之心,阿娘在聽到她的那句發問時,第一反應根本就不應該是問李弘“又”做了什么,而應該是問她“怎么會這么想”。
但想想太子的種種表現,李清月又覺得阿娘有這等反應實在不足為奇。
李弘能將主意打到她的軍糧上,安知在這半年間的巡幸洛陽、撫民賑災中沒有些其他的無能表現。
以阿娘對朝堂事務越發深入的把控,應當早已將其看在了眼中。
那么她這告狀發難的時間,或許選得沒有那么倉促,也并不需要只做個鋪墊,完全可以圖謀更多。
戰場之上她極擅把握時機,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中她也當然是如此。
她往前走了兩步,讓自己確然在談及正事的端正神情,被更為清楚地映照在了燭光之中。
隨即回道:“我統兵折返抵達上邽的時候,皇兄讓太子詹事楊思正來傳了一條消息,說是希望我能將隨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隴右,以防一時之間涌入關中太多人口,給關中百姓的食糧造成負擔。”
“此外,他還希望阿娘讓兩位轉運大使送到鄯州的軍糧拿出十萬石救濟關中,分給陳倉等地的災民。”
武媚娘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若非她素來定力驚人,真是險些要在聽到這兩句話的剎那,將杯中的茶水給潑灑出去。
“阿娘,您看看,他欺人太甚了!”李清月一邊說,一邊在母親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手中的頭盔更是直接丟在了一旁,發出了一聲當啷聲響,又隨即被那陣激憤之下的控訴給掩蓋了下去。
安定公主的這張臉也因這份憤慨激烈愈顯眉眼凌厲,“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當的太子。若是他跟著阿耶學,就應該學會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起碼也知道如何在表面上把關系都給處融洽了。他若是跟著阿娘學,就應該學會如何擢選人才,物盡其用,更應當知道身處天家權勢中心到底該當與誰為友。”
“結果他可倒好,什么都沒學會,就學會了阿耶的生病,阿娘的……”
李清月卡殼了一下:“算了,別管他到底學了點什么吧。”
明明是應該嚴肅的場合,武媚娘繃著嘴角,終究沒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甚至發出了一聲輕嗤。
“我在說認真的!”李清月將手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撐,語意決然,“身為太子,災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賢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諫言平庸,政績不明,連將來做個守成之君恐怕都難成,何況,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個守成之君!”
“中原受旱災困擾,以吐蕃為代表的邊地勢力卻因氣候和暖、憑借著農牧業而崛起。別看方今東西南北四方戰事局勢尚可,但無論是府兵制還是羈縻都護統轄都有種種弊病,根本不能只當唐軍大勝,慶功飲酒即可。憑什么守成?”
“但就算是守成之君,也得為兄弟姊妹之榜樣才對吧!可他呢?”
李清月咬牙切齒,“他居然給我下絆子!阿娘,你說這像話嗎?”
不像話!
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應的判斷。
或許都不能用不像話來形容太子的表現。
她在剛聽到安定說起李弘的所作所為時都差點驚呆了。
那一刻她滿心在想,自己此前還覺得太子仁懦無知的判斷,是不是還是距離他真正的表現相距甚遠。
他根本不懦弱。
一個膽敢向妹妹開口就借十萬石軍糧,還讓她扣押五萬人不能進入關中的人,絕對稱不上懦弱。這應該叫做——
武媚娘目光一冷:“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愚蠢了……”
這顯然不是因為她忙于完成對百官的銓選,希望能盡快自大唐的基層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而讓李弘疏于父母的管教,在不知不覺之間長歪了。
而是因為他本就有著這樣匱乏的從政天賦,只能用最為蠢笨死板的方式來回答上“大唐太子”的這份答卷。
但他總算還是有一點學到了他的父母,那就是當他的“太子”地位遭到動搖的時候,一種出奇的敏銳便會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
哪怕,這些事情根本不應該去做。只會讓人想要扒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東西。
“阿娘。”李清月忽然更沉重起來的語氣,又將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在傳回長安的捷報之中只說,我在戰勝了吐蕃十萬大軍后,需要將他們完全趕回雪域腹地龜縮起來,以確保紫山與牦牛河一帶的草場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卻沒說一件事。”
“與我對戰的欽陵贊卓明明有統兵十萬的本領卻被迫投誠,不是因為他真的如此見風使舵,而是因為吐蕃贊普為了擺脫桎梏、重新掌權,在唐軍壓境的同時竟然出手覆滅了噶爾家族全族,只有欽陵贊卓因統兵在外得以幸存。他為了報仇不得不這么做。”
“我原本不必擔心會變成第二個欽陵贊卓,因為我是大唐的公主,而非外族。可是……”
李清月遲疑了一瞬,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說了下去:“可阿耶想要讓我出嫁以削弱兵權,兄長想要讓我成全他的仁政將士卒留在關中之外,您讓我如何不擔心這一點!”
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縮、握緊在了一處,一如她在方才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一樣下定了決心,“那我也只能惡人先告狀,解決這種隱患了。”
何為解決隱患?
英國公的臨終遺言,讓李治暫時打消了算盤。他手中并無太多將領可出任主帥的事實,也讓他不能將女兒的軍權直接奪走。
那么唯獨需要解決的,就只有太子李弘而已。
這多簡單啊,只要讓他不再是太子好了。
只要他不再是太子,而只是個失權的親王,他根本無法將他那些荒謬的指令下達到她的頭上!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阿娘,我連前面的那些話都說了,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
“他今日連我都不能容,已著手打壓于我,倘若明日這大唐天子之位傳到了他的手里,就算他再如何無能,難道能容您繼續決斷朝綱嗎?”
武媚娘目光一凜。
安定的最后一句話看似是在將她拉攏到同一陣營去,為她先前的一番陳詞再添上一把火,但又何嘗不是在說一句事實。
太子看似在近幾年間牢牢遵守著天后下達的一條條詔令,讓他更換東宮屬官就更換,讓他前往洛陽賑災就去,橫看豎看也是個讓人該說一句乖順的好兒子。
但她始終沒有忘記,當年泰山封禪之前,希望讓天后遵守禮教的人中,就有被李弘縱容的東宮屬官,他好像也當真覺得,天后的種種逾越之舉該當遵守法禮,被遏制回來。
如今他的聽話,與其說是他終于知道了該當真正接受二圣臨朝的事實,不如說是他知道,母親這個天后的位置并不會妨礙他做太子,反而會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
但當這份權力的對峙,從帝后與太子之間,轉移到公主與太子之間的時候,那些始終不曾被成功扭轉的想法,就這樣浮現到了臺面之上。
連帶著的,還有被安定斬釘截鐵歷數的數條平庸之罪。
聽到“災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賢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這二十個字的時候,武媚娘不免試圖去回憶,作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過幾條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見,卻發覺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
那些通過銅匭上書的百姓,希望借著這條特殊的渠道讓自己的言論上達天聽,雖然這其中不少諫言的內容并未經過言辭潤色,也因見聞限制顯得異常粗糙,但也不乏讓人有所啟發的文字。
而太子呢?
相比之下,太子的膽魄好像完全用錯了地方。
一想到這里,武媚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將女兒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頭一點點撥開,回握住了她因為情緒動蕩而正在升溫的手。
“你不說這最后一句話,難道我就會覺得你說的無理嗎?”武媚娘長嘆一聲,“沒有人喜歡在大展拳腳的時候被人在背后捅刀的,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弘兒這個人在出生之時就被陛下寄予厚望,給了弘這個名字,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好像對他來說當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的地位讓他自小就能對任何東西唾手可得,東宮屬官就連太子詹事、太子賓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更是讓他包裹在一片花團錦簇之中。”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他的日子過得太順了。東宮屬官的更換沒讓他引以為戒,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黨羽。迎娶太子妃楊氏在他看來不是讓外祖母安心,而是他真正成年,有了更為名副其實的執政立場。兩個弟弟做個閑散之人,異母兄長不是身死,就是不得天皇喜愛,更是讓他覺得自己已然無可替代……”
“但他確實沒這個本事!”
這句話,被武媚娘說得全無一點余地。
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個兒子,在她心中確實有著一份特殊的地位,也因為自出生開始就有的多病多災牽動著她的心神,當她自回憶與現實之間反復比對后,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或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去評判,他對安定做出了那等簡直胡來的請托,多少有些心態失衡的意思,但作為大唐的執政者之一,她也必須承認——
李弘越是想要坐穩這個太子的位置,也就越是讓人覺得,他能做只是一個閑散宗室,統籌一批人手修編文集,卻絕無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天子。
不錯,李治同樣身體不佳,但他深知一個道理,那就是絕不能將權柄分與外人,尤其是王朝變更卻始終不倒的世家。
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勛貴集團,后反復平衡關東關西世家,正是為了一步步集中皇權在手。
李弘卻好像一點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只覺得自身底氣愈弱,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擁在身邊,來協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從屬,卻不知自己早已變成了一個被世家盯上的香餑餑,只等著他成功登臨天子寶座后,讓他們能夠從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夠的利息。
這樣的人,真的應該讓他成為太子嗎?
若是從現在開始教育,能讓他調整回到一個正常儲君的心態,接掌下這份國家重任嗎?
又或者,還是干脆按照安定所說的那樣,既然太子德不配位,那就干脆不要讓他還能做東宮的主人,干脆將其換下去。
可這樣一來,又將面臨一堆新的問題。
忽然更換太子,在這等特殊的環境下到底是利更多,還是弊病更多?
將皇后所出的長子驅逐下太子寶座后,又要由誰來做這個太子?
這個換太子的建議,不可能是天后一人能夠決斷的事情,天皇陛下又該如何想呢?
隨同換太子而來的朝堂局勢變更,會否影響到災情的平復?
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備的威懾面前,連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現,其他人又會如何呢?或許在這樣的情況下唯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安定成為國之儲君。
偏偏,這是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天皇和朝臣考慮之中的選擇。
……
這一個個問題快速地閃過了腦海,也讓她的面色很難保持平靜。
但隨著女兒掌心的溫度不斷傳遞到她的手心,像是在詮釋著一種無聲的支持,武媚娘又忽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在這一番快速的權衡當中,她居然完全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廢太子的決定到底會不會對李弘造成打擊,也隨即危害到她與太子之間的母子情誼。
這實在是一個——
好生特殊的信號。
武媚娘的心中諸多復雜的情緒頓時混雜在了一處,以至于在對上女兒殷切而執拗的目光時變成了脫口而出的五個字:“你讓我想想。”
在這沉默被重新打破的一刻,李清月并未因為沒有直接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而覺有什么不快,而是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好!”
她不會聽錯的。
“想想”這兩個字,對于上位者的決斷來說已經相當不簡單,尤其是阿娘這樣性格的人,向來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準立場,哪里會做出多少舉棋不定之事。
除非她處在走投無路之時。
而今日的局面,卻顯然還不到這樣的地步。
但這大概是注定無眠的一夜了。
李清月如同此前征戰而歸的頭一夜一般,光明正大地以親近母親為由,沒回去自己的寢殿。
或許是因為她多年間身處軍伍之中,讓她必須做到時刻警惕,又或者是因為今日的這出“彈劾”太子實在特殊,讓她心中沸騰到難以入眠,在夜半之時,當母親起身的時候,李清月也隨之清醒了過來。
但她并沒有出聲,而是安靜地看著母親坐在了寢殿的桌案之后,拿起了那枚代表天后權柄的印璽。
李清月透過簾幕的縫隙朝外看去,正見桌案上唯獨一支被重新點亮的蠟燭,照在了那只握住印璽的手上。
那已不是一只很年輕的手了。
再如何保養得宜,母親今年也已經四十八歲了。
在方才彼此對望之間她就不難發現,當她愈發成長正當盛年之際,母親的年歲漸長也已表現在了眼尾發梢。
不過,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政客的心性完全成熟的年紀呢?
她會更為老辣地處理感情、政治,更為頭腦清明地做出合適的抉擇,也會……
在殿中的火燭又搖曳了一瞬的剎那,她分明將手中的印璽又握得更為牢固了一些。
那是一份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奪走的權力之鑰!
但在這份抉擇做出后,她依然沒有結束那份深夜中的靜謐獨想,而是依然脊背筆直地坐定在那里良久,仿佛還有諸多其他的問題,也要一并在這矛盾被激化的當口全部考慮清楚。
直到遠遠傳來的晨鼓敲碎了長安城中的夜色外殼,她才終于徹底從冥想中清醒過來。
大約是因為想明白了很多東西,在對上女兒剛剛“醒來”的問好時,她簡直精神振奮得不像是個沒睡多久的人。
“我已經想好了。”對上李清月略顯訝然的神情,武媚娘唇角微抬,“很奇怪嗎?我說了,只是需要讓我想想而已,一夜的時間當然足夠了。何況,能者上弱者下的道理,對我來說并不難確定。”
“但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還擺在面前,我對他失望了,你阿耶還沒有。”
“那么阿娘的意思是?”李清月不會誤會這句話的意思。
這不是阿娘在聽聞了她對太子的檢舉斥責后,為了保全太子而拿出的敷衍說辭,而是僅僅在陳述一個現實存在的困難。
武媚娘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永徽律疏》之上,“你還記不記得,在你幼年我們擺駕洛陽的時候,我也曾經在看這本書。彼時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若是我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讓有真才實學的人得到榜首的位置。”
“這其中的有一些在這幾年間有所施行,比如從嚴限制州郡輾轉、掠人名額之事,但有一些還不曾。現在,也是時候該當做些嘗試了。”
她語氣中的殺機一閃而過:“這三年間天災不斷,各地官員之中尸位素餐、救災無能者數不勝數,世家貴胄趁機奪人田地,收留逃民之事同樣不少,合該選拔出一批官員來替換掉他們。”
這也確實是做出內政改變的最好時機。
外患暫時被壓制了下去。先有大賀氏遭到迎頭痛擊,后有吐蕃被俘獲五萬降卒,其他各方若不想重蹈覆轍,就應該認清一個事實,大唐再怎么遭災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百姓既為災情所擾,又為均田制府兵制的弊病所困擾,在等待著旱災消退的同時,也期待著大唐的統治者能做出種種改變。
一時之間,屋外的晨光已透過了窗上薄紗,照在了天后陛下蓄勢待發的眼神之上,“我會向天皇提議,發起科舉糊名,無論成與不成,都要以此為餌,讓天皇看看……太子的表現。”
一個真正能夠擔負國之重任的太子,是認同這套規則也好,是不同意這套新方略也罷,到了今日這樣的年紀,他都該當有一套能在御前對答的策略了。
但以太子的表現來看,他恐怕連他該當從何人的利益訴求來評判此事,都還分辨不清楚。
就看,他能行差踏錯到哪一步了。
“你這是干什么?”武媚娘話音剛落,就見女兒已沖到了她的面前,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一般掛在了她的身上,在攬住她脖頸的時候也將腦袋靠在了她的肩頭。
若非安定對于力道的控制自有辦法,她都險些被這一出俯沖直接撞倒。
可還沒等她將人推開,她便覺得自己的頸窩忽然有一點濕意。
武媚娘神情一滯。
那是一滴眼淚落了下來。“你……”
“我前幾日沒回來的時候委屈。”李清月抽噎了一下,“現在阿娘主意已定,沒偏袒我那沒用的大哥,那我現在補上真正的哭訴,總不算是在有意添油加醋、煽風點火了。”
武媚娘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兒的后背,“你都多大的人了。”
李清月一邊理直氣壯地答話,一邊抹去了自己因為等候一夜的問題終于等到一個答案的眼淚,“我十八,有什么問題嗎?”
按年紀算,那確實是沒什么問題。
但若是讓外人知道好好一個才領兵打仗取勝而回的大將軍,在外面馴服了吐蕃主帥,在家里跟阿娘哭鼻子,這多少有點不像樣了。
好在安定也就是在方才情緒激動中有點失態,在洗漱完畢后,便已不太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端倪了。
大概也只有觀察力向來敏銳的孩子,才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姐姐和母親之間的氣氛和之前又有一點不同,怎么看都有點微妙。
太平又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姊,你怎么又哭了。”
上次是因為英國公病逝,這次是因為什么啊?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最近好像沒有什么重要人物過世才對。
總不能是因為阿姊出戰在外多時想家了,那也得是沒回來的時候哭嘛。
可若真是這樣的話,那也太丟臉了。
她李長儀在外面那么久都沒哭耶。
李清月挑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兩只眼睛都看到了。”太平背著手,很有小大人架勢地在李清月面前走了一圈,“我前些日子都遵照阿姊的教育,在河北道協助開河辟田,還跟著阿姊的老師好好上了一課,眼力比之前好了不少,怎么會看不出來!”
“那就算是這樣,到底是喜極而泣,還是委屈而哭,你總應該分辨得出來吧?”李清月揉了揉她的腦袋,“如果是前者的話,你就真沒必要說出來,容易破壞氣氛。”
太平鼓了鼓腮幫子:“你這分明是在胡攪蠻纏抵賴。”
她正要展示一番她在體察人情世故中的長進呢,結果就被阿姊一句破壞氣氛給打了回來。
更可惡的是,她的據理力爭剛到喉嚨口,就被李清月給托舉在了臂彎上抱了起來,“嗯,我不僅能胡攪蠻纏,還能武力鎮壓。”
李清月將她托到了等高的位置,“行啊,看起來長高了一點,你在河北道歷練的時候也沒被餓著。”
“那當然,”太平昂著下巴,得意回道,“我干完了體力活之后自然胃口大開。而且今年雖有大旱,但黃河故道開辟,新得了不少引流灌溉的水田,河北道的流民已收獲了第一批稻米,我在回宮后聽得消息,也又多吃了一碗飯。”
李清月此前因太子而來的郁氣,在這句話面前,已徹底一掃而空。
卻見李長儀還很是不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不要扯開話題,剛才都被我抓到你哭了的把柄了,你必須告訴我,上次說的那個什么對付人的利器,到底是什么東西。我還聽那些士卒說,這次你還能有天雷相助,讓吐蕃軍心大亂,這又是什么東西!”
“這個啊……你現在知道了真的好嗎?畢竟你連天魁都怕。”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糊弄小孩。“這次我連天魁都沒帶去作戰,就是因為它怕那個東西。”
李長儀:“……”
天魁正是阿姊養的那只飛鷹。
按照這個關系,阿姊的秘密武器比天魁強,天魁比她強,那她暫時不能知道這個東西好像是很合情合理的。
結果她苦思冥想了一陣抬頭,就對上了李清月正在憋笑的促狹目光。
“你又欺負我!”李長儀憤憤不平,“誰說我怕天魁的,阿姊你讓天魁帶個架子,我都敢坐上去讓它帶著我飛。”
在旁圍觀的武媚娘都沉默了:“……”
這個姐妹相處方式,是不是有點太跳脫了?
但想想太平在自濮陽回返長安后所展現出的收獲,她又覺自己實在不必插手這個姐妹相處。
安定向她投了個自有成算的眼神,就已抱著妹妹往外走去,“我覺得天魁可能載不動你,不過你今日若是能跟它對視一炷香,我就在明日偷偷帶你去看那個東西。”
李長儀將信將疑:“……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得先將話說在前面,這東西在戰場上露過面,在長安城中卻還得繼續保密其威力,你不許跟其他人泄露它的效果。阿姊覺得你經過了田中勞作的訓練已不算小孩子了,才打算讓你再多見見世面,你若是將其外傳,就太不穩重了,知道嗎?”
武媚娘從窗口望去,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阿菟當年教育賢兒的時候,好像也是用上這等讓他覺得自己很是重要的辦法。
而這一招,在太平身上也同樣奏效。
李長儀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個“好”。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阿姊,哪里還有工夫去想,之前阿姊和母親到底商議了些什么東西,又是因何而哭,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好像又多了一點。
而自天后的視角看去,夏日的早晨,安定的那只鷂鷹正自蓬萊宮的上空掠過,在振翅俯沖之間的氣勢如虹,讓人很難不將目光落在這飛禽之上,只覺這其中自有一派令人感同身受的振翅豪情。
它落在了安定的肩頭,便仿佛一對羽翼隨同晨光一并,披在了她那一對女兒的身上。
在這樣的一幕景象面前,她好像更不必為教失敗了一個兒子而覺氣餒。
畢竟,真正與她同路的,從來不是太子李弘啊……
說起來,她要是現在趕上去說她也想明日一起去看“地雷”,是不是有點太幼稚了?
十余年的時間,從煉丹師的炸爐到今日為開疆拓土立下大功,這其中的步步發展說是傳奇也不為過。
可惜一手研辦出此物的人還是先隱在幕后為好。
安定應該知道,要如何將此事在天皇面前糊弄過去的。
這也勢必會是她能穩守兵權的其中一張底牌,可不能隨便交出去。
……
這便一點也不奇怪,當今日的朝會舉辦之時,李治已從昨日的十萬將士共賀凱旋的喜悅中頭腦降溫,在看向同處朝堂的安定時,只覺自己還有許多疑惑亟待解決。
只是還沒等他將這些問題說出口,甚至都沒等這戰功的第一道封賞圣旨下達,天后就已先一步開了口:“藏原之戰歷時半年,不知右武衛大將軍有何要奏?”
“……”李治轉頭朝著武媚娘看去,就見她的臉上只差沒直接寫著“讓安定先說”五個大字。
這顯然不像是個尋常的表現。
而當李清月出列陳詞的那一刻,李治可以確定,這確實不是一出尋常的表奏。
“吐蕃兵退千里,讓出了衛藏四如到吐谷渾之間的放牧沃土,其地域寬廣、勾連四方,應當再行成立一處都護府。”
在她出聲之際,朝堂眾臣的目光盡數聚焦到了李清月的身上。
對戰吐蕃十萬兵馬也好,天雷助力取勝也罷,都好像給這位年歲漸長的安定公主蒙上了一層神秘的氣場,讓人不能再以她出征之前的表現來對她做出評判。
但也沒人想到她會忽然說出這樣的一句來。
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稟報:“臣以為,當在此地成立西藏都護府,與西海都護府遙相呼應,以——”
“文成公主出任都護府長史。”
第226章
文成公主以外嫁和親吐蕃之女的身份, 在七年前重返長安,尚且已令人為之震驚。
但想想彼時乃是大唐贏了吐蕃,將文成公主接回, 正是彰顯大唐武德,又覺并無不妥。
她以早年間在吐蕃的履歷協助創作吐蕃圖志,甚至親自隨軍前往藏原作戰, 也是順理成章之事,還能說是時勢之必然。
可她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在回擊吐蕃的戰事之后出任新成立的西藏都護府長史, 若無遙領或者實領都護之人便為此地最高長官,是不是未免太過不合規矩了!
若是這個位置交給阿史那將軍這等已有十年任職官員履歷的女將, 或許還不至于引發此等風浪。
若是文成公主只和臨川公主一般擔任并無實名的女官, 或是如同許敬宗的女兒許穆言一般擔任一個尋常文官,或許也不至于讓人有此等反應。
可現在……
那可是一方都護長官!
“大將軍此等舉薦,是覺李唐并無其他臣子可于邊疆駐守了不成?”
李弘身在朝堂之上, 一想到安定此前在陳倉落他的面子,在聽到這句問話的同時, 便下意識地想要點頭稱好。
然而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他又匆匆收回了自己的這個舉動。
他也猛地朝著說話之人看去, 不知到底是誰有此等膽量,竟完全無懼于安定在朝堂上的辯才和連宰相都不給面子的底氣,直接將這話給說了出來。
不過,自他視線中站出來的這人,還真不能算是個簡單角色。
若是按照輩分來說的話, 李弘還該稱呼他一聲皇叔祖, 只因他和韓王李元嘉乃是同輩, 也是高祖李淵之子。
但比起從文的韓王李元嘉,這位一度擔任定州刺史對陣突厥的霍王李元軌, 則得算是李唐宗室子弟中數得上名號的武將。
李清月在看清說話之人身份的那一刻,也頓時意識到,對方的這份與其說是質問還不如說是怨懟的語氣,到底從何而來。
不過五十出頭的霍王李元軌還能算是個年富力強之人,但自李治繼位之后,他唯一得到過發揮的機會,就是在突厥進攻定州之時,玩了一手空城計的戲碼,讓彼時險些越過太行山屏障的突厥疑心唐軍設有伏兵,先行退去。
他又在隨后處置了定州境內與突厥有勾結的賊黨,重新設立了戍防屏障。
再之后,便幾乎沒有了發揮的余地。
由長孫無忌主理的房遺愛謀反案牽連不少宗室下水后,除了因廢王立武而得到升遷的韓王李元嘉之外,李唐宗室中還能得到高規格委任的并不多,尤其是在軍事上。
眼見安定公主已在四方征討之間立功無數,現在就連只是隨軍的文成公主都要擔任西藏都護府長史的重任,他又怎能坐得住。
“霍王難道覺得,我有此等舉薦,是在說李唐無人可用?”李清月朝著他回問。
李元軌心中有一瞬的遲疑,自己到底是否要繼續說下去。
安定公主這副氣定神閑的姿態,像是早已想到了這份舉薦勢必會有人提出反對,也顯然不像是會因為宗室的辯駁就放棄自己的決定。
她已直接繼續說了下去:“可要我看來,我這出舉薦,也不過是使能者居其位而已!吐蕃戰事之中若無文成公主告知國中勢力分布,大唐對敵人談何了解。更無法選擇以西進迫近之勢,促成吐蕃君臣之斗。若要在數年后一舉殲滅吐蕃,文成公主的協助必不可少。”
“再者說來,自文成公主入藏后,對于當地牧民屢有教化啟蒙之舉,至今已逾二十年。若要令毗鄰衛藏四如、原屬吐蕃的子民歸附,文成公主自有令人信服的履歷資本。”
李元軌目光中的掙扎,最終還是定格在了并未被說服的據理力爭:“但若是我未曾記錯的話,文成公主并未有治理一方的經驗。”
大唐官員的升遷,再如何順利的也得從一方縣令做起。
就算文成公主乃是李唐宗室,也非要讓她出任官員之職,那也至多就是從刺史做起,怎能上來便管轄一方都護府!
還是對陣惡鄰前線的都護府。
“固然如大將軍所說,文成公主為此戰提供了不少信息助力,但這其中可有任何一場交戰是由她所統領的嗎?倘若吐蕃在大將軍撤兵折返之后選擇重新發兵進攻,文成公主能否承擔起這個戍防統兵的職責?”
一個沒有治理一方和帶兵經驗的公主,憑什么擔負起這樣的重任。
“那么霍王是自忖有這個本事?”李清月負手而行,朝著李元軌所在的位置走出了兩步。
“西藏都護理政之人在我看來有三條標準。”
李元軌:“愿聞其詳。”
李清月說道:“其一,精通藏文。藏原牧民不同于此地貴族,并不會說大唐官話,都護長史需要聯結部落,安排農事城防,不能處處將事務委托于旁人,必須知曉自己的政令有無下達。這點沒錯吧?”
“這……”
這確實沒錯。大唐官員前往嶺南等地之所以難以適應,被算作流放而非在外任官,還不是因為南北方言差異巨大。倘若官員都不知道百姓在說些什么,詔令又被限制在一方府衙之內,和被監禁起來根本沒有什么區別。
藏原之上顯然也是如此。
這片剛剛被打下的土地還和安西都護的局勢大不相同,并無那么多可用的藏民屬官,就連忠誠與否,都尚且需要時間來檢驗。
而就算藏文與梵文有些相似,京中有些禮佛的官員學習起來不會太慢,能說與能寫也完全是兩回事。
李清月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霍王不會覺得,今日有那么多的時間給一個行將上任的官員學習藏原方言吧。”
有這條限制在,便足夠篩選掉絕大多數的備選了。
但李清月顯然想讓對方輸個心服口服,繼續說道:“其二,此人起碼需要知道如何應對藏原之上的氣候四時、高原病癥,知曉其中的種種農耕放牧之事,山川溝壑特質。”
“吐蕃所屬的悉勃野家族正是因農耕本領脫穎于其余小邦,這才能在時機成熟之時統一雅魯藏布江流域,這西藏都護的官員不能遜色于對方太多吧?”
“文成公主在藏原二十多年,盡覽悉勃野家族所為,若要對癥下藥,遠勝過在場諸位,連我也自愧不如。敢問霍王,您是覺得自己比她強在哪里?”
李元軌沉默不語。若說當官的履歷,文成公主確實排不上號,可若要說在藏原之上的生活時間,對當地的了解,她既能帶人編纂出吐蕃圖志,那便自然是個中翹楚。
李清月豎起了手指,“其三,此人必有聯合吐谷渾、東女國、西海都護,以及留守藏原之上將領的本事,還絕無可能在當地裂土稱王,為我大唐禍患,知不知兵反倒還在其次。”
她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李元軌愈發難看起來的神情,問道:“不知霍王符合這其中哪一條?”
李元軌顯然不符合前兩條,至于這第三條……
當他剛要作答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端坐于上首的天皇看向他的目光里隱有幾分不快。
或者更為準確的說,那是一種審視的目光,想要評判出他在駁斥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護長史的同時是否別有私心。
李元軌的后背頓時沁出了一層冷汗。
糟了!他光顧著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覺憤慨,更覺文成公主一個女人根本不應該坐到這樣的位置上,卻忘記了西藏都護的位置實在太過微妙,若是……若是由一個尋常身份的親王出任,難保不會讓這都護府變成一方邊陲封地。
以當今這位陛下對于朝臣和宗室的平衡本事,絕不會允許有人如此行事。
他雖然身在長安之時能常得陛下召見,在外人看來還能算是陛下厚愛有加,將軍國大事向他咨詢,但這其中到底有幾分是真正的器重,李元軌不會看不出來。
這個西藏都護府長史的位置,就算不落在文成公主的頭上,也絕無可能歸他所有!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李元軌連忙改口道:“我已年過五旬,像是藏原之上這樣的地方貿然涉足,只怕會落個客死他鄉的結果,豈敢在此請戰。我的意思是,若要遴選都護駐軍地長史,左威衛將軍如何?”
左威衛將軍這個職位,按照大唐劃定的規則應當會有兩人,但今日同在朝堂之上的只有一位,正是初唐名將郭孝恪之子,在顯慶四年進士及第,隨后走武功仕途升遷。
他的父親曾經隨同彼時仍是秦王的李世民固守虎牢,先后擔任過涼州都督、安西都護,最終在隨同阿史那社爾進攻龜茲之時以身殉國。
也正因為如此,郭待封此人如同大多數亡故將領的后人一般,在升遷上多得李治扶持。
這么一來算起他的年齡和官職,還真能被稱一句年輕有為。
大概是平日里沒少得到破格提拔的緣故,突然遭到了這樣一出意料之外的點名“提拔”,他的臉上當即閃過了一縷喜色。
可眼見安定公主忽然朝著他投來了一道審視的目光,郭待封的笑容頓時凝固在了嘴角,也不由顯露出了幾分瑟縮之意。
“他?”李清月冷笑了一聲,“他有何戰績可言?”
別人不敢在朝堂上對于天皇的十六衛將軍授勛提出異議,她卻沒有這么多的限制。
“若是名將之子也是名將的話,霍王不如干脆舉薦邢國公長子蘇慶節算了。畢竟……他還沒干過船破失期的事情。”
郭待封的面色一變。
安定公主當然不是隨便說的邢國公。若非要說名將之子的話,除了蘇定方之外,李勣、程知節、尉遲敬德等人都有子嗣身在京中,可唯有蘇定方情況最為不同。
郭待封曾經做過蘇定方的副將,在進攻高麗的戰場上,他負責了一路水運押送軍糧之事,卻沒能及時將軍糧送到,險些因此遭到懲處。
若非高麗戰局因安定公主自熊津發兵而有變,他這耽誤的一路只怕要遭到重罰。
其后他在各處折沖府輾轉作戰,最終躋身左威衛將軍一職,但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本事,又有多少是他的父輩余蔭在發揮作用,在這長安城中任職的人都心知肚明。
偏偏,只有一個安定公主會這么說出來。
在她審視中透著幾分玩味的眼神終于從他身上挪走的那一刻,郭待封只覺自己總算是能夠松一口氣。
“霍王,看起來他沒有這個本事符合我說的三個條件吧。”
下一刻,同在殿中的另外一位將領忽然覺得自己迎來了數道目光的注視,只因安定公主先轉向了他。
孫仁師:“……”
李清月抱臂而立,若有所思:“這里倒是有一個沒有船破失期,還立下大功的將領,比起霍王所舉薦的左威衛將軍更合適一點,不過……”
根本不需要李清月接著說下去,在早年間就和她有過一番交情的孫仁師當即應聲:“我不合適!讓我在水上作戰尚可,高原之上出征,那不就跟把一只旱鴨子放在海船上是一樣的道理嗎?”
“再說了,我這人學習能力著實不成。”孫仁師早在十年前就知道李清月的本事,還很是快活地跟著拿了兩次戰功,又怎么會在這時落她的面子。
“讓我去學藏文,怕是要等到我扛不動武器的時候,也就只能勉強應付個大概了。”
他很是苦惱地朝著李清月回了個禮:“承蒙大將軍厚愛,只是術業有專攻,在下實在擔不起此事。”
李元軌:“……”
前有他自己被警告,中有郭待封挨訓,后有孫仁師的這一番回絕,他就算是還想要堅持不該由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護府長史,也實在無法在一時之間想出個更為符合的人選。
方今東西作戰之地有名有姓的戰將又大多出自安定公主的門下,可想而知,他若是倡議了某個名字,恐怕當場就要被她以另有安排的說法給駁斥回去。
他除了承認文成公主確實是最為合適的人選,竟然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武媚娘望著殿上的這一幕,眼中閃過了一抹笑意。
安定這等底氣十足為文成爭取一個位置的表現,和她今日早晨在母親面前的“哭訴”,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
但也正是這內外之間的區別對待,讓人更為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份母女之間聯系的深厚。
更讓人欣慰的,顯然是她日益累積的實力,已經讓她有了這份旁人難以剝奪的話語權。
這才是她的孩子該當有的模樣!
只是,當她的目光掃過了同在此地的李弘之時,天后又實在很難讓自己維系住面上的平靜。
在李元軌意識到安定公主的手下有大唐將領的半壁江山之時,李弘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可該怎么說呢?連李元軌尚且有這樣的膽量在安定提出建議后出聲駁斥,李弘卻只敢在霍王退回原位的時候,露出了一副相當失望的神情。
若是仔細看去的話,還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幾分對妹妹的嫉恨之色。
武媚娘在心中再度長嘆了一口氣,也越發確定,自己在昨夜做出的這個廢黜太子的決定絕沒有錯。
人無能不是過錯,但若在無能的情況下還能手握至高權柄,那就變成一出天大的災禍了。
李弘是真的沒有這個資格,繼續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在她心中種種思緒急轉之間,李清月已回身朝著天皇天后又行了一禮:“文成公主確實不曾有統兵的履歷,正因如此,在西藏都護內必須要留下一路知兵的統帥。在自藏原折返之前,我已將薛仁貴留在此地,正為彌補此處缺漏。”
“若是如此的話,對于薛將軍又該當予以何種官職呢?”李治剛要開口,就聽到身邊之人已先一步將這個問題問出在了耳邊。
他也只能轉頭道:“天后既有此問,便應當在心中有些想法了吧?”
武媚娘從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既然是讓大唐宗室出任的都護府長官,便不必再有遙領之事,那么為何不讓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護,而非長史,再由薛仁貴出任西藏都護府的副都護呢?這樣一來,便是皆大歡喜了。”
李治的神情遲滯了一瞬。
皆大歡喜?這對于安定來說可能真的應該叫做皆大歡喜。
文成公主既是她的長輩也是她的友人,薛仁貴既是她的下屬也算她的半個知交,這兩人同時出任西藏都護府的正副都護,等同于是將西藏都護完全送進了安定的手中。
這塊剛剛由大唐發兵十萬打下來的土地,竟是在官員的委任上完全沒有給他這位天皇任何一點的參與感。
或許唯獨能算得上在其中的存在感,就是在拍板敲定此事,將其書寫成文、蓋章推行的時候。
可在安定和霍王的這出爭論面前,他又不難看到,他到底還能不能從中變更出一個新的結果,已經是攤牌在明面上的事情!
除非他不想得到吐蕃衛藏四如之地,不想將這個數次挑釁大唐的邊境惡鄰給徹底鏟除,否則他就必須要接受這個結果。
這個——又為安定添磚加瓦的結果。
或者更準確的說,還并不僅僅是這一條而已。
早前就已與天后商榷完畢的戰事封賞,以及對大唐其余都護府、都督府的安排,都將會在今日的朝堂之上宣讀。
固然比起文成公主出任西藏都護要聽來“名正言順”得多,但當這一條條詔令匯聚到一處的時候,李治只覺那封即將被宣讀出去的詔書仿佛還像是一塊燙手山芋一般被握在他的手中。
他丟也不是,拿著也不是。
奈何就在此時,一道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陛下,他們都在等著呢。”
天后的這句提醒,讓李治當即從一種局勢愈發不能為他所掌控的惶恐中掙脫出來,正對上了安定那雙飽含殷切期盼的目光,仿佛正在等著她帶著赫赫戰功歸來后,她的父親又該當給她一份怎樣的獎賞。
李治也很清楚,將領的豐功偉業和其收到的獎勵必然要契合,否則遲早要惹出亂子來。
既然彼時選定了由安定出征吐蕃,他就必須將這份應當給予她的獎勵給頒布下去。“宣旨吧。”
李弘驚愕地朝著宣讀圣旨的禮官方向看去,難以相信自己的耳中居然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即日起廢除原安東都護府,改為平壤都督府。
平壤都督府以北,經歷十年時間掃平的靺鞨部、烏丸部之地,分別成立渤海都督府、室韋都督府,以龐飛鳶和沙叱相如分別出任都督。
合并營州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室韋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饒樂都督府、平壤都督府、熊津都督府為安東大都護府。
由安定公主、右武衛大將軍出任安東大都護。
原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改任安東副大都護。
宣城公主李素筠以戰功升遷松漠都督。因松漠都督府正是去年大賀氏部落發起叛亂之地,由她繼續擔負此地的歸化訓導之職。
安西都護府因天山橫絕南北的緣故數次出現治理不便的情況,以天山為界分作兩部。
天山以南仍稱安西都護府,天山以北稱北庭都護府。
阿史那卓云以戰功升遷北庭都護,黑齒常之出任副都護。
高侃以此次協助平定吐蕃戰事的戰功升遷單于副大都護……
……
“我忽然很理解你們大唐這位太子的表現了。”欽陵贊卓朝著面前的江水滔滔景象望去,在這份與藏原之上有別的風光中沉浸了有一陣,見李清月也走到了甲板之上,忽然出聲說道。
大唐邊境雖然和吐蕃的戰區劃分規則不同,但他此前就對大唐勢力有所了解,又在確定了效忠對象后多了解了些東西,還不至于到兩眼一抹黑的地步。
安東大都護府經由這番整改之后的統轄范圍絲毫不在整片藏原之下,甚至還多出不少,而這樣的一片土地上既有安定公主的封地,又有她的大都護府所在,說她是此地的土皇帝一點都不為過。
雖說這位李唐的陛下大概是因為她是個公主,又有那位天后從中助力,才讓這樣一份官職委任最終敲定落成,但在這份滔天權勢面前,性別當真已經變成了其中會先被忽略掉的東西。
太子怎能不感到恐懼!
這位安定公主已完全可以說,天下名將七人,五人出自門下,二人隨同出征。
相比起毫無建樹、徒有仁善之名的太子,她在民間在府兵之中的聲望已經到了巔峰。
這其中的云泥之別,已經不需要多加言語來形容了。
欽陵贊卓忽然有些慶幸,他在抓住了那個契機之后直接選擇了投誠,還是效忠于安定公主本人而非大唐。
否則,若是等到他被押解到長安的時候才因權勢折腰,就算他再如何有統轄兵馬的本事,又自詡能夠做一把兇刀,也未必能夠進入安定公主的眼中。
“你居然能理解他?”李清月好笑地搖了搖頭,“可我若是他的話,我早應該借助于天皇天后之勢,借助于這個正統太子之名,在朝堂之中挖掘出賢臣良將,在大唐天災之中推行種種匡扶社稷的正道,無論能否和安東大都護分出個高下來,總也得拿出意欲分庭抗禮的表現來。可他呢?”
他連這十萬府兵清算戰功的場面都沒來看上一看!可就算是頂著太子的名號對這些人發起慰問,也總好過他什么都不做吧。
現在李清月意圖在十月之前重新往河北道走一趟,去看看出戰前由她負責的那片新田是何種狀況,而后再往安東大都護府去一趟,和李謹行做些公務上的交接,太子他又銷聲匿跡了。
誰看了都得說一句,這位太子在收放自如這方面的表現,還是挺能耐的。
——不是褒義。
欽陵贊卓:“……我只是說實力對比,沒有說具體的應對。不過我有些不太明白,為何主君要讓我先出任安東大都護司馬的位置。”
若按照他從屬于安定公主的關系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最合適于他的位置,可對欽陵贊卓來說,這卻讓他和吐蕃之間距離得太過遙遠了。
他熟悉的是藏原之上的作戰,隨后往北或者往西擴張。
他深知衛藏四如境內的每一處隘口,知道吐蕃腹地的各位將領本事。
若要突破吐蕃腹地之前的屏障,他將會是最好用、最鋒利的一把刀,而不像是此刻一般,坐在大河之中的渡船上,即將先行前往遼東赴任。
“因為我需要你先學會兩件事。”李清月的目光沒有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繼續朝著遠處望去,就仿佛在取得了這等輝煌的戰功,拿下了這樣的官職封賞之后,她的目標依然在更遠的地方。
“你需要先靜下心來,重新證明自己的實力,而渤海與室韋都督府內的平亂就是你最好的機會。安東大都護之下除了副大都護,還有一個副都護的位置,也是我給你預留的副手位置。你必須證明給我看,你有坐上這個位置的能力,否則我沒必要為你對著芒松芒贊下死手。”
讓他像是高寶藏一般被送入長安,反而更能彰顯大唐的仁德。
“第二件事,我想讓你記住。你現在已經沒有一個兄長為你隨時準備好出戰的物資,這些東西都要你跟著我一起籌備。”
欽陵贊卓壓低了眸光,平復了數次呼吸方才壓制住了其中的傷痛之色。
李清月的聲音隨即傳入了他的耳中:“河北道的新田、遼東的沃土之上,都要長出足夠的米糧,才能為覆滅吐蕃的最后一戰敲響戰鼓。”
她輕嘆了一聲:“我不想做竭澤而漁的事情。”
在這句話說完后,她有許久不曾繼續言語,只有船只在順流而下之中被河水拍打著船身,發出一陣陣的響動。
自欽陵贊卓所站的角度,也無法看清安定公主此刻臉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的側臉上似有幾分憂思與遠望,又被那等籌謀在握的從容沖淡了前一種情緒。
可等到船只行過濮陽之后,前者便徹底消失殆盡了,甚至讓欽陵贊卓有點懷疑,自己面前的這個到底是不是安定公主本人。
只見她在跳下了船只、朝人問詢了兩句后,便直沖著一處田壟縱馬而去,直接沖到了一位頭戴斗笠的老農面前,滿臉都寫著快活的神色,甚至可能還有點幼稚。
李清月一點沒管后面的目光和這田中的泥濘,直接跳了下來,“老師!”
劉仁軌無奈抬眸,“安定,你踩著我讓人新種下的稻苗了。”
那宣州稻確實是好東西,雖然被今年反常的春日延后給拖延了下種的時間,但因其成熟期短,還有足夠的時間在入冬前再收獲一季。
哪怕可能會比正常的耕作干癟一些,但在此等災情當頭的情況下,能收獲就已經是好事了,哪還有空去管其他的事情。
李清月挪了挪腳,“我這不是著急來恭喜老師嗎。”
她朝著周邊逡巡了一圈,因所見各處都是井井有條的場景,不覺面上笑意更深,“老師這個接替我擔任的九河使做得著實不錯,再加上七月里徐州突發山水,若非老師先讓此地預留出了救災之物,恐怕損失不小,等同于是又立了一功。如此一來,可沒人再敢說,您此前有魯莽之舉,不該再做右相。”
劉仁軌卻沒被這一連串的糖衣炮彈給沖昏了頭腦,而是在端詳了她臉上的神情后,冷靜地回問道:“你不只是因為恭賀還有前往安東大都護府,就來找我的吧?”
“哈,要不怎么說老師就是老師呢。”李清月歪著腦袋,落在劉仁軌的眼里分明又是來算計他的樣子,“朝堂上快有一番變化了,我先出來透口氣。也提前和您知會一聲,大概很快也需要您再來能者多勞一下了。”
劉仁軌干脆將手中的犁鏵往地里一立,“得了,你說來聽聽吧。”
大概是因為自從教導了這個學生之后經歷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吧,他居然覺得,自己已能做到波瀾不驚了。
……
“科舉糊名?”
李治手握武媚娘送到他面前的這份計劃書,面上的驚訝之色毫不掩飾,可在轉頭對上身旁之人目光的那一刻,他又不難從其中看到了一種近乎于一往無前的決絕,讓他意識到,這一次的建議和之前的諫言相比,還要更為認真。
或者說,認真得多。
“陛下不覺得,如今正是您進一步剔除世家,防止他們意圖伸手把控皇權的最好機會嗎?天下災情讓官員之中空出了不少位置,正需要真正有能力的人填補上來。”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若是陛下覺得此舉容易招來麻煩與反噬的話——”
“不如由我,以天后之名發起倡議。”
第227章
李治的臉上頓時閃過了一抹意動。
以天后之名提起科舉糊名, 在下一次科舉取士中,直接將答卷之上的名字籍貫統一隱去,在他聽來, 當真是個極有誘惑力的項目。
南北朝至隋唐,中原戰亂數百年,直到隋朝才出現政權的大一統, 卻也僅僅維系了兩代,便又重新回到了群雄割據的局面, 到了李唐重歸一統。
就算有他父親在世之時樹立的種種秩序,有各方羌胡在李唐三代延續中不斷被平定瓦解, 世家大族對于皇室天威的尊重已遠不如漢朝。
五姓七望女在聯姻場合下的尊貴程度尤在公主之上, 正是其中一條外在的表現。
而先帝和他頒布的氏族志姓氏錄等物,就是希望削減其影響。
但即便……
即便李唐統治江山數十年,在社稷穩固上遠勝過前朝, 一條條詔令也已將皇室推舉向了更高的位置,李治依然覺得, 這些專擅于投機倒把的世家勛貴其實并不覺得李唐能夠傳上十代百代,而是繼續將他們自身的利益凌駕于國事之上!
這讓他不得不去考慮, 比起此前的打壓關隴、扶持關東——
或許直接從根本上削弱他們的力量,會比權術制衡更為有效。
只要他們無法把控住官員上升的通道,無法讓朝堂之上怎么用都是有姻親關系的人,他們便不得不對著天皇的種種舉措服軟,不敢再拿出那等盛氣凌人的架勢。
另一個促成李治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 正是太子李弘的性格。
但凡李弘有阿菟一半的果敢, 李治可能都不需要如此著急于做出這樣的改變。
偏偏這個兒子在循規蹈矩地處理政務批復上的本事尚可, 卻始終少了幾分自己的政治主張。
這樣的性格若是做個太子,還能說讓皇帝放心, 知道他絕不會做出什么違法亂紀、篡權謀逆的事情,可若要讓他繼承大統,那真是個不小的麻煩。
起碼得先給他留夠文臣武將,確保內政外政的交接不會出現問題。還得防止他被那些貪得無厭的世家所裹挾,讓李唐基業毀于一旦。
若能將這個打擊世家的決策,放在對外戰事剛剛以大勝告終的關鍵時候推行,而不必留到下一位皇帝接手大業之時,留給弘兒一片清明的社稷局面,或許真能讓江山穩固,代代昌盛。
一想到這樣的好處,李治便已覺得,這科舉糊名之事合該取代此前的吐蕃戰事,變成放在他案頭的頭等大事。
也正如皇后所說,當下的時機并不僅僅好在外憂解除,還在災情治理需要更多的有才之人。
在此關頭發起倡議,倘若運作得當的話,還能得到民間的聲望助力。
只是,另一個問題也隨之而來。
當朝廷取士的路徑出現了變更,世家大族絕不可能坐以待斃,放任他做出這樣的改變這樣一份差事,勢必要發起一番抗爭!
不過他倒是不怕這個。
在誅殺長孫無忌之事上他就已發覺,皇權和相權之間,終究還有一道巨大的溝壑,只要他能用好皇權的威力,也有一批完全忠誠于李唐的臣子,便絕不需要擔心這樣的反撲。
就算真造成了什么麻煩,也總有新的人手能夠填補上來。
他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要為了規避掀起的風浪,也為了在局勢不妥的情況下隨時中止這項計劃,接受這個“由天后發起此事”的建議。
一項政令,風險大的同時,收獲也必然很大。
他的頭風病癥讓他被迫選擇了由妻子處理政務,又開啟了二圣臨朝的局面,但他不會忘記,天后的權力該當是由天皇賦予的,而不像是如今這般……
就算李治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或許讓朝堂之上只有天后一人處斷政務,她也會將這下頭的權勢博弈給處理得很好。
那么一旦這個科舉糊名的諫言由天后提出,又如同這銅匭上書一般被順利推行,那些因為這份創舉而得到入仕機會的人,恐怕不會因此感激于放任這項政令推行的天皇,只會向著敢于站到臺前和世家叫板的天后。
從天子門生,變成天后門生。
李治下意識地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改變。
大唐的兵權,已經隨著安定的崛起,仿佛不再能夠為他所掌握。
難道這朝堂之上的聲音,也要全部歸附于天后門下嗎?
這讓他這位天皇情何以堪!
“陛下在猶豫什么呢?”武媚娘忽然出聲,“您也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安定前陣子在朝堂之上訓斥郭待封所說的一點也沒錯。”
“平心而論,若是他只憑借著自己的本事,能在評級之中被歸入上第嗎?”
顯然不能。
顯慶四年的這一次科舉,正是李治在頭風劇烈發作之前的最后一次親自試舉。
彼時的李治正當大權在握的意氣風發,所以對于為大唐死戰而亡的將領后人,自然不會吝嗇于一個破格的提拔。
可就像郭待封在從征高麗之時所拿出的表現一般,以這等方式躋身上流的仕宦之后,根本無法成為大唐的棟梁之才。
這讓人不得不去想,將領與官員之中已少有隋末的群星璀璨,是不是也正是因為,到了方今時局之中,比起能夠安邦定國的能力,家世背景已經成為了其中太過重要的品評條件。
“不,我沒有說這個糊名的建議不當提出……”李治目光凝重地看向手中的這份諫言,其中改辟立新的決絕愈重。
做,這件事必須要做!
但這辦事的方法,卻該當由他來定。
“我明日便召起朝堂議會……”
“陛下,”他剛一開口,武媚娘就打斷了他的話。
李治抬眸,對上了武媚娘頗為關切的目光,“您真的已經做好,和世家名門完全割席的準備了嗎?”
這話一出,他的聲音當即停在了喉嚨口,也讓他的眼神閃爍了一剎。
是啊,他被和早年間一脈相承的想法驅策,站在了這個決定的支持者一方,但他真的完全做好這個準備了嗎?
這個決定看似只是給科舉提供了一個更為公平的環境,卻無疑會是揮向世家的一刀。若這把沒有刀柄的刀直接握在皇帝的手里,誰也無法確定,這些自詡有資格推動潮流的世家,到底會不會將所有的不甘直指李唐根基而來,也讓其反過來先一步扎得他滿手創傷。
武媚娘繼續發問:“若是朝臣在堂上意圖駁回此舉,您也做好如同安定一般辯倒群臣的準備了嗎?”
李治皺了皺眉:“……”
他聽得明白,這句話,與其是在說他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底氣與口才,還不如說是天后在問他,在這場激流勇進之中,他的身體到底能不能夠支撐得起這樣的消耗。
若是當他和臣子像是當年廢王立武一事那樣針鋒相對,他卻因為風疾忽然發作的情況直接倒下去,只怕場面要沒法看了。
如此一來,無論是從隨時可以緩和局勢,還是從達成目標的效率上來說,由天后來代為推行這項改革,好像都是最佳的選擇。
當然,前提就是,他能接受最后的結果。
李治猶豫了一瞬,在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問題:“那是否要讓太子協助你辦妥此事?”
武媚娘不太意外會得到這樣的一句問詢,甚至無聲地松了一口氣。
比起直接否定這出科舉規則的大改動,比起他還是堅持己見地想要由自己來做這件事——
只是想要讓太子參與到此事當中來,可真不能算是什么麻煩事。
也好說服得多。
“陛下,在外人看來,太子與您利益與共、休戚相關,由您親自出面宣布此舉,和您指派弘兒協助我辦理此事,有什么態度上的區別嗎?”
李治正琢磨著這其中的門道,忽然又聽武媚娘多說了一句:“此外,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陛下您想要為弘兒提前鋪路不假,卻不該想要讓太子的威望凌駕于皇帝之上。”
“東宮的人……會有想法的。”
李治神情一怔。
這后面的那一句話,比起前面的那條理由還要正中他的要害。
是了,天后的威望再如何與日俱增,那也終究是天皇的妻子。可皇帝病弱,若是新一批的科舉學子因為糊名制的緣故變成了太子的門生,那這其中讓位于后輩的態度簡直太過明顯了。
但他還不想從皇帝的寶座上退下去,像是他的祖父李淵一般,在這蓬萊宮中做個有名無實的太上皇!
在這一刻,他臉上清晰可見的變化完全沒有逃過武媚娘的眼睛。
呵,皇帝果然是對于權勢最為敏感的生物。
從他一旦恢復體力就想要用田獵來證明自己體力尚佳一樣,無論是安定還是太子,在權力的爭奪中,都是他的敵人。
但這也正方便了她以天后的身份,將這份特殊的職務抓在自己的手中。
李治恍惚了一陣,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那就諸事有勞媚娘了。”
這話說出口的瞬間,意圖通過打擊世家以集中大權的野心澎湃,和他受制于身體和名聲不得不先做一個旁觀者的無奈,在頭腦里形成了鮮明對峙的兩極,也讓他在問出下一句話的時候,怎么聽都少了幾分底氣:“不知媚娘打算將此事如何提出?”
武媚娘含笑回道:“陛下大可放心,我對此已有些想法了。”
……
在三日后的長安城中,先是冒出來了一條好像重要,又好像沒有那么重要的消息。
天后有意,自武家子弟之中遴選出一人,承襲周國公的爵位。
而周國公,正是天后生父武士彟的追封。
……
“聽說早年間天后相繼將武氏宗親貶謫在外,想將這個爵位交給韓國夫人的兒子賀蘭敏之,結果這小子不爭氣,先摻和進了李義府的事情里,后被大食王女給看上,留在了域外和親……現在倒是還得便宜那些在嶺南長居的家伙。”
楊思正剛說到這里,就挨了李弘一個冷眼。
他連忙賠笑道:“我并無對天后不敬的意思,也沒覺得我們楊家有這個出嗣子的可能,只是覺得,那幾個武家人既目睹了生父被流配貶官身死,又在嶺南這樣的偏遠地界上這么多年,有何資格做這開國公呢?”
誰聽了都得搖頭的。
李弘朝著楊思正臉上看去,覺得對方說是說著什么弘農楊氏無法憑借著外祖母的關系出這個嗣子,實際上,若是讓他們分一個人出來姓武,他們絕對愿意。
之前讓他去找安定討要軍糧這件事他辦得很不利索,但這等繼承爵位的好事,他肯定能鉚足了勁頂在前面。
同在此地的東宮門客顯然也都看得出楊思正的小心思。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楊思正好歹對他忠誠,而不像是安定和其屬官那般,只會往他臉上抽冷子,李弘對楊思正的“過錯”,還是先包容了下來。
“他們有沒有資格不是你來評價的,是由此次科舉評判的。”
“科舉?”同在此地的兵部侍郎兼太子賓客蕭德昭愕然出聲。
“對,就是科舉。”李弘回道,“我阿娘的意思是,既然要為外祖父選出一個繼承爵位的嗣子,此人總不能是經文不通、騎射無能的樣子,不如讓他們參加明年元月的制舉。”
制舉啊……
蕭德昭心中暗忖,看來是因為吐蕃戰事結束,天皇天后不必關心邊境的情況,決定下詔制舉,同時開啟舉士選官之事,用來更換一批內政人才。
只不過,大約這個決定做出的時間還不長,還并未將其書寫在明文詔書之上,僅在天皇天后將太子叫到面前的時候提及過此事。
太子也不覺得此事有什么要被保密的必要,便在和他們這些東宮屬官的閑談中泄露了出來。
但怎么說呢,反正制舉的消息往往會提前數月下達,算算時間,正式下令也就在這一兩天了,被太子提前告知于他們不算什么問題。
他便語氣輕快地調侃:“要這樣說的話,天后是希望這些人在制舉試策中一較高下了?”
蕭德昭覺得有些好笑。
若真是如此的話,這些從嶺南回返的武家子弟可得考慮如何與禮部貢院打好關系了,以便試策答卷到了貢院批復后,能在看到他們的名字時漏上一手。又或者是看看誰能先得天后眼緣,讓天后給主考官透露點內幕,再不然,便是先行獲知此次試策的大概方向了。
可想想這些人比起長安弘文館崇文館和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中的學子不知相差多少,蕭德昭又總覺得,這些武氏宗親被喊來長安爭奪這個嗣子之位,簡直像是來自取其辱的。
“說是一較高下可能也沒錯。”李弘笑了笑,“此次參加制舉的還不少。”
比如,武元爽的兒子武承嗣,武元忠的兒子武懿宗。
說起來也是有意思,這兩個人光從名字上來說,就可以先比一比到底誰更適合承襲那個周國公的位置。
再比如,武元慶的兒子武三思,武思元的兒子武承明,也在被調回長安的行列之中。
李弘不知道阿娘是不是怕這幾個姓武的侄子表現不佳,干脆讓早已在安定手底下任職的宗楚客和宗秦客也加入了此次科舉取士的行列。
反正這兩人乃是武氏女所生,便如賀蘭敏之原本也被計劃改為武敏之一樣,若真是他二人之中的一個拔得頭籌,完全可以改姓為武。
“而且按照我阿娘的意思,既要讓人知道武氏子弟并非全然無用,不是非要依靠著天后的關系才能通過制舉,又要讓這出選拔完全公正可信,不如在此次制舉閱卷中換個花樣。”
楊思正奇道:“閱卷還能換出什么花樣來?總不會是將這六份卷子全部交給李相來批閱吧?”
同為太子東宮屬官的大理寺卿張文瓘向來辦事嚴謹,都沒忍住因為這句話笑了出來。
誰都知道,李敬玄沒少和安定公主起沖突,大約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天皇陛下伴讀的緣故,跟天后也有點不對付。
若是讓他來批閱那幾個武家人送上去的試策答卷,保管能從雞蛋里面挑出骨頭來,也絕不可能和誰攀扯上關系,必定秉公閱卷。
李弘卻搖了搖頭:“怎么會將此事交給李相來做呢?制舉是尚書省的職責所在。”
“我阿娘說,不如將此次科舉考生的名字通通在答題后封上,將這些糊了姓名的考卷送去閱卷。如此一來,便不必擔心武氏宗親會因為得到優待而從中脫穎而出,更不必擔心考官在評定這六份試卷的時候會有所偏頗,拿出來的必然是個公道的結果。”
“若是我外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承爵嗣子是以這等方式選拔出來的,也該當瞑目了。”
李弘說到這里,忽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微妙,不由下意識地朝著周圍逡巡了一圈。
從諸人各異的面色中他更加確定,他剛才說出的那一番話里,確實有什么不妥的東西。
與其說這些人是因為在認真聽他說話而保持緘默,不如說,是他們都忽然陷入了一種凝重的沉默之中。
李弘遲疑著發問:“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嗎?”
楊思正自覺自己不能算是個聰明人,都覺得天后此舉大有內涵,在聽到了太子的這個問題時,該當以點頭回應。
把考生的名字都給糊上然后審閱這個辦法,哪里是什么小事!
太子在將其說出的時候,仿佛真只當那是個需要被用來確保公平的手段,可事實上,這對于整個制舉簡直要造成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國公武士彟能不能在選出個嗣子后瞑目不好說,他們在場諸人的先祖怕是要從墳墓里跳出來!
他們弘農楊氏為何要在這南北朝戰亂中,寧可允許旁人冒認祖先,也要將楊姓子弟匯聚在一起,還不是因為,氏族之間的姻親關系和同宗關系就是最為穩固的入場券。
宰相李敬玄為何要讓自己和趙郡李氏聯宗,又先后迎娶了三任名門望族出身的夫人,同樣是因為朝堂之上的守望相助在方今時局之中相當重要。
正是這些日積月累下來的優勢,讓他們的宗族子弟在參與科舉之時,只要將籍貫出身寫在上頭,便能比起常人更多一個出頭的機會。
更有甚者,背景靠山格外硬的考生,可以在制舉沒有舉辦的時候,在貢舉的流程中直接跳到禮部的省試環節。
這幾乎已經變成了約定俗成的關系。
現在卻突然有個人說,要將大家的名字都給蓋上,以確保旁人不要看到這些信息?
楊思正和同在此地的戴至德兩廂對望,張文瓘和蕭德昭面面相覷,都自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憤怒與驚懼之色。
楊思正是因為弘農楊氏的關系才在太子東宮任職的。
戴至德的父親便是宰相,他也是宰相。
張文瓘雖然是由英國公李勣提拔上來的,但他怎么說也出自清河張氏,他的兄長甚至比他還先一步踏上仕途。
蕭德昭就不必說了,他出自蘭陵蕭氏。
這些人,都是科舉展露姓名的受益者!
……
“太子不需要參與科舉,在代為監國的時候也沒有負責主持過科舉,竟是一點都沒意識到這其中有這么大的問題。”蕭德昭背著手走出東宮的時候,便忍不住低聲嘀咕。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當怪太子沒有一點為政上的敏感性,還是該當說,多虧了有太子這個門路,才讓他提早了一步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皇天后巡視洛陽之時,科舉往往由東都尚書省舉辦,而非交由太子,也恰恰讓他少了這方面的學問。
此前他們這些東宮屬臣都并不覺得此事要緊,可今日卻覺得,太子實在是有些愚笨了。
以天后手腕,若只是要保證武家人的考核公平,還有不知道多少種辦法,根本沒必要動下這樣一刀。
這分明是在找到了一個借口后,對著世家割肉!
當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反對她坐上皇后寶座,其中一條緣由就是她家世背景太低,今日看來,這個反對當真很有道理。
若是武后乃是世家女出身,絕不可能往自己人身上捅出這樣的一刀。
“其實太子在此事上有些糊涂,對我等來說難道不是好事嗎?”
蕭德昭回頭就見戴至德跟了上來,以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戴至德快走兩步并肩上來,這才繼續說道:“你想想,在太子這里,到底是那些可能因為這項舉措而獲利的寒門子弟更重要,還是我們這些東宮屬臣更為重要,簡直無需多言。總歸這項變革還未推行在朝堂之上,也還未曾正式下詔發往四海,倘若我等能說動太子反對這項建議,或許能讓其胎死腹中。”
“至于能否說服太子——”
戴至德和蕭德昭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太子李弘這個人說是仁善,還不如說是少有主見,容易為他人影響,卻又自有一份皇室子弟的自傲。
他們方才能將他暫時糊弄過去,讓他以為自己并未對外透露了一個十分要緊的消息,隨后也必定有辦法將他給說動,為他們所用。
“也幸好,從太子這里看來,這想法是天后的意思,而不是天皇的意思。”蕭德昭冷笑了一聲。
天后依靠著陛下對關隴世家的打擊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在陛下病重后執掌朝綱,內有太子的支持,外有安定公主的戰功助力,卻還是改變不了門庭寒微的做派。
眼看著外頭的戰事結束,便想對著他們予以打擊。
可也不看看,就像是那武家子弟中被召回長安的沒幾個可用貨色,就算真有人能憑借著此次新規在制舉中出頭,也絕無可能真起到什么作用。
在仕途上,這些人根本走不長遠。
那與其讓他們在隨后才品嘗到孤立無援的滋味,蹉跎在大唐邊地州郡數十年,還不如早點打消他們的希望。
這個向著世家動刀的趨勢也絕不能有。畢竟,一旦開了先河,誰知道那位天后陛下到底還想要做出些什么事情來。
戴至德想了想,又道:“我看光依靠著太子也不成。你別忘了,當年泰山封禪之前,太子東宮屬官對天后亞獻之事有所微詞,卻讓天后將東宮上下清洗了一番。相比于這位天后的雷厲風行,太子還是太過懦弱了些,若是需要他直言反對天后,難保不會被直接駁回。”
蕭德昭:“那你的意思是……?”
“所幸此事被我們獲知得還早,足夠做三手準備。”戴至德道,“其一便是由我等說動太子抗議,其二,便是由楊詹事說動太子妃,再向太子諫言。其三——”
他眼神之中的勢在必得一覽無余:“你我幾人各顯神通,在科舉糊名的詔令下達之前,將該反對此舉的官員都給通傳到位吧。”
戴至德拍了拍蕭德昭的肩膀:“此前我沒能成功阻止安定公主出任九河使,是因為那消息來得太快,根本讓人猝不及防。現在的這一次,我卻不會失手了!”
他話說到此,為了防止被人看出是在此地因有要事商量而有意逗留,便已繼續朝前走去,留下蕭德昭還在后頭緩步而行。
“太子,太子妃,再加上能說動的官員……”
蕭德昭望著戴至德的背影忽然抬起了唇角。
這張聽來便很龐大的網絡,絕對足夠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支龐大的隊伍,給天后這個糊名計劃以致命一擊。
但楊思正能聯合太子妃,戴至德有自己的門路,他蕭德昭又怎么會落于人后呢?
以今日的情況,若是讓天后辦成此事的話,恐怕隨后出仕的寒門子弟會如同匭使院官員一般抱團在天后身邊,形成一支更加難以被打倒的隊伍。
相反,若是他們在早一步獲知消息后能將此計劃壓制回去,誰在其中立下的功勞最多,誰就越有可能從中牟利。
他還得在前頭的那三條之外,再多做些事情。
也恰好,他真有一條旁人所沒有的門路。
可當他朝著身處宮外的蕭妤遞交上拜帖的時候,卻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直接吃了個閉門羹。
蕭德昭罵罵咧咧地坐上了回程的馬車,只覺對方簡直蠢笨得要死。
“她是不是早年間跟著周國夫人禮佛,把自己的腦子都給禮傻了!”
陛下的妃嬪之中,除了現如今大權在握的天后外,在當年還能稱得上是受寵的也就只有蕭妤了,否則她也不會有機會生下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僅次于后來的武后。
此前因為天后勢大的緣故,她需要退避在外,這也就罷了,說到底這也是個求生之舉。
但蘭陵蕭氏不愿因此而埋沒,想要回到權勢更盛的位置,她蕭妤就不該這般看破紅塵,萬事不顧。
她的子女又不像是梁王李忠一般被處死,而是一個位居封地,一個行將繼任太史令,一個都當上了都督。
這條件簡直再好也不過了!
今日天后貿然提出科舉糊名,一口氣得罪了長安城中的大半世家,只要他們掀起的反對浪潮足夠激烈,難保沒有機會直接讓陛下收回天后的權柄。
想想看吧,只是讓太子壓過天后的權柄,蘭陵蕭氏能得到的好處相當有限,或許只有維持原狀而已。
可若是蕭妤能夠趁虛而入,情況就不一樣了。安知她不能取代武后的位置。
蕭德昭滿心算計地想著,比起做太子東宮的屬臣,他顯然是更愿意去做皇后的親屬,未來天子的舅家。
到時候誰知宣城公主是不是也能取代安定公主的位置。就算不能,怎么都要比給旁人做下屬自在得多。
偏偏蕭妤連見都懶得見他,直接將他那些早已預備好的說辭,都給攔截在了門外。
這是個什么道理!
蕭德昭一掌拍在了馬車之中的桌案上,面沉如水。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好的機會從他的眼前錯過,白白便宜了楊思正那種蠢貨。
蕭妤不見她沒關系,他可以換一種方式去尋找盟友。
他朗聲朝著車外喊道:“轉頭,往渡口方向去。”
隨行在馬車旁的侍從又聽到了隨后的兩句吩咐:“你們分一個人去為我向太子告假,另一人先去為我準備行裝。我要往許州去一趟。”
他要去見許王李素節!
蕭妤不能被他說動為他所用,但李素節呢?一個天皇所出,早年間甚至做過雍王的皇子,怎么會真的甘心繼續在封地上虛度人生,連面圣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母親不愿意為他拼一把,那他自己總不該自甘落魄才對!
第228章
蕭德昭趕赴許州的舉動, 說來倒是還有個能糊弄過去的理由。
蘭陵蕭氏自南梁滅亡后四處投機,也自早年間衣冠南渡的由北往南遷移后,改為從南往北變動。
所以除卻駐扎于關中的那一支外, 在北方勢力相對昌盛的一支就位于潁川一帶。
而潁川,正在許王李素節的封地附近。
很難說李素節被從雍王改為許王的時候,李治到底是要讓他還能往來東都方便, 并未真被丟棄到窮鄉僻壤之地,還是希望他能夠就近感受潁川地界早年間的人杰地靈, 總之到今日,卻是方便了蕭德昭能打上個不易為人所懷疑的名號上門探訪。
身在長安城里的蕭妤沒想到, 蕭德昭在從她那里吃了個閉門羹之后, 居然還不死心,而是直接找去了她的兒子那里。
當然,李素節也沒料到, 自己在閑來無事縱馬散心而歸的時候,居然會在家門前看到這樣一位不速之客。
在準允了蕭德昭入府后, 李素節便見這位姑且能算是母族同宗官員的兵部侍郎朝著他打量了一番,語氣唏噓:“多年不見, 許王愈發風姿不凡了。”
李素節啞然了一瞬,覺得這位新登門的訪客在睜眼說瞎話這方面,果然是在官場上混出來了。
他若是說什么“許王都長這么大了”,或許聽來還有些敘舊的親切。
畢竟,不知不覺間這么多年過去, 他從一個被父親改換了封號丟棄在外的年幼皇子, 變成了一個已然加冠的成年人, 在猝然與關中故人相逢的時候,難免感到一陣時過境遷。
可若說他是“風姿不凡”, 那便純粹是一句瞎話。
尋常親王無論是遙領也好,實職也罷,總不可能只有一個親王封號,就算不像是李賢那般擔任大都督大將軍,怎么也該有個刺史的位置才對。
他呢?
他就是個在潁川打獵飲酒的閑人,哪有什么風姿可言。
李素節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復了平靜:“蕭侍郎如果有話想說,還是直接說個明白吧,沒必要在這里恭維于我。”
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您若這么說的話,那我也不必藏著掖著了。”蕭德昭端詳了一番李素節的神情,見他并未因被天子置之不顧而徹底頹喪難當,心中對于自己此次前來能否達成目的,越發有了幾分底氣。
“我希望你此次站在彈劾武后的這一方。”
“你在說什么胡話!”李素節聽到這嚇人的一句話,瞬間就跳了起來。
什么叫做站在彈劾武后的這一方!
他確實多年間不在關中,但并不代表已完全隱居于桃花源,對于天下事務純然不知。
方今詔令之中,恐怕將近有半數出自天后之手,讓早年間還覺二圣臨朝持續不了多久的人,都被打了不知多少記巴掌。
天后權柄之盛有目共睹,連帶著太子之位也日益穩固。
所以這數年間他母親給他送來的信中反復強調,千萬莫要頭腦發熱想要尋找起復的機會,能不要重蹈王皇后和廢太子的覆轍都已算好了。
但蕭德昭卻說,要讓他彈劾武后?
“來人,”李素節高呼,“將他給我——”
那“趕出去”三字還未出口,蕭德昭已腳步飛快地合上了此地的大門,轉頭朝著李素節厲聲喝道:“許王居處許州多年,已膽魄盡喪到連聽人說完話都不敢了嗎?”
“天皇當年封禪泰山途經鄭州,距離你所在的許州不過一步之遙,他讓你去了嗎?他以你抱病在身為由不讓你回返蓬萊宮拜見父親,你送去一封《忠孝論》以表忠孝之心,起到作用了嗎?兩年前許王妃為你生下長子李璟,天皇何曾對你和皇孫有所垂憐準允你入見?”
蕭德昭步步緊逼:“你若覺得這便是你往后該當過的日子,你的兒子也該當如此,那我也沒什么話好跟你說的。”
李素節面色一陣青白,咬緊了牙關,“可你別忘了,我已失去了圣人寵愛,又有何辦法。”
再去追憶當年還是雍王的時候,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就連那岐山之上的九成宮,也早已經被許州的山野景象所取代。
可蕭德昭的接連三問,卻像是一把再殘忍不過的利刃,忽然將其剖開,迫使它暴露在了天明日光之下。
現在的這條路,難道是他想選擇的嗎?
不是。那不過是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保命罷了。
“不,你失去的不是圣人的寵愛,你只是被武后排擠在外。”蕭德昭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說出方才的那些話,在和緩了幾分語氣后走到了李素節的面前。
但這句話,好像并不能讓人有多感到慰藉。
李素節苦笑:“這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蕭德昭振振有詞,“武后此次提出的科舉變革勢必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滔天巨浪,也因觸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必要造成朝綱不穩,天皇陛下若還是個明君,便該當阻止她提出此舉。其間矛盾激化,若能令武后地位退一步,難保沒有你的機會。”
李素節沉默了一瞬,在面上有短暫地被希冀之色所占據,卻還是低聲回道:“可我阿娘說過,這朝堂之上最忌諱像是上官儀一般,以臣子身份妄加揣度天皇天后的心意。”
若是武后當真如同蕭德昭所說的一般,完全不顧天皇意愿,為了爭權奪利,發起了什么觸動朝臣利益的大變動,那她恐怕也無法成為今日的天后了。
天后是君,這些人是臣,其中的勝敗關系,明明還很清楚地擺在眾人的眼前。
但他這句質疑剛剛出口,蕭德昭的下一句話就已接踵而來:“這不是揣度,而是事實。武后意欲發起科舉糊名,太子東宮屬官均覺不妥。若你不信我的判斷那也無妨,你總不應該覺得,這么多人的想法都是錯的吧?”
“要不是你與我蘭陵蕭氏之間的關系,我何必千里迢迢來到你的面前,給你指點一條生路!”
這話中的氣勢依然不小,也讓李素節有一瞬間在想,他是不是當真因為阿娘對于武后的退讓變得過于謹小慎微,這才在機會到達面前的時候都不敢伸手去將其抓住。
雖然此刻他還并未從蕭德昭的口中獲知事情的全貌,但或許確實沒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想到這里,他的面頰顫抖了一瞬。
這份不容錯認的意動并沒有逃過蕭德昭的眼睛。
哪怕李素節的下一句話并不像是要接受他的“拉攏”。
他緊繃著開口:“你的這番推論是真是假姑且不論,但你提醒我了,你是東宮的屬官,大可以跟著太子高升,倘若太子有朝一日登基,難保你不能成為下一個李敬玄。忽然來找我這個早已失勢的許王,誰知是不是想要坑我入套,以便讓我去做太子的墊腳石。”
“可太子現在還需要你去做墊腳石嗎?”蕭德昭冷然發問。
“你!”李素節面色一沉。
他完全沒想到,先前仿佛還在為他著想的蕭德昭,會忽然說出這樣一句直戳人肺管子的話。
蕭德昭卻渾然不顧,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恕我直言,您如今已再沒什么可被太子圖謀的了。若是繼續陷于許州,放任天后代替天皇站在臺前,您的威脅可能還沒有周王和雍王更大。”
“但我也不瞞著您,”他壓低了些聲音,更顯出幾分對李素節的尊崇之意,“您對太子無用,對我來說卻是蒙塵的珍寶。若是能抓住契機青云直上,便是一片前途坦蕩,所帶給我,給蘭陵蕭氏的好處遠勝過太子,所以您不必擔心我會坑害于您。”
“何況……”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沒說要讓您在現在便直接對上武后,只是需要您回返關中表露一個態度也就夠了。比如說——”
“你說我是東宮的屬臣,那么你難道就不能是嗎?”
李素節一愣:“這……”
蕭德昭信誓旦旦:“此次天后變更政令,我們會說服太子也站在反對的位置上,所以你并不需要親自站到臺前去跟天后叫板,只需要響應太子的聲音也就夠了。”
李素節心頭一震。
這最后一句話,聽來真是讓人安心。
如果說他先前對于蕭德昭的到來還有起碼七分的警惕,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便已去掉了一半。
唯獨剩下的那一點,或許只是對于前路的未知而已。
是啊,他應該明白的,以他如今的地位,還遠不夠資格站到臺前,但他可以先去響應太子的聲音,就如同他的兩個姊妹跟在安定公主的身邊一樣。
但若如蕭德昭所說,武后的地位會因此次事變而大有折損,那么往后誰主誰次,那就不好說了。
他垂下了目光,試圖掩蓋住這其中的心緒起伏,以及——
重新被喚醒的野心。
“我想知道具體的情形。還有,太子不該不知道,反對天后也會影響到他的地位,你們究竟要如何說服他站到天后的對立面。”
在此等地位穩固的局勢下還如此容易被拿捏的話,那這個太子就算終有一日要被人扳倒下臺,也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不像他,能抓住的恐怕只有這一條晉升之階了。
蕭德昭笑了:“好,我會一五一十地說給你聽。”
……
李素節最終還是隨著蕭德昭做好了重返長安的準備。
為了防止母親再對他說些甘于平淡的話,當李素節向著朝廷遞交了返京探親的奏疏之時,干脆并未將其額外去信于蕭妤,告知他的選擇。
不過,當他得到啟程批復的那一刻,大約也不會有人在意于這位許王的動向,只因更大的風暴已先一步砸在了這長安城中。
天皇下詔,咸亨二年元月開辦制舉,舉士選官并進,改變此前的進士科規則,將原本的試策單科改為三門考核。
自《禮記》《左傳》大經和《老子》《爾雅》中選出題目考察帖經。
以詩賦銘文論表組成應用文考核,名為雜文。
第三門才是原本的時務策考察,名為試策,一共五道題。
這三項結合,正是針對當年母女交談中提及的科舉“作文仿寫”過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說呢,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內容,并未讓眾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應,只當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標準。
但隨后的一條天后旨意,卻霎時間炸了這長安城中大部分人一個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舉開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們這是做什么?”
李弘剛剛得到東宮屬臣集體到訪的消息,行到書齋會客之地,就見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縱然此前不曾反應過來,這科舉糊名并不是母親為了給周國公選嗣子以求公平,現在也意識到了,這其中確有不少門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對此想出個所以然來,也向阿耶阿娘問個明白之前,會先迎來東宮屬臣如此規模的到訪請愿。
這些太子臣屬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職也不低,在隨同于東宮辦事之時,以李弘素來謙恭的表現,大多是執弟子禮向他們請教的,在平日里的往來閑談中也少有擺太子架子,又何曾見過這等有若同時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現。
“都先起來吧。”李弘伸手,將離他最近的戴至德給直接攙扶了起來。
也就是這朝著人群中看去的這一眼,讓他忽然留意到,這其中好像還有幾個并非東宮行走的臣子。
但還沒等他開口發問,戴至德已當先開口道:“太子,我等齊來請愿實屬無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舉大改之舉,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對,安知不會先有一人被貶嶺南,后有一人被流臺州,再來一人遣往庭州,再無一人膽敢主持此事與天后辯駁。”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獨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當日他和這些近臣商議此事的時候,他們分明沒有那樣大的反應啊!
總不能彼時的隱而不發,都是為了去召集來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長嘆了一口氣,回道:“臣等剛自太子處聽聞此事的時候,一來也怕自己想錯了,或許這科舉糊名的好處遠勝于壞處,二來也不知天后是否當真想要推行此舉,唯恐從中諫言會動搖太子與天后的母子情誼,怎能胡亂說道。”
“但今日詔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說!”
李弘朝著依然跪在殿中的諸人看去,忽覺一陣沉沉壓力撲面而來。
在戴至德話音結束的那一刻,這些人朝著他叩首齊聲:“臣等也是此意。”
“你們……”李弘臉上閃過了一縷復雜,“選幾個代表進來說。”
他也說不上來在看到這樣一幕場面的時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種什么想法。
或許有意識到自己執掌權柄當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為戴至德話中所說“動搖母子情誼”的恐懼。
也正是后者,讓他選擇了以一種更為收斂的聽取諫言方式,而不是任憑這些屬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語。
但在他轉身朝著內堂走去的時候,卻并未看見,他的幾位心腹臣子之間都交換了一個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舉糊名提出之時就有自己的主見,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憤前來請愿之時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觀望局勢的天皇那一方,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好消息。那就是他們展開下一步行動的時候了。
于是當李弘與眾位近臣行到內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見楊思正快走兩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來。
李弘險些驚得后退兩步:“都跟你說了先將事情說明白,你這又是做什么!”
楊思正苦著臉:“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無法繼續相助于太子,便覺悲從中來。”
李弘:“……”
楊思正努力讓臉上的神情越發悲苦:“科舉糊名,乃是天后意圖打壓世家啟用寒門,繼而進一步攬權。但以我等看來,她的計劃還遠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勢力變更之后,便是對我等動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時我等的處境連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會否因此失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處境啊。”
李弘皺了皺眉:“我又如何?”
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那便是阿娘要從天下士人中選出一批并不屬于世家的子弟,在朝堂上組建出另外一支勢力,和世家出身的官員分庭抗禮。
糊名正是為了保證這場制舉的取士公正。
這其中或許有天后希望進一步增進自己的威勢,獲得更多的效忠擁躉之人的緣故,但怎么說呢——
首先這聽起來就是個講求公道與實力的辦法。
其次,這些被遴選入流的官員絕不可能在三兩年內就得到破格升遷,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那么何來動刀到楊思正等人頭上之說。
偏偏楊思正等人臉上如喪考妣的神情無比真實,讓李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忽略掉了什么東西。
楊思正極力平復下語氣解釋道:“不怪太子仍覺無礙,實是您幼年便不忍見楚子商臣之事,也自然不愿相信,父子母子之間的親緣關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可天后攝政臨朝、把持朝綱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權宜之計,今日天后越權的一步步舉動,卻分明是在效仿北魏靈太后舊事啊。”
李弘眉頭一豎:“誰允許你如此說話的!”
楊思正半步不退:“臣說的是實話而已,也正為太子著想,何必有所顧忌!宣武靈太后先造申訴車,以接受投訴冤情,和天后的銅匭上書何其相似,她后在朝堂上親自策試察舉孝廉、考校官員計吏,和天后先插手銓選后插手科舉同樣類同。”
“可那位宣武靈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孝明帝年幼失權,秘召爾朱榮入京,事泄暴斃,恐為其母所殺,靈太后又詐稱公主為皇子,扶持元姑娘登基,再換幼主元釗為帝,以致河陰之變,北魏王朝崩塌。那么今日的攝政天后,安知不會重蹈靈太后覆轍。”
李弘又驚又怒的神情還未來得及變成怒斥楊思正的話,就聽他的下一句話已迎面而來:“太子也莫要忘了,上一個只在宮中稱為二圣的,還有廢長立幼之舉呢。您若只當這科舉糊名改變是意在廣攬賢才,恐怕要吃大虧的!”
李弘的動作凝固在了當場。
楊思正的這一番話,不像是他能說出的,但無論是不是由其他屬臣所教授,在其激憤的語氣之中,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了他的心頭。
吃大虧嗎……
若是在幾年前,他完全不需要擔心這樣的問題。
父親曾經親口和他說過,他不希望李唐皇室變更繼承人的傳統繼續出現在這一代了。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沒有徹底掌握權勢的時候被迫立的,可以不算,但李弘之于李治,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是毫無疑問的繼承人首選,后面的兩個弟弟在他不曾犯錯的情況下,絕不可能越過他去。
正是這份“保證”,讓李弘少掉了很多擔憂。
可這幾年間他年歲漸長,卻發覺很多事情日益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曾經帶著東宮屬臣修編《瑤山玉彩》,得到了阿耶的夸獎,他的弟弟李賢卻是無比天資聰穎,在當個富貴閑人之余,還帶著伴讀一起修編起了《后漢書》。
若將這兩者放在一起,誰都能看出高下之分。
他在洛陽主持賑災,可洛陽元氏不忘為天后揚名,讓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李賢卻跟隨母親前往雍州辦事,又在還朝后于其屬臣的助力下寫出了一份相當合格的文書。
就連年少的李旭輪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單獨指派,在屬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
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說了。
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體察民情。
而和他年齡最是相近的安定……
若非她沒有問鼎帝位的資格,只怕早已變成了對他而言的心腹大患。
楊思正的這句警告其實一點也沒錯,倘若阿耶對他仍有偏袒之舉,阿娘卻已跟他日漸疏遠,也有了更進一步越權攝政的計劃,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剝奪他這位太子身邊的助力,也終將導致更為嚴重的后果。
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當年一般篤定于獲取到安定的支持,也就更加不能失去這些圍攏在他身邊的助力。
太子妃曾經跟他說過的,她登門造訪過安定,卻并未得到多少親厚的待遇。
一想到這里,他便不由頹然后撤,也失去了方才質疑楊思正、覺得他不該將母親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決。
這科舉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當然得將其取締!
好在,現在還在剛剛提出的時候,沒有將消息完全傳遍四海,應當有這個機會,在朝堂上將其駁斥下去。
可一想到即將對上的是自己的母親,哪怕心知這出辯駁應當能讓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李弘也覺自己心中打鼓得厲害。
更讓他心中沒底的是……
“我要用什么理由來勸阻呢?”
若是僅僅站在他自己最開始理解的角度,他并不覺得這其中有任何一點不妥。
他在弘文館崇文館中有著斐然的地位,也能清楚地看到,這些擁有最為頂尖師資力量的地方,也在同時有著劃分嚴明的招生標準。
寒門子弟若要論起接受教育的條件,根本不可能和世家貴胄出身的子弟相提并論。
糊名與否,難道會很影響到最終取士的結果嗎?
非要說的話,這些世家出身參與科舉的人,若是連那些條件遠遜色于他們的寒士都比不過,那他們可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
哪怕李弘覺得楊思正所說的顧慮和后續影響確有道理,也不能將這等理由放在朝堂上說出來。
他得有一個更加妥當的理由來反對糊名。
戴至德的臉上閃過了一縷笑意。
太子能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簡直再好也不過了。這已足夠證明,他已徹底站在了他們的這一方,只是,還需要一個用來領袖朝臣上書駁斥的理由罷了。
他從容回道:“若是有人平日才高八斗,只是在應策臨場表現不佳,有此科舉糊名之舉,豈不是要將其直接淘汰下去?又倘若有人只擅北方時務,不通南方之事,又恰好遇上了不擅長的題目,閱卷官員不知其籍貫南北,只會當其無能。”
“這便是糊名制的問題。將一人之評判全然取決于一場看似公道的策論,實在有些荒唐。”
李弘抿唇,總覺這話里怎么聽都還有些古怪,可乍一聽又真有些個道理,便問道:“那如戴尚書所言,該當如何?”
戴至德摸了摸胡須,氣定神閑地答道:“太子大可提出,在尋常閱卷之余再添一項流程,便是令參與制舉的士人上呈往日文集,名為行卷,以行卷和正卷兩廂映照取士。”①
“如此一來,既不必擔心士人前途被決斷于一場考核,又能因太子提出了這項決策而博取士人之心,豈不是要比天后這糊名之策更為切合時宜嗎?”
“行卷嗎……”李弘喃喃自語,“也對,若是有才學之士,早該有詩文傳唱于世,在上交行卷后也該被考官額外記住,不怕被埋沒于世。”
他有些感激地朝著提出解決之道的戴至德看去:“就照戴尚書所說吧!”
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便作為這些臣子的領袖,提出反對的想法。
只是不知是不是得算心有余悸,他又朝著楊思正問道:“安定身在何處?”
楊思正想了想,回道:“我方才來東宮前還撞見過她,可能去了天后那里?”
李弘垂落在身側的那只手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她不是應該不在長安城嗎?”
安定此前因要去河北道巡查、去安東大都護府赴任,離開了長安城,那怎么也應該多耽擱上幾個月時間,以便安頓人手,適應新的統轄區域,為何會回來得這么快。
楊思正也不知道,只能回道:“或許是因為……她還在濮陽一帶的時候就收到了天后意圖變革制舉的消息,被急召回來了?”
想來也很說得通。
安定公主只要站在朝堂上,便能帶給人以莫大的壓力,更代表著武將勢力的支持。
天后若要力排眾議,推行那等糊名之策,絕不可能不將安定公主這個助力擺在眼前,說不定還要在必要的情況下讓她來為自己駁斥朝臣的建議。
這么一想,緊急回宮的安定公主應當正在此時接受天后的指點,或許也沒有了往日里的氣定神閑,便合該在明日成為他們還擊天后的手下敗將!
但倘若楊思正能夠身在含涼殿的話,就會看到,這殿中對坐的母女可沒有什么臨時抱佛腳的倉促,而分明是一副擺酒對談的悠閑。
“阿娘這個要為外祖父繼嗣而保證公平的說法,真可謂是神來一筆。”
無論在其他官員這里,天后真正的用意到底是在選出一位“周國公”繼承人,還是僅僅想要提出科舉糊名,起碼都先有了個在表面上順理成章的理由,也有了以閑話家常的方式先一步告知于李弘的條件。
看看!不給他們以充足的時間籌備,又如何做到一網打盡呢?
更妙的是,對長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來說,天后對于外戚顯然是有著嚴格管束的要求標準,就連他們參與考核都希望他們將名字隱藏起來,不能讓他們沾了天后的光就通過選拔,也因此福澤于更多寒門子弟。
但對于武家人來說,這要求再如何嚴苛,都是天后對著同宗再次遞交出了一個示好的信號。先前,只有和天后并無矛盾的武思元得到了出任梁州刺史的機會,而現在,卻已覆蓋到了更大的范圍中。
雖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還沒有親自得到天后的召見,但他們已可以算是收到了一句潛在的問候——
天后和武元慶武元爽等人的恩怨,都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了,這些小輩大可以前來朝堂上一展身手。
只要他們別像是自己的父輩一般,真覺得能完全依靠著自己的本事就得到提拔升遷,而是好好地聽從天后的指令,便必定能夠得到一份安穩的富貴。
而天皇這邊,大概也會覺得很欣慰的吧。
天后在為他沖鋒陷陣、對上世家這方面從來不曾讓他失望過,至于隨后即將來襲的狂風驟雨,也有天后和安定為他阻擋下來。
他所需要做的,應當只是在病中繼續緩和朝堂之上的矛盾,等到糊名取士木已成舟,他便有了更進一步削弱世家的一條大好途經。
凡事,只看明日了!
“你也不必忙著夸我了。”武媚娘方才便聽宮人說起了太子東宮那邊的動靜,饒是目標達成的希望近在咫尺,也覺心中一陣窩火。
當太子當到這個份上,李弘真是沒救了!
若非這個最讓她得意的女兒正在眼前,她也早已做好了丟棄李弘這個長子的準備,她怕是沒這個心情喝酒,或者要將其變成借酒澆愁了。
但這些煩心事多想無益,她沉吟了一瞬,轉而問道:“你老師那邊怎么說?”
“他能怎么說?”李清月賣乖地湊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露出了個笑臉,“老師雖有尉氏劉氏的背景,但他出身貧寒,年輕時候的進學都是在農忙之余完成的,一路走來多有不易,對于這個科舉糊名的建議,說是鼎力支持也不為過。”
曾為諫議大夫的履歷,以及今日自右相位置上俯瞰群臣,更是讓他比誰都清楚地看到了今日官場弊病。
他或許也覺得,天后對于科舉大刀闊斧的改動,確實是又朝著權力中心又走出了一步,但他絕不會對這樣一條利國利民的建議做出反對。
準確地說,他不僅不會像是戴至德、蕭德昭那些既得利益者一般反對,還會相當干脆地站在他的學生、站在天后的立場上,成為阻擋世家反對糊名的一道屏障。
“說來也是好笑,我在回宮前先按照阿娘所說的,帶著老師一起去拜訪了一次許相,除了許相和許度支這對父女又針鋒相對了一陣,他和我老師也差點沒打起來。”
武媚娘頓時忘記了太子那頭的情況,奇道:“這兩個人怎么能打起來?”
李清月憋笑回道:“還不是此次事關重大,許相自覺自己要為日后的謚號爭一口氣,怎么都要把那幾個跟他不對付的家伙拽下去,聲稱要在此次當庭對峙中做出重大貢獻。”
“我老師說,就許相如今的這個身體一步三喘的,還是別來折騰了,萬一暈倒在了庭上怎么都不好看,您猜許相怎么說?”
“他說,他若是直接倒地也無妨,正好給對面扣上一個不尊長者的名聲,反正只要最后是阿娘提出的糊名制度能被推行,他許敬宗就不算是因為理虧裝暈,而是在據理力爭一條選士公平之道。”
“那我老師能說什么呢?萬一今日不同意他臨場發揮,直接在今日就把他給氣病了,怕是要沒法交待。”
剛正不阿的臣子有些時候也怕不要命的退休官員啊……
尤其是在兩人當前的目標還能算是一致的情況下。
李清月搖頭感慨:“我總覺得,要是時間往前退個二十年,老師和許相都沒想到,他們還能是以這等方式交流的。”
武媚娘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但正是這種未知才有意思啊。”
就像,她又何曾想過,當年阿菟的一句若是阿娘能夠掌權,在今日已何止是一語成真,還到了這樣的一步。
她也終于有機會將那一條條設想,變成落實在面前的東西。
只要……能再搬開面前的那些絆腳石。
這些自負身家過人、盛名環繞的家伙總想著能夠高人一等,殊不知也正是他們的特殊,他們的自以為是,會成為他們的催命符!
在這等行將大改的時局面前,他們的固步自封,只會讓他們變成下一個上官儀、薛元超。
“不說這些了,”武媚娘面上的郁氣一掃而空,也隨即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陪我飲下此杯,便當為明日助陣了。”
李清月對上母親目光的那一刻,只覺這其中蘊藏的斗志宛若當空明日,再未有分毫的收斂。
無論在陛下面前、在朝臣面前,她是否還需要繼續以輔佐天皇的天后為形象,起碼,她已不必為長子所拖累,也向來不必在女兒的面前做出任何一點隱藏,而是一派當權者的煌煌英姿。
李清月面上笑意更盛:“那我便以此杯,敬這糊名壯舉!”
也敬——太子的抉擇。
第229章
當次日的朝陽升起的時候, 那些匆匆趕赴蓬萊宮中上朝的官員,自長安城的四面八方匯聚向那含元殿而去,在或快或慢的車轍聲中, 仿佛都藏匿著各自懷揣的心思。
就連一并自紫宸殿行出的天皇天后,大約也很難對這出創舉的推行無動于衷。
當鸞輦往前朝方向緩行的時候,二人討論的話題也還是此事。
“你說東宮那邊昨日有些異動?”李治按了按額角, 無奈問道。
天后此前不建議由他發起糊名,直接和世家正面對峙, 或許真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在這幾日間天氣轉涼,他的頭疾似乎又有加重的趨勢, 讓他昨夜又有些沒睡安穩。
若非早已習慣了這等軟刀子割肉的折磨, 李治真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這個本事在今日上朝。
可這等大事的推行,他又必須親自見證。
只不過這樣一來, 他近來便疏于對李弘的關照了。
“這也是難免的事情。”武媚娘嘆氣,“這糊名的詔令直接下達, 自覺利益受損的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將其阻攔。您這位天皇沒給人以求見圣駕的機會,我這位天后明擺著是打了個冠冕堂皇的旗號后懷有私心, 他們能去找的也只有太子了。”
聽到武媚娘說那“懷有私心”四字,李治不由好笑:“你又何必這么說自己。”
但聽到最后那半句,他先前還有幾分笑意的面容不覺嚴肅了起來:“這些人當真是將朝廷政務當做可以隨便被他們指手畫腳的東西。若真要將其辯駁商議個明白,他們大可以直接上書呈遞或者在朝堂之上表奏,先去找太子算個怎么回事。”
這顯然不是什么尋常的表現。
饒是天后并未告訴他, 這個在太子面前請愿的隊伍不是一般的龐大, 也足夠讓李治意識到這其中的拙劣伎倆。
“所以我想先請陛下做好些準備。”武媚娘說道, “他們能拉得下臉皮去找弘兒,也就難免會在今日的朝堂上有些過激的表現。雖說我已讓安定緊急召回了右相, 也特邀許相上朝,有他二人為百官表率支持糊名,但……”
“行了,你不必多說,我心中有數。”李治打斷了她的未盡之言,也隨即嘆了口氣,“這些朝臣中有多少出自世家名門,希望繼續保住自己的優勢,我又怎么會不知道。”
他們明明已經有了門蔭入仕的特殊渠道,居然還是不滿足于這種種優待,連個糊名科舉都接受不了,當真是被養肥了胃口!
“我想,弘兒應當也有數的。”李治頓了頓,又重新開了口,“此次以你為名提請此事,他該當知道,這是他母親要為他父親促成的事情,他必然不會以太子身份做出反對,否則,他要將自己置于何地呢?”
他兒子怎么都不該這么蠢的。
這些意圖攥緊權柄讓天子詔令為他們所挾制的家伙,當真是打錯了算盤。
武媚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望如此吧。聽說陛下今年沒少單獨過問弘兒處理政務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他能學到他父親的幾成。”
李治的面上有短暫的一瞬顯露出了幾分遲疑糾結的神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先前的那句推斷面前,他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擔心,轉而答道:“就算還差了些火候,總是有時間教他的。”
武媚娘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在抬眸間已無法讓人看出她目光中的冷意,“那么,就先請陛下看完今日的這出好戲了。”
李治頷首。“也好,我倒要看看,這些連一點時間都等不了,便要對糊名發起彈劾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貨色!”
可惜他的風疾一經發作,便動輒影響視線,讓他在端坐于殿前的時候,著實難以看清下頭每一個人的表情,便無法判斷出這其中的各懷鬼胎。
直到第一個人的出列,打斷了他這種無用的審視探尋。
李治目光一凜。
這當先出列的不是別人,正是東宮屬臣、戶部尚書戴至德。
他當即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天后所說的東宮異動果然沒錯,只是這些人無法說動太子,干脆自己親自上了!
戴至德乍聽之下從容,卻又分明有幾分緊繃的聲音也隨即傳入了他的耳中:“臣以為,取士之道若要圖變務必謹慎。前朝將選官之法從察舉制、九品中正制改為科舉制,執行兩代即亡,到我大唐統一天下后將其復起,又做出了少許調整。細細算來,從提出到今日也不滿九十年,中間還有亂世中斷,該當繼續圖穩,而非在今日災情未平之時貿然破壞常例。”
“破壞常例?戴尚書這句話說得有些可笑了吧。”武媚娘打斷了戴至德的話,“大唐律法在推行的數十年中尚且有數次變遷,以便符合民生需求。哪怕是一個罪案不能用刑律裁定,都有可能導致律令的修正,若是只圖穩定而不思進取,大唐還要大理寺何用!”
“律法如此,選官手段同樣如此。開皇年間隋文帝有此等魄力廢除運行三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改行科舉,今日的陛下前有開疆拓土至于封禪之功,為何不能查漏補缺,在科舉之中多加一條糊名的規則。”
同為東宮屬官的張文瓘本想策應戴至德的諫言,卻被天后的這一番話阻止了腳步。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天后在說到“要大理寺何用”的時候,將目光投向了他這個大理寺卿的方向,迫使他將本欲說出口的話都先吞咽了回去。
可當他再小心抬眸朝著上方打量的時候,又覺天后的目光分明始終落在戴至德的身上。
戴至德也仍舊固執地頂撞道:“話是這樣說不錯,可律法變更的是細枝末節而非框架,科舉也當如此。糊名一出,選士標準大變,又值天皇以制舉選官,填補各州空缺,難保不會造成人心惶惶。就算當真想要推行此舉,也該先以地方州考作為試點,怎能如今日這般直接大改規章!”
“是人心惶惶,還是你心惶惶啊?”許敬宗慢條斯理地出列,朝著戴至德看來,“不過我還是該當夸你一句的,令尊在太宗朝提出恢復肉刑,以斷趾取代死罪,總算還是你辦事穩重一點。”
戴至德眼皮一跳。許敬宗的這句話聽起來可一點都不像是一句夸獎。
他的下一句話也已接踵而來:“但穩重歸穩重,戴尚書真是有點對不住你那個表字啊。”
戴至德的表字是什么?正是“行之”二字。
許敬宗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戴至德不太好看的神情,按捺住了入秋后愈發加劇的胸腔作痛,抬高了音調,“行之行之,正該當先試試后作評價。你起家東宮千牛,而非科舉入仕,又沒有真正參與過此事,有何資格從中置喙。”
“何況,非要說的話,你連自己的本職要務都沒能做好,誰給你的臉在這里評說科舉之變。若非你戶部難以完成資材調度,何需先設度支巡官,增設轉運使,以配合九河使的工作,又何須天后另擇人手前往河東道、關內道轉運軍糧。”
戴至德簡直要被許敬宗這接連的人身攻擊給氣死,怒道:“一事起一事畢。你若要彈劾我戶部辦事不力,大可單獨提起表奏,而不是用這些事情來證明我不能對科舉糊名發表我的想法。”
大唐官場的言論向來自由,戴至德的這句申訴其實說得一點沒錯。
可他這話一出,卻不見許敬宗的臉上有算盤落空的郁悶,反而只見他的唇角閃過了一縷捉摸不定的笑意。
“好,那我們就事論事。我說戴尚書急于反駁天后創舉,是自己心中惶惶,可不是在胡言亂語。敢請戴尚書告知于我,令郎是如何官至水部員外郎的?”
許敬宗站在堂上仍拄著拐杖,橫看豎看都是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被他說出的話卻仍是擲地有聲:“方今朝堂之上官員冗雜、辦事拖沓,不過是因為有些人自有辦法,讓子孫憑借著長輩之名,通過科舉與銓選罷了。”
“我許敬宗敢說,自己年歲大了便致仕告老,兒子有錯就將其發派邊陲,子女均是憑借真本事出仕,你戴至德敢不敢說出這句話?”
許敬宗步步緊逼:“若不敢的話,我看這科舉糊名當真是勢在必行,也沒你這個戶部尚書在此地提出反駁的機會。”
這話說得簡直一點沒留余地,偏偏,對上戴至德,許敬宗他還真是立于不敗之地。
要說戴至德的兒子戴良紹真是個庸才那也未必,但比起他官至宰相的祖父和父親,就真的相差太遠了。
他的升遷里,或多或少有些人情賬要算。
戴至德也怕,許敬宗這等因為致仕便百無禁忌的人,能在他提出否認的下一刻就說,那干脆讓他的兒子去和許敬宗的孫子比比本事,以驗證他話中真偽。
許敬宗的長孫許彥伯乃是太子舍人,此次并未參與到和他們一道發起的請命之中,但平日里表現出的文采辭賦本事,尤在許敬宗之上,或許在政治手腕上差了點,但在這等考校中的能力,卻遠勝過戴良紹。
若不想丟臉到御前來,對戴至德來說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閉嘴。
但即便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戴至德也覺自己實在不想就這么灰溜溜地退下去。
好在有人在此時出來打了個圓場:“何必上來就將氣氛弄得這么僵呢?許相嚴于律己,戴相也是牽掛國事而已。”
蕭德昭朝著兩人各自行了個禮,這才繼續說道:“要我看來,戴相之言也不無道理。科舉取士本就年頭尚淺,貿然推行糊名之舉,或許會讓原本能遵照常例選出的人才不能脫穎而出,孰優孰劣還是試點考量為好。”
李清月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冷意。
這兩個家伙說得好聽,實際上若是真如他們所說舉按照州郡試點來判斷優劣,最后的結果要么被拖延上數年,要么就是給了他們在地方上動手腳的機會,能從地方走向中央才怪了。
她當即開口:“蕭侍郎說到試點倒是提醒我了。”
安定公主這一開口,蕭德昭的后背頓時一僵。
這等近乎于條件反射的動作,并未逃過太子李弘的眼睛,也讓他不由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安定早年間給這些朝臣帶來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但就算如此,他的這些臣子也真不該是這樣的表現。
真是好生丟臉。
所幸蕭德昭自忖自己可算是有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作為靠山,也有如此之多同仇敵愾的盟友,根本不必對安定公主如此發憷,又旋即鎮定下了面色:“不知大將軍有何指教?”
“也沒什么。”李清月挑眉,語氣從容地說道,“只是我早就想建議了,有些部門的官員明明該當不從尋常的科舉和銓選之中來,也該當再多看重一點某些履歷,怎么能跟其他各部統一遴選標準。就比如說——蕭侍郎所在的兵部,就該當再多一點戰場歷練的評判,而非銓選考核,你說是不是?”
“既然蕭侍郎都覺得該當試點推行,不知道我若明日上奏的話,你們兵部能不能多配合一下,正好年末考察也快到了,你們……”
她飽含深意的目光朝著在場的兵部官員一個個看去,簡直像是下一刻就要將人拉去邊地戰場,讓蕭德昭只覺一陣卡殼的難受。
“六部之中,我自認自己也就對兵部最有發言權,相比這個試點我也有些做出指導的本事。正好近來沒有需要大規模發作的戰事,將尚書省與督戰相關的部門清點一番,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至于這到底是防患于未然,還是對太子同時坐擁戶部與兵部臣子卻要向她伸手的公報私仇,那就不好說了是吧?
蕭德昭瞠目:“……”
什么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是了!
試點試點,比起讓科舉從地方上試點,好像還真是讓安定公主在兵部試點,更符合天后的訴求。
他緊繃著面色,只覺自己被安定公主的神來一筆完全打亂了節奏,不知道該當從何說起。
眼見這樣進退不得的一幕,李弘終于忍不住出聲解圍:“安定,你這話越權了。”
但他不曾看到,也就是在他出聲的同一時間,李治捏緊了扶手。
若非李治此刻目光放眼于朝堂,而非集中在李弘的身上,只怕這位跳出來的太子當即就要感受一下到底何為天皇的注視。
又若非李治的養氣功夫倒還不錯,他也知道今日他該先做個看客,而不是發聲在前,他只怕當即就能變了臉色,讓所有人都看個明白。
可李治顯然不像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在聽到太子維護蕭德昭的話出口的那一刻,他還是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先前還同天后信誓旦旦地說,太子應該對今日局勢有數,現在就被他的表現當場打了臉。
弘兒糊涂啊!這哪里是他該當表現主君威儀的時候,更不是他該當用“越權”這樣的理由駁斥安定的時候!
偏偏對于李弘來說,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數位臣屬都朝著他投來了求救的目光,意識到正是自己合該出場發言的時候。
許敬宗能掀戴至德的老底,安定能針對兵部說話,這兩人卻無法對他這位太子做出類似的限制。
也難怪他的那些東宮屬官都覺得只有他能完成破局。
但被兄長出言駁斥,好像一點也沒讓安定公主有所收斂。“越權?”
她冷笑了一聲:“皇兄這話說得好生可笑。與其說我是要插手到尚書省兵部頭上,還不如說,是蕭侍郎之前的那番話著實不著邊際。”
“他說什么貿然推行糊名之舉,或許會讓原本能遵照常例選出的人才不能脫穎而出,導致耽誤一年的時間,可為何不敢說,此前不曾有糊名的時候,曾經有考生遠途跋涉四千里,備考十年,跋涉兩月,卻在提交答卷之后因為姓名避諱而未能入選,耽誤的何止一年!”
“何況,科舉不過是入選釋褐官的第一步而已,以歷年升官銓選的人數看,其中占據最大數量的,是我大唐境內想要更進一步的三十五萬地方胥吏,意圖以雜色入流,根本不是每年都不滿百人的科舉及第之人。”
“現在這一項改變不過動在了科舉上,就讓他們一個個出言反對,還言之無物,怎么不敢告知于天皇天后,他們到底在懼怕什么!”
怕他們有著高貴的門庭,一流的師資,卻還比不過那些普通人嗎?
李弘目光一沉。
安定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話若是沖著蕭德昭、戴至德等人而去,在李弘這里可能還沒感受得如此明顯。
但在這一刻,那雙凜冽如刀的眼睛直沖他而來,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讓他想到了彼時安定在凱旋后問出的那句話——
“你在怕什么?”
你們在怕什么!
這可能要比任何一句激將法都要對李弘管用得多。
他當即回道:“但如此一來,考察士人的標準就只此一場考核了,若因此錯過賢才又該如何?以禮部貢院廊下作答,決斷一人命數,未免過于輕率了。”
李清月:“所以皇兄是覺得,絕不能遮掩姓名,必須將考生的名字籍貫都暴露在閱卷官員的面前?”
李弘斬釘截鐵地和他那些東宮官員給出了同樣的答案:“是!”
“……”這個字一出,李治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之所以是由戴至德等人先發起反駁,而不是什么出自京兆杜氏、韋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根本就是因為他們早已確定了一個消息,那就是太子將會為他們兜底。
不,不只是兜底那么簡單。
李治就算看不清李弘的神情,也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來——
他一點都沒有被人利用為人作刀的自覺,反而覺得自己真在暢抒己見,做這些朝臣之中的領頭羊!
反而是安定的字字句句間,都和這糊名制發起的初衷無比吻合,也自有一番對上那些世家大姓的底氣。
這才是李唐皇室之人該當拿出來的表現。
哪怕天后在此時悄然握住他的手,都沒能阻止這位天皇陛下此刻繼續上涌的怒火。
因為安定暫時的沉默,仿佛是讓李弘覺得自己找到了乘勝追擊的機會,繼續說道:“不僅不該糊名,還該讓這些考生再提交一份往日的作品,以便綜合評判,這才能讓朝廷選出最為合用的人才。”
劉仁軌當即不給面子地打岔:“那就恕老臣要問太子兩句話了。”
這位當朝右相顯然并不僅僅是安定公主的老師,也是個在行事上足夠鐵面無私的重臣。他何止是在此前的徐州巡查中拿出了驚人的表現,而且上到先帝、中到當今天皇,再到諸位朝臣,就沒有他不敢得罪的,更何況是眼前的太子。
“尋常學子,到底要如何將往日文集送到考官面前?一場制舉貢舉參與者數千,在必要的時候還會從關中挪出放在洛陽舉辦,考官何來時間將其一個個看過去,又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除非讓李敬玄什么事都別做了,只負責審閱行卷好了。”
李敬玄:“……?”
雖然他也不支持糊名,但他今天還什么都沒說呢,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鍋落在他身上的?
他這過目不忘的能力也不是這么用的吧?
但劉仁軌顯然沒有跟他在此時吵架的意思,已繼續朝著太子問出了第二個問題:“還有,太子覺得這是讓士人將命運決斷于一場糊名之中,實在不公,那么我倒是想問問太子,救災搶險之事、邊地軍政之務,難道也有給人去交第二次答卷的機會嗎?”
顯然沒有!
真正的大事根本不會給人以猶豫或者糾錯的機會。
若是連參與科舉都要心態失衡,不能做到穩定發揮,那還談什么做官濟民呢?
“再者說來,我雖不負責主持科舉、銓選相關事宜,但我也知道,近年來時務策考題改動不小,大多不取往年題目,而是和當年要務契合,考察士人針砭時弊的能力,并非只看臨場發揮的文采。”劉仁軌朝著李弘語氣平靜地說道,“太子若是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還需要考生以其他手段輔助評判的話,臣當真要懷疑一下,您究竟是不是有選賢舉能的本事了。”
李弘張了張口:“我……”
他該如何說?說他確實沒有怎么涉足科舉之事,在將早前那些預演好的話說出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還能請他這個靠山出來挑大梁,他卻該當讓誰來幫他繼續陳說呢?
“夠了!”一道從上首傳來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讓李弘忽然看到面前的劉仁軌挪開了目光,讓他暫時從那等被人審視的狀態中掙脫出來。
可當他辨認出這道聲音正是來自于他的父親,當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么神情。
他只聽到了李治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一個個的,真當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書寫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議!”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著那個并未轉頭的身影,只覺自己若是將人叫到面前,怕是要給對方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親當年正是和自己的兒子在一次次的吵鬧中將矛盾升級,最終鬧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李治又覺得自己還是該當給弘兒一次機會。
今日這朝堂之上,天后、許敬宗、安定和劉仁軌的話都應該已經進了弘兒的耳朵,那么但凡他有一點聰慧的悟性,就應該知道,這是給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機會。
希望他……別讓自己失望。
可當天皇的儀仗擺駕離開含元殿的下一刻,還未從此地離開的狄仁杰就看到,在太子的身邊幾乎是一眨眼之間就圍上了一群人,將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給包圍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搖了搖頭,朝著殿外走去,就見那位方才一點沒給太子留面子的右相正在目送著安定公主離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將軍不打算多找幾個同路之人嗎?”狄仁杰想到自己早前和劉仁軌同往河南道的交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天皇陛下以面呈上書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于是另一種票決集議,到時候就并不僅僅是這么幾個人參與其中了。”
以狄仁杰的聰慧倒是能看得出來,相比于原本的科舉形式,天皇其實是更傾向于糊名制度的。
但先讓天后在臺前代言,后有太子為世家發聲,很難說他到底有沒有真正下定決心。
為求穩妥,自然還是再多做一份準備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嗎?”
聽到劉仁軌的這句回問,狄仁杰愣住了一瞬,還是快速答道:“算。”
這是一句聽來比李弘那個“是”字還要堅決的答案。
劉仁軌聞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擔心那么多了。”
他扶著含元殿前的圍欄,朝著丹鳳門前的這片廣場遠眺,又好像還在看向更遠的地方,“安定在前陣子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
“科舉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勢所趨,只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涂人,才會選擇用抱團這樣愚蠢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們到底是又多拉來了幾個助力。”
劉仁軌語氣如常,“懷英,你有聽到那些響應的聲音嗎?”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涌來的聲音。
……
熊津都督府內,祚榮苦著臉,看著姚元崇手腳利索地親自給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參加此次制舉?”
姚元崇回頭,語氣里帶著三分威脅:“你不想去?”
這幾年間他大多從事的都是文職,也做著祚榮的授課老師,讓人險些忘記,他早年間是個游俠做派,在邊地任職期間也沒完全放棄了習武。若是真要算的話,還是能當半個武將的。
再加上,他對祚榮怎么說都有一份老師的壓迫。
“我只是覺得……我才十五歲。”祚榮努力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絕不承認他其實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當個小將。
“十五歲怎么了?要不是我在大都護麾下已有正式官職,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長安再拿一個科舉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語重心長,“何況此次科舉采用糊名,你這個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擔心被排擠在外,簡直再好不過了。”
祚榮抓了抓頭發。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說法真是讓他不知道從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從他在安定公主覆滅高麗那一年被她所擒獲的時候,就已經算是一種“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視了這份挑戰后,這個從骨子里就有幾分血性的少年當即應道,“若這糊名開考真如你所說,沒有這等對渤海靺鞨的偏見,我自然要證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證明,他對得起安定公主對他將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并未說錯,能有這個資格參加這頭一次糊名科舉,確實是一種運氣。
在去年中進士的杜審言就氣得少吃了一頓飯。
他這人向來恃才傲物,自覺自己的文章詩歌均是當世翹楚,結果在去年的科舉中他居然輸給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宋守節。
不僅如此,張榜出來的排名里,在他前面的還有一個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讓我去考這個糊名科舉,說不定還能讓人更覺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么就差了一年多的時間呢!
倘若他此時仍在進學的話——
那大概就會像是此刻的國子學中出現的情況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場參考?”
“對!”回答此話的少年人眉如利刀,連帶著整張臉也像是一把蓄勢出鞘的寶劍,“我要提前一年參加科舉。”
“但你今年才進國子學。”友人朝著他提醒道。“何況今年這個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沖著這個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帶半分猶豫,“只有我等有才之士從此次糊名科舉中一躍而出,才有可能讓這個舉措被保留下來。”
他雖然能在十六歲加入國子學就讀,但和諸多同窗相比實在不能算家世出眾。
這個科舉糊名之舉,是真讓他大覺心動。
“你且放寬心吧,我只是……要讓郭元振這個名字出現在進士榜上罷了!”
這句何其意氣風發的誓言,讓坐在窗邊的另外一個同歲少年也抬起了頭,卻并未當即開口。
他望著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親跟他說的話。
父親說,他沒有家世傍身,是從鄉閭之中一步步走上來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夠讓他進學的機會,經營名聲交往友人,這才成為了天皇的左驍衛郎將、門下詳正學士,在外人品評之中也算是個文武皆備,但若要再進一步,還是要看他們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問,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公正的品評,作為自己的跳板!
……
這樣的勵志一搏又何止是在國子學中。
這些人其實已比大多數人要條件優越了,起碼在祖輩父輩都有做官之人,只是門庭沒那么顯赫而已。
更多早已隱沒民間的寒門子弟,才是在這道天后詔令通傳四方之時最為激動的。
……
顏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韋淳有氣無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面前還擺著一份名錄。
“你不是剛從長安西市采購回來嗎?怎么忽然這個表現?”
韋淳歪過頭來,“你知道嗎?平日里我最喜歡的那個烤餅攤關門了,問了問原因,說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將之前擱置的書給重新撿起來。”
顏真定笑道:“這不是好事嗎?你該當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對。”
“是這樣沒錯,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韋淳頓了頓,方才說道:“你說,這個糊名有沒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別上去?”
顏真定臉上閃過了一絲驚訝,沒想到從韋淳口中說出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但阿淳舉止大膽也非一日兩日了,她便又很快回過了神來。
韋淳舉著手中的名錄,目光里滿是一種明知不該、又實在難免涌起的希冀:“你看,這是我們今年教授學生的名字。她們有些剛自雍州等地被接來這里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但只需要一年兩年,就學會了半本論語的字。那些更早來到四海行會的人,甚至已經能通讀左傳了。”
“你再看那些被從宮中遣散出來的女官,她們有些還曾經在內文學館中就讀過,又在出來后被澄心姑姑延請了老師繼續教習,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只是希望她們能學會書寫賬簿而已。”
那里面會不會如同天后臨朝,公主出征一般,有著同樣打破常規的可能呢?
當出身已經不是科舉中需要品評的標準后,下一步的改變又會去往哪里呢?
對于安定公主的信賴和敬仰,讓她覺得自己手中的這份名單,其實遠比她最開始看到的時候,還要沉重得多。
這其中的每一個名字,都好像在組成一個讓人試圖去勾勒的未來。
……
而李治……李治也覺自己手中的名錄沉重得嚇人。
他怎么都沒想到,在第二日的朝會開始之時,太子不僅沒有迷途知返,還給了他這樣一個莫大的驚喜!
在這份名單位列于前的李弘二字,昭示著這正是一份由他發起的聯名上書。
在后面的一個個名字,正是那些發表過言論、沒發表過言論的東宮屬臣,是那些一門心思想要將科舉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戶,還有……
還有一個同樣讓李治沒想到的名字。
那是許王李素節!
這些人的名字拼湊成了一個聲音:讓科舉制保持原本的狀態,不要搞什么糊名的新鮮玩意。
在太子親自敬獻上這份名錄的發言中,更是將這個意思清清楚楚地說出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的指尖一陣難以克制地戰栗。
在這份聯名出現在他面前的這一刻,他實在沒有任何一點心情去夸贊李弘統御下屬的能力。
誰若覺得這是太子號召力的表現,那才是天下頭一號的蠢蛋!
這哪里是一個未來的儲君該當拿出來的表現,而分明是早已詞窮的臣子意圖逼宮才玩出的戲碼!
“這是你們的意見?”李治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的這句話。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體欠佳,卻還憐憫兒子也有些病灶纏身,便苦心孤詣地為這個兒子鋪路,可為什么!
為什么就是這個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兒子,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臺的代表。
當他問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一個瞬間,當李弘好像終于意識到了李治語氣不對,朝著他抬眸看來的那一刻,李治只覺這張本該良善可親的臉忽然變成了長孫無忌的樣子,又隨即變成了上官儀,最后定格在了一張拼拼湊湊出來的世家嘴臉。
多可笑啊。正是這些一度環繞在他身邊的面孔,想要從他身上蠶食走天子的權柄,又被一個個擊退,于是現在,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是李弘一句遲疑的答案:“……是。請天皇陛下謹慎考慮。”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經徹底籠罩了李治的頭腦,讓他反而從最開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過來了幾分,也在一陣近乎割裂的情緒中慢慢揚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聲:“謹慎考慮?”
他的謹慎考慮,是讓天后居中斡旋,將這道詔令以一種更為穩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讓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權,在四鄰安定、國中昌盛的局面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讓那些世家被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點剝奪去權力,直到變成皇權的養分。
不是在他早已決定的時候,還有人意圖通過施壓來改變他的決定!
這讓李治本想坐于幕后的所有算盤,都在李弘那句話說出的瞬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一個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現,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應當謹慎考慮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將手中的這份名錄朝著李弘的頭上砸了過去。
這一下暴怒之中的拋擲來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沒給人以躲避的時機,直接正中李弘的額頭。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氣,愕然抬眸,就對上了父親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發顫抖,聲音卻噴薄而出,仿佛卷挾著一陣狂怒:“朕——朕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太子無能,太子無能啊!
此前教授兒子朝堂權術的時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體不好,學習速度慢一點無妨。
他向來純孝,不喜歡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無妨。
但他絕不能像是今日這般,朝著他的父親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只想一口氣將他給罵醒,讓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可方才那一句話竟好像是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當他再次想要張口的剎那,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頭腦。
在這一刻,就連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變成了一道深淵,完全無法支撐住他的身體。
李弘顧不上去捂住自己頭上的傷口,便滿臉驚恐地看到,那大唐最為尊貴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動作,而后,就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
第230章
接連的幾聲驚呼相繼響起, 卻沒能阻攔住李治氣血上涌,以至于病發暈厥的趨勢。
再沒人去管那張被丟下地的名單,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猝然倒下的身影。
霎時間, 李弘的頭腦完全變成了一片空白。
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實在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只是如同阿耶昨日所說的那樣, 拿出了一封書面奏表,最多就是在表達的形式上有些特別, 卻會變成這個樣子。
而阿耶的那一句怒斥,也比此前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可怕得多。
沒有一個皇子愿意承擔起君父覺得他不配為親生的罵名, 更何況他還是太子!
更可怕的是, 父親的震怒和倒下就這么接踵而來發生。
在這一刻,他以“領頭人”身份的雄心壯志都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李治的風疾到底有多嚴重根本不必多說, 在最為情勢危急的時候都需要用耳后放血來緩解病痛,現在被這么直接氣得倒下, 誰知道又會惡化到什么地步。
而他——
他正是促成此事的罪魁禍首。
“還不去通傳太醫署!”
天后的一句厲聲吩咐,勉強拉回了李弘的思緒, 也讓他試圖上前去關心父親這個面白如紙的情況究竟如何。
可母親朝著下方看來的銳利目光,和她的下一句話,卻讓李弘的腳步像是生了根一般,被定住在了當場:“右武衛大將軍,鎮軍大將軍, 奉我之命, 封鎖宮門, 嚴禁有人外出。”
“陛下醒轉之前,眾臣不可踏出宮門半步。”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對視了一眼, 深知此刻不是多話的時候,齊齊應聲。
她也當即轉頭朝著含元殿外踏出。
在行將出殿門的時候,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正見大殿之內的噤若寒蟬景象里還自有一番暗潮洶涌,唯獨身為太子的李弘還站在那張被扔下來的上奏文書旁,自有一種孤立無援的伶仃。
可今日種種,固然有人在幕后推動,這其中的種種選擇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又與他人何干。
天皇陛下被自己的好太子給氣成這樣,又何嘗不是一種咎由自取的荒誕。
不過雖因他多年間的猜忌,將這父女之情磨滅殆盡,作為僅次于李弘序齒還手握重權的安定公主,在表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
與她一并走出殿外調集南北衙兵馬的契苾何力就看到,安定公主今日是少有的一片肅然正色,自眉眼間還能看到潛藏的憂心,就連腳步也加快了不少。
“顯慶五年阿耶風疾發作至今,從未有一次到今日這個地步。此前上官儀勾結薛元超等人逼宮,阿耶彼時還在病勢緊急的情況,也沒變成這樣,可見真是被氣得狠了。”
像他這等壓迫血管到影響視力的病癥,是真應該保持心情平靜的。
可偏偏他想要遵循醫囑,也已試圖讓自己隱身于幕后,還是被李弘給氣得破了功。
李清月長嘆:“我真不知道,那些東宮屬臣到底給太子下了什么迷魂藥。也或許真是權勢動人心了,他們剛被遴選在東宮臣子之列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契苾何力默然不語,很想回一句太子確實混賬,但想想他平日里的做派,還是只回道:“陛下會沒事的。”
“算了,不說這個了。”李清月像是也意識到不該讓契苾何力評價太子,當即改口,“我去調監門衛和北衙軍,涼國公去調金吾衛和千牛衛,除了封鎖宮門外,也需留意京中動靜,以免造成恐慌。”
這些官員暫時被扣押在宮中,自會有人前去家中通傳個大概,但今日要在朝堂上商議的原本就是大事,其中涉事之人又當真不少,難保不會鬧出什么亂子。
“好。”契苾何力回應得很痛快。
他不是沒有意識到,安定公主此舉,分明是將宮中內外調兵權柄做出了切分,將天后的那句號令拆成了她守住宮城,契苾何力負責宮外。
一旦宮中有變,兵力完全把握在安定公主的手中,根本沒有給外人插手的機會。
但對他來說,這是免于牽扯到此次天皇天后和太子群臣之間矛盾的最好位置。
以安定公主平日表現,她做出這個決斷,也不過是確保局勢不會失控而已。
當他調派京中巡防勢力完成了各處放哨折返宮中時便發覺,比起魂不守舍的太子,安定公主辦事當真要穩妥得多。
除卻宮門禁閉后的兵馬調派,她也沒忘叮囑今日的膳房,不必將飯食送到前朝辦公之地了,直接送一批到含元殿去。
至于那些并不參加常朝,而是協助辦公的胥吏,還是按部就班地留在官舍衙署之中嚴禁外出。
皇帝病發是大事。
朝堂官員也得關照著。
“……我是真沒想到,還能吃到這樣一頓廊下食。”婁師德扯了扯嘴角,朝著一旁的狄仁杰說道。
見他似在走神,婁師德又多問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以你的膽量,不至于被今日的這一出嚇倒吧。”
狄仁杰搖頭:“我是在想昨日右相說的那番話。”
他說推行科舉糊名,乃是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只有那些負隅頑抗的人,才會想出抱團取暖這樣的辦法。
這一點,狄仁杰很是同意。
但怎么說呢,他也沒想到有些人的膽能肥到以這種方式抱團的地步啊。
果然長安的官場就是要比并州水深,他以前還是見識得少了。
也或許,這才是長安貴胄真正的面孔。
不過陛下的反應,似乎也比他預料得要更為激烈,只怕今日之事,不會簡單以天子為支持糊名而怒斥太子收尾了。
這位明顯與陛下政見相左,或者說是根本沒有自己獨立政見的太子……
只怕是無法再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了。
但此刻被拋在含元殿中苦等消息的李弘,顯然還沒有想到這一層。
他焦躁地蹙著眉頭,等待著父親的醒來為他解圍。
說這是圍困一點也不為過。
那些東宮屬臣各自擔憂著自己的前程,不敢上前來,宮中禁軍把控在他的妹妹手中,仿佛正是對他猜忌的表現,而他有心想要去等在父親的寢殿之外,卻又不斷在眼前閃過李治那張失望而又憤怒的臉。
所以當時至正午,官員各自在含元殿外進餐,以防被餓出個好歹來,李弘卻沒有過去,而是依然站在原地。
他動也不敢動。
在他所處的位置,能隱約聽到殿外的一些聲音,大約是這些在用餐中的官員總歸還是需要說點什么來抒發自己的想法,排解此刻的憂慮。
只是這些交談的聲音都被混雜在了風中,并不能具體聽個明白。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響,李弘竟覺這其中好像有萬千道指責的聲音蜂擁而來,像是要將他給溺斃在海潮之中。
而他置身中間無力掙脫,只有這一層層的海浪讓他胸口發悶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來。
下一刻,他便覺自己眼前一黑,直接往前倒了下去。
“太子!”
“太子殿下!”
時刻留意李弘表現的東宮官員連忙沖上前來,“醫官!快傳醫官!”
天子都還未醒來,太子又當庭暈厥了過去,又引來了好一陣的兵荒馬亂。
得虧天皇和太子的病癥多年來都有專人看診,也都養出了絕高的心理素質,否則還真不知道會是何種場面。
但即便如此,神醫也不是萬能的。
無論是急火攻心引發風疾加重的李治,還是先天體弱引發肺病的李弘,都絕對不是一個好醫治的病人。
所幸,還有天后和安定公主能在朝中把控局勢。
……
在這個等待中變得越發漫長的時間里,黃昏的暮色取代了原本天穹上湛藍發亮的顏色,又一點點沒入更為深邃的幽藍長夜之中。
前朝的含元殿前,這些官員各懷心思和衣而睡,也有不少人還因白日變故了無困意,朝著北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大唐宮闈內苑之內,頻繁走動的宮人還未停歇,連帶著的,還有四處戍防的甲兵踏步而過的響動。
而在整座長安城中,難以入眠的更不知有多少戶。
“太平去睡了嗎?”李清月拾級而上踏入紫宸殿中,就聽到了母親的發問。
“我先將她送回去了,都等到后半夜,她是真撐不住了。”李清月答道,“有婉兒和她作伴,阿娘不必擔心。”
“那就好,先讓她回去吧。”武媚娘語氣里有幾分唏噓,“現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這里。”
陛下的風疾簡直像是懸在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刀,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落下來。
雖說這好像是一件誰都提前做過準備的事情,但若當真到了皇位交替的時候,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夠保持巋然不動。
武媚娘也不例外。
不過當女兒站定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已越發確信,無論這長安城中隨后的情況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她都有將其應付過去的底氣。
也就是在此時,她忽然聽到了內堂之中的一聲驚呼,打破了此刻的凝重等候。
那是一聲——
“逆子!”
……
李治猛地驚醒了過來。
但若說這是驚醒可能又有些不恰當。
那實在是一段很長又看不太分明的夢境,讓他有一瞬差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像是經過了相當長的跋涉。
以至于醒來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從最為危急的情況下被搶救過來,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和無力。
清醒過來的那一瞬間,他的思緒又重新被拉回到了昏倒之前,于是下意識地喊出了那一句“逆子”。
可他顯然并不在朝堂之上。
舉目所見是一片熟悉的昏黑,僅有一點閃動的火光能讓他約莫辨別出一點光感,讓他確認自己還沒到失明的地步。
也總算,還有一只對李治來說熟悉又可以信賴的手,在此時握住了他。
“入夜了?”李治費力地開口。
這一次正兒八經地出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啞得嚇人。
好在回應他的那個聲音依然沉穩,也自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陛下已經睡了將近一天了,所幸孫神醫深知陛下病灶,還是將病情穩定了下來,只是您千萬不能再多動怒了。”
李治指尖一動,面容當即緊繃了起來。
不動怒?他如何能不動怒!
那一聲“逆子”,便是昭告著他在醒來的第一時間,也想到了太子干出來的那些好事,只恨不得將之前沒能來得及說出口的訓斥都給繼續罵個痛快。
他是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栽培太子能失敗到這個地步。
可想到自己這個病灶日深的情況,李治終究還是在幾次沉重的呼吸后慢慢平復了怒氣。
“好,我先不動怒。”他費力地憋出了一句話,又停頓了許久,方才繼續問道:“宮中的情況如何了?”
天皇忽然倒下,絕不是尋常的事情,他必須知道當下的情況。
他的這份迫切,讓他在并未第一時間得到答案的時候,又多喊了一句:“媚娘?”
武媚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治的臉上。
這應當不是她的錯覺,李治此刻話中的底氣,大約是因先前受到的打擊太大的緣故,比起此前見過的任何一刻都要少得多。也或許是因為剛被孫思邈自重癥邊界上拉回來的緣故,在眉眼間已浮現出了幾分淡淡的死氣。
這也讓他遠比任何一刻都還要依靠枕邊人的助力。
但奇怪的是,在她心中對于李治的憐憫早已又削弱了一層。
她也說不好這到底是因為權力的侵蝕之下,讓她愈發不必依靠于陛下,還是因為覺得他對弘兒和阿菟的區別終究遭到這樣的打擊,實在有些可笑。
又或者那是因為經歷的一場場變故中她已經越發看清了李治的本性,對于這份夫妻關系也隨之做出了愈發冷靜的審視。
只有這份始終未改的同盟關系,讓她還能以關懷備至的語氣回道:“您別擔心,官員都先被扣押在宮中,我讓安定和涼國公穩著宮城內外的局勢,并沒有出現什么異常。方才陛下醒來的消息,我也已讓她通知前朝了。
李治聞言輕輕頷首:“該當如此。”
以兵力威懾實屬必要。
太子能被這些世家勢力裹挾著做出上書聯名之事,也難保不會在天子病倒的時候再度被這些混賬玩意“挾持”著坐上皇位。
別管有安定這位大將軍在朝中,他們的這等算盤到底能不能夠實現,總之,若是再來一次上官儀之事,李唐的臉面真是要丟光了。
而倘若真能讓他們僥幸得手,讓這樣一個耳根子軟的太子成為下一任皇帝,只怕先后兩任帝王對于世家予以打壓的行動,都將在這位接任者的手中化為泡影。
到時候,李治哪有顏面在地下去見自己的父親!
好在,上蒼沒能給他以一個健康的身體,卻并未薄待于他,沒讓他在這場突發災劫中直接倒下去,還給了他以撥亂反正的機會。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平和地發問:“太子在何處?”
宮城前朝都有人穩定住局面,那么太子是什么表現?
寄予在這個兒子身上的厚望,讓他在心情平復下來幾分后,又難免還有幾分希冀。
希望能從身邊人口中聽到,太子在看到父親倒下的一幕后當即覺悟,和那些只想永葆富貴的世家劃開界限,要么直接撕掉那封請愿的奏書,要么直接在殿外請罪。
他無法不這樣去想。畢竟,那是他和媚娘的第一個兒子,也是他視為儲君十六年的兒子。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說出那句話來,他也還存有最后的一點僥幸,希望能從太子的表現里看到挽回的余地。
可他聽到的卻是:“他在含元殿里站了半日然后病倒了,還沒醒來。陛下這邊的情況有所好轉,我一會兒便讓孫神醫過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悶:“他病倒了?”
“是。”
李治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好,好得很。
若是換個時間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許還會慈愛之心當場發作,直接沖到李弘的面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剛剛犯錯,還是這樣一出大錯的要害關頭,無論他到底是不是體弱多病到了這個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風雨的樣子,而不是這個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錯面前毫無一點承擔住后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處心積慮之人的利用下變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絕不是國之儲君該當拿出來的表現。
天后的這句回應,真是以異常干脆的方式斬斷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有所猶豫了。
也對。身為大唐天子,他根本沒有一點猶豫的機會。
“媚娘,摒退宮人,我有幾句話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但站在他面前的人卻能看到,當這句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發力都像是在對外界傳遞出一個信號——
他已做出了一個,固然艱難卻也必須做出的決定!
還帶著藥味的紫宸殿很快被關上了一扇扇門窗,只剩下了天皇天后在屋中。
重新走回來的武媚娘坐在了床邊:“陛下想說什么?”
李治疲憊而堅定地答道:“我想換一個太子。”
室內的寂靜,讓李治在說出這句話的下一刻,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能清楚地傳入兩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一剎的安靜而已,他就已繼續說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聲打斷,就會讓他撤回這個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
“我曾經在想,自己絕對不要像是阿耶一樣,和自己的太子變成最后那等陌路殊途的樣子,所以我雖然喜歡賢兒的聰慧,也絕不會讓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沒想到,就是這份偏愛,讓弘兒越來越不知所謂!”
武媚娘沒有應聲。
她覺得非要說的話,李治的偏愛可能并沒有讓李弘得到足夠的安全感。可這又歸根到底源自于弘兒的能力不足,并不是所謂的待遇高下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位君父當然不會有錯。
李治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也曾經考慮過,若是弘兒的身體實在太差,又應該怎么辦。不過后來我想,他只是先天體弱,而不像是我這樣被頑固的風疾纏身,反正也不求他能夠上馬逐獵、征戰沙場,這并不是什么問題。何況,就算我出了什么岔子,也終究還有你這個母親能夠成為他的助力,以太后的身份對他的執政做出幫扶。”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你以天后身份提出的科舉糊名,都能得到他的反對!”
李弘他還不是皇帝啊,他就已經開始反對他的母親了,那么等到他繼位為天子后,他到底是能夠像李治所希望的那樣,接受太后的輔佐,還是直接將那些世家之臣迎為上賓呢?
答案在那封聯名上書中,其實已經有了解答。
李治的心臟狂跳,仿佛是為了抑制住還在上沖的血液,讓他不要在剛剛醒來沒多久后又重新倒下去,只勉強憑借著手心緊攥的力道,又找回了幾分冷靜。
“我不能讓大唐的江山毀在他的身上,就算廢長立幼難免為人所詬病,他所犯下的錯也遠不如我大哥和我那個長子一般嚴重,我也絕不能再讓他做這個太子!”
他要廢了太子!
讓他滾到自己該去的位置上。
“媚娘。”李治憑借著直覺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你能理解我的行為,對嗎?”
想到他在昨日朝會之前聽聞東宮異動時候的反應,李治只覺一陣說不出的諷刺。
他覺得自己的兒子不應當會這樣愚笨,然而事實上他真的可以有。
以至于在終于說出了這句決斷的時候,他非但沒有一種解脫的暢快,反而只有一種更加沉重的疲憊襲擊而來。
或許唯一讓他還覺得慶幸的是,他并不是只有李弘這一個由天后所出的兒子。
他還有其他人可以選,也絕不會讓大唐的江山后繼無人。
更讓他慶幸的是,他沒有聽到天后給出一個意見相左的答案,而像是呼應著他的這句定論說道:“弘兒確實不適合做這個太子。”
“多少年了,他在長安的權力中心耳濡目染,卻還不知道該當親近于誰,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將世家化為己用,更不知道科舉糊名對于皇權的意義,恐怕不是三兩年間就可以將他教授明白的。那么與其讓他再給陛下增添麻煩,耽誤大唐基業,還不如讓他只做個閑散宗室,換個地方養病。”
李治慘然一笑:“是啊,他確實不適合做皇位的繼承人。只是此前你我都不曾將他的表現徹底看清,也都覺得他尚且年輕,還有成長起來的時間。”
偏偏這些留給李弘的時間,不是讓他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儲君,而是讓他成長為世家的助力。
他的病弱,他的無能,不僅沒讓他看清到底應該抓住什么樣的人成為他的幫手,反而讓他格外珍惜于那些會聚攏在他面前的人。
世家說話多好聽啊。
在他們還沒能拿到絕對有利的地位之時,他們簡直是這世上最為“貼心”的人。
可一個未來的皇帝、一個太子若是讓自己被世家把持命脈與唇舌,那真是和一個傀儡沒有區別!也真是給了李治好大一個驚喜。
“廢了太子倒是還有一個好處,”李治笑得比哭還難看,卻仿佛是意圖在這句話中給自己找回一點信心,“科舉糊名的推行,以太子為首反對,最終以太子被廢為結局,總該讓這些人看到,此為勢在必行之舉了。”
他心中的反骨早在長孫無忌攬權之時就已徹底長成。
當年的長孫無忌希望他和王皇后相濡以沫,讓李忠坐在太子之位上。而今日的世家朝臣希望他這個病弱天子聽從太子的諫言,不要推行科舉糊名。這二者分明都是一樣的。
當年他能鏟除掉長孫無忌的陰影,今日他也不可能遂了這些人的心愿。
先去掉那個領頭羊,再扶持上一批新的臣子,且看這明日的朝堂上,到底會是何種格局!
哪怕這些人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一如此前的集議一般,不能隨意發落處置,但廢太子的舉措下達,總能讓他隨之將這些人的把柄給一個個抓出來。
只可惜……
可惜他的病勢愈重,恐怕無論是這一次的科舉,還是針對那些朝臣的行動,都必須交給天后來辦了。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又覺一陣頭疼欲裂,讓他的面色一陣扭曲。
“陛下——”
“我沒事。”李治撐著武媚娘遞過來的那只手,目光中的狠意愈發濃重,“戴至德、蕭德昭、楊思正這些帶壞太子的人,方今天災在前,我暫時不會動他們,兩年之內我遲早要跟他們一個個處置明白。但今日,有個人我要先處理掉。”
那個人沒有什么朝堂職務要辦,不會牽連甚廣,還是對他來說在法理上不難處置的人。
李治怒道:“誰給李素節的膽子,加入到那封聯名上書之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要始終占據特權,把持官員選拔的渠道,勢必要促成太子對天后詔令的駁斥,他李素節能從中獲得什么好處?”
李素節又不需要去考科舉。
以他多年間被清出大唐政治中心的情況,他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屬官需要參與到科舉考核之中。
那他所圖謀的東西,以李治的政治頭腦又怎么會看不清楚。
他希望成全太子和朝臣的聯盟,將天后的詔令打擊回去。
若是天皇并沒有那么堅決地推行糊名,也礙于眾多大臣的情面,削弱了天后的權柄,這朝堂的風起云涌中,安知不會有他李素節的一席之地!
太子李弘是這樣容易被人操持把控的角色,也顯然給了野心勃勃之徒從旁覬覦的資格。
可李素節的這個舉動,非但不能讓李治夸獎他還有幾分“目光長遠”,志氣甚高,只覺這個兒子遠比太子還要惹人生厭。
他這個皇帝可以隨便廢黜太子,甚至再進一步,連閑散宗室都不想讓他當,直接將他貶為庶人,但一個皇子,還是一個不受他喜歡的皇子,憑什么想要對太子之位發起圖謀。
就憑他曾經做過雍王,也曾經深得他的寵愛嗎?
李治的聲音里毫無一點回轉的余地:“若是這十多年的許州移居都不能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的話,他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等到天明之時,讓侍中來見我。我要草擬兩道詔書。”
這是兩封分量極重的詔書。
而前者甚至沒等天明,又被那飽受頭疼折磨的天皇匆匆拉來了在含元殿中小憩的臣子,快速起草潤色完畢,變成了一封可以隨時下達的詔書。
“去宣詔吧。”李治擺了擺手,吩咐道。
“陛下不親自……”
“我累了。”李治不等對方說完這句話就已將其打斷在了當場。
但手持詔書的閻立本卻不會看不出,李治到底是因為身體的病癥感到疲憊,還是因為這封詔書等同于直接斬斷了他和李弘之間的父子情誼,這才讓他覺得心累。
可作為寫下詔令,又即將前往東宮宣讀的人,閻立本他也覺得很無措啊。
早兩年他就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被陛下委任為左相,但反正之前大多數事情有右相安排,下面又有一堆主意很多的宰相,他就當和畫畫一樣,將陛下的命令寫下來也就是了。
奈何他還沒能成功致仕,就遇上了這樣一樁大事。
還是廢太子這樣的大事!
雖說閻立本也不怕因此開罪于太子,反正他很快也不是儲君了,但他一想到日后記載里他要和這件事捆綁在一起,他就覺得這很不符合他這個藝術家的定位。
而且……
“你若是怕自己去了東宮挨打的話,喊上右武衛大將軍給你壯膽吧。”天后仿佛留意到了他這個遲疑的表現,忽然開口說道。
閻立本頓時目光一亮,“多謝天后體恤。”
至于安定公主協助宣讀廢太子詔令,會不會有哪里不太對勁?
這有什么的。昨日陛下暈厥,宮中警衛都已徹底落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甚至拿下了一批行止無端的東宮宮人,儼然已將太子得罪過了,也不怕再來協助宣讀這份詔書。
反正,他也很快不是太子了。
但這份對于閻立本來說的安全感,對于東宮來說卻有若暴雨來臨。
“外面又多了一批北衙兵,安定公主也親自到了。”
太子妃正要給太子喂藥的動作倏爾一頓。因為這個突然止住的舉動,湯碗之中的藥險些潑灑到太子的身上。
楊思正面色惶惶,“不只是安定公主,左相也來了。”
這個平日里沒什么存在感的左相在此時到來,絕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誰讓門下省負責審查詔令,所以那正是天皇有詔令抵達的標志。
楊思正求救一般朝著李弘看去:“殿下——”
李弘才剛剛醒來,面色慘白得厲害,但在這左相與安定一并到來的消息面前,他又當真無人可以依靠,也就必須去接受天皇給出的懲處。
“出去迎接。”
前頭有人告知,阿耶也已經醒來了,病勢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也難免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希冀,希望他和阿耶之間的關系也還能修補,而不是隨著那句怒斥徹底跌入谷底。
哪怕在這晨昏交界的黎明里,他和安定兩廂對望之間氣勢迥然有別,讓他這個被人攙扶出來的太子簡直像是個落敗的小丑,也終究還有最后一口氣維系著他的體面。
可當閻立本開口的那一刻,李弘的臉上殘存的血色也消失殆盡了。
“門下:……儲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廢立之規,鼎命由其輕重。”
楊思正驚懼地朝著那封詔書看去,險些以為是自己的一夜未眠,這才出現了幻覺。
就算后面的話還不曾被閻立本念出,這“儲副之寄”“廢立之規”的說法,已足夠讓人確認,這到底是一封什么詔書。
除了廢太子之外,再無一點其他的可能。
但太子他就算有錯,又何至于到這樣的地步!
何況陛下,陛下不是已經醒來了嗎?以他平日里對太子的偏愛,怎么可能因為一時之氣直接廢了太子。
可事實好像當真就是這樣殘酷,他也一點都沒有聽錯話。
閻立本的聲音其實不大,只是在這仿佛連呼吸聲都消失了的太子東宮,每一個字都不會讓人錯認。
“皇太子弘,中人之性,久嬰沉痼,本當位居明堂,廣納賢才,訓以詩書,授業百姓,以表嫡長之德——”
李弘驚得后退了一步,絕不愿意承認,自己在父親的心中居然會被打上“中人之姿,身體不好”,因是皇后所出的嫡長才有資格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更大的打擊竟然還在后頭。
“然納邪說而違朕命,結朋黨而懷異端……災荒之年無有所為,反有不忠不孝之舉,難堪東宮大任……”
在這句話傳入耳中的瞬間,一種遠比他昨日驚厥的窒息感堵塞在了他的喉嚨口,讓他明明很想在此時喊出求見父皇的話,或者是為自己辯駁,卻只有兩耳的轟鳴之聲直沖天靈,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好像已經不在此地了,而被那一句句緊隨在后的斥責給驅趕成了一道游魂。
只是近乎本能地還在聽著閻立本的話,等待著那一句最后的宣判。
“朕戚屬之中,頻虧國典,緬維前載……思其不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定權——”
“宜褫奪皇太子位,廢為襄王,即日起移居襄州。”①
李弘徹底僵硬在了原地,像是一尊慘淡的雕塑,只從齒縫里擠出了兩個字:“襄州?”
好一個襄州。
山南東道的襄州,比起李素節的許州還要更為偏遠,就算沒被丟到黔貴蜀中之地,也絕不是一個好去處。
從太子貶為襄王,與他從天上被丟進泥中有何區別!
然而那封已然宣讀完畢的圣旨就在他的面前,讓他根本無從懷疑其真偽,閻立本也已做出了要將圣旨遞交到他面前的舉動。
但他實在不愿意承認,阿耶會用此等殘忍的手段對待他,又仿佛是胸膛之中的溺水感還不曾結束,讓他的手臂沉重得要命,完全不想接下這份圣旨。
偏偏在場之人里誰都會縱容于他,唯獨有一個人,在班師凱旋之時沒給他面子,在朝堂對峙中沒給他面子,現在也顯然不會顧及手足之情。
李清月開了口:“皇兄,還不接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