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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趕在這對父女之間剛發生了一番沖突矛盾的時候到來, 如果非要說的話,確實是有那么一點不合時宜。

    但也或許,安定公主的親自到來, 正是對這出矛盾的緩和。

    若是這樣說的話,她就來得真是時候了。

    許敬宗起身迎道:“公主請入座吧,登門拜訪而已, 何來是否合乎時宜之說。”

    見李清月并無再跟他多加客套的意思,而是坐在了到訪客人的位置上, 許敬宗也已將方才同女兒的一番爭執與商議暫時放在了一邊,拿出了沉浮官場數十年的油滑做派, 出聲問道: “不知……安定公主所來何事?”

    李清月沒有跟他兜圈子:“我有兩件事想與許相交代。”

    “第一件事與天后有關。我阿娘近日在朝堂之上發起的銅匭納諫, 想請許相為之書寫一封應制奏賦。”

    何為應制,便是由皇帝詔命而寫的文章,多為響應帝王活動而來, 不過比起歌頌詩文,許敬宗更長于官方記敘, 早年間為先后兩代李唐天子所寫的不在少數,確實是他的職權范疇。

    故而許敬宗思忖片刻, 并未拒絕這個差事,而是問道:“不知此應制題文何時要寫完?”

    李清月答道:“銅匣四匭,現今只開了兩匭,還有養民勸農的延恩匭與講論天象的通玄匭并未開啟,預計在半年之后陸續開放。許相于屆時完工即可。”

    許敬宗笑了笑:“那么這顯然就不是公主今日到來的目的了, 還是說說第二件吧。”

    一個半年內寫完即可的“征文”, 到底有沒有必要讓安定公主親自上門跑一趟, 和他表述天后的詳情交代,許敬宗心知肚明。

    很顯然, 后面的半句才是她的重頭戲。

    李清月答道:“許相不愧是許相,那我就直說了。我有意為令嬡在六部之中的司元一部舉薦一官職,想請許相從旁協力,不知您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這話一出,許敬宗當即眉頭一跳。

    他是真沒想到,前腳許穆言才說了這個提議,后腳李清月便親自上門了。

    當他將目光掃到坐在一旁的許穆言臉上時,從她表現出的詫異神色里不難看出,李清月這突如其來的到訪并未和她串謀。

    顯然只是兩人恰好撞到一處去了。

    一想到這里,許敬宗心中不覺生出了幾分波瀾,倒是在他那張已有老病之態的臉上并未展露出多少端倪,“我有何想,得看安定公主到底是為何要做這件事,又要如何辦這件事。”

    李清月顯然并非只是想了個提拔女官的由頭就來到此地。

    她胸有成算,便從容答道:“舉官的緣由,長安城中已是人盡皆知,何須我再多言。天后設銅匭于長安城門,開設的招諫匭正為災情緩和而設,許夫人所提降低國貸利息,正合經濟之策,若不重賞,如何能讓人相信,這招諫匭確如知匭使在四方奔走之間所說,乃是廣納民間諫言,唯才是舉!”

    “至于許夫人要擔任何種官職,我也已與天后商定完畢。司元四部郎中與員外郎暫無空缺,但方今大唐財政運轉仍有諸多陳陋習性,未能被現有官員照管得當,不如增設使職,從旁分權督管。”

    “如何分權?”這話可不是許敬宗問出來的,而是在旁聽到李清月這番話的許穆言主動發問。

    饒是許敬宗投來了一道警告的目光,都沒能阻止她這句興致勃勃的發問。

    李清月轉頭答道:“既是增設使職,自然要有所督轄。內外官員俸祿、職田都需例行盤查,兩稅籍賬、租賦蠲免、襲封上貢賬目也都需有明數,此外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監掌荒政經費,在災年到來之時周轉有度。我想,既然這其中種種職權都更偏向于度支,就該當叫做度支使司。”

    許穆言接話:“也就是在原本的司元四部的度支部外,再增設一個使司?”

    李清月頷首:“不錯。”

    許穆言沉吟須臾,又問道:“不知,若我在其中為官,能任職什么位置?”

    李清月回道:“雖是分權,謹防戶部因官員流通不多,出現職權不明、財政有缺的情況,也不會上來就將這三項大權盡數歸入使司之中,還是先以荒政應變為主,所以這個度支使司應當先設巡官,隨我一并前往河南、河北道,為災情匡正財政支出。”

    事實上,其中的前兩項職務,是阿娘考慮將部分六尚之中執掌財政支出的宮人轉進前朝,為天后幕僚而設,唯獨第三條,才是李清月目前的急需。

    而僅此一條,也顯然要更容易在前朝提出落成,隨后,以諫言災情應變之策的許夫人,作為其中的第一位巡官!

    許敬宗不會聽不出這其中的可行性,也當即意識到,安定公主此次前來,給他帶來的并不是一個難以達成的麻煩。

    這個巡官的官品應當不會太高,就在五六品之間。

    以許敬宗的爵位,他的兒子只要入仕,就能從正六品下階開始起步。如今他長子已故,請求朝廷考慮到他這個特進的身份,再加上許穆言確實已經做出的貢獻,拿下一個五品官,其實是合情合理的。

    唯獨麻煩的,只剩下了一點,也是最為要命的一點,那就是……許穆言終究不是男兒。

    再多一個女子為官,會在朝堂之上掀起多少風浪,許敬宗心知肚明。

    可當李清月這番已足夠詳盡的陳詞擺在他的面前,對他發起這番問詢的時候,他又好像必須這樣去做!

    許穆言已經用她的方式說服了他。他若不想在死后被人定下個不當的謚號,除卻保持著天皇天后與他之間的和睦關系之外,還是得在朝中有人。

    不是那些因為他許相身份依附于他的人,而是他的親人!

    他的長孫許彥伯,就如許穆言所說的那樣,一度也遭遇過流放,現在被他征調回朝中替他潤筆,倘若太子即位,便能憑借任職東宮的履歷身價百倍。

    但許敬宗看得很清楚,這個孩子或許在文采上深得他的真傳,遲早能加入到修編史書的隊列之中,卻顯然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政客。

    相比之下,倒真是這個早年間就被他嫁出去的女兒,因為見證了朝廷對嶺南馮氏的分化,協助丈夫在刺史位置上打理當地政務,已有了成為官員的潛質。

    而今日安定公主的親自上門,更是讓許敬宗對于許穆言的另一句話,有了一種別樣的想法。

    太子,當真是個完美無缺的繼承人嗎?

    他溫和,仁善,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也顯然不像是個好大喜功、喜愛興修土木之人,不會對自己的臣子大開殺戒。

    對于經歷過隋煬帝時期的許敬宗來說,他當然得算是個合格的太子。

    何況,皇后的位置一如他當年做出選擇的時候所猜測的那樣,并無一點將要遭到動搖的跡象,也就意味著太子的位置無比穩固。在這樣的情況下,選擇太子就是他臨死前最穩定的投資。

    然而,當他聽著安定公主從容地說出這番計劃的時候,他卻恍惚間在想,一個合格的君主為了避免大權旁落,絕不能別人說他該去做什么他才去做的,而應當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明白在必要的事情上主動爭取。

    這份資質,他許敬宗只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卻不曾在太子的身上瞧見!

    方今的兩位陛下固然不像高祖皇帝一般,在長子與次子之間有著過分明顯的偏頗,導致后者不得不發起玄武門之變,但這份逐漸傾斜的政治優勢,好像遲早會給眼前的局面帶來不可預知的波瀾。

    幫女兒一把,與安定公主再多添一份善緣,或許不是個毫無必要的嘗試。

    “許相覺得如何?”許敬宗的面色轉圜,李清月看得清清楚楚,也在這句最后的發問中多添了幾分底氣。

    迎著安定公主這番氣定神閑的發問,就算許敬宗有心再同她兜上兩個圈子,也覺自己實在沒有做此等閑事的必要。

    “那就如公主所愿吧。”

    李清月舉起了座旁的茶盞,權當是以茶代酒,“也說不定,是如許相所愿呢。”

    既已商定了此事,開河辟田之事也不當耽擱,李清月便與許敬宗敲定,將這個請官之事放在次日的朝堂之上。

    許敬宗既有特進之名,也能參與常朝,正好從旁響應。

    自古以來便有“舉賢不避親”的說法,倒也不必擔心他為女兒說話會招惹來何種非議,反正這件事本身——

    就已經夠有爭議的了。

    不過倒是讓人沒想到的是,在朝會剛剛開始之時,天皇先有了一番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倡議,提出在了眾人面前。

    按照李治的意思,自龍朔年間發起的官名改革使用至今,在官員往來溝通之中,還時常有職位混淆之事發生,如今天災橫行,官員事務更不能有任何一點錯漏,不如將其改回原樣。①

    很難說這個官名恢復,是不是如同今年的改元咸亨一般,還有一番迷信的意思,以圖四時祥瑞。

    但這個大刀闊斧的官職改名又改回去,真是讓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當如何評價。

    李清月朝著司禮、司元,哦不對,現在應該叫回到禮部、戶部的官員方向看去,就發覺與官職改名最為密切相關的兩方,已經有幾個人差點沒控制住臉色變化了。

    以至于當李清月提出戶部缺人,請求增設度支使司部門,以巡官督查荒政要務的時候,饒是戶部尚書戴至德前幾日還與她就九河使一職由誰出任有些爭端,現在往她這邊看來的眼神里,也分明有幾分感激之意。

    荒政這種事情誰接誰倒霉,確實能少掉不少麻煩事。

    只是當他們聽到安定公主隨后舉薦的巡官,乃是個女子之時,戶部尚書的表情頓時又凝固在了當場。

    李治當即收到了數道求救的目光。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人是個什么想法。

    安定公主戰功在手,當年便能一人訓斥兩名宰相,如今年齡日增,恐怕更沒什么不敢做的。他們這些人的嘴皮子工夫,大概是不夠跟她一個人對壘的。

    然而李治都還沒開口,李清月便已搶先一步朝著那神情各異的幾人看去,沉聲問道:“諸位何故如此表現?許夫人數年間溝通長安與廣州之間商路,此次關中雪災所用棉花正是來自于嶺南貨船,此為一功。”

    “嶺南宗族勢力壯大,我大唐以分封各州之法將其瓦解,許夫人下嫁恩州,從旁監管,以防嶺南有動亂之災,此為二功。”

    “旱災雪災先后肆虐,百姓苦不堪言,許夫人別出心裁,想到調整官方借貸利錢、規范民間借貸之法,遏制局勢崩壞,此為三功。”

    “有此三功,不過出任個巡官而已,也為響應銅匭求索治災之法,究竟有何不可?”

    這話一出,朝堂上官員的神情不由愈發古怪。

    就連李治都神情僵硬了一瞬,端詳起了自己女兒那張沉穩端方的面容,疑心她這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是不是越來越高了。

    誰教她這么說話的。

    這第一功到底該當分在許穆言身上多少,李治心中有數,若非安定令人海航廣州,只怕這其中也不會有多少聯系。但她愿意用這番說辭來為許夫人謀求官職,旁人也沒什么好說的。

    可這第二功……就實打實是在胡言!

    許敬宗將女兒嫁給馮氏子,絕不可能有這樣的高尚情操,若真如此的話,他也不是許敬宗了。

    倘若李治不曾看錯的話,許敬宗自己也被這句“第二功”給驚得不輕,仿佛完全不曾想到,還有人用這種理由為他增光添彩。

    偏偏這幾年間嶺南宗族雖時常有越軌之舉,卻當真不曾有馮氏子弟為禍,若非要如此說的話,倒也勉強能說得通。

    至于最后一條,倒是實打實的功勞了。

    提到這個控制災后貸款一事,李治也不免對戴至德等人有了幾分怨言。

    戶部上下官員可不在少數,竟然無人在救災舉措中增添上這樣一條,讓一個朝堂之外的女子將其提了出來,可見這群平日里辦事拖沓的家伙,在真需要他們出主意的時候,到底有多無所作為!

    被安定提及的響應銅匭納諫,也正是天后想要促成的,便又多添了一條讓人難以反駁的理由。

    雖然降低利息、規范借貸,幾乎是與銅匭前后腳放出來的消息,但要將其作為諫言后得到賞賜的標桿,也并無什么不妥。

    “延族怎么說?”李治一時之間想不到駁斥安定的這番話究竟該當用什么理由,若是說什么女子不可為官,想想早已陰差陽錯有了的數個案例,以及同處朝堂之上的天后,又覺得這話著實說不出口,干脆將這個難題丟給了許敬宗。

    他無比放心于許敬宗這個臣子,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光顧著自己享樂,對于自己的子女當真沒有多少感情。

    這樣的人,起碼不會效仿許圉師,為了包庇自己的子孫走上一條不歸路。而他既要獲得更為舒適的條件,也勢必會對天子保持忠誠。

    以李治看來,他雖然向來擅長揣測天皇天后心意,甚至為天后辦了不少與典儀制度相關的實事,但女兒既然已經被他給嫁出去了,再到朝堂之上為官總是有些不妥的吧。

    然而李治忽然瞧見許敬宗往太常博士的隊列看了一眼,又朝著此前還有過一點矛盾的戴至德臉上看了須臾,轉頭朝他答道:“臣已年邁,不能再為陛下分憂,恨不能有一賢明子弟立足朝堂,如今有小女諫言立功,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他話說到此,忽然朝著上首的天皇深深行了一禮。

    因他早已腿腳不便,體態虛弱,這一出行禮竟是讓人只越發覺得,他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但若讓深諳許敬宗心思的李治來說,他這舉動里到底是真已到這等風燭殘年的地步,還是有一部分作秀的意思,好像并不難被看出來。

    不過這個作秀,與其說是在響應安定公主,還不如說,是在對常對他有所指摘的太常博士和戶部尚書的報復。

    他們說他為了貪圖彩禮,將女兒遠嫁,那他就偏偏要在臨死之前,將人給扶持到絕大多數人難以抵達的官位之上。

    ……

    “這又何嘗不是一出緣分呢。當年陛下提拔李義府、許敬宗等人,乃是以千金買馬骨的方式,篩選出朝中何人可為陛下執刀,今日陛下提拔許穆言為度支巡官,似乎同樣是在做類似的事,以便令銅匭上書之中多有要言精義。”散朝之后,李治便聽到武媚娘對他說道。

    李治并未當即答話。

    這個千金買馬骨的說法或許不錯,因銅匭上書中還沒有其他足夠有分量的言論,或許是該有此一賞。

    但李治不敢確認,這個封官的旨意正式下達后,天下人到底是會因此覺得,連女子諫言有理都能得到官職,還是會覺得,他這個天皇已愈發為天后所把控,讓顛倒陰陽之事頻頻發生。

    奈何在朝會之上,安定與許敬宗出于不同目標的聯手,已將那些有所微詞的聲音都給盡數打壓了下去,李治也出于災情緊急的考慮,將委任的詔令給頒布了出去。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還不如將情況按照天后所說,往更好的方向去想,免得給自己徒添煩惱。

    他想了想,回道:“這個傳承也未免過于令人意外了一些,不過既然這是當下必然,就這樣吧。總歸太子與安定也該當各自啟程了。”

    二人一個前往洛陽,一個前往更往東去的濮陽,在從長安到洛陽的這一線上還能再相互照應一番。

    但這夫妻二人并未料到,太子與安定公主各自啟程的同時,還有個孩子也踏上了行程。

    太平公主打著去外祖母府上小住數日的理由出了宮,卻并未往榮國夫人府上去,而是在跟李旭輪碰頭后,由他的侍從護送,藏進了安定公主的船上。

    這份出外冒險的刺激,讓李長儀暫時忘記了不在母親面前的離愁別緒,也忘記了不告而別后可能會面對的懲罰。

    一想到等到恰當的時候她就能跳出來給姐姐一個驚喜,李長儀便覺這船行顛簸也變成了一種樂趣。

    李旭輪倒是真沒有虧待妹妹的意思。李長儀說是說的讓他大可以直接將人手給撤回去,還是在船上留了兩個負責照看“行李”的船夫,直到這兩個小姑娘能和安定公主會合為止。

    不過當船只抵達洛陽港口停泊的時候,聽到船夫告知,安定公主將會在此地停留三日再繼續起行,李長儀又覺得自己偷跑跟來的興致,都被這個壞消息破壞了大半。

    “我們還得繼續藏在船艙里,不能隨便出去,要是被扣留在洛陽就糟糕了。”李長儀坐在其中一只箱子上晃著腿,很覺此刻無聊。

    結果轉頭朝著上官婉兒看去,她卻是已翻閱起了隨行帶來的書籍,仿佛并不覺得這船艙之中是什么不舒服的環境。

    李長儀嘆了口氣,蹭到了她的身邊,“你真的不覺得時間難熬?”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比起掖庭的住所,這船艙其實還算寬敞的,不過自她母親成為太平公主的啟蒙老師之一后,她們母女的生活條件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所以想來太平公主是不太明白這其中對比的。

    她也只能寬慰道:“聽船夫說,安定公主要在此地等待募工所用的糧草抵達洛陽,而后才能繼續開拔,也是不得已之舉吧。”

    李長儀托腮感慨:“也對,若事事順利,又哪里還有我的用武之地呢,說不定等到濮陽之后還有其他的麻煩。”

    到時候就是她表現的機會了。

    李長儀信心滿滿地想到。

    再想到她到時候蹦出來,阿姊會是何種驚喜的表情,她又覺得,現在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其實公主若要在濮陽募集人手,倒也不用非要在此地等待梁州糧草盡數送達,我元氏還有一批庫存米糧,愿意將其拿出來供給周轉。”

    李清月行在洛水之濱,聽著同行的元家家主元義端開口。

    她駐足朝著前方的人潮匯聚之地看去,對于這句建議不置可否,“洛陽這邊不是也需要糧食嗎?以你們元氏為首的各家義賑辦得不錯。”

    前陣子李弘從洛陽折返長安,此地也并未因為太子缺席便有所輕忽。

    自洛陽被確立為東都以來,阿娘在此地的經營根基早已相當之深。從此地的名門到商賈之間千絲萬縷的人脈,雖不如長安城中錯綜復雜、地位斐然,卻在必要的時候更能聽從號令辦事,擰結成一股繩。

    昔日的青州刺史元神霽、大理寺卿元恪都已各自高升,讓元義端無比確信,自己此前對天后的投誠并未做錯。

    他順著安定公主目光轉向的方向看去,應道:“我們不過是在此地做個面子罷了,不會同太子搶風頭的,多余的糧食直接送往濮陽也無妨。”

    李清月語氣忽然冷了下來,“救災之事,關乎東都能否借機多容納下一批人口,何來什么搶不搶風頭之說。”

    “還有,”她目光肅然地盯著元義端的臉,“你最好別忘了,你到底是在為天后辦事,還是在為太子辦事。”

    元義端險些想問,這其中到底有何區別。

    但想到早年間隨同天后經營洛陽的并不是那位病弱的太子,而是在他面前的這位安定公主,他又覺得這種愚蠢的問題,他可能還是不必問了。

    難道他能比安定公主更明白天后的心思嗎?

    何況,他確實是在為天后辦事,最為穩妥的辦法就是不必越界與太子接觸。

    該由他辦的事情他也都做到了,太子可沒什么好從中問責于他的。

    他回道:“我明白了,那我便不提什么將糧食轉運濮陽之事了,這部分庫存我會以其他辦法,響應天后對洛陽的重視投入進來。”

    李清月心中暗贊了一聲對方上道,當即緩和下來了幾分神情,隨后轉移了話題:“那就是你的侄子?”

    在元氏賑濟疏導災民的隊伍中,有個年紀大約在十歲上下的孩子看起來尤其醒目。

    并不只是因為他已有一番清俊氣度,而是他此刻正隨同東都尚藥局的人在此地協助問診,提筆書寫藥方的動作嫻熟得驚人。

    大約也因他模樣溫和討喜,在他面前的病患倒是并未因他年少便去其他隊伍。

    但也有可能,是這些好不容易才抵達洛陽求索生路的難民,本就沒有什么其他的選擇……

    不過不管是因何而起,對元義端來說,安定公主轉換的態度,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正是,當年天后與公主推行烈酒于洛陽,正在這孩子的周歲宴上,翻過年去便是十歲了。這孩子極擅書法,三歲便能提筆立就,在洛陽還得了個神童的名號,不過相比于安定公主,又實在是差得太遠了。”②

    “不知公主可要我將希聲叫過來?”

    元義端若是沒記錯的話,同樣有神童之名的王勃,便是因安定公主的賞識與舉薦,因先后兩篇獻賦,深得天子愛重,繼而名揚天下。雖說希聲的文辭不能與王子安相比,卻也是這一輩同齡人中首屈一指的存在,焉知不能在公主面前出頭。

    只是他的這個想法剛剛提出,就被李清月擺手打斷在了當場:“不必了,既是人才,往后科舉及第之后,自有在朝堂之上見面的機會。我此次只是途經洛陽而已,不必鬧出什么動靜。”

    “這樣也好。”元義端并未強求。

    安定公主的這句“朝堂之上見面”,雖不如提拔作伴讀一般直接,卻顯然要更符合他為元希聲規劃的路子。

    “那我送一送公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此次洛陽再見,相比溫厚賢良的太子,安定公主與他的往來之間,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度,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在此等恭送之時退后了半步。

    元希聲抬頭朝著隨從指示的方向看去時,便見素來深沉的大伯跟在一道紅衣身影之后,一前一后地越過了遠處的洛水河橋,仿佛是在拱衛著前方那人。

    “那是……?”

    “那是安定公主。”隨從回道。“也真是奇了,太子巡幸洛陽之時都不見家主是這樣的表現。”

    元希聲剛想開口,忽見近前又已有人將手伸到了他的面前,連忙收回了朝著遠處張望的視線。

    他伸手抹了把額上的汗,看顧起了面前的病人。

    想著太子此前在洛陽滯留了大半月之久,元希聲便覺自己應當還有不少機會見到那位在洛陽處處留名的安定公主。

    然而等他結束了今日在洛水之濱的賑災事宜回到府中,卻被伯父告知,自梁州方向送來的糧食,因運送得力的緣故提前了兩日抵達,明日便要即刻動身啟程。

    也就是說,他好像見不到人了?

    次日的清晨,當他隨同伯父前往孟津渡口的時候,看到的已是一列船隊啟程東行的剪影。

    十月底的洛陽,因凜冬到來的緣故,晨霧尤其之重,這列船隊甚至并未行出多遠就已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而在七百里外的濮陽,則在三日后迎來了這一路特殊的隊伍。

    隨后,一只只貨箱從停泊在岸邊的船上被裝卸了下來,搬運進了提前籌備的府庫之中。

    李清月自負責運送糧草的宗秦客手中接過了賬簿,對于即將開辦的種種事宜,越發有了一番估量。

    但還沒等她下達指令,就忽聽貨船上傳來了一陣喧嘩之聲。

    她眉頭一皺,合上了賬簿,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聽到那頭的聲音已從開始的喧嘩變成了過分的安靜。

    “這是怎么了?”

    李清月的話音未落,便已看到了那兩個出現在人群當中的身影,也忽然意識到了,為何在場眾人會有這樣的表現。

    不怪他們如此!

    只因其中一個裹著大氅的小姑娘有著一張與她極其相似的面容,就算不曾自報家門,也不難讓人猜出她的身份。

    何況是此刻,她抬頭朝著李清月看來,又是激動又有幾分心虛地沖她招手:“阿姊,我也跟來幫忙了!”

    李清月腳步一頓。

    見鬼,太平怎么也跟來了!

    第212章

    這真是一副太讓人眼熟的畫面了。

    如果接到這個“驚喜”的人不是李清月而是劉仁軌的話, 那么這個場景的眼熟程度還會往上多翻一個檔次。

    那分明就是她當年干出來的事情。

    但李清月自覺,自己這個叫做——受限于壽命值,也為了在大唐站穩腳跟, 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冒險之舉。

    和太平這個情況還是不一樣的。

    “誰教你到這里來的!”李清月把李長儀和上官婉兒帶到臨時營帳之中,便忍不住露出了頭疼的神情。

    她們是真正的小孩子啊,哪能隨便學她這么胡作非為。

    但大概是因為沒有了外面的那群圍觀之人, 也已正式抵達了濮陽,李長儀自覺自己的行動取得了大成功, 便鼓起了勇氣湊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回話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嘛, 我是想來這里幫阿姊的忙。沒人教我啊……”

    想到沿途之中李旭輪怎么說也幫了她不小的忙, 李長儀怎么想都覺得,自己有必要為他保守秘密。

    于是這最后的五個字,剛被她說出口的時候還有些心虛, 等說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就已完全變成了斬釘截鐵。

    這樣阿姊應該就瞧不出來了。

    她只是在效仿阿姊為阿娘分憂的優良傳統, 能有什么錯!

    然而下一刻她的腦袋上就多出了姐姐的手,一把揉亂了她的頭發, “行了,你一點都不擅長說謊。”

    雖然太平肯定也想出門來玩,但李清月對這個妹妹的脾性還是能確定的。

    若沒人從旁教唆,她想不出來這個自己偷偷跟上,還能一直藏到濮陽才被發現的計劃。

    此外, 婉兒脾性沉穩, 若只是太平自己要偷溜出來, 她也不會就這么跟出來。畢竟若是太平出了什么意外,還會牽扯到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身上。

    所以這其中必然有人從中介入。

    “說說看吧, ”李清月饒有興致地發問,“賢兒教的還是旭輪教的?”

    李長儀嘴硬的表情都沒在臉上掛多久,就聽到李清月接著說道:“你要是不說的話,我立刻就讓人將你送回去,反正你都到濮陽了,也不算沒出來見過世面。我這邊修筑河道的人手多一個少一個也沒區別,將你送回去綽綽有余。”

    “我有多少人可用,你應該還是清楚的。”

    “阿姊你這是威脅!”太平憤憤不平。

    但一想到她能成功離宮,也是她威脅李旭輪的結果,現在真可謂是一報還一報,她又頓時啞火了。

    果然,她還是沒學到阿姊的精髓。

    得先有足夠讓人敬畏的本領,才能在百般應變之中都不落下風。

    她小聲問道:“那我若是交代了,是不是就不用被送回去了?”

    李清月好笑地看著李長儀那雙滿是期待的眼睛:“我要說不是的話,我看你不僅不好好交代共犯,下次還敢在沒人庇護的情況下,跑到更加危險的地方去。”

    現在總算只是到她面前來,可萬一往邊境跑,那就麻煩了。還不如讓她將自己的共犯給供出來,這一次就姑且讓她繼續留在此地算了。

    說起來,一個七歲的孩子若是長在民間,也該當知曉五谷天時、風俗民情了,不能光只會學些經文典籍。

    想到洛陽元氏對元希聲的培養路子,李清月又不免覺得,太平可不能落在對方的后頭,那么她這次突然離家跟隨而來,或許……并不是一件壞事。

    只是,還得將小妹偷溜出門的后續麻煩給解決了才好。

    一聽姐姐這句形同默認她行徑的回應,李長儀當即沒心沒肺地將同伙給出賣了個徹底:“是三哥幫的忙。他說早年間阿姊參與熊津、高麗戰事也是偷跑出門的,我就覺得自己也能效仿一下。”

    李清月一頭黑線:“你不會還覺得,這是什么需要發揚光大的傳統吧?”

    這話若是說到阿娘的面前,也不知道該當說,應當將其歸咎于主動給妹妹搭把手的李旭輪,還是應該將其歸咎于開了個好頭的安定公主。

    以至于當李清月從旁取過紙筆,要將太平和婉兒在她這里的消息告知于阿娘的時候,又覺有點難以下筆。

    她想了想,干脆將信寫出了兩份,其中一份送到外祖母那里。

    李長儀探著腦袋往桌案上看,就見姐姐在信中,為她打著探訪外祖母的理由偷跑做了個解釋。又在后頭說道,她必定會對妹妹好好教育一番,那么等到開春回返長安的時候,正好給外祖母看看對太平的栽培成果。就是……還請外祖母千萬幫忙在阿娘面前美言兩句,萬一阿娘生氣,還能幫忙攔上一攔。

    “外祖母會幫忙求情嗎?”李長儀眨了眨眼睛。

    李清月順手用筆端點了點她的眉心:“外祖母年紀大了,現在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女有成,你雖然這次魯莽了一點,但也不失為想要上進,此次若能將所見所聞都給記下來,也算是明年給她老人家送去的禮物。”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賀蘭氏嫁給了高寶藏,姨母又在賀蘭敏之和親大食的數年后放下了心中的種種芥蒂,讓楊夫人少了不少需要操心的親戚矛盾,以至于時至今年,她雖是因年歲漸長而身體虛弱,但真要說的話,比小她十幾歲的許敬宗都要看起來健康不少。

    阿娘權勢日盛,天后之尊愈發一呼百應,說不定還能讓她老人家因為心情愉悅而延壽幾年。

    李長儀賣力地點了點頭:“我明白,我會留在這里好好學的,到時候就將此次收獲都跟外祖母說!”

    她又見姐姐在另一封信上給阿娘寫道,旭輪既遙領單于大都護,也不該只將扈從用在送妹妹偷跑出門上。

    作為一個合格的李唐親王,天后所出的皇室貴胄,不能只寄希望于妹妹能夠追隨上姐姐的腳步,自己也得拿出點奮斗的架勢來。

    “阿姊,我覺得……”

    “怎么了?”李清月挑眉發問。

    李長儀收到了姐姐這道危險的目光,當即搖頭:“沒什么沒什么,我也覺得我們不在長安的時候,阿娘應該多關心三哥一點。”

    什么?李旭輪在告訴她阿姐早年間經歷的時候,沒有敦促妹妹跟上姐姐腳步的意思?

    阿姐說有那就是有!

    總之,希望三哥自求多福!

    有三哥在前面頂著,想必等到她跟著阿姊回到長安的時候,阿娘的怒氣也已經消耗殆盡了。

    至于阿姊為何在幫忙甩鍋這件事上也如此熟練,還能找出個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來……

    李長儀覺得,這可能就是過來人的經驗吧。

    不過這句話,只要她這個聰明人自己領會到就夠了,還是不必跟阿姊說了。

    對于李長儀來說,頭一遭以這等方式出門,還得到了阿姊批準,激動的情緒早已充斥了她的胸膛。

    在次日,她便換上了一身更為方便出行且不起眼的衣服,隨同上官婉兒一并到了負責登記開鑿河道人手的地方。

    負責押送梁州那頭的糧草抵達此地的宗秦客若是算起關系來,還能被太平稱呼一句表兄,正好被李清月安排做了太平今日的向導。

    “我今日需要做什么?”李長儀精神抖擻地發問。

    宗秦客滿臉堆笑,讓跟在李長儀后頭的上官婉兒總覺對方看起來有些過于諂媚了,但對方說出的話倒是在公事公辦。“安定公主的意思是,今日先請太平公主跟著體驗一番,抵達此地的流民能拿到多少東西,若想在沿河新田重獲居所,又需要完成多少距離河道的清淤。”

    “那我也需要親自下河道嗎?”太平渾然未覺這其中有何不妥,甚至頗有一番捋起袖子就要開干的架勢。

    “不,您不必。”宗秦客回道,“但您需要將用于清淤開道的工具都給記住用法,隨后跟著此地的采辦一起去購置用于烹煮的菜蔬。到了入夜之后,安定公主會跟您聊聊的。”

    “好!那你帶我去。”太平邁著堅定的腳步跟上了宗秦客,卻在第一個環節就在臉上露出了幾分困惑。

    別看太平在人群之中有些醒目,早被安定公主特別關照過的隨從可不會對她有什么差別對待。

    被分到她手中的物資里面,只有一床塞了干草的被褥,一件結實的務工用的衣服,兩件關中募捐的舊衣,兩個飲水器皿,幾塊過渡的干餅,還有幾包急救藥物。

    像是看出了太平公主臉上的疑惑,宗秦客說道:“集中搭建的屋舍早在昨日船隊卸貨后就已經開始動工了,對這些遭災流亡的百姓來說,有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至于為何只有這點吃穿之物……”宗秦客伸手指了指另一頭正在陸續送來的賬簿,“安定公主的意思是,此次畢竟不是全由府兵做工,這些被募集而來的流民需要每日登記挖掘的河道里程,多勞多得。”

    “那若是有體虛多病之人呢?”上官婉兒問道。

    “那也無妨!附近的寺廟內已開設安養院,會先將他們接去將傷病治好。這里是開辟新田,不是讓人以命填河。既有新田,就會有新城,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自然還有其他辦法安身立命。”

    上官婉兒循聲回頭,就見這說話之人并非為她們領路的宗秦客,而是剛抵達這里的許穆言。

    她攏著身上的大氅,似乎還很是畏寒的樣子,但走動之間又分明是一派雷厲風行,“修屋建房,填土生炕,掩埋亡民、運送醫藥、挑選耕牛、翻曬糧種等等都需要人手,也不必所有人都下河道去,不過是記載功績的方式不同罷了。”

    “此次朝廷出錢借貸于民,讓其必須聽從我等指揮辦事,經營此間田地,也在此地隨之發展商貿,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并不僅僅是以工代賑這么簡單。”

    “此外,我已同安定公主提議過,我還需要一部分擅于走訪的人手,幫我查探報告河南河北道各地的物價,通過調劑各地貨物,確保賑災資金在借給百姓后剩下的還能維系平穩。這一部分人不需要會做體力活,會走路會說話就行了。”

    上官婉兒目光微動,“還有這樣的職務?”

    “不錯,我將其稱為轉運使。”許穆言回道,“既然安定公主愿意信我的建議,將提供給商人的貸款條件放低,以便盡快恢復營生、渡過危機,我這個度支巡官自然要給他們足夠有分量的指點。”

    她如今正是想要大干一場的沖勁,在被委派了正式的前朝官職,不再只是一方刺史夫人之后,更覺自己辦事務求滴水不漏。

    “你們還有什么問題嗎?”

    李長儀掂量了一番手中的被褥與衣衫,很想問連棉花都沒有的被子是不是太冷了,但見這物資處開放后,陸續涌來的災民拿著這份包裹俱是喜笑顏開的樣子,便覺自己這話很是問不出口。

    她甚至見到有人直接自物資中取出了姜末,拌在了那應急的炊餅之上,在咬了滿口辛辣之味的時候,非但沒覺得這味道古怪,反而像是因此活了過來,將余下的東西牢牢地抱緊在了懷中。

    自登記了姓名與籍貫后,他們便被陸續引導進了不同的隊列之中,何來一人覺得東西少了。

    或許……只是她覺得少了而已。

    見她并未發問,許穆言自說自話一般開口多說了一句:“說來安定公主也是有趣得很,聽我說起轉運使這個職務的時候還問我,若是人手不足的話需不需要她手底下的斥候來幫著一起辦事。”

    “我早年間便聽澄心說起她在遼東那邊的趣事,說是她讓自己的斥候下了戰場還要勘探礦脈,也真折騰出了些名堂。”

    她搖頭失笑:“不過查訪物價這種東西,還是術業有專攻為好,不必勞煩這些能者多勞的家伙了。”

    “術業有專攻嗎……”李長儀望著面前這一片從混亂到有序的場面,想到許穆言方才說的人人都有事可做,不由喃喃出聲。

    那么她擅長的又是什么呢?

    尚且年幼的太平公主暫時還想不出一個答案,便決定先按照阿姊給她制定的計劃,在今日先了解這些流民的吃住用度和使用的工具。

    或許當她將此地所有的東西都給經歷一遍后,便能得出個結論了。

    但當她自覺自己已是在沉下心來了解民情的時候,又遇上了另外一件麻煩事。

    她一邊跟著被征調到此地來的府兵一起學習十字鎬的用法,一邊又聽旁邊分發工具的兩人打起了啞謎。

    其中一人低聲發問:“你說,安定公主這次會用上那個東西嗎?”

    李長儀豎起了耳朵,不知為何這個問話之人要拿出這等神神秘秘的做派。

    又見被問話的那人同樣露出了一派諱莫如深的表情,“我覺得可能不一定會……上次都是府兵開道,這次更加人多眼雜,說不定……”

    “說不定什么?”李長儀忍不住插話問道。

    但她不問還好,一問便見這兩個士卒都當即閉上了嘴,仿佛成了兩個稱職的木樁。

    若非李長儀轉頭朝著上官婉兒問詢的時候,確認對方也聽到了這樣的一段對話,她都險些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

    可很顯然,她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這些懷有共同秘密的人。

    李長儀年紀小,可藏不住話,到了入夜被送到李清月的營帳中時,便將“那個東西是什么”給問了出來。

    “今日不應該是我考校于你在此地的見聞嗎,怎么倒是你先問上我了?”李清月伸手自一旁拿過了絹帕,將太平因坐在采購馬車上吹了滿臉的沙塵給擦拭了干凈,就見李長儀目光里的求知欲越發旺盛。

    “我的答案好說。”李長儀認真答道,“阿姊是希望我在來到這里的第一日能先忘記公主的生活標準,莫要以何不食肉糜的態度看待此地種種,這一點我轉得過來。但是阿姊——”

    她用只有姐妹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問道:“那個神秘的東西是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行,算你聰明。”李清月頗為欣慰地對上了妹妹這雙慧黠而靈動的眼睛,心中估量起了隨后幾日該當給她安排的落地課程。

    就見她努力板著張小臉振振有詞:“阿姊,你不要想著蒙混過關!總不能這營地之中的府兵都知道,唯獨我不知道,那說出去我多沒面子。”

    李清月噗嗤一笑:“又不會有人向你問起這個,你有什么好丟面子的。而且就算你真想知道,我現在也只能和你說,這是我即將用來對付一些人的利器,此次只是河道清淤,又不是開山通路,就不必派上用場了。”

    李長儀面色一垮,“所以我是無緣見到此物了?”

    “不,”李清月搖了搖頭,“或許往后你見到它的機會還有很多。”

    六年的時間,對于大唐朝局的演變來說,都能算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其中不乏人員更換,對于劉神威的炸藥大業來說,便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

    并不僅僅是當年在泰山封禪修路的時候積累的經驗,讓劉神威在回返遼東后,又陸續在炸藥的配方上做出了數次成功的修正,大大增強了炸藥的威力。

    在乾封三年的時候,遼東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以趙文振為首的斥候在靺鞨部的地界上發現了一片鹽礦,但在經由測驗后卻發現,與其說這是一片鹽礦,不如說這是一片上蓋有鹽澤的堿礦。

    劉神威罕見地得到了安定公主給出的特殊命令,那就是用這個東西,和石英砂、石灰石等物熔制提煉,制作出一種半透明的產物。

    最后生產出的東西,很像是早年間就用沙土燒制而成的琉璃,卻又有些不同。

    早年間的琉璃易碎,只能用來模仿玉石,成為喪葬品的其中一種,或是用在裝飾品上。然而這一次吹制出的玻璃,卻更像是從境外傳入,用于承載佛教舍利的琉璃器,無論是耐高溫還是耐磨蝕的性能都比之前強了不知多少。

    更讓劉神威覺得驚喜的是,用此物來加工他的種種“藥劑”,明顯要比陶土裝置易于觀察得多,也比之前大批送來的天然水晶更不受到種種尺寸條件的限制。

    這意味著,他的種種研究,都能因為這種新琉璃的出現,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只是有些可惜,按照趙文振的評判,這處礦脈實在不是一個富礦,也不像是菱礦一般,在遼東境內多有分布。好在,用于改造出整片研究基地內的實驗裝置已經足夠了。

    而其中當先得到發展的,正是被更為小心提純原料的炸藥。

    若非今年背棄大唐的大賀氏部落人手不算多,又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作戰方式,李清月原本都已打算將其作為改良炸藥的頭一個試驗品。

    “阿姊,你不是在糊弄小孩吧?”李長儀無奈地看著姐姐明顯有一瞬發散開了思緒,卻也沒有跟她解惑的意思,便知道自己今日應當是問不出什么東西了,但還是努力再給自己爭取了一句。

    “糊弄誰也不敢糊弄你啊。”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既然在給阿娘與外祖母的信中都已說過,是要讓你在此地學有所成,以便成長為將來的股肱之臣,怎么能真將你當做是個尋常孩子對待。”

    “我說會讓你看到此物大顯神威,就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李長儀很難形容自己在聽到這句話時候的心情,但見阿姊朝著她看來的期許目光,她只覺自己今日往來奔走的疲累,好像都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只剩下了意圖振作起來再干一場的動力。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雖然領了那只有干草的被子,但年紀尚小的太平肯定不可能真只蓋著這些。在從李清月這里出來后,她便鉆進了和婉兒同住的帳篷,在快速洗漱完畢后鉆進了溫暖而厚重的褥子里。

    而后又念叨了兩句今日學會的藜藿挑選辦法,她便快速地進入了夢鄉。

    大約是因此地的各項工作都已在沿途間規劃得井井有條,這些頭一日抵達濮陽大營的流民也并未睡不安寢,而是各自快速地進入了夢鄉,只等著明日繼續開工,以換取更多的糧食。

    但在這濃墨傾倒的夜色之中,卻并非人人都能好眠。

    遠在吐蕃的欽陵贊卓便望著面前的燭火,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數年奔波征戰于吐蕃和小勃律之間,動輒清掃吐蕃以西趁勢而起的小國,讓這張本就帶著一派野性與戰意的面容,就算在今日這個并非出征的當口,也仿佛被燭火幽光映照出了一抹血色。

    直到面前多出了一道人影坐定在他的面前,他才忽然稍稍舒緩了面上的神情,也收回了此前的思緒。

    “兄長。”欽陵贊卓抬頭,看向了出現在他面前的贊悉若。

    比起這個同胞兄弟,出任吐蕃大相數年,將朝堂權柄緊握在手的贊悉若無疑要深沉許多。

    只是與欽陵贊卓相似,他雖乍看起來五官柔和,可但凡是與他相熟的人就不難看出來,他的笑意從未抵達眼底。

    “父親的祭日之后你就總是這個表現。”

    “難道不應該嗎?”欽陵贊卓目光如電,“在當年為了換回父親尸體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五年,最多五年,我一定要讓當年的那支唐軍付出代價!但現在轉眼之間,已有七年過去了。”

    背負著血仇和噶爾家族的期待,這對相互扶持的兄弟走過了多少吐蕃內部的動蕩,他們自己再清楚不過。這些磋磨也并未讓他們的意志消沉下去,反而讓兩人都在失去了頭頂的庇護后,以更快的速度成長了起來。

    可大唐對東女國與吐谷渾的扶持,和成立了西海都護府后在吐蕃邊界的經營,都讓他們想要反擊的計劃被迫一次次擱置!

    攘外必先安內的方略,更是讓欽陵贊卓屢次想要先與裴行儉交手的計劃,都先被駁斥了回來。

    此次前往父親墳前告祭,更是讓他沸騰的心火已經到了急欲噴發的地步。

    “兄長,七年了!”欽陵贊卓目光定定地望著贊悉若,余下的未盡之言,都已在他近乎咬牙切齒的語氣之中了。

    “是啊,七年了,到你我該當報仇的時候了。”

    “我們怎能……”

    等等。

    欽陵贊卓中斷了自己的話,陡然意識到,在他對面的贊悉若,說出的不再是阻止他出兵的話,而是用平日里一貫沉穩的語氣,說出了一句對他來說有若天籟的話。

    在意識到對方話中含義的一瞬間,欽陵贊卓幾乎難以克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當即離席而起。

    像是為了確認自己有無聽錯一般,欽陵贊卓顫抖著聲音發問:“兄長,你剛才說……?”

    “我說,到了你我該當報仇的時候了。”贊悉若自袖中取出了一卷文書,推到了弟弟的面前,“大唐自去歲開始便天災橫行,今年更是先后遭逢旱災與雪災,只怕連軍糧庫存都已用在了救災之上。”

    “而我們則先后自象雄殘部與小勃律等國劫掠所得,更是數年間不曾遠途奔襲消耗,早已在府庫之內累積了相當可觀的糧草。”

    贊悉若終于冷下了語氣,用近乎質問的口吻朝著弟弟發問:“欽陵,數年不與大唐交手,你可曾忘記與他們對壘的經歷?”

    欽陵贊卓毫無猶豫地給出了他的答案:“當然沒有!”

    不僅沒有,他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為父親報仇,也讓自己始終保持著對于大唐的極高戒備與重視。

    他也絕不敢因為自己的成長,便小看那個比他還要年輕卻也更為可怕的對手。

    贊悉若長舒了一口氣,“那好,我要你在開春動兵,打掉唐軍的前哨!”

    第213章

    欽陵贊卓很清楚, 既是開春發兵,自然不是等到春日到來方才緩緩自邏些城出發前往青海,而是起碼要在二月之前就完成所有的整軍備戰要務, 隨后快速發兵。

    越到天時回暖之時,藏原之上的牧民就會走得越遠,也會變成一種更難以讓人防備的眼線。

    吐谷渾那頭將其用得尤其之好。

    早在吐蕃大舉進攻吐谷渾, 由裴行儉協助吐谷渾進行戍防開始,欽陵贊卓就已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變化。

    按照贊悉若的分析, 這大約是因為,大唐的官員更像是在用治理州郡的方式統轄吐谷渾境內的民眾, 而吐谷渾的上層領袖則遵照著看管奴隸私財的方式。

    這樣的變化, 對于這些本就未必全然臣服于吐谷渾王權的牧民而言,絕不是那么難體會出來的。

    而當慕容諾曷缽身亡,弘化公主以王太后的身份輔佐慕容忠繼位后, 也就更是如此。

    當然,噶爾家族的兄弟自覺自己沒必要全然效仿于對方的所作所為, 將己方的權柄讓出于旁人,只需知道他們要如何對抗這種眼線廣布的手段便已足夠了。

    何況正如贊悉若所說, 大唐連年天災,一改當年泰山封禪之時的氣勢雄渾、威懾四夷,反而是他們吐蕃憑借著數年積蓄與練兵,早已將當年戰敗的損失給抹消殆盡,甚至更有了一番長進, 自有長驅直入的底氣。

    贊悉若大權在握, 執掌內政, 將邏些城周遭可供調度的勢力都已陸續收攏在手,也讓欽陵贊卓大可放心用兵, 不必擔心他在出兵之后,便會在內部生亂。

    那么唯獨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個問題了——

    此次開春動兵,到底該當在何處動手。

    這個問題,欽陵贊卓在被阻攔著發兵計劃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過。

    當贊悉若終于下達了進軍指令的時候,他幾乎不需再多考慮,就能給出那個早已經由深思熟慮的答案。

    “西海都護毗鄰安西都護,近幾年間,唐軍在西域的駐兵屢屢往于闐、疏勒等地增兵,隨時可以南下支援,不適合選作第一戰的對象。”

    “吐谷渾至東女國之間的黨項、白蘭諸地,都因當年一戰與我等離心,只怕不會相助于我等。對此地出兵,無異于將我藏巴勇士置身于亂戰之地。”

    欽陵贊卓伸手指向了中間,語氣篤定:“我想出兵烏海。”

    贊悉若眸光沉靜,卻又好像在其中閃過了一縷稍縱即逝的傷痛,“你想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

    欽陵贊卓不會忘記父親的血仇,贊悉若又如何能忘。

    身為人子,他更不會忘記,父親的最終隕落之地,就在柏海以東的烏海。

    欽陵贊卓搖頭,“不,我若真只是如此想的話,兄長也不會放心將指揮軍事的大權交托到我手中。烏海為唐蕃要沖,地處吐谷渾與西海都護之間,背靠紫山、積石山,可連筑堅實營壘,鞏固我軍營寨。待大軍壓境,進可奪大非川、日月山,阻遏唐軍自河湟方向援兵,退可洞察南北兩軍動向,擇其弱者擊破。為何不選此地!”

    “或許兄長會說,此地有被南北夾擊的可能,但西海都護之地百姓接連變更易主,能被裴行儉調度的不過十之二三,吐谷渾并無兵力補充,還未從當年戰事中徹底恢復過來,除非唐軍能天降十萬大軍,否則絕無機會一戰定乾坤。”

    “可他們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欽陵贊卓還有另外一句并未說出的話。

    像是安定公主這樣的將領,若是統領這等數目的大軍,當真不會引起天子猜疑嗎?

    就像……

    當吐蕃上下因作戰計劃而開始自衛藏四茹調兵之時,芒松芒贊站在布達拉宮朝下望去的時候,便覺這等視野遼闊景象,也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云。

    同在此地的赤瑪倫忽然聽見芒松芒贊冷聲開口:“我倒是寧可他打輸了這場。”

    若是欽陵贊卓在對陣大唐的戰事中蟄伏七年一擊得勝,便足以洗刷去當年祿東贊戰敗帶給吐蕃的恥辱。

    這對文武協作的兄弟,也只怕要更不將他這位吐蕃贊普放在眼里!

    更麻煩的是,當年祿東贊在大相位置上的時候,他也只是一人掌握權勢而已,其余眾人都不過是他的輔佐,可噶爾家族如今的這對兄弟,卻是完全能做到內外應和,以防不測。

    當年他慢了一步,讓這兩人在獲知祿東贊死訊后得以聯絡韋氏,掀起尚論之爭,便給了他們以絕地反擊的機會,成了今日的莫大威脅。

    “這話,不是贊普該當說的。”赤瑪倫緩緩開口。

    芒松芒贊回頭朝著對方看去,在看到對方懷中抱著的嬰孩之時,原本因噶爾兄弟權逼贊普的厲色稍有和緩,但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又覺得自己的心情被重新拋入了谷底。

    “我能怎么說呢?”

    這位年少上位的吐蕃贊普,打從繼位的開始便沒能真正意義上執掌權柄,在此刻坐回到妻兒身邊的時候,便難免還有一番志業未成的弱勢姿態。

    或許唯獨在王妃面前,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疾言厲色:“他若大勝而歸,安知不會讓我這個贊普忽然過世,將都松扶持上贊普的位置。比起我這個當年就想將噶爾家族驅趕下臺的贊普,你信不信,他更想要一個甚至還在襁褓之中的傀儡!”

    芒松芒贊慘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兒子還渾然不知世事的臉,又覺自己將這份怨念遷怒到孩子的身上,簡直沒有一點道理。

    而下一刻,他的手上便被蓋上了另外一只手。“局勢還沒壞到這個地步。你既為吐蕃贊普,也不當希望藏巴再有一次萬戶送葬的場面。”

    那是在祿東贊戰敗之后曾經出現的畫面。

    想到彼時的景象,芒松芒贊下意識地抬頭,便對上了赤瑪倫的目光。

    他們這對夫妻在這七年光陰里,已是少了幾分少年人的棱角,尤其是——

    當年膽敢與欽陵贊卓叫板的王妃。

    但好像這份銳利的鋒芒只是被她暫時藏匿在了眼底,而不像是他這個滿懷挫敗的贊普一般,變成了心中的陰暗面日益滋生。

    “欽陵贊卓的對手并不尋常,倘若我方戰敗,安知對方不會一改當年的撤軍,以藏巴不臣為由長驅直入邏些城,屆時贊普便只能如同高麗國主一般被押解入長安,就算先給個體面的官職,如今也成了個無人過問的閑人。這難道是贊普想看到的嗎?”

    芒松芒贊幾乎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赤瑪倫語氣愈重:“尚族必定會全力保住贊普的命,所以您實在不必擔心噶爾兄弟有弒君之念。何況,若他們當真膽敢如此僭越,韋氏也必定不敢跟此等虎狼為伍。這樣解釋,您還真覺得他們膽敢如此嗎?”

    芒松芒贊沉默不語。就在他近前的赤瑪倫卻能看得出,在他目光中破繭而出的希冀之色,已昭示著他對自己之前的想法有所動搖。

    赤瑪倫心中暗忖,兩年前文成公主給吐蕃送來的那封信,看似是在表達自己回返長安后仍對芒松芒贊存有記掛之心,又何嘗不是在加劇他對外界的恐懼,真是用了好生毒辣的一招。

    很顯然,這位被奉迎還朝的昔日王太妃,如今只剩了文成公主這個頭銜,也已成吐蕃大敵!

    偏偏這樣的一番話,若是在欽陵贊卓與贊悉若正當得勢之時說出來,恐怕是不會被芒松芒贊聽進去的。

    她能說的不過是——

    “他能勝才是好事!”

    迎著芒松芒贊有些困惑而無助的視線,赤瑪倫解釋道:“此前的噶爾家族是因局勢危急,加上要為祿東贊報仇,才擰成了一股繩。可若能得勝,對于是否要繼續東進,又能否權衡論族利益,勢必會產生矛盾,到了那個時候,難保不會被我們找到反擊的機會。贊普既有天命加身,又為何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芒松芒贊:“我……”

    赤瑪倫握緊了他的手:“若是大唐能與我方結成盟好,我當然希望能借著唐軍之手幫忙鏟除掉對方,可眼下雙方局勢緊張,又將唯一的聯系文成公主給迎了回去,絕不到我們可以后退的時候。”

    她也很希望欽陵贊卓死,但絕不是現在。

    所以為了避免噶爾家族來上一出魚死網破,芒松芒贊的態度就必須端正過來。

    否則一旦吐蕃此次戰敗,贊普在背后添亂的態度又傳了出去,到時候才真是吐蕃王室的麻煩。

    芒松芒贊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赤瑪倫所勸諫的話其實一點沒錯。

    比起被噶爾家族暗害,失去天命所歸的民心才更可怕。

    “那我……”芒松芒贊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說道,“我去犒賞軍隊,親自鼓動軍心。倘若欽陵贊卓真能得勝,也不會將全部的功勞都包攬在他的身上。”

    得到了赤瑪倫贊許的眼神,芒松芒贊當即出門而去。

    但他卻并未看到,目送他離去的赤瑪倫懷抱幼子,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凜冽的寒光。

    赤瑪倫不會錯認,方才有一瞬間,芒松芒贊是真的想為了防止自己被噶爾家族暗害,意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給解決了。

    也讓她有一瞬的情緒恍惚,不知自己作為一位傀儡贊普的王妃,接下來的路到底該當如何去走。

    她受過家族極好的教育,也在嫁給芒松芒贊的數年中,于邏些城內看遍了吐蕃上層爭斗的風云,心性以極快的速度成長了起來,多少要比當年少幾分茫然。

    近兩年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羨慕吐谷渾的弘化公主,也有些羨慕從王女登上女王之位的東女國國主。

    只因她們起碼不會像她一般面臨這樣多的禁錮與限制,就算有著滿腔改變朝局的想法,也只能被迫閉口不言,唯獨在勸諫芒松芒贊這件事上,能夠發揮出些許作用。

    但或許,更讓她羨慕的還是大唐的那位天后。

    因為她很清楚,就算芒松芒贊從噶爾兄弟的手中將執政的大權給奪回來,他也不會將其分給她的。

    他已經受夠了受制于人的處境,又怎么會給自己在肘腋之地,再多一個分薄權力的人呢?

    “王妃?”服侍于她的仆從耳聞小王子啼哭,王妃卻還站在原地愣神,連忙快步朝著她趕來。

    “您沒事吧。”

    “沒事,可能……只是有點想家了。”赤瑪倫垂下了眼眸,掩蓋住了這其中的波瀾起伏,“等大軍出征之后,我想回謝鄉一趟。”

    事實上,她雖然極力勸說芒松芒贊不要在此時給噶爾家族添亂,也并不敢確定,在這樣的一出傾巢而出作戰面前,吐蕃真能戰勝大唐。

    所以她必須提前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孩子再尋求一份保障。

    說來也真是奇怪,當年她如此果斷地阻擋在了芒松芒贊的前面,想要充當起他的屏障,現在明明她還年輕,她和贊普的感情也還正值年輕鼎盛之時,她卻已經有了這些奇怪的想法了。

    當她抬眸朝著窗外看去的時候,正見一只鷹隼自雪域神山之中飛出,擦過遠處還籠罩在霜雪中的原野,消失在了東方的盡頭。

    只有一片漆黑的翎羽,落在布達拉宮的階梯之上。

    ……

    武媚娘忽然遲疑了一瞬的落筆,任憑紙上渲染出了一點墨痕。

    耳聞外間已傳來了日暮關閉城門的鼓聲,她不由按了按額角,露出了幾分疲憊的神情。

    “去問問,周王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她確實已是旁人格外羨慕的對象,但一想到近來的種種麻煩事,她就覺得自己可能是被陛下傳染了頭疼的毛病。

    陛下在風疾復發期間還不消停,將早前的種種官職名稱都給改了回去,讓各方送來的奏折又需要一陣適應的時間。

    想想看吧,龍朔年間的官職改名到如今是七八年,又不是乾封泉寶發行的八個月,哪里是能這么快就消除掉早前的影響。

    好在陛下對于天后協助執政這件事倒是沒有多加插手,尤其是她為了應對災情而提出的種種建議都予以默許。

    自銅匭設立于各州后,倒是有朝臣覺得,匭使院的出現顯然是讓天后的權柄在原本的基礎上又得到了增強,對于陛下來說多有不利,有幾封彈劾的奏表送到了李治的案頭。

    結果被李治以一句“諸卿可會求雨消災”的話給駁斥了回去。

    相比之下,更讓這位天后為難的,便成了子女的教養問題。

    阿菟向來主意很多,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立身班底,倒是讓她比較放心。

    但其余幾個……

    太子在臨行洛陽之前曾經前來和她道別時,雖然并未在話中明言,卻分明對她這個母親的“偏私”有所不滿。

    讓她不由在想,是不是這數年間,因為他的太子位置過于穩固,李治的其他兒子都無法對他產生威脅,天子又時常不能打理朝政,讓這個孩子生出了天下已在他掌中的錯覺。

    也讓他原本就不如妹妹的政治頭腦,在這等過于平順的環境里,變得越發不知所謂。

    武媚娘雖然沒有當場對他做出什么訓斥舉動,心中卻已盤算起了是不是該當給太子專門上一課,或者用點什么辦法,再將他身邊的有些人給驅逐出去,以免將太子給帶壞了。

    但方今天下民生不安,顯然不是她有空教育太子的時候。

    至于另外兩個兒子,也都不是什么省心的玩意。

    李賢自從雍州賑災回返后,便又過起了只當甩手掌柜的富貴閑人生活,明明有著個聰慧非常的頭腦,卻自打早年間阿菟給他展示了不少新鮮玩意后,就沒個正形。

    李旭輪就更不用說了!

    這混賬玩意別的沒學會,居然學會了教唆妹妹離家出走,讓年僅七歲的太平去找自己的姐姐玩。

    天知道在她獲知這樣的消息之時,應當拿出什么反應來。

    若非近來事務繁忙,她本該更早一點因為要將女兒從母親的府上接回來而發覺此事,結果愣是讓這幾個孩子將事情隱瞞到了安定送信回來的時候。

    不過或許,她也應該慶幸此事被隱瞞了那么久,否則若是先將找人之事鬧大,還不知道會不會讓楊老夫人受到一番驚嚇。

    但即便事情都朝著順利的方向發展了,武媚娘還是覺得,該當讓旭輪長長記性。

    阿菟只是起到了個榜樣的作用,怪不了她。

    太平年紀還小,又不像阿菟那么早熟,不知道這等貿然離宮的后果,也不太好怪她。

    但李旭輪就不一樣了。

    妹妹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難道不知道嗎?

    阿菟在信中說的沒錯,現年也有十二三歲的李旭輪是該開始多承擔一些責任了,尤其是在朝堂上的事務,就該當趁著現在年輕、可塑性強,好好打個底子。

    北方的突厥阿史德部雖然認了這個朝廷敕封的單于大都護,卻顯然并不覺得一個如此年幼的親王能帶來何種威懾。

    此次天災之中連更為弱小的契丹大賀氏部落,都覺得大唐和善可欺,悍然發起叛亂,焉知突厥不會有此等想法。

    此外,就算姑且不管突厥,作為天后之子,李旭輪也合該多承擔起一點責任了。

    正是出于這樣的想法,關于協助妹妹跑路這件事,武媚娘雖然沒讓李旭輪挨一頓打,讓他寫個檢討反思反思,卻讓他的課業被加重了不止一點。

    桑寧努力克制了一下臉上的笑意,答道:“我剛才到周王那里去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在和伴讀說,早知道他就跟著太平一起跑算了,反正他也年紀小,上面還有兩個兄長。”

    “而且……怎么說都還有一個說法,叫做法不責眾嘛。”

    武媚娘:“……他還覺得自己挺有理的?”

    “那行,去跟他說——”

    武媚娘抬手一指:“英國公的長孫李敬業在跟著阿菟前往遼東的時候,做的頭一件事是砍樹,還起碼砍了半年。他若想跟著阿姊學出點本事來,總不能連英國公的孫子都比不過。給他多加一門砍樹的課程,免得往后丟臉丟到外面去。”

    也正好用這等方法打熬打熬小兒子的脾性,讓他千萬不要和他大哥一般,覺得上有天皇天后撐腰,什么東西都是理所應當且唾手可得的。

    在下達了這條對于李旭輪來說有若噩耗的指令后,武媚娘的目光又不免有些走神。

    她對李旭輪的這通教訓,或許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放縱太平出門,也因為李敬業對于周道務和周季童的彈劾,讓臨川公主近來的面色并不太好看。

    武媚娘在勸說她放寬心態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一句話,說的是,她若是覺得培養兒子不成,便好好栽培女兒算了,說不定便如許敬宗一般,能將女兒送去阿菟面前做個伴。

    只是她無法確認,這話到底只是在安慰臨川公主,還是也在她自己的心中產生了波瀾。

    當她一面加重了兒子的課業時,她一面又在想,若是阿菟便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會不會她今日的煩惱會少掉很多,畢竟人人都知道安定公主在文治武功上的本事,是否足以做到安邦定國。

    可是誰都知道,天皇天后的繼承人選擇,與宰相的繼承人選擇,簡直有著天壤之別!就算她真覺得安定比起弘兒更適合做這個太子,也是一句絕沒有條件說出口的話。

    除非……除非方今天下大權已徹底不在天皇的手中,而在天后的掌控之下。

    但這又如何有可能呢?

    以至于當桑寧提醒她切莫憂思的時候,她回答的也只是:“你放心吧,我不是在擔心什么,我只是在想,安定會用什么樣的方式教育妹妹。”

    武媚娘低笑了一聲:“她可別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做到一些事情,就覺得自己的妹妹也能做到。”

    不過,前有姚元崇在她手下從武轉文,已成俊才,又有李敬業洗去浮躁之氣,承載英國公的重任,在栽培人才這方面,她好像并不需要對女兒有太多的操心。

    而太平有這樣一個姐姐在前領路,也并未在早前因得到了過分的寵愛而舉止跋扈,想來,當她眼見民間景象的時候,也該當有所收獲的。

    武媚娘所猜測的一點不錯。

    對于離開皇宮,自濮陽開始開鑿黃河故道的太平公主來說,阿姊每天給她布置的任務,都好像是在讓她用一種嶄新的途徑,去認識這個世界。

    雖然這些在組織流民以工代賑中的種種活動,都并沒有超過她的身體所能負載的極限,卻讓她在入睡之時,總覺得心中和腦海里都負載了相當之多的東西。

    又在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變成積蓄在心中的經驗。

    她并不笨,還應該說是很聰明,便已在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漸漸意識到,對于這些遭受天災襲擊的民眾來說,所謂的宰相請辭、天子太子祈福,都是太過虛無縹緲的東西,可能還不如一碗從寺廟道觀中請來的賜福之水,更能讓他們感到心安。

    而往年救災之中所用的低價兜售義倉谷米,甚至是施粥于民,也只能解除一時之急,更不可能持久。

    那只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反倒是這開河辟田的舉動,雖因正值冬季,河道結冰,并未看出這其中已有明年收成的征兆,但沿著河道修筑的一處處民宅,因河道挖掘推進而被標示了姓名的一處處田地,卻好像在以一種更為具象的方式,讓人看到一種百廢待興、只待春日的希望。

    若是往日,這場災劫被記載在史書之中,可能只有一句“大旱及霜,百姓饑乏”,而后出現在她的面前。

    但現在看到實地的景象,她知道了到底是何種景象才會被記載以“大旱”而非“旱”。

    也知道了要用何種手段,才能讓置身其中的百姓不是被天災隨意玩弄的存在,而像是涓流灌注入這條新修的河道中一般,重新歸于平靜。

    “公主,抓穩一點!”李長儀聽到田壟的那頭,自上官婉兒的口中發出的聲音,連忙將目光集中在眼前。

    她此時正坐在一種特殊轅犁的橫把之上,踩踏著上頭的腳踏。

    拉拽著這座轅犁的兩頭牛,都是她親自選出來的。

    這座轅犁為了能讓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也能蹬到腳踏,是她自己請教了師傅,跟著那些木工一起折騰出來的。

    這個兩牛三人組合里,負責在前面拉牛和在后面扶持犁把的兩名婦人,也都是李長儀在尋訪山中流民的時候帶來此地的,等同于是除了上官婉兒之外,她在真正意義上得到的下屬。

    而當這架大型轅犁往前推進的時候,李長儀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下方的田地帶來的阻礙,卻也看到了她們幾乎沒有停滯地往前推進,在這塊被凍硬的土地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破土的印痕。

    李長儀自轅犁橫把之上望去,后方經過的田地都已被籠罩在了一層暮色中,被劃開的痕跡因為陰影的緣故顯得格外的深,也就讓她更為清晰地看見,這條被她開墾出來的路徑。

    也就是在這時,她看到阿姊正和許夫人一邊商談著什么,一邊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快快快,往邊上停停。”她連忙吩咐道。

    李清月都還沒將目光轉向那頭,就已先聽見了太平飽含滿足感的一句高呼:“阿姊,我在這邊!”

    見她已一邊揮手,一邊踩著犁車行到近前,真是好一派活力滿滿的樣子,李清月也揚起了笑容,伸手張開了臂膀,朝著她問道:“要不要直接跳下來,我接著你。”

    “要!”

    李長儀話音剛落,就一點沒猶豫地跳了下來,讓誰都能看得出,她對于姐姐有著多大的信任。

    做姐姐的也顯然沒有辜負妹妹的這份信任。

    這個跳下來的身影正被李清月攬了個正著,而后放在了田壟的土地之上站定。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一連串動作的緣故,還是她蹬車許久的氣血上涌,李清月看到她的臉上泛著一層紅暈,目光發亮地拉著她往那邊走去炫耀:“阿姊你看,這是我開出來的路!”

    落日的余暉在這個孩子的眼睛里鋪了一層燦金色的明光。

    沒等李清月說話,她便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也好像知道,為什么你喜歡往外走了。”

    在這晴空之下,真是好一片廣闊的天地,而她所開辟的那條路,才只占據了很小的一道而已。

    但不管怎么說,比起她在蓬萊宮花園里抄近路時候踩出來的小道,一定要長得多,也寬得多了。

    那么,當一架架轅車被改變了命運的流民推動踩動,交織成一條綿亙數百里的路線之時,誰又會覺得,這只是很渺小的一道呢?

    第214章

    事實上, 這一道道自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的痕跡,都不需要等到數年之后,才能發覺其中的改變。

    太平的年紀小, 就算將腳踏犁車經過了一番改良,在運作上的效率也比不過其他的那些。

    其他的軌跡早已走得更遠了。

    在十二月到來之前,從濮陽到平原沿線的數處大營都已盡數修建完畢, 也已相繼開啟了各地的田地規劃,只等各處都朝著東西擴張, 最終連綴成片。

    “幸好大都督是先在遼東有封地經營。”

    “遼東土地荒廢多年,寒凍板結的不在少數, 與黃河故道沿線土地在冬日的情況恰好相似, 能將部分農具經由水路運送過來,暫時緩解此地的短缺。”

    有這頭一批的十字鎬與犁車的借調,能節省不少的時間, 冬日期間,隨著流民聚集日多, 也就逐漸有了新生產出來的農具。

    算算看,等到明年三月之前, 應該足夠將這些農具給歸還回去。

    也不會耽誤遼東那邊的進程。

    泊汋聚集的人口日多,同樣也是物資緊缺之時。總不能讓那邊因為出借的物資過多,反而引發了動亂。

    “這不是還應該歸功于你嗎?”李清月朝著身邊同行的馬長曦說道。

    自出任將作少監后,馬長曦所需要管的東西比之前多了太多,尤其是彼時被李清月指定的紡車改良, 占據了她在這幾年間絕大部分的精力。

    此次前來河道修繕開辟之地, 還是在百忙之中抽調出來的。

    好在, 都水監負責水渠河道修建,將作監負責土木工匠政務, 彼此分工明確,馬長曦這邊主持的部分在后,晚到那么半月一月的,出不了問題。

    “大都督還是別這么夸我了,我這幾年地位爬升得太快,眼下將作大匠又被陛下擢升為左相,我都快覺得自己能坐上這個位置了。”馬長曦感慨道。

    “這也未嘗不可吧?若我沒記錯的話,現任將作大匠的李廣德由滑州刺史直接升任而來。雖是李唐宗親,更適于籌措皇室園林廟堂營建,但若論起對民事兵械之物的了解,就還是差了你不少。”

    馬長曦當年是那等在專業知識上較真的脾性,在今日也還是如此。

    聽李清月這么說,她還真是一點都不帶客氣的,“那倒也是。不過我也清楚,我能坐到將作少監的位置上,都已是托了大都督的鼎力支持,再要往上難上加難。”

    將作監的業務太廣泛了,特別是為皇室服務的部分。

    便如今年英國公那三山陵墓,就是將作監的手筆。

    這樣的一份職務,是很難被交到出任外朝官員都尤其困難的女子手中的。

    或者更準確的說,這就不是一個完全唯才是舉的位置。

    上一任將作大匠閻立本和其兄長閻立德都跟李唐皇室有點關系,他們兩人的母親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女兒,而太穆皇后則是宇文邕的外甥女。

    至于這一任的將作大匠李沖寂(廣德)乃是漢陽王的兒子,怎么算都是李治的從兄。

    大唐傾向于將這個位置給何人,已是再明確不過的事情。

    馬長曦倒是沒覺得有多沮喪。

    對她來說,真正于她有提拔知遇之恩,既給夠了她研究自由與經費,又給了她官職名望的,乃是眼前的安定公主。

    既然安定公主覺得她堪配將作大匠的位置,龍座之上的那位天子愿不愿意給她這個位置又有什么關系呢?

    總之,先將眼前的事情做好也便罷了。

    李清月顯然看得出來她的態度,見她已將目光轉向了眼前景象,便同她說道:“此次有兩件事情急需解決。一件是那個三人兩牛的犁車,現在在開墾荒地的時候更多還是效仿南詔所用的這一類,但對隨后的田地耕作,可能有些不便,我想將其改作漢時發明的耦犁,并試試能不能將其改成兩人兩牛,便如曲轅犁一般,在犁箭的靈活轉向上再做出一點改良。”

    “另一件事,就是大河、大河故道和通濟渠之間的銜接問題。除卻都水監要督辦此事之外,我想讓你帶領手下工匠對沿河堤壩是否足夠堅固,都再做一番查驗。”

    這也是,為何李清月不敢隨便將劉神威折騰出來的改良炸藥給用在開鑿河道上。

    之前為泰山封禪的炸山通路,無外乎就是炸開阻攔道路的山腳而已,河流涉及的問題就要多得多了。

    李清月自覺自己不是這一方面的專家,劉神威的天賦也只點在化學上,萬一炸過了頭,反而為將來埋下了洪澇災害的隱患,反而有些麻煩了,還不如在開始的時候就先步步為營,將路走得穩當一些。

    馬長曦頷首:“前面那個好說,之前協助遼東改良農耕器械的工匠都隨我前來了,要按這一帶的土地特質做出合適的調整不難。我估計流民中都有不少能人可用,畢竟對絕大多數中原百姓來說,靠著土地吃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后面那個,可能要費些時間。”

    “眼下正是枯水期,河道兩側受到的威脅不大,我得先讓都水監的人將他們測繪出來的河道寬度都匯總到我這里,再帶人做個測試。”

    什么測試?自然是做個小一些的模型測試一下水流的沖擊力。

    這幾年間因為在鴨綠江沿岸開辟新田的緣故,馬長曦已嘗試過這樣的辦法,發覺雖不能完全模擬出自然規律,但也總好過于完全讓上天決定會不會淹沒兩岸。

    此次開辟黃河故道,倒是可以效仿一二。

    想到這里,無論是李清月還是馬長曦都更覺慶幸,她們在之前先有了一片“試驗田”,也在那上面做出了不小的成果,這才讓人在這片更為廣闊的田地上大刀闊斧動工,也有了足夠的底氣。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手去做吧,都這么多年了,我難道還不相信你的本事嗎?”

    馬長曦回以一笑,她想了想又問道:“那這新河道沿岸,是不是先需要將水力紡車給……”

    她話還沒說完,遠處便已傳來了一個呼喊安定公主的聲音,將她給打斷在了當場。

    循聲望去,就見許穆言正騎著一匹快馬奔行在田壟之上,朝著她們所在的方向而來。

    她這手在南方練出來的騎馬之術,奔行在田間小路上竟也不覺其中有何局促,就已看到馬已停下,人已下馬,站定在了兩人的面前,面上有要事商榷的緊急之色不言而喻。

    “怎么了?”李清月發問。

    許穆言這人提出的建議大膽,自拿到這個度支巡官的官職后,更是在態度上也大膽了不少,當即將李清月給請到了一邊,語氣堅決地回道:“我想請公主將四海行會的人再征調一部分過來。”

    李清月訝然:“你的轉運使不夠用了?”

    許穆言嘆了口氣:“我都不知道該當夸贊公主辦事辦得好,還是該當說不好了。您要知道,士農工商的劃分是一直存在的,大唐戶籍的劃分標準也就擺在這里,若能安穩度日,絕大多數人并不愿意非要從事商人行當,就算是現在掛上了一個轉運使的頭銜也是如此。”

    “水渠與荒田開辟進展喜人,讓這些流民更看好明年播種之事,加入轉運使隊伍里的人相比加入耕田隊伍的就少了太多了。可流民數量越多,轉運使要維系支出需要的人手也就越多,否則哪里撐得住這么龐大的開支。”

    現在農田收入都還一點見不到影呢。

    “我都覺得自己近來頭發掉了不少了,才將這些賬目上的賑災銀錢周轉得當。早前公主覺得我提出的漕運改革方式過于激進,但以近來實踐所得,這尋找當地龍頭作為主事,負責調度當地小船,確實能節省不少錢。”

    許穆言攤手,無奈說道:“可就算如此,還是不夠。”

    李清月并未思慮多久,“走,我隨你回去看看賬冊,商定一下需要調度多少人來。”

    算起來,之前考慮過的放開官方借貸條件,讓部分關中百姓遵照合約前往河北道的計劃,也該當執行起來了。

    四海行會的貨車數量在這六七年中積攢了不少,正好可以用來運人。

    只是,在加上了這部分人口后,需要規劃出的后勤人員,比如轉運使的數量又需要重新計算了。

    李清月想想都覺得頭疼。所以為了避免這個剛招募到手底下的財政大臣撂挑子不干,她還是有必要親自慰問一下。

    她轉頭朝著馬長曦吩咐:“水力紡車的事情你自己估量吧,我對你放心。”

    說話間,她已朝著遠處做出了個指示,當即有人將她的坐騎從遠處牽了過來。

    馬長曦還覺自己有話想說,就見李清月已和許穆言一前一后策馬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田壟盡頭。

    “……”

    喂,過分了!商量事情難道不應該一個一個來嗎?

    怎么還有截胡的!

    她就是有一陣沒見公主而已,怎么感覺她手底下的人辦事起來的速度,是越來越快了。

    不過雖說這也得算是災情緊急之中的必行之舉,在次日中午的飯堂里,面對面而坐的太平和婉兒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發覺對方的目光稍有些偏轉,在示意著伙伴往旁邊看。

    這場面也確實很有意思。剛自田中回來的馬長曦和剛算完了需要征調人數的許穆言,沒看著面前的飯菜,倒是在望向對方的時候很有那么點眼神廝殺的意思。

    太平低聲問道:“你說這是不是因為她們兩個的脾氣比較像,所以合不來啊?”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

    她總覺得這兩人的交鋒不是合不來。

    眼下正是群策群力之時,這兩人的官職也相比武將來說最是特殊,就算婉兒尚且年幼,也并不難看出,在這番針鋒相對的表現里,分明還有點惺惺相惜。

    “這大概更像,在無關大局的場合,爭一下先來后到的地位吧。”

    兩個小朋友因為這個好像更解釋得通的猜測再度對視了一眼,覺得各有幾分無語寫在臉上。

    該說(阿姊)安定公主的人格魅力很高呢,還是該說,成年人們有時候也很幼稚呢?

    至于身處風浪中心的李清月……

    她覺得但凡自己不是個瞎子,就不難看出這兩人此時的碰撞。

    算了,當沒看見吧,反正過會兒各干各的差事去了。

    這片安置災民的田地開墾范圍相當之大,能將下屬都湊在一處吃飯的情況才是少有。

    而且這種孩子氣的斗氣說白了也沒什么殺傷力……

    何況她也暫時顧不上這個了。

    李清月剛聽到許穆言在被問她是不是很冷后,反問能不能讓將作監再分出個人手來改良一下供暖設施,就聽到了一個耳熟的聲音在后頭響起。

    她回頭就見澄心匆匆行來,在抵達她面前時附耳在她身邊低聲說了兩句。

    李清月面色微動,當即放下了碗筷離席而起,“走,我去寫一封信送往長安。”

    想到澄心送來的這個消息,李清月確信,自己早在兩月前便謀劃的另外一項改變已到眼前。

    但在她和澄心的身影相繼消失在此地后,太平卻忽然低頭憋不住笑出了聲。

    “噗……先來后到。”

    要這么說的話,還真沒錯。

    她聽人說起過的,澄心自阿姊才剛出生的時候便跟在她的身邊,幾乎等同于是阿姊的大管家,這個情誼確實是和其他人多有不同。

    只是笑完了這一陣后,她又忍不住好奇了起來。

    “你們說,能讓阿姊放下用飯忽然去辦的,到底是什么要緊事呢?”

    這話,真是把在場眾人都給問倒了。

    畢竟也沒人知道,此前安定公主在為巡撫賑給的右相送行之時,給他送上了一把代表特權的寶劍,也將一個特殊的任務交給了他。

    而當李清月在黃河以北,將開河修田之事辦得如火如荼之時,為查驗各地租賦蠲免之事,劉仁軌和狄仁杰也從未停下他們的腳步。

    劉仁軌本以為,就算真要在抵達各地后破格做出決斷,也得是轉到次年元月禁止采捕禁令實行的時候。

    哪知道,河南道因災情而興起的逃民隱戶情況遠比他想象得嚴重得多,越是往南走,也就越是容易出現官員在當地賑災主動權不足的情況。

    這些逐條上報的消息,并未及時得到各級州府的反饋,反而讓救災不及的情況屢屢發生。

    若是上頭派來巡查的官員是個走過場的也就算了,畢竟大唐除卻受災最為嚴重的四十多個州外,還有一二百尋常遭逢降雨減少的州,就算是中央勒令各地上報險情,也總有照看不及的情況。

    偏偏,劉仁軌和狄仁杰都是格外較真的人。

    這位右相還身負代表大權的寶劍出行,本就是要將這災情之中的弊病給捅破天去!

    “可就算如此,劉仁軌身為右相,怎能……怎能當街砸了徐州刺史的馬車,將上頭的裝飾品全給拆了,融了他府上的金銀器具。此等霸王行徑,成何體統啊!”

    “那莫非劉相只是砸了刺史的馬車?”武媚娘出聲問道。

    “倒……倒也不是。”獲知消息上表彈劾的官員啞然了一瞬,這才繼續答道,“他還提劍脅迫刺史,將當地的佛寺道觀中,因與當地豪強勾結而藏匿的隱戶清算了一遍,將其中數年間盤剝偷漏的稅款全給查抄了出來,還提前代表刺史宣告,明年正月也準許在山林之中采集狩獵,取消禁令。”

    “但就算如此,他此等行事是否也過于偏激了!若非大唐自永徽律頒布至今,刑法日益嚴明,他是不是都敢直接在當地殺人了?”

    “……他也不是沒殺過吧。”李治嘀咕了一句。

    他當年做個縣尉的時候,不是都敢打死折沖都尉嗎?現在只是提劍審查民情,算起來都算是收斂起來辦事了。

    先干出的打砸刺史馬車,說不定還是為了迷惑當地的豪強富戶,讓他們以為這個巡撫官員只知道歸罪于當地父母官,結果劍早就指到這些人的頭上了,就等著他們露出馬腳呢。

    只是他這句吐槽的話剛一說出,就看到天后和那位提請彈劾的御史全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李治輕咳了一聲,“倘若徐州災情確有上報不及,未能撫恤得當的情況,劉相選擇以快刀斬亂麻之法破局,也情有可原吧。”

    “陛下,話不是這樣說的。”御史厲聲回道,“既有國法便當遵照而為,若是各地官員都有情有可原一說,在必要的時候破格辦事,只怕今日可以拆毀寺廟,解禁山林,明日便能代表陛下隨意開放糧倉,統籌兵馬,此事可大可小,切莫玩笑而談。”

    不錯,劉仁軌此次辦事確實是為盡快籌措賑濟民眾的款項,也為了讓災民從山林中獲取補給。

    但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有劉仁軌這等辦事周密的本事,能在查抄出這樣一筆龐大財富的時候巋然不動。

    他還能即刻自宣州采購了一批稻米和良種,填補徐州府庫虧空。又在賑撫災情的同時,還將當地的歷年案宗都讓狄仁杰協助查驗了個明白。

    就差沒將“肅清風氣”四個大字給貼在徐州州府的門前。

    但這所謂的“臨時應變,地方決斷”到底應該以何為標準,顯然得有個定論!

    就在當日,劉仁軌也有一封奏書抵達了長安。

    在這封信中,他又站在了另外一個角度解釋了他的所作所為。

    他說,他所經過的各州之中,平庸保守、按部就班辦事的占多,唯獨徐州,是當地豪強壓制住了官員辦事。

    所以他想冒險一試,若是災情當頭,官員能不管上書獲得批復的往來時間,直接抓住要害快速清掃局面,到底能帶來多大的改變。

    事實證明,只要官員膽敢堅信自己所做之事能在事后一五一十地上表朝廷,也膽敢無視當地勢力的盤根錯節,便能一鼓作氣地挽回搖搖欲墜的民心,讓更多人平安度過這個冬天。

    他劉仁軌此次違背法令辦事確有不妥,也愿意在隨后返京接受律法制裁,但希望陛下酌情考慮,在災情期間準許當地官員在地方搶險上,做出有針對性的舉措,可在必要之時先斬后奏。

    此外,朝廷不僅該當給予官員一定的自主權,還應當對民間的災害自救設立一套完整的體系,并對愿意參與賑災的百姓團體和富戶給出褒獎制度。

    只要中央大權不失,整體把控局勢的力量穩固,地方救災的活躍并非是在做出冒犯,而是令大唐境內的大災能以更快的速度翻篇。

    當然,人命關天,再派遣他人接替巡查,恐怕耽誤時間,請求陛下準允,等到他將河南道各州各縣全部走訪完畢后,再回長安來接受問責。

    反正他都活到這個歲數了,到時候提頭來見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

    李治看得又是欣慰,又覺額角青筋直跳。

    饒是他知道劉仁軌就是這么一番脾性,要想讓他循規蹈矩可能本就有些困難,也知道他是想要做出改變救濟民生,還是覺得這奏表之中死不旋踵的傲氣讓人憋得慌。

    他現在算知道什么叫做師徒相似了。

    此前劉仁軌干得最為驚天動地的事情,就是火燒倭國海船——那怎么說也是弘揚大唐國威的天大好事。

    可今日的這一出,卻是在人情與法理之中,各有一番爭論。也讓人不知該不該對他有所縱容。

    和向來在脾性上勢如烈火的安定公主,在想做就做這方面,簡直是太像了!

    “媚娘覺得該當如何處置?”李治合起了奏章,揉了揉今日已因事情過多而有些暈眩的頭腦,朝著武媚娘發問。

    那怎么說都是當朝右相,提請的建議還意在做出不小的轉變,不能敷衍了事。

    武媚娘回道:“不如先以宰相議事,大略定個方向,后在朝會上予以定奪吧。”

    想到安定在同一日令人急報回京的書信之中所說,她正要以調撥行會人手與關中災民為由返京,請阿娘代為拖延時間,武媚娘便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故而在給出這個答案的時候全無一點猶豫之色。

    怎么說呢,宰相議事這種事情,簡直是最容易將本來簡單的事情搞復雜。

    若像是當年廢王立武時期一般人人都聽長孫無忌的情況,可能做決定都要比現在快一點。

    陛下意圖通過委任親信為相,對外證明朝堂大權并未被他盡數交到天后手中,卻也讓這個內朝議事的氣氛好生古怪。

    閻立本就不用說了,從將作大匠升任工部尚書,而后為相。比起研究政事,可能還是將作監的任務更適合他一些。真到了這等議事環節,大多數時候是做個好好先生。

    李敬玄此人在選拔官員上有一套,但在具體政務上總愛空談,又和劉仁軌有些齟齬。

    姜恪乃是憑借戰功升遷的宰相,可論起戰功,又大多是作為涼國公契苾何力的副手,若要討論軍情尚可,討論這等救災之事就有些抓瞎。

    以特進名義被請來此地的許敬宗顯然在舉薦了女兒為度支巡官后就已做好了安分度日,以保晚節的準備,說出來的話不是一般的能打馬虎眼。

    還有……

    總之,李治差點因為這出宰相議事給氣得風疾加重,最終還是選擇將此事直接放在朝會上商議表決。

    只是在這次朝會之前,又有一出意想不到的消息抵達了長安,讓又一出事宜必須予以商榷——

    西海都護府長史裴行儉,吐谷渾國主慕容忠與攝政王太后弘化公主、東女國斂臂女王聯名上書,請求增兵青海。

    按照奏表中所說,自數年前吐蕃慘敗于吐谷渾邊境,甚至陣亡了其大相祿東贊以來,大唐以派遣僧侶經由印度進入大小勃律、吐蕃的方式探查軍情,自這兩年間已有成效。

    在半月前,有一條消息傳至西海都護府,聲稱在吐蕃境內有兵馬異動,還與此前征討象雄、勃律等地的動靜大不相同。

    算算吐蕃在這幾年間的積累,若要趁著大唐動亂災荒之時來襲,方今就是最好的時候。

    即便吐蕃曾在大唐舉行封禪之時極有禮數地上表稱臣,又在近年間從未斷過對大唐的歲貢,依然不能對他們放松警惕。

    在此封奏表送往長安的同時,吐谷渾沿線各地均為調度兵馬,隨時做好作戰準備,但倘若吐蕃當真意圖畢其功于一役大舉入侵,光靠著邊地駐軍恐怕不足以應變,請求朝廷增兵支援。

    龍朔元年弘化公主親赴長安之時的求援沒能得到李治的慎重對待,甚至被問起吐谷渾能支撐多久這樣的敷衍問題。

    在這咸亨元年,弘化公主的長女慕容越抵達長安的時候,倒是隨同她帶來的這份奏書一并,得到了天后的用心接待。

    “弘化、裴行儉與斂臂女王坐鎮西陲多年,在判斷局勢上應當不會出錯。阿菟此前也說,欽陵贊卓在向她討還祿東贊尸體的時候已可見梟雄之姿,絕不可能愿意吃下這個虧還繼續屈居人下。既然吐蕃贊普無力除去這兩兄弟,重新奪回大權,這場由吐蕃發起的戰事就一定會到來。”

    武媚娘建議道:“此事商定宜早不宜遲,不如就在明日討論完畢右相之事后,便敲定增兵吐蕃的人選。”

    李治點頭,“就這么辦吧。”

    他是不打算再像當年一般,被西域接連起火,甚至有官員殉城而死的情況,打個措手不及了。

    先將內部的這出麻煩給商討出個結果來,而后,看看到底能對吐谷渾分出多少兵馬的支援。

    但甚至還沒等那個更為要緊的兩國相爭問題被拋諸于前,因為劉仁軌的這件事,就已先吵了個翻天。

    彈劾劉仁軌的御史官員還算是站在國法規章的角度來說的,在宰相議會之上,就算是李敬玄這樣和劉仁軌有私怨的,也自恃身份,不會說出太過出格的話,到了朝會之上就不同了。

    大唐官員的退休年齡晚,也就讓當年劉仁軌做給事中、諫議大夫官職時候的同僚,還有正在同朝為官的。

    就劉仁軌這個脾氣,能交好的同僚才是少數。方今這朝堂之上,便不乏有人覺得,劉仁軌不過是運氣好,做了安定公主的老師,又攀附上了天后,才能接替許敬宗的位置出任右相。

    如今做出這等擅專悖逆之事,正是他原形畢露的時候。

    若能將其彈劾下去,雖難免有得罪天后的嫌疑,但又何嘗不是去掉了一個競爭的政敵,也討好了天皇與太子。

    以至于當即就有人跳了出來,振振有詞地說道:“劉仁軌此舉看似是在救民,實則是在仰仗于二位陛下的信任,敗壞當地民風秩序。倘若官員只為獲得足夠的錢財,便自覺救災達成,那也未免太過兒戲。”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對他做出懲處了?”

    “這是自然!”這人斬釘截鐵答道。

    可他這四字剛一出口他便陡然意識到,方才的那句問話,并不來自于上方兩位陛下之中的任何一位,而是……

    而是來自于含元殿外。

    還是一個,對在場官員來說相當熟悉的女聲。

    當他愕然轉頭朝著大殿正門的方向望去之時,就見安定公主正自那頭大步而來,面上一派凌厲肅穆的神色。

    長安飛雪落了一層在她的發間與大氅之上,卻并未掩蓋住其下烈焰如火的顏色,只讓人更覺她氣場驚人。她的下一句話也已緊隨而來。

    “那好!”她站定于殿中,朝著出聲之人看去,語氣如刀,“老師離京之前,我曾親自相送,送他御賜寶劍一把,請他若覺自己當行公道事便切莫猶豫,凡事以我大唐萬民性命為先。”

    “若要論右相之罪,不如先論一論我的罪!”

    第215章

    問罪?問誰的罪?

    在李清月話音落定的那一刻, 還有不少人未能從她的這一番突如其來的宣告里回過神來。

    直到她叩拜于御前,向天皇天后告罪上朝晚來的時候,那方才突遭一通劈頭蓋臉質問的官員方才回過神來, 自己這出看似搶先的發難,竟是直接撞到了一塊鐵板之上。

    安定公主突然回來了,還顯然是要為她的老師撐腰!

    一時之間, 朝堂之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或許就在此刻,殿外的飛雪風吹之聲還要更占上風。

    但這等仿佛無聲對峙的景象, 總還是要有人來打破的。

    上首的李治先開了口:“安定,朝堂不是軍營, 莫要在此胡鬧, 何來什么欲問劉仁軌之罪,便先問你的罪。”

    李清月的那番話說出來確實氣勢斐然,但簡直像是來砸場子的, 不是來商議朝政要務的。

    偏偏這句天子的“警告”分毫也沒讓她有所露怯,反而只見她目光中自有一番少年人的據理力爭, 激昂進取之意。

    “請陛下明鑒,我并未在此胡鬧, 不過是據實以告而已。既要商議右相所為到底是否合乎律令,哪怕他官居中書令,也該當從頭到尾徹查個清楚,以防從中還有遺漏。”

    她挺起了脊背,一字一句地說道:“臣不覺有罪, 自然要與檢舉之人當庭對峙一番!”

    這話一出, 那當先發難之人只覺一陣脊背發涼。

    誰都看得出來, 安定公主的加入,讓這場彈劾的性質完全發生了轉變。

    之前的情況里, 就算劉仁軌乃是安定公主的老師,他能出任右相不無天后的影響,這些人也膽敢發出彈劾之言。

    只因一來,既然先是陛下在宰相議會中未能分出個達成一致的想法,需要放到前朝商定,自然對百官發表言論沒有那樣多的限制。

    二來,像是李敬玄這樣在朝堂之上多與劉仁軌唱反調的,也并未得到懲處,反而因為昔日曾為天子伴讀的身份穩坐相位,更讓這些人確定,縱然借機拉劉仁軌下馬不成,也未必會受到多重的懲處。

    何況,隨著太子的日漸成年,對于朝堂上不少并非出自天后提拔的官員來說,與其繼續維持這個從未有過前例的二圣臨朝,還不如在陛下病重之時令太子監國。

    雖說天后執政從未有錯,但畢竟這皇位從天皇手中傳給太子,才是更為天經地義之事,已該回到該有的場面了。

    所以他們當然敢說!

    倘若在隨后遭到了打壓,還能說是天后別有一番心虛的表現。

    偏偏安定公主在此時還朝,直接將此事也捆綁到了她的身上。

    若是繼續堅持彈劾,到底是在對劉仁軌在當地救災表現的本身發起問責,還是……在指控安定公主與右相之間權臣勾結呢?

    若是后者的話,就當真不是一句隨便能說出的指控。

    朝臣之間的博弈拉扯,只要不鬧到當年長孫無忌的地步,陛下應當不會過問太多的,可安定公主與尋常宗室不同,乃是天皇天后的親生女兒,就連英國公離世的時候,都用一句“良帥難求”為她進一步奠定了地位,豈是尋常人能予以批駁。

    他們之中也沒有幾人,膽敢在這位兵權在手、盛名加身的公主面前,毫無顧忌地說出這樣的彈劾言論來。

    以至于一時之間,面對仿佛勝券在握的安定公主,本還覺得自己格外有理的那位官員,都覺得自己的話被堵塞在了喉嚨口,不知道該當如何將其說出來。

    “公主要這么說也好。劉仁軌為右相,中書省下轄官員不在少數,難免在朝堂爭議之中有些言論存有立場,卻忘記了既然茲事體大,便合該尋根究底。”

    “我等覺得他有錯,公主覺得他所做之事雖有偏激,但無過錯,不如忽略掉辦事之人身份,我等就事論事,只談論此舉措本身。”

    這官員聞聲,只覺自己原本僵硬的軀殼又重新恢復了知覺,循聲就見李敬玄已站了出來,連忙如蒙大赦地退回到了原處。

    有李敬玄站出來與安定公主辯駁此事,他這等想要憑借著先頭之功混個名望的小嘍啰,就實在不必在此瞎摻和了!

    李清月朝著這兩人一進一退的表現瞥了一眼,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冷嘲之色。

    李敬玄此人看似將話說得公道,所謂“就事論事而不論人”,以求得到一個公正的結果,卻又何嘗不在話中帶上了幾分陰陽怪氣。

    不過,若是當真人人都被安定公主為老師出頭的行動給嚇退了回去,那才沒意思了!

    李清月從容答道:“那好啊,就將針對此等地方救災之舉的數條罪名逐一說來,我與你對上一對。”

    她的這副姿態,讓李敬玄明明自忖有備而來,還是覺得心中有些發虛。

    當年泰山封禪之時,他就對那個由皇后進行亞獻的行動格外不滿,為此,甚至想要在檢閱安定公主開路結果的時候從中發難,哪知道被安定公主擺了一道,只能眼看著泰山封禪這個李唐天子揚名的場合,卻被皇后與公主分去了太多的風頭。

    六年過去,面前的安定公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將軍,而是今日朝堂上幾乎要與他平視的上柱國大將軍,甚至比起還身在洛陽缺席此地的太子,更有一番與生俱來的威嚴。

    饒是他隱約從陛下此前的言談瑣碎中,揣測出陛下可能已有要將兵權漸漸收回來的想法,這才決定了力挺太子,打壓劉仁軌的想法,也不敢在這等直視鋒芒的當口,表露出任何一點身為天子近臣的優越感。

    李敬玄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道:“巡查官員走訪各地,對外展示的乃是天子形象,劉相先以打砸之舉對待當地官員,以示對救災不力的懲戒,此為一過。”

    他剛要繼續往下說,卻見李清月抬手示意,打斷了他的話茬,“方才已經說了,對事不對人,李相就不必稱呼他為劉相了,姑且稱為某某便好。”

    “還有,你若要將官員自污以求破局之法,都用作控訴的緣由,那我真要懷疑,我到底有沒有這個必要來和李相在此爭論。或者說,我還要懷疑一下,由李相制定標準銓選而出的官員,是否個個都是只知死板辦事之人!”

    這后面一句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或許也只有安定公主這等憑借戰功官居二品之人,才膽敢說出這樣的一句來。

    李敬玄甚至覺得自己的后背迎來了數道譴責的視線。

    他不由語氣一顫:“……那就,從劉……某某擅專決斷,開山舍禁說起。既有舍禁之念,將此舉措告知徐州全境之時,距離正月尚早,為何不遵照律令辦事,先將其上奏中央,由朝廷批復回應。”

    李敬玄剛想再接一句,難道中書令負責宣表詔命,就能越過天子有此舉動不成,卻又陡然想到,對事不對人的說法已成他與安定公主商討此事的前提,某某便只是某某,而非右相,不當再多加這后半句。只是這樣一來,他這話中的氣勢就已天然少了三分。

    李清月卻是更顯咄咄逼人,“李相可曾親自救過災?災情緊急之中,所謂的稍后便能開倉放糧,都是些無用之言,只有真正擺在災民面前的米糧,才是最能取信于他們的東西。你說某某不能將消息上奏朝廷,遵照條例辦事,符合你吏部官員考評的標準,莫非是要讓他在群情激憤之中與他們說,請稍等一月,我會向朝廷請求開山舍禁,姑且畫個大餅給他們充饑不成?”

    “倘若某某不行正道,想出隨意抽調河南道其他諸州存糧的辦法,我能先幫你罵他一頓,但開山舍禁,本就是周禮十二荒政之一,有何不妥?”

    她臉上忽然流露出了幾分譏誚之意,“若是我不曾記錯的話,今年李相再娶,雖仍是河東名門,但以眚禮、多昏這兩條荒政之禮,減少了吉禮之中的禮數,以示你李相對于災情多有體恤。怎么放在你這里,叫做效法古禮,到了某某那里,就成了胡作非為了?”

    坐在上頭的天后差點覺得自己面前的紗簾去掉,在某些時候可能不是個好事。

    比如現在聽到安定這句異常辛辣的發問,眼看著李敬玄的臉色當即漲紅了起來,她是真的很有想要笑出來的沖動。

    用李敬玄今年成婚之時給自己面上貼金的話,用來打他自己的臉,當真不可謂不高明。

    同為荒年應急救民的周禮,確實可以算是師出同源了。

    可李敬玄娶妻,還是娶了第三任高門出身的妻子,是為自己的仕途助力,劉仁軌開山舍禁,雖有貿然變更朝廷休養生息政策的嫌疑,卻只是在為百姓牟利而已。

    這其中的高下之分不言而喻。

    當武媚娘以余光朝著李治的臉上看去的時候,便不難發現,安定這句為了替老師洗脫罪名的“無心”對比,可以說是提醒了李治,李敬玄此人已又多干了一件踩在他雷區上的事情。

    天皇陛下雖未在此時發表什么想法,卻在神情中潛藏了幾分對李敬玄的不滿。

    更別說,安定方才的那番話里,還有一句也打在了李敬玄的痛腳,不,應該說是絕大多數反對劉仁軌的官員的痛腳上。

    這些人里,真正有應對災情經驗的人,恐怕真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可就連皇后尚且主動減免了用度,親自帶著兒子前往受災嚴重之地,這些人到底是憑什么享有這樣的特權,還能在此時站著說話不腰疼!

    劉仁軌縱然行事有錯,可他這等耿直作風很難結黨營私,也是先以大唐民生為重,到底是該當重判,還是應該趁機讓地方救災多出些創舉,陛下心中該當有些評判了。

    不過當下,可不能讓話題被李敬玄為自己娶親之事做出解釋而跑偏了。

    武媚娘沉聲說道:“行了,下一項罪名吧。”

    李敬玄哽塞了一瞬,只能說道:“那妄動寺廟,給當地增添隱患之事呢?”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李相應該還記得,泰山封禪之后,天皇傳詔各州,令各州新增寺廟道觀,各自度化七人,為李唐基業祈福,是七人而不是七十人、七百人,甚至七千人。”

    “若是府兵之中多出這等人數,我能即刻帶著他們往邊境走一趟,再為我大唐建立功勛。這等陽奉陰違之舉,你這吏部選出的朝集使不曾上奏,在災年之前解決,現在怪起旁人以雷霆手段將其一網打盡,是何道理啊?”

    “還有!你若還要例舉某某之過,必定要說,他還將當地富戶缺漏上繳的稅錢不經上報,直接用于糧草采購,那我也要同你說道說道。”

    “若非他先將徐州刺史僅存不多用于妝點門面的金銀都給盡數融了,也覺不夠,何必做出此等舉動。”

    “我倒是想要問問你,在此等窘迫處境之下,他是該當以大唐官員楷模榜樣,號召當地在無有名望獎勵的情況下主動募捐,還是該當持我寶劍,調度當地府兵,直接大肆搶掠?不,真要如此的話,我看你今日的指控,便應該是請求天皇處斬劉仁軌了!”

    李清月這劈頭蓋臉的一番話說到此,已越顯激烈鏗鏘,“李相若覺自己有此高招,能以德行感化,讓人等待朝廷施恩,而非應變時局從中自救,為何不在此地,向天皇請求巡撫江南道嶺南道。料來你也不怵前往更為蠻荒動亂之地,為某某做個表率!”

    “我……”李敬玄卡殼在了當場。

    他如何膽敢向陛下提出這樣的請愿。

    他自己有多少本事,他還是再清楚不過的。他長于記憶,就算是數千上萬的官員信息存放在腦海中,也并不會將其記錯,甚至還能為他們找到合適的位置。

    這才是為何他能夠坐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也因為陛下的重用,位列同中書門下三品,成為宰相之一。

    可若是真要讓他前往南方賑災,恐怕他是真不知道該當從何做起了。

    “還是說……李相覺得自己比起文治更長于戰略,想要主動請纓,往邊境走一趟,好教外邦知道,我李唐的文臣里,既能出一個火燒海船的劉仁軌,也能出一個水淹七軍的李敬玄?”

    李敬玄:“……公主說笑了。”

    這自然更無可能!

    眼見對方這一派意圖后退的表現,李清月毫不猶豫地轉頭朝著李治拱手表奏:“陛下明鑒,所謂的有罪之論,也需將其放在時政局勢之中來看。以臣看來,自天災降世到如今,朝廷的種種舉措,已將保民救世貫徹得人盡皆知,但大唐疆域之廣闊,凡人畢生都難以由南到北盡數走遍,更何況是匯聚于長安的官員。”

    “既然如此,為何不在中央把控之余,集合當地官員與能人的智慧,在必要之時,行必要之舉。多給應變得體的官員與富戶以獎勵,取代擅自開倉賑濟的彈劾懲處,難道不更是我泱泱大國的氣度嗎?”

    “規矩規矩!若是樣樣都要先講規矩,這天下戶口減少之過,究竟要由誰來背?”

    “你?”

    被安定公主忽然轉頭看來,李敬玄險些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還是你?”

    明明此次并未參與其中的郝處俊面色一變,不知安定公主這算不算是在記著當年的仇,趁機施加報復。

    李清月厲聲:“看來好像沒人愿意背負這樣的罪責,可為何對于同僚的應急之舉,諸位卻個個表現得像是遭到利益侵害的受害者,拿出此等著急問罪的態度!”

    若非殿堂之上不得攜帶武器,李治望著女兒稍有些模糊的身影,恍惚覺得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好像都該將劍給拔出來了。

    這份自她幼年之時便不曾改過的果斷,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啊……

    而她顯然還未說完。

    “倘若朝堂之上仍有官員存有異議——”李清月的目光朝著在場眾人的臉上徐徐逡巡。

    或許是因含元殿內的熱力上涌,先前落在她大氅之上的飛雪已融化了不少,將赤紅的外披給浸染出了數道更深的顏色,竟是讓人恍惚生出了一種衣上帶血的錯覺。

    但站在那些本就覺得劉仁軌行事情有可原官員的角度,安定公主今日表現,卻是讓人不知生出了多少安全感。

    她已繼續說了下去:“不如往關東走一趟。開辟黃河故道雖已步入正軌,但也仍缺人手,我此次回返關中便是為調人而來,諸位但可親身體驗一番,再來發表言論好了!屆時我必定洗耳恭聽。”

    “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朝堂之上又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一如她方才剛剛抵達此地的時候。

    不過此刻各位官員的心情,怕是又已發生了不小的轉變。

    尤其是已被安定公主搶奪了幾句臺詞的李敬玄,現在差點覺得自己和英國公的長孫李敬業是一輩的,只有聽她厲聲訓斥的份。

    好在總算是在這大殿之中傳來了一聲輕咳,像是忽然為他解了圍。

    “我能說一句話嗎?”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開口之人,竟是涼國公契苾何力。

    他其實很少在朝堂上開口。

    既因他知道自己是個出身外族的將領,回紇部落還時常出現叛亂,所以他一向恪守言行之間的分寸,就算早在數十年前,他就已因戰功迎娶臨洮縣主,與李唐宗室有了姻親之緣,也并未有過什么逾矩表現。

    也因他自覺自己純粹是個武將,只需要做好打仗動兵之事,不該摻和到政務商討之中,就千萬不要越俎代庖。

    大約也正是憑借著這份政治智慧,以及確實優越的軍事,才讓他步步高升到今日的地位,成為可堪陛下信賴的股肱之臣。

    但今日他開口之時的表現上,卻并不難讓人看出,他此次要說的話,絕非尋常諫言。

    而若讓契苾何力來說的話,他今日這開口也確是勢在必行。

    在安定公主第一次提到寺廟藏匿人口與邊境作戰的時候,他便已隱約意識到,她的話中分明意有所指。

    隨后聽到她對李敬玄是否膽敢統兵的質問,和她不容錯認的凝視,讓契苾何力越發確信,安定公主確實有些潛臺詞想要同他說。

    再想到昨日陛下召請他進宮提及的吐蕃調兵一事,契苾何力便不難猜出安定公主此舉的用意了。

    只不過這番話,好像并不適合她來繼續往下說了,總得換個人來轉移話題。

    很顯然,契苾何力就是這個最為合適的人選。

    比起李敬玄等人,曾經與李清月并肩作戰的契苾何力顯然要跟她更為親厚一些。作為將領之中的領頭者之一,他也必須在此時說這句話。

    李治抬手批準:“涼國公但說無妨。”

    契苾何力回道:“眼下吐蕃大敵似有來犯征兆,倘若此次吸取戰敗教訓,直接舉兵十數萬蒞臨邊境,朝廷要處理的頭等要務,就絕不只是災情。”

    到了那個時候,戰事會在第一時間取代災情,成為關中的大事。

    別看交戰會先發生在吐谷渾之地,但一旦長安方向做出了支援的決定,各地的糧草與府兵調度,必定會有不少的麻煩。

    在契苾何力看來,若能將必要的救災權柄下放給地方,固然有分權的嫌疑,也容易讓本就管轄不力的地方,以為這是大唐無力控制天下諸州,卻也勢必能讓關中朝政事務能有余力區分出輕重緩急。

    這才是擁有戰備底氣的姿態。

    契苾何力繼續說道:“天下似右相這般的能臣干吏絕不在少數,不過是因銓選考察嚴明,加之京官務必競爭上流,才讓他們仍在地方任職,若能得到天皇放權鼓勵,自發解決當地災禍,由朝集使、巡官、御史從旁督轄,等到災情過去后仍歸于朝廷。若能因此解決財政調撥壓力,保全各地府兵實力,又有何不可呢?”

    “更遑論,以臣看來,與其在今日爭論右相所為是否有僭越之嫌,不如商定,是否出兵,又由何人來出兵。”

    他話音未落,就已往前邁出了一步:“吐蕃此次來襲蓄謀七年之久,臣雖不才,也想請帶兵趕赴西海迎戰!”

    這句宣戰之言,頓時將朝堂之上的緊張氣氛,從一個話題推向了另外一個話題。

    更讓這個話題繼續朝著那個方向發展的,是本還有些無所事事的宰相之一姜恪,眼見契苾何力請戰,也當即清醒了過來,出列應道:“臣也愿往。”

    可怎么說呢,契苾何力先前的那一番話,雖是讓李治對于下放救災權力給地方有了決斷,現在他和姜恪的先后請戰,卻又讓李治陷入了新的為難處境。

    他并未忘記,英國公在臨死之前曾經說過,契苾何力終究還是年齡日長,又還保持著當年作戰時候不顧己身的習慣,若是將其派遣到吐蕃地界上,難保不會因此折戟,反而大有可能會讓吐蕃找到反擊的機會。

    而作為契苾何力副將的姜恪,很少出任主將的位置,比起做個將領,其實更適合出任宰相,在地方出現叛亂的時候能對他給出就近的建議,也不適合領兵出征。

    李治必須承認,英國公的那番話并沒有出錯。

    朝中可用的將領其實還有不少,可若說誰能最得他信任,也最有取勝的希望——

    在他驟然聽聞吐蕃來襲消息的時候,眼前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正是安定的身影。

    若要安定出征,便不能讓她有后顧之憂,那么先前對于劉仁軌舉動的爭議……

    “涼國公與姜相還是不必爭了。”李清月收回了朝著李敬玄那張尷尬老臉上最后投以示威的一眼,轉向了李治的方向。

    “當年吐蕃大相祿東贊死于我手,對吐蕃兩路兵馬的圍剿計劃也出自我的布局,如今吐蕃死灰復燃,意欲卷土重來,也合該由我再度領兵出征。”

    她話中透露出的自信讓人不難意識到,在她方才已然達成的“勝果”面前,這出請戰絕非戴罪立功,而是她自覺該當提出的出戰申請。

    眾臣也都能聽出,她隨后說出的話里,到底有多少底氣,又是何等的條理分明,“自當年接回文成公主后,我便建議由她統領一度赴藏的宮人與工匠,完成吐蕃地情的圖志,如今早已完工,為我盡數記下。”

    “吐谷渾王太后與東女國國主均為我當年支援吐谷渾之時的同盟作戰之人,以我為帥,必然要比派遣新將領更易磨合。”

    “昔年我曾與欽陵贊卓有過數面之緣,對此人脾性知之甚多,若要與之對陣作戰,自恃還有些把握。”

    “大唐剛剛遭逢連年災禍,再度出兵,只怕需要接連調度蜀中、南詔、隴右、安西都護、關中府兵,故而除我之外,無人敢說,自己與各方均有配合,縮減演武練兵時間。”

    李清月振聲:“臣愿出戰吐蕃,敢請陛下成全。”

    這是一番,李治不能不為之所動的請戰說辭。

    但或許也正因為這種無可替代,也難免讓他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若是他忽然在此時還說要對劉仁軌施加懲處的話,安定會不會說,不如讓劉仁軌戴罪立功前往吐蕃,到時師徒聯手,還能呼應一番覆滅高麗之戰的情景。

    而不管是否有這樣的一段插曲,無可爭議的一點都是——

    比起契苾何力和姜恪,比起本就身在西海的裴行儉,比起薛仁貴、李謹行、高侃等人,這個前往藏原作戰的重任,必須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

    既有這樣的重任加身,她先前為了維護劉仁軌,在大殿上做出的過激表現,都絕不可能予以重罰了。

    他這個陛下可能還應該說……幸好安定因為要從關中調人的緣故回返,才讓他在軍情緊急的時候,能直接將這份主帥重托給交付出去。

    于是朝堂之上的臣子聽到的,便是陛下隨后的一番詔令。

    吐蕃大敵不可輕縱,必要令賊寇遭遇迎頭痛擊,方能令大唐邊境安定。

    以安定公主為主將,阿史那卓云、薛仁貴、高侃為副將,涼國公督辦后勤與府兵調度,出兵西海。

    地方災情必要之時可不必上奏中央,有司奏表在一月之內抵達長安即可。

    咸亨二年元月行舍禁開山之道,以保難民過冬。

    ……

    而更讓李敬玄覺得眼前一黑的,是陛下隨后朝著安定公主說出的一句話,“令劉仁軌巡撫河南道后,前往河北道開河辟田之地,接替你九河使的位置。若治河不成,他就別回來做宰相了!”

    李清月抬眸與武媚娘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份喜色。

    這番由劉仁軌當先發起的爭論,本就是為了借機給李清月再贏得一份在朝堂與民間的威望。

    而今日所得到的結果,甚至比她們此前估計的還要更好。

    吐蕃的突然來襲,還讓她在朝堂之上無可替代的地位越發昭然,也等同于是在李治做出決定的想法上推了一把!

    安定公主的領兵出征,恰恰是在為這場救災調控中的爭執給出一個臺階。

    至于劉仁軌會否因為“治河不成”而丟了官位?

    此前李清月如此果斷地申請開辟黃河故道,為許穆言爭取下來了這個度支巡官的位置,將遼東實踐過的種種手段用恰當的方式呈現在這片中原土地上,難道是為了看著它失敗的嗎?

    力爭地方靈活救災的劉仁軌在做出了這等先斬后奏的舉動后,非但沒有被革職查辦,反而繼續被留在救災前線,從某種意義上,都該當算是李治做出的退讓了!

    ……

    “阿娘,疾病果然是會消磨人心志的……”李清月隨同武媚娘走出含元殿的時候,便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武媚娘握住了女兒的手,“那你怎么不說,這是因為你我的能力與地位,都已越來越能讓說出的話傳往四海了呢?”

    第216章

    是啊, 這份加重的話語權,已越來越鮮明地擺在了臺面上。

    就算今日不是天皇心氣漸喪而做出了讓步,就算今日太子并未身在洛陽救災, 而是能在朝堂之上提出異議,就算吐蕃并未恰好選擇在此時發難,讓她有了借機請戰的機會——

    最后的結果也不會變的。

    最多就是, 還需要多耗費一點心力罷了。

    “要不是天后不適合在今日商議之事上做出太多偏私,就應該讓阿娘幫我再對這個李敬玄訓斥幾句, 免得這等德不配位的家伙身居相位,還真覺自己有了統領群臣、指點朝綱的本事。”

    所幸他這只是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出任的宰相, 不像是老師那個右相的身份一般, 對于朝堂要務有更多的插手諫言權柄。

    “你以為我不想嗎?”

    聽到女兒這句既像是打趣,又不無認真的話,武媚娘的目光中也閃過了一縷寒芒。

    早在六年之前, 李敬玄的表現就已經被她記在了賬上,偏偏此人驚人的記憶力和把控官員遴選規章的本事都相當驚人, 在精簡官員、規范銓選這件事上還需要依靠于他的本事。

    此外,陛下在失去了上官儀和薛元超后, 也確實需要一批“心腹”取代這兩人的位置。

    正因如此,李敬玄的升遷幾乎是無可避免的。

    “不過無妨,昔年薛元超說恨不能娶五姓女,這個李敬玄倒是達成了這個心愿,可惜也因此觸犯了天皇。我看你今日的那句話, 說得簡直恰到好處, 再有他平日里自以為是的結黨營私, 這個官員選拔的職務應當不會在他手里繼續多久了。”

    規則都已經制定好了,又已有了諸多協辦此事的副手, 逐漸鋪開成新的人脈,何必還要將一個無知無畏的家伙,放在這樣一個要職之上,給自己添堵呢?

    “到時候便如你所說,找個需要人切實去體察民情的職務,將他給打發去一并感受一下民間疾苦。”

    當然,在武媚娘看來,需要解決的何止是李敬玄這個出頭鳥,還有這朝堂之上諸多尸位素餐、食古不化的家伙!

    現在只是希望讓災情之中,由地方官員承載起更多的職責,就會招來這樣多的反對,仿佛是影響到了他們京官地位的特殊性,可想而知,若要為國家強盛,做出更多在政令上的改變,將會招來多少非議和抵抗。

    總得為朝堂各處填補上足夠的后備人才,然后尋找契機,將這些人給替換下去。

    “罷了,先不想這些了。”武媚娘當先坐上了回返內宮的鸞輦,將出得含元殿后便凜冽起來的北風給阻擋在了外頭,見李清月也已跳上了車,這才繼續說道,“還是先說說你這個出征的事情吧。”

    “你在河北道那邊的事務,隨后有你老師前去接手,不必擔心會有人分薄你的功勞,也總算你阿耶的頭腦清醒。但就算有涼國公負責督辦軍糧與府兵調撥之事……”

    她還是覺得有些擔心。

    饒是深知阿菟在兵法謀略之上的天資過人,在這幾年間也從未有過懈怠,反而是借著東西作戰的機會,訓練出了一支作為頭陣的精兵,她也難免去想,在方今這個國中剛遭天災的當口發起大規模作戰,倘若在某處出現了調度失誤,對于戰場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吐蕃的大規模動兵,也絕不可能再如當年一般,被安定找到那等逐個擊破的機會。

    這意味著,唐軍的糧草和后備兵力,都需要有更為小心的籌措。

    各地遭災的環境里,這些府兵能否全心投入到戰事之中,也是一件未知之事。

    再加上,就算定期有派遣府兵前往西海都護,以圖適應這高原之上的氣候,要想讓士卒盡數處在巔峰的作戰狀態,終究還是沒那么容易。

    可惜有些話在出征之前說出,難免有些掃興。

    這其中大約也因母女之間多年的相互依托,將擔憂的情緒給放大了不少。

    倒是向來敏銳的女兒已察覺出了她的那些未盡之言,將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娘,我很清楚的。”李清月鄭重答道,“此次應戰吐蕃,大唐增兵西海的人數必然要比此前我經歷的任何一次戰事都要多,倘若此戰不能得勝,我此前所享有的威名尊榮或許都將不復存在,但再如何擔心,我都必須選擇將其扛下來,絕不容半步退縮。”

    “何況,就算我們這邊有種種顧慮與隱患,吐蕃又何嘗不是!正如我在殿上所說,我已為此戰籌劃了數年,從促成西海都護府的設立、結盟東女國,到聯手文成公主繪制吐蕃圖志,都是為了促成今日之勝。相比于吐蕃對大唐的了解,始終還是我們這邊更占上風。”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武媚娘正對上了女兒飽含果決坦蕩之意的眼睛,仿佛還在同時說,這其中的危險她看得到,但這其中的希望她也同樣看得到。

    比起在此時操心記掛,還不如……

    “好,我信你。”武媚娘只有片刻的思慮,便已堅定地說出了這句話,“自你出征之后,朝堂之上絕不會有任何人有機會干擾到西海增兵的進程,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無論中原內部災情如何,是否有人對此戰存有異議,我都不會讓人給你添亂。”

    這承諾之中的分量絕不輕。

    尤其是,倘若明年的災情還會延續下去的話,作為坐鎮中央的主事者,天后身上會面臨何等壓力,李清月心知肚明。

    除非……她能將這場戰事以最快的速度結束。

    但戰場局勢瞬息萬變,這當真是一個她不敢做出的許諾。

    想到這里,李清月不覺心中因動容的情緒有些發沉,卻并未說什么道謝之言,而是揚眉笑道:“您看,這便是我比欽陵贊卓最大的一個優勢了。”

    雖說吐蕃應當不會如此短視,在這等兩國交戰的緊要關頭,給己方的大將添堵,但正因為王權與相權之間的斗爭,倘若出現了戰事上的差池,欽陵贊卓很可能無法全心投入到交戰之中,反倒是她這邊,這份牢不可破的母女聯盟,勢必能成為她最為堅固的后盾。

    在此等情形之下,就算她還不到帶兵“多多益善”的地步,也有了統帥更多兵馬的自信。

    “而且……”仿佛是因得到了母親的這句承諾,讓李清月的神情也松快了幾分。

    她湊到母親耳邊小聲說道:“我還有個神秘的禮物想送給對面的將領,在必要的時候我一定會將其拿出來的。”

    “真的?”武媚娘轉頭發問。

    李清月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之前長儀還想看呢,可惜出于保密的必要,只能晚些再讓她知道了。雖然這東西使用起來的條件還有些苛刻,但臨陣應變本就是將領需要做的,總會找到合適機會的。”

    自她過了十五歲后,便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不夠沉穩的樣子,但眼下只有她與阿娘兩人身在車中,便旋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你是知道我脾氣的。我雖然辦事喜歡劍走偏鋒,喜歡先斬后奏,有時候可能還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安危,但總會給自己留一條后手的。”

    說話間,她干脆將腦袋歪在了母親的肩頭,“再說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比長儀大十歲呢,才不會像她和旭輪一樣,做事還有些不計后果!”

    “你啊……”武媚娘無奈,“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事情。要不是這次太平偷跑出去是旭輪幫的忙,你看我要不要跟你也算算賬。”

    但阿菟的有句話又沒錯。

    其他十七歲的人或許還能說是心性未定的少年人,阿菟卻絕不會。

    她的過往履歷已注定了她始終在以一種遠超常人的速度成長起來。

    她今日請戰,固然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地位,讓皇位之上的天子必須意識到,這個女兒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也未嘗不是為了自己的宏愿而再進一步。

    武媚娘剛想到這里,就聽女兒據理力爭的聲音又將她拉回到了眼前:“這怎么能跟我算賬,自太平抵達河北道以來,因為開河辟田之事當真成長了不少,等到明年回來的時候必定能給阿娘一個驚喜。我有很認真教導她的。”

    驚喜?

    武媚娘笑問:“我看是驚嚇吧?”

    好在已有了前面一個孩子給她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屆時太平回來了,也不至于讓她有所失態。

    但這事她自己想想也就算了,哪知道李清月還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順著這話說了下去:“好像也有這個可能。畢竟阿耶都同意了,讓老師接管我在河北道留下的種種布置,那也該順帶替我好好教導一下太平。要這樣說的話——”

    “說不定能比我啟程回返長安的時候再多一點變化呢。”

    劉仁軌的本事,還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武媚娘:“……”

    那倒也大可不必!

    已經有安定和劉仁軌這兩個動輒以“蠻力”破局的家伙,要是再將太平也教成個年幼之時就能上房揭瓦的樣子,她都要擔心一下自己還有沒有這個精力為阿菟排除后方阻力了。

    只是還沒等她將這句回應的話說出口,鸞輦已在母女密談之間,從含元殿抵達了含涼殿前。

    車速的減慢對于李清月這樣的武將來說,簡直再容易分辨不過。

    她當即匆匆坐直了身子,跳下了車,一副絕不給母親機會問罪的樣子,“阿娘近來拖延時間辛苦了,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先回寢殿走一趟,便去找涼國公商議調兵之事。”

    “你……”武媚娘眼看著女兒飛快跑沒了影的表現,覺得這其中又有幾分真正的心焦,并不全然是為了防止她將太平從河北道調回來,耽誤了那孩子的實踐,不覺輕嘆了一聲。

    “才從外頭趕回來便這等表現,也不怕累壞了。”

    但她又很清楚,她的女兒如她一樣,是個清醒的政客。

    既已搶先在吐蕃有調兵動作的時候便察覺了端倪,總不能浪費這份寶貴的時間差,確實是不能有任何一點猶豫。

    經冬調兵,開春前諸事齊備,陳兵吐蕃邊境,方是應戰之道!

    ……

    “可惜沒有陛下的正經委任,你說我能跟著去嗎?”

    眼見李清月抱著一堆關中折沖府府兵卷宗回宮,早已等在此地的李素筠有些郁悶地問道。

    卓云與龐飛鳶都已相繼獲封將軍,但李治顯然不會覺得,在女兒之中已出現了安定公主這個將軍之后,有必要因為宣城追隨安定生出的作戰興趣,再給出一個額外的敕封。

    所以李素筠如今的調兵權柄,其實還是掛靠在熊津大都督府下面的。

    李清月將目光自卷宗之上挪開,朝著李素筠的臉上看去,沉默了須臾,這才以嚴肅的口吻回道:“嗯……那可能不行吧。”

    李素筠當即抬高了音調,拍桌怒道:“怎么就不行了?我又不是沒有真正參與過戰場殺敵,至多就是沒有親自上過吐蕃而已……”

    她低下了幾分語氣,“但這沒關系啊,誰知道下次還有什么機會能讓我表現。”

    李清月抿唇繃著的臉上終于沒忍住閃過了一縷促狹的笑意:“我這次要打的仗可不簡單,要是參與此戰的人自己都沒有破除萬難也要前去的想法,我可不帶她。”

    “誰說我沒有——”李素筠的聲音忽然卡殼在了中途,也陡然品出了李清月話中的意思,“你耍我呢!”

    李清月伏案笑了一陣,“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是這么好騙。”

    李素筠一把接過了李清月旋即朝著她遞來的輿圖,嘟囔道:“還不是怪你總是太過狡詐。”

    但大概也正是因為安定這份突然的惡趣味,讓她原本還覺有些緊繃的情緒都和緩下來了幾分。

    便聽李清月回到了正式商談的語氣,“你知道的,此次作戰要會同東女國配合,女將往來交流要容易一些,除了卓云和她手底下的部分女兵,自然是女將軍的人數越多越好,偏偏飛鳶還要為我坐鎮泊汋,去不了西海,我不帶你還能帶誰?”

    別看有她,有卓云這樣的戰功封官例子在前,真正膽敢將家中喜好習武的女兒送到她手底下的終究還是少數。

    更不必說戰場刀兵無眼,若能平穩度日,誰家愿意冒此等風險。

    時至今日,真正能統領偏軍的將領依然太少了。

    所以素筠必須要跟她走這一趟。

    這明明是很容易分析出來的結果嘛。但大概是因為太過重視這個機會,才讓李素筠下意識地忽略掉了這件事情。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李清月隨后的那句話。

    “此外……”李清月繼續說道,“我想請你阿姊也跟我一起走一趟。”

    “誒?我阿姊?”李素筠訝然,“我還以為你會說文成公主。”

    “文成姑母是必然要去的。”李清月回道,“你也瞧見了,前幾年的時候她還有些初回故土的不適應,甚至有點難以融入長安城的意思,結果那本圖志編寫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她是已徹底適應了新的事業,比我還想直接打到吐蕃的邏些城去。”

    “……都不知道到底誰才是這個將領。”

    她頗覺好笑地搖了搖頭,再次覺得自己當年將文成公主從吐蕃給接回來,確實是一個最為正確的選擇。

    李素筠也是同文成打過幾次交道的,對于這等變化都看在眼里。

    想想安定若是將剛才和自己開的玩笑放到文成的面前,說不定也會得到對方的惱怒反應,也笑了出來。“先別扯開話題,你還沒說,為何需要我阿姊也一并前往。”

    這又關李下玉什么事?

    李清月答道:“我是這樣想的。行軍講究天時地利,文成姑母編纂的吐蕃圖志和西海都護府對吐蕃境內的深入探查該當算是地利,若條件允許的話,我也自然不能放過天時。”

    “天時啊……”李素筠喃喃,“那我好像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身居太史令位置的李淳風,固然有幾分超凡入圣的儀態,在推衍天象卜卦之事上本事驚人,可終究只是個凡人,而非神靈。

    總章改元之時,他的身體就已不如早年間康健,到了咸亨元年更有致仕隱退的意愿。

    而早年間因為術算能力進入太史局的李下玉,正是他為自己選定的繼承人。

    大約也是因為李淳風自覺自己沒法再擔任多少年的太史令了,對這位同樣沒走尋常路的義陽公主增加了栽培的力度,以至于如今的李下玉,早非當年還說自己只能讀取風力儀表的水準,而是成了一個合格的……

    按照李清月的說法,天文氣象學家。

    她道:“吐蕃境內地形復雜,又因地勢奇高,氣候變化格外顯著,我想將她帶上,幫我判斷進軍的氣象,以保天時在我。你覺得她會愿意嗎?”

    李素筠回答得好生果斷,“會,怎么不會!你又不是要讓她扛起槍兵上戰場殺敵,只是要讓她做自己擅長的事情而已,她絕對愿意同去。”

    要李素筠猜,李下玉會同意此事可能還有個理由。

    當年她們姐妹曾經拜托阿菟幫忙,將她們的婚期往后拖延,可再如何拖延,在太子都已成親的情況下,她們都已算是拖到晚婚年紀了。

    要不是李淳風明擺著對李下玉很是重視,上次遇見太子的時候,這家伙居然差點以為是皇后把她們姐妹給忘了,還想幫忙提出為她們在長安城里找個好歸宿。

    若是隨同出兵吐蕃,能起碼再讓她們躲開一兩年的時間。

    所以,只怕這個消息剛一傳到李下玉的耳朵里,她能直接收拾好包袱一并出行。

    李清月頷首:“那就勞煩你將此事告知于她了。”

    “好!”李素筠當即答應了下來。

    她心中盤算道,若是這樣的話,兼具天時地利,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個人和了。

    想到這里,她還是朝著安定多問了一句:“說起來,軍糧能湊得齊嗎?”

    “起碼最開始的一批沒有問題。”李清月篤定答道。“你不信的話,且看看長安城中過幾日的各方反應好了。”

    針對劉仁軌的一出彈劾,以安定公主請戰,右相巡查河南道結束后接手安定公主職務告終,那么天皇天后站在哪一方,就已不必多說了。

    官員的黨爭,向來都是此消彼長的。

    在次日的朝會之上,便真有人順著李清月的那番建議提出,讓此前反駁由地方靈活處理災情的那群同僚,去切身體會一下救災不易。

    偏偏這個“切身體會”,并未明說到底是如同劉仁軌和狄仁杰的情況一般出任巡撫賑給使,還是直接貶官到遭災嚴重的地方去。

    若是后者的話,對于這些擠破了腦袋才成為京官的官員來說,簡直是個莫大的災難。

    這就不難讓人做出一個選擇,覺得比起被貶謫出去,還不如用另一種方法來給自己“買”個平安。

    幾乎不等天皇天后下旨,就已有人主動提出,愿意自發減免每日木炭供給,將其用于出征吐蕃兵馬遠赴藏原所用。

    算算看吧——

    大唐去歲京官府邸中燃燒的木炭薪柴,若是折算成木橦,大約有96萬根,其中出自庫谷監,由朝廷供給京官的,每位五品官員每天至少有兩斤炭。

    就算只削減四分之一的用度,用于補貼軍資,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額。

    此外,并未能夠奉命出征的宰相姜恪帶頭,將食邑收成捐獻進了軍資之中,還在砍木頭修身養性的李旭輪也當即收到了母親的指示,和兄長李賢一并,捐出了一筆軍糧。

    有朝臣與親王的帶頭,其他官員自然也該當有所表示。

    倘若吐蕃當真大舉入侵,此次安定公主出征便是穩固大唐邊境的穩定,于情于理,這些食朝廷俸祿的“忠臣”都不該在這等共渡國難的當口置身事外。

    隨后,則是關中的富戶與商人……

    當太子捐贈的糧草,隨同李清月讓人上門來取的生辰禮物一并抵達長安的時候,余下的府庫存糧也已自山南東道、山南西道諸州送入了關中,將啟程所需給徹底籌措完畢。

    說實話,身在洛陽的太子在剛收到安定忽然自河北道折返長安主動請戰的消息時,有一瞬并不知道自己該當做出何等反應,更不知道他這消息滯后的一步,是否意味著又是一處不如妹妹的地方。

    但眼下既是軍情緊急,他倒是也沒對不起這個太子的位置,在妹妹希望生辰禮物也折算成軍糧的請托下,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將這批糧草送來了長安。

    這也是他必須做出的選擇。

    天皇親口表彰,今日這份群策群力,以圖出兵蕩寇的表現,正是大唐子民團結的表現。固然有天時年景不佳,也終究會重見太平盛世。

    這番詔令一出,便等同于是為安定的出征又點了一把火,也昭示著,誰也不能對這個倉促之間敲定的主帥人選予以反駁。

    “不過這份殊榮,也意味著莫大的挑戰啊……”

    左監門衛大將軍、平原郡開國公高侃自云中折返關中,作為安定公主此次出征副將前來報道的時候,便忍不住看著面前一輛輛籌備完畢的糧車之時感慨道。

    這份舉世矚目的重托,對于先后出征突厥、車鼻的高侃來說,尚且覺得有些過于沉重,更何況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主將。

    不錯,自轉入咸亨二年的元月,李清月已經十八歲了。

    雖然這依然是一個對于將領來說偏小的年齡,可將這個年齡說出來的時候,聽來已比前幾年正常多了。

    高侃倒沒絕覺得安定公主不配做這個主帥,甚至還很想看看她到底打算如何統御三軍,只是眼見這份八方匯聚湊出的發兵物資,他有點擔心——這份重壓會讓人發揮失常。

    “觀光,你怎么看?”他朝著身旁的男子問道。

    大約是因為李治對于王勃的倍加推崇,加上安定公主這位大將軍身邊也有不少當世神童,高侃也有樣學樣地從參與邊地戰事的士卒中選出了個格外擅長檄文的文人,選作了自己的幕僚。

    他自己也有那么點文墨工夫,對于詩文品評的本事不差,便從起初的效仿,變成了當真對對方器重有加。

    此次除卻麾下精兵衛隊之外,便將人給帶在了身邊。

    駱賓王朝著遠處飄動的旌旗看去,沉吟片刻,答道:“我卻覺得,這份重壓可能反過來催動了這位大將軍的銳氣。”

    只是他早年間在西域從軍,卻并未有幸見過安定公主,在跟著高侃前往北地云中之后也就更與對方緣慳一面。

    算起來,今日才是他真正見到這位久負盛名的大將軍。

    這就讓他的這句評判說得有些不那么確定。

    因為他無法確定,對方早年間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以一個觀察力敏銳的文人眼光看去,這位尚在遠處的安定公主身上絕無一點凝重畏縮的表現,只有一番傲然鏗鏘,流露在她的舉止之間。

    今日匯聚于長安西郊的府兵即將動身前往陳倉,在此地與南北調度而來的其余府兵會合,正當送別之時。

    不知是否是因天皇病情加重的緣故,今日前來送別的正是那位攝政臨朝的天后。

    就在駱賓王說出這話的時候,在他的視線中,一把寶劍正被天后擎于手中,送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

    ……

    “你之前的那把寶劍被你送給右相,現在還沒重新回到你的手里,但既是統領三軍出征吐蕃,總該有一把天家信物在手。”

    武媚娘定定地看著這個意氣風發的女兒,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臨別的話想說,卻在最終也變成了這一句。

    上一次安定出兵支援吐谷渾的時候,她曾經親自為女兒披上了祝福凱旋的披風,而這一次也是如此,只是還多出了這一把寶劍。

    李清月將劍接在了手中。

    比起上一把劍,這把劍少了些花里胡哨的裝點,好像要更像是一把將領的配劍。

    當她抽劍而出的那一刻,冬日略顯寒涼的日光正映照在劍身之上,也將一抹凜冽劍光照在了眼底。

    “好劍!”李清月朗聲贊了一聲。

    在直視著母親這送別目光的那一刻,她也一樣有很多話想要說,卻在手中這份權力的重量提醒之下,變成了簡單的一句,“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她也并未在這高臺之上久留,而是忽然一把收劍入鞘,在天后的注視與士卒的遠望中快步踏下了這送行的高臺,矯健而迅速地翻身上馬,朝著麾下精兵的隊伍疾行而去。

    這一連串雷厲風行的舉動,顯得她的身影愈發鮮明恣意。

    于是無論是那飛馳的快馬,還是馬上那道挺拔的身姿,在被風吹動了長披的那一刻,都好像被裹挾在了一團熾焰當中,以一種不容阻擋的方式沖入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而當風止火停的那一刻,她已站在了獵獵旌旗之下,整裝列隊的精甲士卒之前,再度與臺上之人遙遙相望。

    隨后,她毫不遲疑地高舉起了手中的那把御賜之劍。

    幾乎是在這個動作,或者說是信號出現的同時,仿佛經過了無數次的演練,在精兵之中爆發出了一陣齊聲高喊。

    剎那間,風鼓旗幡、戰馬踏步之聲都被這浪潮一般擴散的喊聲壓制在了下頭,也讓人很難再說出任何一句話,懷疑安定公主作戰的決心。

    臺上的天后就將那一道道呼喝之聲聽得清清楚楚。

    那是——

    “必勝”兩個字!

    第217章

    當兵馬啟動西行的那一刻, 這個必勝的聲音已從精兵之中擴散到了更遠的隊伍里。

    那些未曾經由過指令的士卒,仿佛也被這一片震聲如雷鳴的口令所催動,抱著此戰得勝的念頭喊出了這樣的一句——

    “必勝——”

    “……”

    “必勝!”

    這個聲音非但沒有停下, 反而變得愈發響亮,甚至充斥于整片長安郊野。

    武媚娘很難形容,眼見這一幕的自己到底是一種什么感受。

    這些擂鼓一般作響的聲音震蕩在隊列之中, 似乎將行軍的腳步也給帶成了有節奏的必勝吶喊。

    于是在這一刻,哪怕明知他們這句必勝之前, 其實應當還有大唐二字,也知道, 今日阿菟能夠執掌兵權,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天皇的準允——

    作為送別的這一方,她無法不感到一種異常激蕩的情緒充斥于心中。

    她不免有些悖逆地在想,若是這些效忠君主的聲音并不因天后與安定公主“代行”權柄而響起, 而是真正作為臣民對著主君發起效忠,會不會更讓人熱血沸騰。

    她也自信, 自己能對得起這樣一份信賴與敬重。

    可這樣的問題,好像暫時得不到一個答案。

    她能看到的, 只是安定持劍折返的領頭身影,已經隨著軍隊的開拔,消失在了后方精騎的護送之中,僅能從帥旗簇擁的位置大概判斷出她所在之處。

    隊尾的沙塵又很快將那些旗幡都給遮掩得看不分明。

    當官道的盡頭已徹底看不見那些人影的時候,被這起兵陣仗而激起的熊熊野心, 最終漸漸平息了下來, 變成了她唇角的一抹笑容。

    安定已懷揣著必勝的信念重新踏上了屬于她的戰場, 她又何嘗不是正處在另外一個戰場上。

    既要兌現她對女兒說的無人會在后方添亂,她也不能有任何一點懈怠。

    或許, 今日的那些高呼聲中本已有一些,是真心為追隨主帥而喊,也為天后在這災情之中所做的挽救舉措而喊。

    而她需要做的,是讓這些人的聲音更有感染力,就像……

    她與阿菟讓自己的聲音更有分量,是一樣的道理。

    當她折返回到宮中的時候,被行軍氣氛所牽動的熱力已自她的面上消退了下去,看上去依然是那個沉穩端方的天后陛下。

    倒是天皇陛下剛在御醫的診治之下服用了藥物,在昏沉枕靠在床邊的時候,還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幾分不太正常的潮紅,明顯是在原本的風疾病癥之上,又多出了點風寒癥狀。

    武媚娘都不知道怎么說他好了。

    朝堂之上的官員已經主動削減了供暖薪柴的用度,用于合力供給士卒出征西海,結果陛下非要自己再起到一番帶頭作用。

    結果有沒有讓官員更感受到同仇敵愾、合力抗敵的情懷不好說,他自己反正是又病倒了。

    這等自覺很有本事卻在添亂的表現,真是和早年間想到親征前線時候沒什么區別。

    但若非陛下病倒,大概也沒有她今日給阿菟親自贈劍的一幕……

    武媚娘又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陛下也是做了點好事的。

    聽到了殿中新多出的腳步聲,李治抬了抬眼皮朝著她看來,“安定出發了?”

    武媚娘在床邊坐下,“不止是安定出發了,你為她指派的幾位副將也都已齊聚關中隨同出發,此外,義陽、宣城和文成也都跟著一起去了。”

    李治揉了揉額角,似是想憑借著這個舉動驅散幾分頭腦中的昏沉:“其他人就姑且不說了,新到她麾下的高將軍是個擅長配合作戰的將領,我不擔心磨合不當,文成也是早在當年接回長安的時候就敲定了她的用武之地,我就想問問,安定對義陽和宣城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若我沒記錯的話,宣城比安定還要大上四歲,義陽就更不用說了,比素節還大兩歲,今年都已是二十六歲的人了。尋常這等年紀的姑娘早該出嫁了,更何況是皇室公主,傳出去難免有人說,是你對她們有意不做安排。”

    武媚娘沒有馬上回答。

    在這須臾的沉默之間,她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垂落在了李治搭在床邊的手上。

    這只手,明明已因病癥的侵擾,愈發顯示出瘦削之態,可它好像依然在試圖攥緊一切自己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以圖對外昭告著它對一些東西的所有權。

    “弘兒跟你說的這個擔憂?”武媚娘語氣如常地發問,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實在很難確定,李治發出這句問話,到底只是在談論已到適婚年齡的李下玉和李素筠,還是也要連帶著將安定的事情提上日程。

    不過按理來說,有英國公的那句勸告,應當能讓陛下將自己的計劃偃旗息鼓一段時日……只是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而已。

    更大的可能,還是真只在問那兩個蕭昭容所出的女兒。

    武媚娘想到這里,不由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覺得自己和陛下之間的情分,已變質成了連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認的地步。

    但到底是誰先變的,她已分不太清楚了。

    只能說,對于朝臣來說,她與李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聯盟,以一種無法讓人從中介入的方式統轄著這片大唐國土。

    在這一點上又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

    李治卻并未留意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不全是弘兒的問題。就像我方才所問,安定對這兩個姐姐,到底是什么想法?”

    早在他對著媚娘提出要將她所生的子女單獨序齒開始,那幾個其他妃嬪所生子女就已幾乎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蕭妤自隨同周國夫人出宮禮佛后也不曾回宮,就連姬揔持病逝也未讓她的生活軌跡發生改變,更讓這兩個女兒連帶著她們的兄弟李素節,都游離在李治的注意力之外。

    所以當聽聞李素筠真在安定手下建立了戰功,李下玉有繼承太史令位置希望的時候,李治都覺得有種自己身在病中,以至于不知時日流逝的恍惚。

    難道,真要讓她們做官不成?

    可安定乃是戰將主帥緊缺,又持有滅國之功,在必須做出封賞的情況下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其他的人卻不是這樣。

    李治也不希望,這等公主也能出將入相的待遇,會擴散到太多人的身上。

    “怎么想的?”武媚娘搖頭輕笑了一聲,以閑談一般的口吻答道:“大概是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吧。”

    李治奇道:“……哪有這么形容的?”

    “我說錯了嗎?”武媚娘解釋,“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又不是只在形容陛下這顆紫微星,各州刺史理政之時也當有此標準,何況是為陛下欽定上柱國的安定。”

    “陛下有朝臣拱衛,太子為諸王標桿,各州刺史有屬官協力,至于安定既要為陛下橫掃邊陲、威震四方,自然也該當有群星策應。偏偏那些個朝堂官員又不是個個都覺得公主可堪大任的,還不如姐妹、姑姑還有那些有本事的姑娘們能為她盡心效力,你要讓安定怎么辦?”

    “我……”李治一時語塞,不得不承認,媚娘話中所說并沒有錯。

    光是之前劉仁軌的那件事上就可見一斑。

    現在就算圣旨已下,為此事蓋棺定論,媚娘還有幾分抱不平的想法,又將這其中的困境控訴在了他的面前,也一點都不奇怪。

    雖說連英國公的孫子李敬業都因前往遼東的數年歷練,對安定公主尤為敬服,李治卻不難猜到,朝堂上的大部分臣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安定公主年齡漸長,好像非但沒有讓熊津大都督府的幕僚變成更多人愿意趨向的選擇,反而有更多人開始觀望天皇天后對于安定公主隨后的安排,看看他們是否要在太子成年之后,還給一個公主這樣大的權力。

    這就讓安定在運行四海行會、坐鎮遼東之時,不得不啟用更多的非士族出身之人,以確保各處崗位都有人督辦事務。

    她想借用同道的姐妹與皇室長輩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確實是最佳的選擇……

    可李治也說不好,這樣的發展到底會導向一個什么結局。

    比如說,倘若安定當真能在數年后解甲歸田,這個只有在安定麾下才能得到重用的特殊群體,當真甘心自己會失去此前的權力嗎?

    然而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因病癥導致的頭疼就讓他被迫中斷了思考,武媚娘也在此時朝他說道:“再說了,她們的俸祿是安定出的又沒讓你出,還有,若是真有人覺得我在苛待于義陽和宣城,蘭陵蕭氏只是因蕭昭容的失勢而偃旗息鼓又不是人都死完了,自會來說的。”

    “陛下與其思考這些費心傷神的事情,還不如想想,該當給賢兒選個什么王妃。”

    李治連忙擺手:“如今后續軍糧籌措仍需不少,先莫要提此事了。”

    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楚的。

    雖是身在病中,李治的語氣也倏爾凝重了起來,“這軍情要務,還要勞煩媚娘與涼國公商定,千萬莫要……給吐蕃以可趁之機!”

    此次安定請戰,調度各地單只府兵精銳便有四萬有余,若算上后勤人員與候補兵馬,有將近八萬之數,若是作戰一年,需要六十萬石的軍糧。

    奈何災情之下,關中先后遭遇大旱與暴雪,早將常平倉糧草取用殆盡,就算有官員、親王、富戶各自解囊,又調度了山南糧倉儲備,也只湊出了大約三十萬石,這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會消耗在行軍抵達西海的途中,可想而知對于后方的糧草補運壓力有多大。

    三個月內必須再有一批軍糧調撥往隴右,送入吐谷渾與西海都護。

    他得是瘋了才會在此時考慮皇子的婚事。

    也就只有李敬玄那等為攀附世家不遺余力的家伙,才能想到趕在旱災期間,又將新婦迎娶進門,成了朝堂之上被安定痛斥的對象。

    “陛下放心,此事我會盡心的。”武媚娘起身應道。

    她這句應諾之言,早在安定出征之前就已和女兒說過,可不知是否是因今日的那番思緒,讓她將這話重新在李治面前說出的時候,只覺這“盡心”二字,分明已有了另外一番意思。

    到底是為李治盡心,還是為她自己盡心,做自己有本事做到也必須達成的事情,好像已然有一個答案了。

    不只是阿菟正值“眾星拱之”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是呢。

    匭使院既承載著傳遞民間諫言的職責,如今也等同于是半個天后的私人“秘書團”,或者說是另外一個門下省,為她歸并奏疏、協辦政事、起草詔令,其中的宮中女官與朝臣,正是簇擁在她身邊真正聽令的群星。

    可大約是因有相當一部分經由天后遴選出的官員早已習慣了二圣臨朝后天后在前朝處斷政務,加之匭使院成立的時間還很短,都并未意識到這個變化。

    倒是今日得獲天后召見的狄仁杰在被領進此地的時候,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獨立在外的團體,似乎完全能起到更為深遠的作用……

    僅僅是在當下,還只像是個廣開言路的中樞而已。

    但在即將行到天后面前的時候,他還是先將自己的種種揣測思緒都給收了起來,恭敬地行了個禮。

    天后自面前的卷宗中抬起頭來朝著他端詳了一番,開口說道:“右相對你在此次隨同前往河南道巡查的表現褒獎有加,可見這大唐銓選的改革確實有效,能從地方上選出賢才來。”

    狄仁杰:“天后過譽了。”

    “我有沒有過譽你心里清楚,能得右相這么夸贊,可見你不是個膽子太小的人,只做一個侍御史未免有些浪費了。”武媚娘沉吟須臾,忽然拋出了一個問題,“我有件事想要考考你。”

    今日并非身處大殿之上,但天后這等語氣,與天皇親策試舉,分明沒有太大的區別。才自雍州折返不久、候立在旁的婁師德也不難聽出這個態度。

    狄仁杰也聽得出來。

    他拱手:“臣洗耳恭聽。”

    武媚娘從一旁的婁師德手中接過了卷宗,“自總章天災開始,太倉、廣通倉不足以應對關中糧食需求,幾乎都要依靠外來運入,河陽倉、回洛倉、含嘉倉常擔轉運要務,但就算如此,裝滿之時能負載五百余萬石的含嘉倉內也只剩下了五十多萬石的府庫存糧,還要供給關中與洛陽所用。”

    “河北道黎陽倉距離安定公主開河辟田處不遠,需至八月之后才能陸續有米糧存入,南方山陽倉倒是還有七十來萬石的存糧,但需用于揚州大都督府駐兵所用,以及賑濟江淮一帶,謹防南部動亂。如此情形以你看來,若要將其調度北上,需走哪一條路線,又該當先挪用多少存糧呢?”

    她頓了頓,饒有興致地觀望著狄仁杰的表現:“你才從河南道回來,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應當不難回答吧?”

    狄仁杰心中快速思量。

    若這只是個尋常問題的話,當然不難回答。

    他與劉仁軌巡查的最后一站,正是山陽倉。而之所以將此地放在最后,正是因為,開倉放糧必須要有節制。

    山陽倉地位特殊,若能將災情所需米糧在當地解決,盡量不要動到此地的府庫庫存,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若要將其送往西海,便應當先將其經由通濟渠送往洛陽,再行考慮轉運之事。

    但狄仁杰既然明知此地這批糧草不可擅動,也知道,若只運送十萬二十萬石軍糧,等真正送達的時候損耗已占三成,實在是過于浪費,就絕不可能給出這樣一個答案。

    是了,這個問題有陷阱,不能以常規方式作答。

    “敢問天后,”狄仁杰回問道,“河北道新田之中種植的可是宣州稻?”

    武媚娘回道:“是。”

    狄仁杰道:“那么黎陽倉能得到補充的時間不在八月,而在六月或者七月,以滿足河北道的災民所需。但在收成之前,因河南、河北聚集人口眾多,還有關中百姓流亡于外,七月之前,洛陽的含嘉倉與淮安的山陽倉都不能擅動,以防出現連年災禍。”

    這句連年災禍的揣測,換了旁人或許還要猶豫一二,在狄仁杰這里倒是一點沒帶猶豫的意思。

    見武媚娘非但沒有因他否定了題目而生氣,反而流露出了幾分對他的贊賞之意,狄仁杰愈發篤定地說了下去,“山南東西二道的存糧已基本調度完畢,同樣不能繼續過度消耗,劍南去歲遭災,加之對外送糧多為陸路,不在可選范疇內。所以真正能動的,其實是關內道與河東道。”

    “更準確地說,是北都一帶。”

    北都,正是李唐興兵的太原,也是,狄仁杰的家鄉。

    武媚娘接話:“若我沒記錯的話,你在前來長安任職之前,是并州都督府的人。”

    “是!這也是為何我敢下這個判斷。”狄仁杰回答得很是果斷,甚至愈發有了幾分侃侃而談的架勢,“總章、顯慶元年天災中,河東的遭災情況遠不如關中。以太原為界,南部的汾河流域并未因旱災斷流,早年間修建的橫城渠、甘泉渠也在起到灌溉效果,雖然收成不如往年,但太原府庫內存糧并不比山陽倉少太多。”

    “此外,若啟用洛陽、淮安甚至是關中糧倉支援行軍,需走渭河路線,水淺船小,運送經費反而很高,但若自太原運送軍糧入大河,連續多段河道都為沙質河槽,運載穩定,除了石嘴山一帶險灘頗多,需要效仿三門峽漕運走陸路之外,幾乎都能緩速通行。這是另一個有利的條件。”

    事實上,這其中的一段往來航運,還是在北魏孝文帝時期就已有過通行的,承載過單次六十萬石軍糧的運輸。

    其他人或許會不記得這段歷史沿革,狄仁杰乃是太原人士,又怎么會不記得這段因河曲戍防而出現的漕運。

    現在需要做的,不過是將太原重新作為漕運中樞,將河東道與關內道的糧草經由黃河運往隴右罷了,也就是——

    再往上多走出一段。

    狄仁杰總結:“先入大河,后經湟水,再補上最后一段陸路運輸,比起調度洛陽、淮安余糧,動搖中原應災庫存,應當更為合適得多。”

    武媚娘問道:“打造木舫以便承載軍糧的支出,你又是怎么考慮的?”

    狄仁杰既已將目標放在了黃河中上游的航運之上,自然不會忘記考慮航船上的成本和建造計劃。

    他答道:“我的意思是,將其分作兩批。不僅僅考慮將糧草送往西海,也趁機將河東存糧送往單于都護府,供給此地駐軍,以防在調走高將軍西征后,東突厥有作亂心思。若要再進一步的話,不如令羈縻管轄的東突厥部眾,負責部分船只打造。”

    單于都護府的駐軍,原本大多是和遼東相似,采用自給自足的屯田供給軍糧,但很顯然,狄仁杰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中原災情有變之際,遼東能出現大賀氏部落的反叛,誰知道東突厥會不會從中效仿。

    自太原增派兵馬與糧草前往單于都護府,并用造船行當給當地的胡人找點事情做做,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叛亂發生的可能。

    狄仁杰繼續說道:“隨后將余下的軍糧繼續往西運送,直到靈州、蘭州等地。期間調度從關中外遷的百姓打造航船,效仿河北道新田,行以工代賑之道。”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倒是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的這番建議涉及的地方、人手,都已遠遠超過了他眼下所處職務該當掌控的范圍。

    然而還沒等他后悔于這番稍有越界的諫言,就已見上首的天后越聽越是滿意,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便已拍案贊道:“都說英雄所見略同,你與宗仁的想法,可謂是不謀而合了。”

    狄仁杰朝著被天后稱為“宗仁”的婁師德看去,就見對方朝著他頷首致意的表現里,顯然是應和著天后的這句話。

    天后的下一句話又已不給他一點準備地到了面前:“我有意讓你二人一個前往單于都護府,一個前往太原,在四月之前將后繼軍糧送到西海。”

    “屆時,便是由涼國公與姜相負責府兵遴選調度,你二人負責糧食運送,各司其職,以保西路戰線后備充裕。”

    “至于職務的話……”她略一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相當果斷的答案,“便先以朔方道水陸運使、河源道水陸運使為名,待與吐蕃交戰完畢后再行論功吧,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這話一出,狄仁杰當即面色一震。

    別看水陸運使這樣的名號聽起來好像只是個搞運輸的,但這個位置往往是一州刺史或是都督府長史、府尹兼任的,基本不是單獨委任。

    而今日,這樣一個因戰時要務而設立的水陸運使,對于隨后的升遷來說,必然是一個絕佳的跳板。

    饒是他已猜到,這個專門被天后拋出來作為考驗的問題,可能不會收到一個尋常的反饋,也沒料到,這份委任會被這樣快地敲定,也將他和婁師德直接送到這樣一個要害的位置上。

    婁師德和狄仁杰相繼踏出匭使院外,這才愈發確定,他們方才所經歷的一番天后親試并非是他們的錯覺,而是確然降臨在他們面前的提拔。

    這位天后……在啟用人才上,當真有些不拘一格的風范啊。

    想到這里,婁師德總算收回了神思,朝著狄仁杰道:“之后還需要懷英多加指點了,我早年間在揚州都督府任職,對于北地的情形知之甚少,恐怕免不了要多問你些問題了。”

    狄仁杰笑道:“既是天后說你我不謀而合,想來也沒那么難配合。只是這打造船只,調度人手與糧草上都頗為緊急,我看你我暫時沒有多余耽擱的時間了,等到委任詔令下達,便即刻啟程前往太原吧。”

    “正該如此,”婁師德的臉上掠過了一縷向往之色,“我早年間還想過,若有朝一日也能為大唐戍守邊疆該當如何,如今沒能戍邊,倒是先為后勤軍糧盡一份力,姑且算作圓了半個心愿吧!”

    希望他與狄仁杰的這份運糧差事,真能為安定公主的行軍提供一份助力吧。

    也是終于能為這江山穩固,實打實地做出貢獻了,不枉費他這一身弱冠及第的才學。

    ……

    便是在狄仁杰與婁師德先前往太原籌措糧草,后相繼前往朔方與靈州一帶時,李清月統帥的第一批大唐府兵終于在陳倉完成了最后的人手調度,而后進軍隴右。

    不過,再如何調兵緊迫,行軍迅速,等越過蘭州、鄯州,抵達位處大唐與吐谷渾分界的日月山口之時,也已進了二月。

    當然,二月的藏原之上仍是一派寒冬肅殺之象。

    相繼更換上棉衣的大唐兵卒在主帥的帶領下,站到了這片仍有積雪覆蓋的土地上。

    “安定,你看那兒!”李清月剛與幾位副將交流完畢軍隊越境的速度,便見李素筠策馬而來,朝著其中一個方向指去。

    她撥轉馬頭,循聲望去,就見正有一列騎兵朝著她們所在的方向行來。

    為首之人,在這騎兵漸近、風雪退避之間,很快就已能被她看清相貌。

    “弘化姑母!”李清月面色一喜,當即一夾馬腹迎了上去。

    當她行到近前的時候,就見弘化公主面上因故人重逢而產生的驚喜之色,一點也不比她少。

    兩人各自下馬相會時,弘化公主更是一點都不掩飾著自己的快慰,一把攬住了李清月的肩膀。

    “早前收到大唐意欲支援的消息之時,我就心安了不少,獲知是你擔任主帥,我更沒那么擔憂了。聽聞你方兵馬抵達鄯州,我趕忙前來此地,正好趕上了迎接。”

    李清月朝著她回以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這幾年間不必因吐谷渾隨時有可能遭逢滅國之禍而擔憂,又或者是沒了慕容諾曷缽這個拖后腿的吐谷渾國主,弘化公主的氣色看起來還更好了些,以至于這六七年的時光好像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客套的話我就不同姑母說了,眼下吐蕃那邊的動靜如何?”

    提起正事,弘化公主臉上的笑容也收起了幾分,“此前窺探到的吐蕃調兵動向一點沒錯,可能規模比起早前查探到的還要更大一些,負責領兵的,也確實是祿東贊的兒子欽陵贊卓。”

    “我與裴將軍都猜,他應當就是想要在開春之前進攻吐谷渾,所以在一月中旬,已將兵力囤積在悉諾羅驛一帶。”

    “這里的當地牧民有加入吐蕃軍隊嗎?”李清月問。

    悉諾羅驛這個地方,在文成公主寫下的吐蕃圖志中有記載。

    三十多年前,正值開拓進取之時的松贊干布越過唐古拉山口,親征蘇毗羌國,將彼時有三萬戶十五萬人的蘇毗國納入了掌控之中,幾乎將吐蕃的人口翻了個倍。這一戰,也被稱為孫波之戰。

    孫波如,就在隨后成為了衛藏四如之外的第五如。

    “應該有兵力補充或者是軍資補充,但此地已深入藏原太多,我們不敢走得太近。”弘化公主有些惋惜,“此前能查探吐蕃調兵,還是因為并未正式進入戰備狀態,現在卻……”

    越過唐古拉山脈后,順著牦牛河而行,便能抵達吐蕃與吐谷渾交界之地。

    所以,就算距離邊界還有不短的路程,欽陵贊卓也絕不會再給敵方以太多窺探實力的機會了。

    弘化公主的語氣又忽然輕快了幾分,“不過就算是欽陵贊卓應該也料想不到,唐軍的馳援居然會來得這么快,甚至比他還要先抵達。既是如此的話,我看我們可以先考慮要如何在半道上給他們一個驚喜,打斷他們出征的氣勢了。”

    吐蕃此次出征的兵馬人數實在是太多了,以他們慣常表現出的作戰習性,后方驅策牛馬作為軍糧的牧民必定不在少數。

    如今先決優勢既然在她們這一邊,何妨嘗試一番將吐蕃打散成兩半,總比要面對這十余萬之眾的大肆來襲,容易應付得多。

    但李清月卻在回頭朝著同行士卒逡巡一圈后,向弘化公主搖了搖頭,“不,我不打算在半道再來一次積石山之戰的重演。在出發之前和沿途,我與涼國公以及文成姑母預演了數次,倘若我是欽陵贊卓會先選擇何處著手,最后的結果不是柏海就是烏海。”

    弘化點頭,“不錯,他有兵力優勢,最好的選擇就是搶斷軍事要道。”

    李清月唇角微動,似有一抹算計的笑容掛在嘴邊:“那就——先讓他扎營吧。”

    把營地扎得堅固一點也無妨!

    這一次,她要換一種交手的方式。

    第218章

    “讓他扎營?”弘化遲疑了一瞬, 朝著李清月的臉上看去。

    在這個已然長成了個成年將領模樣的堂侄女臉上,弘化很難看出任何一點猶豫之色。

    她說出這個決定,也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篤定估量。

    不過有些話, 該說還是要再說一下的,“安定,你得知道, 縱容敵方發展起來,有時候并不一定是好事。”

    弘化就對此深有體會。

    吐谷渾在和吐蕃的歷年交戰中, 都因為勢貧的緣故落在下風,明明早先吐蕃因為遠程進犯, 優勢還沒有那樣明顯, 可在他們奪下白蘭羌這塊駐地之后,對于吐谷渾的威脅就如同滾雪球一般壯大了起來。

    這讓她愈發確定,若要想得到什么東西, 就必須做到先發制人。

    也正因為如此,在慕容諾曷缽死后, 她能這樣快在吐谷渾王帳之地,做出這等果決主動的反擊。

    她一邊領著安定帶來的軍隊前往青海湖一帶駐扎, 一邊繼續勸道:“不錯,欽陵贊卓的過往履歷里,可能并沒有打過那么多的防守戰,但他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事天才,這幾年間他在吐蕃腹地的戰績也相當驚人, 倘若讓他手握這處要沖, 很可能就是給了他帶領那十余萬吐蕃大軍打出持久戰的機會。”

    “中原境內……目前能支撐得起這樣的消耗嗎?”

    弘化覺得, 這份擔心實在不無道理。

    何況既然唐軍先到了,若不做些什么來放大這份優勢, 難道不是浪費了安定在朝堂之上的請戰嗎?

    “這些我都知道。”李清月回道,“可劫道之戰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一來,就像您之前說的那樣,此次吐蕃出動的很可能逾十二萬人,甚至讓吐谷渾這邊要想派遣斥候探路都沒那么容易,遠非當年的兩萬援軍可比,要如何讓這場劫道之戰變成我方的襲掠破敵,而不是對方的絕地反擊,實在很是不易。”

    “二來……”她伸手指了指后方陸續跟上的兵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姑母,您忘了嗎?當年支援吐谷渾的那批兵卒,除卻本就是益州遴選出的精兵之外,還經歷了翻越雪山的跋涉。”

    李清月語氣沉沉:“雖然我絕不愿意讓士卒再經歷一次那等可能閉上眼睛就再也無法醒來的災難,但是你我都必須承認,那個翻越雪嶺的過程,本就是一場殘酷的淘汰賽。”

    府兵之中身體素質欠佳,或者無法適應高原氣候的,早就已經被用一種生死裁決的方式給判定了出局,根本不會出現在正面戰場上。

    但現在的這批府兵不是的。

    他們是在安定公主的帶領下,從渭水河谷進入隴右,一點點攀升所處的高度,抵達高原之上。這其間雖然行軍速度不慢,但因為軍伍龐大、補給充足的緣故,并不會出現當年的情況。

    所以真正的挑戰,是從他們自鄯州抵達吐谷渾的那一刻開始的!

    弘化仔細端詳了一番隨行士卒的面貌,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此次援兵人數雖多,但若起精銳程度,確實不如當年。

    大概是遭受了高原反應的緣故,這些士卒之中不乏面部浮腫,身體乏力的存在,還有幾個已被隨行的醫官給從攙扶轉為抬入營地之內。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帶領眾醫官的那個家伙,就氣質上來說,和吐谷渾隸屬于王帳的醫官大不相同……

    但這當然不是她應該關心的東西。

    李清月已繼續說了下去,“這些人中的一部分,之前有過交替在西海都護府駐守的經歷,但就算如此,也不足以在頃刻間恢復到巔峰的作戰體力,你要讓這樣的一群人去打一場劫道之戰,恐怕非但不能給欽陵贊卓以迎頭痛擊,還要給對方送一份戰功。”

    “那你是如何計劃的?”弘化已快速接受了這個現實,轉而問道。

    李清月回她:“起碼在這半個月內,我會讓人遵照醫官囑托,將士卒的飲食調整到更適宜于高強度作戰的狀態,讓他們完全能夠承載迎戰吐蕃的環境,此外——”

    “我有意讓他們往返于日月山和華石山之間,分別充當進攻與防守方,以便適應藏原之上的地形與交戰。”

    弘化估量了一番:“這個時間,恐怕又得將近一個月?”

    “不錯。 ”李清月回道,“唯有如此,我看他們才能以全盛面貌迎戰吐蕃。”

    弘化搖頭:“可我總覺得,你的安排沒那么簡單。”

    李清月挑眉:“為何這么說?”

    “大概是因為你早年間作戰得勝的種種表現,都已讓人有了一番固有印象吧,不過……”弘化回她,“你現在拿出來的理由,也能說服我。”

    雖然讓士卒盡數適應高原,用山上山下交戰來進一步磨礪體力,確實需要消耗不短的時間,但如此規模的交戰在即,這份謹慎顯然很有必要。

    弘化想了想,又道:“我還有一個建議,不知當不當講。”

    李清月笑著回道:“這有什么當不當講的,我雖是迎戰吐蕃的主帥,但你這位吐谷渾王太后,才是此地的東道主,既有想法便說來好了。”

    早年間弘化公主還說自己并不擅長軍事布置,在對吐谷渾的戍防上大多還是聽取裴行儉的建議,可人總是會轉變的,這幾年間有所成長的,顯然并不只是李清月而已。

    弘化道:“我在想,雖說唐軍主力不能自中道攔截吐蕃大軍,但若全然不對吐蕃大軍做出限制,只希望能先行固守等待大唐援軍,又顯然不是我、斂臂還有裴長史的脾性。”

    所以,當欽陵贊卓的兵馬自牦牛河上游而來,向東挺進的時候,吐谷渾和西海都護府必然會嘗試攔截住對方的腳步。

    這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情況。

    李清月目光一動,當即發問:“自欽陵贊卓所在的悉諾羅驛,到柏海沿途,有幾處適合于埋伏作戰的地方?”

    弘化沒有猶豫地答道:“如果是早前,應該有三處,牦牛河的河曲之地,再往東的紫山一帶,還有柏海之前的星宿川河源之地。”

    “但是這個季節第一處應當不成,星宿川又距離柏海太近……”李清月沉吟須臾做出了判斷,“勞駕姑母將我到來的消息告知斂臂女王,我有一項任務,想拜托她來做。”

    “此外,還請您在約莫一個月后往白蘭羌、黨項羌各方送信,告知唐軍已然到達的消息,防備他們在吐蕃大軍抵達之時,做出倒戈之舉。”

    “薛將軍,”李清月朝著不遠處的薛仁貴喊道,見人已快速走到了她的近前,她方才繼續說道,“請薛將軍帶著一隊人馬前往西海都護,協助裴將軍調度安西兵馬進入藏原。”

    上一次前來此地的時候,薛仁貴和裴行儉有過往來,配合起來應當要容易些。

    至于這些士卒在日月山與華石山的訓練,就交給卓云和高侃了。

    “那我呢?”李素筠忍不住問道。

    許是因為此前都不曾參與到此等規模的作戰之中,要李清月看來,她現在簡直像是個終于掙脫牢籠束縛的野馬,雖然沒折騰出什么太過激進的動作,卻怎么看都像是要在此地摩拳擦掌大干一場。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給你一個任務,先帶著一部分士卒和輜重往西走,在途經的大非嶺上修建營寨,以備隨后的輜重運輸。”

    李素筠當即領命而去,也將此次隨軍的遼東工匠給一并帶上了。

    李清月望著她的背影,不由感慨,“真是有夠著急的。”

    但或許她喜歡的,正是這份為給自己爭一條前路的著急。

    當她轉頭朝著隊伍之中回望的時候,已見同行的義陽公主將太史局的風相烏給搬了出來,開始組建觀望氣象的臨時駐地,而暫時還未有任務在身的文成公主,則已干脆帶人投入到了醫官的隊伍中。

    畢竟,對于一度在吐蕃住了二十多年的文成公主來說,要論起如何讓人盡快適應高原氣候,她當然很有話語權。

    眼見此景,饒是龐大的隊伍仍在緩緩推進,讓人必須考量這其中的種種短板,不能如同當年的支援一般隨意放手一搏,李清月也覺心中自有一番底氣迎接隨后的種種戰事變化。

    現在就看,同樣主持十萬人生死的欽陵贊卓,到底會拿出何種表現了!

    ……

    這位前吐蕃大相的次子,或許當真能算是個當世罕見的作戰奇才。

    當越過吐蕃腹地四如與孫波如之間的雪域屏障、抵達悉諾羅驛后,他又在此地多募集了三萬兵馬,連帶著后方運載軍糧的人手之外合計十五萬之眾。

    這支對于吐蕃來說近乎于傾巢而出的隊伍,被握在他的手中。然而在他舉目朝著東方遠眺之際,居然并未被這數年間的報仇執念沖擊到心神動蕩,連帶著吐蕃境內王權與相權之間的斗爭,也都被他暫時拋在了腦后。

    唯獨剩下在面前的,就是如何打好這一仗。

    成則為王,敗則死,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這支龐大的隊伍在希諾羅驛停留了小半月的時間,在察覺到藏原之上的氣候稍有回暖趨勢的時候,他便下達了繼續進軍的號令。

    欽陵贊卓很清楚,若是動兵太晚,很有可能會招來吐谷渾更為頑固的抵抗,最好是趕在各方部落都正為新年放牧做出籌備的時候,直逼對方的面前。

    “你們說大帥是不是太過小心了?”當這支順著牦牛河而下的隊伍再一次在暮色降臨前駐扎的時候,守營的士卒忍不住朝著同僚抱怨道。

    另一人回道:“大帥應當是自有自己的道理吧,我們只需聽令行事就是了,何況咱們進發的速度也不慢,又不是在被后勤輜重拖累。你說是吧?”

    先前說話的士卒抓了抓頭發:“你要這么說的話,倒也并沒有錯。”

    不過這一次的出兵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以往吐蕃進犯吐谷渾之時,大多是先以精兵快馬開道,在前線打出一片陣地,等待后方人手齊聚,偏偏這一次,寧可首尾呼應連綴,也絕不讓前軍深入過遠。

    倒是前軍哨騎分布得尤其之遠,以確保能夠及時發現吐谷渾與西海唐軍的探子。

    不僅如此,當夜間扎營之時,專門經過一番遴選而挑揀出來的作戰士卒會駐扎在一批批營地的外側,謹防出現夜間襲營之事。就連,此次作戰行軍之中的規則,也一改早前的完全以勇武為先……

    若非欽陵贊卓在贊悉若坐上大相的位置后,在兄長的支持下數年擔任主帥作戰,這些士卒大多對他的能力有所熟悉,大概絕不會愿意被這些規則所束縛。

    可從紫山之上往下望去的一雙眼睛看來,吐蕃的進軍部隊堪稱多而不亂,有點像……

    “像是大唐的隊伍了。”斂臂女王語氣肅然地評價。

    但凡給欽陵贊卓手頭的兵馬削減一半,他可能都要將自己的進軍速度再加快一點,偏偏現在有此等規模,讓他完全有這個資本去嘗試穩扎穩打的辦法。

    何況,吐蕃的軍功制度雖然激勵了那些士卒能夠拼盡全力、勇武作戰,也讓他們一旦面臨潰敗的時候容易被敵人抓住機會全殲。

    欽陵贊卓顯然就是吸取了他父親的戰敗教訓,這才有了今日的表現。

    “那這不是放棄了他們吐蕃的優勢?”身旁的女將問道。

    斂臂女王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那你怎么知道,他這不是不動如山,動則如火呢?”

    她轉頭吩咐道:“明日清晨發兵試探試探他們,別忘了我們的目的。”

    “是。”

    目送著手下的將領領命而去,斂臂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當年她遵從母親的命令,聽從安定公主的命令進攻吐蕃,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她已變了個身份,也早不像當年一般凡事還有些懵懂莽撞,只能在接到一條條明確的指令之時才能夠有所行動。

    如今的她——

    不會讓安定公主失望的。

    若不能帶來足夠的情報回去,她可沒這個臉面來上一出故友重逢。

    在次日的清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連天光都還有大半帶著墨色的時候,一列早已等在紫山之下眾龍驛的兵馬迅疾出兵。

    順著牦牛河,或者說是通天河的吐蕃兵馬剛剛在前一日全數渡過了藤橋,成功抵達河流對岸,對于此次進軍愈發多了幾分信心。

    所以就算有欽陵贊卓發出的提醒,對于這十幾萬人中的絕大部分來說,不至遭到敵方的半渡而擊,自然是個合該放松休息一陣的好時候。

    可對東女國的將士來說,她們寧可放棄火燒藤橋的機會,等的就是這里!

    吐蕃一處營地外的火把忽然被風吹動了一剎。

    在這氣流的變化發生之后的須臾間,整片山前曠原之上便響起了一陣轟鳴一般的馬蹄聲。

    而僅僅是很短的一瞬,那馬蹄聲就已到了營地之外。仿佛這還未分明的天穹之下,這支隊伍便是如同鬼魅一般殺出的。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被吐蕃士卒設立起的營寨在那些具裝甲騎持以長斧的沖撞之下,幾乎未能做到多大的攔阻效果。

    若非欽陵贊卓在早前的安排調度,讓此地戍守在外的吐蕃精兵始終在清醒地進行輪換,也快速以步兵持長刀備戰,在這交戰的第一時間,吐蕃大軍遭到的傷亡還會更加嚴重。

    借著營中的火光,斂臂目光如電地朝著被她卡在馬側的那把長刀看去,敏銳地意識到,這把武器的精良程度并不簡單。

    除了大唐之外,周邊小國與部落里,武器最為精良的當屬突厥,甚至一度被人給出了個“鍛奴”的稱呼,隨后就是吐蕃。

    可在得到大唐武器支援的東女國利器面前,這一批形制效仿陌刀的武器,絲毫沒有處于下風的意思。

    是吐蕃內部的武器鍛造技藝又有了長進,還是吐蕃自西邊的大食交易得到了一批武器?

    在這倉促之間 ,斂臂無法做出一個判斷。

    她能做的,是將這支長刀帶回去交給安定。

    也在今日的襲營之中,獲得更多的消息。

    而現在最為要緊的,就是那位主帥的反應!

    沒人會想到東女國的女王居然還如當年一般,膽敢以身先士卒的方式殺入敵營之中。

    這些吐蕃士卒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位為盔甲覆蓋的女將軍一刀砍去了面前敵軍的首級,而后下達了繼續強攻的指令。

    這些愈戰愈勇且兵強馬壯的東女國女兵,隨即對面前的攔截陣線,發出了更為猛烈的進攻。

    只是,面前的這座綿亙數里的吐蕃大營,好像仍舊像是一個聳立在面前的龐然大物。

    就算在這一角爆發出了異常激烈的戰斗,也依然有著后方的一道道堅固屏障,在死守著這一方的底線。

    “傳訊各營,如有營嘯,即刻以叛賊論處。應戰!”欽陵贊卓聞訊快速起身披掛,也隨即對著周遭的親衛下達了號令。

    深諳將軍脾性的另外一支親衛已將他的戰馬帶到了營前。

    他翻身上馬,側耳傾聽了一陣外頭的動靜后,當即毫不猶豫地帶隊縱馬,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這些親衛固然心中存有疑惑,也絲毫沒有猶豫地跟了上去。

    哪怕他們此刻前去的方向并不是敵方來襲的那頭,而是糧車停放的方向。

    提刀領隊徹底殺穿了其中一部駐地的斂臂朝著火把通明的方向望去,咬了咬牙,不得不下達了撤兵的指令。

    于是當日光重新照耀在這片遭遇了襲擊的營地之上時,無論是撤走的一方,還是遭遇襲擊的一方,好像都顯得過于有條不紊了一些。

    “東女國的人?”欽陵贊卓朝著營中留下的敵方尸體看去,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深思。

    當年父親襲擊吐谷渾的時候,若非東女國忽然被大唐說動,與對方配合,從川蜀入藏的唐軍絕不可能如此輕松地抵達父親的營地后方。

    若說他對大唐那位安定公主的恨意最重的話,對于東女國也絲毫不少。

    自七年前大唐得勝后,東女國便徹底掙脫了早年間還敗給過松贊干布的影響,在與大唐的貿易往來中抓住了騰飛的契機,以至于在今日先給了他以一場黎明夜襲。

    不過在同行士卒看來,欽陵贊卓這位主帥的臉上,分明沒有因為此次襲營的損失,產生任何一點挫敗的情緒。

    “從東女國順著諾矣江北上,確實是抵達眾龍驛最快的一路。我此前提防沿途的哨探,卻忘了她們完全可以在我方的必經之路上屯兵,是我的失誤。”

    “大帥,您不必……”

    欽陵贊卓抬手,“不必多說。錯了就是錯了,但這又不是我們輸了,對方以兩千多人襲營,造成我方的死傷不過千人上下,相比于全軍人數,動搖不了我們的實力。”

    在這張頗有孤狼兇性的面容之上閃過了一抹冷笑:“何況,我方的糧草沒有半分損失,將這十余萬大軍壓境的消息宣告在了對方面前,到底是誰遭到的威脅更大,簡直一目了然。”

    說話之間,欽陵贊卓越過天明散開的晨霧,朝著眾龍驛之后的紫山看去。

    這座橫亙在眼前的山嶺,在后世有一個名字,叫做巴顏喀拉山脈,在此刻還半數籠罩在積雪之中。

    可只要越過了這道山嶺屏障,距離柏海就已幾乎是一片坦途了。

    “跋地設。”

    隨行的吐蕃大將當即走到了欽陵贊卓的面前。

    “我有一件重任需要交托給你。”

    跋地設連忙一正面色:“大帥請說。”

    欽陵贊卓附在他耳邊說道:“我要你帶上三千精兵……”

    跋地設目光一亮:“謹遵大帥吩咐。”

    在大軍收拾好了隊列繼續開拔之時,這位吐蕃大將帶著三千人留在了原地,并未追隨而去,而是目送著這余下的十余萬人趕赴山口通道,順著哨探已先行打通的路徑前行。

    又過了小半日的輜重調整,這三千人方才在他的帶領下朝著另一個方向行去。

    “大帥,跋地設他們……”

    “你管他們做什么!”欽陵贊卓語氣如常,似乎并未被這單獨分出去的一路兵馬分散走自己的注意力,“我們要管的是眼前。”

    他也隨即宣布了自己的下一條指令。

    在大軍半數越過紫山之后,前軍精銳不在柏海駐扎,也一改此前徐徐推進的架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襲擊西海都護。

    東女國的突然來襲,在欽陵贊卓看來是有些古怪的。

    她們來得很快,離開得也很快。

    這與其說是希望給吐蕃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帶來麻煩,不如說是想試探出他這個主帥的脾性。

    現在既已看出,他并未因為報仇的念頭和十余萬兵馬在手就進退失度,那他也無妨給這條大唐留下的邊境防線以一個驚喜。

    說這是反過來試探大唐在今年于西海的戍防也好,說這是聲東擊西也罷,總之,他已快速確立了自己的頭號進攻目標——

    西海都護府。

    與其等到東女國在報信于吐谷渾后將消息繼續傳遞到西海都護境內,不如由他來搶先一步!

    倘若能借此當真拿下西海都護,他還能重新奪取從藏原前往西域的隘口,若不能,也勢必能消磨掉一部分邊境的戰力。

    他也能借此看看,正值吐蕃大軍壓境的當口,吐谷渾和唐軍之間維系了數年的聯盟,到底還有沒有當年那么牢不可破。

    這支先行的吐蕃軍隊約莫在兩萬人之數,在欽陵贊卓的調度之下只在柏海簡單地停留整裝了兩日,便已直撲西海邊地守軍而去。

    他們早已因為此前的緩慢前行而戰意沸騰,只等著一個進攻機會,將當年吐蕃敗于此地的屈辱給償還回去,于是在撕開這道防線的時候,表現出的兇悍架勢堪稱驚人。

    輕輜重作戰,更是讓這些吐蕃士卒中的騎兵甩掉了后方的包袱,仿佛一支支離弦的利箭朝著西海都護的腹地而去。

    也正是在西海都護的守軍于裴行儉的帶領下,在柴達木河沿岸設立防守,先行阻攔住吐蕃的兇悍攻勢之時,一封前線戰報和斂臂女王從兩個方向先后抵達了青海湖畔,出現在了李清月的面前。

    前者,通報了吐蕃兵馬選擇先進攻西海都護的消息。

    而后者……

    “這確實和上次帶回的吐蕃武器不大一樣。”李清月翻轉了一番那把被斂臂送來的長刀,面上閃過了一縷深思。

    “精兵數萬,輜重盈車,甲兵精良,果然是好大的手筆!”

    在獲知了東女國此前采取奇襲之策時吐蕃的應對后,李清月愈發確定,她選擇起碼在表面上看來穩扎穩打的戰略,確實沒有錯。

    倉促之間的半道交鋒非但不能起到當年的效果,反而大有可能撞進欽陵贊卓的陷阱里,成就他的威名。

    不過,就算獲知了吐蕃當下的實力之強盛,在李清月的心中也絲毫沒有任何一點膽怯之意。

    三月的到來,昭示著這群唐軍已在抵達藏原后經過了為期一月的特訓。

    相比于剛剛抵達吐谷渾邊境時候的高反嚴重,今日的唐軍已全然是一番嶄新的樣貌。

    吐谷渾邊境上的群山之中,多的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適合扎營之地。在三天前便由卓云和高侃各自帶領著一部士卒在這樣的條件下完成了一場攻防對壘。

    雖然因為都是自己人,并沒有當真打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但在李清月這個從旁圍觀的主帥看來,當地的氣候已不能再限制唐軍的戰力了。

    也是時候,和遠道而來的吐蕃兵馬交一交手了!

    此戰先行求穩不錯,但敵方已動,她的種種謀劃應變,也該當搬上臺面了。

    “我們下一步行動是什么?”弘化公主問道。

    吐蕃當先選擇進攻西海都護,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此前對于吐蕃來說,吐谷渾這個內部滲透了不少親吐蕃內鬼的勢力,就是他們進駐隴右的跳板,自然是當先進攻的對象。

    但自弘化公主作為王太后親政后,這幾年間除了當年早已為她當庭斬殺的素和貴之外,同樣抱有投效吐蕃想法的吐谷渾貴族,都已陸續被她套上了叛國罪名處決。

    再加上吐蕃前幾年的偃旗息鼓,讓這些心懷叵測的家伙看不到成功的指望,自然不敢再舊事重提。

    以至于這失去了先王的吐谷渾,反而漸漸變成了鐵板一塊。

    所以,比起吐谷渾,西海都護不一定能及時得到大唐的支援,可能才是這條防線上唯一的短板弱點所在。

    很可惜,這塊短板上的守將裴行儉怎么說也對此地的羌人進行了長達七年的招募與馴化,又提前完成了此地的防線布置,現在還有了薛仁貴的從旁輔助,欽陵贊卓要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可沒那么容易!

    他也不曾料到,唐軍此次的反應遠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快,還是在國內天災影響并未消退的時候,直接抽調了這等規模的兵力。

    李清月果斷地答道:“卓云協助吐谷渾守住邊境,吐谷渾這邊派出精兵支援西海,盡快將這支吐蕃的先頭部隊給打回去!”

    弘化公主剛要起身,又聽李清月多補充了一句:“當然,我說的守住邊境,是守住積石山以東的區域。”

    想到此前安定說過的“讓他們扎營”決定,弘化公主當即會意領命而去。

    這支快速出兵的吐谷渾軍隊,“為了以最快的速度發起對于西海都護的支援”,直接就近從烏海與那祿驛等距離西海都護較近的位置抽調了大量的兵力,直撲那隊北上作戰的吐蕃兵馬而去。

    與此同時,重新布置了邊境戍防的吐谷渾也很快重新抽調了南部兵力,向烏海填補。

    但在烏海以西的地界上,即便身為主帥的欽陵贊卓還身在西海都護境內,后方已渡過了星宿川抵達柏海的輜重隊伍里,還有著相當一部分作戰能力不差的吐蕃士卒。

    也正是這群人,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動。

    根本不需欽陵贊卓真正奪取下西海都護府,這支大軍就已遵照著主帥留下的計劃出兵東進。

    吐谷渾兵馬為了防止落到唇亡齒寒的地步,還是選擇了抽調兵力支援西海都護,卻因此造成了烏海守衛的短暫空缺,簡直是給予吐蕃的天賜良機!

    他們旋即在另一員留守將領的帶領下直接拿下了烏海城。

    這條得手的消息被快馬送到欽陵贊卓面前的時候,半月間被薛、裴兩位唐軍將領阻攔住腳步的憋悶,已徹底在他的心中煙消云散。

    在這三月中旬,藏原之上開春的信號已顯露出了幾分端倪,但在昨夜的氣溫陡降之中,還是又下起了一場暴雪。

    今日雪停方霽,也讓欽陵贊卓的視線得以無所阻滯地望向了遠處的吐谷渾援軍。

    同時能為他看到的,是因援軍的到來,在另一頭的西海都護守軍表露出的戰意,也遠比前幾日高漲太多。

    可眼見這樣的一幕,欽陵贊卓不僅沒有感覺到局勢緊迫,反而在那張冷酷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縷笑意。“傳訊,撤軍!”

    烏海得手,意味著從柏海到烏海的這一片軍事要沖,都已經成功落到了他的手中,一如他對著兄長在出兵之前做出的承諾一般,要先將這個一度讓父親折戟的地方重新掌握在自己這里。

    那么以吐蕃此次的兵力,既能拿捏住此地作為進攻的橋頭堡,就足以彌補掉沒能直接擊潰西海都護守軍的遺憾。

    就像是此前遭到東女國的半道襲擊一樣,他吃得起這個虧!

    這一路北上作戰的兵馬本就算是輕裝簡從作戰,在撤軍信號發出后,退兵速度比起來時如風的狀態也并不差多少。

    縱然薛仁貴有心會同吐谷渾的援兵一道,將這支退去的隊伍給攔上一攔,也沒能阻止欽陵贊卓走脫。

    當他進駐烏海之時更是下達了一條指令。

    烏海城城墻、從柏海到烏海的沿途軍營營寨全部以土石重新加固,而后在夜間往上澆淋上冷水。

    今年中原尚且遭遇寒流的打擊,在關中出現暴雪災害,這片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之上,更沒那么快升溫到能令冰塊快速消融的溫度。

    流動的河流還好些,這些浸潤了水的土石卻勢必要在夜間凍結。

    到了次日,這一片吐蕃大軍的營地都已變成了一座座形同堅冰的堡壘。

    當慢了欽陵贊卓一步抵達烏海的薛仁貴遙遙朝著那頭望去的時候,跳入他眼簾之中的,就是一抹冰上的反光。

    “這城恐怕不那么容易打了,包括那些營地。”

    而這個狀況,能一直持續到四月里。

    但他撤回去,將消息匯報到李清月的面前,卻見對方不怒反喜:“這不是很好嗎,他已先將自己的兵馬安頓下來了。”

    這片散布在柏海和烏海之間的吐蕃營地,恰恰橫斷在安西都護與吐谷渾之間,也隨時可以直撲青海湖方向的日月山口而來,封鎖唐軍自鄯州來援的要道。

    正因如此,在欽陵贊卓完成了對于營地屏障的建立后,吐蕃的士氣幾乎已經抵達了頂峰。

    只不過,這顯然不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

    而是這場正面交鋒的戰場終于隨著兩方兵馬的駐扎完畢,被擺在了面前。

    接下來,就應該想辦法給他透露“唐軍將至”的消息了。

    此前的主動權都在欽陵贊卓的手中,但從現在開始,他要先往何處發起作戰,得是她來定奪的事情。

    吐蕃先奪下了烏海,若是吐谷渾境內有些別樣想法的人再次因為即將滅國的危機選擇告密,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對吧?

    但還沒等李清月尋找弘化商議到底選擇誰來做這個告密之人,她便看到一個吐谷渾士卒匆匆行到了附近,在通傳后行到了弘化的面前,低聲對著她說了幾句。

    弘化的面色一變,快步朝著李清月走來。

    “發生了什么事?”

    “吐蕃分兵一路,火燒了白蘭羌的駐地!”

    李清月眉頭一皺:“傷亡如何?”

    弘化嘆了口氣:“我的人抵達的時候,這一路白蘭羌已是全軍覆沒了……”

    要說這些人也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這把火,和那位處烏海的堅冰之城,仿佛正成了吐蕃投落在這條防線帶上的冰火兩極。

    但冰這一方,是李清月早已計劃好的誘敵深入,或者可以說是請君入甕,也因吐谷渾兵力接續的空缺,并未造成太大的傷亡。

    火的這一方,卻是直接抱著打亂邊境局勢的想法而來。在跋地設這位吐蕃將領的帶領下,白蘭羌直接遭到了一場異常兇悍的打擊。

    早年間被驅策著作為吐蕃聯軍時,白蘭羌就損失了相當多的青壯年戰力,短短七年的時間根本來不及恢復過來,又如何有可能是橫空殺出的吐蕃精兵的對手。

    烏海的吐蕃駐地就在數日后迎來了凱旋的跋地設。

    在這兵馬回歸之中,欽陵贊卓不無欣慰地看到,原本被派遣出去隨同他作戰的吐蕃精兵,幾乎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失。

    跋地設還相當得意地拎著那白蘭羌族長的頭顱,朝著大帥炫耀:“這老東西死不投降又如何,還不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最后他的身體連帶著他的族人都被燒成了灰。”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臨死之前居然還在說什么,唐軍快要到了,我遲早要遭到報應。”

    跋地設笑容猖狂,“那我倒是想看看,我會如何遭到報應!”

    他話剛說完,卻見欽陵贊卓的面色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好看,連忙收斂了一點,遲疑著發問:“……我,我說錯什么了嗎?”

    欽陵贊卓目光更凝重了幾分:“你剛才說,那個老家伙死前說什么?”

    跋地設愣了一下,回道:“他說……唐軍快來了。”

    第219章

    “唐軍快來了……”欽陵贊卓扶著烏海城的城墻遠眺, 觸手的冰涼讓他得以用一種更為清醒的頭腦審視著當前的局面。

    這份目光中閃過的晦暗之色,并未被他的下屬看見,卻也并不難讓人聽出他話里的凝重。

    “這話有什么問題嗎?”跋地設發問。

    “問題大了去了。”欽陵贊卓沒有跟他賣關子的意思, “白蘭羌的那群家伙是個什么脾性,你我難道不知道嗎?”

    當年他父親為大相,主持入侵吐谷渾之戰的時候, 就曾經先行攻取白蘭羌作為吐蕃的前哨駐地。

    只可惜吐蕃援兵先為唐軍攻破,父親在被迫之下選擇調度白蘭、黨項各部精銳盡出作戰, 卻又被唐軍驅策著白蘭羌留守之人前來挑撥。

    這群家伙若能站定吐蕃的立場,與父親協力作戰, 或許還有機會拖延住時間, 讓他等到吐蕃這邊的支援。

    偏偏在唐軍的前后圍堵之下,這些人直接選擇了和吐蕃分清界限。

    不過這也不足為奇。若他們真是認定了盟友便死不旋踵的人,也不會懾于吐蕃的威嚴, 選擇與吐谷渾為敵。

    在這片弱肉強食的藏原之上,就像野獸之間的食物鏈一般, 弱者只會臣服于面前的最強者。

    欽陵贊卓面色發冷:“你說,他們在面對我方精兵殺至的威脅面前, 依然覺得,比起重新為我所驅策,不如繼續做吐谷渾的盟友、大唐的走狗,這是什么意思?”

    跋地設跟隨欽陵贊卓作戰有幾個年頭了,在吐蕃將領中也算出挑, 此時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這其中確有幾分異常。

    “是因為他覺得, 就算今日投降,明日也會招到滅頂之災, 還是遠比我當日的進攻更為可怕的災劫,那實在沒這個必要轉換立場。若他們誓死不降,僥幸存活下來的白蘭殘部還能得到吐谷渾和大唐的支援……”

    欽陵贊卓問道:“若是唐軍還被國中災情牽絆住手腳,尚未發兵,他會有這種想法?”

    跋地設終于想通了這其中的問題,當即神情一變:“不會。”

    絕不會!

    只有唐軍已然發兵抵達藏原之上,才有可能帶給白蘭羌以這樣大的威脅,讓他們選擇繼續與吐蕃為敵。

    此外,就算吐蕃此次只派遣出了三千精銳夜襲白蘭羌營地,一度與吐蕃打過交道的白蘭羌族長也不會看不出,吐蕃此次出動的兵馬絕不只這個數目,這就意味著——

    唐軍不止抵達了吐谷渾邊境,出動的兵馬人數還不在少數,這才能對白蘭羌造成威脅。

    可惜,從大唐邊境到吐蕃衛藏四如之地,先后有數道山脈阻攔,就算此刻吐蕃重兵已屯于烏海,和青海湖之間也還有兩條山嶺相隔,這才讓他們沒能及時探查到唐軍的動向。

    然而反過來……

    紫山之前那出東女國的黎明來襲,很可能已經將他們的兵力匯報到了唐軍的面前。

    欽陵贊卓當即意識到,就算他憑借著奇攻白蘭羌,打擊了周邊諸羌和吐谷渾之間的結盟關系,以便能夠給他的大軍調度尋找合適的契機,他現在的計劃也必須變上一變。

    若是唐軍尚未抵達,或者來到藏原之上的兵力不夠多,他這烏海到柏海之間的大營就算同時面對兩方、甚至三方的進攻,都能有足夠的居中斡旋底氣,現在卻沒這么舒坦。

    周遭雖有一道積石山屏障在南,但并非橫斷順著大營展開,反而有多條道路通往此地,往北山嶺不高,也有多處礙口,背后的柏海作為紫山之前的平原更是坦途一片。

    這既是唐蕃道的要塞,又何嘗不是一處可以八方圍剿的中心地。

    所幸還有的優勢,是這十余萬人陳兵駐扎的營地足夠堅固,就算只分出一半人在此駐守,也絕無可能被輕易攻破。

    另一條優勢,便是唐軍很可能還沒獲知他對白蘭羌的悍然出手,更不知道他已從此地得到了一部分軍情——

    這其中,還有一些時間差可以利用!

    忽然到近前的敵軍消息,讓欽陵贊卓的心緒紊亂了一瞬,好在他雖遭東女國襲擊卻也回以一禮,讓他明白對手并非步步謀劃周密,也旋即整頓好了心情。

    “將兩件事分派下去。”

    欽陵贊卓吩咐道:“一件是讓斥候越過大非嶺,前往青海湖一帶探查唐軍人數與動向。也務必嘗試探查,唐軍之中由誰人主持大軍。”

    這里確實是對唐軍來說最合適的臨時屯兵之地。

    早年間吐谷渾還在這一帶修筑了數座城池,若非先在吐蕃的入侵中丟了西海,又需要應對南面的進攻,恐怕王帳還會設立在此地。

    如今倒是只將這里當做豢養戰馬的寶地,也為唐軍大批屯軍提供足夠平坦開闊的地盤。

    “另一件事,將營地內外全部翻查一遍,尤其是烏海、柏海二城的城門與城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當獲知唐軍提前抵達消息的第一時間,在欽陵贊卓眼前浮現出的,正是當年那張在父親死后、于唐軍營地中見到的臉。

    對方彼時的氣定神閑與乘勝追擊,讓他在這數年間的午夜夢回也絕不敢忘。

    倘若當真是對方到來,他必須再確保一番,自己的軍隊內部不會被埋下土崩瓦解的種子。

    不過好像在這一點上他有些多心了。

    大約是因為曾經險些被吐蕃占據的緣故,烏海城的城門還是在幾年前翻修過的,城墻上也沒有哪塊石頭提前被人做了手腳能被推動,至于城墻的外側,更是因為被重新澆灌了泥水凍結,變成了難以讓人隨意攀援上去的狀態。

    就算此地當真是唐軍有意放縱給他的,對于唐軍來說也起不到太多的好處。

    除非他會如此愚笨,讓大唐援軍、西海守軍和吐谷渾兵馬對此地形成合圍之勢。

    可他顯然不會給對方以這樣的機會。

    在吐蕃越過大非嶺前去探查的哨騎回返之前,欽陵贊卓就已將吐蕃大軍重新做出了一番布置。

    積石山兩側各扎一營,攔截順黃河河道方向而來的兵力,堵截吐谷渾與東女國。

    烏海、柏海二城增強駐兵兵力,在必要的時候能將兵力盡數收縮進城中,除非四五萬人能在毫無干擾的情況下攻城,否則絕無可能將此地留守的兵力從城中拔起。

    此前進攻西海都護的精兵,連帶著營中其余可供調度的吐蕃勁卒,都被他分作了兩隊。

    原本還在隨軍輜重之中的床弩,也被安插在了各處關隘。

    ……

    當匆匆折返的哨探重回烏海大營的時候,便發覺,這片地方已愈發變成了一座銅墻鐵壁的堡壘,死死地扎根在這條必經要道之上。

    為首之人無暇多想,連忙抹了一把面上的血與汗,朝著欽陵贊卓疾奔而去,“大帥!”

    “情況如何?”欽陵贊卓還能保持平靜,尤其是在做完了那一番布置之后,跋地設將軍卻是個急脾氣,直接將人抓到了眼前。

    哨探忙回:“唐軍確然已經到了,與吐谷渾合兵,在青海湖畔屯兵十萬之眾,先頭部隊也已抵達大非嶺和山前組建崗哨,搭建后勤路線。”

    欽陵贊卓心中暗忖,唐軍此舉,只怕是一來為了防止吐蕃遠來交界地的牧民能發覺唐軍動向,二來也是為了先將軍資給往前運輸,以免遭到吐蕃的攔阻,或是拖垮主力進軍的速度。

    與他剛剛發兵之時的想法相似,也是求穩。

    可這等表現和軍隊人數,就算并沒有超過吐蕃的兵力,也不由得欽陵贊卓不覺得心中一緊。

    唐軍選擇調度如此之多的兵力抵達邊境,要么就是提前獲知了吐蕃的調兵計劃,要么就是已做好了進一步掠奪吐蕃領土的準備,而無論是哪一種,對他來說都不算是個好消息。

    而他們膽敢求穩,也勢必是因為后方的糧草補給足夠充足,也就意味著,兄長此前分析的中原局勢,可能遠沒有那么理想。

    這份憂心并沒有在他的臉上表現出來,“繼續說。”

    哨探道:“我們發現,吐谷渾一路兵馬正在前往山前與唐軍會合,放牧在這一片的青海驄和其余良馬也都在陸續匯聚。此外……”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因為我們與唐軍在大非嶺中的崗哨有過交手,我們這邊的動向應當已經被唐軍知道了。”

    跋地設大怒:“你是廢物嗎?”

    他抬手就想往這哨探的臉上招呼,卻在剛要動手的時候,就先被欽陵贊卓給攔了下來,“不怪他。你奇襲白蘭羌得手的消息,應該也已傳過去了。只要吐谷渾對南面種種不是置若罔聞,就不可能錯過這件事。”

    “何況你也不想想,唐軍十萬大軍正在陸續搭設前線,若能讓我們的人來去自如,我還要擔心他們帶回來的消息是否屬實了。”

    欽陵贊卓轉頭重新看向了那哨探頭目,“他們出兵了?”

    “是!”哨探語氣加快了幾分,“在我們行將撤出大非嶺的時候,唐軍前軍已自大非嶺后出發,恐怕不日之內就會先抵達山嶺另一頭的駐地,距離我方的烏海大營就不太遠了。”

    “那豈不是正好!”跋地設摩拳擦掌,“我方先在此地扎營,正好以逸待勞,給他們來上一出迎頭痛擊!讓他們看看,我藏巴勇士揮兵十余萬而來,不是要來此地郊游的。”

    “你閉嘴。”欽陵贊卓目光一冷,跋地設連忙在旁呆成了個擺件,聽得這位大帥又問,“領頭之人是誰?”

    他對這個除了戰功還靠了點家世的副將不太放心,對于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哨探倒是放心。

    那哨探也確實不是個會遺漏要緊情報的性子,當即利索地答道:“我們不敢靠得太近,但能看到,為首的帥旗,是一個李字。被精兵保護的主帥,大概是個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女子。”

    欽陵贊卓:“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年你是隨同我一起護送那位文成公主來到此地,見過彼時的唐軍主帥。”

    哨探聞言苦笑:“是這樣不錯,可大帥啊,當年那安定公主才只有十歲出頭,如今都已過了七年多了,和今日如何能比。我能確認對方的年齡性別,都已是冒險為之了,若真要確認身份,只怕需要有一隊人先行前往與之交手……”

    不過這樣一來,就跟跋地設所說的情況沒什么區別了。

    大帥既然對他發起了斥責,就顯然不想用這等簡單粗暴的辦法。

    “先行發兵的大約有多少人?”欽陵贊卓面露沉思,又多問了一個問題。

    “以隊伍的連綴長度來說,大概兩萬人上下。”

    欽陵贊卓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跋地設張了張口,但顧慮到欽陵贊卓此前的責備語氣,又沒敢將話說出來。

    區區兩萬人,以他們手握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對方越過大非嶺前盆地后,在分界山口將其擊潰。

    為何噶爾將軍還要有所猶豫!

    “我知道你的疑問,但你怎么不想想,我方能探查到對面動向,對方若真是安定公主再度領兵,為何不能?”

    “一旦我方有所異動,他們完全可以先駐扎在那祿驛,等待后方兵馬接續而上,或者是吐谷渾的九曲軍北上支援,你真以為我們能占到多少便宜不成!”

    “那我們怎么辦?”跋地設問道,“難道就等著他們陳兵布陣完畢,與我們打消耗僵持戰不成?”

    若非在派遣出去的哨探回返前,欽陵贊卓已做出了一連串的應對,跋地設險些想要更有膽子一點發問,他是不是因為當年父親過世所造成的陰影,一聽到疑似安定公主親征的消息,就已被嚇破了膽,甚至想要直接從烏海大營撤兵回去。

    欽陵贊卓斥道:“收起你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我還沒那么蠢。”

    他們此時所在的位置距離吐蕃腹地太遠,若要打消耗戰,在兩方兵力相差沒那么大的情況下一點也不占優勢。

    但若說他有出師未捷便要退兵的想法,就更是無稽之談!

    與其說他是在聽到那個李字帥旗的時候有所敬畏,還不如說,他是聽到宿敵確然到來,還遠比他想象中來得更快的時候,那等必有一戰的激烈情緒翻涌在了心頭。

    讓他得再謹慎一點,謀定這下一步的棋子到底該當落在何處,才能在這出各自據有十萬兵馬的博弈中占據上風。

    在跋地設都覺得有些窒息的一陣沉默后,他忽然聽到欽陵贊卓重新開了口:“點上之前分出的那隊三萬精兵,帶上半月的軍糧,我等出兵!”

    出兵?跋地設當即大喜:“我這就去!”

    這三萬人的甲兵與行囊早已齊備,幾乎是在欽陵贊卓下達詔令的半個時辰后,就已集結完畢,等候在了烏海城下。

    欽陵贊卓最后朝著城頭看了一眼,見同樣出自噶爾家族的副將正以老練穩重的神情朝著他頷首致意,對于對方能否代替自己守住此地,再無任何一點懷疑。

    總歸他給對方留下的指示也并沒有多復雜,歸根到底只有那一句,不論外頭有多少人圍堵他們的大營,他都不許擅自做出反擊的舉動,只等主帥帶領的這一部兵馬折返,方能出營。

    在此期間,也絕不能讓烏海、柏海兩處大營被唐軍奪走。

    憑借著他手握的兵力,這一點應當不難辦到。

    而他欽陵贊卓當下要做的……

    “我們不是要往大非川方向去嗎?”在跟隨欽陵贊卓行出一段后,跋地設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們現在進發的方向有些不太尋常,并不是直接往東去的,而是往北去的。

    “誰告訴你,我們此次出兵是要去碰一碰唐軍的前部精兵了?”欽陵贊卓一改此前的沉吟,在話中的殺機畢露,“我們還取西海都護。”

    “這……”

    “若不想在唐軍主帥到來之時還要面對三面合圍的局勢,就必須先打斷唐軍一臂,我這個說法有錯嗎?”

    跋地設一滯,“沒有。”

    不僅沒有,可能還應該說是很對。

    西海都護的守軍應當絕沒有想到,在吐蕃先行出兵失利又折返的情況下,居然會再次發動重兵撲向這唐軍一臂,仍舊想要先除掉這方弱旅。

    更何況,他們此次不是從柏海出兵,而是烏海,從此地北上直撲都蘭,能直接繞過此前的河流防線。

    想到他能先除白蘭羌立下一功,后協助大帥攻破西海都護府再立一功,跋地設便覺得不能直接和唐軍兩方對壘的不快,都已全部被他拋在了腦后。

    只是讓他不曾想到的是,當他們剛入北部山嶺不久,欽陵贊卓便讓人停下了腳步,探查唐軍的進一步動向。

    在獲知唐軍并未對這路進攻西海的兵馬做出夾擊攔截,而是先進駐了那祿驛,隨后又調集了兩萬精兵前來會合,隨后合兵朝著烏海大營方向而去的時候,欽陵贊卓的目光微動,下達了新的指令——

    全軍掉頭,轉道大非川!

    在奔馬疾馳之中,跋地設清楚地聽到了主帥的聲音:“你不是一直想打一場決定勝負的大戰嗎?”

    “唐軍十萬人中至多只有半數精兵,現今已出動四萬直逼烏海,余下在大非嶺后方的最多只有兩萬。”

    “若不能瓦解唐軍的后援軍備,我們耗不起,只能先取其糧草。”

    呼嘯的風聲中,欽陵贊卓的聲音依然顯得無比果決,跋地設便顧不上面上的霜凍,匆匆問道:“可若是唐軍放棄進軍烏海,回頭對我們發起攔截呢?”

    欽陵贊卓縱馬而前的腳步沒有須臾的停留:“所以我說,將你此前還未用上的蠻勁都給我用在這里。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得手!”

    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打了太多場直搗敵營、中道截擊的戰事,此次又是手握此等兵力在手,更有可能選擇先與吐谷渾和西海唐軍聯手拿下烏海,再對他欽陵贊卓來上一出包抄。

    但也說不準,她會選擇直接回師,先解決這一路佯裝進攻西海,實則要取唐軍后路的吐蕃兵馬。

    所以,他必須要動作足夠的快!

    快到在達成了他避實擊虛的目標之后,還能及時從青海湖畔撤離,要么殺入西海都護的境內,要么南下翻山進入吐谷渾。

    總之,只要能避讓開唐軍的主力,他的這次直取后路,就能大大挫敗唐軍的士氣,也給這場此等人數下的對敵制造出有利的條件。

    這些隨同他出戰的士卒顯然也被他在這寥寥數句中所勾勒出的前景所吸引。就算有先前一出看似無用的繞路,在此刻的南下襲掠中,也分明有著擰結在一處的高漲士氣!

    這樣的一路兵馬,勢必能夠給落在先頭部隊之后的唐軍以一個絕對的驚喜。

    當包裹著青海湖的那一段大非嶺輪廓已漸漸顯現在欽陵贊卓的視線中時,他只剩下了一個擔憂。

    在他這位主帥并不在烏海大營之中的時候,他那位同族到底能否守住營壘。

    在這半月的探查與往來調兵中,藏原還未進入四月,對于防守方來說依然有利。

    尤其是他的部眾還有此等穩固的營盤協助防御,還能借助烏海周遭的地形牽絆住唐軍的手腳。

    而不像是在他面前的場景一般。

    山嶺前的最后一段平曠原野根本攔不住他們藏巴大軍前進的腳步,只需要越過最后一道屏障,就能出現在他所選定的目標之前。

    按說,只要那位安定公主沒有什么神兵天降的奇招本領,他根本不必擔心于此事。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的心中有幾分不安。

    事實上也正是在他縱馬摧毀了唐軍設立在山前的哨站,直入大非嶺的時候,唐軍合兵在一處的四萬人已抵達了那烏海城下。

    牢記欽陵贊卓囑托的守將并未做出出城應戰的行動,而是再度下令,讓留守士卒都打起精神來,隨后親自登上了城樓。

    或許是因為吐蕃兵馬的嚴陣以待,讓這些遠道而來的唐軍同樣沒有選擇直接發起進攻。

    這位守將甚至覺得,自己可能還得夸唐軍一句禮數周全,只因他隨即看到一員唐軍士卒手掣旗幡行到了城下,聲稱他們那邊的將領想要在兩軍交戰之前,和他們的主帥見上一面。

    他高聲回道:“我家大帥說了,既是兩軍交鋒,就實在不必敘什么舊情了,直接在戰場上見真招便是。”

    那士卒仰頭:“看來,吐蕃的欽陵將軍是不在軍中了。若是他還在此地的話,絕不會避而不見。”

    守將面色一沉,下意識地將目光朝著遠處李字帥旗之下的那道身影望去,不知這士卒的這句話,是否正是出自那位李唐公主的授意。

    他也不敢確定,被對方推斷出的這個結論,又會不會讓對面尋到什么可乘之機。

    但想到他面前終究還有這道堅固的城墻作為屏障,他又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因為這句話而心慌。

    不錯,就算被他們看出了大帥不在此地,他們現在也已來不及掉頭做出攔阻,勝算到底在誰那一邊還不好說呢。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前來發起邀約的小卒會在離開前又多說了一句:“還有,你剛才說錯了一句話。”

    “什么?”

    這小卒笑道:“將軍方才說,兩軍交戰不必敘舊,可我們這一路的將軍并非我軍主帥,乃是大唐天皇的另一位女兒宣城公主,與你們吐蕃何來敘舊之說!不過是一盡我中原禮數罷了。”

    “既然欽陵將軍不在此地,那便隨后開戰好了。”

    他話音剛落,便毫不猶豫地扛著旗幟撥馬回頭,根本沒給守將以再度開口的機會。

    但這句話丟在人面前,卻無疑是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的水面中。

    饒是那守將自詡辦事穩妥,心性沉靜,也覺自己在這驟然間遭到了一記重擊。若非身邊的親衛扶了他一把,他險些后仰跌倒,表現出失態的模樣。

    “您怎么了?”

    守將面色一白,“你剛才聽到他說的話了沒有?”

    “聽到了。可這位宣城公主此前并未有什么戰績傳到我們這頭,應當更好應付了,這對您來說是個好消息啊。”

    “好消息……”守將喃喃。這真的是好消息嗎?

    不錯,對方少有聲名在外,或許沒那么大的本事,可別忘了那小卒說的最后一句。

    他說前來此地的不是他們的主帥。

    那問題來了,主帥在哪里!

    唐軍的主帥在哪兒?——

    李清月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鎧甲,面色卻遠比平日里嚴肅認真得多。

    倘若有人能在她面前的話就會發現,她此時正一瞬不眨地看著面前的山道,也在側耳聆聽著遠處的動靜。

    方才前方哨站在大非嶺上看見了殺奔而來的吐蕃兵馬,匆匆以烽火傳訊的方式將消息送到了她的面前,也讓留守在后方的軍隊,當即進入了全線戒備的狀態。

    好啊。

    這一路意圖斬斷唐軍后路的隊伍,終于到了!

    那她自然不能對這路要緊的客人有所慢待,合該給對方以一個驚喜。

    “可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何將軍會覺得,一定會有人送上門來?若是對方選擇全力殲滅我軍前部,難道不會很麻煩嗎?”高侃忍不住問道。

    也真不能怪他有這份擔心。

    白蘭羌的被滅,雖然省略了安定公主再安排一個吐谷渾內奸報信于吐蕃的步驟,以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告知了吐蕃消息,卻也是這戰場之上一出不可預知的意外,誰知道會不會再發生第二次意外,還帶來什么麻煩的后果。

    “就算沒人送上門來,我讓四萬精兵先行,我親自押送輜重,以確保大唐軍備糧草充足,難道有什么損失嗎?”

    高侃遲疑了一瞬,答道:“那倒沒有。”

    反正按照安定公主所說,天后做出過允諾,絕不會讓他們在藏原之上斷糧,吐谷渾因為王太后的掌控也會全力支持,和征程遙遠的吐蕃相比,他們完全可以穩中求勝。

    這份緩慢推進的求穩,不僅是在讓士卒進一步適應高原作戰環境,也是在給他們的對手帶來莫大的壓力。

    欽陵贊卓到底能否超越他的父親,絲毫不往敵方的陷阱里踩,在正面戰場上取勝,統統都是未知數。

    東女國的當先一步奇襲試探,大唐的全力調兵,也都會促使他在乍看起來穩重的表現之下,試圖去尋求一個顛覆局面的機會。

    可這一出輕騎開道的奇招,卻也恰恰將他送進了一個陷阱之中。

    安定公主選擇用宣城公主代替自己作為前部主將,更是又讓對方往錯誤的判斷上走出了一步。

    誰會想到,這等條件惡劣的吐蕃之戰中居然還有一位大唐公主能出任將領。

    不,應該說,這一仗中竟然足足有五位公主參與到戰事之中,還各自擔負起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職務。

    “高將軍,現在不是該問為什么的時候了。”李清月指了指遠處,眸光里的火光一閃而過。

    天色陰沉,風力大作,在藏原行將開春的山崗上并不少見。

    但在此刻,貫耳的風聲中,已能聽到回蕩在山道之間的馬蹄聲了,甚至讓人無暇顧及前一種聲音。

    這些由遠及近的聲音,仿佛懷揣著滿腔的得勝信念,勢必要將這后方的唐軍后勤給踐踏在馬蹄之下。

    李清月也幾乎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長戟,將全身的筋骨都給緊繃了起來。

    “你和卓云都帶著士卒彼此演練夠了吧?現在是該拿敵軍做個試驗的時候了。”

    高侃匆匆下了山崗。

    在這接近午后卻不見日光的陰沉天氣里,浩蕩自遠處襲來的吐蕃兵馬,簡直像是在這山道之中奔行的濁浪洪流。

    可身居高處的安定公主顯然不是要被這洪流所裹挾的弱者。

    這些激蕩的聲音,反而讓她方才因大戰將起的沸騰情緒驟然平靜了下來,讓她目光沉沉地看著這隊吐蕃精兵沖過前方山口。

    其中最為醒目的一個,正是那有過數面之緣的欽陵贊卓。

    “故人重逢,該當好好打個招呼的。”

    她心中默念著,數著吐蕃的騎兵沖出山谷的約莫已到三千之數,當即伸手點燃了手邊的響箭。

    響箭猝然騰飛。

    下一刻,一聲爆鳴響起在了空中,也在一瞬之間,便傳入了匯聚在此地的各方人馬的耳中。

    阿史那卓云抓緊了手中的長刀。

    高侃拉緊了剛剛坐上馬匹的韁繩。

    ……

    欽陵贊卓愕然回頭,驚見那空中不曾見過的奇響之物下,是潮水一般涌出的唐軍殺奔而來,分明沒有多少后勤弱兵的模樣。

    而在前方的青海湖草甸之上,一隊手持陌刀的精甲步兵更是已直撲他所在的方向而來。

    那也正是,大唐對于邊地騎兵的利器之一。

    “殺——”

    第220章

    此等聲勢在前, 欽陵贊卓再如何想要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此地留守的大唐士卒做出的反擊,恐怕都無法辦到。

    他以為自己是直接切入了敵軍后方, 即將切斷敵方后勤軍備的支援,殊不知,是他自己一腳踏入了唐軍的陷阱里。

    沖勢最快的頭部騎兵已然撞上了前方的陌刀隊。陌刀隊中, 連帶著刀柄一并長達六尺的大刀,當即朝著騎兵馬腿削去。

    值此揮刀之際, 刀柄環扣發出的碰撞齊響,連帶著帶起的風聲, 形成了一道阻滯馬蹄朝前踢踏的聲浪。

    但更為醒目的, 顯然還是刀與刀,刀與槍之間的碰撞。

    騎兵巨大的沖擊力,在這等專門應對步兵抗衡騎兵的武器面前, 并不占有多少優勢。

    而唐軍的兵器鑄造工藝,更是在這一把把刀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相比于當日斂臂女王闖營之時繳獲的那一批吐蕃武器, 這才是真正的步兵精銳該當擁有的東西。

    于是在這批孔武有力的唐軍步卒揮刀之下,倉促之間未能來得及掉頭的吐蕃騎兵相繼被砍翻了坐騎, 倒地一片。

    而在這前軍的動亂之中,以高侃為首的第一路騎兵已自另一側的前方直沖陣前,直奔欽陵贊卓所在的中軍而來。

    這列專以重甲配備的騎兵在行動之間帶來的地動震蕩,好像一點也不比吐蕃精兵狂肆襲來之時在大非嶺內發出的動靜要小。

    欽陵贊卓更是當即意識到,與其說這是一隊前來中軍執行斬首計劃的騎兵, 還不如說, 這是一面試圖阻擋在前的堅固城墻!

    在倉促交手的一瞬間, 他與身邊的吐蕃精銳也都意識到,這員唐軍將領和其身邊的親兵, 顯然都有著豐富的與游牧民族交戰的經驗,只是不知道,那到底是和突厥又或者是回紇各部交手中培養起來的。

    或許對方還遠不到那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猛將地步,但要給遠道而來的吐蕃兵馬以一記迎頭痛擊,卻顯然是綽綽有余!

    這也并非是高侃一人的戰場。

    吐谷渾的兵馬雖如吐蕃斥候所探查的那樣,其中的相當一部分是先匯聚到了大非嶺之前,隨同唐軍的先頭部隊一起直取吐蕃的烏海大營。

    但既有弘化公主從中調度,響應著安定公主的種種策劃,又如何有可能不在此地留有兵力。

    幾乎就在吐蕃沖出山道的那一部分隊伍與高侃部眾廝殺在一處的時候,卓云所統帥的那一路唐軍,連帶著留守此地的吐谷渾士卒一并,自后方的兩側山道殺奔而下,直接殺向了吐蕃長軍的中段。

    饒是當李清月釋放的響箭騰空,周遭殺喊聲襲來的時候,這些吐蕃士卒已然憑借著早年間的經驗,做出了即刻備戰的表現——

    在他們未能看到前方情況,也沒能及時得到欽陵贊卓指揮的情況下,他們也在頃刻間落在了受制于人的下風。

    更讓他們陷入危境的,則是這些唐軍的表現。

    這些人好像絲毫也沒被抵達高原之上的種種不適癥狀所困擾,反而各自拿出了精神振奮、戰意激昂的表現,在快速從伏擊之地沖出的剎那,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們本就是生活在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

    一名吐蕃將領領兵沖上了緩坡,試圖解決掉上方的弓手,卻不得不迎來唐軍在山地戰中也不落下風的痛擊,而后退了回來。

    這上下往復的一幕,正落入了欽陵贊卓的眼中。

    他眼尾的余光更是看到,在這大非嶺的高處有著攢動的人頭,顯然是為數不少的唐軍。

    讓他不由咬牙去想,若非唐軍已然自兩側的伏擊地沖入了吐蕃的人群中,現在是不是還能自高處丟下一片滾石,讓他所帶領的兵馬陷入更大的困境之中。

    不對,應該說,是此地山道沒有那么狹窄,讓他們沒法做出這樣的一出攔截。

    但這一點,好像在當下的困境中,并不值得有多慶幸。

    真正能夠感到慶幸的,是他并不像是七年前的那一路吐蕃援軍一般,在完全沒能察覺到敵方蹤跡的時候,在夜間迎來了一場雷霆打擊。

    今日的……狹路相逢里,他還有三萬精兵在側,不是那樣容易被擊潰的。

    “傳我軍令,收縮防衛,不許慌亂。”

    唐軍的陌刀隊造成的前鋒混亂,以及高侃帶人進行的沖陣,都沒讓欽陵贊卓直面敵軍殺到眼前的情況,自有下屬攔截在了他的前面,也就意味著,還有指揮調度、傳訊軍情的機會。

    他也在起初的慌亂中快速平復下了心緒,開始思量在此刻這出驚變面前,他到底該當采取何種辦法,才能為自己、為同行的士卒謀求一條生路。

    越過大非嶺之后進入的青海湖盆地,因春風終于吹在了這片高原之上,已顯露出了的綠草生發的景象。

    也因這片盆地比起先前經過的大非川更為廣闊,讓人在目之所及間并不感到有多逼仄。

    毫無疑問,比起后方的山中通道,若能將兵力全速往前推進,在更為開闊的環境中交戰,對于吐蕃來說絕對是個好選擇。

    他甚至可以直接憑借著穿過此地,擺脫唐軍的糾纏。

    或者起碼也能換一片不是由唐軍有備而來、制定出規則的土地來進行交手。

    這聽起來很有前景可言。

    可在一種直覺而來的危機感中,欽陵贊卓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放棄了這個選項。

    他無法確定,在先經歷了一出預判失敗反遭圍剿之后,他若是繼續按照常理推斷,會不會將自己送進更加危險的處境之中。

    他更無法確定的是,在青海湖畔的前方,隨著唐軍的進駐而重新被啟用的吐谷渾數城之中,是否還有其他專為針對他來設立的陷阱。

    若再一次被對方謀劃得手,他將很有可能無法走出此地,去與烏海大營的其余吐蕃兵馬會合。

    這絕不成!

    他到現在為止,連作為唐軍主帥的安定公主的面都還沒見到,怎能以這等狼狽的方式落敗。

    他也絕不愿意再被對方揣測到一次心思。

    心念急轉之間,欽陵贊卓直接做出了決定,也旋即將這個指示以軍令的方式下發了下去。

    “后退?”

    聽到欽陵贊卓的這條命令,跋地設一把掃開了意圖橫掃馬腿而來的那把陌刀,在臉上流露出了一抹意外之色。

    欽陵贊卓的意思很明顯。

    他們要做的,不是徑直沖過唐軍在前方的封鎖,而是直接掉頭回返,從這大非嶺中被他們來時經過的道路中撤出去。

    可再如何對大帥的這道命令有些疑惑,又有一番脾性暴躁激烈的特質,在此等危機之中,軍令如山的道理,跋地設還是明白的。

    他更知道,在當下這樣的亂戰之中,最不能出現的,就是軍隊之中存在兩個人指揮的聲音。

    大帥說要退,而不是頂著前方的壓力挺進,嘗試著破而后立,必定有他的道理。

    “那就退!”

    當后退的指令一道道后傳的時候,和跋地設一般存有疑惑的并不在少數。

    但在奴隸制為主的吐蕃,參戰的士卒中不乏有人只是高級官員的奴隸,當吐蕃的贊普并不在面前的時候,負責統兵的大帥在他們這里就有著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以至于比起懷疑對方是否在膽怯之下做出了這樣的一出逃兵舉動,這些人更愿意認為,這是大帥有意為之。

    事實上,欽陵贊卓的這個選擇也并沒有出錯。

    當李清月眼見吐蕃兵馬不是直沖向前,脫離開地形的桎梏,而是回身向后的時候,她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微不可見的遺憾。

    唐軍駐扎在青海湖畔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其中除了屢次進行的模擬訓練之外,顯然不可能在此地全無作為,也包括了設置一片布滿絆馬坑的區域。

    在唐軍自己都要走的大非嶺內,自然不會弄上這樣的東西,但在有可能招來吐蕃兵馬經行的地方,卻可以。

    對于并不熟悉這一帶的吐蕃士卒來說,這也將會是個致命的危機。

    只可惜,欽陵贊卓在該用奇兵進取的時候不吝于出手,在需要穩守求存的時候,也絕不是個會被熱血沖昏頭腦的家伙。

    他更是在做出了這等決定的第一時間,毫無戀戰的打算,直接帶著身旁的親兵直沖入了大非嶺內。

    背后的陌刀揮砍帶起的縱橫血色,沒有拖住他的腳步,顯然是將“慈不掌兵”四個字給詮釋到了極致。

    而仰仗著士卒的開道,和座下寶馬名駒的神駿,好像只在須臾之間,欽陵贊卓就已抵達了吐蕃大軍接近中段的位置,也有了更為方便的指揮環境。

    幾乎是在同時,原本還因高侃帶隊殺出而陷入交戰的吐蕃前部兵馬,都一改先前的進攻姿態,以緩緩后退的嚴整軍容,成為了阻擋在欽陵贊卓和高侃部眾之間的屏障。

    先前的快速趕路與突遭大劫,還沒讓這支被欽陵專門選出的隊伍陷入恐慌。

    或許也正如斂臂在之前所說的那樣,這七年之間成長的并不僅僅是她們。欽陵贊卓和其部將,也在改變吐蕃作戰中一些只圖戰功與聲名的野蠻習性,讓他的隊伍在有些時候,看起來會像是大唐的軍隊。

    這也恰恰在此刻,變成了他用于絕地求生的籌碼。

    李清月目光一冷:“攔住他!”

    不過這話,可能并不需要由她來說。

    阿史那卓云已經展開了行動。

    吐蕃的帥旗并未緊跟欽陵贊卓的速度,以防被那一部分居高臨下的唐軍輕易對他們的主帥發起打擊。如此規模的士卒交戰之下,聲音也顯得格外的混亂。讓人很難在倉促間分辨清楚欽陵贊卓的方位。

    但卓云如今早非當年可比。

    征戰沙場十年,足夠讓一個本就天資卓絕的將領,對于戰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體察。

    也足夠讓她在聽見諸般響動的一瞬間,判斷出該當從何處殺入。

    當欽陵贊卓重歸于大非嶺之內,也重新讓更多人聽到這位主帥號令的那一刻,兩山伏擊的唐軍中自緩坡縱馬行下的那一批,已快速地聚集在了一處。

    這一隊騎兵并不如高侃所帶領的重甲騎兵制式精良,只因在方才自山坡俯沖而下的時候,需要更為靈活的表現。

    可這一隊靈活的騎兵,在此時卻遠比重甲騎兵好用。

    在李清月的視線中,山谷之中交戰的雙方都變成了濃烈的色塊。

    代表唐軍的這一方,步卒已在她傳遞下去的軍令中,變成了橫亙在中間的磐石,比起后方圍追堵截的重甲騎兵更能起到阻斷軍隊流動的效果。

    而卓云所統領的這一路騎兵,正是逆流而上的利刃,意圖劈開水流之中的……

    那一條游魚。

    只是在那條最大的游魚前方,顯然還有著一道道庇護于它的小魚,試圖阻攔住這把利刃的攻勢。

    “又是一員女將。”欽陵贊卓臉色凝重,不知這位安定公主究竟給這支唐軍的隊伍帶來了多少改變。

    自對方臉上掃過的那一刻,他更是很快意識到,對方并非中原人士,而是出自邊地羌胡。

    更為驚人的是,她身上的血氣明顯不只是因為身居蠻荒而培養出來的。

    那他大概知道這是什么人了。

    他急命:“拖住她的腳步,不可戀戰。”

    收到指令的親隨當即朝著卓云迎了上去。

    而在他的后方,這稍縱即逝的喘息時機里,吐蕃中軍的令旗終于隨著主帥的口令發出了搖動。

    “這是……”李清月眉頭一擰,便在一邊見到卓云揮刀破敵的時候,也一邊見到,吐蕃騎兵中長于騎射的,正在沸騰的水流中匯聚成團。

    雖然從表面上來看,這不過是其中身手矯健、馬匹精良的一批被重新召集到了主帥的身邊,作為對他的保護,但李清月不會錯過,在這些人緊追欽陵贊卓行動的那一刻,在騎兵手中出現的并不是更容易出現在騎兵近戰之中的長兵,而是腰弩!

    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武器。

    “舉盾。”

    李清月的下令已算很快,可在混戰之中,這些從中切割吐蕃隊伍的大唐精兵需要面臨的是兩面的來敵。

    在這個舉盾的號令傳遞到面前的那一刻,他們也還難免有反應遲緩的情況。

    何況,這些一度切斷吐蕃前后軍的大唐精兵首先迎接的對手,還是面前的近身交戰之人。

    而不是——

    那一蓬幾乎無視了敵我之分,直接悍然發出的強勁箭矢!

    殺敵也殺己。

    當箭矢到來的瞬間,倒下的除了唐軍,還有相當多的吐蕃人。

    可對于欽陵贊卓來說,若不能盡快破除唐軍對于吐蕃整支隊伍的切分,完全扭轉吐蕃所處的被動局面,不過是早死還是晚死的區別。

    與其如此,還不如先讓這些正值分界線上的吐蕃士卒為國事犧牲。

    他甚至不曾回頭去看,方才那個為他迎戰阿史那卓云的親隨將領,已經被斬在了一把長刀之下,死咬在后的陌刀與重甲隊更是給吐蕃兵馬帶來了莫大的傷亡。

    在齊聚于一處的箭雨來襲之下,他已帶著緊緊護持于身側的騎兵一并,于瞬息之間鑿穿了那道屏障。

    “好一個欽陵贊卓。”

    李清月凝視著那一條重新連通的水流,對于這位吐蕃主帥的兩次抉擇都不免有幾分敬佩了。

    他這等毫無顧忌犧牲士卒的打法,對于李清月來說,沒有一點參考價值。

    但就算是她都不得不承認,這等做法固然會令不少士卒齒冷,可對于弱肉強食的吐蕃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出由主帥發起的壯士斷腕,只為了能給目前落在后頭的精銳部眾以破陣會合的機會。

    自谷口的另一頭,且戰且退的吐蕃精銳中就出現了一道振奮歡呼之聲,也讓這其中除了斷后的那一批人手外,有相當一部分得以掙脫出了原本的泥潭,從而撤退而去。

    是,這些由卓云統帥的唐軍確實經由了為期一月有余的山地訓練。

    可要知道,就在此刻,其中一方的目標只是殺敵,而另一方卻是背水一戰。

    以至于在這兩道人流的沖撞中,這道被箭陣給沖開的豁口變得越來越大。

    卓云一刀劈開了眼前的又一員攔截之人,抬頭就見,那主帥帥旗已在距離她二三十丈外,要想憑借著她的調兵速度,恐怕是來不及做出攔截了。

    她也當機立斷地做出了選擇。

    先與高侃合兵,將吐蕃這些試圖拖延唐軍的士卒給解決在此地。

    數萬人的交戰之中,本就需要抓住此消彼長的契機,真能做到直接斬將奪旗的才是少數。

    何況——

    在欽陵贊卓錯誤地選擇了來襲青海湖的時候,他所遇到的危機可不是他能決定的。

    真正的殺招還在后頭呢。

    李清月一邊翻身上馬,在山嶺之上疾奔,一邊下達了指令。

    “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能狠得下心,將唐軍和自己人一起殺,李清月為他準備的這份禮物,卻完全可以只針對吐蕃而來。

    所以也便是在欽陵贊卓徹底越過了和唐軍糾纏的這一段激戰地帶后,他忽然聽到了一道道尖銳的破空之聲。

    伴隨而來的,還有自高處發出的一聲哨響,仿佛正是一句回蕩在山谷之中的……

    欽陵贊卓抬頭看去,眼神一震。

    那哨響不是尋常的進攻,還是一個放箭的信號!

    不,不僅僅是弓箭,還有弩箭與落石。

    它們此前不曾在和吐蕃的交戰中展現出威力,甚至讓欽陵贊卓在心中腹誹,唐軍的主帥果真有些婦人之仁,舍不下狠心來個殺敵絕招,也覺大約是峽谷的寬度限制了發揮,又或者是唐軍在籌備埋伏的時間不足。

    卻怎么也沒想到,它們會出現在此時。

    這也顯然是一出將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的可怕打擊。

    欽陵贊卓的反應奇快,一點沒猶豫地舉起了掛在馬側的盾牌,擋下了迎頭罩下的第一批箭雨,也讓他有了須臾的時間,看清了這片弓箭手覆蓋的范圍,可與他同行的其余吐蕃士卒便沒有這樣好運了。

    這些留守在大非嶺這一端的弓手隊伍早已處在了蓄勢待發的狀態,只是他們早已聽安定公主說過,若是他們在敵軍第一次經過的時候就動手,反而不能起到更大的擾亂軍心效果。

    他們也知道,弓弩的上弦時間對上騎兵沖鋒的速度存在不小的劣勢。

    所以這其中的每一個人對自己射出的攻擊都有著最為謹慎而快速的考量,更是在養精蓄銳之后發出的這一箭。

    要的就是一擊即中!

    距離欽陵贊卓最近的一名親兵就被一支橫空飛來的弩箭扎進了頭顱之中。

    隨著他失去意識,松開了對騎乘戰馬的控制,他也直接被甩了下來,被隨后快速趕過的戰馬給碾碎在了馬蹄之下。

    與此同時,在山嶺高處弩箭上弦的速度,更是已發揮到了極致。

    這些吐蕃士卒本以為沖開了唐軍的中道攔截,便已有了活命的希望,卻迎來了這樣的一出“驚喜”。

    霎時間接連響起在山谷之中的哀鳴,讓前方原本處在隊尾現在處在隊首的吐蕃兵馬止住了腳步。

    他們不敢確定,唐軍到底是一直在針對著欽陵贊卓所在的位置發起進攻,還是在大非嶺之外,仍有另外一道奪命殺招。

    也正因為這連鎖反應,欽陵贊卓在面對身旁士卒傷亡不少、自己也面臨莫大威脅的時候,還需要面對另外一出挑戰。

    這些人因為恐懼而停止的逃命,也讓原本完成了順利轉向的吐蕃軍隊陷入了停滯。

    他們的頭頂上沒有落石飛箭,可他欽陵贊卓的頭頂有啊。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向前方發出繼續前行的告誡,就覺自己的后心忽然一痛。

    “我射中他了!”

    李清月趕赴此地的時候就聽到了一聲驚呼。

    但……

    但當她循聲朝著下方的沙塵飛揚之中看去的時候,卻不無遺憾地發現,欽陵贊卓確實中了箭不假,可他只是短暫地伏在了馬背之上,仿佛真被這一箭給按了下去,并沒有死。

    趁著唐軍短暫的歡呼與探查,他正讓自己的戰馬以一種近乎發瘋的方式撞出了這片伏擊之地。

    在縱馬急速沖出這片箭雨之后,他又已重新坐了起來。

    李清月的目力極佳,便不難看到,從他后背的鎧甲情況來看,那一支弩箭射得相當之重,可惜他的鎧甲之內應當有一副形同明光鎧的阻擋之物,讓這支箭真正插入體內的距離相當有限。

    以至于它并未影響到,這位吐蕃主帥依然能夠維系著全軍的軍心,還當先一步地朝著谷口方向沖去。

    在這等生死攸關之際,沒有人會覺得主帥退避的速度如此之快有什么問題。

    恰恰相反,這些接受著他指揮的人都沒有忘記,他們只是從吐蕃大軍中分出的四分之一,還遠遠不到落敗淪亡的地步。

    他們需要噶爾將軍做出抉擇,就像是先前決定了是退而不是進一樣,給他們重新指明一條道路。

    也正是因為欽陵贊卓的死里逃生,讓那些一度停止不前的腳步又重新動了起來。

    “將軍……”

    李清月雖覺遺憾,但眼看著下方吐蕃士卒橫尸,她又不覺得自己該當被這個小小的“失敗”牽絆住心神。

    “追!還有,將你們的箭朝著這些剩下的吐蕃人身上射。”

    別忘了,人頭是算戰功的。

    此時削弱掉欽陵贊卓多少人手,在隨后就能為唐軍贏來多少優勢。

    李清月則親自帶著余下的士卒先行追擊而去。

    該說不說,欽陵贊卓和祿東贊這位梟雄之間確有相似之處。

    如果說祿東贊當年能在局勢窘迫的情況下,選擇先殺入吐谷渾境內,給自己謀求出一條逃生之路,已算是急智的表現,那么今日的欽陵贊卓,就是將這份智慧,還用在了統御兵馬之上。

    來時的谷口并沒有唐軍在此地設立的埋伏,只有與先前一樣平靜的大非川。

    或許唯獨的區別,只是經由了一番往復纏斗之后,已到了日暮將至的時候。

    欽陵也顧不上慶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也顧不上在重見草場的那一刻心中油然涌出一份,就已快速平復了心情,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他的危機還沒解除。

    即將到來的夜晚并不是他逃命中的保護傘。

    畢竟,穿過大非川盆地之后的那道“必經之路”,要遠比大非嶺中的道路狹窄上數倍,倘若繼續保持著撤離的架勢,在這道谷口勢必要造成吐蕃兵馬的擁堵,反而給了后方的唐軍以追擊趕上的機會,浪費了后方拖延追兵的士卒做出的犧牲。

    在求生的本能面前,欽陵也不敢確定,所謂的軍令如山到底能否起到應有的效果。

    先前就已經有過一次體驗了。

    他也不會忘記,在前方其實還有唐軍先行派遣出去進攻烏海大營的兵馬,誰知道會不會在此時已經等在了后頭。

    所以他必須換一種方式來破局。

    電光石火的抉擇間,欽陵贊卓下達了指令:“在山口結柵,據險而守。”

    身被數處傷口的跋地設當即接過了欽陵贊卓給他額外布置的任務。

    當其余士卒盡快前往附近尋找安營扎寨戍防之物的時候,他則帶著一隊戰力損傷不大的精兵,直接迎上了唐軍的追兵。

    已經將近持續了半日的交戰,讓追擊的唐軍和被驅趕的吐蕃兵馬都已陷入了極度的疲乏之中。

    但跋地設還是拼著一口氣等到了第一重營寨結成完畢,得以在夜色篝火之中退回到了主帥的面前。

    “大帥,我們……”

    或許是因為夜色濃墨的掩護下,欽陵贊卓不再需要讓自己充當一個從容如昔的主帥,跋地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當將軍朝著對面的唐軍看去之時,尤其是在望向那個終于出現的主帥身影的那一刻,一種難言的沉默籠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他仿佛是終于意識到,在來時信誓旦旦的報仇,在對方的成長面前,依然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傷亡如何?”欽陵贊卓自親兵手中接過了一袋肉脯,快速將其吞咽了下去,以求能夠盡快恢復作戰的體力。

    他背后的那支箭也已被取了出來,因為傷口不深,進行了簡單的包扎,不影響他的行動。

    跋地設起先的張狂早已徹底收斂了起來,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更是難以避免地想到了此前白蘭羌族長對他做出的“詛咒”。

    他嘆了口氣,“大概損失了將近萬人。”

    就算是僥幸逃奔此處營盤,也大多身上帶傷,難以發揮出全部的戰斗力,可想而知,唐軍的這次預謀反擊,到底給他們造成了多大的問題。

    他也毫不懷疑,若是他們不能想個辦法從此地脫身,就算現在還能夠擁有這處臨時搭建的營地,阻擋住唐軍的攻勢,隨后的傷亡勢必還要放大。

    “我知道了。”欽陵贊卓忽然將手搭在了跋地設的肩頭,“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大帥但說無妨。”眼見營地之中的氣氛,跋地設甚至覺得,若是大帥要讓他直接送死也沒什么關系。

    若能將吐蕃精兵帶回去和烏海的那頭會合,他這個莽夫若是死了也顯然很有意義。

    “你放心吧,我不是讓你去送死。”仿佛看出了他寫在臉上的表情,欽陵贊卓嘆了口氣。

    比起他給跋地設安排的任務,或許他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才當真叫做送死。

    但在今日的危局之中,誰知道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

    吐蕃的營地很快陷入了平靜,但自另一頭的唐軍看來,各處的營盤布置都已到了相當完備的狀態,很難在須臾之間被攻破。

    “這家伙倒是很對得起大將軍親自為他做出的種種安排。”高侃忍不住感慨道。

    李清月回道:“能帶十幾萬兵馬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庸才呢?”

    不過無妨,今日唐軍的損失不過兩千余人,相比于吐蕃的損失,當真有著不小的差距。

    想想這還是精通騎射的精銳人數,造成的影響也就更大了。李清月對這個結果還是很滿意的。

    她剛想到這里,就見卓云朝著她行禮請戰,“此人確是大唐邊疆的莫大威脅,今日在大非嶺內讓他三次脫逃,實在是我辦事不力,明日攻營,請將軍準我打個頭陣。”

    李清月沒有馬上回答。

    卓云自覺自己跟隨安定公主多年,便不難看出,在聽到這請戰說辭的時候,她的臉上閃過了幾分微妙的情緒。

    “莫非將軍想要親自出手?”

    “不全是吧……”李清月回道,“我是在想,你說明日攻營,可對面——真的會等到明日嗎?”

    吐蕃帶兵前來青海湖的變道出現后,李清月便不止是安排好了早已準備在此地的包圍圈,也讓人前往烏海方向,給宣城那邊報了個信。

    防的就是欽陵贊卓真的有機會逃出生天,這樣的話,還能由另一頭的唐軍做出阻攔。

    她不相信欽陵贊卓猜不到這一點。

    對方行事狠辣果斷,必定清楚時間拖得越長,對他來說也就越是危險。

    不錯,這些僥幸存活的吐蕃士卒很需要一點休息的時間,以便能以相對充沛的體力來應對隨后的危機。

    可在瞬息萬變的戰局之中,已經弱勢的一方是沒這個資格來講休息二字的。

    這太過奢侈了。

    李清月固然不敢茍同欽陵贊卓的一些決策,但以一個中軍主帥的身份,她能對欽陵易位而處,判斷他可能會做出的下一步行動。

    “我有一種預感,”李清月望著頭頂好像也比在中原時距離更近的星斗,喃喃出聲,“他不會等到明日的。”

    若她是欽陵贊卓的話,現在就應該抓住這個最好的機會趁夜做出行動。

    是要直接棄卒保車也好,是要直接讓人前去后方報信也罷,都不會等到全軍休息完畢。

    “你也別等到明日了,子時之前——”李清月伸手指向了對面,“給我火燒了那邊的營寨。”

    “若是需要助燃的東西,去找劉博士索要。”

    “好!”聽到這道命令,卓云當即大喜。

    然而令兩人都沒想到的是,吐蕃居然并未等到后半夜,而是在唐軍各自歸營的半個時辰后,便已有了新的動靜。

    更加讓人不曾料到的是,在大非嶺中,欽陵贊卓選擇了直接退出,以免落入唐軍的陷阱之中,也意在讓更多吐蕃士卒全身而退。

    在此刻,他卻一改此前的弱勢逃竄,選擇了——

    前進!

    在營地之中已完成整裝備戰的吐蕃精銳,在越過了此前用于阻擋唐軍的屏障之后,直撲唐軍結營的中軍而來。

    換句話說,在這個必欲破局的當口,欽陵贊卓打算冒險來上一出擒賊先擒王。

    而他的目標,正是那位唐軍的主帥。

    在眼見這出驚變的瞬間,李清月既覺欽陵贊卓此人絕不認輸的種種戰略當真有本事,卻又真是要被這家伙給氣笑了。

    怎么,當年她來吐蕃作戰的時候還只是個孩子,所以將絕大部分的任務都交托給了下屬來做,現在這個混賬還真覺得她就是個容易被抓獲的軟柿子不成!

    不過倒也無怪乎欽陵贊卓做出了這個抉擇。

    吐蕃兵馬在山口扎營倉促,唐軍作為先前得勝的一方,在大非川的草甸之上又如何不是。

    他既已選擇了攻其不備,也勢必要利用這個唐軍得勝后的心態,便無妨讓這場夜襲再多起到一些效果。

    吐蕃精騎的利刃在越過營盤溝壑的瞬間,在周遭燈火的照耀下閃過了一道道的寒芒。

    欽陵贊卓也一改此前的逃竄,拿出了身先士卒的架勢。

    然而在他抵達中軍大營,見到那位被保護在重圍之中的唐軍主帥之前,他先看到的,是全身披掛的安定公主手持長戟,毫無一點回轉余地地將一名吐蕃騎兵橫掃馬下。

    營地內驟然大亮的火把簇擁下,這位李唐的公主已非他當年所見到的幼童模樣,而是一員文能籌謀戰局武能征伐天下的虎將。

    重重輝光倒映在她那雙璀璨異常的眼睛里,化為了一抹睥睨天下的流彩。

    她甚至沒給一點兩軍相會的敘舊機會,已拍馬上前直取欽陵贊卓所在之處而來。

    連帶著身后的精兵親衛一并,形成了一道回擊的勁芒。

    但在這柄畫戟起落之間,誰都能看得出她的那句潛臺詞。

    誰若是膽敢小覷于她,只怕是要吃大虧的。

    而首當其沖的,正是想要斬將奪旗的欽陵贊卓。

    “走!”欽陵贊卓高呼了一聲。

    襲營既然不成,他便絕無一點非要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可他是想走了,李清月又如何想要將他放走。

    自她身量漸長,能揮得動馬上長兵以來,她便再未只將此前苦練的箭術作為自己的殺手锏。

    當日大賀氏在遼東發起叛亂的時候,她能直接親持刀兵沖殺在前,今日,也自然能給欽陵贊卓以一記迎頭痛擊。

    倘若有人能自燈火交錯的光影中,將這攻守轉變的雙方都看個分明的話,便不難看到,那匹為安定公主所駕馭的青海驄正值體力巔峰之時,在直追欽陵贊卓而去的速度中,顯出了遠比其他駿馬還要強橫的表現。

    更是在須臾之間,就已載著自己的主人直取敵將而去。

    與這位吐蕃主將同行的士卒,有的還被唐軍攔截在外側,遭到了阿史那卓云自側面的包抄,一并殺入營中的,也被李清月親自訓練出的親兵給阻擋在了外頭。

    故而當那桿畫戟斜拍而下的時候,在欽陵贊卓的身邊已無幾個能做出阻攔的人。

    他也有些駭然地在數次兵刃交擊中意識到,這位唐軍主帥何止是在一個照面之間表現出了真正的武將氣度,也有著完全不遜色于任何一個猛將的臂力。

    畫戟尖端的彎鉤如月,裹挾著雷霆震怒之勢插入了他的防守縫隙之間。

    也就變成了,對他而言避無可避的一擊。

    但這一戟確實砍中了東西,砍中的卻是被欽陵贊卓拔刀激怒而轉頭的馬匹。

    欽陵贊卓心中痛惜至極,卻也必須承認,那雙已然近在咫尺的眼睛,很有可能也促成了他在此刻的應變如風,讓他哪怕是為了與這名對手再交鋒幾個會合,也必須在今日活下來。

    趁著那桿長兵與坐騎糾纏的須臾,他已快速跳上了隨行親衛的那匹馬,又借著身邊死士終于有機會做出的救援,快速地朝著重圍之外殺出。

    只是這桿畫戟,雖未能奪取這位主帥的性命,卻在這縱橫捭闔的劈砍之中,將數名吐蕃精銳斬落馬下,也根本不曾停留多久地便已朝著那試圖聚攏部眾撤離的家伙而去。

    夜風吹得人面上生寒,也讓李清月的面色如同覆蓋了一層薄雪。

    眼見前方的身影正在與其余襲營部眾相聚,以她先前的耽擱很有可能根本來不及追趕上去,她毫不猶豫地一把將手中的長戟甩進了一名攔路士卒的胸膛,又快速自手邊抽出了弓箭,于戰馬疾奔中彎弓搭箭。

    弓弦的緊繃只維系了一瞬,那支長箭便已脫手而出,朝著那同樣在疾行的身影而去。

    這一次,欽陵贊卓根本沒能來得及將其躲開,就已被這一箭穿入了后心。

    箭矢入體的那一刻,劇烈的疼痛讓他險些眼前一黑。

    只因這一支箭,簡直比起藏原上最為出色的射手還要精準上數倍,正好射在了他此前中箭的位置。

    在他倉促回頭之際,只看到那位安定公主的身影被裹挾在夜幕與火光的交界之中,而那支自她手中發出的利箭,正是撕開破曉的利刃。

    他該當感到慶幸的。在他倒下去之前,他換乘的這匹馬已將他送到了外圍士卒的面前,讓他們得以接續上來時的計劃,就算是拼盡全力,也要將他送回到那山口大營之中。

    畢竟,這些士卒是知道的,在他們今夜發兵襲營的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任務正在進行之中。

    而那件事,應當已經成功了。

    他強撐著一口氣,在徹底越過了那營寨柵欄后,方才陷入了昏厥。

    ……

    “要不要趁著他們的主帥昏迷……干脆直接殺上門去?”卓云望著遠處逐漸平息下去的動靜,開口發問。

    李清月思量了一番,也覺此刻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時機,正欲點頭,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問道:“卓云,今夜的襲營中,你有見到那個跟在欽陵贊卓身邊的莽夫嗎?”

    先前的大非嶺一戰,李清月在高處,將吐蕃的幾方將領看得很清楚。

    被陌刀陣和高侃的重甲騎兵解決了一人。

    被卓云沖陣解決了一人。

    在弓箭弩箭的襲擊中解決了一人。

    ……

    但這些將領的地位應該都比不過兩個人。

    一個是在欽陵贊卓發兵后繼續負責留守烏海的將領。

    還有一個,就是在此前的交手中不難看出前鋒資質的人。

    這個人,也很有可能就是弘化帶回的消息里,覆滅了白蘭羌的吐蕃將領。

    卓云搖了搖頭:“沒見到。”

    “按理來說,這樣的人不會被委派以守營的職責,而是更應該給他以披堅執銳,破陣沖殺的任務。”李清月若有所思,“若你是欽陵贊卓的話,要在今夜襲擊唐軍大營,會不帶上這個好用的打手嗎?”

    “不會。”卓云回答得很是果斷,“大將軍的意思是……”

    李清月冷笑了一聲,“我看此人已去求援或者探路去了。”

    而這,大概也正是在欽陵贊卓冒險進攻的同時,他為自己做出的第二手準備。

    “現在吐蕃這邊有了地利,又有即將到來的援軍作為穩定軍心的說法,你今夜再來一出進攻,恐怕未必能夠達成效果了。”

    “那我們……”

    卓云話未說完,就見她的這位主帥已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欽陵贊卓傷勢不輕,吐蕃再遭損兵折將,難道今夜還不夠嗎?你先去休息吧,等到緩過來后再行商榷。”

    就算是要貓抓老鼠,也要有收有放的。

    再說了,與其將唐軍有限的軍糧和兵力都投入到對一方險隘的進攻中,去試探吐蕃在絕境之中到底能爆發出多少潛力,還不如成全成全欽陵贊卓想要與烏海守軍會合的想法。

    他此刻身上帶傷,就算是他的下屬也應該知道,與其在率領殘部與留守勢力會合后匆匆后退,既有可能造成傷勢惡化,也有可能遭到唐軍的后續追擊,還不如先在烏海大營繼續死守,等到唐軍在攻城疲累之時嘗試反擊。

    反正,就算他們只帶著三五百人撤回烏海城中,吐蕃這邊算上后勤,也還有九萬人之多,和唐軍的兵力不相上下。

    可對李清月來說,讓欽陵贊卓重回烏海,回到這個被她放縱他結營的地方,根本就不算是個損失。

    倘若欽陵贊卓能夠清醒地看到隨后幾日唐軍表現的話,必定會意識到,這其中放水的痕跡實在是過于明顯了。

    但對山口營地死守的吐蕃士卒來說,這卻是唐軍遠赴高原受到的影響,終于慢了一步呈現了出來,也給他們帶來了轉機。

    跋地設也一點都沒有辜負欽陵贊卓給他制造的機會,在繞行過了后方的唐軍駐地后,成功與烏海的守將見了面。

    倘若換一個將領在此,很可能并不會同意這個派兵支援、將人接回的主意。

    唐軍四萬精兵就在不遠處,誰也不好說這個救人會蒙受多大的損失。

    此前主帥的決策失誤,已經對戰局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壞,真要再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來辦事嗎?

    可偏偏身在烏海的將領乃是欽陵贊卓的同族。

    對他來說,救援主帥乃是勢在必行之舉。

    不過當這位已發起了高熱的主帥被接入烏海城中的時候,無論是跋地設還是這位噶爾家族出身的將領都格外心痛地看到,吐蕃的精兵經由這一番行動,足足損失了兩萬有余。

    哪怕欽陵贊卓的傷勢在得到了藥物供給后已經平復了下來,至多還有幾日便能重新決斷對陣唐軍的戰術,哪怕烏海大營的穩固也顯然不是唐軍能憑借著強攻奪取下來的,他們兩人心中都有了一個同樣的疑惑——

    此次遠征,他們當真還有取勝的機會嗎?

    ……

    “起風了。”李下玉看著面前的風相烏,朝著李清月說道。

    她性情冷清,又跟著李淳風這個鉆研天文氣象的老師,在平日里說話的語氣中總讓人覺得少了點情緒。

    可李清月聽得出來,這一次的起風了三字說出在她的口中,還有一種潛藏的興奮情緒。

    “哪種起風了?”李清月問。

    李下玉答道:“將有雷暴陣雨的起風,這不正是安定在請我一并前來的時候所說的天時嗎?”

    李清月的臉上閃過了一縷笑意,“還有多久。”

    “最遲半月吧。”

    但先起風的卻是中原。

    不是局勢有變的風,而是在才經歷了年頭的暴雪天氣后,又迎來了一場橫掃關中的狂風。

    李弘剛自東宮走去,打算在從洛陽折返后回到此前的上朝參政之中,就見這積雨的陰云在頭頂凝結不散,壓得人心中沉悶。

    “太子當心!”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循著侍從的話后退了一步,便見一顆被狂風拔地而起的巨木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砸了過來。

    若非他躲避及時,這棵樹險些要直接將他砸出個好歹來。

    還沒等他從心有余悸的情緒中平復過來,陰云之中便爆發出了一陣轟鳴雷響,隨即就是瓢潑大雨從空中砸了下來。

    那確實是砸而不是落。

    只因落下來的更多是冰雹,而不是雨。

    “都四月了,怎么還是這樣的天氣。”李弘皺著眉頭往空中看去。

    春日冰雹絕非什么好跡象,若按照早年間成書的讖緯之中所言,“雹者,陰脅陽,乃是臣侵君之象”。

    他倒是有心不想那么多,哪知道就在數日之后的雨停之時,按照太史局的記載,又出現了熒惑入太微的星象。

    這同樣是以臣犯主的征兆。

    按照朝臣的解讀,這指代的正是對大唐發兵的吐蕃,可不知為何,李弘卻有一種奇怪的直覺。

    “不是的……”

    吐蕃,還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本事呢。

    雖然安定一直沒有消息送回來,但就和她上一次截擊吐蕃時候一樣,人人都覺得,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自窗口看出去,只見一片從冰雹轉回暴雨的水幕,正將他困在東宮的孤島之中。

    ……

    而與此同時的藏原之上,被唐軍圍起的烏海又何嘗不是被浸泡在雨中。

    “唐軍近來在做些什么?”欽陵贊卓慘白著一張臉,朝著下屬發問。

    “這個天氣不適合攻城,估計也只能扎營了。但將軍擔心他們會趁機挖掘地道,我看也不無道理,我已讓人小心留意了,倘若他們真有這樣的計劃,必定能夠被我們給攔截下來。”

    跋地設應和:“不錯,他們若是真有這個膽子在雨中進攻,那我也……”

    他話未說完,天穹之上的一聲雷鳴就將他的后半句話給吞沒殆盡。

    可在這斷續的空中雷鳴之中,他好像還聽到了一聲地上的雷鳴。

    瓢潑大雨都沒能壓住這天地兩極的雷鳴相應,甚至像是直接從空中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他們腳下的地面更是發生了不容忽視的震蕩,像是被炸雷劈裂了地面發出地動山搖之聲。

    不對!這不是地震的地動山搖。

    空中的雷鳴止歇,地上的雷霆大作之時,在欽陵贊卓的視線里,突然從城墻之下爆起了一片火光。

    然后,是一片更近的轟鳴,撕裂了更近處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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