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若非還被母親抱在懷中, 赤都松贊險些要因眼前的驚變而直接驚嚇而哭,但此刻,將他抱在懷中的赤瑪倫也未必就比他的心情平靜多少。
隨同著南方火起, 敵軍已自并未增設太多守軍的南面沖殺而入。
饒是此時天光微明,早起巡防的士卒也已起身換崗,在這突如其來的進攻面前, 他們依然無法快速組建起有效的防守。
更何況,當此地的將領, 以及主持大局的赤瑪倫反應過來這出突變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有希望抵御防守的時機。
這慢了的一步, 放在此刻, 就是最為致命的東西。
“她們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扎西德匆匆帶著一隊部將會合到了赤瑪倫的面前。
大約是因起身匆忙的緣故,在他頭上戴著的帽子也難以避免地有些歪斜。
但此刻沒人有這個多余的心情會關心此事。
先一步殺入營中的軍隊是何種身份,在與之交戰的第一時間就能分辨得出來。
那是東女國由斂臂女王親自帶領的精兵, 絕不是武周提前在吐蕃境內埋伏的人手匯集到一處。所以無論是作戰的人數,還是作戰的實力, 都不允許她們的對手再有任何僥幸的心理。
她們也足以在制造出襲營動亂的第一時間,就已分出了一支最為精銳的部隊, 憑借著在吐蕃境內搶來的戰馬,直接橫穿大營,朝著北面的關隘而去。
在這倉促發起的交鋒中,吐蕃守軍根本沒能對她們做出多少有力的攔阻。
赤瑪倫也毫不懷疑,若是武周大軍選擇在吐蕃營中大亂的同時, 發起再一次的攻城, 她們到底能不能做到里應外合, 破關而入!
已經沒有任何一點給她猶豫的時間了。
幾乎就是在她心中快速思量的同時,在那城關之外, 響起了一聲撕裂黎明的進攻號角。
仿佛是為了響應著這個聲音,已然入營的東女國兵將,也愈發展現出了勢不可擋的兇悍攻勢。
“現在沒空去管她們是怎么來這里的了!”赤瑪倫的語速比平日里快得多。
她當然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一路的防守出現了岔子,才會讓東女國有這個自南面來襲的機會。
按說,在她帶兵北上的同時,吐蕃南面和西南面的守軍戰線沒有任何一點異動,不像是會被輕易攻破的樣子。只怕除了背生雙翅凌空飛躍,根本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能夠讓赤瑪倫信服。
但她沒有這個時間去計較了。
她們就算會飛,現在既然還是以正常士卒作戰的方式,在此地和吐蕃交手,那就還是該當按照正常的法子應對。
“立刻放棄城關,將守軍全部調撥前來用于突圍。”
“可是……”
“行了,沒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赤瑪倫快速打斷了父親的話,“我知道你很遺憾這個決定,覺得我們先前能抵御住風浪,那么現在也能再殊死一搏。但你看今日的情況,士氣還如當日一般高昂嗎?”
當日武周大軍將閃光彈用在了戰事之中,若非那些士卒被重新驅趕回到了山下,甚至死傷不少,只怕軍中早已有謠言流傳,說那位武周太子何止是有天雷相助,還能招來電光庇護。
也正是當日的一場慘勝,讓吐蕃本已回落的士氣重新恢復了不少。
可現在,那支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隊伍,以神兵天降的姿態,就這么打破了唐古拉山飛鳥難渡的傳說,無異于是一盆冰水,就是直接潑在了那脆弱的火苗之上。
以赤瑪倫快速掃過營中所見,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卒并不僅僅是因為突臨大難,又見火起,才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一般為人驅逐砍殺,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籠罩在了軍營之上,讓他們難以做出什么抵抗。
就連她父親尚且要驚問一句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來的,這些士卒又怎么可能沒有這樣的疑問。
帶著這樣的困惑,就算后方還有險關攔阻,也已沒有機會先將東女國的隊伍擊敗,而后回頭將武周軍隊繼續攔截在山外。
她能做出的決定只有一個!
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能帶走多少兵將就帶走多少兵將,從此地撤兵離開。
失去了這道上天賜予的屏障,勢必會讓接下去的路難走不知多少倍,也極有可能會讓武周那方的優勢如同滾雪球一般積蓄擴張,可她必須這么做!
“別忘了,我們先前議定防線的時候,原本考慮的就是三道!若是讓自己身陷此地,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扎西德眼神一震,也當即反應了過來。
是啊,現在營中嘩變,士氣大減,這片為神山庇佑的營地已無守住的希望。與其將無用之功放在此地,最后也難以逃出生天,還不如……
還不如直接選擇退入后方。
再如何損失慘重,憑借著赤瑪倫先前說服吐蕃朝臣統一戰線的本事,也未必不能拿出一個反擊的辦法。
“走,我立刻調集人手,為你和贊普斷后。”
赤瑪倫不敢耽擱,眼見那頭斂臂女王已察覺了主帳所在,帶兵朝著這頭襲來,直接翻身上馬,以斗篷將赤都松贊裹挾在其中,先一步帶著數十名騎兵策馬疾馳而走。
這一路騎兵乍看起來像是要前去攔截東女國的隊伍,卻在兩軍行將交匯的時候,迅速轉身撤離而去,直接沖出了這片營地。
斂臂的反應倒也很快。
眼見這出人意表的一幕,她當即敏銳地察覺到,這列騎兵所騎乘的戰馬和配備的武器都太過精良了,根本不像是為了前去傳訊,以圖帶來援兵,才在此虛晃一槍。
而是……
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被這些騎兵簇擁而走了!
“來人與我同開城門以迎王師,再去幾路精兵,追上那邊!”
這一路追擊兵馬的分出,對于此地營中的戰況,已不能起到什么影響了。
城外的武周大軍在內應的信號之下,相比于此前的進攻,還要算是傾巢而出!
先前作為輪換指揮的欽陵贊卓,更是在此刻充當了破關的前鋒,隨著那道再不能阻攔敵軍入侵的關隘大門轟然倒塌,直接率領著鐵騎踏出了一片血色。
報仇的念頭,像是一把能夠焚化一切的烈火,讓他在越過關隘的這一刻,簡直像是一把觸之即死的尖刀。
留守,不,應該說是沒來得及撤離的吐蕃士卒,和那些被留下斷后的沒廬氏精兵,都在這樣的一把利刃面前,被砍殺得倒下了一片,昭告著吐蕃在此地的大勢已去。
當他策馬越過已是狼藉一片的戰場,重新回到武清月身邊的時候,在眼睛里還能隱約看到一抹血色,像是先前洶涌的戰意,還沒有徹底從他的身上平復下來。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他的狠辣進攻,這吐蕃營地之中的徹底崩盤,要比武清月所預料的更快一些。
“瘋完了?”武清月眼看著對方下馬行來,以臣子之禮站定在了她的面前,這才垂眸發問。
欽陵贊卓老實地答道:“還不算完,吐蕃攝政太妃帶著那個小贊普先跑了,雖有東女國女王助力追擊,也只是將沒廬·扎西德給俘虜了回來。若不親眼看到太子入主邏些城,看到悉勃野家族走向末路,我絕不甘心。”
他忽然跪倒在了武清月的面前,朝著她抬頭看來的目光里滿是希冀之色:“臣想先向太子求一個恩典。”
“你先說來聽聽。”
欽陵贊卓咬牙接道:“臣通讀漢家典籍,知道中原上國對于四夷之地,多行恩威并施手腕,若要太子殿下屠戮吐蕃宗室貴族,只怕絕無可能。但若只是讓吐蕃王朝崩塌,藏原易主,臣又絕不甘心。”
武清月定定地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
欽陵贊卓俯身答道:“臣想做一做伍子胥!”
當年他愿意為武清月效忠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他會是一把為她所掌握的惡刀。而一把惡刀,是不需要有什么好名聲的。
江央作為兄長的遺孤,已經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身邊充當伴讀,在武周陸續涌現出女官的環境下,她的未來說是一片坦途也不為過。
他也就更可以放手去做一些事情。
他想報仇解恨,太子想要徹底瓦解吐蕃王族的聲望,在某些方面當然是一拍即合的。
那么他提出想要效仿伍子胥,武清月又怎么會不同意呢?
伍子胥重回楚國之時,殺害他父兄的罪魁禍首楚平王已死,他便將對方從墳墓中刨了出來開棺戮尸,那么,欽陵贊卓想要的,也不過是讓芒松芒贊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罷了!
武清月嘆了口氣:“我不會攔著你,但接下來,這場仗要怎么打,你必須聽我的。”
在她令人以特殊手段飛躍山嶺合兵出擊后,吐蕃說是兵敗如山倒也不為過。
乍看起來,要想從此地行軍抵達邏些城,也不過是要再越過藏區北部的這片草原而已。
按照她們現今的兵力,這段距離,甚至可以是騎兵疾行之下三兩日就能越過的。
但要讓藏原徹底變成武周的疆土,武清月卻很清楚,她不能這么做。
她轉頭吩咐:“去將文成都護和西平長公主請來。”
此行之中所帶的任何一路人馬,都不會只是用來填充人數的。
有文成和西平兩位帶來的兵力,她這下一步的徐徐圖之,就要好做得多了。
不過當二人抵達武清月面前的時候,還見到了另外一幅有趣的場面。
在太子面前的人,在模樣上就不難看出他們那來自異域的長相,正是隨同欽陵贊卓一道出征的拂菻人。
其中還有個身份不算太低的,正在忐忑地向武清月問詢,到底是如何做到將東女國的人馬運送到大山以南的。
“我聽聞東方古國有一種道術……”
“這世間沒有什么道術之說。”武清月目光凌厲地朝著他看去,“武周的大軍能出現在拂菻,越過萬里之遙抵達貴國君主的面前,怎么就不能輕易越過崇山峻嶺了?”
“我大周圣神皇帝治下,子民無所不能!”
那拂菻人頓時惶恐地伏地應道:“太子神威,臣不該胡亂揣測。”
倘若說先前他們還有一點僥幸的想法,也因先前和大軍一起被阻攔于關外,重新冒了出來,那么此刻——
便已是蕩然無存。
這一場戰事,威脅的何止是吐蕃的生死存亡,也是在對著鄰國再度發出警告和震懾!
第292章
“難怪你要讓欽陵贊卓在統兵調度的時候, 把域外的勢力也考慮在內。”
眼見那些拂菻人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武妙元這才上前來說道。
“我起先還在想,你這算不算是給自己帶來了負累, 現在想來,既有騰躍翻山的利器,又有今日群策群力的場面, 那也無所謂讓此戰的聲名傳揚四海,也讓自己更多一份必勝的信念。不過……”
武妙元又朝著那些拂菻人退下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打趣道:“你跟他們說的什么世間并無道術之說,你猜等他們將消息帶回給拂菻國王的時候, 會說些什么?”
武清月挑眉笑了笑, 并沒有直接作答。
他們大概是不會聽得進去這句話的。
對于外人來說是秘密的槍炮之物,是神雷天火眷顧于武周,那么同樣是秘密的雪嶺飛渡, 只怕要變成山神庇佑,風雪助力。
但怎么說呢……
或許隨著往后武周科技的變革, 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人定勝天的道理,在如今的對外邦交上, 讓女子稱帝的武周再多幾分神秘的籌碼,卻并不是一件壞事。
她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無論他們會怎么說都不要緊,我只希望他們能更清楚地認識到,武周的強大并不只是當年水師天降插手戰局。”
“他們若要在陸地上交戰, 武周在碎葉水新建的前哨并不是在邊境混日子的, 若是想在山地交戰, 今日吐蕃的敗局就是對他們的警告,至于海上就更不必說了!”
“誰若覺得武周初立局勢未穩, 想要撕破先前合作的盟約,我也不會介意在料理完了吐蕃之后,去找他們談談心!”
這話中的殺氣騰騰不帶一點掩飾。
也不知那已經走遠的拂菻貴族是不是也隱約聽到了這一句,忽然腳下一絆,踉蹌了兩步這才站定。
又好像,他們并未聽到這頭的交談,只是在回歸欽陵贊卓部下之時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插曲。
武清月并未在意于此,已是一改方才話中的冷冽之意,又回到了神態從容溫和的模樣,“罷了,先不提他們,還是先說說眼前吧。”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勞煩二位了。”
“這算什么勞煩。”文成有些目光恍惚地朝著南面看去,開口回道,“最難逾越的那道屏障都已經被攻破了,剩下的,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這幾年間她身居西藏都護府,也曾經數次構想,當重新回返到更接近邏些城的地方時,到底會是怎樣的景象。
但在今日走過了那道關卡的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這幾年的都護生涯,已讓她很難再有什么物是人非、故地重游的感慨。
在此刻僅剩的,只有一個想法——
接下來的博弈之中,她必須要比赤瑪倫做得更為出色,才能讓武周吞并吐蕃的這場戰事,以更為圓滿的方式落下帷幕!
……
一列列隊伍很快就自這座山前關隘之中往南行去。
扎西德從囚籠的縫隙中往外看去,卻怎么瞧都不覺得,那像是一支正經行軍的隊伍。
自外表來看,隊伍中的不少人,都被高原的日光曬紅了面皮,和武周自中原調派來此的士卒有些區分。
很顯然,這其中更多的,還是西藏都護府的藏民!
他握緊了囚牢的柵欄,面色緊繃,不知在武周太子先勝下一場的時候,他們又要做出怎樣出人意表的舉動。
但他已成敵軍的階下之囚,就算想要做出什么反抗的舉動,也已全無可能了。
一想到這里,他便不覺有些頹喪地坐倒在了囚牢之中。
先前的連日調兵作戰,本就已經讓他的精神處在了格外疲憊的狀態中,只是因關隘未被攻破,還被強行吊在那里。
現在他的前路只剩一死而已,便再難維系住先前的模樣。
當聽到有人在旁發問他現在在想些什么的時候,他便想都不想地答道:“我在想,我們為何不能早些走出這一步。”
“明明脫離開贊普的約束管轄,才能讓衛藏四如由上到下面目一新,我們卻非要等到那個時候忍無可忍了,才做出改變。若是早些讓太妃攝政,在噶爾家族被贊普問罪之前就插手政局,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所以芒松芒贊,是被你們謀殺的?”
扎西德忽然意識到這話說出的聲音不對,愕然回頭,這才發覺,無論是先前發問之人還是現在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是這武周大軍的領頭者。
他當即面色一變:“我可沒這么說。若是足下想要因此問罪于我等,以便攻克邏些城,那也趁早免了這個心思。”
武清月好笑地嗤笑了一聲:“你也不必這么緊張。芒松芒贊到底是天生體弱,又被我當年的那封戰書給刺激到心血逆行,以至于一病不起,最終喪命,還是被你們的那位王太妃所殺,在我這里都沒什么區別。”
“我要這片土地歸于我大周所有,便絕不可能再讓悉勃野家族有什么美名流傳,更不可能打著討逆的罪名進攻南下。甚至我也不介意告訴你,若芒松芒贊真是為赤瑪倫所殺,我還……更欣賞她了。”
扎西德狐疑地看向這位正當風華的大周主帥。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的戰事,也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尋常人已很難再輕易從她的臉上讀出真切的神情。
可他竟有一種奇怪的直覺,當她說到“欣賞”二字的時候,這其中的情緒全無作偽。
他低聲道:“您欣賞她有什么用,至多也不過是在兵戎相對分出勝負之后給個體面的結束罷了。”
武清月沉吟須臾,答道:“那就勞煩你看清楚,這片土地上的種種變化和結局吧。”
……
吐蕃沒有坐以待斃。
赤瑪倫帶著赤都松贊成功逃出生天后,一面收攏著附近逃竄的部曲,一面帶兵后撤。
她顧不上去想,父親落到了敵軍的手中后到底會落個怎樣的結局,只能盡可能去挽回吐蕃潰敗的局勢。
如今的情況和當年祿東贊的敗亡不同。
當年的欽陵贊卓能拿出足夠的代價換回父親的遺體,她現在卻沒有足夠的籌碼將扎西德給換回來。
除非,她愿意直接帶著吐蕃投降,或許這其中還有一線生機。
可這句投降之言,她又是萬不能說出口的。
“阿娘……”被她攏在懷中的赤都松贊像是察覺到了這份異樣的情緒,忽然嚎哭出聲,“我們是不是要完了?”
一見贊普哭出了聲,周遭戍衛的士卒也紛紛朝著這邊看來,像是隨時都能為了守衛贊普的存亡而拼死效命。
這種根深蒂固的牽絆,讓赤瑪倫既覺吐蕃確實未到末路,又不由感到好一陣心寒。
她看得出來,武周各位參戰的將領都很清楚,發出號令的人,就是她們該當效忠的頂頭上司,哪怕是欽陵贊卓這樣的人,都被一根無形的鎖鏈給限制住了行動,任憑它被牽在那位武周太子的手中。可在吐蕃,就算先有那塊石碑揭露了悉勃野先祖的神靈謬論,又有芒松芒贊在擺脫祿東贊約束后的放肆行事,更有赤瑪倫接過了指揮的權柄,他們依然覺得——
赤瑪倫能夠指揮得動他們,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是贊普的母親,是前任贊普的其中一位妻子,正在代替年少的贊普行使那個管轄的權力,僅此而已。
并不是因為,她自己就有這個問鼎權力巔峰的資格。
那些從雅礱河谷時期便追隨悉勃野家族發展而來的部從,也絕不會愿意接受武周的統治,讓他們從人上之人,變成州郡的子民。
她也自然只能壓下了心中因此次戰敗而動搖的心緒,語氣堅定地朝著赤都松贊回道:“王城尚在,圍繞王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線尚在,為何要說我們已完了!”
“你若還有幾分身為贊普的自覺,便抹干凈你的眼淚,隨我一并折返邏些城整軍備戰!”
現在,這一行人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回到一個足夠安全的處境中,重新布局戰線。
在他們終于得到了一路自王都前來的大軍護持后,赤瑪倫也終于有了機會,著手派人去打探后方的消息。
她也終于從那些零散匯聚而來的士卒口中,聽到了最開始的戰敗到底是從何處引發的。這么說來,好像她先前覺得對方長了翅膀飛過山澗,并不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她也隨即聽到了另外一個消息。
在這些士卒的通傳之中,無論是西面和信誠和尚對峙的那一路,還是她現在所在的方位,都沒有直接迎來武周軍隊的大舉進攻。
而是有一批人在士卒的保駕護航之下緩緩南來。
“那些人本該是我藏巴子民,”報信之人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們不僅投降了敵軍,做了個該被掛上狐尾的懦夫,還前來宣揚他們在文成都護的手底下能過上什么日子。這是何道理!”
赤瑪倫卻不像是這人一般義憤填膺,而是問道:“他們都做了些什么?”
……
在一處藏民的營地內,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為首之人見已有不少手持武器的青壯朝著他圍了上來,這才輕咳了一聲,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東西。
“奉武周太子之命,向各位做一筆交易。”
一個膽大的孩子不知在何時越過了人群,出現在了這板車旁,伸手摸了摸那袋子里露出一角的東西,仰頭朝著來人問道:“這是何物?”
那人笑道:“這是棉花。”
第293章
“棉花?”
“對, 就是棉花。”
棉花對于吐蕃來說,可真是個稀罕的物事。
此物的種植在印度確實已有了些規模,若非如此, 也不會經由海路送到廣州一帶,又被澄心將棉種送到京城來。
但與之相鄰的吐蕃卻甚少將它引入。
畢竟,棉花在寒冷氣候居多的吐蕃難以存活, 若要讓此地的藏民也能擁有棉花填塞的棉衣,必須長期維系和印度之間的貿易。這對于野心勃勃意圖擴張的吐蕃來說, 未必是一件好事。
更何況,對棉花的處理工藝, 就算是在印度一帶, 也依然處在相當簡陋落后的地步,哪像是武周地界上——
帶上前朝,在棉花一道上, 儼然已有了十年的發展歷程,和與之匹配的成熟工藝。
所以這些吐蕃的藏民看向這些棉花的時候, 和看到純然陌生的新鮮玩意也沒有什么區別。
但棉花的好處,就算因其實在陌生的緣故, 很難在三言兩語之間說清,卻還能用一種最直觀的方式讓這些藏民知道。
那就是穿。
“來,你來試試。”
最先湊到前頭來的這個孩子沒想到會突然被點名。
他有些忐忑地指了指自己,見對方又一次點頭示意,這才走上了前去, 將那件填塞了棉花的襖子穿在了身上。
“暖和嗎?”來人問道。
這個問題, 其實不應該在一個夏秋之交的日暮時分問出。
就算在藏原之上, 也還未到霜凍之時,是很難感受到凜冽嚴寒的。
好在, 這個穿上了棉衣的孩子在往復走動了片刻后,還是能夠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暖和,風都被擋住了,若是入冬的話,應當也能御寒。而且……”
他伸手輕輕地拽了拽身上的棉襖,目光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喜愛:“這衣服好輕啊。”
相比于能夠同樣起到御寒效果的羊皮襖,棉襖當然要輕得多。若是在冬日,身著這樣的衣服出行,也就理所當然地能扛起更多的負重。
他也下意識地朝著來人所帶的貨物看去,竟見其中還有著一床床的棉被。
對于尋常的藏族奴隸來說,將皮毛做成一張毯子或者是一床厚被,相比于從口糧里節省出一件皮衣來,簡直有著天差地別的難度。
然而在來人的行動中,那棉被卻好像并不是什么無比珍貴的東西,可以輕易展示給他們看,甚至如他所說,是尊奉武周太子之命前來交易的其中一樣貨物。
“你還愣著做什么?”這藏族孩子正在走神之間,忽然被人伸手一拉,腳步踉蹌地倒向了同在此地的父親,“貴人讓你回答的問題已經答完了,你也該將這件衣服給還回去了。”
“……哦,好。”他連忙收回了朝著另一頭打量的目光,只見父親低頭督促著他,臉帶焦急憂慮之色。
他這才慢了一步地意識到,他們現在和對方口中的武周可還是敵對的關系。
若不是王太妃帶著贊普已經退兵到了更往南的地方,他們本也該當隨時拿起手中的武器,參與到抵抗武周入侵的戰事中。而不是像現在一般,變成了身處在中間地帶上的尷尬部落。
就算現在這些陌生人沒帶著多少兵器,像是尋常的商人一般途經此地,在同行的隊伍中好像還有不少“自己人”,他們也無法確定,對方會不會突然因為什么小事生出不滿,直接和他們兵戎相見。
連問罪的理由都不必多想了!
一想到這里,這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也不由面露慌張,連忙像是他父親所說的那樣,伸手去脫身上的棉襖。
但他剛有了動作,就被一只手給阻攔在了當場。
“哎,先不忙著脫。既是要和你們做買賣,總是要將此物的優勢都給展示出來的。若要測試防寒的效果,還是往山中走一遭為好。也不如再多來幾個人一并跟上,反正我們也不只是帶了一件兩件的。您覺得呢?”
武周來使朝著這個部落的首領發問。
那藏族孩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當繼續脫衣的動作,還是該當讓自己聽從這陌生人的話,只覺在對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在兩個領頭人的相互對視之間,有著一種格外壓抑的暗流涌動。
直到有一瞬的靜默,他才聽到自己這方的頭人回道:“還是不必多試了,這等好東西自然價格不菲。我們的牛羊都是要用來謀生的,不能只拿出來換了衣服,就不管吃喝了。”
武周使者聞言,放聲笑道:“您該不會以為,我們這是換個由頭要從你們這里盤剝牛羊充當軍糧吧?”
頭人沒有當即答話,但在他沉默的眼神里,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使者卻從容地搖了搖頭:“我既是代表武周太子前來,也自然得到過她的叮囑。她說,藏民為吐蕃贊普和雍仲苯教所蒙蔽,我等攜開化養民的目的前來,那么這些棉衣在中原是什么價格,在這里也就是什么價格。”
“棉花多種于中原熱力最盛之地,或是西域適合墾地開荒之處,十年之間早有良田眾多,一市斤棉花雖是十倍價于米糧,但也仍比羊皮便宜數倍,諸位怎會購置不起。”
“可就算如你所說,此物在其種植之地尚算便宜,若要運輸到此地,所需的經費仍不在少數。”頭人沒有被使者所報出的數字輕易蒙蔽,依然以冷靜的口吻作答。
天上不會沒來由地掉下餡餅。
更何況,當年武周太子兩次在烏海一帶擊敗吐蕃大軍,讓衛藏四如不知多少戶人家因此縞素,已在他們心中和邪魔無異,怎會平白給他們讓出好處來!他年紀不小了,不會相信這等好事。
那武周使者卻好似沒聽出對方話中的敵意,語氣依然溫和,說出口的話也在字句之間極有條理:“那又如何呢?姑且不說自前兩年,各地漕運陸運的費用就已另行規劃——”
“按照太子所說,各地都當因地制宜生產特色之物,而后由中央督辦物資調派之事,盡力將其中的運送損耗給降下來,這棉花便是其中的一項。”
“您看,最需要此物的地方,恰恰不便于它的生長,自然該有人去拓平道路,將它送到該去的地方,這便是武周朝廷的意義。非要算起來,藏原毗鄰種植棉田的安西都護,若山巒不復為隔閡屏障,運載輸送起來還要容易不少呢。”
眼見頭人欲言又止,武周使者繼續說了下去:“當然,在商言商,我們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正如太子所說,因地制宜才是世道發展的常態,你們這片看似貧瘠的凍土上,也有著中原所不能擁有的特色,自然也能用作交換。”
“……因地制宜嗎?”頭人喃喃自語。
又見那武周使者一拍腦袋:“說起來,我倒是忘記了一件事,太子之前和我提過,說你們還是宗族富戶管轄著眾多的奴隸,這個購置棉衣的錢對于尋常的大周百姓來說已不算多,對于那些奴隸來說,卻可能還是一個要命的數字。你所顧慮的,是不是這個?”
“我……”頭人咬了咬牙,不知對方到底真是無意提起的此事,還是有備而來。
在吐蕃境內的階級劃分,確實相當嚴重。
別看他在這些族人之中被選作了領頭人,但他這個“頭人”連一方千戶都混不上,甚至還是掛名在那囊氏的千戶名下。
非要算的話,在外人看來,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奴仆而已。
就算僥幸要比其他奴隸多出些許私產,還有著讓一部分人聽從他行事的本事,可一旦上頭有令,他也只能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都給交出來。
這才是讓他對于這群不速之客心生惶恐的緣由。
他怕自己做錯了決定,就算沒死在這群周人的手里,也會在將來的某一日,死在他的“主家”手中。
而對于后者來說,若是想要他的命,甚至可以連理由都不要。
但也就是在他心中不斷權衡顧慮之間,他聽到那武周使者說道:“這就更不用擔心了。倘若我大周兵馬推進,直抵邏些城下,你們這些人都要重新被編入州郡戶籍之下。”
“早年間奉行的是租庸調的繳稅制度,但在邊地,動輒有豪強私藏人口,侵吞田地,用租庸調繳稅名目繁多,還容易讓富戶從中逃稅。我大周已在南詔、遼東等地奉行兩稅法,以地納稅而非以戶納稅。”
“此外,我們還將當年用于災年與戰備物資調派的度支巡官作為監管官員,嚴令邊僻之地不得在兩稅法外私立名目。又以平準署官員考量各地當繳稅賦,平抑物價,確保新稅法推行。”
這頭人自覺自己也算是部落之中的聰明人,還是難免在聽到這里的時候露出了幾分茫然。
這什么租庸調和兩稅法,他聽不明白啊?
大概是他的疑惑表現得太過明顯,那使者嘆了口氣,解釋道:“這么說吧,兩稅法下,土地越多,交稅越多。在監管有力的情況下,你們這些人要想買得起棉衣,吃得起飯是絕無問題的。”
“當武周大軍攻克吐蕃王城之時,這藏原之上,也將再無奴隸之說!”
他將手邊的另外一件棉衣遞交到了那頭人的面前:“你覺得這是收買也好,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東西也罷,但我們出行之前,太子還有一句話讓我們轉達——”
“她說,這是她給出的許諾和……憑證!”
……
棉衣很輕,但放在人手中的時候,卻好像有著逾越千斤的分量。
第294章
對于這些長期處在尚論大族統轄之下的吐蕃人來說, 今日所聽到的種種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夢中才會有的東西。
這一方部落的領頭人雖然對于兩稅法這樣的繳稅律令依然一知半解,卻還是在挽留了這些“武周商人”留在此地過夜后, 如饑似渴地聽著對方講解與之相關的條文法規,也聽到了更多對他來說陌生而又新奇的東西。
畢竟,在吐蕃, 根本沒有平準署這樣的部門來調整物價,更不存在什么朝廷居中調控物資調配, 讓更多地方的人能以合適的價格買到需要的東西。
“這片土地上的東西都是歸屬于那些大貴族所有的。和王室聯姻次數多的,就變成了尚族, 比如這一帶所屬的那囊氏。在朝中當大官次數多的, 就變成了論族……”
“他們需要什么東西,就從領地各處征發,哪里需要花費一點金銀資財, 至于我們這些人,只要能夠活命下來就好了, 怎么還會去想從其他地方買到東西。”
所以度支巡官這樣的東西,在這位頭人聽來, 也只覺格外的費解。
可在聽到對方解釋這個官職是因災年運送物資而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又難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份羨慕的神情。
抗災這種事情,在他們聽來更是有些不可思議。
藏原地界上凍土耕作不易,放牧又易受到天災的影響,出現饑荒災情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情況。
“那你們的領主都是怎么做的?”
“能怎么做?”頭人長出了一口氣, “若不是怕我們死掉的人太多, 會讓其他奴隸主前來掠奪牛羊, 大約他們都不想過問,生怕被我們拖累。”
“有些時候我們也會想……同樣是人, 為什么有些人就能做天神后裔,朝堂重臣,有些人卻只能和牛羊為伍,圖個生存尚且不易。”
上天何其不公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轉頭問道:“說來,你方才提到,你們的度支巡官要在災年調研各處物價,將大批貨物從一個地方運載到另一個地方。那……”
“若是度支巡官的家族領地上災情嚴重,難道不怕他們先將物資運送到自家的地方上嗎?”
在這位頭人看來,這真是個最棘手的問題。
可他的話剛剛問出,就見面前的幾人各自神態不一,卻有一點相似,那便是直接笑了出來。
那武周使者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難道以為,度支巡官這個官職,是以家族傳承的方式選拔的嗎?”
“難道……難道不是嗎?”
在吐蕃的朝臣里,雖然也有異軍突起之人,但這些位高權重的人或多或少都和當年悉勃野家族走出雅礱后的追隨者有關。
“大論”這個最是舉足輕重的位置,確實有著往復的輪換,但整體上來說,高官的姓氏大差不離便是那幾個。
說這是上位者世襲也并不為過。
那么倘若在吐蕃存在度支巡官這樣的官職,或許真要如同他所擔心的那樣,會成為一個最適合以權謀私的職位。
可在中原并不是這樣的。
“在中原上國之地,文字存在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久到百姓之中懂得識文斷字的人,并不只歸世家所有。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更是英明神武之才,提出以糊名取士的方式選拔官員。”
“當上了官員還不算安穩。朝廷有監察官員和朝集使,會對官員的一舉一動做出考察,百姓也能通過銅匭上書提出建議、對官員發出聲討。若是政令不佳,便無法再在這個職務上做下去。”
“上到宰相下到屬吏,都是能者居之。出自顯赫門庭的家族,確實能讓他們比尋常人少走很多彎路,但這并不代表著他們就能直接平步青云,執掌天下人的命脈。”
“當然,按照皇帝陛下和太子的說法,糊名取士推行至今也不過才幾年的時間,官場之上門蔭入仕的風氣還沒被徹底瓦解,印刷術的推行也還不足以顛覆一部分經文的上流壟斷,我大周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才能讓天下有才之士盡數匯集于神都……”
“但這已經很好了。”頭人一邊聽著那位武周使者往下說去,一邊忍不住在口中喃喃。
什么糊名取士,什么印刷術,同樣是他聽都沒有聽過的東西。
他只能從對方接下來給他的講解中知道,糊名取士,是能讓“奴隸”和“地主”都站在同一個被評判的環境之中。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就能中選當官。
印刷術,是將識文斷字的能力推向鄉野之中的更多人,讓他們也有機會擺脫舊日的蒙昧,走上一條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連女子也能在武周皇帝的支持下走上仕途,以真正對得起那句唯才是舉。
而這些中原的百姓之所以還能在生存之余有這樣的機會去嘗試更多的可能性,是因為在那里,農耕的技術早已經發展到了讓吐蕃望塵莫及的地步。
他們有耐寒的種子,也有一年兩熟的早稻。
他們有曲轅犁有水車有十字鎬這些農具。
還有以各種渠道陸續發展的農肥。
……
當他們是以百姓的身份繳稅,而不是以奴隸的身份上交糧食時,生存下來就絕不會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人能生存,還有向上的門路——這就已經足夠了。
這位頭人也并不覺得對方有誆騙自己的必要。
要編出那么多有著實際例證,還能夠自圓其說的東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況,與他們同行的人中,還有一些出自西藏都護府的藏民。
這些人原本也是聽從吐蕃贊普的調遣,雖然身處于唐古拉山脈以外,但和他們也沒什么分別。
可這位頭人看得出來,經歷了文成都護的統轄,將中原的文化和制度更進一步地帶到這片土地上,他們連眼神都變得比先前清亮了許多。
這讓他此刻明明只披著那件棉衣,卻已經難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能從那囊氏的奴隸變成武周的子民,會不會也能過上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按照使者所說,兩稅法的收稅方式,是按照擁有的土地來定收稅的數額,若是沒有固定田產的行腳商人,就按照另外的方式來計算。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能讓自己勞作所得的大部分東西落在自己的手中。
誰能不為這樣的未來而心緒沸騰呢?
起碼在看到了這一線光亮之后,他是絕不愿意再身處混沌之中了!
先前祿東贊、欽陵贊卓戰敗,現在吐蕃門前雄關被破,讓他們明明還是藏巴牧民,卻已經下意識地覺得,武周大軍必定能開赴邏些城。
那么在隱約窺見了那道勢不可擋的洪流之后,他們又怎能還想先前一般置身事外,只希冀于對方盡快過境!
當次日,武周來使們重新收拾好了車輿,預備向下一處部落進發的時候,那位頭人已經帶著一小隊部落青壯等在了營門之外。
他們說,若這是一出傳教的話,他們愿意相信一次這樣的教義,也為它能通行于此地,再添一份助力!
……
這樣的場面并不僅僅發生在此地。
后方的邏些城貴族所聽到的消息,也應當并不能準確地將如今的局勢給反映出來。
用于牽扯出話題的,可以是一碗不一樣的米,可以是一份拓印出的書稿,可以是一件嶄新的棉衣,但最后都是導向了同一個結局,那就是喚醒這片土地上的奴隸做一個正常人的心愿。
在其中當然也有推行宣講失敗的,但在后方的兵力不斷填補推進之中,這樣的小范圍交鋒反而成了武周大軍展示拳頭的最好機會。
零星匯聚起來的消息,也終于像是一鍋熱湯之中一個個沸騰升起的氣泡,讓置身其中快要被煮熟的“青蛙們”,感到了一種迫近而來的恐慌。
“愚民!真是一群愚民!”赤瑪倫冷眼看到,那囊氏的一位頭人憤怒出聲。“那些外來人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當真是愚昧至極!”
赤瑪倫抬眸問道:“那你現在是什么意思,覺得先前對他們好一些,讓他們多會一些本事,現在就能不那么輕易地接受外來的消息和變革?”
可或許,知道得更多,才更容易被帶到更為正確的路上。
就像此刻——
當藏原之上正在掀起一場對奴隸的策反宣言,實現武周的文化滲透之時,在中原的土地上,也正在醞釀著另外的一場文化浪潮。
畢竟,此刻距離六月時候武周的第一場科舉取士,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一批新的人才已經經過了初步的考量,站在了朝堂之上,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門生。
而印刷術也已在科舉的考場上證明了其無可替代的地位,現在也合該在另外的地方發揮出作用來!
這一次,武清月也沒非要等到正式凱旋之前,才將藏原之上的軍情匯報到朝中,而是在大軍突破了唐古拉山脈這道屏障之后,便已讓人將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送向了神都。
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的對外戰爭又一次取得了勝果。
朝堂之上的變革背后,還有著一支常勝的隊伍作為支持。
那么圣神皇帝所提出的東西,他們到底要不要持反對建議,最好是想清楚來回答了。
……
太平擺弄著手中的紙張,好奇地朝著母親問道:“所以此物的作用,就是讓那些略微識得幾個字的人,也能更為快速地獲知天下的消息,知道該當做些什么事,才能為我大周效力?”
“不錯。”武曌回道,“你阿姊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報紙。”
第295章
“報紙?”
太平輕聲念了念這兩個字, 頓覺這名字雖是簡單,卻也當真恰如其分。
“報”這個東西,在方今的政務之中也算常見。
天下各地的消息, 并不只是到了年末朝集使齊聚入京的時候,才會匯總到帝王的案頭。
天子詔令和其他的官方文書,需要由信使傳遞到各方州郡長官的手中, 各地的政務民情也需要匯總至京師官邸之內,都可稱之為“報”。
那么當其被寫在這些經由改良而來的竹紙之上, 不再以竹簡絹帛等物作為載體,甚至還能在印刷術的助力下大批發行, 不再只是將消息往來于地方官員和中央之間的時候, 將其叫做“報紙”,也算是有其由來。
太平又聽母親繼續說道:“還有,你說此物是為了讓那些略微識得幾個字的人能快速獲知天下的消息, 為我大周效力,對, 但也并不完全對。”
“這東西既可以叫做報紙,也叫神都月報, 將會在隨后定期刊載發行。”
“如果說,銅匭上書,是將消息自下而上地傳遞上來,就連目不識丁的人也可以借此表達自己的建議,那么神都月報, 就是將消息盡可能地自上而下傳遞出去。”
“……自上而下?”太平歪著腦袋思量了片刻, “也就是說, 阿娘希望此物一經推行于天下,哪怕是鄉野之間最尋常之人也能知道這其中說了些什么, 而不是讓政令在抵達州郡官員后便到此為止,便常有地方官吏行陽奉陰違之事?”
“不錯。”武曌回答得很是果斷。
她在說話之間,也頗為贊賞地朝著女兒投去了一個眼神。
太平雖然年紀尚小,前頭又有安定為之遮風擋雨,并不需要揠苗助長,但如今武周已立,身為武周開國君主的女兒,自然也有不少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能將一些事情看個清楚,顯然是很有必要的。
今日她的表現,便已很是讓人滿意了。她的老師們,將她教得也很出色。
武曌繼續說道:“若是先前你阿姊沒拿出那套完善的印刷術成果,我可能還未必能將這條上下相合的言路給徹底打通。但現在,一份月報只需雕刻數十份模板,便能在幾日內制造出數萬份的文書,令其分發于各州各縣,甚至是當地的學館街亭之內,也便遲早能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將消息傳遞至五湖四海的每一個武周子民面前。”
“那這就不應該叫做神都月報了,而該當叫做大周民報。”太平認真聽完認真分析道。
但她話剛出口又忍不住在想,若是按照阿娘一貫以來的取名方式,只叫什么大周民報,她是必定不太樂意的。
上有圣神皇帝、神都和萬象神宮,下有鳳閣鸞臺,那這個報紙也該當有個與之匹配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東西。”武曌頗覺有趣地看著太平臉上變幻的表情,出聲打斷了她的遐思,“之所以叫神都月報,是因為你阿姊覺得,天下諸州之中,真正參與到改朝換代之中的,其實并不多。”
“但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就算身處江湖之遠,也會想要知道,在神都洛陽到底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更想知道,現在的這個朝廷到底與先前有什么區別。”
她對上了太平欲言又止的神情,坦然說道:“既然如此,與其讓民間因為先帝的生死與謚號在私下議論紛紛,與其讓有些追憶李唐的言論在暗處發酵,還不如有這樣一個上下公開的渠道,將今日神都展示給天下百姓去看。”
他們不是想看今日的神都是何種模樣嗎?那就來看吧!
她敢說自己坐在這個皇帝的位置上,自有自己的資格,也遲早能令四海信服歸順。
阿菟這個繼承人,更是歷代少有的兼具守成與進取之能,讓她既不必擔心終有還政之日,也大可以大刀闊斧地改革圖變。
那她也自然敢于將神都的每一次變化,每一份詔令,都以這種新興誕生的途徑,廣泛傳播到民間,也將其反過來用在收攏民心之上。
唯有用這樣潛移默化的方式去改變民眾的想法,才能讓更多人將對自己的認知從李唐轉向武周,也在同時,掀起一股貫徹于民間的浪潮,去對抗這千百年來世家壟斷朝堂的局面。
而現在,正是以神都月報之名,讓其走出第一步的大好機會。
武曌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向她繼續解惑道:“若要達到我所說的目的,在這份神都月報上,不會只有武周立國以來的政令法規變更。”
對于大多數的百姓來說,這個東西未免太過枯燥了,也太難理解了,就像藏原之上的百姓能聽得懂“吃飽飯”這樣的問題,卻聽不懂“兩稅法”。
太平目光炯炯地聽到母親說起,她會讓人將這個月報辦成更容易傳播的方式。
比如說,萬象神宮這座更像是紀念碑而非宗廟的明堂,就會在月報之上不斷刊載建造的進程。一座標志性建筑誕生的同時,還勢必會有武周的諸多理念在同步宣揚,歷年以來的種種科技進步,也將在其中得以彰顯。
這就要比照本宣科的手段靈活得多。
再比如說,臨近入秋,天下各州尤其是洛陽長安一帶的糧食即將豐收。畝產收成、種植方式的改良和明年計劃展開的水利項目,也都能被刊載在月報之上。
還有……
“還有邊關的告捷!”太平當即舉一反三地說道,“自打數十年前的松州之戰后,吐蕃便野心勃勃地想要入侵中原,現在這個敵人不僅僅被打得退縮到衛藏四如,還被正式叩開了大門,只怕天下各州的百姓都想知道,這一仗結果如何,又是怎么打贏的。”
尤其是這個“怎么打贏”,就算不會將兵械的種種改良,以正面解答的方式回應,也必定能讓那些鄉野小民都感受到武周是以何底氣與四鄰往來,立足鼎盛!
若要在隨后對兵制進行改革,也需要這一份滲透而下的鋪墊。
武曌挑眉:“我怎么看你的意思,是你想負責寫這個部分?”
武長儀理直氣壯:“當然。若換了別人來寫捷報,可能還會謙虛兩句。可我給我阿姊寫戰事得勝的表彰,卻絕不會犯這樣的錯!”
她年紀小,將有些關于戰事的吹噓寫得再天馬行空一點,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文章放在洛陽京師之地,可能還是稍顯浮夸了些,但若是將受眾定位在普通民眾身上,或許才更能實現阿娘所說的消息傳唱。
眼見武周的變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太平身居太學之中,一面告訴自己還是要先將本事學好,一面也覺自己得為母親和姐姐做點什么。
今日便好像是個機會!
興沖沖領走了這份差事的太平,在從母親面前告辭離去后,便直接將自己在太學之中一并就讀的伙伴都給找到了面前,預備將此事籌備得萬無一失。
她也格外滿意地聽到她的伴讀上官婉兒說道,放在“報紙”之上的慶功報捷,的確不能參考王勃等人寫贊頌文章的方式來寫,而是該當以更為直白夸張的筆觸來完成。
“不過將來,若是看報紙的人越來越多,民眾的識字情況大有改變,倒是不妨將這報紙的欄目變成詩文唱和的一方平臺。”上官婉兒眨了眨眼睛,對上了太平同樣摩拳擦掌的奮進目光,“此物大有可為啊!”
太平拍案而起,還沒長多高的身體里仿佛已積蓄了為數不少的能量,“既然如此,我們才更不能將第一步給浪費了。”
開工!
最好能在真正的勝利戰報抵達之前,她們已能為此做好全部的準備。
……
但太平倒是沒想到,在她帶領著一眾小伙伴辦事的同時,她還收到了另外一條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驚訝地看向了報信的宮人:“你說,我二哥回來了?”
這個“二哥”,指的當然是已改封二皇子的武旭輪。
可這不應該呀?
太平一邊朝著武旭輪的寢宮走去,一邊在心中盤算,二哥離開洛陽的時間確實要比阿姊更早,但他前往西域,并不只是要去采風的,還要去那頭避禍,如此說來,自然是越晚回來越好,根本不該在現在就已回到了洛陽。
可在看到武旭輪的手腳都打著繃帶的模樣時,她又頓時將自己的那些疑問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太平匆匆上前,驚問:“你這是怎么了?”
武旭輪苦著臉:“我以前在京師,光知道安西都護的治安不好,卻不知道會有那么多的刁民作祟。我……我采風到一半,便遇上了一隊突厥人打劫,險些要將自己的小命給丟在那里。”
太平啞然。若真如此的話,武旭輪的運氣也真是太差了。
可還沒等她將安慰的話給說出口,她就看到武旭輪臉上的神情一改悲觀之色,變成了一種……太平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形容的表情。
“幸好,阿姊的部從一部分前去大小勃律和她會師,另有一路經由安西回歸中土,正好將我給救了下來。統領這路隊伍的,是阿姊手下的韋主簿。”
他目光放空了一瞬,低聲問道:“太平,我聽說民間有一句話,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你覺得這話說的對是不對?”
武長儀聽到這里,終于意識到了她先前覺得武旭輪的不對勁之處從何而來。
寫在他臉上的,確實不是受傷遣返的郁悶,而是好一派少年懷春!
她沉默了片刻,木然發問:“可你確定,你這是在報恩,不是報仇?”
第296章
一聽這話, 武旭輪頓時像是被踩了腳一般跳了起來,“我怎么就是在報仇了,我只是……”
“哎, 我懂,年少慕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二哥啊, 若你只是我的兄長,韋主簿也只是個旁人家的女孩, 我說不定還要幫你出謀劃策一番,看看怎么能讓你看起來像是個頗有氣概、可堪托付的男兒, 現在卻——”
太平話說到此, 忽然停頓了片刻,將目光上下逡巡在武旭輪的身上,自審視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幾分嚴肅的意味, “二哥這幾個月不在朝中,便不太清楚一個情況。”
“今年六月的科舉取士, 頭一遭允許女子同科參與考核,也有朝堂上的女官作為先行一步的典范, 但報名考核的人中,已經成婚、丈夫也還在世的,依然少之又少!”
更多的情況,還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或者是孀居的寡婦前來報名。這是為何?
“我曾經問過阿娘這個問題, 她說, 是因為世人大多還對她們有一份擔負家中重任的期待, 也有人不希望她們能這樣快地憑借自己的本事走到外面來。”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武旭輪險些要以為, 正在和他說話的不是他那個年紀尚小的妹妹,而是他的母親和姐姐。
大約是太平在成長之中耳濡目染所致。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太平小大人一般地摸著下巴,鄭重其事地發問,“在你沒出現之前,韋主簿以阿姊為榜樣,明明自己也才十五歲上下,就敢于隨同澄心姑姑出海前往大食,前后兩年間為我武周建立邦交而奔走,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可若是在隨后,神都之中有這樣的傳言,說是你這位二皇子對她另眼相待,有意結親,她該怎么辦呢?”
就算武周太子的地位,因阿姊本身的實力,說是穩如泰山也不為過,但前有李唐宗室,后有姓武的那群蠢貨,還有五姓七望的貴族,都難以避免地將目光投在武旭輪的身上,誰知道他在這個阿姊出征的節骨眼上表現出想要結親的意思,會不會讓別人生出什么其他的想法。
正因為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也知道武旭輪自己確實沒有想要悖逆的意思,太平才干脆將話說得直白了一些。
“二哥,你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
“我知道你的意思。”武旭輪捂著臉郁悶地回道。
他既然知道自己為何要外出避禍,又怎么會不明白太平這番話的意思呢
他這位武周皇子想要迎娶什么人,不是給了對方一個無上高貴的身份,反而是給對方上了一層束縛。
韋淳當日救他的時候,正在領著馬隊,與碎葉城輪換的守軍一并踏過黃沙而來,真是好一番意氣風發的樣子,也合該要在這武周朝堂局勢的變幻中,得到一個騰飛的機會。
若是有人在這個時候拖她的后腿,只怕真要被她當作仇人來對待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啊……”他嘀咕道。
太平想了想還是決定安慰二哥兩句。
畢竟對方跑到西域采風還遇上了突厥劫匪,已經是一等一的壞運氣,現在竟還不能向自己喜歡的姑娘求娶,否則便是恩將仇報,也算是有些可憐的。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她就忽然看到武旭輪抬起了頭來,眼神也從先前的沉郁,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色,“太平,你說如果是我娶旁人,會影響對方的仕途,那若是……若是對方娶我呢?”
“……啊?”太平茫然地發出了個聲,被自家二哥突然提出的這個想法給震在了當場。
武旭輪卻儼然不覺得,自己跟妹妹討論這種話有什么問題。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有可行性,在話中也盤算了起來:“你看,那些將女兒嫁出去的人家總覺得,女兒就只能算半個自己人了,要按照這種說法的話,到時候我也就只能算半個皇室子弟,想來有些人再想拿我當筏子做什么事情,也得再多斟酌一二。”
這么一來,他就比之前安全得多了。說不定還不必再躲到外面去。
人在江湖走,總難免會遇到些麻煩事,說不定還會要命的!
還不如在神都安分待著呢。
“既然不是我娶,而是對方為主,那想要繼續在仕途上升遷或許也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
……
“二哥還說……”
太平一臉“今天真是開了眼”的表情,向母親匯報道:“他說,以二皇子的婚姻開個先河,說不定還能讓朝野之間流行起一些新的風尚。”
什么風尚?
自然是由女子為戶主,娶夫入門的風尚。
武曌嘴角繃住了須臾,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若是朝堂之上的女官人數日多,女戶的各項政令遲早能跟進上來,還有你阿姊之前提過的女兵入伍后的軍戶獨立問題,也正在籌劃之中,讓他少給自己臉上貼金,覺得這想法有多重要。”
她很了解自己的兒子。
武旭輪此舉,分明是為了讓他自己的處境能夠變得再安全一些。
但怎么說呢,被套上了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別說太平被她那突然聰慧起來的二哥給糊弄得一愣一愣,就連武曌自己都覺得,以旭輪的婚姻給朝臣看個態度,好像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只是有些話,還不適合這么快提出來,也總不能只是武旭輪這邊的一頭熱。
武曌接道:“你讓他近日在洛陽安分一些,別打著什么知恩圖報、上門道謝之類的理由,去將他的想法說到韋都尉的面前。”
“……韋都尉?”太平眨了眨眼睛,有些驚喜地問道。
“澄心給她謀的升官機會,也算是她放手一搏的回饋吧。”相比于先前那個略顯促狹的笑容,此刻擺在武曌臉上的笑意要更顯真切一些。
身為武周天子,她比誰都希望,像是韋淳這樣大膽奮進的人,能夠再多一些。
多到……足以徹底改變天下的秩序規則!——
而在此之前,先一步有變化的,還是藏原之上的局勢。
武周太子的破關消息往返于洛陽期間,那些在藏原之上進行文化傳教的隊伍已經用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步步朝著吐蕃腹地推進。
身處邏些城的赤瑪倫嘗試著令韋氏將領先以奪回大勃律的管轄權入手,緩和一方的壓力,雖然取得了一些戰果,但成效并不那么明顯。
更為棘手的,還是隨后傳到邏些城來的消息。
隨著秋日到來,藏原的氣候也急劇寒冷了起來——這原本對于吐蕃來說是個好消息,因為這勢必會阻攔住武周兵馬的進攻。
但這一年在中原地界并無水患旱災,也就意味著,當武周天授元年的秋日到來之時,各地的糧倉都因豐收而充盈了起來,也讓隨后,有一批充沛的軍糧送到了藏原之上。
這批軍糧的到來,在武周大軍已取得了優勢地位的情況下,根本不怕遭到吐蕃兵馬的阻截,而是以愈發大張旗鼓的方式宣揚著它的到來。
很顯然,這既是為了安定遠征士卒的軍心,讓他們不必因即將到來的凜冬畏縮不前,也是給那些藏民們看看武周的實力。
仿佛是在說,他們在宣講“傳道”之中所說的種種大國優勢,都并不是瞎編亂造出來的,而是實打實地反映在他們的兵力之中。
而現在,只差一步了。
那就是正式地顛覆吐蕃的統治!
“聽說近來藏原腹地的貴族對手底下的奴隸態度好了不少?”武清月翻著手中從洛陽送來的回信,轉頭朝著另一邊的斥候問道。
“不只是如此,他們還大肆宣揚,我大周的實情并沒有對外說的那么好,若非如此,我們早可以直接發兵會戰,和他們在邏些城下決一勝負,現在的種種行為,都不過是希望藏民能充當我們的馬前卒罷了。”
“另一面,便是如太子所說,他們將今歲的收成分出了不少給手下的奴隸,希望能讓他們更加賣力地作戰。”
武清月嗤笑了一聲:“這行徑,和露怯也沒什么區別了,想來那些奴隸也是能看得出來的。”
若不是這些享受著特殊地位的貴族已然黔驢技窮,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來討好那些看不起的人。他們一面說著武周是徒有其表,另一面,還不是將自己的短處都給徹底暴露在了人前。聽起來就可笑得很。
在絕對的劣勢面前,就算赤瑪倫是個人才,也實在很難做到逆天改命了。
武清月接著說道:“還有,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先前以懷柔之道緩步推進,可不僅僅是為了隨后的治理,也是為了……”
她的目光自自己手中的信箋上挪開,落到了一旁的輿圖之上,停留在了東南方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們起先對于那一路的防守還是很穩固的,可現在,整片藏原北部的民眾都有了倒戈之勢,只差我在這里振臂一呼,那頭,就疏于防守了。”
可誰說,各路軍隊都是需要同時發兵的?
……
就在中原的軍糧被運到大軍面前的同時,還有另外的一路隊伍,將一批為數不少的軍糧,送到了蒙舍詔王的面前。
同時到來的,還有武清月的一封軍令。
軍令之上寫道,若要如當年一般得鹽萬斤,收獲甲兵等物,就請蒙舍詔王盡快自南詔出兵,越過鐵索橋,直抵藏原!
他們——
將會給吐蕃以絕對的致命一擊!
第297章
兼任武周巍州刺史的蒙舍詔王邏盛炎, 也正如武清月所預估的那樣,在接到這份軍令之后,幾乎沒有猶豫, 就已做出了盡快調兵的決定。
出兵!
當然得出兵。
他怎能不再知情識趣一些呢?
李唐末代皇帝執政的最后一年,他因父親病逝前來洛陽出席大朝會,卻在返回南詔后沒過太久, 就收到了武周登基大典的邀約。
從李唐到武周,對他來說同樣是拿著朝廷的名號, 在洱海地界上與其他詔王名正言順地對抗,但歸根到底又還是不同的。
他的上頭從始至終壓著的都是那位前安定公主, 現武周太子。
當她以更為顯赫的地位走上前臺的時候, 邏盛炎沒有空去想,對方是不是只比他的兒子大上一歲光景,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對方從未因為南詔地處偏遠, 就對此地疏于關注。
他和他的父親或許能在李治面前蒙混過關,拿了巍州刺史的位置后, 便一面狐假虎威,一面發展勢力, 在武清月面前,卻絕沒有這個機會。
“你此次帶兵自諾矣江北上,而后轉道前往邏些城,務必出兵要快,絕不能因時近入冬便有所耽擱。”
臨行之前, 邏盛炎嚴肅地對著兒子盛邏皮叮囑道。
“大周朝廷的軍糧已經送到了, 我們拿了人家的東西, 就合該打出戰績來。”
盛邏皮本想說,父親也不必以這等誠惶誠恐的態度辦事。
但還沒等他開口, 邏盛炎就好似察覺了他此刻所想,接道:“你別以為我在跟你說笑,洱海各部之中,我方如今的局面占優,你以為是從何處來的?”
“是因為當年我們隨同太子出征,自青海湖那頭帶回了數千筐的好鹽,與施浪詔、越析詔換回了不少物資。這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止選對了靠山,還能從中拿到不少實質好處!”
“可當年送回來的鹽,會有吃完用完的一天。從李唐到武周,我們的地位也能被別人所取代,若是你我松懈于此戰,你猜往后這等出兵合圍的職務,到底有沒有人愿意頂替我們去做!”
盛邏皮怔住了片刻,這才若有所悟地回道:“我明白了……”
他不是個蠢鈍不堪的人,若非如此,先任蒙舍詔王在世的時候,也不會屢次將那位武周太子在他面前立為榜樣。
父親已將他放在了繼承人的位置上,他也必須依照武周今日在四夷心中的地位,為蒙舍詔謀求出一個前途。
當益州都督府的府兵也一并抵達了巍州,和他合兵一處出兵入藏的時候,盛邏皮特意往施浪詔的地界上經過了一段。
蒙舍詔和施浪詔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也是洱海六詔之中最為強盛的兩支。
但現在,在兩方之間出現了又一個區別。
按照盛邏皮在越境而過之時對外所宣揚的那樣,武周將破吐蕃,自此之后,云南六詔之地再不會受到雅礱部落的威懾。
蒙舍詔歸順太子多年,有幸受邀會獵于邏些城下,乃是無上的榮耀。
若是施浪詔膽大包天,意圖趁蒙舍詔出兵之時發起進攻,那么等到武周太子掃平吐蕃之時,正能在回程時候取道南詔,將此地的秩序重新確立。
這當然也是又一出狐假虎威,又何嘗不是一出代行威懾。
身在藏原之上的武清月顯然不會在意,盛邏皮此舉會對更接近吐蕃的施浪詔帶來何種影響,他的這個舉動又算不算是在提前清除異己。
云南之地的勢力分散、言語不通,總是需要解決的,若是有人能擔負起這個責任,那也無妨推他一把。
何況,對于武清月來說更為重要的,還是盛邏皮率領南詔精兵發起的進攻!
不斷積蓄起來的實力,讓她有了足夠的資本在四方落子,那也莫要怪她不打算和吐蕃來上一出完全正面對陣的較量!
在這數月的傳道教化之中,她也早已經將這些藏民當作了武周子民,正因為如此,哪怕攻克吐蕃的最后一戰勢必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中斷悉勃野家族的統治,也不會用那些奴隸的尸骨來筑起邏些城下點火的柴垛。
……
秋為兵象,于五行屬金,常以肅殺而為心。
那這片秋末凜冽之時,初降于藏原之上的飛雪,也未必就是將吐蕃腹地庇護在其中的堡壘,也有可能——
是讓這片土地的歷史被徹底翻篇的信號!
……
在南詔的回信抵達軍營的次日,在營地上空忽然響起了闊別數月的進攻號角。
武周太子位居中軍,以東女國斂臂女王與吐谷渾王太后西平公主為左軍,欽陵贊卓和其統轄兵馬為右軍,揮師南下。
被文成公主教化歸順的藏民與新近依附而來的藏民部落,則變成了尾隨在后的浩蕩隊伍,既與前軍的行進稍有割裂,又好像已變成了這進軍浪潮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與此同時,信誠和尚帶著大小勃律的兵馬自藏原西北卷土重來。
一個月前,他在和韋氏的交鋒中兩次受挫,卻突然之間以那位被俘的韋將軍祭旗,發起了一改先前頹敗之勢的進攻。
就仿佛先前的失敗,不過是為了讓人放松對這一路兵馬的警惕而已。
現在大軍正式吹響了攻克藏原的號角,他也自然不能因為欽陵贊卓缺席于這方作戰,便真成了拖后腿的一方!
……
“大小勃律之間的橋梁一直沒有修繕完成,但是……”匯報西北戰事情形的吐蕃哨探咬牙回道。
“但是小勃律的兵馬,只怕是自欽陵贊卓從此地撤兵之時,就已繞行而動,先前大勃律和象雄在那位信誠法師的帶領下戰敗,也是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赤瑪倫闔目沉思了片刻,極力以平靜的口吻發問。
她也隨即聽到了哨探給出的肯定答復:“沒錯。”
赤瑪倫心頭一沉。
這意味著,信誠法師在帶兵作戰上的本領,可能遠比她所猜測的更強。
而這樣的一員將領,在武周的統治下,甚至是不必長留邊疆作戰的,竟然以傳道僧侶的身份蟄伏于藏原多年!
這到底是在對外彰顯著武周人才濟濟,還是對方早已將吐蕃視為新的邊疆,對于吐蕃來說都不會是個好消息。
在此刻收到的這條戰報,也意味著吐蕃在臨戰的危機之中,還被人先行斬斷了一條臂膀。
赤瑪倫沉聲說道:“傳我軍令……”
“報——”
她話剛出口,便聽一道扯開喉嚨高呼的報信之聲由遠及近而來,打斷了她本要出口的安排。
那前來通傳的聲音,更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難從中聽出一種惶恐慌亂的意味。
近日接連傳來的壞消息,或許也本就讓人不敢報以任何一點奢望。
什么武周大軍戰線過長,補給路線消耗過大,甚至天寒地凍以及高原反應會大大降低武周士卒的戰斗能力——
在以武清月為首的大軍必欲滅亡吐蕃的決心之下,又哪會阻礙住多少她們的腳步。
一時之間靜默下來的議會廳堂內,只能聽得到那哨探快步走來的腳步聲,和他猝然跪地之后疾聲說出的話:“南詔……南詔發兵了!”
“我等先前沒能發覺那頭的異動,等到軍情有變之時,南詔已攻克了波窩部落。”
廳內當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南詔兵馬來得未免太快了,更是和信誠和尚那頭的發兵,形成了左右呼應的架勢。
饒是對方的兵馬沒有直接抵達面前,也用這份戰報宣告了這來勢洶洶的氣焰。
波窩部落同屬悉勃野家族后裔,位處邏些城以東,本就是藏原腹地防備東方小邦來襲的一道重要哨崗。
正因為有這一路自數十年前便躋身要害之地的部落存在,武周大軍又好像早已全部擺上了臺面,赤瑪倫等人這才將絕大多數的精力都用在對抗藏民的倒戈之上。
哪知道,這波窩部落甚至沒能將求援的消息送到中央,就已覆滅在了南詔發兵之下!
這一路突然出現的兵馬,便像是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刃,直指藏原腹地而來。
北面有武清月本人統領的大軍。
西北有大小勃律和象雄的聯軍。
東面有新竄出來的南詔兵馬。
別看這連真正意義上的三面合圍都不算,但別忘了,在吐蕃的西面和南面,本就是不可逾越的藏原神山。
那既是邏些城周遭部落獲取水源的依靠,又何嘗不是一面面斷絕了后路的壁障!
在這一刻,滅頂之災以一種更加不容忽視的姿態,展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一名官員忽然拔腿就要朝外奔去,但還沒等他走出兩步,就已被赤瑪倫讓人扣押在了當場。
他慘白著面容,滿臉失態地厲聲喝道:“太妃何必攔我,我藏巴如今大勢已去,難道非要讓我們都留在此地陪葬嗎!”
還不如各奔東西,或許還有機會盡快往西逃亡至印度去,尋個活路。
武周太子如此對待那些奴隸,便絕不會給他們這些奴隸主以一個好結局。
這一點,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回應于他的,不是赤瑪倫的默許,也不是押住他的士卒舉起手中的刀刃,而是這位王太妃忽然按住了赤都松贊的肩頭,一字一頓地發問:“赤都,若要決戰于邏些城,以你為餌,你怕不怕?”
第298章
赤都松贊如今也才不過五歲的年紀, 就連當日從軍營之中逃竄,都是被赤瑪倫給強行捎帶上的,根本沒有這個本事分辨出來, 方今的軍情應當如何應對。
但危機臨門,他還是能夠出于直覺地感到一陣惶恐。
在母親鄭重地問出那句話時尤甚!
明明在他坐上贊普位置的時候,母親就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 從那日開始,他就是吐蕃身份最高的人, 就算真想哭,也必須按捺住情緒, 等到人后再說。
上一次他哭問吐蕃是否已要完了, 也遭到了母親隨后發出的斥責。
但今日……今日在那雙滿是威逼凌迫意味的眼睛面前,他卻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才能保持住“贊普的威嚴”。
然而還不等他哇的一聲哭出來,他就聽到了赤瑪倫的一聲厲喝:“好好想這個問題, 不許哭!”
“王太妃何必在這里為難一個孩子。”當即就有看不過眼的大臣開口說道。
可下一刻,他便迎來了赤瑪倫異常凌厲的目光:“國難當頭, 贊普縱是孩童,也沒有這個置身事外的資格, 除非他愿意將權力都交給旁人,但事到如今,已沒有這個可能。”
赤都松贊并非蒙昧愚鈍的孩子,就像他明明已經隱約察覺出,當年他父親的死亡必定還存有疑點, 更可能和當時在場的母親分不開關系, 為了粉飾太平, 也為了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地位,還是權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那么現在, 他也該當拿出一個態度來的。
赤瑪倫的話既是在對著大臣說,又何嘗不是在對著赤都松贊說:“若是武周太子在攻破了山前關隘后,直接揮兵南下,力破王城,或許我等還能開門相迎,投降于對方。當年的高麗王能被送到京師長住,娶妻生子,贊普年幼難記國仇,也未必不能走上這條路。可……”
她目光依然深沉而凌厲地望向赤都松贊,并不難察覺到,在他的臉上因“投降”二字,露出了微不可見的意動。
她沒有看錯,這個孩子確實遠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慧得多。
很可惜,他遇上的是一個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對手,還已是羽翼豐滿,在開疆拓土的宏圖偉業之上,有著遠超過前人的野心。
她不愿意只讓吐蕃的子民像是昔年一般繼續聽從贊普的號令,對于天。朝上國納稅上貢便已足夠,而是要讓這場掃平藏原的戰事,為武周帶來一塊真正的新土地。
那么赤瑪倫又怎么會看不出,在武周的合圍大軍抵達邏些城下,將吐蕃王業徹底覆滅的時候,到底會給悉勃野家族帶來怎樣的結局!
“可現在你、我和在座諸位已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赤瑪倫緩緩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卻并未因為這看似有若脫力的舉動,讓她的語氣里少掉任何一點猶豫不定,“我想諸位不會覺得,那位武周太子是什么心慈手軟之人吧?”
武清月徐徐圖之的手段若能被他們覺得叫做心慈手軟的話,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
所幸,赤瑪倫看得很清楚,在這些吐蕃朝臣的臉上,一個比一個神情難看,顯然都能從近日的一條條軍報中,給他們自己拼湊出個未來。
當武周大軍進攻王城之時,他們極有可能會落個身首異處的結果,以便平息民憤!
正因為如此,赤瑪倫在此刻試圖以贊普為誘餌,發起拼死反擊,才真是有意救他們一救。
她所屬的沒廬氏,也本就和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一想到這里,那個方才還覺她在苛待幼童的朝臣當即變了口風:“是我等不如王太妃行事果決,先前多有冒犯了。”
這些人也隨即將目光落到了赤都松贊的臉上,等待著他做出一個決定。
年幼的赤都松贊垂眸沉默了片刻,低聲回道:“都聽母親的安排。”
……
從這些朝臣隨后匯報給他的消息中,他的母親雖沒有這個親身上陣的本事,卻好似個天生的統帥之才。
邏些城既是吐蕃反擊的最后陣地,也就勢必既要有嚴防死守,又要能給敵軍一個攻克的希望,以便在希望之后埋藏陷阱,這么說來,在陳兵設防上的門道不少。
而在武周中軍所在之地到邏些城下的這數百里之地,吐蕃兵馬既要保全實力以備反擊之戰,又不能讓敵軍發覺他們有意引人入套,在排兵布陣之上更要講究。
而這些,都在短短數日之內,隨著赤瑪倫的軍令下達,變成了落到實處的變化。
相比于那些直接便想要投敵或者逃亡的臣子,這位臨危受命的吐蕃王太妃無疑是詮釋了何為能臣。
可另一面的武周大軍,既有本地藏民的呼喝響應,又有那兩路側翼大軍的聲援策應,在徹底掀起進攻的浪潮后,便仿佛再不能被任何東西所阻攔。他們來勢洶洶,已在眼前。
“母親說會在邏些城發起應戰的……”赤都松贊聽著下頭的官員匯報軍情,只覺從人口中說出的每一條敗績都讓人一陣心驚肉跳,只能低聲安慰著自己。
但他年幼的面容上很難掩飾住的恐懼之色,卻已將他全部給出賣了。
那趁著赤瑪倫外出來到赤都松贊面前的官員便留意到了這一點,當即趁熱打鐵:“王太妃對邏些城上下了如指掌,若要以此地為最后的堡壘,確有可行之處,然而世事未必能夠盡如人意的!”
“武周勝績一日多過一日,吐蕃軍心潰散只在眼前,若是再過數日,不等武周前軍進入陷阱,吐蕃的戍防就已徹底崩潰,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空有一座邏些城又有什么用。”
赤都松贊喃喃:“母親說,贊普的神權天授不是半年一年就能瓦解的東西,只要我還坐鎮在邏些城與士卒同在,她就有辦法讓軍心還能維系著最后一線……”
“錯了!”那官員打斷了赤都松贊的話,“對她來說,能夠調度我藏巴大軍,在勝負已分的時候繼續穩固局勢,就是在展現她的本事。直到如今也沒從敵軍之中傳來扎西德的死訊,也就意味著,王太妃她還有被招安的機會。可您不同!”
“您是一統藏原的松贊干布的后裔,是上一任贊普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若是武周要徹底抹滅藏原之上的信仰,您便必死無疑。我們反抗得越是激烈,您也就越是得以死祭旗。”
赤都松贊張了張口,在慢慢意識到對方話中的意思時,根本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倒是那官員已自他的臉上看出了猶豫的神色。
他雖然不知道,為何贊普對于母親并非全然依賴,也被他所說的話動搖了心神,但這對他來說顯然是個好事。
他跪在了赤都松贊的面前:“邏些城這個是非之地絕不能多待。以臣看來,贊普該當在我等的護持之下暫時撤向塔庫里與印度一帶,一旦武周撤兵,再圖卷土重來。”
“中原王朝對藏原之地向來是鞭長莫及,暫避鋒芒才是最適合的辦法。”
像是生怕赤都松贊還有疑慮,他又咬牙補充道:“贊普啊,您還是有一個時機能夠走脫的。”
什么時機?
自然是武周大軍將至的時候。
邏些城上下全力備戰,在赤瑪倫的調遣之下,說是齊心合力也不為過。
這座昭示著吐蕃昔年輝煌的王城,見證了藏族的文字在此地萌芽,見證了宗教與王權在這片土地上的拉鋸變遷,也仿佛還有一雙雙先代贊普的眼睛正在看向此地,讓身處其中的人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栓系在了一起。
在其后方的約如與如拉軍區,也正源源不斷地將兵力調派到此地,接受赤瑪倫的統轄。
武周大軍的迫近,讓空氣之中的肅殺氣氛愈發濃厚,卻也讓這些千戶士卒愈發有了以死守城的自覺。
前方的哨探不斷朝著武周兵馬推進的方向探查。
有僥幸能夠活下來的,便將一條條軍情帶到了眾人的面前。
上到王太后,下到一名手持弓。弩的小卒,都已經將心給懸到了嗓子眼,全部的心神也都已經聚集到了前方的戰場上。
以至于就連身為母親的赤瑪倫,都暫時忽略了赤都松贊的存在。
在她所處的軍營背后,就是邏些城,而她的兒子、吐蕃的贊普,就坐在王宮之中。
他年紀尚小,無法對御敵給出什么有用的建議,那就當個安靜的吉祥物以凝聚軍心便好。
反正就他這個年紀,也沒可能自己往外跑,去跟敵軍叫陣。
可赤瑪倫怎么也沒想到,當她驚覺后方的兵馬出現了不尊軍令的調度,并未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樣補充到這處據點時,她會從前去探查消息的親衛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
赤瑪倫面色遽變,卻還記著此刻正在行將交兵之時,絕不能失態太過,被士卒看出端倪來,極力平復了自己的情緒:“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贊普調兵,帶著屯于邏些城的精兵,往西撤去了!”
這一句話,被那士卒說出,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若非他還記得要給赤瑪倫報信,他簡直想要沖過那些護持的士卒屏障,問問贊普到底為何要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們這些人明明還在為了吐蕃的生死存亡做最后的一搏,本應該作為他們信仰的贊普,卻先選擇做了個逃兵,還大肆帶領守軍撤離。
這是何道理!
他隨后的聲音里都多出了幾分顫抖:“王太妃……我們該當怎么辦。”
怎么辦?
赤瑪倫想過輸,想過會輸得慘烈,但怎么都沒想到,在她和敵軍展開最后的決戰之前,會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后給了她致命一擊。做出這個舉動的人,還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兒子。
偏偏她先前沒在邏些城中,根本沒能來得及攔住赤都松贊的撤離。
而更麻煩的是,赤都松贊帶走了為數不少的扈從,也不是悄無聲息離開的,那么這條贊普脫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會傳到軍中。
這就意味著,他們此刻的所有布置,別管到底能否在對上武清月的時候生效,都已徹底沒有了施展的機會!
再讓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計劃行事,只會讓軍中嘩變、引發動亂而已!
赤都松贊難道不知道他這個決定會造成這個結果嗎?
赤瑪倫在心中含怒自問,得出的都是一個“知道”的結果。
可他依然選擇這么做了,還將自己的母親瞞在鼓里。
此等行徑,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開脫過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沒這個工夫和赤都松贊計較,也已來不及將人追回來。
她唯獨能做的,就是給這些手底下的兵卒謀求一條生路。
……
當軍中士卒再度看到這位王太妃的時候,已是她披甲騎于馬上,艱難地發出了一句號令:“我等——突圍!”
在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面前,本就處在弱勢的吐蕃沒法打了。
他們能做的,就是放棄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約如之地,而后突圍!
贊普都走了,他們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在那“突圍”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瑪倫只覺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鎖,在突然之間化為了烏有,也讓這秋日寒風吹在身上的時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還要溫暖幾分。
是啊,只要拋棄了自己那個贊普母親的身份,他們這些專門遴選出來對敵的精銳化整為零,還來得及搶先在武周大軍壓境之前離開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種種都不算白費。
那些士卒在知曉了今日情形后,更是一個個跟上了赤瑪倫的開道領路腳步。
……
可這場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夠再快一點就好了。
踢踏的馬蹄穿過原野叢林,朝著后方的山勢更高處而去,卻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鋼鐵叢林。
當赤瑪倫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時,只覺心沉到了谷底。
接觸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夠極快地判斷出來,這前方攔截的兵馬,到底是敵軍的前哨,還是一路真正的精銳。
當前軍的交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時,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面面張揚著“武”字的大旗,也已經出現在了赤瑪倫的面前。
這是——
赤瑪倫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只見敵軍隊伍中,在萬千光亮里簇擁著一個身著玄鎧的傲然身影。
而后,是一個遙遙傳來的聲音:“赤瑪倫,幸會了。”
……
那是一句,來自武周太子的問候。
第299章
當然, 這也是一句,直接對著她而來的問候。
……
相比于吐蕃這頭因贊普橫生枝節被迫撤兵的狼狽,武周這頭的發兵, 說是在守株待兔也不為過。
敵軍漸近,赤瑪倫便更能清楚地自來人之中,看出這番以逸待勞的姿態。
尤其是那位武周太子。
她也終于在這樣近的距離下, 見到了這位三次擊敗吐蕃的大敵!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赤都松贊先有了那個臨陣脫逃的舉動,讓她深知此刻的受制于人因何而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也沒全然擺脫影響,又或者是因為打從送來戰書的那一刻起, 被武清月視為對手的都是她本人——
在真正見到對方, 還被圍困在此地的時候,她居然說不上對對方有多少怨懟的情緒。
彼此相鄰又有過交戰的國家,為了爭取謀奪更為廣袤的土地正式開戰, 直到將其中一方徹底覆滅,原本就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吐蕃的崛起中也屢有吞并藏原諸國的行徑。
那么事到如今, 被人揮鞭所指、落入下風的,從象雄黨項諸羌變成吐蕃, 也不過天理循環而已。
赤瑪倫剛想到這里,就聽武清月開了口:“幸會歸幸會,我也有點遺憾。”
“你遺憾什么?”
那片在夜風中鼓動的旗幡,將武清月籠罩在一團兵戈之氣當中,也讓她的聲音在這交戰平息之時, 也自有一番穿透陣列的銳利, “自然是遺憾, 你赤瑪倫在邏些城設下的戍防都沒能派上用場,讓你又少了一個與我正面對敵的機會。”
“不過……”武清月的臉上又忽然閃過了一縷笑意, “我又很慶幸,這最后的一個戰機被你吐蕃的贊普親自斷送了,倘若當真開戰,我絕不會手下留情,也未必還能與你說上這一句幸會。”
赤瑪倫臉色僵硬了一瞬。
武清月怎會不知道她此刻所想。
后方軍隊繼續向前推進包圍的動靜里,她的聲音依然能夠清楚地傳到赤瑪倫,和在場這些吐蕃士卒的耳中:“他真是做了一個最壞的決定。難道他以為,他能逃得掉嗎?”
他這一跑,甚至將他的身后名給挫傷殆盡了!
若是他據守在吐蕃王城之地,就算不能實現對武周大軍的絕地反擊,總也能讓藏原之上的百姓知道,他們那個年幼的贊普雖要面臨亡國滅族之禍,卻還有一份堅守陣地的氣節,死守在邏些城中。
可偏偏他沒能相信他的母親選擇和吐蕃共存亡的心志,也讓求生的本能占據了上風,竟然直接選擇了向西撤走!
那對于藏原子民來說,赤都松贊便只是一個會臨陣脫逃的懦夫!
這簡直像是迎接武清月大軍壓境時候的一份厚禮!
……
但逃跑之中的赤都松贊顯然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隨同他一并撤走的朝臣和他這個贊普,足夠調動起一批為數不少的士卒,在撤離邏些城的時候,組成一支匹配贊普身份的護衛隊伍,以確保他在沿途之中的安全。
赤都松贊年紀雖小,卻也聽得懂朝臣的話。
他們還告訴他,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曾經和泥婆羅聯姻,也正是因為這份聯姻關系,佛教得以進入藏原地界和苯教抗衡。
出于政治和宗教的雙重影響,對方應當都會愿意暫時為他們讓出一條通行之路。等到武周大軍撤離之后,更可以和對方談談回到藏原復立之事。
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先前的夜半逃亡,對于赤都松贊來說,像是噩夢一般時常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他也再不想經歷一次這樣的情況。
若能用更小的代價保住吐蕃的國祚,保住他這個贊普的位置,做出一些與原本計劃相悖的決定又如何!隨后讓出一些利益也同樣無妨。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聽起來或許很有可行性的計劃,在第一步就出現了大問題。
在這片高原土地上,貴族奴隸主有著天生優勢的地位,但那些命不由己的奴隸也并不是全無思想的棋子。
他們之中幸運的那些,已經早一步隨著武周的兵馬推進而成為了大周的子民,而不幸還在吐蕃王室掌控之下的那些,也有一條屬于他們自己的交流渠道。
當邏些城的戰局布置出現大變,以贊普外逃宣告著吐蕃末路的時候,這些原本只能聽令行事的奴隸也并不介意將這個消息往外傳遞出去,將真正的王師迎接到他們的面前!
赤瑪倫對王都的管控已能算是盡心竭力。這個鐵桶一般的戍防體系之下,就連先前蟄伏于藏原的信誠和尚都不敢從這個“內部”動手。
可正是這一個個變數,讓武清月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拿到了這條最為有利的情報。
當她親自帶兵前來“迎接”赤瑪倫的時候,向西撤去的赤都松贊又怎么可能前路一片坦途。
天色將明的時候,赤都松贊所乘坐的馬車便突然停了下來。
緊急勒馬止步的驚變,讓這個坐在車中昏昏欲睡的孩童險些直接摔跌出去。
還沒等他發問何故如此莽撞,外頭發出的動靜就已經對此刻的情況做出了解釋。
浩蕩來襲的喊殺之聲隨同強弓勁弩的發射,在一瞬間取代了日出的希望。
也在頃刻間,便將這支倉皇逃離邏些城的隊伍給沖撞得支離破碎。
赤都松贊剛剛憑借著本能壓低了身子,正好躲過了一支射穿馬車的弓箭,就見一桿長刀悍然劈開了這車架,將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臟,幾乎也要劈碎在這一刀中。
“救……”
他那一個救字直接被卡在了喉嚨口。誰讓他已緊跟著被一把抓了起來,也被來人直接抓住了后頸擒獲在當場。
更讓他恐懼的,是他被抓住那一刻對上的眼睛。
該怎么形容這雙眼睛呢?
吐蕃王室和貴族多以馴養烈性猛獸為榮,卻好像還不如這一雙眼睛那般兇悍。
赤都松贊臉色頓時煞白。
他雖然沒見過這雙眼睛,但他在前線督軍的時候聽過母親說起敵軍人物,其中就包括眼前這人。
若說誰對他們吐蕃王室的恨意最深,那么必定是眼前這人!欽陵贊卓到了!
他還未能來得及逃出生天便落到了欽陵贊卓的手中,簡直是個天大的禍事。
可偏偏他脫離了母親的庇護,讓赤瑪倫無法為他解困,那個慫恿他脫逃印度的官員,更是在路遇敵軍埋伏的第一時間,就已經被亂箭射成了篩子。
他根本逃無可逃。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欽陵贊卓根本沒有一點擒獲敵軍首領的自覺,完全沒打算對他予以禮待。
他所帶領的士卒占據上風的下一刻,赤都松贊便一聲驚呼,被欽陵贊卓直接摜摔下馬。
赤都松贊仰頭,只見一把雪亮的長刀朝著他劈砍而來。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赤都松贊無暇多想,只能厲聲高呼:“等等,你不能殺我!”
身為吐蕃的贊普,他的結局自然是要由武周的皇帝來決定的。就算今日沒能逃脫,也該當將他送去武周神都接受審判才是。
但他的這句話,好像只是讓那把刀停頓了片刻而已,就已繼續揮落了下來。
在那些吐蕃朝臣的面前,他是個地位至高的贊普,可在這樣一把勢不可擋的長刀面前,他也僅僅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軀而已。
那張臉上的驚惶恐懼之色凝固在了當場,隨同著那顆掉落下來的人頭一并,滾到了沙塵之間。
欽陵贊卓收刀回鞘,再聽不到這個贊普的求饒之聲,只聽到自己的背后傳來了一聲佛號頌念。
他驀地回頭,朝著與他同行擒賊的信誠和尚看去:“你在為他超度?”
信誠和尚搖了搖頭,從容回道:“我是在說,我也該動刀了,先給人道個歉,心里踏實一些。”
欽陵贊卓動手的速度實在太快,在他來得及阻攔之前,這位吐蕃的小贊普已然被殺。
但別看赤都松贊實在好殺,以信誠看來,光靠著欽陵贊卓的報仇熱血,還遠不足以促成這毫不猶豫的一刀。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現在所做出的決定,和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是出自武清月的授意。
他既身在西路,身在這個攔截吐蕃贊普潰逃大軍的隊伍之中,便也必須在其位謀其政。
那又怎能不再舉一次刀呢?
欽陵贊卓扯了扯嘴角,被信誠的坦然給哽住了一瞬,最后出口的便只剩了一個字:“走!”
吐蕃大勢已去,卻還有殘余在當地的影響。
光死一個現任贊普有什么用。
要做,就要做得再絕一些。
反正他先前已經和太子求過恩典了,在這場覆滅吐蕃的戰事之中,他欽陵贊卓要做的,是伍子胥當年做過的事情。
……
這位曾經權傾吐蕃的天才將領重新踏上了邏些城的土地。
但這一次,在他手中的不是剛自戰場上卸下的盔甲,而是赤都松贊那顆已經變冷的人頭。
而隨著王城之中僅存的守軍被逐一拿下,沒能逃走的朝臣被一個個搜捕出來,存于王室之內的金器法器全被堆在山下,欽陵贊卓下達了一個讓在場士卒都為之驚駭的決定。
“將芒松芒贊帶到這里來。”
……
“他簡直是瘋了!”信誠和尚迎接著武清月的大軍到來之時,便忍不住控訴道,“芒松芒贊都死了兩年多了,哪里還能到他的面前來,給他的兄長和族人賠罪。”
被扣押在隊伍中的赤瑪倫面色一變,就聽信誠繼續說道:“我勸過他了,說人已去世,業報已消,結果他說,若是芒松芒贊不能活著走過來,就以尸體的狀態出現在他的面前也無妨。”
“我哪攔得住他啊!”信誠一句話帶過了自己基本沒阻攔的行動,卻在說話之間擺出了十足的委屈,仿佛真是被自己的這個同僚給嚇得不輕。
武清月淡淡開口:“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只需要告訴我結果就行了。”
信誠答道:“他將芒松芒贊的尸體從陵墓中刨了出來,一邊縱火燒了吐蕃王宮,一邊將這尸體給鞭打了數百下,基本成了骨頭渣子。”
欽陵贊卓這等近乎瘋狂的舉動,讓此地被擒獲的吐蕃朝臣只覺不寒而栗。
為了家仇私怨,他殺了一位贊普,又將另一位已故的贊普從墳里掏出來鞭尸,那對他們這些朝臣又會有什么好態度。
若非武周太子大軍已到,他們甚至懷疑,欽陵贊卓還要將這個報復行動繼續下去,而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跪倒在了迎接太子的隊伍中請罪。
武清月抬眼朝著遠處看去。
這座輝煌的布達拉宮之上,還有未散的黑煙,像是那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才剛熄滅不久。
而收回視線的近處,便是欽陵贊卓造成的一片狼藉,和這個桀驁的將領跪地請罪的場面。
武清月在心中又嘆了口氣,卻在對上欽陵贊卓目光的那一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讓你當這一路主將,不是讓你任性妄為的!”
欽陵贊卓目光中的決絕之意,沒有半分被撼動,“欽陵有違軍紀,甘愿領罰,但我絕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他仰頭答道:“臣不過是要替殿下告訴這藏原之上的萬千子民,他悉勃野家族從無天神庇佑!”
正因如此,赤都松贊才會在逃亡的路上被他斬殺。
已然升天的芒松芒贊才會被打成這一堆骸骨碎末。
奴隸與他們的“神靈主宰”之間,從來沒有那么大的區別。
他神情愈發堅定,高聲接道:“衛藏四如,當迎天命之主!”
第300章
他口中的天命之主, 在他此刻瘋狂而執拗的目光之中,顯然沒有第二個解釋。
自然是這武周的皇帝,和此次擔負出征重任的武周太子。
相比于死得草率的赤都松贊, 和他已被挫骨揚灰的父親芒松芒贊,作為勝利一方的武周皇帝與太子,確實更像天命所歸。
他有一句話也沒有說錯——
悉勃野家族從無天神庇佑。
這句話, 在三年前曾經被武清月讓駱賓王寫在檄文中,刻在了那塊巨石之上。
現在, 則用一種更為直白的方式,宣告在了眾人的面前。
就算欽陵贊卓在隨后就被武清月以“不遵軍令, 擅自行事”的理由, 暫時卸掉了統兵的權力,都并不妨礙他這出兇殘的證明方式,隨同吐蕃王朝的落幕, 以邏些城為中心,飛快地向外傳播了出去。
剖棺戮尸這等行徑, 就算放在人祭儀式并不少見的藏原之上,也堪稱是個驚人的消息, 更何況被這么對待的人還是吐蕃的贊普。
那么誰能不將此事在往來交談中提及呢?
若是芒松芒贊知道,他不僅會因為自己的愚蠢死在自己妻子的手中,還會以這等難堪的方式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也不知會做何想法。
但在武清月踏上動亂之后的邏些城時,芒松芒贊的骨屑已被席卷而來的風雪吹散, 混在那燃燒過后的塵灰之中, 再無法分辨出其本來面目了。
便是他真在地下有什么異議, 也早無回天之力!
倒是赤瑪倫眼見那些吐蕃的朝臣被一個個押解下去,眼中還有好一陣的恍惚。
直到她被重新帶到武清月面前, 坐在那個曾經用作商討對敵武周策略的廳堂內的時候,她才緩緩收回了自己先前一度翻涌的心緒,將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臉上。
這位正居于主座的武周太子已成此地的主人,分毫沒有身居異域之地的不適,在接連幾道詔令發出之中,已是愈發將藏原高地的易主,變成了既成的事實。
她也終于更為清晰地看到,何為真正的帝王風姿。
“你在緊張什么?”武清月漫不經心地抬頭,向赤瑪倫發問。
“殿下何出此言?”赤瑪倫回問道。
局勢已至如此,她就算再如何胸有韜略,也已無回天之力,那也無從談及什么復國之事,反而讓她在面對武清月的時候,少了幾分身為吐蕃王太妃的桎梏枷鎖。
武清月也看得出來,在先前驟然聽聞赤都松贊死訊的時候,在赤瑪倫的臉上有過一陣難以掩飾的悲痛之色,但那種悲痛之中又混合著不少復雜的情緒,讓她足以用足夠理智的態度來見敵軍的首領。
所以她的這個問題……
“我不是說你現在緊張。”她若有所思地對上了赤瑪倫的眼睛,“我是說,先前你聽到欽陵贊卓將芒松芒贊的遺體從墳墓里挖出來的時候——”
吐蕃如今的墓葬制度還是土葬。
但和中原不同,這里并不全然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原則,而是對贊普以及藏原貴族的遺體行“剖殮”之舉。
顧名思義,就是在將人下葬之前,取出身體內的臟器,就連腦組織也不例外,處理完表皮和骨骼之后,將金玉等物填塞在內。
以這種方式處理過的遺體,在重新被挖掘出來的時候,沒有全然腐爛成一堆白骨,而是依然能在皮囊之上隱約看出生前留下的痕跡。
武清月并沒有錯過赤瑪倫臉上一閃而過的異樣,抬了抬嘴角,又重復了一次自己的問題:“你在緊張什么?”
赤瑪倫的神情有片刻的定格。
但當她開口的時候,這種種驚濤駭浪的情緒都已經被吞沒了下去,只剩下了答話之時的鎮定:“一件事若是無人來開這個先河,總是要瞻前顧后的。此前我有信心能讓此事永遠埋藏地底,但現在卻必須承擔它被曝光在外的后果,若殿下是我,真能保持波瀾不驚嗎?”
武清月輕笑了一聲:“你倒是很有說實話的膽量。”
赤瑪倫迎著對方說不上是贊許還是忖度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若說膽量,在殿下勢如破竹的攻勢面前,我死守藏巴便是膽量,又何懼于再多一道罪名。”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她又不是只做了一件!
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武清月旋即拊掌贊道:“好,說得好!這也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
她又怎能不欣賞赤瑪倫!
在她口中給出的這個答案,雖然仍有幾分保留,但在兩個聰明人的交談中,和說出事情真相已沒有多大區別了。
她分明是坦蕩地承認了自己謀害先任贊普的事實。
在她給出這個答案的那一刻,赤瑪倫大概都不知道,武清月心中在感慨的是什么。
既是恍然,也是一句“果然是你”的慨嘆。
她有很短的一瞬在想,這世上是不是總會有些過于巧合的東西,正在見證著歷史的演變。
就像當阿娘登臨天子寶座的時代里,在臨近的倭國和高麗也曾有女子執政的啟程,在藏原上更是保留著東女國這樣的國祚。
一度處境極像李治和武曌的吐蕃贊普與王妃,最終走向的,也是一個相似的結果。
而很顯然,阿娘不后悔做出取而代之的決定,赤瑪倫也不后悔對著芒松芒贊痛下殺手。
哪怕此刻她已變成了階下之囚,她也絕不后悔這個決定。
吐蕃的落敗不是因她而起的!
武清月也很清楚這個道理。
這件事,若是換了旁人來處理,或許還真得將其打成罪名,以瓦解赤瑪倫在吐蕃眾人心中的形象,但在她這里,卻只會讓她更為欣賞眼前這個手腕果決的女人。
連吐蕃贊普所屬的悉勃野家族,都是她在打下藏原土地之后第一個要解決的東西,她又何懼于用其他的手段化解赤瑪倫在此地的影響。
更讓武清月心生欣賞之意的,是赤瑪倫的年紀。
時至今日,她也才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但她已經經歷過了權臣當道之時的蟄伏,弒殺親夫之時的兩難,周旋于群臣和將領之間以圖抗敵的困境。
她所給出的表現,也比當世絕大部分人所能做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清月毫不懷疑,倘若將她放在一個更為合適的位置上,她所能發揮出的能力,遠不止在和武周大軍周旋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樣子。
“殿下的這句欣賞,似乎是在說,你想招攬于我。”赤瑪倫沉吟片刻,用近乎篤定的口吻說道。
武清月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點頭答道:“不錯。當然,這不是因為你殺了芒松芒贊,為武周鏟除了一個吐蕃贊普,而是因為你本人的表現。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星夜疾馳前來追擊,以防放虎歸山。”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斬釘截鐵:“我也相信,以你先前的表現,能成為一個坐鎮一方的好手。武周圣神皇帝登基,固然廣開選舉之門,甚至以公車聘才招募女官,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依然太少了……”
她話中的未盡之言,在對上赤瑪倫目光的那一刻,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正因為人才的急缺,她不會在意赤瑪倫先前是敵是友,只在乎一件事,她能不能為自己所用。
赤瑪倫垂眸應道:“可我看得出太子殿下的抱負。你若要徹底統轄藏原,改國為州,并不只是要鏟除悉勃野家族而已,沒廬氏、琛氏、芒邦氏這些尚族,韋氏這些論族,都勢必要連根拔起——”
“我既然敢用欽陵贊卓,也真能將他駕馭在麾下,就當然也能用你!”武清月當即打斷了赤瑪倫的話。
“我已想好了。此次得勝班師,還要勞煩你再委屈幾日,不是直接作為被招安的幕僚,而是戰敗的俘虜,被押解往神都洛陽,再以藏原勢力代表的身份覲見圣神皇帝。”
“在藏原之上,尚論大族的存在都會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們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
赤瑪倫眼神一震。
她難以形容,在乍聽那句“新的開始”的時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種什么想法。
但在這須臾之間,她不會錯認,武清月所說的這番話中到底有多少誠懇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這個藏原勢力的代表,是什么意思?”
“難道還有第二個答案嗎?”武清月反問,“吐蕃只有虛構神名、魚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惡徒,本不該有什么統領全境的贊普。那你也不該是什么前任贊普的王妃,而是沒廬氏的掌權人。這一點,我已和你父親商量過了。”
“那么現在,我想聽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發坦蕩而明利,“武周基業需要有識之士相助,你愿不愿意,做這個添磚加瓦之人?”
……
對于赤瑪倫來說,這好像并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當芒松芒贊的骨灰被吹散在風中,當赤都松贊的遺體被草草下葬,當后到的物資車隊將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時候,正如武清月所說的那樣,若要讓“贊普”二字消失在這片土地上,并不是那么困難的事情。
而她赤瑪倫本人,好像也如同邏些城一般,被掃除了那些焚燒的積灰,在下一場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面貌。
今日,對她來說亦師亦友又是數年仇敵的文成都護,還來牢獄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說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隨后幾道詔令。
吐蕃雖滅,象雄、勃律等國仍在,印度傳來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間的爭端也依然橫亙在這片土地之上。
正因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舉辦一場繞山大典。
但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為由,而是武周行將在此地建立州郡。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的一路人馬也在前來赴會的路上。
赤瑪倫只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結論:“吐谷渾?”
文成都護點頭:“不錯,吐谷渾國主慕容忠被宣召前來。”
這片土地上一個個林立的勢力,現在都該在一個聲音的統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