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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180-190
    第181章

    只希望, 陛下的身體能在這樣的好戲面前撐得住吧。

    想到這里,她又轉頭吩咐了一句:“去把太醫也請來。”

    當英國公在宮中守衛的秘密接應下抵達蓬萊宮時,看到的便已是這樣一出微妙的場景。

    陛下坐在紫宸殿外堂的臥榻上, 被皇后半扶著,面上猶有病容,上官儀被人按在一旁, 仿佛是個要被問罪的模樣,太醫則守衛在側, 一派眼觀鼻鼻觀口的旁觀神情。

    英國公:“……?”

    這算是個怎么回事?

    他年紀大了,經受不起太多的驚嚇啊。

    眼前這出, 怎么看都不是個尋常的景象。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又有何事需要托付, 竟需要他避開耳目,不經由外朝入宮,而是經由夾道與銀臺門而來。

    這藏蹤匿跡的表現, 對英國公來說好生新鮮。

    然而陛下好似沒有直接跟他解釋的意思,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站在一邊。

    倒是皇后在看到他抵達后, 出口說道:“請陛下下令吧,派兵悄然包圍右相許敬宗的宅邸。”

    李治:“這是為何?”

    倘若他不曾聽錯的話, 皇后在“悄然”二字上還專門做出了重讀。

    武媚娘氣定神閑地答道:“好戲,也得先來一出拋磚引玉吧!

    拋磚引玉?

    想到上官儀方才向他控告之事,正是右相許敬宗與皇后勾結、把持朝政,那么這包圍右相宅邸,就在他心中隱約有個猜測了。

    只是他剛要下令, 又被皇后給攔截了下來!氨菹, 這個包圍之事, 鬧出來的動靜務必要小一些,所以還是讓左奉宸衛將軍去吧。薛伯玉素來辦事得力, 知曉輕重,該當能領會到陛下的意思。”

    “也勞煩陛下切勿讓人告知于他,此事與我的建議有關,且此次動兵,必要做到只圍不動,非三司會審的其余官員到場,不可擅自入府一步,也不得將消息外泄!

    李治頷首,同意了皇后的這個建議。

    城陽公主與他同母所生,正因為這份關系,薛瓘和他的私交不差,李治也因他才學武藝俱佳,對他器重有加,這才在御前擔任了要職。

    要他看來,這隨后的不得擅自入府以及不得將消息外泄的叮囑,著實有些沒必要。

    “他知道輕重的。”

    然而接到此命令的薛瓘,卻大概要辜負李治對他的這份希望了。

    接到這樣一個命令的時候,他并不像是隨同他一并出宮的其余奉宸衛一般心中驚疑,反而有幾分暗自心喜。

    于是,在為隨同出宮的侍從配備了武器出宮后不久,他便做出了個隱晦的手勢,讓其中一名奉宸衛脫離了隊伍。

    “將軍,這是?”

    薛瓘一句話打消了其余眾人的好奇:“我有點事要讓他去辦!

    說話間,這一行人繼續朝著許敬宗的宅邸所在方向而去,腳步匆匆不帶一點停頓。

    任是誰看到了這樣一支天子近衛,恐怕都該夸一句風采不凡、訓練有素。

    為首之人更是生了一張在世家子弟中也堪稱翹楚的面容,至多因為那稍顯公事公辦的態度而深沉了些。

    不過這份深沉,大概是因為他此刻的沉思。

    薛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做出一個錯誤的選擇。

    城陽公主是先嫁給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嫁給的他。

    太宗皇帝在杜荷參與李承乾謀反案被誅殺后,將城陽公主指婚于他,就是希望憑借著他們河東薛氏的沉穩家風,保住公主后半生的幸福。

    可世家的野心,終究還是一個難以被壓制住的東西。

    當薛元超將再圖廢后的前景勾勒在他面前的時候,薛瓘也不得不承認這其中的吸引力。

    比起天子近前的奉宸衛將軍,充當一群高門子弟中選拔出的侍從里的頭目,薛瓘想要的自然是更具實權的位置。

    所幸,目前走出的第一步不曾出錯。

    他接到的命令是包圍許敬宗的宅邸。也就意味著——

    陛下真要在上官儀的諫言之下決定徹查許敬宗!

    他薛瓘當然不會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比如說,說讓他只包圍,不得入內,坐等三司官員前來,他就絕不會干出點多余的舉動落人口舌。

    但聽監門衛說上官儀還不曾出宮,薛瓘覺得,他還是有必要將這消息盡快告知于參與此事的人。

    這既是給他們一個安定心神的好消息,又可以讓他們盡快隨著局勢的變化變更出相應的對策。

    政務上的事情薛瓘有些玩不明白,但沒事,與他站在一邊的人能看明白就好。

    那得了他指令行事的奉宸衛深知,這身打扮在長安城中行走有些醒目,在走出不遠后,就將過于顯眼的配飾衣著給換了下來,而后消失在了長安的里坊之間。

    可他并未留意到,他的這出舉動竟是被后頭盯梢的監門衛所屬看了個清楚,也一直沒將他給跟丟。

    直到眼看著對方進入了一處里坊,那監門衛方才沒有繼續跟下去,快速折返回到了蓬萊宮中,將消息匯報到了李治這頭。

    “你說他停在了……崇德坊?”李治眉峰微動,忽然意識到,皇后提議讓薛瓘來執行這個包圍許敬宗府邸的決定絕非巧合。

    薛瓘他不將人全部帶到該去的地方,專門分出個人算怎么回事!

    這等表現,除了通風報信,竟沒有任何一點其他的可能,也是分明將李治說的守秘行事給完全拋在了腦后。

    好一個陽奉陰違的薛瓘!

    他話音剛落,就聽武媚娘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若是陛下記不得崇德坊中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也不介意幫陛下介紹一二,司虞大夫魏玄同就住在此地,聽聞近來他以夫人喜好佛理為由,將河東郡夫人自鶴林寺接出前往過府,今日,不知道河東郡夫人離宮之后是否又去了此地?”

    饒是武媚娘沒將河東郡夫人以“薛夫人”相稱,但李治又怎么會忘記,薛瓘和薛夫人之間多少存在一點血緣關系。

    這樣一來,此時的報信也就顯得格外可疑!

    但并未給他以多少思量的時間,武媚娘的下一句話已隨即而來!凹热荒穷^的消息已到了,那就再勞煩陛下做一件事吧,請速讓我宮中宮人前往弘文館與崇文館,將太子與雍王盡數接入內廷,隨后關閉宮城門。”

    李治有些猶豫:“這……”

    李旭輪的年齡尚小,啟蒙讀書之事都是在內宮之中完成的,但李弘與李賢不同。

    李弘的東宮屬官已成規模,李賢也已十歲,都該當在外朝參與進學之事。

    今日天色尚早,故而都不在內廷之中,正在皇后所說的弘文館、崇文館內。

    忽然將他們二人接入宮中,又閉鎖宮門……比起包圍許敬宗的宅邸還要不尋常。

    “陛下在擔心什么呢?”

    武媚娘望著李治的臉,心中暗忖,他與其說是在懼怕這個宮門提前落鎖的情況引發某種恐慌,還不如說,他是覺得眼下這聽憑皇后指揮走出的一步一步,讓他越發有種局勢失控的無措。

    可他既然已經應允,她就絕不允許李治往后退縮。

    “這蓬萊宮是陛下的蓬萊宮,陛下說這宮門要在何時開啟關閉,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李治的指尖稍稍回溫了幾分,應道:“那便如皇后所說吧。”

    也對,閉鎖的乃是宮城而非皇城,又不是將那些還在外朝走動的官員都給一并關在了城墻之內,只是暫時切斷了皇城與宮城的門戶而已。

    若是隨后真有人問起的話,他起碼能拿出十個八個理由來搪塞,確實不算大事。

    可當李賢被召回內宮,又隨即傳來宮中九門閉鎖的消息之時,上官庭芝卻忽然心中一慌。

    這份心神失守,讓他手中的墨筆一歪,在紙上劃出了一道頗重的痕跡。

    對于精通文墨的上官庭芝來說,這本是不該出現的錯誤。

    但也實在不能怪他有此舉動。

    父親上官儀入宮面見陛下至今還無消息。

    一想到今日父親要向天子上奏的到底是什么事,上官庭芝就不由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現在好消息還沒到他的耳中,倒是先出了個意外。

    “你愣著做什么呢?”同僚朝著他問道,“雍王今日提早結束課業,對我等也算是一件好事,還能趕早回去!

    對方語氣輕快:“說起來,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前幾日還跟我們提及,你夫人身懷有孕了,這可是喜事,早點回去正好陪陪夫人!

    上官庭芝心中還記掛著其他事情,以至于這件喜事忽然被同僚再度提起,也沒能讓他多出幾分回應的興致,只干笑道:“說的是啊,待明年夫人生子,我必定請諸位上門喝一杯滿月酒。”

    想著留在此地確實問不出其他的消息,他拱手告辭,連忙往蓬萊宮外走去。

    同僚看了眼他的背影,朝著其余眾人調侃道:“你們看看他,也用不著急切成這樣吧。”

    但要上官庭芝說的話,當然有必要如此著急。

    他眼下的當務之急,正是確定宮中的情況。

    只可惜,他也不能將這個打探消息的行動表現得過于明顯,只能先轉道魏玄同府上,看看和他父親有過會面的薛夫人有何訊息。

    旁人還道他是急著回去看有孕的妻子,這才在皇城之外翻身上馬,快行馳騁而去,殊不知他這一去,便是直奔了崇德坊。

    倒是省了他叩門求見的工夫,上官庭芝剛抵魏玄同宅邸就被薛元超給拉了進去。

    薛元超問:“伯玉也給你傳訊了?”

    完全不在狀態的上官庭芝:“什么傳訊?”

    薛元超答道:“自然是陛下秘令奉宸衛包圍了右相府邸之事!我看令尊果然是能辦大事之人,不僅文采絕佳,在說服陛下徹查權相上也卓有口舌,眼下的情況,真可謂是……盡在我等謀劃之中!

    上官庭芝卻沒能因為薛元超此刻的褒獎而笑出來,反而喃喃開口:“那為何,皇后忽然讓人接走了兩位皇子,隨后還傳來了宮門閉鎖的消息?”

    薛元超的笑容頓時凝固在了嘴角:“你說什么?!”

    右相府邸被奉宸衛秘密合圍,本應當代表著,他們的計劃已然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以他看來,陛下之所以沒將其大肆宣揚,不過是因為許敬宗在朝堂上的地位斐然,在其被定罪之前,不打算讓其鬧得滿城風雨。

    可隨后的發展卻好像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什么叫做……皇后接走了兩位皇子,又讓宮門落鎖?

    “不好!”薛元超驚呼一聲,當即拽上了上官庭芝就往外走去。

    上官庭芝踉蹌了一步,忙問:“如何不好?”

    薛元超低聲回道:“你怎知,今日不是皇后在察覺陛下有廢后舉動之時,來上一出玄武門之變呢?”

    “你想想,自陛下搬遷入蓬萊宮到如今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在此之前便已將政務交托于皇后處理,誰知武后在統領六局二十四司期間,有無將蓬萊宮中親衛也給收買過去!

    “宮門落鎖,內廷之中所發生的事情便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倘若陛下忽然殯天,由太子繼位,對于不知內情之人只會說,那是陛下頭風加重,終究沒能醫治得過來!

    上官庭芝:“可如你所說,薛將軍已去包圍許敬宗府邸了……”

    這總不好交代吧。

    薛元超一邊翻身上馬一邊厲聲答道:“若真能扶持太子上位,免除今日之禍,難道還怕犧牲一個許敬宗嗎?武后大可以說,這是陛下在疾病突發之時下令,要先為朝中清除掉一個禍患!”

    上官庭芝:“……!”

    這聽起來當真有理啊。

    若是他處在皇后這個位置上,面對眼前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利益,和陛下意圖翻臉的殺招,最好的應變之道,就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資源,用最快的速度翻盤,哪怕要因此背棄君王也在所不惜。

    那毒婦連自己的親人都多有苛待,放任他們在流放后相繼死去,又怎么會在意陛下的生死。

    只要陛下一日沒有廢后,太子也就一日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正可以力破局。

    但若情況真如薛元超所說的那般,還在內廷之中的上官儀,就很危險了!

    他一邊跟上了薛元超一邊問道:“那我們眼下該當如何?”

    薛元超答道:“先去見薛伯玉,讓他試試能否進入內宮之中查探情況!”

    兩人各自心中懷揣著不少心事,便沒再交談什么,直到抵達了薛瓘所在之地。

    眼見薛元超和上官庭芝如此大張旗鼓地找上門來,饒是薛瓘自恃穩重,都不免當場變了臉色?稍诼犅勓υf出了自己猜測的下一刻,他又面色凝重了起來,意識到這兩人找上來確實有其道理。

    他沉吟了片刻,“我以許敬宗負隅頑抗為由,去試試叫開宮門!

    薛瓘說做就做,當即領著三五奉宸衛親隨抵達了宮門前。

    然而在他的面前,宮門依然緊鎖。

    只有右奉宸衛將軍在城頭探出了個腦袋,朝著他喊道:“陛下有令,沒有他的許可,誰也不能開啟宮門,還希望薛將軍能不要讓我為難。”

    “陛下既然說讓你把守好右相府,只要你不曾做出逾矩之事,就算他因抗命拒捕而死,也不是你的問題。先回去吧!

    回去?

    薛瓘死死地盯著城頭。

    對方的這種強硬口吻,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詔令,反而更像是皇后的手筆。

    倘若他不曾聽錯的話,在那一墻之隔的宮城之內還有巡防士卒走動的聲響。

    雖說這在士卒換班之時并不少見,但當薛元超已將那個猜測擺在他面前,他現在又被攔截在宮門之外的時候,有些猜測,便可能不是個猜測了!

    他折返出了皇城,卻并沒有直接回到許敬宗的府外,而是出現在了薛元超和上官庭芝的面前。

    “陛下恐怕當真出事了!毖Ν徴Z氣沉沉,“我看要盡快想辦法打開宮城確保陛下的安危!

    陛下近前的守衛力量其實沒有那么強。

    除了“千牛備身”與“備身左右”這幾十人可以手執御刀之外,其余掌管宿衛的二百人以及負責儀仗的三百人,都是不能配備武器的,為的就是防止出現不可控的內亂。

    這才是為何他帶人去包圍許敬宗的宅邸時,還需要單獨給手下分發御刀。

    可這樣一來,倘若皇后真有不軌之心,陛下的安全就很成問題了。

    而若是真讓皇后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迎立太子取代陛下,他們這些陛下的舊臣決計討不了好,尤其是率先向陛下提出廢后建議的上官儀,只有死路一條。

    更不知道皇后會不會在隨后發起其余清算。

    薛元超當即接道:“等不得了,速調長安令下轄兵卒,嘗試自蓬萊宮以東的銀臺門入宮!”

    參與此事的長安尉崔道默沒想到,作為后備手段的他居然會這樣快地被迫出場。

    但想到今日一旦事成,他們拿到的便是一份救駕之功,就算陛下已然出事,他們也能盡快將皇后謀害陛下之事披露在外,扶持廢太子李忠回京,便不覺得有多緊張了。

    在他身后,這批聽從于長安尉的士卒不知道為何他們要來到此地,只知道聽從上司的號令,快速穿過了在修繕之中的東內苑,抵達了那銀臺門之下。

    這里已是蓬萊宮最東面的地方,等閑之人絕不會來到此地,也便讓戍守此地的力量變得格外薄弱。

    更別說,毗鄰于這一座銀臺門的,還是一座未曾完工的佛教內道場,并無多少人住在此地。

    在崔道默的指揮之下,這些部從勉強相信了他們不是前來行謀逆之事的,幾乎是輕易地拿下了這座銀臺門,又將其余部從接應入內。

    可饒是此處的進展已屬順利,心中估量了一番此地距離紫宸殿的距離,混在隊列最后的上官庭芝還是一陣心急如焚。

    太慢了,他們調兵已花費了不少的時間,讓人來到此地,也因長安城龐大而同樣耗費甚久。

    倘若蓬萊宮宮城之內生出變故,怕是要結束了。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發覺在他前方的隊伍停住了腳步。

    要不是他止步及時,便要撞在前一人的身上。

    隨即而來的,卻是一陣刀兵落地發出的聲響,也將他的思緒拉扯回到了眼前。

    上官庭芝匆匆抬頭,便看到了他大概此生都不愿看到,也絕不會忘記的一幕。

    好像只是在很短的一剎,銀臺門前方的甬道兩側就多出了大批的弓弩手,還將鋒利的箭矢盡數指向了他們所在的方向。

    若只是如此還好說。

    就在他們的前方,天子儀仗以一種絕不容錯認的形式跳入了他的眼簾。

    今日的這一番波折變故,讓此時已近黃昏。

    那些隨同儀仗而來的北衙精兵便在暮色幽暗之中點起了一支支明火,將陛下、同行的皇后、英國公李勣,還有他那個已淪為階下囚的父親,全給照了個清清楚楚。

    也隨后,照在了他們這些擅闖宮門的人身上。

    一陣臨近夜晚的熱風刮過,沒能讓這出打破宮墻隔閡的父子相會,變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場面,只讓上官庭芝剎那間面白如紙。

    儀仗停在面前數丈之外,兩方對望于沉默之間。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響。

    怎么會這樣的?

    明明他們是在情況不妙之時選擇護駕入宮,可在他們的面前,雖然陛下仍是一副體弱不堪的樣子,但分明是與皇后相攜而立,起碼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點矛盾之處!

    反倒是他們,在此時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亂臣賊子!

    甚至還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國公在旁做了個見證。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這句“怎么會這樣”,又何嘗不是李治想在此時問出的。

    他先是獲知了薛瓘、上官儀、薛元超、薛夫人還有魏玄同可能都對這出諫言廢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顯然知曉他父親的計劃,但他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甚至膽敢在察覺到局勢不妙的時候,聯合長安府兵一道打入宮中來!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挾制的一方,這千鈞一發之際的救兵駕到,可能還真能讓他忽略掉這其中的勾結。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獲知了他并無廢后意愿之后,已是從容地站在他的身邊,用一種當真如她所說“拋磚引玉”的方式,帶出了這樣的一幕好戲。

    那么李治便絕不可能覺得,這是他的忠臣良將都很有辦事的主動性,更不惜冒著風險也要探查個究竟,拱衛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噴薄欲發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個聲音:他們反了天了!

    他們這些人眼里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天子,又有沒有這大唐!

    在被皇后攙扶到跪地的一眾人等面前之時,李治哪怕看不太清這一張張臉,也不難從中看到事敗的戰戰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著擠出了一句話:“誰能給朕一個解釋?”

    “比如說,薛將軍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從讓你在宮城之外待命的詔令,想到需要賣力入宮的!”

    若非意圖廢后已不僅僅是上官儀自己的冒險勸諫,而是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計劃,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該有此刻的表現。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還有李治從年少之時便扶持走來的伴讀,有他父親精心為妹妹挑選的夫婿,有他早已劃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說“自己人”里的官員,他也渾然不覺這其中還有什么交情與君臣之誼可談。

    正是這些人,仰仗著他交付給他們的信任,要朝著這李唐皇室的根基揮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儀的計劃,又若非他本就沒有廢后的想法,這些人會不會總有一天,會因為一個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變?

    見上官庭芝等人啞然不語,李治憤怒地往回走去,一腳將上官儀踹在了地上,“方才諫言的時候倒是很能說,現在輪到給個正經解釋的時候,卻一個個都在這里裝啞巴了!”

    “陛下,你注意著點身體!蔽涿哪锟熳邇刹,扶住了李治險些踏空的腳步。

    “有這些人在,我還如何注意身體!崩钪紊焓忠恢福溃骸皩⒄厥轮吮M數下獄,連帶著其余參與之人的身份全給我盤問清楚,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是有多大的膽子!”

    一想到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憤怒便呈現出翻倍趨勢地上漲。

    河東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這些本都是他用于壓制長孫無忌朋黨而陸續提拔上來的助力之人啊……

    他們的“倒戈”和“僭越”,也要遠比尋常臣子做出這樣的舉動,還要讓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對,若是尋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心念急轉之間,李治只覺一陣悲憤難當,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環伺的處境中。

    別看他在下令將上官儀等人入獄之時是何等的決斷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覺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壓得更沉了幾分。

    忽然之間,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讓他摔倒在了這內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連忙上前試圖將人攙扶起身,卻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來太醫的打算。

    “別喊他們了!崩钪胃纱嘁膊徽酒鹕韥,坐在了這殿中。

    明明距離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離,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沒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姿態下,自地底上涌的一點涼意還能讓他的心緒平靜下來幾分。

    自這個俯視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無奈、悲憤、內疚、暴怒甚至是有幾分無助的情緒,宛如走馬燈一般在他的臉上閃過,讓人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對這樣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來。

    可她又很快將這份情緒壓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軟榻上坐了下來,正好能讓陛下將頭枕靠在她的腿邊。

    同情或許之后可以有,卻不是在現在。

    因為她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她本可以在駁斥掉上官儀的徹查皇后與右相之事后,便挑動起陛下的念舊之情,為自己爭取到足夠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觸到權力這東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當她這邊的籌碼一步步堆高的時候,風浪是不會減小的,只會越來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勝歸來,安定公主的名號勢必要在朝野之間更為響亮,也將迎來更多的質疑。

    可她已不想再重復一次向陛下索求官職之時的層層算計,更不想看到那些只知清談的文人與不曾上過戰場的武將,對著真正的有功之人指指點點!

    那還不如,以一種更為干脆利落的方式,將他們統統打壓下去,讓自己搶先一步站到更高,也更難被人扳倒的位置上。

    所以她一定要陛下看這出好戲,看看他的這些臣子口口聲聲的以陛下為先,卻早已形成了何種盤根錯節的關系。

    哪怕這種撕開事實的方式過于殘酷,隨后帶來的可能是一片腥風血雨,她也必須這么辦。

    見李治的情緒已比先前平靜了些,武媚娘緩緩開口:“陛下現在該當知道,上官儀為何會如此有底氣了吧?”

    她說光憑著上官儀一人,絕不可能忽然有此諫言,確實不是一句假話。

    在李治本就因這出戲碼而氣急的情況下,這句話中流露出的幾分炫耀之意,真像是一把尖刀,又往李治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扎了一道。

    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媚娘,別說了!

    “逃避是無用的,陛下!蔽涿哪锷焓郑瑢⒗钪蔚哪橁蛄怂姆较。

    哪怕明知對方此刻還因風疾妨礙目力,看不清她面上的深沉之色,也不妨礙她在此時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了今日之變,陛下總應該明白,您到底是要選擇相信那些居心叵測的臣子,還是要相信我這位皇后了吧?”

    李治的唇角有一瞬的顫抖,讓他并未在即刻間說出話來。

    但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并不難在他的心中給出來。

    就像在太宗皇帝的心中,他只有李承乾、李泰和李治三個兒子一樣,在李治的心中,其實也只有李弘、李賢和李旭輪,在如今還能算是他的兒子。

    就算皇后真有越權之舉,他在向薛夫人的話中還透露出了對皇后的譴責,他也絕不可能考慮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任何一個兒子繼承大統。

    可對于那些臣子來說不是這樣的。

    當上官儀提到他那個成年的兒子之時,李治便已警覺地意識到,對這些世家名門出身的臣子來說,他們其實沒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誰坐在那個天子的位置上。

    或許,此前的長孫無忌還給他們做出了一個示范,讓他們意識到,只要操作得宜,便能讓相權凌駕于君權之上。

    他們甚至膽敢因為一份廢后的策劃遭到了攔阻,做出擅闖宮闈的荒唐舉動!

    恰恰相反,和他們站在對立面的皇后才有著和他完全統一的政治立場,也正因為這份太過密切的結盟,對皇權太過強勢的擁躉,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

    是信臣子還是信皇后,應當不言而喻了。

    但李治能敏銳地從武媚娘的話中聽出,她所要的很可能不是一句二選一抉擇的答案,而是更多的東西,以證明天子的信任。

    李治垂眸接話,“我自然是信你,可信任歸信任,你以皇后身份的越權,已經讓臣子多有非議了。”

    事實上,難道皇后真無僭越之處嗎?恐怕不是的!

    這些與上官儀合謀之人確實可惡,但皇后又何嘗不是早早察覺,將他們的行動看在眼里,以至于被蒙騙到一無所知的,只有他這個天子。

    最多再加一個來當人證的英國公。

    所以他無法確定,當皇后獲知這些消息的時候,到底是報著何種心態等到了上官儀等人終于發起行動。更無法確定,當她今日下令封鎖宮門,靜觀時局的時候又在想些什么。

    今日的問題固然可控,卻也未嘗不是由皇后往前走出一步引發的連鎖反應。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皇后斬釘截鐵的答復:“那是因為陛下給的支持還不夠多,立場還不夠堅定!陛下敢說,我這話有錯嗎?”

    “倘若陛下不吝惜于告訴所有人,我便是您在病中唯獨可以全心信賴之人,任何一點挑撥都無法讓您懷疑這份同經風雨的情誼,也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與您并肩,我就不信上官儀還有這個膽子,在您的面前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倘若皇后與太子的位置均是穩如泰山,誰敢再在陛下面前提起那個妄言巫蠱之道的廢太子,有扶持他人上位的想法。”

    “陛下到底明不明白,您的搖擺對于方今這樣的情況絕非好處,除非陛下也如上官儀那等迂腐愚昧之人覺得,我確非門閥貴胄出身,擔不起這皇后重任!

    “我沒有!”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駁。

    他若當真介意于此,當年就不該行廢王立武之事。有了今日那些世家交構往來,他也越發確定,自己選擇的皇后才是最為合適的。

    而當這一句反駁出口的那一刻,他也不得不去答復皇后的上一個問題。

    今日之變,到底是因皇后越權,還是因為他這個天子搖擺呢?

    “說來,這也不能全怪陛下的,只是當陛下處在這個位置的時候,就必然有前仆后繼的人想要來揣測您的心意!

    先帝在位之時對于魏王李泰的優待,就顯然引發了一出不當的揣測,也帶來了接踵而來的麻煩。

    固然李治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他也難免在聽到武媚娘說到這一句的時候想起了這一茬,深知自己絕不能重蹈覆轍。

    可徹底向外表露態度,必然要以皇后再進一步的事實作為宣告。

    皇后已能在他身處病中的時候代行政務,再若往前的話,恐怕與垂簾聽政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自古以來,只見太后如此,從未見皇后如此!

    到底要不要走出這一步以絕后患,避免再出現上官儀等人這般的情況,李治依然心存疑慮。

    他更不敢確定的是,真讓皇后走出了這一步,會不會引發什么其他的麻煩。

    也正在他的猶豫之間,他忽然聽見皇后低聲抽了口氣,連忙問道:“怎么了。”

    “無事,”武媚娘的語氣如常,李治卻覺得這其中比起跟他說話的時候還多出了幾分柔和,“大概是今日的這幾出好戲讓我又是上腳踹門,又是陪同陛下迎接叛軍破門,有點動了胎氣了。”

    李治:“你……”

    他這一個“你”字剛剛出口,便已被武媚娘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陛下,我們快要有下一個孩子了。我想,她總不希望在來到人世的時候還看到父母吵鬧、家宅不寧吧!

    李治全身都因為這一句僵硬在了當場。

    他必須承認,這一句“家宅不寧”真可謂是直擊他的軟肋而來。

    倘若這個孩子能夠順利誕生的話,她就將會是他和皇后的第五個孩子。

    在這樣強大的紐帶聯系面前,到底是要讓下一波謀劃的臣子蠢蠢欲動登上舞臺,還是給這個大唐江山再加一根主心骨,好像已不需多說了。

    他此前便已隱約有些傾向的抉擇,在這一刻終究塵埃落定。

    武媚娘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李治的面容,便清楚地看見,他倏爾長出一口氣的剎那,像是經歷了心路的漫長跋涉。

    而后,徐徐說出了一句話:“我想將處置此次叛亂的權力……交給皇后!

    他將此事定性為叛亂,而不是一場誤會引發的越權,便足夠表明他的態度了。

    但武媚娘覺得,既是轉變的起步,這個表態還應當再清晰一些才好。

    她調侃道:“莫非陛下希望我以皇后的身份出面彰顯寬容大度,對上官儀等人網開一面?”

    “不!”李治咬牙,“我要皇后殺了他!”

    上官儀話中何其冠冕堂皇,卻在背地里謀劃甚多,怎能輕饒!

    若他只是有說皇后與右相壞話的意思,或許李治還能用一句妄言挑唆來定罪,可當左奉宸衛將軍、長安尉等軍方勢力也一并牽扯在內的時候,這句誅殺上官儀的定論,甚至不需要由皇后引導,便已能由李治堅決下達。

    他稍顯蒼白的面頰依然緊繃著,又吐出了下一句話,“還有……庶人李忠,也一并殺了。作為皇后走上臺前的——”

    “平亂功績!

    第182章

    夏日的驚雷急雨說來便到。

    好像只是轉眼之間, 一場潑墨一般的暴雨就降臨在了這長安地界上。

    院落之中半池荷葉,頓時被滾珠落雨拍打得七零八落。

    李勣往窗外看了一眼,微不可聞地呼出了一口氣:“果真是要變天了, 把窗關上吧!

    同在此地的李勣次子李思文聽得出來,父親所感慨的,可不僅僅是今日的天色, 也是這長安城中的時局。

    他一邊伸手拉回了窗扇,一邊轉頭問道:“那么, 父親覺得,這個變天到底是好是壞呢?”

    李勣有一陣子并未答話。

    在他半邊隱沒于燭光中的面容里, 還能看到一種深沉銳利的將領風姿, 但在他微微叩擊著面前長案的那只手上,則已盡顯風霜之色。

    李思文本以為,父親這等并不答話的表現, 是覺得此事乃是妄言朝政,即便是在家中談及也需小心謹慎, 卻已忽然聽他說:“我總不會覺得,另外一條路就是對的吧!

    李勣不喜歡讓自己走進死胡同里。

    在正面無法思量出個結果的時候, 就從反面來看好了。

    比起那個可能未知前路的變天,起碼另一頭要危害更大。

    眼見長安尉與左奉宸衛聯手沖入皇宮的那一刻,李勣真是既驚且怒。

    別管對方是否真因護駕緣由才有此冒犯之舉,在他們做出此事的時候,便已將天家尊嚴置之度外了。

    這長安城中明明還有重臣坐鎮, 親王在側, 他們有不知多少種辦法, 讓自己以更為體面且遵循臣子之道的方式獲知宮中情況,卻偏偏選擇了一旦事成最能保住他們利益的一條。

    這算是個什么道理?

    先帝開了個好頭, 卻也開了個不太好的先河,也終究沒能在他在位期間將此前數百年里“君主迭代而世家長存”的局勢扭轉過來,讓這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輩只要看到了一個潛在的機會,便會奮不顧身地朝著這個可能性上撲過去。

    但李唐若想綿延國祚,卻顯然需要打壓這等不正之風。

    在這樣的情形下,行將在朝政上出現的轉變,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壞事吧。

    “罷了,多想無益,看看明日朝會的情況吧!

    此事涉案人員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職,李勣相信陛下不會拖延時間,讓其影響力發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斬亂麻。

    恐怕真要有轉變的話,明日就能見個分曉了。

    但在第二日這個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萊宮外預備參與常朝的諸位大臣卻先收到了個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這是怎么了?”李勣見眾人各自摸不著頭腦,唯獨昨日被包圍了宅邸又被請進宮中詳談的許敬宗面色不變,便走過去低聲發問了一句。

    見問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國公,大抵是得到過告知,許敬宗示意他走到一邊,避開了其余朝臣的耳目,這才說道:“昨夜宮中出了件大事,估計也就只能瞞得住一時,鬧出來的動靜有點大,英國公若要知道的話,我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請您一道做個從中說和之人!

    李勣眉頭一挑,不知道這怎么就牽扯到了說和之事上。

    就聽許敬宗抖落出來的,果然是個大消息!叭羰遣荒敲蹿s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陽公主因為記掛年僅三歲的幼子,匆匆結束了與臨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嶺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趕回了長安,結果才到府門口就聽到了駙馬謀逆下獄之事,直接就往宮中來了!

    “昨夜的暴雨都沒能攔住她的腳步,甚至不顧侍衛的阻攔,帶著佩劍闖了進去。陛下原本不想見她,一來因為病體欠佳,二來也是怕城陽公主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劍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說是陛下若不見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這么一搞,誰還敢阻攔呢?他們也只能將人給帶到御前去。

    李勣問:“后來呢?”

    許敬宗無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陽公主也不說什么她要給駙馬求情,只問陛下,他已經逼死了一個妹妹了,難道還要再逼死第二個嗎?若是先帝還活著的話,必定不會讓她們姐妹如此!

    李勣當即倒抽了一口冷氣。

    知道李唐公主大膽,但沒想到能如此大膽。

    城陽公主這是當真敢說啊。

    陛下的另一個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顯然已是認定了駙馬苛待于公主,直接殺了駙馬為公主陪葬,太醫倒覺得是新城公主本身體弱的緣故。結果城陽公主還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頭上。

    想想倒也是能說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駙馬乃是長孫無忌的從父之子長孫詮。長孫無忌謀逆罪成立后,長孫詮便被流放,剛到嶲州流所就被杖殺了,這才有了新城公主隨后的改嫁。

    或許在城陽公主看來,小妹新城公主的憂郁心病便是自此而來。

    但其中到底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也難保這其中,不是城陽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遙想了一番當年的李承乾謀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將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說,城陽公主與薛瓘已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夫妻,還是在長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聽到駙馬下獄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現。

    何況,謀逆之罪雖然牽連不到城陽公主身上,但從來都是父子連坐的,以年齡十四歲為分界線,大于十四歲的全被處以絞刑。

    若是李勣不曾記錯的話,城陽公主與薛瓘的長子薛顗今年十七歲,恰好在這個范圍內。

    如此說來,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遲疑了一瞬,這才繼續問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許敬宗答道:“陛下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因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東郡夫人與薛元超,難道他就不想保嗎?”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東郡夫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嬪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師,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長輩,與李治之間的情分也非比尋常。

    薛元超的父親薛收深得先帝愛重,可惜天不假年,過世之時才只有三十三歲,先帝痛心不已,將年僅兩三歲的薛元超接入內廷撫養了一陣,以致李治和他之間的伴讀情分遠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牽扯進了這樁大案,陛下又絕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發生,這兩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們此次沒越過那道銀臺門,李治都有辦法將人給摘出來,偏偏這道界限,被他們給不帶一點猶豫地跨了過去。

    就算當年李世民對李治說過“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這話,在今日的局勢下,李治也決計不能保他。

    他身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陽公主只是個公主又如何能夠!

    “城陽公主仍不甘心,便問,當真不能準她效仿當年文德皇后與九江公主舊事嗎?”

    李勣一怔。

    城陽公主這求情聽起來倒是頗為有備而來。

    長孫皇后舊事,說的是長孫皇后的異母兄長長孫安業參與進了貞觀年間李孝常的謀反案中,被長孫皇后求情,改死刑為流放。

    九江公主舊事,說的是九江公主的駙馬執失思力牽扯進了房遺愛謀反案中,九江公主選擇自削封邑,隨同駙馬一起流放嶲州。

    許敬宗搖了搖頭:“唉,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開了城陽公主的這個先河,明日恐怕還能有其他人來求情,所以陛下說,太宗皇帝不殺長孫安業,是要顧慮名聲,他不殺執失思力,是因為他被牽連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設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點?”

    他哪個都不占!

    “倘若謀逆已到了帶兵擅闖宮城的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將來還能在天下大赦的時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還有人敢這么干,終有一日就變成天子的頭顱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說的沒錯啊,”李勣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只是沒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對于向來寵愛的妹妹,也難得說了重話!俺顷柟髂芙邮苓@個解釋嗎?”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說這已是很公道的結局了?伞

    許敬宗嘆氣:“城陽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說完那幾句便吐血了,宮中昨夜鬧成了一團,好在陛下并無大事!

    孫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將李治的病情給穩定了下來。

    但這樣一來,朝會是肯定無法舉辦了。

    倒是皇后已將城陽公主暫時安頓在了宮中,又調派兵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儀等人的府邸,將相關涉事人員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來。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許敬宗便分擔了不少,眼下跟著朝臣退去,還得再往幾處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歲數的人了……

    下次搞出這種釣魚上鉤戲份的時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這個魚餌知會一聲。要不是他沒李義府那種犯事的案宗,說不定便不等陛下問責,自己先來個火燒宅邸以求銷毀證據了。

    到時候君臣見面多難看。

    結果一個驚嚇才過去,后續的委任就又已到了,壓根不給他一點喘息的機會。

    一想到左相劉祥道還在那里折騰精簡官員的事情,許敬宗就一個頭兩個大。

    精簡點沒事,那也得先把能辦實在事的人給他提拔上來啊……

    “先不多說了,我還有要事要忙,宮中那邊,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說的告知于英國公,就勞煩您多擔待著點了!痹S敬宗話畢,朝著李勣拱了拱手,當即邁步朝著蓬萊宮外走去。

    李勣:“……”

    他多擔待?

    這種家務事他早跟陛下說了,讓他自行決斷的。

    可想想先帝的囑托,他還是在離開了朝會之地后,先找上了韓王李元嘉,而后隨同他一起入宮請見陛下。

    ……

    紫宸殿內的藥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還見過李治,便比韓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變后,病情又惡化了多少。

    他雖是斜靠在榻邊,因剛用了藥飲的緣故面上稍有幾分血色,但也掩蓋不住眉眼間愈加深重的疲憊之態。

    李治問道:“怎么是你們兩個一起來了?”

    李勣沒有答話,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韓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了上前,頗為關切地問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為對李治最沒有威脅的宗室長輩之一,李元嘉的到訪無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適得多。

    何況今日前來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話,由英國公說出來有些不妥,由宗室長輩說出來,卻要合適得多。

    李元嘉嘆道:“陛下與城陽公主兄妹之間,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與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與長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嗆咳了一聲,急問:“難道他們就愿意看到我輕易開脫叛逆之人,導致皇權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來勸諫陛下放過首惡的,只是想請陛下與城陽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陽公主的另外幾個孩子將被流放兩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兒子薛紹年僅三歲,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議道:“倘若陛下垂憐,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從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內。陛下有陛下的難處,想來也已將此公道告知于長公主,長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這算是在唐律刑罰之中的法外開恩,但確實不算是有損天子威儀。

    改姓保命嗎?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說道:“可否勞煩韓王從中做個說客?”

    李元嘉其實不太樂意被趕鴨子上架摻和進這等事情里,就怕城陽公主出了什么岔子,讓他也跟著遭殃,但他既然人已親自到了這里,總想著躲開麻煩也是無濟于事。

    好在,當他抵達皇后所在的含涼殿時,就見這位擅自闖宮的公主雖還面帶淚痕,脖頸上也有一道殘留的血色,情緒卻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況里平復了許多。

    在聽完了李元嘉的轉述后,城陽公主朝著外頭的太液池又看了許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話:“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嘗想逼死自己的兄長呢?”

    昨夜她滿腔激憤而來,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臨一無所有的結局,甚至在眼見皇后做出攔阻的時候,一度覺得此事均為皇后引發,可在眼見兄長吐血倒下的時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澆淋到了她的身上,讓她稍稍冷靜了幾分。

    或許,從薛瓘選擇涉足此事的時候,他就沒將自己當做李唐的駙馬,而是當做他們河東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隨即聽到城陽公主啞著嗓子開口:“勞駕韓王再為我兄妹轉達一番,就說我還有兩個條件希望陛下能夠應允。”

    “請公主說來!

    城陽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宮見駕,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風波,我余下兒女也是因陛下特許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見外人,懇請陛下在長安城郊為我修一道觀,往后我便居于觀中清修。”

    見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攔勸說之意,城陽終于對她露出了幾分和緩的臉色,擺手攔住了她的開口,“其二,在陛下處決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見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這兩個要求,應當不算為難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來,確實不難!

    城陽公主說:“那就有勞韓王了。”

    見李元嘉向皇后與她相繼拜別,轉回陛下所在之處,想到自己本覺幸福的生活忽然間分崩離析到了這個地步,城陽公主一時之間不知道,到底是疲憊還是惆悵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太子!

    她這忽然一開口,讓同在此地的李弘嚇了一跳,沒想到會被姑姑點名。

    但自昨日到如今,眼見母親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各方事宜,李弘心中原本還有的幾分驚懼都已消失不見,此刻起身回禮恭聽間,還能看出點翩翩君子的風度。

    當城陽公主看向他的時候,便覺對方很像李治年輕之時。

    也或許正因為這份相似,才讓她朝著李弘說道:“倘若將來你做了皇帝,千萬別同你的妹妹鬧到這個地步!

    這本是一句長輩的美好寄托,只是在聽到這話的時候,李弘的神情頓時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他和李清月不要鬧到李治與城陽今日這個地步?

    他不由低聲:“若是我妹妹……她大概能直接帶兵打進宮來!

    城陽公主:“……”

    李弘覺得自己嘀咕的聲音還挺小,可這殿中就只有這幾人在,周遭又清靜得很,在場諸人都聽得清楚他在說些什么。

    這句既真實又荒唐的答案,讓本還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城陽公主都哽塞了一瞬,恍惚想起,若按照安定公主的戰功和其統御兵卒的能力,好像真能做到李弘所說的情況。

    這話確實不適用于他們兩人。

    算了,后輩的情況就由著他們自己吧,她管不住自己丈夫響應于這出聯合,也管不了其余更多的事情。

    相比于其他人,她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就因為她這大唐公主的身份,薛瓘謀逆的大罪并沒有波及到她的身上。可對于上官儀等人卻不是這樣。

    謀逆重罪不僅牽連父兄以及家中十四歲以上的男丁,余下的女眷也要罰沒入宮,自此成為掖庭宮人。

    薛元超的妻子乃是巢王李元吉的女兒,或許不必罰沒入宮,但也要自此幽居于長樂門內。

    而諸如上官庭芝的妻子鄭氏,哪怕其如今還懷有身孕,也即將隨著陛下對各方叛臣的清算被押入掖庭。

    到時候等待著她們的,又會是什么命運呢?

    不,或許不只是陛下對他們的清算。

    城陽公主的目光有短暫地停留在武皇后手握的朱筆之上。

    她本以為這位皇后,會在確定了陛下病情無虞轉來此地后溫和勸解,為他們兄妹說和,然而對方好像更愿意用這樣一個讓她自己冷靜的方式相處,以至于昨夜她聽了一夜的雨聲與朱筆在文書上批復的聲響,卻也意外地平靜了下來。

    在李元嘉到訪說和的時候,她面上也不曾有何種意外之色,仿佛這大唐突生的波譎云詭,也不過如同昨夜驟雨一般,是隨時都會過去的東西。

    城陽公主終于恍惚想起,自己早年間也曾經見過對方的。

    但彼時的她年歲尚小,又因年少喪母而有些內向敏感,與弘化公主以及這位武皇后完全不是一路人。

    她也更不曾料到對方能有這樣手握風云的一日,甚至在昨夜她坐于此地的時候,竟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但那時候,坐在主座上的人……還是她的阿耶。

    不對,城陽公主心中暗道,她怎么能覺得武皇后有這等天子氣度!

    也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聲朱筆擱置在案臺上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隨后便是武媚娘抬頭問道:“長公主可要傳膳?等待陛下的回復期間,總不能還餓著肚子吧。”

    城陽公主悶聲:“……傳膳吧!

    她若是將自己餓死在宮里了,那可比薛瓘謀逆還要像個笑話。

    但此刻與皇后對坐的城陽公主無法想到,今日因陛下抱病而從含元殿前散去的朝臣也想不到,皇后這等處變不驚的態度,并不是因為朝堂上的風雨還是先沖著陛下而來,而是她已然做好了迎接下一次挑戰的準備!

    次日的含元殿上,到會的群臣便見天子御座之旁,赫然還有一個座位,只是此座隱于簾幕之后,與天子御座猶有主次之分。

    “這是……?”群臣之中頓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之聲。

    并沒有給他們以太多的時間對此加以揣測,事實就已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當天子駕臨大殿的儀仗到來之前,同行的鸞輦之上還有另外一人,更是隨同陛下一步步走上臺前,而后,端坐在了那另外一個座位之上。

    皇后臨朝!

    若非天子已高居上首,恐怕在皇后坐定于此的下一刻,朝臣之中便要有一番沸騰的商議交談。

    饒是如此,能穩定住神情,保持巋然不動的,終究還是少數。

    向來只有天子年幼,太后從旁垂簾聽政,防止皇權旁落,陛下怎么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讓皇后臨朝!

    李治更是一點都不像是在玩鬧一般,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為皇后的臨朝做出了解釋。

    “朕風疾多發,病勢最重之時難當國事,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支撐社稷,前日更有廢太子逆黨圖謀不軌,入侵內宮,幸得皇后有識將其抓捕!

    “亂臣賊子當誅,然今日有上官儀等人同流,試圖僭越君權,明日安知不會有旁人!”

    “朕意已決,以帝后同體,委國事于皇后臨朝聽政。軍國大事,必要之時,可由皇后裁決!

    “諸卿可有異議?”

    異議?

    在場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哪個敢在此時跳出來,痛斥陛下此舉不合規章禮數,將朝政要務以此等名正言順的方式委任于皇后之手,乃是放任婦人行事的取禍之道。

    誰都看得到,當李治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在他蒼白的面容之上,是一雙清明且冷冽的眼睛,足以見得,這絕非他在昏聵中做出的決定。

    上官儀、薛元超、魏玄同等人的相繼下獄,被陛下親口以謀逆之名斷絕了生路,更是讓眾人不敢貿然諫言。

    南北禁軍這兩日在長安城中走動頻頻,雖然并未有胡亂抓人的舉動,卻也不免讓敬重上官儀與薛元超才華、時常與他們走動之人感到危機臨門。

    若是他們現在跳出來說話,誰知道會不會被怒火中燒的陛下將他們也給打為叛賊。

    何況,正如陛下所說,陛下自己體弱,太子又還年幼,朝臣里剛出了叛賊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宗室中又沒有能當大任的“周公”,能被陛下所依靠的,唯獨只有一個皇后而已。

    他們更必須承認,在陛下風疾發作的數年間,皇后在協助處斷政務之中的表現都并未出錯,反而頗有果決辛辣手腕,隨著一次次官員的升降,也早已有一只無形的手將朝堂上的局勢做出了調整。

    這些人,不會反對僧侶向天子行禮,也不會反對皇后在此時以一種逾越的方式走上前臺。

    “看來諸位是沒有意見了?”李治不太意外會得到這樣一個無聲的答復。

    也對,就連他自己也只能接受這樣一個帝后同朝的結果罷了。

    “那么,便依序啟奏政務吧。”

    ……

    第一位朝臣走出了行列,起身稟奏。

    武媚娘的目光看向了他,也在同時穿過前方的簾幕看向了在場的眾多大臣。

    這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位置。

    哪怕大朝會上她與陛下并肩同立,在此前的獻俘大會上她同陛下同行,也絕難和今日相提并論。

    她此刻的心境,大概也和彼時都不相同。

    武媚娘很確信,自己已走出了任何一位皇后都不曾往前走出的一步。

    只因從今日開始,對于朝野的大唐官員百姓來說,她都將從“皇后殿下”變成“皇后陛下”,以響應這臨朝稱制的地位。

    甚至,這阻擋在她面前的簾幕,還有被去除的可能,以便她將這些朝臣或是驚愕或是沉思的神情都給盡收眼底。

    一如她掀開了冪籬的紗簾,掙脫束縛朝前一步。

    第183章

    這場特殊的朝會注定要被載入史冊, 作為皇后正式臨朝的開端。

    而這場朝會之上的內容,應當也是如此。

    武媚娘重新坐上回返內宮的鸞輦之時,總算從那等遍覽朝堂的心潮澎湃中逐漸回落, 恍惚又想起了當年她剛被選入宮闈之時她對母親說的那句話——

    見天子焉知非福。

    如今這朝堂風云中才算是從名到實,都有了她的一席之地,終究還是將此前的種種波折都變成了今日的俯瞰群臣。

    “媚娘在想什么?”

    李治自坐上鸞輦后, 方才在眾人面前還需要維系著的精神頓時又松了下來,以致原本就不算太好看的臉色里又添了幾分病態, 在枕靠于軟墊上平復了一陣目眩頭暈后,方才低聲問道。

    武媚娘轉身拭去了他額角的冷汗, 答道:“我在想, 若是阿菟出征得勝歸來之后看到宮中的變化,會不會也被嚇一跳!

    李治想都不想:“她的膽子向來大得很,哪里會受到驚嚇。”

    要是李治猜得不錯的話, 安定估計還得為她阿娘的有本事拍手叫好。

    但聽到皇后提及“得勝歸來”四字,李治的臉上又隱約露出了些笑容。

    以阿菟想做什么就做又武德充沛的表現, 恐怕在上官庭芝等人領兵沖入宮中的時候,她就敢直接帶人迎上去對敵, 擋在他和皇后的前頭。

    他便又多加了一句:“倒是讓阿菟失望了,她那遼東四寶也沒能讓她阿耶的身體有所好轉!

    “可司庾那邊這兩月傳來的都是好消息。”武媚娘接道,“阿菟在六月帶回的農肥雖只是粗淺交代了一番效用,但也在那頭實踐出了些成果了。這農事有成,又何嘗不是陛下的良藥呢?”

    李治對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并未錯看其中對自己的真切關照。

    想到許敬宗與李勣所說, 皇后在他和城陽的關系修補上出了不少旁敲側擊的力, 他便愈發覺得,自己此前的搖擺不定確實有錯。

    “是啊……”李治慨嘆了一聲, “不過這新增的糧食,便不必用來養些無用的閑人了。李忠謀逆一事,就勞煩皇后親自操辦了!

    “至于保傅那邊——”

    說到這里,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來,皇后現在還是懷有身孕之人,是不是不應該將那么多事情都委托到皇后身上。

    卻不料他剛開了個頭,武媚娘已將話給接了下去,“陛下若是不想見她了,便由我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治怔然須臾,還是答道:“也好!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當以何種方式去見薛夫人。

    在聽聞薛瓘報信于魏玄同宅邸,而薛夫人又恰好身在此地的時候,李治就已經隱約猜到了這些叛黨挑撥他與皇后的“底氣”,到底是從何而來。

    只有可能是河東郡夫人。

    薛夫人也顯然不是對于這些人的策劃一無所知,就更讓李治感到為人所背叛。

    不錯,參與謀逆之人的女眷能夠得到赦免,但薛夫人的舉動卻已能被算作是真正參與進謀逆之中了,又如何能夠免罪!

    只能說相比于上官儀等人,李治對于薛夫人終究還有幾分亦師亦母的情分,只選擇削去她的三品河東郡夫人之名,再將人送去高祖別廟靜安宮,讓其在月內“病死”。

    “說起來,”武媚娘想了想,干脆順著這個話題說了下去,“陛下是否需要往河洛之地增兵?”

    “這……”李治剛想問及這是為何,又忽然將隨后的幾個字給吞了回去,“增兵吧。”

    防患于未然這件事確實有些必要。

    河東薛氏經此一事,接連喪命三位在陛下面前很得看重之人,滎陽鄭氏既有涉案官員鄭欽泰,又有諸如上官庭芝這樣的聯姻對象。

    這么一折騰,河洛以及關東更遠之地的各方世家若是自此安分還好,若是他們還有異動,總不能再鬧出一遭打到城里的禍事。

    李治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就交由皇后與英國公商定吧!

    總歸這也不是長安的官員調度,他精力不濟,實在不想多加過問。

    但一想到長安李治就又有點頭疼了。

    他的奉宸衛乃是距離他最近之人,已由朝中權貴子弟擔任了大半官職,以圖個平衡,居然還能出現薛瓘這樣的情況。

    長安尉督辦長安緝捕治安事宜,在人選上也是他精挑細選的,卻也有崔道默這等心懷不軌之徒。

    這兩個位置他又該當選擇什么人呢?

    莫非他當真如此比不上他阿耶,竟少有能被他親自選拔出的將才,成長為獨當一面之人嗎?

    李治恍神之中,下意識地也將這個問題在皇后面前問了出來。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還是不要勞心傷神思慮太多了,光是對戰吐蕃的戰線上,便有阿菟與裴行儉在為陛下分憂。只能說,太宗皇帝留下的善戰之將都還未到解甲歸田之時罷了,可這對于邊疆安定,難道不是好事嗎?”

    李治低聲應道:“是啊,安定……”

    且看看安定的表現吧!——

    在這長安城中的爭端被驟然引爆又快速平息的同時,吐蕃與吐谷渾的戰局也從未停下腳步。

    李清月說是說的需要讓長期遠征跋涉的士卒休整幾日,自己卻并未閑著。

    在她派遣唐璿向弘化公主報信的數日后,裴行儉已親自帶著一隊近衛精兵抵達了柏海營地。

    他翻身下馬,便留意起了營地之中的布置。

    見其中雖還如唐璿報信之中所說混有南詔以及東女國的隊伍,又有不少因身處高原而患病之人,卻依然是亂中有序,他不由對安定公主的統兵又提高了幾分評價。

    能成功完成馳援,絕非運氣可言。

    安定公主確實不是一位尋常的統帥。

    雖說他當年是因廢王立武之事獲罪,但西州為官與轉道吐谷渾的歷練,對他而言都有著莫大的意義,以至于再度回想當年之事,這其中似也有對他的保護,又怎會還有什么怨言。

    于是在見到安定公主后,他便當即進入了公事公辦的態度,匯報道:

    “我等如大總管所說,探查祿東贊那方聯軍之中的動向,發覺對方與我方的交鋒往來幾乎如前,只是白蘭羌方向近來多有異動,似有調兵舉動!

    白蘭羌?

    李清月思忖,白蘭羌更近吐谷渾,能為吐谷渾察覺到行動不奇怪。

    相反,黨項羌更近東女國,至今還未有調兵的跡象……

    “白蘭羌境內的兵馬,吐谷渾與之多年交戰有所估量,就算傾巢而出,大約也就再多加五千人。”

    李清月挑眉,“也就是說,祿東贊沒將吐蕃援軍盡數覆滅的事情告知于他的那些盟友!

    對于裴行儉的判斷能力,李清月還是很相信的。

    對方何止是與吐蕃黨項聯軍往來交手數年,在統兵天賦上也得到過蘇定方的高度評價,此事便該當不假。

    “但對方必然已對大總管到來做好了準備!迸嵝袃提醒道。

    “你放心吧,我不會小看于他的!崩钋逶聰[了擺手,看向了裴行儉帶來的兵力分布輿圖。

    若只算當下的兵力,李清月所統率的大唐府兵加上結盟的蒙舍詔與東女國,再算上吐谷渾可參與作戰的兵力,其實已略多于吐蕃與黨項、白蘭羌的聯軍。

    但勝敗不是這么算的。

    要想憑借著這樣的一點優勢,就給祿東贊帶來足夠毀滅性的打擊,還遠遠不夠。

    吐蕃的作戰獎懲制度,培養出的是一群野蠻且善戰的將士,以至于當他們想要以點破面沖殺入敵陣的時候,所能發揮出的作用絕非唐軍可比。

    就算現在他統轄的兵將中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出自吐蕃本部,也足夠他在正面戰場上隨時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積石山一戰,李清月能打出這等幾乎殲敵的戰績,完全是玩了一手攻其不備。

    可要想擒獲甚至斬殺祿東贊,已用不了這一招了。

    外圍的斥候以及為他所驅策的羌人隊伍都能成為奇襲的障礙,混戰的調兵更是祿東贊所擅長的東西。

    而一旦讓這位吐蕃大相逃出生天,他便多的是辦法,憑借著唐軍無法長期將大量兵馬駐扎于吐谷渾,在必要的時候卷土重來!

    到時候,恐怕會比現在的情況更為麻煩。

    因為吐蕃必然要先解除己方的后顧之憂,杜絕掉唐軍能自川蜀入藏的可能。

    既要打,就要將吐蕃打痛!

    最好還能將這位吐蕃大相永遠留在此地!

    李清月沉聲說道:“我們還需要給己方制造出一點優勢。也要將這個包圍圈再布置得嚴密一些!

    兵力,不能算是她們的優勢,至多只能算是一個能編織包圍圈的前提。

    真正的優勢是,祿東贊不知道他對面的敵人到底是誰,便對她的指揮作戰風格不太了解,難以對癥下藥,李清月卻能從裴行儉告知的消息中推斷祿東贊的行事。

    另一條優勢是,先達成的積石山一戰被祿東贊向著聯軍隱瞞,這意味著,這幾方之間的聯系絕沒有想象之中的緊密,甚至讓祿東贊選擇不對外示弱。

    這便是李清月的可乘之機!

    只不過,和這等可以戍守以待后援,也能強攻殺出生天的老將較量,每一處落子,都得小心謹慎著來。

    在當下所獲得的消息里,對于她先瞞天過海進軍蠶食掉吐蕃援軍的舉動,祿東贊的應對真可謂是少之又少。

    但李清月相信,他不可能只在按兵不動,只是他所做出的準備都不在她的斥候能探查到的范圍而已,而在他自己的隊伍之中。

    她一邊聽著裴行儉剖析祿東贊這幾年間的進軍方略,一邊沉吟思量。

    在對方停下話茬的時候,裴行儉忽然聽到安定公主問道:“倘若我再往前下一步棋如何?”

    他聞聲看向了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便見對方指著的位置,赫然正是大河回轉之地。

    此地?

    除卻南北山勢阻擋,自此地往東,便是大片的草甸,距離吐蕃聯軍的駐扎之地堪稱一馬平川,不過百余里之遙。

    但別看這片草場平曠,乍看起來適合于騎兵沖鋒,因白河、黑河、羌水都流經此地,此地的相當一部分草場都為河水浸透,實則還是以沼澤地形居多。

    若要在這樣的地形下沖鋒襲營,幾乎不可能做到。

    相比之下,祿東贊若要依靠于此地的地勢做出有針對性的擊破,還要更加容易一些。

    這應當也是為何安定公主在擊敗了吐蕃援軍之后沒有選擇繼續強攻偷襲。

    裴行儉端詳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試探性地問道:“大總管應該不是想讓祿東贊與你決戰于野吧?”

    李清月搖了搖頭,“我還沒愚蠢到這個地步!

    祿東贊自奪取白蘭羌到如今的數年間,必然已將這一帶摸索透徹。

    吐蕃兵馬對于這等草甸作戰更已養成了本能的規避,不是唐軍這等外來戶可比的。

    所以草原決戰,就算己方人數略占優勢,勝的也一定會是吐蕃。

    她唇角旋即露出了一抹危險的笑容,接道:“但我可沒說,進駐此地的是唐軍啊……”

    吐蕃的援軍原本就要順著積石山下的河谷繼續前行,一直行到此地,越過這片草甸,與祿東贊統帥部眾會合。

    所以,若是吐蕃“自己”的兵馬出現在那里,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嗎?

    她如今,不過是成全對方本要做成的事情而已。

    “積石山一戰后,吐蕃將士的尸體都已被盡數掘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兵器被我方收繳了一部分,這幾日間已清理出了能用的!崩钋逶律焓质疽馀嵝袃同她一并來,當先掀簾而出,朝著其中一個方向走去。

    見裴行儉已跟上了她的腳步,她繼續說道:“若說要將所有人都換成吐蕃裝束,這必然做不到,可要讓這支隊伍看起來像是吐蕃援軍,卻應該不難!

    反正她要糊弄過去的,從來就不是知道吐蕃援軍現狀的祿東贊,而是與他同行的其他各部。

    “若此次交戰中收繳到的還不夠的話,柏海的兵器庫存中還有一部分可用的,都能派上用場!

    裴行儉望著面前開啟的庫房中堆疊有序的皮甲與大旗,對于李清月想做的事情已徹底有數了。

    他緩緩開口:“兵者,詭道也,這五個字中的真意,看來是已被大總管明悟不少了!

    聽到裴行儉這句認可的表態,李清月當即傳令:“讓薛將軍,黑齒將軍,斂臂王女速來大營議會。裴將軍——”

    她又轉回來看向了裴行儉:“勞駕一并參謀此計如何布置吧!

    ……

    十二日之后,在白河與黃河交匯之處的草原上,便駐扎起了這樣一支約莫在兩萬人左右的隊伍。

    不過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這一行人根本沒有兩萬之多,只是在營地的規模上看起來有此人數而已。

    可對于調兵途經此地的白蘭羌部眾來說,他們看到的便只是吐蕃一路此等規模的軍營駐扎在此,甚至對他們做出了友好讓路的舉動。

    那些身著吐蕃士卒衣著的羌人與南詔人遠遠看來,與吐蕃精兵相差無幾,倒是那立于營外的精甲將軍身量尤其之高,只怕在身高腿長的吐蕃人當中,也得算是個中翹楚。

    這一路白蘭羌援兵在抵達吐蕃聯軍軍營之后便將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也給帶到了此地。

    于是當祿東贊走出營帳的時候,就見那芒邦氏的黨項羌人滿臉笑意地迎了上來。

    “大相果然不曾欺騙于我等,您前幾日就說援兵將至,如今便已到了。要不是白蘭氏調兵方至,我等還要被大相蒙在鼓里!

    祿東贊的眉峰隱隱一動。

    他的援兵?他怎么不知道他有援兵?

    他的信使要抵達對應的駐兵之地尚且需要時間,無論是他的其他部署還是欽陵贊卓都沒這么快回來。

    而本應該在此時會合的援兵,早就被唐軍給剿滅在了二百里外的地方!

    芒邦氏酋長并未瞧見祿東贊臉上的神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有我們這邊的四萬多聯軍,縱然對面的吐谷渾還有甲士與奴隸七八萬之眾,又有城池營壘可守,卻也分散在各處,絕無法攔住我方的進攻。”

    “不過我還是有些不太明白,”芒邦氏疑惑發問:“大相既然已將援軍從邏些城調撥到了此地,為何讓他們停在百里開外,與我等還相隔草甸,卻不讓其干脆與我軍會合到一處來呢。”

    “倘若合兵在此,便是直接形成人海壓過去好了!

    見祿東贊臉上隱有幾分陰沉不快,芒邦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何處不小心說到了祿東贊的痛處,連忙改口,“當然,大相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要分兵于何處自有計劃,不勞我這個愚鈍之人從中指手畫腳。”

    分兵兩路也好。

    萬一某一處的防守特別強橫呢,總還是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

    祿東贊經歷的戰事比他多,他不該多嘴。

    好在祿東贊似乎沒有朝著他怒斥的意思,只說:“你知道就好!

    芒邦氏賠笑道:“是是是,總歸現在優勢正在我方,我便放心了,此外便是……”

    祿東贊道:“我之前答應你的回兵之后覆滅女國,不會忘的。”

    得到了祿東贊的這句回應,芒邦氏大喜,哪里還敢再在這位吐蕃大相的面前惹他不快,連忙轉身就走。

    卻不曾看到,在他離開后,祿東贊的面色霎時間更加陰沉了下去,轉頭便朝隨從問道:“他說的那兩萬吐蕃援兵是什么情況?”

    他們這里哪里有四萬多的兵馬。

    就算白蘭羌新到了四千多人,合計也不過在三萬之數,其中真正屬于吐蕃的精銳還只有一萬多人,也是祿東贊自信能隨意指揮調度的。

    若非這幾年間與吐谷渾的拉鋸戰讓吐蕃損失不小,這個人數本該更多才對。

    可這三年之間的損耗以萬為計,饒是吐蕃這十余年中積累頗豐,也沒能改變這個結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著部從問道:“還有,我讓你們留心于唐軍動向,為何這消息居然是白蘭羌的人先帶了過來!”

    下屬面色有些難看,“往那頭去的斥候都沒能回來,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什么眼觀六路的法子,將我們的人都給攔下來了。”

    “我不想聽到這樣的借口!钡摉|贊怒道:“現在人都到百里近前了,你才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還不去問問到底是什么情況!

    倒也不必專程前去打聽,隨便讓人往營地里轉一圈就能聽到那頭的情況了。

    在白蘭羌援軍的口中,那兩萬人駐軍的營地遠看便覺軍容齊整,旗幟鮮明,還有個身量尤其之高的武將,不知道是吐蕃大相藏了多久的殺手锏……

    但祿東贊卻越聽,越是眉目緊鎖。

    他令人以快馬往返窺探,還更進一步證明了這個事實。

    祿東贊都要被氣笑了。

    唐軍若是直接來襲,他還好應對,甚至他將援軍喪命河谷的消息壓下去,就是為了見招拆招。

    結果對方可倒好,竟然直接打起了他吐蕃的招牌,駐軍在了百里之外,只相隔著一片水澤草甸。

    這顯然不是唐軍自信沒有走漏一點風聲,想要直接頂著他們自己人的名頭殺到他的面前來,而是要以另一種方式,將兩軍對壘的棋子朝前推進一步。

    果然在晚間便在軍營中出現了不少聲音,所問的無外乎便是——

    大相啊,援軍已到,我方合兵將近五萬,為何還不對吐谷渾進軍呢?

    祿東贊該怎么回?

    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便是對外告知,他的援兵早已命喪峽谷,那兩萬人并不是他自己的人手,而是唐軍喬裝而成的。

    可兩萬吐蕃精兵被人無聲無息地給偷襲了個正著,必然會是對士氣形成要命的打擊!

    黨項羌中的其中一路本就才經歷了東女國橫插一腳的劫掠,若是獲知此事,也勢必能察覺到這其中的聯系。

    也就意味著,東女國的一萬多駐兵也是他們的敵人,還就在后路蠢蠢欲動窺伺。

    這樣的情形之下,他這方的聯軍會不會分崩離析,便當真不好說了。

    另一個選擇便是繼續隱瞞,來上一出將錯就錯。

    他這邊如今因為“吐蕃”援兵的到來,正值士氣大盛,若在此時北上進攻,必然能夠事半功倍。

    可怕就怕,在他們發動進攻的同時,那一隊唐軍會突然自側面發起進攻,讓他根本來不及在傳訊中告知全軍情況,反而被打個措手不及。

    到時候他的損失將會更加慘重。

    前一種,最多就是他這邊帶著僅存的一萬多吐蕃兵馬設法突圍,后一種卻可能因戰場瞬息萬變,直接斷送掉存活的機會。

    除非,他能搶在對方到來之前,以手頭的兵馬在吐谷渾境內殺出一條血路!

    而對面,赫然正是以這種聞所未聞的方式,逼迫他做出一個決定!

    一想到這里,祿東贊便忍不住錘了一記桌案,“對面到底是誰?”

    哪個正經將領會下出這樣的一步棋來!

    蘇定方肯定干不出這種事情。

    唐軍千里馳援得手,只怕恨不得上來便打出大唐的旗號,試圖震懾那些搖擺的宵小。

    祿東贊不怕這個。

    這些羌人已經上了他這邊的賊船,便沒那么容易自此改換立場。他也自信能趕在唐軍發兵前,將這些人盡快說服。

    偏偏他們先來了一手捧殺,已在他未能攔阻之時將聯軍之中的士氣哄抬到了頂端。

    這個時候揭穿,不僅先一步挫傷了他祿東贊的威信,更是讓他原本可以用來說服各部羌人繼續作戰的話術都要少掉一半。

    殺人誅心啊……

    更可恨的是,對方還并未給他以多少猶豫的時間。

    營地之內戰意正盛,他遲遲不出兵便會惹人生疑,到時候局面更加難看,反倒是現在做出抉擇,還能給己方掙出一點反擊的機會。

    可他要怎么選呢?

    或者說,大唐的那位將領和統御吐谷渾兵馬的王太后與裴行儉,她們希望他怎么選呢?

    這出抉擇之后必然還有一系列的謀劃,對面的后手又在哪里呢?

    在祿東贊那張已有老態的臉上,猶豫之色并未持續多久,便在重新抬眸之間化作了一抹堅決之色。

    只聽他朗聲吩咐:“告知全營,明日進軍北上!”

    這份軍令幾乎是在宣告于營中的下一刻,便得到了四方的高聲響應。

    他們此前之所以停滯在這片草甸并未繼續進軍,乃是因為北面便是橫貫東西迂回曲折的西傾山系。

    其中既有高原上數十米起伏的草場,也有逾越千米的高峰。在其中數處隘口,有著吐谷渾以山城堡壘形式存在的崗哨防線,以及山后的聚居之地。

    自慕容諾曷缽死后,他們便徹底放棄了在山前草甸上放牧,卻也因弘化公主的決斷之快,快速將這條防線重新組織了起來。

    現在總算要將其越過去了。

    聽到外面的動靜,祿東贊的臉上越發沒有了遲疑。

    他一點都不喜歡將自己的短處暴露在人前,更喜歡憑借著絕對的優勢將對手擊落。

    在一度被吐蕃贊普以年老為由捋下臺去之后更是如此。

    所以他能選的,只有那個將錯就錯!

    那就看看,到底是他憑借著這份平白送來的士氣,先越過這條防線站穩腳跟,鞏固住己方的隊伍,讓其在獲知真相后也不會潰敗,還是對方先追上他的隊伍,將他前后圍堵在一處。

    唐軍敢賭自己有本事跨過雪山,擊潰他的援軍,他又為何不敢賭上一賭!

    “再傳一條軍令下去,只帶三日軍糧,其余輜重盡數拋下,全速行軍!”

    “大相……”下屬當即試圖勸阻。

    他們距離最近的一處吐谷渾駐地確實只有二百里,但再怎么按照倍道行軍的加速,整支隊伍的推進也需要兩日,也就是只給攻城留下一日的時間,這未免太緊急了!

    也太冒險了。

    祿東贊匆匆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回道:“若不背水一戰,以今日局勢,我等如何能勝?”

    也唯有如此,才能讓這些同行之人確信,他有必勝的把握。

    ……

    次日的天色未亮,一陣車馬與人聲的響動便打破了這片水澤草甸的寧靜。

    正是吐蕃聯軍邁出了北上進軍的腳步。

    像是被這綿延數里的行軍隊伍所懾,白鸛自水澤邊驚飛而起,奮力拍動著翅膀上升,直往遠處的迭山方向飛去,在空中劃過了一道白影。

    而在那積雪的迭山主峰之下,距離這草甸最近一處的山嶺上,手握望遠鏡的哨探忽然精神一振。

    “快!下山傳訊薛將軍,他那邊可以動了!”

    第184章

    這出傳訊甚至不必慢慢從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銅角聲, 傳不到遠處趕路的吐蕃聯軍耳中,卻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間傳遞,將吐蕃已然發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 在數十里外,變成了一路飛奔在草原之上的傳訊兵。

    這伙傳訊兵的目標距離他們并不算太遠,不過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為薛仁貴此時, 并不同黑齒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轉之地的營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蘭羌支部的駐地之內。

    ……

    白蘭羌的放牧之地與吐谷渾在邊界上交錯, 這才讓白蘭羌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為了吐蕃進攻吐谷渾的前線。

    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過現在,這里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薛仁貴朝著駐地之內染血的營帳看去, 又望向了面前這些被盡數搜羅出來的羌人俘虜, 很覺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說你圖個什么呢?祿東贊忽然向你等募兵,卻不動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擺著其中有詐。你明明可以少拿出點人力的。”

    可他不僅沒有, 還將自己族中最值得稱道的戰斗力都給貢獻了出來,以至于當唐軍到來的時候, 他已幾乎沒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過三下五除二的工夫, 就已經變成了階下之囚。

    被他以長槍指著的部落首領戰戰兢兢,聽著薛仁貴身邊的吐谷渾人將這番話翻譯給他,面色越來越難看。

    對方說得輕巧,可他能有什么辦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換了立場,眼見此次聯軍作戰, 殺害了吐谷渾的國主, 他更覺自己立功的機會到了。

    要不是他已經過了體力的巔峰時期, 他或許并不僅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銳,而是親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貴的突然到來, 卻打破了他這個想要借此升遷的美夢。

    在薛仁貴隨后的話中更是告訴他,不僅吐蕃沒有什么援軍,相應的,還有兩萬多的大唐兵馬已經抵達了近前,將吐蕃原本該當抵達的兩萬援軍都給盡數斬落。

    不!那豈不是意味著,他投入進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這位隸屬于白蘭羌的首領面白如紙,卻見薛仁貴手中的槍又點了點他的肩膀,帶來了一句對他而言恍若天籟的話:“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將你部落中剩下來會騎馬的人選出來,是幾百也好,一千也罷,我讓人將馬匹配備給你們,你們只管帶著行軍的干糧食水往前跑,朝著祿東贊等人進軍的方向追!

    “只要在祿東贊派兵越過西傾山防線之前,你能將唐軍到來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殺你,如何?”

    這番話也隨即被翻譯到了他的面前。

    這年長的首領朝著薛仁貴和他后方的唐軍看去,正見對方填塞滿了他的駐地,一時之間數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還是有上萬之眾,好像在后方還有兵卒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補充,又見面前這些襲營的唐軍個個精神飽滿,哪里還敢說一個“不”字。

    倘若對方真是要給白蘭羌一個悔改轉投的機會,對他來說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頭發問:“您是想要我等擾亂聯軍的軍心?”

    若如此的話,他們的用處便當真不小。

    薛仁貴挑眉,一點也沒有讓他找回主動權,進而討價還價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來說話吧!

    從此地追擊祿東贊的隊伍,固然因為消息傳達更為便捷,能比黑齒常之那邊快上約莫半日出發,但他們本就比祿東贊出發得遲,再加上騎兵行路為了確保戰馬的續航,一般也不會超過日行二百里,這就意味著,他們依然很難直接擋在祿東贊的前頭。

    但薛仁貴本也不要他們真能在戰前就做出攔截的舉動。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計劃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無妨。

    當這些急于報信的白蘭羌人騎著腳力不濟的戰馬朝著西傾山方向奔行的時候,回頭就看到,薛仁貴所統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來。

    自唐軍的表現中不難看出,他們分明是在等這些白蘭羌人開路,以防在急行軍中不慎踩踏進了沼澤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個盯梢之人,讓他們別想著能趁著這個機會溜走!

    “唐軍若是想要我們報信,為何不讓我們換一匹好馬!蓖氨继拥钠渲幸蝗苏f道。

    他們資助給吐蕃的可不僅有騎兵,還有表現優越的戰馬,剩下的不是還沒長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這樣的戰馬趕路,勢必會拖慢他們前進的腳步。

    可惜,沒有人能回答他們的問題。

    另一人一甩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將消息送到再說!”

    唐軍能無視掉吐蕃兵馬的存在,打到他們的面前,讓他們就算沒有親自看到薛仁貴后頭話中提及的積石山一戰成果,也早已將他的話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們這一路不足千人的殘兵,除了抱團在一處,朝著那方奔襲,作為被唐軍所驅策的棋子之外,還有什么活命的辦法呢?

    在夜間他們停下了腳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環境在夜色中難以窺探分明,反而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但當天色稍有一點發亮的時候,他們便已繼續朝著前方行去。

    可西傾山東西綿亙數百里,其間高低起伏不同,他們根本無法確定,吐蕃兵馬到底要從何處進攻,這便讓他們不得不順著山脈走勢繼續往東去碰運氣。

    在此期間,吐蕃聯軍早已同吐谷渾的山城防線守軍,展開了激烈的爭斗。

    等這些白蘭羌人尋到交戰之處的時候,他們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選中的進攻之地,正是兩山山勢轉折的平緩之處。

    吐谷渾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壘,約莫便是塢堡的大小,又在山勢易攀之地修建了幾十座箭塔,組成了一道易守難攻的屏障。

    可自恃勝券在握的吐蕃聯軍,在熊熊戰意的驅策與軍糧告罄的壓迫之下,根本已非尋常軍隊可比。

    自這些白蘭羌人仰頭望去的山坡上,聯軍留下的尸體縱橫交錯地堆疊在一處,有著一種仿佛還能身臨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與塢堡之上,還有鮮明未干的血跡,宣告著此地曾經發生了一場何其慘烈的交戰。

    最終卻是吐蕃聯軍憑借著人數的優勢,奪下了這一戰的勝利。

    也成功突破了這一處關隘,繼續北上而去。

    “他們應該還沒離開多久,”白蘭羌首領聽到族中的一位年輕人喊道,對方已在他沒來得及阻攔的時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頂上,現在探出了個腦袋喊道,“有具尸體還是溫熱的,估計是重傷后撐了一陣,才斷氣不久。”

    “知道了,你趕緊下來吧!

    聽到這個消息,白蘭羌首領并沒有感到任何一點喜悅。

    在他的后頭,薛仁貴已統領著那一路騎兵隊伍緊隨而來,根本沒給他以逃遁的機會。

    也就意味著,吐蕃聯軍的勝利跟他這個階下囚沒有任何一點關系,反而是他跟這位唐軍將領的交易賭約,要以他這邊沒能達成攔截的作用而告終。

    然而正在他思量還有什么理由能用來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卻聽到那跟在薛將軍身邊的吐谷渾人問道:“薛將軍問你們為何還不繼續趕路,愣著干什么!”

    老者抬頭:“什么?”

    “你們不會忘記了吧,西傾山并非只翻過這一座關隘,就算越過了整道防線,整座山系南北縱深還有百余里之多,真正的戰斗還在后面,你們現在再不走,那才是要來不及了。”

    這話一出,白蘭羌首領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頓時又亮了起來。

    不錯,這片被命名為西傾山的山系并分兩列,彼此各有交匯之處,以至于雖然山中有平曠的草場與大型駐地,卻也均算在此山籠罩范圍之中。

    眼下,吐蕃聯軍不過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線,卻還沒從另外的一頭鉆出去,那他們就還有繼續追趕的機會。

    他小心地朝著薛仁貴的臉上打量,正見對方望向這片吐谷渾敗退的戰場,也不曾露出任何一點遺憾失落之色,反而將手中的韁繩攥得更緊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縱馬作戰,不由心中一跳。

    這位大唐的將領,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擔心這道防線被擊潰后造成的損失嗎?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問題,也是祿東贊想問的。

    當吐蕃聯軍付出了不小的損失翻過了這道隘口,得以繼續向北挺進的時候,祿東贊并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聽著那些羌人得勝后的嚎叫宣泄之聲,也聽著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涌入的兵馬作響,心中卻已緩緩浮現出了一個疑問。

    這條防線上的吐谷渾守軍,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陣亡的代價才能越過這道對吐谷渾來說至關重要的屏障,可實際上的傷亡人數還不足他所預估的一半。

    而這絕不是因為那兩萬人援軍的存在,給他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念,更不是因為吐谷渾的兵馬實在是太弱了。

    那確實是因為防守的強度低于他的預期。

    可他已經選擇了隱瞞真相往前行進,便絕不能在此時后退。

    祿東贊想到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聲。

    或許,他就算在此時做出了撤退的決定,這些人也不會聽從的。

    如果說他對這些人下達的急行軍進攻號令,是點起了這支行軍隊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戰,就是在其中潑了幾十桶的油,將火勢助長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

    在臨門的勝利面前,那些黨項羌人沖鋒在前,翻過了這第一片的高山草場,馳騁在了這西傾山系內部的草場平原之上,就連途經的大湖水澤,都沒能讓他們的頭腦冷靜下來。

    直到另外的一種本能驅使他們減緩了行軍的速度。

    他們餓了。

    騎兵的戰馬在馬速減緩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覓食,那就是低頭啃食面前草場上的綠草,可人總不能吃草!

    對這些才經歷了兩日趕路與一場熱血交戰的士卒來說,必須要有足夠的肉食才能讓他們恢復體力。

    但在這片原本駐扎有眾多吐谷渾人的草場上,他們舉目四望間看到了一種更是詭異的寧靜。

    到處都是臨時搬遷的痕跡,連帶著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渾人早已撤出了這里,也一并帶走了他們曾經存放在此地的物資。

    要不是這片山中平原上還有牦牛與鳥類活動的痕跡,他們險些要以為,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響,這才在一夕之間,將活動過的痕跡都給盡數抹除了。

    “該死!”芒邦氏酋長聽著下屬的匯報,罵罵咧咧:“算他們運氣好跑得快。我們的軍糧還夠用多久?”

    下屬答道:“……不足半日!

    這真不是個好消息。

    誰讓距離他們抵達前方的西傾山系另一面的山嶺,還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氣道:“罷了,我去問問大相怎么辦!

    祿東贊也很頭疼。

    在看到吐谷渾人夾帶著食物搬遷遠退百里的抉擇后,他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壓力涌上了心頭。

    對方看來已料定了他一定會選擇強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這么一片無法讓他們劫掠得糧的場地。

    他也終于后知后覺地想起了中原戰術里的一句話——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句話,他相信無論是裴行儉還是那位不知名的將軍,都應該很清楚,也正是對方再一次擺在他面前的陽謀。

    現在在他面前的又有兩個選擇了,是進還是退。

    進,就要解決食物問題,和士氣的衰減。

    退,他們同樣沒有很充裕的糧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饑餓中迎來那兩萬多唐軍的正面打擊。

    他要怎么選呢?

    偏偏這個時候,有個蠢貨還要在他面前發問:“我猜大相應當早已考慮過此事了,您那兩萬援軍走得慢,攜帶的糧草應當還是充裕的?”

    祿東贊依然冷著一張臉,心中卻已將芒邦氏這個沒用的東西罵了千百遍。

    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只能開口回道:“他們另有用處,你們讓騎兵在外圍巡獵,步兵減速趕路吧!

    在倉促之間,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擇出了一條路,那便是進,也做出了通過捕獵獲取食物的決定。

    但捕獵能夠得到的獵物又有多少呢?

    在并未攜帶多少捕獵工具的情況下,這些激戰過一場的士卒并沒能夠真正填飽肚子,只能寄希望于能越過另外一面的屏障,在吐谷渾境內大肆搶奪,將今日的這番憋悶情緒宣泄出來。

    可這種食物不足的作戰動力,已和一日前的情況完全不同了。

    伴隨著進攻的擂鼓之聲,當他們撲向那處選定用于突破的守關之時,這種微妙的變化,并沒有逃過祿東贊這等老將的眼睛,也讓他心中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更讓他意識到今日恐怕有大麻煩的,是他看到,面對著吐蕃聯軍的強勢進攻,密密麻麻的吐谷渾守軍自這些背靠洮河,倚仗山勢而建的營壘之上探出頭來。

    在進攻發起后的不久,還有更多的人馬自遠處快速趕來,繼續加入到這片戍守的隊伍之中。

    以粗略估算,人數遠勝過先前的那道隘口守軍。

    不,不對。

    祿東贊眉峰緊鎖。

    應該說,此地匯集的兵力已經完全超過了他的想象。

    在迎上吐蕃聯軍的箭矢急雨之中,祿東贊朝著前方的山崗望去,驚見其中赫然還多出了一面面代表吐谷渾王族的旗幟。

    數百步之外的壁障之后,更是隨即爆發出了一陣驚人的呼和之聲,倘若祿東贊不曾聽錯的話,那是……

    對吐谷渾王太后親征前線的贊禮。

    弘化公主親自到了!

    這意味著,此地已不是一處尋常的壁障,而是被吐谷渾選擇的最后防線!

    ……

    弘化公主快步走過了這些簇擁的人群,自堡壘之后朝著山坡下看去,正見那些聯軍如同聞到了腥味的餓狼一般朝著山崗上撲來。

    “果然來了!

    吐谷渾不善于也沒這個本事修筑出綿延的長城作為疆土邊界,只有這些天生的地勢。

    但在西傾山北麓的這一段,山勢最為和緩的位置,甚至能讓敵方的奔馬沖上草坡,也正是吐谷渾最需要戍守的一段。

    在她們的預算之中,祿東贊可能選擇的突破口之一,便是此地。

    為了防止他那背水一戰的作戰方略真有得手的可能,弘化不惜力排眾議,將北部邊境的部分守軍也在這半月間大規模調度到了南面,為的便是在此刻能以足夠的人手居高臨下攔截住祿東贊的去路。

    隨著此地戰事的展開,另外兩頭的守軍也在快速調度而來,直到吐谷渾在這一面的守軍達到了三萬之多。

    所以當目睹此等兇悍進攻場面的時候,弘化公主沒有半分的變色,反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斬盡殺絕的狠意。

    她也確信,面對著殺害上一任吐谷渾國主的生死大敵,這些吐谷渾將士所能發揮出的戰斗能力,也該當遠比之前強得多。

    除非他們想去做吐蕃的奴隸!

    先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

    在裴行儉的指揮之下,迎接著對面騎兵沖擊半山陣地的進攻,數十只火油桶隨同著大石一并滾了下去。

    在油桶破開的瞬間,百來只火箭頓時飛落而下,將半山一線頓時點燃了起來。

    九月的吐谷渾已然入秋,這些高山草甸正值干燥之時,火借風勢頓時燃得更盛。

    就算下方被祿東贊讓人快速清理出了一片隔絕地帶,也成功讓這一片留下了數百具羌人的尸體。

    可惜在這短暫的應戰籌備之中,能來得及搬運到此地的油桶數量并不算多,他們也得擔心一下火燒到自己身上,只能造成這樣的效果了。

    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夠了!

    對于這些滿心想要憑借著勇武侵入吐谷渾之地的聯軍來說,這無疑是吐谷渾給他們的當頭一棒。

    吐谷渾的堅壁清野戰略,讓他們未能在沿路獲得充足的補給,更是讓他們在這輪受挫后,戰意一降再降。

    弘化公主的目光略過了這些依然在前線拼殺的士卒,落在了后方的祿東贊身上,隱約能看到對方派出了數名兵卒往外散去,像是在傳播著什么消息,這才讓他們的作戰動力重新恢復了幾分。

    “你覺得他們在說什么?”弘化公主問道。

    斂臂王女指了指自己:“你在問我?”

    在這份針對祿東贊的戰略制定完畢后,斂臂王女便隨同裴行儉一并,從柏海來到了此地,連帶著的還有東女國的三千兵卒,也隨即趕赴了這條戰線。

    弘化公主:“不是問你還是問誰?”

    斂臂王女想了想,答道:“無外乎便是說,援軍即刻便到,或者是說說看,如何瓜分吐谷渾的財貨。”

    比如說,如果他們能在援軍到來之前進攻得手,吐蕃愿意給白蘭羌、黨項羌多讓出一點利益之類的話。

    祿東贊此前的強勢,讓他在此時做出的必要示弱,恐怕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弘化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揚,“那就勞煩王女再給他們一個打擊吧。你應該知道選什么對手的。”

    斂臂王女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要選,自然是選那芒邦氏黨項羌!

    這位芒邦氏的酋長此刻正望著山頭的交鋒好一陣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該當繼續增兵破敵。

    就算他比祿東贊的反應要慢,到了此時也已意識到,這里和他們之前攻破的營壘大不相同。

    敵方的戍防強度遠比他們所想象的要大,投入的人力竟像是完全不管不顧地要將他們留在此地。

    在這片被拉開在數片山坡之上的戰線中,好像哪一處都不缺吐谷渾的守軍。

    一想到他此次的精銳傾巢而出,已先遭到過東女國來襲造成的打擊,他便覺得此時的損傷更顯要命。

    但正如祿東贊所說,現在已沒有讓他們退縮的機會。

    在已經有了那么多投入的情況下,他真的舍得自此退走嗎?

    在吐蕃給出的利益面前,他舍得讓自己落于人后嗎?

    當然不能!

    “你試試沖上那片高地,然后順著那片緩坡,將那段壁障城墻給奪取到手!本驮诖藭r,祿東贊給他指示了方向。

    “他們合兵在此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只要在此處得勝,自西傾山到吐谷渾王帳都將是坦途一片,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祿東贊伸手將他一推,“我會讓人為你掩護的。”

    他已察覺到,吐谷渾不可能將寶完全押在這一處關口,那在所有人馬齊聚此地之前,箭矢刀劍等軍備必然要節省著用。

    他給芒邦氏指示的方向,也正是對方防守力量最為薄弱的一環。

    可斂臂王女早已留意起了黨項羌的圖騰,在發覺對方的隊伍有所移動時,當即領人做出了反應。

    于是,剛剛帶兵沖上高地的芒邦氏黨項羌看到的不是翻越壁障的希望,而是一支對他們而言有些眼熟的軍隊。

    這支披甲執刃的隊伍之中,竟然有男有女,為首的,還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還一點不帶猶豫地迎上了他們的攻勢。

    他們兩方是做過鄰居的!

    哪怕在倉促之間已交戰到了一處,讓人很難看清她的面容,也絲毫不影響他們認出,對面的敵人不是吐谷渾人,而是女國的那群劫匪!

    但現在對方赫然成了守城的重要一員,也以一種更加精神飽滿的狀態,朝著他們發起了還擊。

    領頭的黨項羌將領目眥欲裂地看到又一名族人被斂臂王女砍下了山坡,對方卻還正是留有余力之時,一把提起了手中的鐵盾,將另外一人推向了同伴的刀尖,不由厲聲問道:“你們為何會在這里!”

    斂臂王女朗然一笑,“唐軍擊敗了吐蕃援軍,便自然能將我們送來這里。”

    “說起來,能看你們這群惡鄰有今日,我開心得很!”

    比起匆匆集結進攻隊伍的黨項羌,東女國這邊的優勢無需多言。

    在小半個時辰的交戰后,黨項羌已是節節敗退到了邊緣。

    意識到再打下去只能徒增傷亡的黨項羌將領不得不領兵撤退了下去,也將斂臂王女的那番話告知了芒邦氏酋長。

    “你確定你不曾聽錯?”芒邦氏目光一凜。

    將領捂著傷口答道:“我不可能聽錯也不可能看錯。這藏巴高原之上,以女為尊的只有她們那一家!”

    而現在,這支此前還對黨項羌做出劫掠舉動的羌人隊伍,居然并不只是在趁人之危地小打小鬧,而是在唐軍的帶領之下,一躍來到了他們的前頭。

    這其中到底意味著什么,好像不需多說了。

    吐蕃那邊必然還有實情不曾告知于他們!

    “不行,我要去找大相問問!

    芒邦氏酋長滿臉怒容地就要挪動腳步,卻又忽然被下屬給拉住了衣服,“等等,您看,后面有人來了!”

    他連忙循聲望去,果然看到,在后方的草原上有一隊人正在朝著此地而來。

    “那是吐蕃的援軍?”他低聲問道。

    不,好像不是。

    他們都已看到,在那一群人出現的同時,祿東贊周遭護持的數千士卒都已對著后方做出了防御的姿態,顯然沒覺得那會是他們這邊的援兵。

    這個特殊的表現何止是讓芒邦氏生疑,更是讓其余各部產生了不小的疑惑。

    但那一行人并沒有對他們做出進攻的姿態,讓他們并不知道是否該當予以還擊。

    突然之間,從其中一個方向爆發出了一聲驚呼,“老族長!”

    這是他們的人!

    白蘭羌的那一路分支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驚喜地朝著那頭迎了過去,卻在兩方的接近中驚愕地看到,他們的族人身上各自帶傷,就連騎乘的戰馬也都有些傷勢在身。

    而在他們的后方,竟然還有一支將近萬人的隊伍,正在徐徐朝著這方推進。

    “這是……”他頓住了腳步,覺得眼前的情形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而他隨即聽到的那句話,更是讓人如遭雷擊。

    “不能打了,我們都被祿東贊給騙了!”

    這位白蘭羌的部落族長一看到這還未結束的戰事,只覺自己這幾日間受到的驚嚇和辛苦總算有了意義,只恨不得讓自己的聲音能令所有人聽到。

    起碼此刻,他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就落入了迎接隊伍的每一個人耳朵里,“祿東贊騙我等全力出兵,卻沒說自己的兩萬援軍已被唐軍殺了個干凈!

    “什么?”

    老族長伸手往后一指,“你們看到后面的隊伍了嗎?那是唐軍!是唐軍啊!”

    唐軍來了!

    這些比祿東贊走得更慢卻也更穩的隊伍,不是要和吐蕃聯軍一起攻伐前方防線的盟友,而是大唐的軍隊。

    他們的到來,意味著聯軍此刻面對的,正是一出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前方的吐谷渾兵馬孤注一擲。

    后方的大唐將士蓄勢待發。

    祿東贊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樣的情況?

    作為掌控全局的指揮者他一定知道,但他依然選擇了冒險進攻,讓他們所有人都覺得吐蕃的兵馬更多,足以攻破吐谷渾的防守,將這塊肥肉完全吞吃下去。

    一想到這里,芒邦氏也再無法掩飾住自己的怒火,帶著人就沖到了祿東贊的面前,“若真如此的話,我們也想要一個解釋,為何東女國的人會在吐谷渾守軍的旁邊!”

    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唐軍來得太過出其不意,他們又正好慢了一步,沒能以更快的速度殺入吐谷渾的腹地之中,才讓局面變成了今日這樣。

    但好像越是這等異常危急的時刻,祿東贊的頭腦也就越是清醒。

    透過庇護于他身邊的士卒,祿東贊朝著這一張張怒容滿面的臉看去,冷笑了一聲,“那諸位現在想得到一個什么答案呢?”

    他說話之間,已抬手做出了號令,令前方進攻的吐蕃精銳盡數撤了回來。

    作為統帥的祿東贊本就站定在距離那方防線數百步之遠的位置,除非吐谷渾兵馬放棄屏障的保護沖下山來進攻,否則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安全的。

    而對于南面的唐軍,他先前做出的戒備顯然已變成了他暫時可以倚仗的防守。

    就算是親隨也只能看到,當他眼看著東女國與白蘭羌留守人員的先后到來消息,已在隨行羌人中傳開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面容要比平日里緊繃。

    恐怕只有祿東贊自己知道,他當下心中到底有多少憋悶與無力的情緒。

    在那一雙雙朝著他看來的眼睛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事實——

    在他做出第一個選擇的時候最害怕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

    被誆騙出的信任一旦崩塌,造成的反噬會比事實本身嚴重數倍。

    對于這些腹中空空,頭腦也空空的羌人來說,更是如此!

    他厲聲喝道:“你們現在才來向我要個解釋有什么用!諸位已是隨我進攻吐谷渾之人,對于千里馳援的唐軍來說,你等便是發起叛逆的亂臣賊子。難道你們真以為他們能對你們網開一面不成!”

    祿東贊調撥馬頭,以最快的速度權衡出了自己的逃生之路,面上卻猶有冷靜從容的神色,直接對著那沖到最前的芒邦氏酋長喝道:“或者你們也可以看看,來取我祿東贊的人頭,到底能不能給你們贏來一個將功折罪的結局。”

    “東女國已然倒戈大唐的時候,她們才是頭號的功臣。之前她們可以劫掠你們,現在——她們可以讓大唐除掉你們。”

    這話……讓芒邦氏酋長頓時被鎮在了原地。

    祿東贊的話或許是他在危機之中的詭辯,卻也未必沒有道理。

    他們和東女國勢必不會是和睦共處的關系,而是此消彼長。

    要這么說的話……

    在他猶豫之時,祿東贊已最后朝著前方的山崗看了一眼。

    哪怕明知道越過前頭的那一片山嶺,就是吐谷渾的腹心之地,也再無這樣的山勢阻擋,可以一直抵達青海湖畔,到吐谷渾放牧龍種之地,祿東贊也絕不敢再放任自己的侵略欲望占據上風。

    前方的路要上山尚且艱難,更何況是翻越過去,在這前后夾擊中,對他來說唯獨可行的退路還在后方。

    那些先一步抵達的白蘭羌,讓他麾下的士卒與那些助戰的羌人劃開了界線,卻又何嘗不是讓他得以有喘息的機會判斷出,前來進攻的唐軍與他手底下的吐蕃士卒人數不過在伯仲之間。

    在這等平地作戰之中,他還有得打!

    這是他最后的出路。

    “我們走!”

    軍旗隨著這聲號令當即變向,又有號角在吐蕃的軍隊之中響起。

    在那些深覺自己遭到欺騙的羌人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因為祿東贊決斷之快,吐蕃的核心兵馬已是轉頭朝著薛仁貴所統唐軍而來。

    那些被拋在后方的羌人隊伍要如何猶豫,祿東贊管不著,反正他們恰好能在此時成為他攔截吐谷渾方向兵馬的一道人潮。

    而他要做的,也不是與唐軍正面交戰。

    此前試圖越過西傾山防線的不力,和年齡漸長帶來的身體衰弱,都沒讓祿東贊在此時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

    兩方行將交手的前一刻,這些訓練有素的吐蕃士卒就接到了新的一條指令——

    自唐軍的右翼,突圍!

    祿東贊不敢去賭,在他沿著原路回返的時候,那頭的隘口有沒有新的一路兵馬攔截,那就寧可去走一條新路,就算其中依然危險,也更有可能有求生之法。

    自右邊突圍所去的方向,能抵達積石山以東黃河繼續繞行所形成的河谷,繼續向北延伸,越過烏海,便是他吐蕃的地方了。

    在他麾下尚有一萬上下的吐蕃士卒,憑借著這些人的庇護,應當足夠他逃出生天。

    其他人可以被唐軍這一步步的明謀暗算給留在此地,他祿東贊乃是噶爾家族的領頭人,吐蕃的大相,絕不能!

    “攔住他!”

    這話幾乎在同時出自了薛仁貴、裴行儉與弘化公主的口中。

    從西傾山嶺之上的高處望去,祿東贊與其麾下吐蕃兵馬的動作尤為明顯。

    哪怕處在敵對的雙方,弘化公主也不得不為祿東贊斷尾求生之快而贊他一聲。

    在白蘭羌殘部被薛仁貴驅趕而來的須臾之間,祿東贊斷尾舍棄的,何止是那些隨時會對他反噬的羌人,還有他自己的部下。

    那些已然疲憊不堪的吐蕃士卒撞上整軍列陣的唐軍之時,吐蕃精銳已有另外的軍令調度,跟上了祿東贊直撲平原豁口方向而去的腳步,根本不曾顧及另外眾人的生死。

    偏偏吐蕃對于懦夫的懲罰已形成了刻印在他們骨子里的記憶,讓他們在面對此等長官背叛的第一時間,選擇的不是就此潰散,而是拿出了剩下的勇武,朝著大唐的將士兇猛襲來,給祿東贊爭取出一條生路。

    薛仁貴彎弓搭箭在弦,三箭連發,卻因射中的不過是吐蕃的先遣兵卒,并未能夠讓他們有任何后退的想法。

    反倒是在這側翼騎兵的交手之間,吐蕃精銳的臂展與蠻力發揮出了異常可怕的沖擊力。

    當他們不圖求勝,只圖求生的時候,這種沖撞間的殺傷力還要更加驚人得多。

    沖下山來的吐谷渾兵馬匆匆對上了那些不知該當投降還是該當作戰的羌人,倒是東女國的士卒在斂臂王女的帶領下,直擊吐蕃兵馬的后方。

    薛仁貴則身先士卒,率領著一隊精兵直入吐蕃軍中,悍然斬殺了一位地位不低的將軍。

    然而也便是在這出各方混戰的交手中,祿東贊逃了。

    他帶著兩千多人成功自西傾山夾道,逃入了黃河河谷,而后轉道北上而去。

    唯獨帶給他的一處傷勢,是薛仁貴橫空射來的一箭,扎在了他的后肩。好在被他身著的甲胄緩沖了一陣,在他快速掰斷了箭柄后,只有一點隱隱作痛,讓他在騎乘的顛簸中不由皺眉。

    可無論如何,他還是成功脫離了此處戰場。

    激烈的長風自他的耳邊吹過,將氣血上涌的熱力給壓制下去,也帶來了他親衛說出的話:“大相,我們眼下該當如何?”

    “我們……”

    祿東贊很清楚,這些均是由他選拔,由噶爾家族栽培的吐蕃精銳,絕不會因為這等從三萬到兩千的驚人折損便對祿東贊棄之不顧。

    他們對于西傾山境內的折損,恐怕還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但接下來的逃命之路便和他們休戚相關了,也讓祿東贊深知,自己不能再做錯決定。

    這些吐蕃精銳固然都有死士一般的忠誠,可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會下意識恐懼,誰知道在傷亡過半的情況下他們會不會也有倒戈的風險。

    對他來說最近的一條路,確實是順著這河谷繼續往前奔行。但他不會忘記,在彼時那名戰場傷員的口中,他的兩萬吐蕃援兵,就是在積石山另一側的河谷中遭到了伏擊,導致的全軍覆沒,誰知道在今日會不會來上一出同樣的情況。

    何況,吐谷渾與唐軍也應該能猜到他的這個逃命選擇。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順著對方的想法去做。

    在快馬飛馳之間,他斬釘截鐵地答道:“自前方山口,我等翻山,進吐谷渾境內!

    弘化公主這位吐谷渾王太后膽敢將重兵壓境南線邊陲,以這等昭然的姿態必欲為慕容諾曷缽報仇,奪取他祿東贊的性命,也就必須要承擔起這個北路空虛的后果。

    他的兒子欽陵贊卓此時應當已經從安西都護回返,統轄起了吐蕃北部的兵馬,只要他能前去與對方會合,便必然能直接從北面給吐谷渾以致命一擊。

    而在會合之前,憑借著他身邊的兩千多兵馬,至多損失上三四百人,便足以讓他從吐谷渾北部穿境而過。

    這遠比在河谷之中行動要安全得多。

    就算后方的追兵來得及反應過來他的這個選擇,要想追上他的腳步也沒那么容易。

    事實上祿東贊的猜測也一點都沒錯。

    當這一支吐蕃強兵以這等只逃亡不陷戰、只防守不進攻的方式穿過吐谷渾境內的時候,確實無人能對他造成致命的打擊。

    祿東贊都有些想笑了。

    慕容忠果然連他的父親都比不上,更不用說是他那個親自到南線督戰的母親。

    明明在他手中用于轉圜調度的吐谷渾兵馬還有兩萬之多,卻愣是被祿東贊的幾次聲東擊西給混淆了視線,以至于讓他有了逃生的機會。

    然而在行將轉道西北,穿出吐谷渾境內的時候,祿東贊卻又遇上了個大麻煩。

    他看向了前方的關口,在臉上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在他前方出現的那一路人馬,為首的那人哪怕坐在馬背上,都能看出身量尤其之高,在其后方的騎兵兵卒也絕非等閑之輩。

    這不能不讓祿東贊想到了那代替他的援軍駐扎在黃河灣口的唐軍將領!

    可對方為何會在此地?

    要不是此時并非深究此事的時候,祿東贊非要問個究竟。

    但對他而言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從對面約莫三千人的隊伍里找到進攻的破綻,讓他得以脫身。

    只是在這兩軍對壘之間,自然還是守株待兔的一方更快地來爭奪主動權。

    黑齒常之已率眾策馬提刀而來。

    在薛仁貴領著白蘭羌動身追擊的同時,黑齒常之按照李清月所吩咐的那樣,在留下了千人的戍守隊伍后,就帶著余下的士卒順著黃河河谷一路北上。

    倘若祿東贊真要順著這條路逃竄,他們兩方還能更早一點碰面,但此刻,在這個吐谷渾的邊界之地,他得到慕容忠報信攔截在前,也為時不晚!

    黑齒常之若論箭術不及薛仁貴,可在這等領兵突進之時,他卻自有一種極具感染力的勇猛,甚至讓他對面的吐蕃騎兵感到了幾分恐懼。

    不怪他們如此。

    自西傾山一敗到逃亡至今,已又過去了四五日的時間。

    雖說他們沿途之間有在吐谷渾境內掠奪補給,但相比于遠途跋涉所需,依然是少了。而每日奔行速度過快,確實是將他們的敵人給甩在了身后,卻也讓他們的戰馬完全處在了超負荷的狀態。

    當祿東贊的多年親衛舉刀扛起黑齒常之的凌空劈斬之時,竟只來得及喊出一句“大相先走”,便已被一陣摧枯拉朽之力迎面而來。

    旋即已是身首分離。

    只能說,他攔住的這須臾,對于祿東贊來說或許已是夠了。

    他早年間也是戎馬起家,或許也是這身處絕境之時,讓他始終不敢松懈半步,更不敢被這疲憊給壓倒,讓他得以持刀跟上了開路親衛的腳步,拼著險些喪命的危機殺出了一條血路。

    然而他身邊已沒有了那么多的親隨,也就讓黑齒常之始終窮追不舍在后。

    這樣頑固而迅猛的追擊攔截,讓本想北上的祿東贊不得不選擇折向西面而行,試試能否在烏;蛘甙睾L幱錾狭闵⒌耐罗v兵,再將黑齒常之阻攔上一陣,為自己贏得喘息之機。

    然而他的前方出現的,卻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吐蕃兵馬,而是……

    而是一路在收到了哨騎探報后緩緩壓境的——

    李唐兵馬。

    ……

    殘陽如血,連草甸上都是一片日暮之色,將這一支軍隊映照在一輪落日之下。

    迫近的騎兵與步兵行列并不龐大,充其量也就只有三千人上下,甚至可能還要更少一點。

    但當祿東贊往身邊看去時,發覺經過了黑齒常之的這一番圍追堵截,他的隨從只剩了三四百人,還大多已不剩點滴戰意。

    他便不得不承認,這三千人已足夠要命。

    更不用說,在他的后方還有一路虎狼一般的追兵。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該當繼續前行,更是在勒馬之間,聽到了從他所騎乘的馬匹喉嚨里發出的一聲悲鳴,仿佛是一聲窮途之哭。

    隨著前方軍隊的迫近,那面主旗之上的“李”字,也越發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祿東贊瞇了瞇眼睛:“李?”

    是李唐皇室的李,還是如同英國公李勣一般被賜予姓氏的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后背的箭傷未曾經過妥善的處理,又或者是缺水的奔逃讓他已有些恍惚,要不然他為何會看到:

    在士卒簇擁之中,主帥將旗之下騎乘于馬上的,竟是個年輕得過分的少年人!

    還是一名女子!

    ……

    與他相對之地,李清月望向了眼前狼狽逃竄的一行人,朝著同行的唐璿伸出了手。

    唐璿會意,將手邊的弓箭遞到了她的手中。

    第185章

    在這武器交接的瞬間, 祿東贊并沒有動。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圍,已在這狹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邊還有千人之多, 哪怕個個腹中饑餓,已接近力竭氣虛之時,他也有這個底氣與對方周旋, 安知不能找到個破局的機會。

    但這烏海之地已再無任何一點地形可用,敵我雙方的人數差距, 也已到了讓祿東贊無能為力的地步。

    他還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睜睜看著對面那個年齡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將軍忽然撥了撥弓弦, 而后身手矯健地彎弓搭箭, 精準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對準了他的頭顱。

    馬蹄煩躁的踢踏與喘息聲,四方刀兵的摩擦聲, 都未能壓住對方清亮的聲音:“我是該當說,有幸一會吐蕃大相, 還是該當說,您是當真難殺?”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祿東贊的本事。

    雖是己方人數占優, 也憑借著兩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選擇了往前進攻,直到踏入合圍的陷阱之中,但祿東贊居然硬生生在這樣的條件下,還能殺出一條生路,迫使她出動所有的底牌, 才將人攔截在此地。

    若是沒有黑齒常之調兵北上, 她自己也揮兵東進, 自柏海轉道烏海,恐怕他真有機會去與吐蕃北部駐軍會合, 寧可頂著再丟掉一部分人手的損失,也要換回他這位老謀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無虛士,果然如此。

    好在這天羅地網,終究還是到了收束之時。

    他沒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對祿東贊給予絕高評價的同時,祿東贊又何嘗不是對這位大唐的將領敬佩有加。

    縱然對方的年齡好像還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與敵軍抗衡的行動,但當她出現在這里,將他攔截在距離求活機遇一步之遙的地方,這全盤謀劃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祿東贊慢慢伸手,理順了鬢邊因為逃亡與戰斗變得凌亂的頭發,也學著李清月的口吻回問:“那我是應該說,有幸一見覆滅高麗的安定公主,還是該問,為何您打定了主意殺我?”

    李字軍旗與對方特殊的身形樣貌,終于解釋了祿東贊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將領到底是什么人。

    在獲知這個答案的時候,祿東贊心中一瞬間閃過的念頭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還是輸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對于鄰居的關注其實并不小。

    他們有圖謀兵進中原的野心,便必須對大唐在四方戰事之中的結果格外關注。

    此前因為大唐意圖先解決東路的隱患而放棄支援吐谷渾,祿東贊還笑話過對方的短視。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這對帝后將謀劃人心的手腕對子女言傳身教,正是那東路的戰事對一位天資縱橫的將領起到了磨煉實戰的效果,以至于這位確實領有滅國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蘇定方之光的唐軍新秀,在今日變成了對他索命之人!

    也好,這樣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個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總還是要試試的,畢竟在大唐與邊境各國的歷年表現中往往有寬恕之舉,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過是對吐谷渾發起了進攻而已!

    為何他必須死?

    在他的對面,李清月手中的彎弓依然緊繃,不曾有片刻的松懈!按筇撇恍枰粋屢次圖謀挑撥西面局勢的鄰居,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長于反叛,這樣的人走不長遠,但有些人擅長從別人的反叛中尋找成長獲利的機會,這樣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顯然,祿東贊是后者。

    “不過若是大相覺得您死在此處過于草率的話,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會送交國書于吐蕃贊普、大食國主、吐谷渾國主以及周邊諸多小國的國君,問問他們,您是否當殺!

    “也問問,他們想不想要吐蕃有這樣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祿東贊臉色一黑。

    他是沒想到,對方不僅戰術水準高超,論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點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戰績面前,這些人絕不會說,唐軍擅殺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則誰知道唐軍會不會選擇將下一個進攻目標選為他們。

    那位一直為祿東贊所控制的吐蕃贊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對方和吐蕃的關系,以圖換來親自主宰政權的機會。

    而吐谷渾的認可,更是足以讓此戰變得足夠正義。

    在他略顯陰沉死氣的目光中,對面的少年人卻是越發有種英姿勃發的意氣,“我倒是很想將您帶往長安獻俘,甚至是將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讓祖父知道,當年和他爭鋒的松贊干布過世后,吐蕃又出了個野心不減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對手。”

    李清月深表遺憾地接道:“可誰叫您太能跑了呢。”

    這沿途千里之遙,她不敢冒這個風險,寧可帶回去的是祿東贊的死訊,也絕不要吐蕃人有機會前來營救他們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動了少許:“如今勝負已定,我給你兩個選擇吧,也算對得起梟雄英豪!

    “不,不必選了!钡摉|贊沒有猶豫地打斷了她的話,“請將軍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經聽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無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訴對方自己的選擇。

    比起在此時垂死掙扎鏖戰一場,而后在亂軍中不算體面地死去,他寧可死在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記載他這位吐蕃大相的結局,總算還能跟這位小將軍聯系在一處,也記得他這份從容赴死,記得他不過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濟后破高麗,奇兵抵達前線,先后覆滅吐蕃三萬人的戰績面前,祿東贊不會小看對方的年齡,只會覺得,后世必然會給她一個當世名將的稱呼。

    那么,死在這樣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這樣的人必須要交給他那幾個兒子來應對了。

    贊悉若精通內政,必能令吐蕃國富民強,欽陵贊卓軍事天賦絕高,只要再給他們兩三年的時間,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這兩人必定能在他的指點下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對芒松芒贊必然發起的奪權,面對以沒廬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勢力的打壓,他們當真能夠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瀾嗎?

    但他又何其慶幸,他的這兩個兒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軍此番到來的兵力,還沒這個資格一路打進吐蕃的腹地去。

    祿東贊話音堅決:“動手吧!”

    “大相!”身旁的親衛揚聲勸阻。

    可看到祿東贊那雙眼睛里斬釘截鐵,和他臉上的風霜斑駁之色的時候,這親衛本想出口的勸阻又下意識地吞咽了回去。

    在這一老一少的目光對視中,分明有種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絕路的宿命。

    祿東贊不想死在無名之人手中,寧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為何還要勸阻。

    他們已經輸了,那這敗者為寇的結局,他們必須承擔下來。

    所以他也無法阻止,在祿東贊做出這個選擇后,李清月也沒有再與敵人談論天下大事的閑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繃緊的聲音發出,而后是那鏗然弦動之后的利箭迸發,以一種精準無誤的狠辣,貫穿了祿東贊的前額。

    在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從天邊消退了下去。

    他們的太陽也隕落了。

    隕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

    在這勉強還能算是兩軍對壘的場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時,是不是也會影響到聲音的接收。

    對那名親衛來說,他廢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嚨間將那一抹血腥味給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聽到了隊伍之中隱約傳來的哭聲,讓他意識到,他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去做。

    他忽然轉頭,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轉的唐軍旗幟,用有些蹩腳的大唐官話朝著李清月問道:“敢問將軍,您將如何對待我吐蕃大相的遺體?”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聲答道:“我會用他的遺體和欽陵贊卓做一個交易,讓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這個答案面前,親衛沒有馬上答話。

    在他后方還有百余人和他此刻應當都有著相似的疑問,那便是在李清月給出了這句作答后,試圖確定這話中的真實性。

    在這張即將被夜色模糊的臉上,他們找不出對方有任何一點說謊的必要。

    這樣的對手反倒讓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將祿東贊摔落下馬的遺體擺放齊整在了地上,朝著對方叩了一個頭,又回頭朝著李清月行了一個重禮,“那就多謝將軍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沒有了留在這里的必要。

    在這話說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揮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頸。

    這毫不給自己留情的一刀,讓他很快倒了下去。

    隨后是又一個人效仿了他的舉動。

    直到……在場剩下的不過百余人而已。

    饒是清楚地知道他們面前的眾人都是他們的對手,在這等為效力的將領殉葬的場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們……”

    “讓他們走吧,”李清月擺了擺手,示意唐軍讓出一條路給這些僅剩的吐蕃兵卒,“也讓他們帶個消息給欽陵贊卓,就說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見到他。”

    這些并未動彈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們不曾想到,居然還能得到唐軍饋贈的食水填飽肚子,然后從對方讓出了一個豁口的包圍圈中得到求生的機會。

    又聽她補充了一句:“走吧,祿東贊已死,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你們可以走了。”

    接下來,就是另外的戲碼了。

    吐蕃軍規之中對于敗者的懲罰,讓這些人在回去后決計討不了好,但這就跟她沒什么關系了。

    祿東贊臨死之時與其下屬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嘆,但也至多只能讓她為敵人多一份敬重,便再無其他。

    她接下來需要應付的,是祿東贊的兒子欽陵贊卓。

    在從裴行儉那邊獲知,欽陵贊卓近來不在祿東贊軍中,也并沒有消息聽到他回去吐蕃邏些城待命時,她已經基本可以確定,她們這邊的猜測基本沒錯——

    西域戰事確實與吐蕃有關,督辦此事的還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從中插手的話,也難怪原本不該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與那回紇鐵勒會合兵到一起。

    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數次嘗試踏足西域的方針。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確實被此人攪和得一團亂,就連吐谷渾的戰事都險些因此沒能得到唐軍的及時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敗的一方,沒能及時對祿東贊做出支援。

    “所以大總管打算和他做個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邊的火折子,點亮了一旁士卒遞交過來的火把,為李清月照亮了他們這頭的前路。

    這會兒不在作戰之時,李清月沒那么大的壓力,便賣起了關子,“等他來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嗎?”

    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又收斂起來了幾分,“帶上祿東贊的尸體,然后將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這場與吐蕃的交戰雖然結束在十月之前,算起來不算經歷了拉鋸,但其中的人員傷亡依然不在少數。

    也正如祿東贊此前所想,李清月確實沒有揮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機會,意味著這西邊的強敵還有得折騰。

    那么今日之勝,便還遠不到她能自傲驕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須達成與欽陵贊卓之間的這個交易。

    而他一定會來的。

    只要他想繼承祿東贊留下的政治財產,他就一定會來!——

    當欽陵贊卓獲知祿東贊死訊的時候,已是兩日之后。

    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還有未盡之言,但欽陵贊卓已顧不得去聽他們如何辯解了。

    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之下,他一向自視靈活的腦子,都有一瞬間處在了停滯思考的混沌狀態。

    ……父親死了。

    對他而言簡直像是無所不能的父親死了!

    可為什么!

    明明他的動作已經不慢了。明明,他們最開始也是優勢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祿東贊上一條抵達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經找了個機會從西突厥軍中脫身了。

    那些剛剛遇上蘇定方的西突厥與回紇聯軍還不曾意識到,這位老將軍此次的和緩進攻,僅僅是為了確認是否還有第三方勢力的插足影響戰局,并不是對他們的剽悍掠奪之舉心存畏懼。

    那也不是他們中斷道路的作戰方針,當真取得了成功。

    欽陵贊卓卻將這個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軍為由擺脫了這個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舉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種種貢獻,并未遭到朱邪葉護的懷疑。

    欽陵贊卓走得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在他看來,安西都護境內的唐軍和這些叛軍要打成什么樣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夠成功奪取吐谷渾,獲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護暫時重新回到唐軍的手中,也并沒有關系。

    反正,唐軍若想要自安西都護進入藏巴境內,就必須穿過當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難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丟,唐軍無法追根溯源,對吐蕃予以還擊。

    可他怎么都沒想到,會先在抵達當金山口駐地的時候,便收到了父親告知的消息。

    父親在來信中說,唐軍疑似自巴蜀方向進軍藏原,在積石山覆滅了吐蕃派出支援的兩萬兵馬。

    對此,欽陵贊卓的心中滿肚子的疑惑。

    蘇定方進軍安西都護,且出兵人數不少,唐軍何來這樣的本事,在這倉促之間便能另外調撥出這些兵力迎戰吐蕃?

    但此刻更為要緊的,顯然不是唐軍如何做到的這一點,而是他們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這兩萬的援軍,祿東贊的情況必然有些麻煩。

    他必須盡快回師支援!

    可正如父親在信中所說的那樣,他也必須小心探查軍情,謹防這一路自北部調度而來的援軍,也會隨后落入唐軍的陷阱之中。

    事實上這番調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雖然有祿東贊給出的許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這一面的接應,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邏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鹽澤(柴達木盆地)與薩毗澤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來調度到兩萬余人便花費了欽陵贊卓不少的時間。

    而一度隸屬于吐谷渾的當地羌人,要么同北部若羌關系緊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調度不足十年,還遠沒到能被隨意支派的地步。

    這就導致在揮兵南下之前,欽陵贊卓也必須在當金山口的營地中留下足夠數量的守軍防備不測。

    當欽陵贊卓終于抵達諾木洪地界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有種說不出的精疲力盡,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調兵遣將、指點風云還要艱難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頭部隊帶回來的,不是吐谷渾那頭的戰況,而是那些被唐軍放還的吐蕃將士,以及——

    他父親的死訊。

    對于年輕的欽陵贊卓來說,他還從未考慮過這樣的一種可能,以至于當他身邊有人在問他該當怎么辦的時候,他竟恍惚覺得,那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模糊囈語。

    怎么辦?

    “……將軍可不能相信大唐那邊的話,您若在此時送上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來。他們或許就是知道您在近處,才要來上一出斬草除根!

    “我等不如盡快趕回王城,與您兄長會合!

    欽陵贊卓喃喃:“……回去?”

    他終于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壓力,將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囑他的親衛身上。

    但在重新將思緒回歸現實的剎那,欽陵贊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識到,他沒有這個資格過多地沉浸在父親之死帶來的苦痛之中。這個回去的選擇,對他來說也過于奢侈了。

    他必須以噶爾家族繼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來的時候快速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慢慢地將那只希望阻攔住他行動的手給推開在了一邊,“不,我不能回去。這個會面,我必須要去。”

    親衛驚道:“將軍……”

    欽陵贊卓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勸我了。吐蕃雖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講究于孝道,但我父親的情況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死訊,他面容之間的桀驁之色,忽然之間就沉寂了下去,讓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幾分成熟。但那份狠意與決絕卻是越發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親衛沒能來得及阻攔,就見欽陵贊卓一把抽出了慣用的彎刀。

    刀鋒如電,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間,便已將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長發斬斷在了當場。

    “去取青黛來!睔J陵贊卓闔目,微微嘆了一口氣。“藏巴慣例,喪父者斷發,青黛涂面,我按規矩來迎我父親的尸體!

    “我倒要看看,這位大唐的將軍會提出什么條件!

    只要不是讓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統治,割讓土地,他欽陵贊卓應該都有答應下來的資本。

    若能換回他父親的遺體,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財貨他也能承擔得起。

    但他是真沒想到,當他被帶到李清月面前的時候,會從對方的口中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李清月從容開口:“我要吐蕃禮送文成公主回來,作為交換吐蕃大相尸體的條件。”

    欽陵贊卓愣住了一剎,“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達柏海的時候,參與過吐谷渾交戰的唐軍早已陸續齊聚在此,除卻那些南詔士卒按照他們來時得到的許諾那樣被帶去了西宮鹽池打撈鹽鹵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連參與的兩場戰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軍整備,都讓這些士卒身上再難看出臨時征調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強軍勁旅的氣勢,讓欽陵贊卓有些明白父親為何會落敗于此。

    但或許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戰的主帥。

    雖然,她看起來實在年少得可以,在這等不需身著甲胄見面的場合下更是如此。

    欽陵贊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將這張屬于殺父仇人的臉牢牢地記在心中。

    又聽她繼續說道:“大唐許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時候,是希望她將中原的文化與友誼帶入吐蕃。前者,在吐蕃這二十年間應當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抬眸,對上了欽陵贊卓那雙依然銳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護與吐谷渾所破壞,松贊干布也早已過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親于吐蕃,不曾有負于她的責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戰,令吐蕃利益受損,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禮節將她送出來,作為此次戰敗一方的致歉!

    這,就是她的交換條件。

    在大唐先后斬殺吐蕃士卒逾三萬人,殺了吐蕃大相祿東贊,破壞了吐蕃與黨項羌、白蘭羌的關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確定文成公主會否因為這條戰報傳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須做出這個將人迎回的舉動。

    欽陵贊卓皺了皺眉:“可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贊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導現任贊普,就算是我父親都不能決定于她的去留,何況是我。”

    他話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張臉上隱約露出了幾分譏誚之色。

    仿佛是在說,這話你自己相信嗎?

    欽陵贊卓:“……”

    “你可以!崩钋逶潞V定地給出了這三個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欽陵贊卓心中一沉。

    在對方這等不似能夠讓步分毫的表現中他意識到,要想跟這樣一個人去商議價碼,當真是一件幾乎無法辦到的事情。

    李清月顯然很清楚,雖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須,但欽陵贊卓迎回祿東贊同樣是必須。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還要更大一點。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時候會處在更加弱勢的地位當中。

    李清月漫不經心地答道:“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問題,而是你必須讓自己能做成這件事。若是你連這一點都辦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繼承你父親的位置。就憑,你如此好運地躲過了唐軍與吐蕃的交戰保住了性命?”

    “原諒我將話說得不給面子了一點,畢竟,你在安西都護那邊做出的事情也沒給大唐的面子。”

    欽陵贊卓驚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險些要將這句話給脫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識到,對于唐軍來說,這件事他們是不應該知道的。他的這個下意識反應,反而將他給暴露了。

    所幸對面之人好像沒有對此追究問責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厲地追問:“所以我現在重新問你一次,令吐蕃禮送文成公主歸國,你能否做到?”

    這一次,欽陵贊卓回答得毫不猶豫:“我能!”

    “那么——請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希望我能收到一個好消息!

    一見這送客的舉動,確定雙方之間的往來以這句話一錘定音,饒是欽陵贊卓此前答應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陣苦笑。

    一個月的時間。

    從柏海前往邏些城,以騎兵趕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了,也就是說,對方根本沒有給他以一點緩沖商討的余地。

    給他在邏些城周轉的時間,最多就只有兩天。

    但在吐蕃作為戰敗一方的前提下,他沒得選!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這位吐蕃的少年將軍因為切斷了頭發,又在面容上涂抹了兩道黛青之色,看起來愈發像是一只剛剛離群的狼。

    他只又深深地朝著在場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將這些人的樣貌盡數記在心中,便旋即頭也不回地離去,徑直掀簾而出。

    ……

    唐璿望著他的背影,轉頭朝著李清月發問:“善于沉潛隱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質啊,大總管不擔心會為自己留下一個勁敵嗎?”

    這位吐蕃大相的繼承人既能在安西都護的局勢中挑出個突破口,又能在祿東贊過世之后快速抉擇出自己的去留,還敢答應下這樣一個對他來說應該也不容易辦到的事情,論起處理事務的手腕,確實是個棟梁之才。

    就算眼下還有些青澀莽撞,也絕對是個未來的大敵。

    公主在殺祿東贊的時候說,她不會將這樣一個滿腹野心而且本領超群之人留在吐蕃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也不會讓祿東贊能在屢次挑釁大唐之后能夠全身而退,這話是說得沒錯的。

    不過若是如此的話,欽陵贊卓其實也不該留。

    李清月搖了搖頭,“那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欽陵贊卓也死了,祿東贊的長子贊悉若獨木難支,吐蕃贊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勢力,比如說沒廬氏,就會誠心向大唐敬服嗎?”

    唐璿思量了片刻,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安粫。我們此次進軍藏原之艱險,已足夠證明,若要勞師遠征覆滅吐蕃,在短時間內不可能達成。他們最多像是此前祿東贊所做的那樣,對大唐呈遞上貢品,做出在名義上稱臣的態度!

    但真要說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聽從大唐的調派,恐怕是沒有的。和祿東贊在世的時候應當相差無幾。

    “這不就得了嗎!崩钋逶聦⑹忠慌,“我與其殺了欽陵贊卓,讓三尚四論家族再出一個祿東贊一般的人物,還不如將欽陵贊卓這只惡狼趕回去,跟他們斗上一斗!”

    “祿東贊一死,噶爾家族起碼在五年內難以恢復過來元氣。就算他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那也起碼得是五年之后了。可你覺得——”

    李清月自信地問道:“五年之后,我會如何?”

    唐璿面色一震。

    五年之后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戰場上遠不能只用嶄露頭角四個字來形容,而是在調兵遣將之間,讓人忍不住懷疑,李唐上一輩的軍事才華,是否盡數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還更多是以遠程籌劃的方式參與戰事,五年之后,以公主的騎射之術與身體素質,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離席而起,負手朝著營帳之外走去,“我不怕欽陵贊卓能成長為大唐的勁敵,因為我一定會比他成長得更快。”

    “行軍打仗本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就像他還需要穩定后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著幾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會是我最正確的一個選擇!

    “既然如此——我何懼于縱虎歸山!”

    第186章

    這份“縱虎歸山”的自信, 換一個此等年紀的人說出,或許難免有過于傲慢的嫌疑,從李清月的口中說出, 卻令唐璿深信其中的每一句話。

    她有這個資本,說出“她會比欽陵贊卓成長得更快”,她對于吐蕃局勢的評判也顯然有其道理。

    欽陵贊卓或許是個人才, 在其父祿東贊死后也將在重壓之下以更快的速度成長起來,但論起天縱奇才, 安定公主又輸給了他哪一點呢?

    今日她可以殺了祿東贊,斷絕了吐蕃意圖把控吐谷渾的夢想, 明日她也可以在欽陵贊卓意圖東進的時候覆滅他的夢想, 甚至——

    先一步打到吐蕃腹地去!

    “對了,”李清月忽然止步,而后回頭開口, 打斷了唐璿在此刻的思忖,“既然我們和吐蕃的交易已經說定了, 那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回去把與白蘭羌和黨項羌的交易也給談妥吧。”

    唐璿輕咳了一聲, “公主倒也不必用不能厚此薄彼來說,他們恐怕巴不得公主愿意跟他們談交易!

    既是交易,那就意味著大唐還愿意讓他們存在,在今時局勢之下,這都可以算是恩賜了。

    畢竟, 他們可不是吐蕃。

    吐蕃雖然遭到的打擊不小, 接連損失了三萬多的精兵在此, 被擒獲俘虜的那些也絕不可能再被放歸回國,但吐蕃到底還有十幾萬兵力在藏原深處的衛藏四茹地帶, 這三萬的損失,還不到要讓其亡國滅種的地步。

    白蘭羌和黨項羌卻不同。

    他們不曾出現一個如同松贊干布一般的雄主,將他們整片族群所占領的土地完全集中起來,現在又因吐蕃的調度與錯誤指揮,讓他們在進攻吐谷渾防線的時候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損失。

    更麻煩的是,祿東贊自西傾山防線撤離的時候,又將他們視為棄子丟在了后方,讓他們在認清為人所誆騙事實的同時,也被何其殘酷地困在了此地。

    對他們來說,大唐與吐谷渾的態度,可以說是決定了他們的生死。

    他們已顧不上罵祿東贊了。

    此前各方都為追捕祿東贊以及處置吐蕃后續問題操心,顧不上他們這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便讓他們覺得有一把屠刀始終被架在他們的脖頸之上,可以說是睡不安寢食不知味。

    現在終于能有一個結局了,不必再在這里胡亂猜疑,竟還能算是個解脫。

    “也不能說他們是不重要的小角色!崩钋逶码S同弘化公主登上那西傾山塢堡朝著遠處的山下草場看去,輕聲感慨:“一萬多的兵力,就是十幾二十萬的人口,放在大唐境內都是一筆可怕的人口資源,何況是在邊地。”

    當這批人口還是彼此之間有部落之分,并不能團結在一處的時候,就更有價值了。

    只是眼下看不太出來罷了。在尕海湖前的草場上,他們臨時結起了營地,像是一團被驅趕在沼澤邊緣的黑點。

    “那么大總管打算如何安頓他們?”弘化公主抬手,示意后方的侍從不必跟上她們二人。

    一聽這個稱呼,李清月道:“怎么弘化姑母也按照這個稱呼來說了!

    弘化莞爾,“自然是因為,我在以吐谷渾王太后的身份,和你這位甘松道行軍大總管商議對這些俘虜的處置。吐谷渾如今外患暫除,內憂卻不減,此次誘敵深入的兵力投入又不在少數,總得爭取到足夠的利益,才好讓族中的有些人閉嘴。”

    李清月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聽錯,當弘化公主說到“閉嘴”二字的時候,話中分明有幾分昭然若揭的殺意。

    可見這閉嘴一事,在她這里大概遲早有些其他的處理方式。

    想想這些吐谷渾貴族在抗擊吐蕃期間干出的蠢事,不奇怪弘化克制不住拔劍殺人的念頭。

    不過如今,自然是先以戰利品堵住他們的嘴,讓與吐蕃交戰數年的吐谷渾先得到些緩和休養的時間。

    “還是說,你打算多分點利益給那位知情識趣的東女國女王?”弘化公主佯裝苦惱,“唉,要這么說的話,我也是沒辦法,畢竟吐谷渾總是被放棄的一方……”

    李清月黑線:“……姑母。”

    “行了行了,同你開個玩笑!焙牖鞫苏藥追置嫔澳闳羰窍雽Ⅻh項羌作為壯大東女國的資源,我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前幾日我和那位斂臂王女有過一次交談,倒是挺有意思的!

    李清月問:“如何有意思?”

    弘化公主答道:“這位斂臂王女有些統兵作戰的天賦,卻在政務上有些天真,大抵也跟東女國地處偏狹,此前又無對外擴張機會有關,但她的母親早年間能想到與大唐往來,又在安定你抵達藏原后選擇派遣部將跟從作戰,倒是個聰明人!

    “斂臂王女說,她的母親在她臨出發的時候告訴她,女國不可能在這場大唐營救吐谷渾的戰爭中一鼓作氣發展外擴,成為這藏原之上的強國,但她們可以成為第二個吐谷渾,只不過一個守在藏原與隴右的要塞上,一個守在藏原與巴蜀之間!

    李清月目光閃動。

    弘化公主繼續:“與此同時,她們又注定了不會是吐谷渾。因為吐谷渾如今是大唐的和親公主主政,也處在更為要緊的關隘上,形同于大唐連綴在外的州郡,東女國卻還是一方鄰國。所以真到了談條件的時候,必要的親疏之分,反而對她們來說是有好處的!

    “她說她此前還不太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在參與了西傾山一戰后,卻恍惚有些明白了。”

    在弘化公主的娓娓道來間,李清月仿佛又想到了她彼時會見這位湯滂氏女王的景象,“是,這位東女國主確實有些門道!

    她的判斷并沒有錯。

    在處置俘虜的同時給吐谷渾與東女國讓利里,哪怕她不能完全自己做主,還要在隨后的還朝中奏報天子,但先吐谷渾后東女國的原則是不會變的。

    而像是白蘭羌與黨項羌,代表的并不僅僅是他們本身,還有這藏原上其余與他們相似的藏原部落,不適合被直接一口氣消滅他們的族群印記,強硬地將他們歸并到吐谷渾與東女國的境內。

    否則,這等唇亡齒寒的教訓,勢必會讓此地發生新的動亂。

    那么要如何安排其實已經很明確了。

    這些黨項羌人、白蘭羌人要想活命,就要給出足夠的利益給大唐、吐谷渾以及東女國。

    這些利益的輸出乍看起來并不要命,甚至還能算是大唐給了他們在叛逆之后求生的機會,但隨著大唐對吐谷渾與東女國的支持增多,這份此消彼長,終究會變成一方為另一方所吞吃的導火索。

    而在最開始……

    “先讓這些戰俘去鹽池挖鹽鹵吧,同時讓他們的族人湊夠給他們贖身的馬匹錢財,慢慢將人換回去!崩钋逶抡f道,“我會向阿耶建議,將兵器錢物分撥于吐谷渾與東女國,馬匹則送回大唐。”

    李清月的面色凝重了幾分:“姑母不要怪我將馬匹全數截下,畢竟前兩年大唐四方征戰,才損失了不少騎兵,尤其是西域之地……”

    “若非此前那一萬多騎兵的損失,恐怕欽陵贊卓也沒那么大的本事說動西突厥與回紇再度反叛。此次庭州與西州相繼淪陷敵手,蘇將軍要將其收復需要付出的騎兵,恐怕也不在少數。這部分戰馬的消耗,只能從白蘭羌等地來出。”

    弘化公主會意點頭。

    “至于領地擴張一事上,我的計劃,可能也與您此前的想法有些不同!

    弘化公主奇道:“如何不同?”

    李清月指了指西北方向:“我希望吐谷渾往青海湖以西的方向繼續擴張,而非往南,進而拿到從藏原往安西都護的這一片群山隘口!

    也就是,欽陵贊卓之前調兵的那片區域。

    “此地原本也有部分曾是吐谷渾的領地,只是被吐蕃奪去了而已。眼下吐蕃新敗,不得不先解決內患,對于此地的布兵必然松懈,正是吐谷渾的機會。至于吐谷渾以南的地方,便留給東女國來蠶食,正好也能讓你們兩方少些利益爭端!

    李清月目光灼灼,“若你兩方均能得手,此前是吐蕃野心昭彰,希望能憑借著完全侵占吐谷渾,拿到進取大唐的機會,如今就是我大唐要在這藏原的一角站穩腳跟,隨時能夠繼續擴張,也斷了吐蕃北進西域的夢想!”

    局勢,已經變了啊……

    這番話傳入耳中,弘化公主的目光也微微有幾分恍惚。

    此刻被安定勾勒在面前的前景宏圖,在得到李唐真正意義上的發兵支援之前,她其實從未想過。

    以至于這些謀劃在被李清月說出口的時候,她還有須臾的走神,而后才意識到,她好像確實不應該只將目光放在吐谷渾與東女國之間過渡的地帶,而應該放在……更遠的地方。

    她忽聽李清月繼續說道:“如此一來,姑母既是吐谷渾的王太后,又何嘗不是我大唐的前線將領呢?”

    李清月收回了往西北方向看去的目光,再度轉向了面前,目視了兩山已漸漸朝下蔓延的積雪之色,又笑了出來,“就是此地的氣候,著實不像中原內陸,比之我那封地所在的遼東還要特殊得多!

    “是啊,大唐的將領……”弘化喃喃。

    在剛聽到文成公主即將因為安定與欽陵贊卓的交易得以歸國時,弘化心中總不免對她有些羨慕。哪怕她如今已因慕容諾曷缽之死坐在了王太后的位置上執政,在午夜夢回之時也總有故園之思。

    但倘若,她還能在疆域之內呢?

    她看得到!陛下選擇了放棄吐谷渾,任憑吐蕃擴張,皇后與安定公主卻不會!

    以匪夷所思速度成長起來的安定公主,用這兩場戰爭,令如日中天的吐蕃大相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或許也終有機會兵進千里之地,抵達那吐蕃王城所在。

    那么吐谷渾便并非被遺落在疆域之外,需要以公主和親來維系同盟的蕞爾小國,而是唐軍進駐于新州郡的中轉樞紐。

    李清月朝著她眨了眨眼睛:“雖然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但眼下正是我方得勝的大好光景,展望一下總不會有人給我治罪吧?”

    “而且您看,我還把一個對吐蕃人事、地理、語言都摸索清楚的文成公主請回來幫我一起謀劃了呢!

    弘化扶額:“你這么給文成安排新任務,問過她的意思了嗎?”

    遇到阿菟這種武德昭昭的小公主,也不知道得算是文成的幸運還是不幸了,但想想對方如今在吐蕃所過的生活,在松贊干布過世后的微妙處境,弘化又覺得,能將她給帶回來……

    當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知道,吐蕃愿不愿意放人了。”

    “姑母別擔心,”李清月安慰道,“我這個人看人還是很準的,就像我此次出征所帶的人手便各有表現之地,成為撬動戰局的關鍵落子,那個欽陵贊卓,還有他那位身居吐蕃腹地的兄長——”

    “值此臨危受命之時,怎么敢不拼死一搏呢?”——

    欽陵贊卓甚至為了給自己爭取更多的謀劃時間,在安頓好了鹽澤的守軍后,便帶著兩千多的騎兵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邏些城。

    比起李清月原本給他估計的十四天時間,還縮短了兩日。

    欽陵贊卓知道,他不能自己孤身折返。

    哪怕噶爾家族在這吐蕃腹地有著兩千多口人以及更多不在名冊之內的奴隸兵,在真要辦事的時候也絕不如這些騎兵頂用。

    可在前方已能見到熟悉的景物與建筑的時候,一想到此次歸來他已失去了父親,欽陵贊卓的心中便不覺一陣悲從中來。

    偏偏他是一方將領,決計不能有何對外露怯的表現。

    只有當他疾步穿過噶爾家族的封地莊園,站在他兄長面前的時候,他才終于流露出了幾分難以遏制的悲愴。

    但此事對他來說是晴天霹靂,對他的兄長來說又如何不是呢?

    “你說……父親死了?”贊悉若面色緊繃,極力克制住了自己即將大變的容色,轉而將目光投在了弟弟解開斗篷與風帽后露出的斷發之處,不得不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句玩笑話。

    接連十余日,算上獲知父親死訊之前的趕路與調兵,得有四十多天的趕路,和這幾年間幾乎沒有停息的作戰與奔波,都讓他面前的這張臉滿是滄桑憔悴,比起他這位坐鎮封地、操持權術的兄長,還要看起來老成得多。

    而這張與他相似的面容上的神情,也絕沒有任何一點作偽的意思。

    有一瞬間,贊悉若覺得自己眼前一陣令人頭暈地發黑。

    欽陵贊卓艱難地再度開口:“我答應了那位大唐將軍的條件,以禮送文成公主歸國,換父親的遺體回來!

    他垂下了頭,唯恐會聽到兄長說出一句批駁的話,說他的決定荒唐,又或者是聽到兄長的決定是,讓他想辦法再度出兵,將父親的遺體搶奪回來。

    好在,在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后,他聽到的答案是,“你做得對。”

    “兄長?”

    贊悉若攥緊了自己的拳頭,閉眼沉吟了片刻,“我說你做得對!父親尚且沒能摸清對方的底細,在掉入圈套之后戰敗而亡,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將己方的力量重新團結起來,也阻擋住那些想要蠶食噶爾家族輝煌的勢力,而不是將力氣用在無用之處!

    只是送走文成公主而已,對他們來說還能接受。

    “可我們……真能做到將文成公主禮送出境嗎?”欽陵贊卓問道。

    見兄長在這強忍悲痛之余,神情中還有一派鎮定籌謀之色,欽陵贊卓帶兵回來之時的心頭焦躁,終于慢慢平復下來了少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自己恍惚間,竟從兄長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

    贊悉若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反問:“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的?”

    “我原本想……若是無法勸說贊普同意此事,那便直接將文成公主劫持出來。我們噶爾家族將其禮貌送出,也算藏巴禮送大唐和親公主而回了!

    眼見兄長的目光隨著他的這個答話越發犀利,欽陵贊卓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幼稚!這話傳出去像什么樣!辟澫と舫獾馈!叭粽娓沙隽诉@樣的事情,父親死后我們噶爾家族的聲望才當真是沒法看了!

    他眉頭緊鎖,語氣里滿是堅決:“我們不僅要拿到正式的國書,還絕不能在父親新敗,吐蕃勇士喪命的各方斥責中后退一步!”

    比起長期參與戰事的欽陵,悉若的面貌看起來要柔和些許,但在決策要務的當口,他話中不容轉圜的意思,卻讓這張臉,多出了幾分肅殺之氣。

    是,這件事當然不容易辦到。

    祿東贊不是吐蕃贊普,沒有那盛行于吐蕃境內的天命傳說庇護。

    當他身上的強勢光環終于隨著他的過世而消失,執掌吐蕃政務十多年所帶來的家族鼎盛、權勢滔天,也勢必會迎來可怕的反撲。

    贊悉若需要做到的,何止是讓贊普承認他們家族能維系下去這份榮耀,要促成換回父親遺體的這個條件,也必須同時洗脫掉弟弟沒能及時救援父親的罪責,讓他們身上政務與軍事的權力不至于掉落得太厲害。

    欽陵贊卓忙問:“那兄長打算怎么辦?”

    贊悉若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思量,又倏爾沉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我們要讓出一些東西,但不是對贊普與沒廬氏那些人。走!你帶著一隊人,我們去見韋氏的人!

    欽陵贊卓:“……韋氏?”

    “對,韋氏。”贊悉若回他,“自韋義策扶持松贊干布成就大業,到如今這么多年,韋氏向來不顯山露水,卻也從沒人膽敢小瞧于他們的積累。但他們最好別忘了,自贊普開創出三尚一論的朝堂格局到如今,他們韋氏這一論能少有被三尚侵吞家業,不過是因為還有我父親這位大相頂在前頭!

    贊悉若目光冷然,“我噶爾家族若是一夕之間倒臺,上位的必然是三尚家族,是那些與藏巴王室聯姻的貴族?缮芯褪巧校摼褪钦,姻親世家與功勛名門自有區分,我不信韋氏不明白這一點!

    “他們也最好別忘了,與他們有著手捧白石之盟的是松贊干布,不是現在這位痛恨權臣當道的贊普。若是噶爾家族沒了,下一個倒霉的就是他們!”

    韋氏的這種生存之道,對于深諳政壇博弈的贊悉若來說還有些羨慕;蛟S噶爾家族的這等烈火烹油富貴只能持續四五十年,韋氏的這種積蓄發展、明哲保身卻能持續上數百年。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韋氏能再有一二十年的發展時間,讓自己在藏巴四茹的地界上扎根更深。

    現在,對他們來說最安全的延續家族之法,確實是與噶爾家族聯手,頂住祿東贊喪命后的種種風浪,遏制住三尚家族想要重新掌權的反撲。

    他們也是贊悉若在獲知父親死訊后的須臾之間,為自己選擇出的最合適盟友!

    欽陵贊卓跟上了贊悉若往外走去的腳步,一面覺得兄長的這個決定確實沒錯,一面又忍不住問道:“可如此一來,兄長豈不像是上門示弱給韋氏看的,又能如何保證,我們今日這一去,不是在與虎謀皮呢?”

    “……與虎謀皮?”贊悉若忽然止住了腳步,轉頭看向了欽陵贊卓,“那也得他們是虎才行!我們有一個讓他們不得不依然以我們為主的理由,也是一個他們接受藏巴繼續以噶爾家族為大相的理由,那就是——”

    他一字一頓:“他們出不了一個統兵奇才!”

    欽陵贊卓面色一震。

    在兄長投來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面除卻行將立足政壇接受風雨的凌厲之外,還有一份對他的殷切期許。

    也讓他意識到,在今日的危局面前,除了他在將長兄當做父親一般信任,他的兄長……又何嘗沒有在將他當做自己的支柱。

    “藏巴的年輕將領里,唯有你有此本事走上前臺,打出對外擴張的戰績,而其余的那些,甚至在跟象雄殘部的交手中還要落在下風。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能被委以重任,難道就憑他們的姓氏顯貴嗎!”

    贊悉若篤定說道:“所以韋氏會和我們站在一起的,我也會想辦法在抗衡住三尚施壓后,向贊普建議,令你出征小勃律,重新將領兵的威嚴爭到手中!”

    這是一個充滿危險,又充滿機遇的決定。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阿弟,你不會輸第二次的是不是?”

    祿東贊的戰敗其實和欽陵贊卓沒什么關系,但對吐蕃來說,這原本是一場該當由欽陵贊卓去打的仗。所以無論他是否是因前往大唐西域謀劃叛逆,才讓父親替他接過的指揮權,積石山之敗與西傾山葬軍都暫時無法與欽陵贊卓切分開關系。

    贊悉若這句“輸第二次”的發問并沒有說錯。

    在這樣一句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寄托的發話面前,欽陵贊卓眼眶發熱,毫不猶豫地給出了一個答案:“不會!”

    有這樣一位兄長站在背后,就算他們要想恢復到當年父親掌權的巔峰時候,可能還需要付出數年的努力,就算在送走了文成公主之后他們還會面對新一輪的責難,就算那今日他們要去見的韋氏更像是個老練又善于蟄伏的獵人——

    他也敢先做出這個承諾。

    只要給他這個領兵的機會,先從西邊的那些小國打起,他總有一天能奪回總領兵馬的大權,去向大唐再度發起較量。

    今日的種種屈辱,也勢必會由他親自討還回來。

    “那就走吧,”贊悉若轉回頭去,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沉痛,讓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說,能給你用來促成文成公主被送離的時間不多嗎?”

    戰場之上乃是兵貴神速,在這朝堂博弈之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站穩腳跟,才好讓父親的舊部相信——

    沒了祿東贊,噶爾家族也不到覆滅之時!——

    而此時風云幻變的,又何止是這片藏巴高原。

    庭州與西州的戰事隨著秋日到來,不曾為秋風之中的涼意所凍結,反而展開得愈發如火如荼。

    比起大沙海中試探交手穩步推進的蘇定方部,更為激烈的竟還是庭州地帶。

    伊麗道行軍總管獨孤卿云被截道在西州邊緣的同時,作為副總管的阿史那卓云與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彌射北上轉道了雙河。

    這里曾經是大唐與阿史那賀魯開戰之地。而現在,這里變成了兩位阿史那將軍對陣朱邪葉護等人遺留在庭州后軍的突破口。

    但在大軍推進庭州,奪取清海鎮之時,他們卻遇上了一件麻煩事。

    按照卓云與彌射此前的計劃,他們不僅應當快速收復庭州,還應當在切斷回紇與西突厥叛部后路的同時,快速自天山南下,在蘇定方克復西州的同時,給這些叛軍自后方再來一刀,而不是讓這些庭州的叛軍守將能夠南下給對方報信,讓他們從容撤回,遁逃北上。

    偏偏他們的人數不占優勢,雖然憑借著彌射的威望先勸回來了幾方突厥部落,可要想在進取輪臺與金滿的同時,搶先一步越過天山,還遠遠不夠。

    除非……

    “除非我們能走一條并未被叛軍把守的天山路線,先派遣出一支兵力,將天山南麓的叛軍了結,才能真正截斷朱邪葉護和熾俟葉護的歸路。”阿史那卓云摸著手邊的刀柄,緩緩說道。

    今日將叛軍全部了結在白楊河以西,阻止其報信,讓這把刀縱然經歷了清洗,也帶著一陣不散的血氣,此刻便彌漫在空氣之中。

    阿史那卓云并未因此而沖昏頭腦,她也深知,己方還需再小心一些,才不會讓叛軍有作亂之后逃之夭夭的機會。

    雖然沒有安定公主在側,卓云還是覺得,自己已越來越像是一個合格的將領了。

    她問:“可汗手底下的人里,有對此地特別了解的嗎?”

    阿史那彌射搖了搖頭:“我雖然曾經響應于大唐的號召,參與進討伐賀魯的戰事中,和其部將激戰于此,但我所知道的路,和叛軍所知道的應當相差無幾。賀魯被殺之后,我受封于昆陵都護府,與庭州各自為政,少有往來,對天山山道并不熟悉!

    阿史那卓云心中有些發沉。

    若如此的話,難道真的只能全力攻城,擴大攔截線,等到那些叛軍收到消息自西州折返后想辦法追擊阻截?

    一旦其中稍有不慎,將首惡給放跑了,就算他們成功平定了此地的叛亂,陛下大概也不會覺得滿意的。

    “那……”卓云忽然想到了公主手底下的回紇商人,試探性地問道:“當地的商人有沒有可能對其中道路有所了解?”

    庭州西北的鹽泊州都督府曾被叛軍所攻破,但因其中有不少做馬鐵食鹽生意的回紇人,與熾俟葉護多少能算是同族,并未遭到迫害,只是從中搶奪了一批馬匹,還勒令其不得隨意走動而已。

    或許就能從中尋到可用之人?

    但卓云沒想到,她剛打算將自己的這個想法付諸實踐,就迎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這走路之間一瘸一拐的落魄男子前來扣營,自稱自己乃是大唐官員,清河崔氏出身,名叫——

    崔元綜。

    這是一個對阿史那卓云來說并不陌生的名字。

    安定公主第一次前往前線的時候,就是因為對方的“慫恿”,說什么只有實戰才能培養出將才。

    身為公主的護衛,卓云當然知道,對方完全是當了個替罪羊,但這種話就不必當著崔元綜的面說了。

    往人傷口上捅刀多不好……

    畢竟,被迎接入帳后,崔元綜臉上那等“終于找到了組織”的欣喜,真可謂是溢于言表。

    “庭州輪臺城被攻破的時候,我匆匆外逃,希望能為后方傳訊,又被叛軍追捕,幾乎以為要喪命在此地,哪知道當我醒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被一個馬商給救了。對方說什么遇上也是個緣分,不如將我也給一并帶上,甚至將我給送到了天山以南,躲過了叛軍的眼線!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他后來才知道,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那馬商給扒走了。但看在對方確實救了他的性命的情況下,這事便不必計較了。

    在這戰亂當前,能保住性命就已是大不易了,誰還管什么錢不錢的。

    他嘆了口氣,“可惜我摔斷了腿,來不及報信,天山以南的西州便已迎來了叛軍的打擊。我想著,庭州以西的昆陵都護府乃是興昔亡可汗的地方,我若前來應當能有庇護之所,也能圖謀救人,哪知道因你們前去蒙池平定阿史那步真留下的爛攤子,昆陵這頭也不乏響應叛亂之人,一時之間敵我難辨,我也不敢擅作主張,反而將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命給丟了!

    “聽聞興昔亡可汗與阿史那將軍終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數鎮,以白楊河為界阻截叛軍,我才終于敢前來此地!

    當年自關東來洛陽進入弘文館進學的時候,崔元綜還是個何其傲慢之人,憑借著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為必當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緣故被遣派來了西州,又被調往庭州,還遇上了這等突厥回紇反叛的大事,又經歷了這樣的一出險死還生。

    他如今這條只草草接骨的腿還在走動中作痛,也不知道隨后能不能痊愈。屬于世家子弟的驕矜,卻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這倒是讓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間的一件舊事。

    在他幼年之時有個算命的術士途經他家宅邸,說他這人雖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當絕,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歲壽終。他當時覺得對方這話可笑,以他的出身何來坎坷之說,哪知道……

    對方所說好像并無差錯。

    他剛想到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兩步,一手提了起來。那只還未傷愈的腳突然著地,疼得他又臉色一白。

    卓云敏銳地抓住了崔元綜話中的重點,急切發問:“你剛才說,那馬商帶你走的那條路能躲過叛軍的追兵?”

    他下意識答話:“對。”

    “你還記得那條路嗎?”

    崔元綜點了點頭。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帶路,我等發兵橫度天山!”

    說話之間,崔元綜便被她往營外推去。

    受傷的那只腳再往前踉蹌了一步,讓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氣。

    崔元綜心中暗罵了一句,只恨不得質問一句,他們發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給他請個醫官,別折騰他這個傷員了!

    可惜崔元綜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進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這些意在平叛的將領們獲知。

    他甚至覺得,他唯一的用處不過在,他是清河名門出身,絕無可能降賊,也就必不會指示一條錯誤的道路。

    而在破敵的要害關頭,誰還能留意到其他。

    ……

    唐軍的發兵極其果決。

    就在當夜,被月光鋪上了一層白霜的河岸邊已是黑影涌動。

    隨著一聲輕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騎當先,崔元綜則被裹挾在后方的輕騎之間,直奔天山而去!

    第187章

    當年鄭仁泰帶兵追擊回紇迷失方向的雪原沙州, 乃是庭州以北的沙陀磧。

    對于回紇人來說,這是個閉著眼睛也能走出來的地方,對于平日里并不駐扎在此地的唐軍, 卻是個極易迷失方向,也讓敵方有機會遁逃的地方。

    所以——

    絕不能讓他們有機會跨越庭州。

    最好,連天山都不要讓他們有機會翻越過去!

    這便是當卓云發兵的那一刻, 在她統率的隊伍之中士卒的共識。

    崔元綜也不知道是應該慶幸,他在脫身之后恰好遇到了那樣一個好心的馬商, 讓他獲知了這樣一條路,還是應該慶幸他天賦異稟, 有著天生的好記性, 才能讓他在遭到近乎流放一般的邊地待遇,又險些喪命于叛賊手中后,竟然有了這樣的一個立功機會。

    十月的邊地冷得出奇, 尤其是在夜間,凜冽的勁風刮在臉上銳利得像是一把把刀子。

    但在這些騎兵的行進之中, 意圖覆滅叛軍的情志早已凝結成了一團熾火,讓人在被裹挾其中的時候, 也覺好一陣的熱血沸騰。

    “接下來往哪邊走?”阿史那卓云撥馬回頭,疾行到崔元綜的附近。

    他連忙收回了那些對于破敵之后的幻想,伸手朝著一個方向指去:“那邊!

    “你應該不會記錯?”夜色之中,卓云的目光中好像也被淬了一層寒霜,在這最后一次確定中充滿著將領的壓迫感。

    崔元綜篤定回復:“不會!”

    他此前覺得他合該進士登科, 廟堂顯貴, 甚至在未到洛陽之時膽敢妄議皇族權臣爭斗, 但在這屢次遭受的苦難中,一些更深刻的印象正在取代他所讀過的經史子集, 成為對他而言更有用的東西。

    起碼現在,他會是個合格的指路人。

    卓云頷首,當即下令:“全隊下馬,將馬蹄包裹起來,然后加快行進的速度!”

    自她抵達西域到如今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這些被她選拔出來的騎兵,在她識破阿史那步真的陰謀之前便已認可了她這個上司,經由平定蒙池都護府作亂的戰事后更是如此,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命令的瞬間便已各自執行了起來。

    當這支騎兵再度往前,越過白楊河之前的那道界河之時,交鋒與行路都在暗夜中有若鬼魅一般發生。

    而后便徑直轉道南下,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這條對于西域的馬匹商人來說隱蔽的路線,若是用于大軍挺進來說或許不易走,對于阿史那卓云所統領的這一路奇兵來說卻已經足夠了。

    馬匹商人需要用其來運輸北地好馬,自然也不會選擇一條連馬都走不通的道路。

    三日后,位居天山以南的龍泉館,便爆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戰斗。

    自天山南麓發源的兩條河流彼此交錯,在此地得了個交河的稱呼,龍泉館正位于這河流交匯的中心綠洲之上,也是叛軍把守天山隘口的駐軍基地。

    對留守此地的西突厥兵馬來說,看管此地的數處隘口本不是個麻煩的職務,若前線戰線有變,他們還能以更快的速度撤離。

    然而戰斗來得何等猝不及防。

    在他們來得及涉水而走之前,戰事就已經平息了下去。

    僅剩下這一路翻山而來的唐軍砍下了叛軍的頭顱,將這一方營地據為己有。

    阿史那卓云挎著刀越過了這些守軍的尸體,自中軍營帳中取出了對方的輿圖,盯著其上繪制的天山腳下守軍分布,終于露出了個輕快的笑容。

    龍泉館已是這其中最大的一處駐軍之地,尚且不曾對天山以北可能有兵馬前來報以足夠的警惕,更何況是其他地方。

    也該當多謝蘇將軍的。

    蘇定方日漸擴大的交鋒,迫使叛軍不得不將目光都盡數集中在了大沙海地帶,一度入侵沙州的回紇兵馬更是被迫退回到了柳中,根本無暇留意天山防線是否穩固,這就給了卓云以從中發揮的機會。

    她朗聲吩咐:“休息半日,然后分兵兩路,清掃天山南麓據點!

    以龍泉館為中心,叛軍還有兩處往來南北的要塞。

    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然后傳訊于蘇定方!

    到時候,那自然是一個——

    反擊全線展開的信號!

    ……

    也幾乎就是在南麓三營盡數被破,派遣往蘇定方軍中的信使也將訊息傳遞到手的同時,天山以北的庭州,阿史那彌射展開了奪回金滿城的戰事。

    而在這十月的尾聲,蘇定方也一改此前的步步為營,悍然發兵圍剿柳中。

    六月里的倉促征兵,讓這些匆匆趕來西域的府兵應付起正當氣焰盛極的叛軍還有些吃力。

    但在這一場場碰撞磨合與通過勝利積攢下的士氣面前,這場圍剿作戰,打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一邊倒的趨勢。

    回紇與西突厥兵馬深知己方并不擅長守城,甚至做出了一次夜間襲營,試圖對他們覺得已經年邁的蘇定方來上一出斬首行動,可這樣的一輪行動非但沒有制造出唐軍營內的恐慌,進而得手,還讓他們又折損了一批精兵。

    一時之間,柳中防線堪稱搖搖欲墜。

    在這樣的形勢面前,瀕臨破碎的又何止是防線,還有叛軍繼續作亂的決心。

    在收兵而回后不久,西突厥的那位朱邪葉護就疾奔向了回紇的駐軍地,徑直沖到了熾俟葉護的面前。

    “此地我看是不能久待了,蘇定方自后方調撥來的攻城器械都已到了,估計不會再給我們守住城關的機會。你怎么想的?”

    熾俟葉護眉頭緊皺,沒有當即答話。

    但此時這份束手無策的沉默對于他的盟友來說,無疑是在火上澆油,氣得他當即扯住了對方的衣領。

    “你現在在這里一句不發算怎么回事!我問你,欽陵贊卓和他那吐蕃的援軍到底在何處?難道不是你先知道他的身份,也愿意與他配合,還將我拉下水的嗎!”

    可為何現在會變成了這樣。

    朱邪葉護心中的惱怒與后悔之意,在這數月間兵馬大批損失、利益卻沒得到多少的事實面前,早已攀升到了頂峰。

    欽陵贊卓還說什么吐蕃會盡快加入到戰事之中?勺运x開西州回返吐蕃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算是只烏龜也應該到了,更何況是吐蕃那支向來行動如風的軍隊!

    在這一刻,朱邪葉護終于從這一直處在下風的合作里清醒了幾分,漸漸意識到,或許打從欽陵贊卓選擇在他身邊隱瞞身份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受到了欺騙!

    偏偏另外一個被騙的苦主之前一直做出了睿智洞察的表現,也在叫破欽陵贊卓身份的時候自有一派優勢在握表現,讓人在彼時覺得,欽陵贊卓也不過是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真正能拿到戰事主動權的還是他們本身。

    可現在,對方毫不猶豫地抽身而去,甚至沒在這西域地界上留下吐蕃插手此次謀逆的證據,只留下了他們兩人在此面對蘇定方的進攻,簡直是……

    簡直是個要命的情況!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熾俟葉護終于開了口,“要我說,我們還是盡快退回到天山以北算了。起碼此次聯合也算是開了個合作的先河,若能自此將庭州掌握在手,憑借著天山這道天然的障壁阻遏住唐軍的追擊,也總比我們在更遠的沙洲草原上吃灰來得好!

    朱邪葉護咬了咬牙,在這句答復面前難以多說什么辯駁的話。

    對于必須盡快放棄眼前這片更為富饒的西州,他當然很是遺憾。但也正如熾俟葉護所說,在如今難以守住柳中的情況下,退兵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選擇。

    西州確實更為富饒,可守不住就是守不!

    帶上自西州劫掠來的財富直接退守庭州,也總歸不算他們白來一趟了!

    “你讓你的那些部將別貪!睙胭谷~護努力壓制下了被吐蕃欺騙的郁悶,找回了幾分冷靜,“明日我們還是佯裝繼續守城,外圍兵馬也繼續與蘇定方周旋,到了夜里,我們就盡快退兵!

    唐軍的屢次勞師遠征應當也消耗不少,對他們這些降而復叛之人,應當也是氣得跳腳,一想到這里,熾俟葉護又覺得心中舒坦了。

    若是他們能夠安然撤走,對唐軍的聲望也未嘗不是個打擊。

    熾俟葉護道:“走吧,趕緊將撤兵的計劃安排下去。”

    可他們想得很有一套,這等小心思在士卒的交鋒中還是清楚地呈現在了蘇定方的面前。

    意圖撤軍的人再怎么想要嘗試做出奮勇守城的樣子,在正面對敵的時候還是會留手的。

    這種微妙的差別可能連他們自己都并未察覺到,對于蘇定方這等飽經戰事的老將來說,卻等同于寫在了臉上。

    “到我們追擊的時候了!痹谝庾R到這一點的下一刻,他便拍了拍同行的契苾何力的肩膀,其中潛藏的話已盡在不言之中。

    “我會給他們一個教訓的!”契苾何力咬牙切齒。

    身為鐵勒人的契苾何力還一度被委任為安撫大使,深入鐵勒諸部為大唐招安,結果這些人轉頭就來了一出反叛,無異于是一巴掌甩在了這位郕國公的臉上。

    若非知道唐軍近年來在西域的損失不少,府兵之中多少有些厭戰的情緒,契苾何力只怕在抵達此地后就想將這群人給強攻了結。

    好在如今倒也不遲!

    對方的后路已在他們未曾察覺的時候被切斷,他們也因唐軍的步步緊逼未能再獲得更多的援軍支持——

    是到了收網合圍的時候了。

    “等解決了這群叛逆,邢國公便先轉道吐蕃吧。”契苾何力撫刀北望,面色沉沉,“收尾之事交給我來辦,吐蕃與吐谷渾那頭也不能掉以輕心!

    雖然當下還不曾有吐谷渾覆亡的消息傳到他們的面前,應該代表沒有出現最壞的情況,可想想安定公主此次這條出征之路的難行,契苾何力還是有些操心于對方那頭的局勢。

    這份將領之間的惺惺相惜,讓他絕不愿意看到對方折損在藏巴高原之上。只希望等到他們解決了此地的時候,那邊還不曾被吐蕃逼迫到絕境……

    想想還有裴行儉與薛仁貴在那頭,弘化公主與黑齒常之也絕非庸才,契苾何力又稍微放下了幾分擔心。

    “好!碧K定方點了點頭。

    他答應得痛快,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安定公主已經在他面前創造過一出奇跡,他對于對方總有一種特殊的信任,覺得局勢可能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糟糕,說不定那頭將戰事結束得比他們還快。

    但想想安定公主的年齡擺在那里,被她帶往吐蕃的士卒也是蜀中的兵卒,論其精銳程度還無法和他們這邊的相比,他又覺得還是該當做好盡快回援的準備。

    “傳訊全營吧,”他望著即將撤回的攻城隊伍,目光如刀:“做好追擊的準備!”

    回紇與西突厥的叛軍并未察覺到,在他們對面的那支軍隊已因轉機的到來而進入了蓄勢待發之時,反而還覺得他們的果斷撤兵,真可謂是當斷則斷。

    然而就在他們自柳中北上,向著高昌、交河一帶退去的時候,卻忽聽夜色里一陣金鼓齊鳴,而后,便是那比之攻城時候還要兇悍的唐軍自后方氣勢洶洶地朝著他們殺奔而來,在一瞬間打破了他們想要平穩撤離的美夢。

    朱邪葉護大驚回頭,就看到后方連綴成一片的火光。

    火光列隊的齊整,讓人不得不懷疑,唐軍是不是在他們棄城而走之前就已點齊了全軍,徑直追擊而來。

    簡直像是一出有預謀的作戰。

    “怎么會這么快!”他倉皇朝著同行的回紇兵馬方向看去-,發覺在對方那頭的追兵一點都不比他這邊少,甚至好像還更多一點。

    這很難說是不是因為郕國公對同族反叛的針對性打擊。

    但朱邪葉護也發覺,他這位盟友進軍庭州西州的決定極快,在今日這樣的追兵臨門關頭,反應同樣很快!

    哪怕在這等昏暗駁雜的光線中難以完全看清各方的動向,朱邪葉護依然能瞧見,那回紇的兵馬在遭到打擊的下一刻就已分作了兩隊,其中一方已快速甩脫了追兵往北而去,徒留下后軍對著追兵做出阻攔。

    很顯然,先走的就是熾俟葉護的隊伍。

    仿佛只要能比他的各方盟友走得更快,便能搶先一步扼守天山,重新站穩跟腳。

    “該死!”朱邪葉護再次后悔自己居然會選擇了這樣的一個盟友,以至于就在他的愣神之間,他自己便已遭到了蘇定方麾下士卒訓練有素的合圍。

    饒是他先行殺出了重圍,在后方追兵的窮追不舍之下,他也只能先行撤入高昌城內,而非繼續北上。

    可比起此前固守柳中的時候,這高昌城中的守城器械與守軍數量都差了太多。

    那圍城的大唐兵馬,卻已拿出了更為兇悍的攻勢,顯然不打算再給他以繼續斡旋的機會。

    在天光大明之際,城門終究還是沒能承受住那樣的重擊被撞了開來。

    一時之間,朱邪葉護的腦子里只剩下了兩個字——

    完了。

    他在進攻庭州金滿城,殺害庭州刺史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無限,在今日被逼入絕境的時候便是何等的落魄。

    當被提到蘇定方面前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很難說出什么求饒的話語,誰讓……

    誰讓他們這雙方,甚至是三方結盟的叛軍在掠奪二州的時候,已經殺了太多人,也表現得太過火了。

    唐軍若不對他們予以重責,又要如何震懾邊陲呢。

    只可恨,他的撤軍速度終究還是不如他那個狡猾的盟友,以至于給對方做了墊背!

    “他逃不了的!毕袷菑乃哪樕峡闯隽怂丝趟,蘇定方忽然出聲說道。

    迎著朱邪葉護驚愕的目光,蘇定方答道:“你們覺得能憑借天山繼續和唐軍作戰,效仿阿史那賀魯當年所為,難道我們就沒想到嗎?”

    他說話之中并無多少過于激烈的語氣,仿佛隨著年歲漸長,他的脾氣也沉淀了下來,但這話中的意思,卻令朱邪葉護不由一陣膽寒。

    是啊,阿史那賀魯當年的反叛鬧得何其轟轟烈烈,讓唐軍不得不花費了七年的時間一步步進軍圍剿,他們又怎么會讓自己再犯當年的錯誤,給叛軍以據險而守的機會。

    那他的那位同盟,確實也沒有對于前方攔路做好萬全的準備!

    ……

    熾俟葉護還在奔逃的路上。

    在他看來,大唐原本在西域的那支兵馬還在柳中以西,蘇定方等人確實追擊得極快,卻被他們這盟軍之中行動偏慢的一方給拖住了腳步。

    那么他帶著騎兵先行,便還有掙扎的余地!

    姑且不說他在庭州地界上還留有的守兵,就說這天山狹路,靠著他手中的兵力也足以達成有效的攔截。

    就算唐軍的人數眾多,他們也終究沒法做到直接將山給移走。

    如此也好。

    那個沒甚本事的朱邪葉護為他阻擋住唐軍一陣,反而讓他有機會獨占庭州,算起來還賺了!

    倘若他能在回返到天山以北后,干脆將群龍無首的朱邪部給吞并下去,那便更有了與唐軍對峙的底氣。

    這并不是做不成的事情。

    抱著這樣的一份前景規劃,熾俟葉護更是忍不住一陣心緒激昂,揮鞭朝著自己所騎乘的馬匹上甩了一記!翱!我們必須趕在唐軍之前抵達南麓營地!

    然而當他渡過了交河的其中一條,已能看見前方的積雪山脈以及山下營地的時候,他看到的,還有一路橫空殺出的兵馬,直撲他所在的方向而來,甚至比他的行進速度更快。

    這兩方的快與狠截然不同。

    他所統領的這一路是為趕路,對方卻是為了阻截他的去路。

    以至于當他意識到前方并非迎接他的隊伍,而是同后方一樣的唐軍追兵之時,對方早已張弓搭箭在手,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放出了第一批箭雨。

    這慢了的一步何其要命!

    熾俟葉護很清楚,在后方還有河流攔阻的時候,他最應該做的就是繼續前進,讓自己沖破這敵方的防守。

    可在這支來勢洶洶的兵馬面前,他要如何才能說服自己,前方的山口中并無唐軍的另外一番布置,又要如何說服自己,他所帶著的殘兵敗將在經過了數日的逃奔之后,還能對這路兇悍的敵軍做出足夠有效的反擊!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對方能在悄無聲息間來到此地,沒給他的駐軍越過天山調兵來援的機會,庭州是否早已落到了他們的手中。

    對方甚至根本無懼于與回紇兵馬近身交戰,在三輪箭射之后便已到短兵相接之時。

    彼竭我盈的戰意區分,讓卓云當即選擇了沖陣截殺。

    事實證明,她的這個選擇也一點都沒出錯!

    回紇人確實能征善戰,更是一批天生的騎兵,但在這一刻,揮刀而來的大唐將領與其部從,卻儼然變成了阻斷于他面前的銅墻鐵壁!

    卓云更沒有給他任何一點整頓心情的機會。

    在這位將領的帶領下,愈戰愈勇的便是唐軍,而非是這些求生的回紇騎兵。

    也讓這場正當正午的對壘,最終被她以揮刀將這位回紇首領砍落馬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

    倒霉的帶路人崔元綜終于等到了軍醫的救治。

    那是卓云領兵與蘇定方會合之后,軍醫先將險些被砍斷一條臂膀的熾俟葉護吊住了性命,轉而來給崔元綜治腿。

    在聽到最多只會有些后遺癥,但還不至于到瘸腿的地步,崔元綜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也后知后覺地想起了一件事。

    朱邪葉護與熾俟葉護這兩位叛軍首領均被生擒,估計是要被送往長安獻俘的。這兩人對下屬部落的指揮被切斷之后,其余隨同他們反抗的人應當也無法掀起風浪了。

    那么,庭州金滿城的殉國之人,是不是終于可以入土為安了?

    相比之下,在這場波及二三州,橫跨天山南北的動亂里,他能僥幸保住性命,還能得到一個“為阿史那將軍開路、擒獲叛賊熾俟葉護”的功勞,竟已能算是……幸運的了。

    這份感慨,或許并不只他在發出。

    當阿史那彌射站在金滿城下的時候,哪怕他并非中原人士,見多了玉門關外西域之地的野蠻殺戮,也覺有幾分心頭沉沉。

    那兩尊被懸系在城門之上的首級,經由這西域風沙的侵襲與六七月間烈日的暴曬,早已完全變成了風干之后不辨面貌的樣子。

    按照被擒獲的城中守軍所說,這正是大唐戍守于庭州的官員。

    他們兩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那些城里城外被棄尸的無名之人。

    阿史那彌射指揮道:“去來個人將他們的首級取下來裝盒盛放吧,再將城中枯骨葬了。”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份秩序崩亂造成的影響,勢必會被唐軍以平亂后的雷霆手段予以消弭,也勢必會讓大沙磧以北的突厥、回紇各部遭到打擊。

    好在他和他的族人并未如阿史那步真和這熾俟葉護、朱邪葉護一般滋生出這樣多的野心,如今還站在制定秩序規則的一方。

    但真要說阿史那步真完全是誣告的話或許也未必。

    只是……在這份平亂的進度面前,他親眼看到了大唐的將領還未到青黃不接之時,對于西域的重視也一如既往,那他就絕不能行差踏錯半步,讓自己的族人遭到滅頂之災。

    不過說起來,阿史那卓云能有今日地位,拿到這樣的軍功,似乎和她父親的關系不大。

    那么,為了確保西突厥居于昆陵都護府的族人能在他過世后繼續得到庇護,他是不是也得考慮從族中選出幾個善戰的女郎,送到那安定公主身邊做個護衛?

    畢竟,雖然同姓阿史那,卓云將軍跟他可真沒多少親近關系……

    當然眼下說這些還有些遙遠,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親隨走到近前來,“再帶幾個人快馬加鞭趕去西州,將此地已經平定的消息傳過去;丶v各部還有些漏網之魚正在外逃,就說我已在讓人追捕了,但葛邏祿三姓以及朱邪部在北方的駐地,還需等幾位將軍來做決斷!

    下屬當即領命而去。

    在這一列騎兵自金滿城行出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戰事停歇的緣故,在阿史那彌射的視線之中,還有一隊商人已踏上了經由這河西走廊繼續前行的旅程。

    漸漸發冷的日光中,那商隊的駝鈴輕輕作響,就這么取代了半日前此地還大作的兵器交鋒之聲,仿佛此地并不曾有這樣的一出來回易主的變化。

    但在黃沙之下,又分明還有并未干透的血色。

    ……

    文成公主朝著馬車的車窗外看去,也正聽到了這樣的一聲聲鈴鐺作響,從拉著她所帶行李的牦牛脖頸上發出。

    走馬燈一般閃過的記憶,終于在這一聲聲的輕響與車輪滾動聲里被定格在了眼前。

    這幾日間忽然發生的事情,對她而言簡直像是只有夢中才能出現的。

    祿東贊的長子贊悉若與次子欽陵贊卓忽然聯手韋氏向芒松芒贊施壓,在宣告了與吐谷渾的交戰落敗、祿東贊臨陣身亡的事實后,依然不減對贊普與尚族的威逼,“請求”遵照大唐提出的條件,將文成公主禮送出境。

    欽陵贊卓自前線帶回的兩千騎兵,就成了他此刻朝著贊普發難的助力之一。

    但或許更讓芒松芒贊感到棘手的,還是論族的聯手。

    于是那吐蕃邏些城的風波,最終還是結束在沒廬氏王妃怒罵此等悍匪一般的權臣必不得善終的聲音里,結束在芒松芒贊有些恐懼又留戀地松開她衣袖的動作,也結束在了她登上車架回望吐蕃王城的那一眼中。

    藏原雪域之上的布達拉宮逐漸隱沒在了十月的飛雪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這車架之外逐漸開闊的草場景象。

    文成此前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有重歸故土的一天。

    對于吐蕃來說,她是松贊干布的未亡人,也是鼎盛之時的榮耀證明,而對于大唐來說,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宗室之女,是已經嫁給了吐蕃贊普的外人。

    或許對于那高坐明堂的天子來說,要將她自吐蕃帶回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而已,但他并沒有必要去做這樣的無謂之事,也就理所當然地讓返回故國變成了文成從不奢求的事情。

    但好像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大唐一改此前無視吐蕃進取野心、進攻吐谷渾的表現,甚至一舉將吐蕃重臣祿東贊擊殺在戰場上。也一改對和親公主不聞不問的表現,在聲援了弘化公主的抗敵之舉后,又提出了將她送回的條件。

    這份轉變,將她早已認命的人生又拋進了另外一道江流之中。

    車輪軋過高山草場,朝著曾經作為松贊干布迎接公主之地的柏海而去,將她那顆心臟也隨著車隊的起伏拋起又落下。

    她心中惴惴,竟不知這其中到底是近鄉情怯,還是兩種人生重新交匯的迷茫。

    忽然之間,她身邊的侍女扯了扯她的袖子,“王太……公主!你快看那兒!

    文成公主循聲望去,就見被侍女指向的方向,在這片草原的盡頭,已能看到一片列陣的甲士與騎兵,從漆黑的一線,逐漸變成了嚴陣以待的戍防邊界。

    隨著車隊的靠近,那其中的旌旗招展,兵戈林立便愈發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的視線中。

    她這才恍惚發覺,原來她已到了邊界之地。

    那是大唐的兵馬已到近前!

    這些前來迎接的隊伍,或許只是為了防止吐蕃在此時做出不合時宜的反撲,才有著這樣龐大的規模?稍诳吹侥顷犃衅鞄弥小袄睢薄疤啤倍值臅r候,一種難以言說的戰栗感幾乎在一瞬間占據了她的全身,讓她明明想要去伸手回握住侍女的手,卻發覺自己還僵硬在原地,并未伸出手去。

    在這一刻,原本策馬在車架不遠處的欽陵贊卓慢慢冷下了臉色,朝著那其中一隊朝著此地行來的騎兵投去了壓抑著仇恨的目光。

    隨著雙方的漸進,潛藏在草場之中的飛鳥也被大地的震顫驚起,朝著自己的巢穴疾飛而去。

    而后,就是那越來越近的隊伍。

    遮擋在文成公主面前的車門與車簾早已隨著這方車乘的止步而打開,讓她能清楚地看到來人的模樣。

    為首的那員將領,年輕到用“當打之年”來形容可能都為時過早,但在身后將領與其余騎兵隨從的跟隨之下,無人會覺得這是個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孩子,而只覺得對方真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慷慨。

    那雙本就明亮璀璨的眼睛,在這一個照面之間被高原天光反照,更是顯得尤為奪目,讓文成公主恍惚覺得,當對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只恨不得自己能徑直撲入那隊伍當中,宣告著自己的回歸。

    好在,她還是努力克制住了這種沖動,依然坐在車中,看著那列接迎的隊伍一步步朝前。

    直到李清月勒住了韁繩,停在了她的面前,說出了一句她好像在夢里聽到過很多次的話。

    “我來接你回家了。”

    第188章

    若非此刻還有那樣多雙眼睛望向這一方, 在這“接你回家”四字傳入她耳中的那一刻,文成公主險些遏制不住,想要落下淚來。

    夢中聽到這樣的話尚且讓人情難自控, 何況是真出現在了面前。

    這四個字,說得何其之輕,又何其之重。

    二十三年了啊。

    從貞觀十四年議定由她前往吐蕃和親到如今, 整整二十三年了!

    去掉沿途所用的時間,她也已經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 占據了她人生中過半的時間,讓她都快模糊了記憶, 忘記到底哪一邊才是她的家。

    而現在她終于等到了重歸故里的這一日, 也被這回家一詞,揭開了她置身異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與游離。

    “……回家?”文成下意識地將這兩個字重復了一次,話中有著她自己都能聽出的顫抖。

    “對, 回家!崩钋逶略隈R背上朝著她伸出了手,“你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該當榮歸故里了。”

    說來也不知道該不該當算是緣分。

    貞觀十四年松贊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時候,這位使者不是別人, 正是彼時深得松贊干布信任的祿東贊。

    這個朝見求親的場面被唐宮之中的知名畫師,也就是后來接替了將作大匠位置的閻立本,給勾勒在了畫筆之下,名為《步輦圖》。

    李清月就曾經看到過這幅畫,其中站在禮官之后的第一個男人, 就是與她交手的祿東贊。

    而今日, 卻是用換回祿東贊的遺體為交換條件, 令文成公主得以還朝。

    但這對大唐來說可能算是“緣分與宿命”,對吐蕃來說, 這便是實打實的屈辱了。

    當年的吐蕃是憑借著松州之戰讓大唐意識到,這個地處高原之上的鄰國,已經在松贊干布的帶領下走上了強盛之路,不能當做等閑角色看待,便以文成公主攜帶中原的工匠、文化、良種,以圖與吐蕃盟好。

    如今卻是他們剛對著大唐邊境展露野心,就被悍然斬斷了那只最為鋒利的爪子,被迫收回覬覦大唐的手腳,仿佛是這雄圖霸業的衰敗征兆。

    他們又怎么會高興得起來。

    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禮數罷了。

    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開,轉向了這些迎送公主歸國的隊伍,就發覺欽陵贊卓此人果然并未在儀仗上有所怠慢,反而當真拿出了“禮送”的架勢。

    打眼望去,就連當年跟隨文成入藏的工匠與樂師都有不少隨同一并送還的,在隊列之中不難看出這些人的中原相貌。

    至于出行的人數,也早在他們抵達之前就已由斥候探報送來,足足有數千人之多。

    若非如此,李清月也不必拿出這等嚴陣以待的軍容,謹防欽陵贊卓來個趁機進軍。

    這顯然是他做得出來的事情。

    可惜無論是唐軍的警惕表現還是歡迎的陣仗驚人,都儼然斷絕了他的這個翻盤機會,讓他只能安分一點行事。

    見這位唐軍主將在與文成公主的交談結束,從掃視跟隨隊列到轉向了他,欽陵贊卓極力壓制住了面上的敵意,沉聲問道:“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說被我等禮送而來,我父親呢?”

    “著什么急啊!崩钋逶聯苻D了馬頭,朝著欽陵贊卓的方向走了兩步,“你是要將他變成大唐的恩賜嗎?”

    “我……”她這話一出,欽陵贊卓當即意識到,他確實不該在此時就討還他父親的遺體。

    否則,這多少有點像是他們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又從大唐這里得到了一個“賞賜”。

    可道理是這個道理,欽陵贊卓卻覺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風,只能眼看著對方成為這支迎送公主歸國的前導,先將人順利接入唐軍在柏海的營地之內。

    在雙方盡數扎營安頓之后,盛有祿東贊遺體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

    欽陵贊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應該對安定公主表達一下感謝,因為這往返一月之間,高原上的低溫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讓尸體還未出現多少腐敗的跡象,依稀還能看出生前的梟雄姿態。

    以這樣的面貌送歸王都舉辦葬禮,總算也不墮了父親的一世英名。

    欽陵贊卓咬著下唇,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只在心中暗道,他必定會在父親入土為安之后以天神為誓,終有一日要擊敗大唐,以雪今日之恥。

    生怕自己的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過于明顯,他甚至沒在這柏海營地做出停留,親眼看到唐軍從吐谷渾撤軍,就已帶著己方的隊伍撤回了吐蕃腹地。

    ……

    “這位吐蕃的小將軍倒確實是能屈能伸,我還以為他會想要嘗試一下半夜刺殺的戲碼呢?”李清月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感慨道。

    文成公主覺得,自己但凡沒有聽錯的話,就不難從她的語氣里聽出幾分遺憾的意思。

    欽陵贊卓要是真的敢這么做的話,他也不必回去了。

    “你說別人是小將軍……”文成公主輕咳了一聲,覺得這場面有些說不出的滑稽。

    昨夜她在這柏海營地內見到了弘化公主。

    或許是因故人相見,又或許是因為她與弘化公主作為遠嫁之人更有一種共鳴,此前因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觸發的感慨直逼心頭,讓她終于忍不住與對方抱頭而哭。

    在這又是哭笑又是敘舊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等到醒來的時候便已是這吐蕃兵馬撤離了。

    想來她此刻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甚至該當說是有幾分憔悴。

    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而是馬上要回到故國之人,便覺這點失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實在不必計較于此。

    倒是來看安定公主與欽陵贊卓的交鋒要更有意思一點。

    光從欽陵贊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眾人的消息里,文成還對唐軍的取勝并無多少實感,更不知道在這藏原之上,唐軍到底是如何拿下的這樣一場勝利。

    然而昨夜,在弘化公主與她的交談之中,她聽到了更多的細節,方才知曉了這到底是一場怎樣的激烈碰撞。

    當橫渡雪嶺、河谷伏擊、引君入甕、獵殺大相等戰績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來的時候,安定所說的那句“回家”,也就更加令人為之動容。

    如何能不動容呢?

    安定本可以從吐蕃得到更多的東西,卻最終還是選擇了將她這位和親公主置換歸國,做了一筆好像賠本的買賣。

    她剛想到這里,忽聽李清月理直氣壯地說道:“我說他是小將軍怎么了,成王敗寇的道理不過如此。我贏了他的父親,我就有這個拿他當晚輩的資格!”

    文成公主搖頭失笑。

    她起先還覺安定是少年老成,但今日看來,還是有些桀驁與孩子氣。

    文成公主回道:“我看欽陵贊卓也并不僅僅是因這場戰敗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這樣快。吐蕃眼下已明知這一片區域得拱手讓人,那便多留無益,這是一方面,另一面,他也需要盡快返回邏些城,相助他的兄長坐上那個吐蕃大相的位置!

    她說到這里,面色嚴肅了幾分:“以我離開吐蕃王城布達拉宮之時的局勢看,噶爾家族的這對兄弟文武聯手,拉攏外臣后借機上位已成事實,依然不能對其有所小覷!

    贊悉若的動作當真是快。

    若是吐蕃贊普以及沒廬·赤瑪倫的羽翼能再豐滿些,在贊悉若獲知父親死訊并拜謁韋氏之前就做出攔截,說不定還能阻止對方的上位。

    偏偏他們的消息沒有那么靈通。

    如今尚、論對峙已成定局,最多就是對噶爾家族的勢力做出節制,以沒廬氏等后族勢力搶占祿東贊死后留下的空缺。

    但這大相的位置,一定還在贊悉若的手中。

    “我猜贊悉若會選擇鎮壓象雄等地,為噶爾家族重新積攢威望,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內并無大唐眼線,恐怕之后要想獲取到那頭的消息要比之前艱難!

    “這倒也未必困難!崩钋逶滤剂科,答道:“若是我不曾記錯的話,吐蕃境內除了尚論之爭,君主與權臣之斗,其實還有宗教的博弈?當然,最后那個與前面二者有些關聯。不如在宗教上做點手腳好了。”

    文成公主:“……不錯。”

    在藏原內部,還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與印度傳入的佛教之間的爭斗,也被稱為佛苯之爭。

    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文成公主對于這等教派的斗爭再清楚不過,也當即意識到了李清月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損失。

    比起派遣和親公主深入藏族腹地傳訊,或許讓人自印度隨同那些僧人進入邏些城,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也更不容易被攔截。

    而自松贊干布在位以來,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嘗試扶持印度佛教,打壓苯教,以圖從宗教層面上確立王權的特殊地位,就會讓篤信印度佛教的僧侶深得器重。

    倘若操作得宜的話,或許真能在對方的地盤上扎下一個合適的釘子。

    算起來,藏原之上的僧侶對于大唐僧人其實也沒那么排斥。

    早年間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師途經吐蕃,還是由她送往北天的,不過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而是先由絲綢之路抵達小勃律,而后來到吐蕃,經由吐蕃抵達泥婆羅,在吐蕃兜了個圈子。

    文成公主喃喃:“大唐以道教佛教之爭相互平衡,吐蕃則以佛苯相斗令君權牟利,確實有從中插手的余地……”

    說到此地,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復雜。

    這話,若是從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說出,并不奇怪,從一個如此年幼的公主嘴里說出來,便讓人只覺驚悚了。

    可想想她在軍事上的天賦已高到了能將祿東贊斬落的地步,文成又只能覺得,或許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既然文成姑母也贊同我的想法,那便好辦了!”

    文成公主尚未反應過來,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被朝著營帳的方向拉去。

    什……什么好辦?

    “既要利用,就得先了解他們,這總是沒錯的。”

    誰最了解那所謂的佛苯之爭,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

    李清月邊走邊說:“玄奘法師前往印度追尋佛理求取真經歷時將近二十年,沿途所見所聞百余國家,均被他憑借著記憶書寫了下來,成書《大唐西域記》,可玄奘法師并未途經吐蕃,加之近年來他的身體已越發不好了,總不能讓他再走一次取經之路,直接把他派遣出去。”

    “更令人頭疼的是,這藏原之地幅員遼闊,卻甚少為中原人士踏足,便如那早年間成書的《水經注》,在記載大河流域的時候,只將源頭追溯到積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彎,其上數百里流域竟是一字未提。這便是中原對于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現狀!

    “可文成姑母您不同!”

    若說李清月在說起《大唐西域記》與《水經注》的時候,將可惜的情緒溢于言表,那么此刻的話鋒一轉里,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

    她回頭間還停住了腳步,“您居處此地二十余年,精通藏文,遍覽群書,弘化姑母說,您向北到過小勃律等地,傳播大唐禮樂,向南到過衛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考察帶來的糧種里哪些能種于此地凍土之上,若能寫出一本藏原風土山川之書,必能彌補唐人對于藏巴的了解!

    “若真要介入佛苯之爭,將大唐僧侶悄無聲息地送到藏原之上,探聽此地政斗進展,以防對方卷土重來,也更需要知道這些東西,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魚得水。相比之下,藏文都是其次的東西。”

    文成公主:“可我……”

    自松贊干布過世,她孀居于布達拉宮開始,因為芒松芒贊為權臣所挾持,她這位太妃的行動其實也多有受制。倘若在這須臾之間讓她去追憶安定話中提及的種種,竟也覺有些遙遠了。

    哪怕她下意識地便對這話中所說的前景生出了幾分心馳神往,卻也覺得——

    她可能做不到。

    但還沒等她給出這個答案,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斷在了當場,“文成姑母若是擔心自己的文墨工夫還不夠好,那也無妨,我手底下的伴讀雖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里的,但也總有幾個可用之人。像是王子安、盧升之等人所寫文章,就連我阿耶都夸贊有加,讓他們幫忙一并潤色就是。”

    文成:“……”

    不!她不是擔心這個。

    李清月卻滔滔不絕:“若是擔心能否教好藏文也無事,我征討高麗與百濟之時,從這兩國境內都帶回了不少僧人,不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區別,適宜外放,語言天賦還都絕佳,約莫都能派上用場。”

    像是道琛與信誠那等很識時務的人,正是執行此道的最佳人選。不過具體要如何操辦,還得回去之后再行商議就是了。

    文成:“……”

    她還沒答應呢,怎么連人選都已定好了。

    天下哪有這樣辦事的。

    李清月卻仿佛渾然未覺她臉上的無奈,“若是擔心在記憶上有所疏漏,這就更沒什么問題了!這些隨同您一并居于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幾百雙眼睛,總能將信息補全的!

    說到這兒,她忽然笑了出來:“要這么說的話,還應該感謝吐蕃為了防止唐軍發難,沒將他們給扣留在那頭!

    欽陵贊卓果然是個有本事的人。她沒夸獎錯人。

    文成公主沉默了。

    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話中多少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在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文成好像也很難說出什么拒絕的話來。

    她……或許真的可以試試?

    一個救場的聲音忽然從遠處響了起來:“安定,你是不是說什么讓人為難的事情了?”

    文成循聲看去,就見弘化正在朝著此地走過來。

    “我哪有!”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仿佛方才說出那種種安排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個另外的人,“我只是在提一些還朝后向陛下申請經費補貼的好辦法而已。是不是呀文成姑母?”

    這些作為和親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忽然之間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不是這么容易能直接適應的。

    當年在隨行之時還正當青春年華的宮人,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歲的年齡,不可能再在禁宮之內任職,只有可能在宮外謀生。

    可她們連口音都可能已經因為這段西藏之行發生了改變,又要如何在倉促之間被遣返歸家,過上平靜的日子呢?

    以阿耶那等摳門的性格,或許會對這些隨行之人給出少許獎勵,但絕不足以讓他們安家立戶。

    倒不如以撰寫西藏圖志為由,申請出一筆經費來,也省得全被算進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宮女遣散計劃里。

    自己能少花一點錢是一點!

    先有吐谷渾之戰的勝利,又有噶爾家族的兩兄弟文武協作蠢蠢欲動的事實,這應當并不難辦到。

    要李清月看來,相比太子東宮成書的《瑤山玉彩》,這本西藏圖志的意義還要更大得多。

    所以她確實不曾說謊。

    聰慧如文成公主也不會聽不出她這話中的潛臺詞,讓她愈發覺得,自己好像并不應該拒絕安定給出的這個建議,也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就回答出了個“是”字。

    “對了!”李清月沒繼續糾結于此事,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將行到她面前的時候轉換了話題,“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那唐軍的撤兵也快到時候了,勞駕您將吐谷渾境內的將領要員都召來此地吧,我要開個簡短的軍事集會,再交代一些事情!

    她朝著文成公主行了個禮,“我先去找人將此地的安排盡數辦妥,至于這西藏詳情成書一事,在回返長安的路上再與您細談!

    文成公主覺得這個論其輩分確實該當算侄女的小公主,真是有意思的很。

    她這說風就是雨,偏偏又都說得頭頭是道的脾性,真是一點也不像是長在宮闈之內的公主,倒是……倒是有點像她那個很有主見與氣性的母親,也讓人并不覺得她沖動,只覺這雷厲風行姿態很令人安心。

    眼見對方已快步翻身上馬,朝著大營另一頭疾奔而去,文成公主不知為何,又對這等意氣風發之態有些羨慕了。

    “……長安!

    她說,回返長安。

    是啊,這藏原東部的戰事已經徹底落下帷幕。在吐蕃將她送回的時候,王城議事中便沒人膽敢在唐軍的大勝面前觸碰她的霉頭。

    也正如贊悉若對欽陵贊卓所說的那樣,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個超越他的將領,欽陵贊卓的地位就不會因為祿東贊的進軍失敗而出現太大的變化。

    這是他們的優勢所在!

    又何嘗不是吐蕃的悲哀,大唐的幸運。

    所以暫時不會再打了。

    那么在送走了急于還朝的欽陵贊卓之后,就是唐軍凱旋,帶著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長安的時候了。

    “你不像我,還因為永徽五年的還朝朝見,以及龍朔元年的求援回到過長安,現在突然提到這兩個字,是不是都覺得有點陌生了!焙牖髀牭轿某傻牡驼Z,輕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成微微搖頭,“若是在安定說出那番籌劃之前你讓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或許還有些其他的悲秋傷春之言能跟你說,但現在嘛……”

    陌生確實是陌生的。

    她或許還會覺得,那個一度讓她魂牽夢縈的地方,在這二十年歲月流逝中,可能已經成了個面目全非的樣子。

    在抵達柏海之前的路上她還在想,自己突然結束了這段和親的路程,得以回到長安去,會不會感覺到有些恐懼。

    結果有人不僅將她給接回來,還已給她安排好了那樣一串任務,就差沒直接說,將來大唐總歸是要跟吐蕃開戰的,你熟悉吐蕃的種種,趕緊幫忙多提供點情報吧。

    文成公主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一個會被需要的人,為什么要覺得困惑呢!

    仔細想來,安定選擇在這個時候將她從吐蕃索要回來,何嘗不是在救她脫離苦海。

    隨著祿東贊的過世,吐蕃內部的紛爭變幻,就算是她也已經看不清了,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難以保護她的安全。

    反倒是這故土,再如何變,不還是叫做長安嗎?

    那是她的家。

    ……

    當十日之后車架起行順著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時候,文成公主再次聽到這樣的車馬與搖鈴作響,與從布達拉宮行出之時相比,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緒了。

    而李清月的心情和來時相比,又何嘗不是另外的模樣。

    如今已入冬季,那條從川蜀入藏的路,已是完全為大雪所覆蓋,走不得了。

    所以此行參戰的益州府兵與南詔兵馬都得先行前往長安,再從關中分批送回蜀中,從而減少些返程的傷亡。

    來時,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尸體的艱難翻越,卻還不能保證能否做到擊潰吐蕃的進攻,當真做到力挽狂瀾,與她同行的其余士卒心中也是沒有底氣的。

    但此時,覆滅吐蕃精銳,攻破吐蕃與黨項羌、白蘭羌的合盟,都已成了事實,也變成了這些一步步穿過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談資。

    他們更是不免想到:還朝關中后,說不定還能讓他們有機會隨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親自迎接,得到更進一步的敕封嘉獎呢!

    這又怎能不讓他們在這已然積雪的官道上行路,也覺腳步輕快、神情振奮。

    李清月回頭朝著隊伍之中看了一眼,也不免被這樣的喜悅所感染,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勝而歸,果然是這世上最為快意的事情之一。

    啟程之前的軍事議會,也讓她的心中有了應變局勢的底氣。

    此次兵馬撤回后,她會建議阿耶再往蘭州、鄯州等地增兵,作為吐谷渾的后備力量。

    再有東女國從旁策應,以及白蘭、黨項贖還族人的利益供給武裝發展,在這幾年間應當是足夠了。

    為了確保東女國能繼續站在與大唐結盟的立場上,李清月想了想,還是在離開藏原之前,和東女國的女王商議,將斂臂王女一并帶去長安,為她求個官職后再將其放還歸國,同時也為東女國此次相助大唐的戰功要來對應的賞賜。

    此外,除了正常的戰功嘉獎之外,倒是還有一個她打算為其求個官職的人,正是裴行儉的夫人庫狄真如。

    吐谷渾抗擊吐蕃期間,庫狄真如協助于裴行儉安撫吐谷渾民心,本就貢獻不小,此前的遠赴長安為吐谷渾求索援兵也辦事周到,更重要的是——

    往后吐谷渾與東女國的往來必然不少,以東女國的風俗習慣,總還是需要一個女官與其商談國事的。

    那么比起讓弘化公主這個執掌吐谷渾實權的王太后親自奔走,直接給庫狄氏一個正經辦事的官職,顯然更為可行。

    若這兩個官職到手,再由大唐向著吐谷渾與東女國各自發出國書,作為邊境盟好的憑證,李清月便更能暫時放下對這一帶的擔憂了。

    她剛想到這里,忽聽有人在旁說道:“難怪都說早年間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一到過冬之時就會想要往湟水谷地遷移,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個個國家,這種搬遷才漸漸停止!

    斂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發覺穿過山口后好像沒有那么嚴寒了,便加快了點騎馬而行的速度,湊到了李清月的身邊。

    她精神抖擻地觀察著這些此前不曾走過的地方,滿臉都寫著好奇。

    李清月瞧見她這表現不由心情更好,但想想還是覺得,得給她提前說些東西,免得她就這么一副沒甚心機的模樣到了長安,招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

    趁著還要跟文成公主介紹長安城中如今的情況,見斂臂王女靠近過來,李清月干脆將她也給喊上一并“上課”了。

    正好還能讓文成公主幫忙充當一下臨時的翻譯,免得出現溝通不暢的情況。

    但這不說還好,一介紹起長安城中哪些人處在權力的頂峰,斂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話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

    對上斂臂王女這雙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卻忽然有點不太妙的預感!澳阏f說看!

    斂臂王女用蹩腳的漢話認真發問:“你剛才說,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為什么是你的兄長而不是你?”

    在場之人誰都看得出來,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點都不加作偽,應當就是她的困惑。按照東女國的規則,顯然也該當是由李清月這樣的長女繼承國主位置。

    斂臂王女追問:“他有你能征善戰,對抗外敵嗎?”

    李清月:“……”

    這個問題要她怎么說呢。

    總不能說,這只是現在的情況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實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協助推動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會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著腦袋,決定先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太子不需要會打仗。”

    “那他需要會做什么?”斂臂王女好奇追問。

    “……他需要有個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無力吐槽道,又轉而抬高了音調,“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東女國往來的是我這個當將軍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參與朝會與賞功的規矩辦事就行了!

    見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斂臂王女終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邊上,“那你繼續說吧!

    中原的規則太復雜了,她記不。

    好在,她領了官職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給她們制定的發展路子,慢慢將地盤擴展到黨項羌的地盤上去。

    到時候,她就把這些早年間還在耀武揚威、瞧不起東女國的家伙,都給一個個地打服過去。

    她一邊托著腮一邊遐想著這些,隨著馬車的搖晃和李清月的低語,竟然直接睡了過去。

    這一覺沒人打擾,還因車中暖爐的作用睡得極好,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開車簾走出,就見車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繕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遠處,斂臂王女也顧不上這“翹課”的尷尬,連忙快走幾步上前問道:“安定公主呢?”

    “去見鄯州刺史去了,說是正好還有安西都護的軍情送到,需要請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幾日。”

    斂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還要戰事要打?”

    別人可能會對戰事避之不及,斂臂王女卻不會!

    她已嘗到了跟隨安定公主作戰的好處,雖然起先的升級爭端中有些損失,但相比隨后的收益簡直不值一提。

    倘若還有新的戰事,能讓她再立點功勞,免得去了長安還有這些個條條框框的規矩,簡直再好不過了。

    可惜從文成公主口中說出的顯然不是個對她來說的好消息,“不,不是還要打仗,是安西都護的戰亂也已被平定了,邢國公調兵折返意圖支援吐谷渾,先派遣了騎兵快馬來報,讓鄯州刺史提前籌措一批軍糧,以備戰時之用。”

    結果……

    他這前腳收到了蘇定方的消息,后腳就獲知了安定公主這邊的情況。還是直接接到了從藏原上下來的這支凱旋隊伍。

    “公主實在是應該早點將作戰取勝的消息報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這位置不太好調度,所以自龍朔元年到如今,還是那張允恭擔任著。將安定公主接進州府之內后,他便將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國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亂的本事,估計也不用如此著急了!

    李清月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沒法一口咬定,在祿東贊死后,吐蕃內部的發展能否如我所預料的一般,暫時中斷了進攻的念頭,正好也借著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個判斷。倘若這其中有所反復,我又已將平定戰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響行軍計劃。”

    “我與蘇將軍在遼東戰事上有過合作,知道他是何種脾性的人。若論對大局的掌控,李唐將領之中他是頭一份的,不會因為吐蕃這邊局勢不利就改變進攻西域叛軍的節奏。”

    “如今這出各自為戰,反而均有勝果在手,難道不是陛下也當喜聞樂見的事情嗎?”

    蘇定方從西域撤兵,應當是那頭的叛賊已基本落網,最多就是還有些后續的安撫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處理。

    也不知道在這場平亂之戰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戰功,能否在現有的官職上再行升遷……

    事實上李清月的猜測也并沒有錯。

    對于擅長評估戰局的將軍來說,吐蕃這邊的沒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這已徹底塵埃落定的局面,對誰來說都將會是個驚喜。

    “也對!睆堅使М斈昴芡夂牖鬟朝求援,能在西域戰局有變的情況下也不忘往吐谷渾方向送出一條消息,本也不是個蠢人,聽李清月沉著分析,也不由隨之露出了個贊賞的神情,“蘇將軍自西域統兵而回,正好隨同公主一起凱旋還朝,也是這龍朔三年年末的大驚喜了!”

    “說起來,我記得這龍朔年號本就是因各地有見龍傳聞而來,乃是吉兆,如今兩面戰事均能得勝,為此年號圓滿收束,陛下也該大覺欣慰才是!

    他們又怎么會因為安定公主要確定局勢平穩,并未及時上報軍情而覺不快呢?

    李清月卻并未因張允恭的這出吹捧而飄飄然,而是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一個消息,“你剛才說……此年號圓滿收束?”

    換年號這種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間不太奇怪。

    大家習慣習慣就好了。

    但倘若她沒記錯的話,這龍朔的年號是會持續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記得從今年的龍朔改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緣故了,可按說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話,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進行變更詔令的下達才對。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詔令卻已抵達鄯州這等邊地,實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發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邊地就是半年,可能會錯過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況,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虧她還在跟文成公主與斂臂王女介紹長安局勢……

    眼見李清月隱有面色急變,張允恭一拍腦袋,連忙說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渾吐蕃之地作戰,對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卻通報蘇將軍的行程,我是該當跟您說的!

    “八月里陛下處決了謀逆的廢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黨,以上官儀等人為首的亂臣賊子都已盡數在秋后問斬。因陛下風疾復發,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軌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勢紊亂,陛下特許皇后隨同一并出席朝會,臨朝稱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張允恭便多說了兩句,反正多說兩句恭維話又不會掉他幾塊肉,說不定還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當真有幸能有皇后協助于陛下!聽聞皇后還懷有身孕,在處斷政務上依然諸事如常,送抵邊關的文書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復之言。此次公主得勝還朝,只怕更無人對陛下此等安排有閑言碎語了……”

    “也正因這皇后臨朝,才在各地有了說法,說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氣象。想來等到公主回去的時候也能有個答案了!

    李清月沒有答話。

    她已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打了個措手不及,甚至險些錯過張允恭那最后一段話里的信息。

    他說——陛下特許皇后一并出席朝會,并有臨朝稱制之舉?

    這是二圣臨朝!而那本應當是在明年才會發生的事情,卻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顯然,在她與吐蕃交戰得手,在這軍事戰績上再添一抹輝煌的同時,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著她將喜訊傳遞到她的面前,而是在這走上朝堂的艱難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還是何其關鍵的一步!

    二圣臨朝的到來,代表著一個皇后已開始真正意義上去瓜分君王的權柄。

    張允恭這等不知內情的人只會覺得,這是陛下在面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為了穩定局勢而提出的方略,雖因安定公主的得勝而能推行得更為順暢,卻應當還是會隨著陛下的康復而重新回到原點。

    李清月卻知道,這一步踏出,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也不會再往回后退了!

    在獲知這個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議會朝政的時候,到底是何種風采。更想知道,在那場叛逆定罪的波瀾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從中拿到這權柄的。

    對了,阿娘還懷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長安城中的風云驟變有沒有讓阿娘的這次懷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問題還有好多!

    ……

    于是當翌日大軍自鄯州往蘭州方向去,預備與西北歸來的那一路唐軍會合時,文成公主便發覺,安定的表現有些不大尋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還要歸心似箭?

    等等!闊別長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誰?

    第189章

    這份意圖早歸的迫切, 就連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與她會合于蘭州的蘇定方。

    二人畢竟往來次數不少,今年與去歲在長安, 李清月也多因請教兵法登門拜謁,蘇定方這會兒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辦,在彼此告知了軍情后出言調侃:

    “上一次小將軍折返的時候尚且有閑情逸致先在青州將士卒戰功逐一落定, 又在途經洛陽之時談及在此地的種種創舉,今日倒是一門心思直奔還朝了!

    李清月抬頭答道:“這自然是因為我已不怕有人膽敢貪墨我麾下士卒的戰功, 卻擔心這朝堂忽變中還有意圖作亂之人。”

    蘇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顏:“士卒能跟著你這位將軍, 倒是不必多想, 心中安定,只管埋頭奮戰便好。”

    “要不怎么說我這個封號取得好呢!崩钋逶乱槐菊浀刈钥淞艘痪。

    蘇定方不由為之失笑:“是!是你這個封號起得好。”

    要說這年輕一輩的將領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這樣的資格說出此話。

    在兩方兵馬交匯之前, 蘇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報,讓他不必全速趕路進軍, 也大略知曉了李清月已然凱旋班師的消息。

    饒是他已猜到,憑借著安定公主在高麗戰事之中的表現, 和她在進學中展露出的一點就通天賦,在自川蜀秘密進軍藏地時,就算不能直接將祿東贊的吐蕃大軍給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該當能做到為吐谷渾解圍,贏得斡旋的機會, 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這一戰, 能打得這般漂亮!

    以祿東贊之死換來吐蕃內部的爭權動亂, 用交換回文成公主宣揚大唐如今絕不讓步的立場,以結盟東女國與吐谷渾在邊境建立起一條更為完備的防線, 樁樁件件都已有獨當一面的主帥之風。

    當年在高麗戰場上還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牽制住了淵蓋蘇文,如今卻是公主親自破局、布局,拿下了這一戰的勝利。

    祿東贊也仿佛是合該經由那一連串的逃竄,將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戰的威名!

    這讓蘇定方膽敢斷言,李唐二十年內絕無可能有哪一位將領,能表現出這等劍走偏鋒又決斷分明的主帥之才,超過安定公主。

    偏偏對她來說,二十年后的年紀,才是一名將領真正意義上的當打之年啊……

    當她如今已是鋒芒畢露,又有著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時,確實是無人膽敢貪墨她所率部將的戰功。

    現在她的背后還多了一個臨朝稱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調侃過后,蘇定方也不免順著李清月的這份迫切歸家情緒多想了些。

    對于鄯州刺史張允恭這樣的人來說,負責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還是皇后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只要大唐府兵還是在穩定增派于邊陲,以“守捉”為名的隴右道屯兵機構能夠得到充足的人員補給,不至于讓他因邊地戰亂丟了官職和性命,就已足夠了。

    可對于蘇定方來說,他需要去考慮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國公這個位置上的將領,總要想著身后之名,以及子孫的功名傳承。

    對于年近七旬的蘇定方來說,身后事更是要緊。

    他已憑借著此前的戰功無可再封,將其順延到了兒子的身上,卻實在不敢篤定,在他過世后,長子蘇慶節還能維系一家之榮耀。

    朝堂之中屢屢發生的人事變動,比起邊地賊黨作亂還要不可預知。

    在不知其中內情的情況下,蘇定方也不敢確定,皇后臨朝到底是事情已經解決的塵埃落定,還是猶在博弈往來之中的權宜之計,更不知這長安城中突然興發的叛亂,會否進而波及到軍中。

    那也難怪安定公主在手握此等大勝的情況下,還要擔心長安城中。

    再一想,若只從擔心親人的角度來說,這份掛記也不無道理啊。

    父親頭風復發,臥病在床;母親身懷有孕,卻還要操心國事;兄長更長于文學之道,體虛多病;兩個弟弟都在幼年,沒一個頂用的;異母兄長還忽然折騰出了個謀逆的戲碼……

    蘇定方想到這里,看向身旁這位小將軍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微妙了。

    “安定真是不容易……”

    “?”李清月訝然,不太明白蘇定方到底是怎么從封號取得好,跳躍到她不太容易的。

    總不能是說她此次只帶了勝果,沒帶上足夠有分量的獻俘囚徒,所以不太容易吧?

    她的目光隨即往后,看向了后方隨軍囚車中押送的熾俟葉護與朱邪葉護,思考若是按照蘇定方的這句感慨,她是不是應該跟對方順勢瓜分一下。

    但想想在她軍中還有不少吐蕃降卒,又有文成公主這個足夠有分量的人物,應該沒這個對半分的必要。

    蘇定方收回了發散出去的神思,答道:“我是說,這朝堂之中的情況短時間內應當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就算真有叛軍作亂,英國公與主持南北衙禁軍的將領也不會坐視不管,小將軍不必擔心!

    比起掛心于此事,蘇定方倒是更想知道,以安定公主今日的戰功,陛下該當以何來賞。

    固然大唐與吐蕃的開戰并未被擺在臺面上來籌劃,安定公主能得此等大勝也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預期,這份戰功也絕不能過于輕拿輕放了。

    要蘇定方看來,比起西州庭州有章法可循的平亂,這場倚仗吐谷渾防線痛擊吐蕃的誘敵深入,才真叫精彩紛呈!

    這更是毋庸置疑的一出揚我國威!

    在陛下今時情況下,是真該當以對將領的重賞來穩定邊關。

    這份涵蓋了兩路軍情的戰報,由李清月和蘇定方在行軍于隴右道時寫就,在大軍自渭水河谷一路前行,抵達關中陳倉之前,就已被送到了長安。

    ……

    十一月與十二月之交的長安,正值歲末考核的要緊關頭。

    朝集使遵照著去年的慣例前往各方州郡考評,將述職材料帶入長安。

    可惜李治的病癥并未因為亂黨伏誅而有所好轉,反而在聽聞庶人李忠被處死之前對他的種種咒罵后加重了幾分,便還是由皇后代為處理。

    但算起來,皇后有孕都已六個月了,總不能將如此多的重任全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在皇后臨朝之后,順理成章地在六局二十四司中遴選出了一批辦事得力的宮女協助她傳遞奏書,將其分門別類。

    此前這些宮人還只是協助于獻俘大會的舉辦,現在卻是在真正的朝堂政務上做出了協辦之舉。

    當然,其中最為要緊的,還是交由宰相以及皇后商定。

    比如說——

    “山南西道這邊,少了一份梁州的述職記錄啊。”武媚娘翻閱著這份前往漢中的朝集使奏表,有了片刻的走神。

    唐休璟被阿菟以有平亂經驗為由調度往吐蕃戰事之中,至今還未回來,也就理所當然地趕不上此次述職。

    雖說因為梁州氣象早因他的上位而煥然一新,在他隨同安定公主離開后,當地的官員也沒敢做出什么陽奉陰違的舉動,但上官不在,有些手續當下屬的確實也不便越俎代庖。

    好在他這情況特殊,朝集使也不敢隨便為其評等,直接將這個空白的評價送到了長安,等著陛下來裁定。

    武媚娘一邊將其擱置在了旁邊,一邊低聲嘆了口氣。

    唐璿缺席了梁州半年的任職,也便是阿菟又已出征將近半年了。

    這半年內發生的事情,竟是比往年全年都要多得多。

    或許也正是因為大小變故不斷,才讓她能多將心思放在眼前,少對女兒的出兵報以擔憂。

    可身為母親,又怎能不對其擔憂呢?

    哪怕說服著自己,對于這等邊地戰事來說,沒有消息傳回也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阿菟沒能對吐谷渾做出有效的支援,現在早該傳出吐谷渾為吐蕃所攻滅的消息——

    在暫時放下雜事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會想,在這等刀劍無眼又環境陌生的戰場上,阿菟會不會遭到什么來不及救援的意外。

    現在這份缺了唐璿述職文書的奏報,便將她的牽掛之情給盡數勾了起來。

    再看遼東那頭李謹行送來的這一份,更是字里行間都有阿菟在泊汋建設民生留下的影子。

    泊汋的水稻種植愈發走上正軌。

    這份耕作的進項有了對外傳播的名聲,便讓遠遁山林的高麗逃民都陸續折返。

    因泊汋不足以承擔這樣多的人口,便還是歸在安東都護府境內。

    在馬長曦的指引下,鴨綠江流域在泊汋以北的地方又多開辟出了幾塊水田,組織了流民籌建新城的基地,由姚元崇主持建城事宜。

    以龐飛鳶與沙叱相如為首的泊汋將領和李謹行合作,在冬日到來之前再度往黑水草甸走了一趟,以獲取紅根子草過冬為由,對北方的靺鞨部進行了例行的震懾。

    遼東礦產的開采進度也同樣喜人。

    除了早在去年就已在劉旋劉夫人的主持下重啟的煤鐵礦外,用于制作新肥的菱石礦以及臨近平壤的一處金礦都已在挖掘開采之中。

    無論是安東都護還是熊津都督府境內的民眾官話教學,也都在陸續推進之中。

    ……

    唯獨缺席的,便只有泊汋的主人,熊津大都督府的真正統領者了。

    “往年都在生辰之前給自己盤算福利的,怎么今年就沒點消息。”武媚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想想這作戰之中實在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情況,當年那西域戰事怎么說也持續了數年之久,若真要在外跨年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可能真如阿菟在離開長安時候所計劃的那么順遂。

    但都要到年底了,信總得送回來一封吧!

    再不送點消息回長安,等她真班師回來了,非得將人打一頓讓她長長記性!

    她這么想著,也將這句半是威脅半是擔心的話給說了出來。

    桑寧將這話聽在耳中,并未在面上表現出來,卻在手捧公文步出此間的時候低聲自語:“……這好像已經是皇后陛下這個月說的第三次了。”

    人人都道皇后能登臨朝堂,與天子同行,乃是這天下間少見的奇才,在自后宮步入前朝的創舉之中,非但沒有任何一點落人話柄的錯誤決斷,反而在這三個月中越走越穩。

    對于唐宮之中窺見一條新路的宮人來說,皇后陛下更已隱隱取代了皇帝陛下在她們心中的遮天形象。

    可又有多少人記得,這諸多繁雜的政務本就勞心傷神,她還需在關照陛下之余,操心于子女之事,并不是一個鐵人。

    也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幾時回來……

    “你也別多想了,咱們又沒法改變外頭的戰局,”一個剛來含涼殿不久的宮人小聲插話道,“安定公主能受封行軍大總管,向陛下請纓秘密出征,自發兵兩月之后才對外宣告,必定是有極大的把握才敢這么做的。”

    她摟緊了手中的文書,目光中有一點被廊下日光投落的閃光,“咱們還是先能多學一些是一些吧,再多的……估計就是等公主凱旋的時候幫忙遞個戒尺,免得皇后陛下不慎絆倒了!

    桑寧:“……”

    她忽然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宮中待久了,年紀也慢慢變大了,所以有點和潮流脫節,要不然她為什么會聽到這新抵含涼殿辦事的宮女比她還敢想得多!

    但這話,又何嘗不是在希望公主平安歸來呢。

    她遲疑了一瞬,接道:“要不還是拿個軟尺吧!

    安定公主好歹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呢。

    她話音剛落,忽聽前院傳來了一陣喧嘩之聲。

    她連忙扭頭發問:“那頭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后需要安靜嗎!”

    回應她這句話的,是奉宸衛行動之間甲胄振動的聲響,以及對方走動之間踩踏在地面上的疾步震響。

    來人跑動的腳步顯然不慢,在她問出那話后沒多久就已穿過了前庭抵達了此地。

    見到桑寧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來,似有阻攔之意,這手持羽檄竹筒的侍從連忙朗聲答道:“西域捷報!監門衛將軍令我速送來皇后陛下面前。”

    桑寧目光一亮!案疫M來!

    這份軍報本當先送抵陛下的面前,或是送去東臺校閱,視情況緊急決定是否要送抵御前。

    但因安定公主出征的緣故,皇后另有圣諭,將軍情直接送來,便成了今日的這出報信。

    當這標示著軍情要害的翎羽被武媚娘順手撥開,抽出了竹筒之中的軍報急信之時,她有一瞬間的動作停滯,像是想到,此前的軍報最多也只是由她將報信人帶到陛下的面前,讓兩人一并獲知,然在身旁眾人來得及發覺這片刻停頓前,她就已順勢展開了這封信,將這其中的消息快速瀏覽了個遍。

    她有什么可猶豫的呢,直接看就是了。

    桑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皇后的臉上,那雙此前還寫著擔憂記掛之色的眼睛里,隨著一行行軍報跳入其中,已徹底為喜色所占據,就連她在翻閱各方朝集使文書之時過于不動聲色的唇角,也慢慢上揚到了笑意極盛的模樣。

    “……是,安定公主的戰報?”

    不是安定公主送回的消息,皇后絕不可能有這樣大的反應。

    顯然還不是等閑的喜訊!

    饒是桑寧并未看到那信中的字句,也能猜到這一點。

    這消息來得可當真及時。送信之人只說西域,她竟險些忘了,非要算起來的話,吐蕃所在之地對于大唐來說當然也能叫做西域。

    武媚娘的目光在落款的甘松道行軍大總管李清月的那一行上停留了一陣,眼中的歡喜欣慰之色已是徹底溢于言表,“是她的消息。為我備轎,我要去見陛下!”

    含涼殿內的宮人因為皇后的這句話快速動了起來。

    不過須臾就已在院中備好了車轎。

    為了養病清修,李治此時不在更近前朝的紫宸殿內,而在太液池以北的玄武殿中。

    當皇后乘坐鸞輦抵達的時候,這封軍報之上的內容都已快在她的心中被默背完了,但面上為其中字句倍感驕傲的翻涌情緒,卻還不曾在這冬日冷風中被壓制下來。

    在她抱著手爐坐定在李治的病床跟前的時候,便還能自眉眼間看出不加掩飾的喜色,就連面色也比平日里紅潤得多。

    只可惜對李治來說要看清這一點還是有些艱難。

    不過要武媚娘說的話,他這疾病的加重,大概不是外頭傳言的被兒子氣的,而是因為,隨著上官儀與薛元超等人的身亡,他又有些想起對方早年間和他的交情了。

    他既覺懷念,又覺這其中已滿是物是人非、人心不古,更時常想起他父親早年間對他傳授的為君之道,便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但他還未病到此前那等頭疼欲裂,連朝會都需要暫緩或者由皇后代行的地步,也便能聽得明白這份奏報到他面前的軍情。

    “是捷報?”李治支撐起了身子,朝著皇后看去。

    武媚娘答道:“自然是捷報!你的將軍們怎么會讓你失望!

    這份軍報被隨即塞在了他的手中。

    奈何在他此時恢復了少許卻還是模糊的視線中,一旁的掌燈照明其實還無法讓他看清其上的每一個字。

    好在有皇后在旁的娓娓道來,將這其上的消息匯報到他耳中。

    唐軍自抵西域后便將戰線穩步推進,又有伊麗道行軍副總管阿史那卓云與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自后路先取庭州,悄渡天山,截斷了叛軍后路,與蘇定方前后夾擊,擒獲了發起叛亂的朱邪葉護與熾俟葉護。

    郕國公契苾何力留守西域,鎮壓西突厥與回紇其余各部,謹防后患,由蘇定方將那兩方叛軍首領押解到長安來。

    他在信中額外提到,據此二人聲稱,這兩方的聯手確實有吐蕃從中插手的緣故。吐蕃大相祿東贊的次子欽陵贊卓親自前來安西都護,謀劃了此次的兩方聯手,然而在西州遇到唐軍馳援后不久,此人便用前去聯絡援軍為由,消失在了此地,并未給人留下問責的把柄。

    武媚娘說到這里停頓了一瞬,也端詳了一番李治的面色。

    但在這張病容之上很難看出,對于錯判吐蕃的野心他到底有沒有后悔的想法。

    只聽他垂眸沉聲答道:“蘇將軍果然是大唐的股肱之臣,安定所舉薦的阿史那將軍也有蕩清叛逆之勇,自還朝之后自當重賞!

    蘇定方能平定這出叛亂讓李治并不太意外,至多就是因為他此次動兵少有損失便將叛逆拿下,多出了幾分寬慰之色。

    想想此前鄭仁泰能在己方占優的局面下讓唐軍損失萬余騎兵,更顯得蘇定方辦事穩重妥帖。

    只不過……若僅有這條消息的話,好像沒有這個必要皇后親自來報?

    武媚娘接道:“何止是安定所舉薦的將軍該當重賞,您更應該賞的是安定本人!”

    “她……”

    “她帶兵翻越雪山直入藏原,與東女國會盟發兵,在積石山下伏擊了吐蕃援軍。在放人報信于祿東贊后,以唐軍喬裝為吐蕃兵馬,結營于吐蕃聯軍百里外,祿東贊不敢承認吐蕃援軍覆沒,只能孤注一擲進攻吐谷渾。”

    “然而吐谷渾境內早已被她與裴行儉、弘化公主劃定了數道防線,先將祿東贊請君入甕騙入西傾山深處,又以白蘭羌報信瓦解叛軍聯盟,以薛仁貴統兵于后方發起合圍。祿東贊被迫率領殘兵逃亡,卻最終還是沒能逃出生天,被安定射殺在了吐谷渾邊界。”

    武媚娘說話間握住了李治拿著軍報的那只手。

    在說到“射殺”二字的時候,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收緊了自己的手,讓人足以在話音的激動之余,在這份緊握的力道中也能察覺到她心中的不平靜。

    可在驟然聽到吐蕃兵馬戰敗,就連其中的大相祿東贊也為安定擊敗甚至擊殺的時候,李治自己心中的驚訝錯愕情緒一點也不比皇后少,以至于竟是下意識地忽略了她這個失態的舉動。

    “不止如此!痹谶@安靜的大殿之內,武媚娘在停頓下語氣的一剎,比起平日里稍顯急促的呼吸也能清楚地被李治聽到,讓他也被感染著心潮澎湃了起來。

    若是有人能朝著她的臉上看去的話還能更進一步地瞧見,武媚娘說話間目光愈發明亮,其中盛滿了這數月的擔憂散盡后愈發真切的喜悅。

    “安定與吐蕃做了個交易,將祿東贊的尸體交還,但前提是,要對方承認此次的戰敗,在損失了三萬多精銳士卒之余,以禮將文成公主送還大唐!

    “她還在信中說道,因祿東贊的敗亡,加上這送還文成一事,吐蕃權臣與王室之間的爭斗一觸即發,尚族與論族之間遲早一戰,起碼在數年內沒有了進犯大唐的機會。就算對方還有此想法的話也無妨,文成公主在吐蕃居處二十二年,對吐蕃知之甚多,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李治正因“文成公主”四字而怔然,就聽皇后已說了下去,“陛下,大唐乃是鼎盛之國,何必要以和親公主來維系邦交!何況自松贊干布過世后,文成公主本就再難有從中進言的機會。如今吐蕃因折戟于吐谷渾陷入內亂,與其留文成客居異鄉,遭逢危難,將她接回才更能彰顯我天。朝上國的赫赫威風!

    “您說,這消息若是傳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該當如何贊頌于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緊了一瞬。

    在這一層層遞進而來,一條條讓人始料未及的戰績面前,他難以直接自軍報上看到文字,也讓他近乎本能地跟著皇后的語氣而走。

    在她止住話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問的最后一句。

    有此戰績在手,宣揚國威已成,百官該當如何贊頌于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樣的畫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聽到這戰報時保持住心緒的平靜,他的那些臣子應當也不能!

    如此說來,哪怕病體拖垮了他想要親征前線的計劃,甚至在朝堂之上總有那些心懷叵測想要凌駕于君權之上的臣子,讓他不得不依托于皇后幫扶,變成今日的二圣臨朝,但在對外的征討之上,那些降而后叛的行徑終究還是少數,最后告知于百官萬民的,還是得勝而回的戰績!

    不錯,接回文成這個舉動有些先斬后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說,文成對于吐蕃的了解,極有可能會變成反過來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說,一個足夠鼎盛強大的王朝并不需要送出和親公主來維系太平。

    擊敗吐蕃,促成了他們的內亂,又將文成給趁機接回,這一連串的舉動下,恐怕百官都將稱贊他能有這樣一個好女兒好將軍,李唐宗室也將因此舉而不必擔心,自己的女兒會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對他更為歸心。

    比起蘇定方在西域的平亂,阿菟這出本沒讓他報以太大希望的請戰發兵,竟是達成了遠超想象的戰果!

    他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振奮激動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媚娘覺得,我該當如何嘉獎兩位將軍?”

    說是說的兩個將軍,但李治很清楚,對于已然稱制臨朝的皇后來說,更要緊的顯然是她的女兒要得到何種封賞。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遼東戰事打開了一個口子后,好像早已沒那么難說出了。

    更何況,給女兒的封賞再如何破格,難道還能越過皇后此時的特殊情況嗎?

    武媚娘直視著李治的面容,并未猶豫地答道:“我想為安定與蘇將軍,還有被接回長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個恩典!薄

    當天子車輿與儀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鳳門前的時候,天光還未徹底大亮。

    這本該當是早朝的時間,在十二月晚來的日出中,群臣集會于含元殿中參與朝會。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云集于大明宮正殿之前的官員行將在宮門外該騎馬的騎馬,該坐車的坐車,一道出長安城去迎接凱旋的兵馬。

    “陛下此舉是否有些過了?”韓王李元嘉剛整了整衣衫,試圖讓這冷風別往自己的衣領里鉆,就聽到后方有人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又聽那人繼續說道:“往年至多就是籌辦獻俘大典,在長安宮門之上迎接得勝歸來的兵馬,就連覆滅百濟、高麗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還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階與天子出城犒軍,都是舉世稀有的待遇,用來接待蘇定方與安定公主,好像有些過了。

    若此次戰績乃是統一安西都護,將那些個動不動便反叛的小國全給滅國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現也說得通。

    但他們一面震驚于安定公主這出領兵奇襲的表現,簡直是在對方本就輝煌至極的戰績上再添一筆,一面又難免覺得,這還不到能夠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想問問這些在此嚼舌根的家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儀的覆轍。

    比他先開口的卻是許敬宗。

    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國公為我大唐東征西討,年高德劭,若論軍功官職早已封無可封,再行城門獻俘也難以體現陛下對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覺得他不該得此殊榮?”

    那人頓時面色一僵,“我并無此意!

    許敬宗又問:“安定公主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為我李唐江山穩固敢于年少出征,以身犯險,將來恐怕真能接過蘇老將軍的位置統轄兵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舉力排眾議!

    “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才應該去接手這個兵權,為陛下征討不臣?”

    那人連連擺手。他怎敢有此等舉動!

    當安定公主的戰績被宣揚于朝中的時候,倘若將自己假定在祿東贊的立場上,誰都得被此等陽謀所算計入圈套,只覺一陣后背發涼。

    這是一份完全不容質疑的軍功,也讓人只恨不得去問問兩位陛下,到底是如何養出這樣一個女兒。

    而這接手兵權,更是在場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話題。誰不知道,以李忠為首的叛逆賊子,正是聯絡了長安尉與奉宸衛將軍,才有入侵宮門之舉。

    這個時候,陛下必然要將軍權放在自己信得過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國公英國公等人,安定公主還要對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時提出反對,難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嗎?

    許敬宗以平靜的語氣繼續逼問:“陛下所迎,還有以身殉國的庭州刺史等人,雖說他們早年間各有觸犯律法之處,但在叛賊當頭之時未有變節,反而守城殉難,乃是朝廷意圖表彰追功的賢臣。若只行獻俘之禮,將他們置身于何處?”

    那先前提出質疑的官員已不太想說話了。

    哪知道,這身為宰相之首的許敬宗顯然是要在這出城迎接前,掃清所有的閑言碎語,又發出了一句問話:“文成公主為實現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盟好,奉命和親于松贊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傳播文教于邊地,如今吐蕃權臣當道,悖逆大唐,為顯大唐君威浩蕩,將其自吐蕃接回,以禮相迎,有何不妥?”

    “還是說,你覺得此舉不過爾爾,愿意親自前往域外,以全兩邦友誼?”

    “我……我并無此意!”那人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臨川公主隨同城陽公主自車架上朝外看去,正聽到了這樣的一出,不由笑出了聲。

    許敬宗文辭卓越她們是早知道的,但這犀利四問,卻更像是此時不便發言的皇后借著許敬宗的口說出的。

    這四種迎接的冠冕堂皇說辭,讓人哪怕明知今日確實是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揚這份戰績的非比尋常,也絕不敢再多說出什么話來。

    何況,這四條理由之中,又當真沒有哪一條切中了在場之人的要害嗎?

    就如城陽公主,在聽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歷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的丈夫與人合謀所圖的東西,在家國大義面前,當真小得可憐。

    他咎由自取,已于秋后問斬,固然讓她忍不住又為對方哭了一陣,卻也確實不該讓她將自己困縛于牢籠之中。

    當隨著這天子百官車架抵達城郊二十里的時候,城陽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陣景象。

    也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獲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凱旋兵馬并未讓他們等候多久,就已自那頭氣勢昭昭而來。

    起先還只是隱約可見的一線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響,成了那冬日勁風之中張揚飛舞的軍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揚起沙塵的鐵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娘的攙扶之下走下了鸞輦,站在這接待大軍之地臨時搭建的華蓋之下。

    這支得勝班師,不,應該說,這兩路得勝而歸又會合在一處的兵馬,比起近年間校閱州郡所見,還要更有一種親歷沙場的殺伐之氣。

    他聽得到,哪怕兵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驟然間安靜了下來。

    但忽然之間,在那齊齊踏步列陣而來的兵馬之前,竟是出現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應當領隊緩緩逼近的時候,自己當先策馬疾奔而來。

    那匹行動如風的寶馬在這等兩方均是大張旗鼓的對望間,也分明沒有任何一點膽怯的表現,而是為它的主人所驅策,直沖那天子華蓋而來。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華蓋依然閃爍著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馬之上的小將軍又何嘗不是金甲在身,仿佛裹挾著日光流虹,讓人無法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

    這少年颯沓英姿直入眼簾,讓人恍惚忘記了她本應當遵從規矩,慢慢抵達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馬當先地離開了隊伍,像是一道流星沖到了迎接的隊伍面前。

    而后忽然剎住了奔馬,快速翻身而下,沖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著眾人的視線,她抬眼間眉目里依舊是一派坦蕩的璨然生輝,既有班師得勝的快意,又何嘗不是在這行動間,將歸家的喜悅展現得淋漓盡致。

    于是李治與武媚娘都清楚地聽到了那一句話,隨同她那風一般的身姿傳到了耳中:“阿耶阿娘,我回來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這句歸來的宣告不是將領對君主的話,而是女兒對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說出這話的時候,眼神里金輝閃爍,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里面還有一些在此時不便說出的恭賀。

    站定的那一刻,她仿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有點跳脫了,便又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末將李清月,拜見皇帝皇后陛下!”

    第190章

    自李唐建國至今, 何曾見過這樣的將軍拜見。

    后方歸來的隊伍還在朝著此地行進,也依然在以齊整的軍容彰顯著大唐的強軍風范,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這一出驚變面前, 誰也沒法將目光從面前這小將軍的身上挪開。

    她說是說的末將不錯,只是今日場景乃是天子親自出迎,慶賀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戰功之時, 這句話便當真很難聽出多少自謙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將李清月”,恐怕還是那句“我回來了”, 更像是發自本心的說辭。

    可她也確有這個資本,做出這等當先而來的舉動!

    李治本想下意識出口一句“哪有將軍跑在下屬前面這么多”, 卻在尚未開口的時候, 被皇后在長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時將這句話給收了回來。

    武媚娘低聲,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阿菟赤子心性, 難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這是他們的女兒!

    比起尋常將軍重兵在手, 在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場合中手執重兵而來,與天子分庭抗禮, 他更樂意看到的,自然還是這樣的表現。

    這稍有些沒規矩的真情流露,何嘗不是這最特殊的將領與天子的親近表現。

    或許是因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馬疾馳至面前的行動中,他的視線之內也能看到這道雀躍的身影, 劃開了一道鮮活異常的軌跡, 帶來一種直擊心靈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認, 當他自己還抱恙在身的時候,子女的縱意馳騁、英姿矯健便無疑是對他的一種莫大慰藉。

    尤其是, 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來上了一出虎嘯山林,也一如她的封號一般帶來了邊境安定,將這份尤合時宜的軍功帶到了他的面前。

    順著皇后攙扶的力道,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華蓋御座之上走了下來,走到了凱旋的將軍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來就好!”

    順利回來就好。

    這是他的將領!

    誰又能想到,這副尚且單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撐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將他本沒報以太大希望的戰事以這等方式結束。

    隨著李治這個天子降階的舉動,擔負起儀仗重責的奉宸衛頓時發出了一陣響應的呼和之聲。

    御駕之后的天子旌旗隨之振動,又被這北風吹鼓作響,形成了一片獨特的聲潮,響徹于這長安二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與那遠道而來的行軍成相互應和之勢。

    而在眾人的視線中,被簇擁于中間的帝后與將軍迎著這份聲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順勢握住了李治的另一邊,“阿耶阿娘,我們去迎接其他的將士們!”

    李治應道:“好,我們走!”

    此情此景之下,誰能不為之裹挾呢?

    李治也不免覺得,自己身上的沉疴,仿佛已隨著這個年輕的聲音被暫時摒棄在外,驟然有了邁步相迎的力量。

    與此同時的人群之中,李弘朝著這個方向看來,望見這金光翻涌中的一幕,也只覺一陣說不出的羨慕。

    旁人對他的尊敬,大多源自于他的太子身份。

    在廢太子李忠被處死之后,陛下對于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視已盡數彰顯于臺面之上。二圣臨朝的到來,更是讓皇后的地位非比尋常的穩固。

    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東宮的話語權固然有所削減,但沒有人會覺得,當陛下已將那樣多的信任交付于皇后的時候,太子還能丟掉這個儲君的位置,也就讓李弘行走于外朝,得到的盡是對他這位儲君的優待。

    可去掉這個身份,他還有什么呢?

    修編《瑤山玉彩》并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換一個稍有學識的文人也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更像是一種給皇太子鍍金的方式。

    他為阿耶數次監國,但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創舉,真可以說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負責意見的批復。

    反倒是安定這個妹妹,就算剝離開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實的大都督、行軍大總管,以及一個——在今日場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萬人敬仰的大將軍!

    在這帝后與公主相攜而行,迎面是隨后翻身下馬行來的蘇定方、薛仁貴、唐休璟等將領的場面里,他這個太子其實完全沒有一點從中插足的空間,只能算是這周遭旁觀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后方討論起能否效仿安定所為的宣城公主與周王李旭輪,李弘他還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絕不能在此時有任何一點煞風景的舉動。

    他早熟而聰慧,知道父母在與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種努力,也知道今日的這出得勝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此刻那方鎏金華蓋的移動,昭示著二位陛下以及那當先趕回的小將軍身在何處,宛然已與另一方循循而來的兵馬交匯在了一處。

    在另一方,則有著戰功赫赫的邢國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貴,有入藏歸來的文成公主,有前來與大唐盟好的邊境小國王女,還有那些為大唐出生入死的將領,正在陸續下馬下車,拜謁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種無有爭議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為主了。”李弘忽然聽到身邊之人低聲開口。

    他連忙朝著身旁的郝處俊提醒道:“中護慎言!”

    郝處俊作為太子右春坊中護,在李弘的太子東宮中地位不低。左相許圉師包庇于其子許自然的殺人遭到貶官,作為其外甥的郝處俊倒是并未遭到連累,反而因其精通《漢書》的緣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銳,并不難猜到郝處俊對妹妹的這句敵意從何而來。但為免這貶官風潮又波及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權且做出個警告,當做太平無事的樣子。

    又或許,這份庇護也是因為他沒覺得郝處俊說錯了話。

    安定的先一步折返,并不僅僅讓她在父親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別的接待,也讓她在攙扶著天子行到陣前的時候,仿佛在無形之間完成了從臣到君的站位轉變。

    李弘下意識地往前走出了兩步,前頭的扈從因察覺到太子的靠近,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來,便正好讓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為顯示天子對將士的優待,禮官已在御駕止步中呈遞上了酒水。

    當蘇定方接過這杯御賜酒水的時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邊,讓這兩位將領之間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盤劃出了一道鮮明的界線。

    正如郝處俊所說,這是反客為主。

    也是一種,在今日的場合中,并無人會覺得不妥的反客為主!

    “太子……”

    “你別說了!”李弘皺著眉頭打斷了郝處俊的話。

    不,他不該這樣想的。

    阿耶曾經說過,阿菟再如何統兵四方,也會是他的臣子。她的戰功,也是他能坐穩太子之位的重要憑證之一。

    所以作為回饋,他也該當做一個好兄長,為妹妹的前途多盡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當年在猶豫于是否要對妹妹破格敕封的時候,他所做的那樣,繼續維系這份密切的親緣關系。

    實在不該因為這些別有用心之臣的挑撥離間,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緒蔓延開來。

    他掩唇重重地嗆咳了兩聲,只覺肺腑之間一陣揪心的疼痛。

    在緩過這一陣后,他抬頭便見妹妹已伸手拿過了那托盤之上的最后一只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邊,好像并無什么僭越的表現。

    果然,還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覺到這個動作,做出了警告,“你還沒到喝酒的年齡。”

    李清月理直氣壯:“年齡不年齡的姑且另說吧,今日阿耶你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來迎,我這個做將軍的怎么就不能破格飲酒以示回應了。規矩是活的,總也得看看是什么場合吧。”

    她一點也沒有將酒杯松手的意思,繼續辯駁:“再說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話,那換個理由好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阿史那將軍乃是出自我的舉薦,可惜她如今為協助郕國公穩定邊疆局勢并未回來,沒能沾上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勞吧。”

    李治剛想阻止,就見李清月已舉杯祝道:“我謹以此酒,祝我大唐邊境安寧,叛賊宵小不敢來犯!”

    她扭過頭去,對著蘇定方授意:“我猜蘇將軍也是這么想的,對吧?”

    蘇定方并未猶豫地接了上來:“臣也恭祝陛下圣體安康,海內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聲笑道:“好!我有二位將軍,何愁不能令四方來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連飲酒都要遭到監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對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緒,在眼見強軍列陣的景象時早已攀升到了頂峰。

    也讓他心中暗道,他雖確實不如他的父親能征善戰、調兵有方,但如今已非李唐開國之時,他能以將領鎮壓這份早年間過快擴張帶來的弊病,也未嘗不是明君所為。

    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讓他忘記了被安定與皇后扶來前方的心緒微妙,也讓他暫時忘記了被迫以二圣臨朝方式穩固朝局的郁卒,一時之間,他的思緒早已隨之飄飛到了金甲告捷于太廟之上。

    還有……

    皇后忽然在旁提醒道:“陛下,別忘了文成!

    李治目光一頓,收回了遐思,轉向了文成公主的方向,開口道:“回來就好,這長安城始終還是你的家!

    盛景當前,文成雖并未真從這位李唐陛下的口中聽出幾分真切的歡迎,但也從容不迫地福身作禮,“多謝陛下厚恩!

    她一轉頭就瞧見李清月借著放回酒杯的舉動,朝著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說,讓她別忘記之前答應的編寫《吐蕃圖志》一事,可別因為陛下這句迎接的話,回了長安城就真閑下來了。

    文成公主抿唇一笑,忽然想到,在行軍于渭水河谷的時候,那剛寫完了軍報的小將軍又跳上了車,給她重新講解長安城中局勢,驕傲地宣告二圣臨朝到來的景象。

    今日一見,皇后陛下與皇帝陛下相攜而來,果有日月同輝之象。

    這個二圣臨朝之下的長安——

    也或許真能讓她看到一種別樣的人生。

    而這位剛出了個大風頭的安定公主,便是她的領路之人了!

    當車架啟程回返長安的時候,文成公主掀簾往外看出去,就見安定公主正策馬行在天子鸞輦旁,依然像是為日光所鐘,被關中的暖陽將金甲照得燦然生光,正是一派威風凜凜的樣子。

    這讓她不由恍惚想起了在她出生之前兩年過世的平陽昭公主。在早年間的長安故事里,她還是皇室貴女學習騎射技藝的榜樣,只是后來,漸漸少有為人所提及了。

    也不知道當年她還未曾卸下兵權,在關中舉兵的時候,是不是也正是安定公主的樣子。

    只可惜太穆皇后早在大業年間就已過世,無法如武皇后一般走到前臺來,與女兒相互成就啊……

    倒是今日的長安,令人何其有幸,能看到這樣的一份母女聯手。

    “你在想什么?”斂臂王女對跟那些大唐臣子打交道沒什么興趣,便湊在了文成公主的車架中,見她望著窗外走神,忍不住開口問道。

    文成答道:“我在想,那吐蕃的噶爾家族有贊悉若與欽陵贊卓文武配合,皇后與安定公主又何嘗不是文武相成呢?”

    還是,遠比那兩兄弟更為緊密的配合。

    那么哪怕欽陵贊卓兄弟二人圖謀反擊,面對更為穩健強大的對手,恐怕也只能折戟而歸了。

    雖然,李治大概不會喜歡這個“配合”的。

    因為在大軍駐扎于城外,天子儀仗回返蓬萊宮后,他就被以吹了不少冷風為由請來了太醫問診,也被單獨送回了玄武殿。

    再一問,安定公主果然不出意外地去跟皇后說悄悄話去了。至于皇后也果然放縱了安定的這個搶人行動,讓陛下自己安心休養。

    李治他安心不了!他覺得自己又有點頭疼。

    在外人面前安定和皇后都給足了他的面子,好話更是說了不少,但在回來之后,他怎么就覺得自己這么像個外人呢?

    但李清月就算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概也不會在回宮之后還要照顧他的情緒。

    天大地大阿娘最大。

    再說了,阿娘現在還是個孕婦呢,干什么去管另外一個病號。

    還是個不太聽話的病號……

    武媚娘好笑地看著自己這個方才調兵駐扎之時還盡顯揮斥方遒氣度的女兒,這會兒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換了身輕便的服裝,圍著自己團團轉。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過來,以表現她在這數月間出征的思念之情,結果又顧慮著那個沒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幾分束手束腳的樣子。

    她忍著笑意開口:“你現在這樣,哪還有個小將軍的果決?”

    “那不一樣!崩钋逶鹿钠鹆巳鶐妥,“我忘記給她帶見面禮了,所以要謹慎一點!

    她說話間指了指母親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師的時候才知道她的存在,萬一到時候她不親近我怎么辦?”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懷著旭輪的時候你還不是敢隨便往蜀地跑,也沒見你擔心旭輪不跟你親近。”武媚娘在軟榻上坐了下來,順勢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軍遠歸往來顛簸,還站了不少時候,她也覺得有一點累了。

    見女兒順勢坐了下來,還直接靠在了她的身邊,這份親昵的表現,讓她原本在這半年內時常說起的“等她回來要給她好看”,倒是被她給直接拋在了腦后。

    含涼殿內的宮人更是很有眼力見地在點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繼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給母女二人單獨交談。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請孫思邈來為阿娘看診,算起來跟旭輪也有些關系,他當然得聽我這個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武媚娘無奈:“那按照你這個說法,你去邊境作戰也是為了弟弟妹妹能安穩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說?”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兒的臉,“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為藏原之上的日頭毒辣,李清月的膚色還被曬黑了許多,乍看起來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著翻越雪山之時留下的凍傷痕跡,與習武射箭的繭子混合在一處,看起來哪里還像是個本可以養尊處優的小公主該有的樣子。

    “我這個不叫瘦,我連吐蕃大相都能殺!崩钋逶禄觳辉诤酰伊藗靠起來更舒服的姿勢,“這是抽條!阿娘你今日就應該見著了,我出征半年又長高了。”

    阿耶阿娘遺傳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統的助力,都讓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長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這一蹦跶,還得看起來再孩子氣一點。那多有損她的氣場!

    “行行行,是你長高了!蔽涿哪飸馈

    恐怕在安定看來她這不僅是長高了,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邁進了一步,讓她愈發敢作敢為。

    作為母親,她一面覺得這等膽大令人擔心,一面又因自己剛經歷了一場不進則退的“戰爭”,覺得女兒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機會,成為主動掌控局面的一方。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壞事。

    她這一出思忖之間,李清月已順勢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應該可以知道,在我離開長安期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武媚娘側過頭來,就看到了女兒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認真執拗勁兒,好像一直就沒怎么變過。

    她本也沒有瞞著女兒的意思。

    不錯,對外的宣稱之中是廢太子李忠謀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聰慧,她絕不會相信這樣的一個理由。

    算起來,當年給還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謀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議的,她又怎么會覺得,在如今更處弱勢地位的廢太子,能有這等謀逆的本事。

    這只有可能是一個借口,便也難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頭風病癥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將政務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這人有點小孩子脾氣,將自己早年間的乳母、保傅都給喊到了宮中,權當尋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這個皇后獨斷權柄,沒能及時關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圖廢后篡權的臣子理解成時機已到!

    “……然后,他們就真的圖謀動手了?”李清月一臉黑線,完全沒料到這事情的起因能兒戲到這個地步。

    但想想隨著皇后勢力的一步步發展,隨著她這個公主執掌的軍事權柄日益攀升,他們越晚發起此事,也就越會處在被動的狀態之中,還真只有可能趁此機會,挑動李治的情緒來達成他們的目的。

    只可惜,他們太小看了李治對權臣的忌憚,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發情況面前的應對!

    不過……

    李清月目光微動,在心中略有幾分欣慰地想著,方才阿娘說起阿耶尋人入宮排遣病中愁苦的時候,話中不無譏誚之意,足以見得,她依然在以一種相當清醒的態度審視自己與李治之間的關系,并未因為身懷有孕便感情用事。

    這便是頂尖的政治家的素養了,也真是讓人放心!

    “是啊,他們就這么動手了。算起來也該當謝謝你當年給蕭昭容留下的那條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發頂,想到了女兒當年那個不打自招的岔開話題,唇角泛起了些許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發現這情況可能還要再晚上幾日,現在不僅獲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個敵人!

    “至于那些參與謀劃此事的人,”她的聲音冷了下去,“他們既然有膽子想要將我拽下臺來,那也別怪我真給他們這個表現發揮的機會,讓他們犯下的錯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謀反之罪處斬!”

    “廢太子李忠確實與此事沒什么關系,隨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國公郭廣敬也與此事沒什么關系,但前者錯就錯在能作為陛下的兒子被這些心思叵測之人立為名目,后者錯就錯在與上官儀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權!”

    郭廣敬雖然并未參與到薛瓘等人的清君側舉動之中,但在皇后勢必要走上前臺的結果面前,也只能作為關系稍遠一些的同黨被一并從朝堂中心清除出去,這便是在那處清算之中的后續情況。而像是郭廣敬這樣情況的還有幾人。

    對于皇后的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卻也只是默許了其中的發展,并未做出阻攔。畢竟,連李忠他都能夠舍棄,這些有礙于皇后站穩腳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棄的。

    “阿菟,與其說這皇后臨朝是因為陛下病重,廢太子聯絡朝臣謀逆,以至于陛下必須做出這等破天荒的抉擇以穩固住朝綱,還不如說,這是我想要這個更有話語權的位置,讓這些人將野心展現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個決斷!”

    她頓了頓,認真地問:“你會覺得,我做的這個決定有錯嗎?”

    這個問題,她絕不可能向太子問出。

    雖然明知太子孝順,但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讓她選擇將自己的一部分計劃隱瞞于太子面前。

    在女兒的面前,她卻能順理成章地問得出來。

    李清月也很是果斷地搖了搖頭:“想要、能做、也能讓更多人得到好處的事情,就應該果斷去做,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就像我本應該將遼東封地上有金礦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還是選擇貪墨下來一個樣子。當時阿娘都沒覺得我這是在暗行叛逆之舉,還為我將此事隱瞞下來,我又為什么要覺得阿娘鏟除政敵有錯!

    不僅沒錯,還應該說辦得漂亮!

    若無上官儀等人的送死,將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攤牌在了明面上,誰知道這二圣臨朝的時間會不會還得推后些。

    對于確有本事執掌大局的阿娘來說,這其中耽誤的時間,便是實打實的浪費。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顯然不會后悔這樣的一個決定,更不后悔逼迫著陛下做出了這樣一個決定。

    只是當聽到女兒如此斬釘截鐵地給出了這樣一個答復的時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像是被殿中的燈燭投來了幾點星輝。

    “不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換了別人或許還要想到給子女積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這里卻絕沒有這樣的顧忌。

    既要權力,便沒必要在意于所謂的名聲。

    何況,在更多不明內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聲又怎會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親口將上官儀打成了叛逆,有麻煩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輕嘆了口氣:“或許唯獨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陽公主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擔喪夫喪子之痛。上官儀的長子上官庭芝的妻子還如我一般身懷有孕,也難以逃脫被充入內廷的命運。”

    這些人才是真正的無辜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爭中,也只能承擔這等命不由己的結果。

    李清月寬慰道:“可我看今日前來迎接大軍凱旋的隊伍中,城陽公主也沒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局二十四司的規則之內生存,總不會因身份不妥就隨意遭到苛待,說不定還能因為飽讀詩書的出身,在阿娘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說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還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沒因為她這蝴蝶扇動翅膀而發生改變的話,這個即將誕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有“稱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兒。

    那她還真得讓人對其單獨關照兩分,若真能早早將她的才干挖掘出來,也能早日讓她成為阿娘的得力下屬……

    “你這小腦袋瓜里又在想什么東西?”武媚娘一直端詳著女兒的表現,自然沒錯過她在這須臾間的走神。

    李清月總不能說,她在想著如何讓阿娘肚子里的這個,還有同樣沒出生的上官婉兒來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從娃娃抓起,連忙收起了自己這些喪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臨朝稱制,乃是真正參政的皇后,總得取個跟之前有別的名號以示區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區分?”

    李清月眼珠一轉:“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來,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唄。但這個名字實在不夠氣勢,我看天后就不錯!

    “行了吧,你少把聰明勁用在這上面!蔽涿哪锩碱^一挑,打斷了她的話茬。

    李清月一邊做出了個閉嘴的手勢,一邊嘟囔:“阿娘一點都不老實,我剛才說到天后的時候,您明明也有點意動的,這名字總比阿耶取的那些個記不住的官名好聽得多!

    武媚娘笑著搖了搖頭:“可就算真覺得此等名號好聽,也不是現在就該改的東西,我還覺得我已算是手腳利落、雷厲風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還保守了些!

    飯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圖謀宮變的臣子又有什么區別呢。

    比起天后這等更符合實權皇后的名號,她顯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穩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還是以協助陛下打理政務為名,做出奏章的批復,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響力,更應該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諫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議,然后將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員安排到這個位置上去。

    “看看這個!彼龑⑹诌呉环莶⑽磸氐淄瓿傻奈母宸诺搅伺畠旱氖种。

    李清月接過來就看見,在這卷首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名為《建言十二事》。

    “我猜你在回返長安的路上已經聽說了,因皇后臨朝的緣故,我與陛下都有意改元為賀,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賜大酺,恐怕還是更為實在一些的獎勵有用得多!

    李清月順勢翻開了這份文書,就見其上寫道——

    勸農桑,薄賦徭。

    南北中尚作為官方的工坊,嚴禁虛浮奇巧技藝。

    廣言路,杜讒口。

    為母服喪從原本的一年改變為三年。

    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評定,難免會出現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進階之法。

    ……

    這其中還有空余之地,并未將十二條全數填滿,但已足夠讓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極其強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誅殺的亂黨根本不曾擾亂她的計劃,也早已成為了被她翻篇的書頁。

    比起繼續追究到底還有多少人想要將她從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還是在拿到了這個臨朝稱制地位后,在這富國強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堅實的腳印!

    “你覺得如何?”武媚娘見她已翻到了最后,出聲問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經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會在意別人的評價呢!

    武媚娘輕笑了一聲,就見女兒又已掛到了她的胳膊上,將方才嚴肅的語氣一改:“當然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趁著我剛征戰回來能在長安久留,阿娘干這些事情要是不帶上我,那我就得說您辦事不周到了!

    一聽這話,武媚娘當即佯裝嗔怒,伸手點了點女兒的眉心:“有你這么跟阿娘耍無賴的嗎!”

    李清月才不管這個呢。她不僅要耍賴等著阿娘的大展拳腳將她帶上,還要今晚蹭著含涼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軍打仗期間的那個折疊床睡起來有多難受,行軍途中為了防止出現有人襲營的情況,她還從來不敢睡死過去,饒是班師路上已不必有此擔憂,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實。

    直到回到家中,才終于有種安心到可以睡死過去的踏實。

    ……

    這一覺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沒被宮中難免的動靜給吵醒。

    還是阿娘搖了搖她,才將她從有些恍惚的美夢中拽了回來。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幾時了?”

    她還想再賴床一陣呢。

    唉,不能怪她偷懶,實在是冬日的被窩讓人太有冬眠的沖動了。

    “卯時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間,李清月凝神聽去,這才發覺,在這寂靜的早晨,已響起了一些熟悉的聲音,正是順天門那頭的晨鼓遙遙傳到了這一頭。

    但因蓬萊宮距離那晨鼓發出之地有些遠,讓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切。

    她又被子蒙頭倒了回去,“那還早嘛!

    才早上五點,還能再多睡一會兒嘛……

    然而她旋即就聽武媚娘提醒道:“昨日只是天子出外迎接,今日朝會之上才是敲定你的封賞,你真的不起來嗎?”

    “……!”李清月的睡意頓時因為這句話消失無蹤。

    下一刻,武媚娘就看到這個身手矯健的小將軍直接跳了起來,一邊披衣起身,一邊朝著外間喊道:“來人!去取我的朝服來!”

    什么征戰回來之后的賴床?還是封賞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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