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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武媚娘似笑非笑, 對上了女兒精神抖擻的臉,“不睡了?”

    李清月拼命搖頭:“不睡了不睡了。與阿娘第一次在常朝時候同處朝堂之上,怎么能缺席呢!”

    算起來, 這也是個理由呢。

    但在啟程自含涼殿往含元殿朝會之地前去的時候,李清月又忍不住在車上嘀咕:“阿娘,你說等到晨鼓響起、宵禁結束的時候官員就需要動身上朝, 距離宮城住得更遠的那些,還需要緊趕慢趕地前來, 才能避免遲到,長此以往, 難道不會影響到官員的健康嗎?”

    “一天的公務需要自卯時便開始辦理, 到了入夜還未必能結束,算不算是辦事效率低下呢?”

    冬日的日出更晚,當李清月將腦袋靠在車輿的窗口往外看去的時候, 天邊都還未曾盡數泛白,以至于在這蓬萊宮中的夾道之上還點著引路明燈, 謹防皇后陛下與安定公主所乘的車駕出現什么意外。

    這幅畫面真是容易讓人再生出困意。

    “要我看還有個緣故,便是那些官員坐到了不必歷年接受銓選考核的位置之后, 便不肯輕易致仕,這其中有的是真能如英國公、邢國公一般照舊老當益壯的,有些卻只在渾水摸魚過日子了,一到中午能被準許離開外朝的時候就消失無蹤。”

    “年輕的時候被長期的睡眠不足拖垮了身體,年紀大了之后又開始慢吞吞辦事, 時間一長就成惡性循環了。”

    武媚娘輕聲發問:“那阿菟覺得該當怎么辦呢?”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及想要提高八品以上官員的薪酬俸祿, 早年間也有對官員的四季衣物支出以布料賞賜的方式進行補貼, 阿耶也有提出精簡官員的想法,讓在職官員以活水一般滾動起來, 但我看,還得在致仕官員的福利上再多下點功夫。”

    不過說到這里,她又有些沒精神地垮塌了下去,“但這些一來有著此前朝代數百年遺留下來的習慣,沒那么容易改變,二來這國庫也不是在一日之內就能充盈到能負擔這么多的支出,光靠著我一句話變不出錢來,也沒那么容易做到。”

    要給退休官員多么豐厚的福利,才有可能讓那些已沒在認真辦事的官員愿意放棄現有的官職,安心退休回家,將官職留給三四十歲的年輕人呢?

    這話說起來容易,實踐起來卻沒那么簡單,總得先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有發家致富的機會,才能令國庫有此余財。

    光是她這次帶兵進攻吐蕃,蘇定方帶兵平定西域的叛亂,在結算戰功之時需要由國庫拿出來的錢財就不少。

    她得先將這一筆錢拿到手,將邊地士卒的補貼落實到位,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過問更多的東西。

    何況,提升京官的待遇,或許還是皇后職權內能過問的,也是天子腳下息息相關的,再多篡改,便顯然超越了權柄范疇了。不能這么激進。

    武媚娘伸手將女兒的衣領收拾了一下,也將她臉上的神情看得很是明白,知道有些話不必她再多說了。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東方明矣,朝既昌矣。這便是今時的規矩。在不能改變規則的時候,只能先去適應規則。”①

    武媚娘并不覺得李清月的這幾句抱怨,純粹是因為她自己不想早起。

    越是深入了解朝政情況,她也越是清楚地看到了官員冗雜、關系盤結、辦事拖沓的弊病,但這其中的利益糾葛關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也不是一味地快刀除弊就能一改朝堂風氣。

    在真要做出改變之前,起碼要讓自己站得更高更穩,也要讓這朝堂之上有更多愿意聽從她們話語的人吧。

    李清月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明白的,我也不會因為自己有戰功在手就放肆行事,最多就是……”

    “最多就是將腰桿挺得再直一點。”

    還有——“對了,反正現在朝會還沒開始,我先去見個人!”

    武媚娘扶額,眼看著女兒真是說一出是一出。

    在說完這話的下一刻,她就從即將行到含元殿后頭的車輿上跳了下去,直接朝著前朝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她是要去見什么人。

    剛進蓬萊宮前廣場不久的英國公,倒是很快遇上了這個前來等人的小將軍。

    也隨即接到了她的搭訕:“說來真是有些對不住英國公,我原本還說要將令孫好好帶去遼東栽培,結果年中突發意外,讓我不得不領兵出征,倒是將他給忘了,不知道這幾個月間,他可有寫信回來?”

    遼東那邊在這半年間建設進度喜人,遇到越冬之時,也遵照著去年的模式來辦,除卻李謹行和劉仁軌的述職報告外,盧照鄰也往長安方向送來了一封告知情況的信件。

    但在這封信的長度里,也就只夠將封地各項事務列入其中,像是李敬業這個被送去改造的家伙,哪里能得到多少筆墨,至多就是說一句他越來越適應當地的生活,已從原本的砍樹不易四體不勤,發展成了個搭屋種地都略通一二的泊汋好工人。

    想想都到了行將過年的時候,他應該還是要從泊汋回長安來的,為了防止英國公府上接到了個“面目全非”的家伙大驚失色,李清月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先來道個歉。

    發展朝堂勢力這種事情,一邊要將自己親自帶出來的下屬依照戰績與貢獻合理提拔,一邊也不能漏掉英國公這種大魚嘛。

    何況這遼東務工改造,又不只是針對李敬業一個人的計劃,這開頭也不能搞得太糟糕。

    要不是吐蕃戰事突來,打亂了李清月的腳步,今年的遼東種種,她都應該親自盯梢過去的。

    但是好像……她的擔心有些多余?

    李勣旋即擺手笑道:“國事在前,我那孫兒的事情便不必多說了。”

    他望著面前這個比之年初朝會又長高了不少的小將軍,臉上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了欣賞之色。

    他自己十七歲參軍,屢有戰功,在合適的時候選擇了投效李唐,隨后一路憑功升遷,到了如今的地位,已覺自己稱得上是年少有為,晚年鼎盛,在功業上少有人能與他相比,但在安定公主這里,也不知等到十七歲的時候,又會是何種風采。

    “說到來信,他還真送來了兩次,”李勣說到這里皺了皺眉,“借用朝廷傳遞奏表送了一次,委托朝集使送了一次,看來還是平日里對他多有放縱了。”

    許自然田獵殺人一事,無疑是敲響了他們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警鐘。

    就算不像是許圉師一般對觸犯律法的子嗣行包庇之舉,平日里也不該太過放縱,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在李勣看來,李敬業雖然干的只是送信這樣的小事,但他膽敢借用朝廷公職系統干自己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是個好征兆。

    遵照著安定公主的建議將他送去邊地好好訓練一番,是他今年做出的最正確決定。

    但想到在來信之上寫著的內容,李勣的臉色又變好看了一些,一邊隨同李清月一起朝前走去,一邊搖頭嘆道:“公主雖然人不在遼東,但給他安排的差事倒是不錯。我看他在信中說起此地種種,提及自己伐木做農具已少有好高騖遠的想法,正在一邊協辦農事一邊練武,指望明年能跟上城中狩獵隊的腳步,也覺心中寬慰不少。”

    若真將李敬業放在長安城里,就他那等脾性,難保不會繼續干些跑馬圍獵的閑事,現在還能在信中說起高麗百姓生活不易,可算是有些長進。

    李清月面色古怪地聽到李勣隨后說起的“生活不易”,很難不懷疑,這其實是死要面子的李敬業在跟自己爺爺訴苦。

    可惜礙于上頭還壓著安定公主這位領地所有人,總不好控訴她在對他做出苛待,只能借著說高麗百姓的生活不易,代指自己日子過得挺苦,希望祖父能撈他一把。

    以李敬業那個打獵受傷之后還要蒙著臉裝死的表現,這大有可能啊。

    不過……他自己不寫明白,讓英國公都開始夸他能體會到民間疾苦了,那李清月也沒什么好糾正的,反而干脆順著這個話說了下去。

    “英國公別看令孫只將目標放在狩獵隊上,我那泊汋的狩獵隊不只是為府衙與駐軍提供肉食的,也要定期巡獵于白山黑水,與靺鞨往來交戰。他那是想練好了基本功,將那些浮躁的發力手段變更過來之后去參與作戰呢。如此說來,我倒是有個建議,不知道英國公愿不愿意聽聽看。”

    李勣:“你說來便是,何必猶豫。”

    李清月道:“到了年節時候令孫自遼東回返過年,想必該有給您帶回的禮物,正好以長者賜予為由給他一份回禮作為鼓勵。我想,好馬好弓好劍,他應該都已經有了,不如送他一份負重綁腿之物,提醒他繼續穩扎穩打前進,打熬力氣與耐心,切莫貪功好進,也算是您這做祖父的給孫兒做出教誨了。”

    她臉上隱有幾分為難之色:“這種東西由我來送,不免像是在苛待于人,或許……”

    當然還是由英國公來送,更能給李敬業以重磅打擊,讓他只能領受長輩好意,在明年的遼東改造行動里繼續努力啦!

    李勣深以為然,“是該如此。今年磨礪了一番心性不假,距離能親上戰場恐怕還差了火候,否則也干不出讓朝集使送信的事情,是該提點提點。”

    安定公主年少有為,已為這長安城中的貴胄子女樹立了個絕佳的榜樣,想來建議是不當出錯的。

    走在后頭的薛仁貴忍不住望了望天,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因為年歲漸長不知道該當如何栽培年輕人了,要不然為何會覺得安定公主的話既有理又沒理的。

    只是這今日的朝會已到開始之時,他也顧不上去問更多的東西。

    而毫無疑問,在今日當之無愧的主角,正是這位安定公主。

    蘇定方的西域平亂也能稱為戰績卓著,但安西都護早已是大唐的地盤,庭州、西州更是先遭到叛賊的打擊后進行收復。

    相比之下,安定公主在吐蕃與吐谷渾交界之地展開的戰事,卻是在敵情尚未擴散的情況下,就已先對野心勃勃的吐蕃給出了迎頭痛擊,將極有可能蔓延到大唐境內的戰事給扼殺在了萌芽之時,功勛確實更大。

    積石山與西傾山之戰一舉攻殺了吐蕃精兵三萬,又將吐蕃大相祿東贊斬殺,還順勢迎回了文成公主——

    便是身經百戰的李勣也覺得自己未必能做到此等顯赫戰績,朝堂之上的其余眾人更是如此。

    這份封官進爵的重賞,除了昨日的天子出城降階相迎外,也合該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才能令朝中文武信服。

    就看,陛下到底愿意將這份賞賜抬升到何種程度了。

    隔著垂落的幕簾,眾人無法看清端坐于此的皇后陛下臉上到底是何種神情,也無法確定,在今日的朝會開始之前、在安定公主凱旋之前,皇后是否已先同陛下有過一番權衡商議。

    在陛下那張稍顯疲憊倦怠的臉上,也很難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能隱約看出,在他望向安定公主的目光中,隱約有幾分思慮與期許之色。

    李治擺了擺手,禮官當即為他宣讀:“安定公主聽封。”

    李清月出列行禮。

    禮官朗聲:“維大唐龍朔三年歲次癸亥,十二月庚辰,皇帝若曰:”

    “風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廟之任,爰在柱臣。”②

    “第三女安定公主熊津大都督清月,高謀遠慮,質蘊上德,總角揮兵,威掃三羌,馳於萬里,保靖疆土,先有平百濟高麗之勞,后有定吐蕃蠻夷之勞,當授以紫綬之榮,緑車之寵……”

    “可授勛上柱國輔國大將軍,遷右武衛大將軍,增設食邑千戶……”

    “所司具禮,以時冊命。”③

    這一句句念出,饒是在場眾人已做好了安定公主必得重賞的準備,也被這一連串的加官進爵給震在了原地。

    在這禮官念畢后的朝堂寂靜之中,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抽氣聲,而后才有官員如夢初醒一般朝著同僚看去,彼此交換了個震驚的眼神,確認自己并沒有聽錯話。

    將“風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廟之任,爰在柱臣”作為封官詔書的開篇,已將陛下對于安定公主的期望擺在了臺面之上。

    遼東與吐蕃的兩場戰事,顯然已經讓陛下徹底確定,要將安定公主真正作為統兵的將領予以對待,而不只是憑借著公主身份進行玩票性質的帶兵。

    王佐、柱臣之言往往是對大唐宰相與大將的寄托,現在用在了此地,而不是用“天之紫薇”“帝子之星”這樣的詞,便是在強調,安定公主的戰功更多來自于她自身,而不是她這大唐公主的身份。

    或許唯獨還能看出她確實與尋常將領不同的,就是在詔書之中依然有陛下第三女這樣的說法,也比之蘇定方這樣的外臣,有著更高的食邑封戶。

    但這隨后的官職卻是她自己實打實爭取得來的。

    總角弱冠的王孫公子還在長安城中斗雞走狗醉生夢死,至多便是被扣押在弘文館中進學,然而安定公主已如那詔書之中所說,保靖疆土、威掃三羌,乃是無可置疑的戰功。

    也難怪陛下在此等期許與戰功評判之下,給出了這樣豐厚的嘉獎。

    此前安定公主的熊津大都督官職雖拿到了開府的權力,但算起官職品階來,還應該算是從二品。

    然而這一次的加官,何止是對其作出了擢升,也將大唐官職體系之下的其他部分全給補齊了。

    對于大唐的武官來說,要看的是四個東西——

    勛,階,官,爵。

    勛就是勛官,傳承的是南北朝時期的“策勛十二轉”,用以代表將士獲得的戰功,以殺敵俘獲、戰利品收繳、破城破陣作為評判標準。

    對于統兵將領的策勛評判還與尋常的士卒有些區別,其中以少擊多、殺獲四分算是上功。

    按說安定公主在滅國高麗,奇襲其南路的時候就已經應該拿到對應的勛官封賞,但不知道陛下此前到底出于何種考慮,竟然并未在策勛上給出獎勵,倒是這一次一口氣提到了勛官的頭等。

    蘇定方此前平定西域的時候就已領到的勛官頭銜,終于也加到了這位戰功卓越的小公主身上。

    而勛官之后就是武散官的輔國大將軍,和上柱國一般同樣位列正二品,這代表著安定公主所能接到委任的正職,已被陛下從原本的從二品提到了正二品。

    相比之下,從原本的右武衛將軍升到右武衛大將軍,統領鳳亭等四十九府軍事,還在正三品的范疇內,反而是這其中相對不那么起眼的封賞了。

    此等官職敕封一出,大唐武將之中能在地位上超過安定公主的恐怕已經沒有幾個了。唯獨還有可能算在她上頭的,就是領有先帝托孤之命輔佐政事的英國公李勣,以及在作戰上更有經驗、被安定公主在舉止中多有敬重的邢國公蘇定方。

    再便是看她,究竟能否將此前的戰績維系下去,對得起陛下的這份厚望了。更要看看,在之后可能出現的戰事之中,陛下到底會否將安定公主直接派遣出去。

    算起來,公主的兩次出征都有些不走尋常路的感覺。

    第一次是直接跟著老師劉仁軌往百濟去,結果掃平百濟的同時,做官都做到她老師頭上去了。更是在隨后的覆滅高麗之戰中盡顯她的軍事才能。

    第二次則是陛下此前告知的主動請戰、奇襲吐蕃。

    想來,周邊各國對于陛下有這樣一個用兵有方的女兒,應該要有些準備了,絕不會再給她以這等偷襲暗戰的機會。

    在盛名之下,尚且年幼的安定公主真能承擔得住嗎?

    不對,現在該當稱呼她為上柱國、輔國大將軍、右武衛大將軍、熊津大都督了,反而是那安定公主之名,或許只有“安定”二字最符合她的身份。

    但不論她到底能否承擔得起這份加官進爵的厚望,起碼在此刻,眾人看到的依然是安定公主沉穩如昔的背影,用同樣平穩的聲線做出了答復:“臣叩謝君恩,必不負陛下所望。”

    在李清月接旨抬頭之際,目光有片刻與簾幕之后的皇后對視。

    明明彼此之間都應該看不清對方的眼神,李清月就是覺得,阿娘正在用一種滿懷欣慰與欣喜的表情,看著她領受這份確然該當持有的功名。

    有這份支撐,有那些跟隨作戰的下屬與士卒的支持,還有她在遼東領地上發展壯大的事業,就算因為這勛、階、官、爵具備的封賞,即將迎來更加可怕的風浪,她也沒什么好怕的。

    不止在今日朝堂上她不會因這份敕封詔書而失態,在詔書中所提及的“所司具禮,以時冊命”,也就是在除拜詔書下達之后有司負責制作冊書,而后舉辦的冊命典禮之上,她也絕不會有半分露怯的表現!

    在重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她還能隱約感覺到數道視線依然在朝著她的后背投來,像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吐蕃一戰成果。

    朝堂之上無法竊竊私語,讓他們討論個夠,但等到散朝之后,這份封官的詔令恐怕有得他們討論了。

    可阿娘都不在乎那些對她協助執掌朝政的閑言碎語,反而借著陛下的手將其送上了黃泉路,達成了二圣臨朝的結果,李清月也只覺得,在今日之后,真正聰明到審時度勢的官員,應該知道該當用何種態度來對待她們母女了。

    而不是效仿上官儀、薛元超等人,走上一條不歸路!

    ……

    暗潮涌動的朝堂之上人心各異,倒是禮官的聲音還在響起。

    只是有著安定公主這個敕封內容的重磅消息在前,其余將領的封賞好像都顯得有些不那么夠看了。

    蘇定方的食邑新增二百戶,以及加官到他的兒子身上,已經是標準操作了。

    隨同安定公主作戰的薛仁貴、黑齒常之、斂臂王女以及蘇定方平定西域戰線的阿史那卓云各有將軍名號升遷。給出兵力支援的蒙舍詔王也有大唐官方欽定的封賞。

    而其中最為特殊的,大概就是那位東女國的斂臂王女。

    她被敕封為右驍衛將軍,并領歸德將軍散官號,也代表著大唐對于東女國做出了友好結盟之舉。

    此外,還有另外兩個官職有些特別。

    其一,便是在吐谷渾西北方向、沙州以北成立西海都護府,以裴行儉出任西海大都護,意在奉行安定公主為吐谷渾制定的擴張方針——

    在吐蕃必須先將精力放在穩固內政之時,奪取安西都護與吐谷渾連接之地,防止吐蕃再次干擾西域戰局,甚至聯手大食,對大唐邊境造成威脅!

    可惜這官職敕封詔令到來之前,李清月還沒來得及向李治告知對庫狄真如的安排,看來只能等到隨后滯留長安期間的諫言了。

    好在這西海都護府的建立只是暫行敲定,其中到底要囊括多少羈縻范圍還需她一并參與謀劃,便能有從中斡旋的機會。

    既要將東女國也納入西海都護府的范圍內,斂臂王女也應當會認同她這個為庫狄氏求官的建議。

    另一個特別的官職,在對唐璿的委任上。

    李清月記得阿娘去年說過,若是唐璿能攻克南山賊,也繼續治理好梁州,便在升遷之事上推他一把。

    現下他何止是成功破獲了梁州附近的賊寇,與臨近的洋州結成了友好關系,重新將梁州等地的百姓引回,勸導在農桑要務之中,又在協助安定公主征戰吐蕃之事上立功,應當可以來上一出提拔了。

    但唐璿的官職并沒有升,而是做出了一個平調。

    從梁州,調去了宣州。

    李清月不會覺得這是對唐璿的辜負,反而覺得這正是阿娘走的一步絕妙的棋。

    當她朝著唐璿所在的方向看去時,也能從這位野心勃勃的“老實人”眼中,看到一簇跳動的火光。

    宣州絕不是一個尋常的州郡。

    位處江南西道的宣州和一度放逐來濟的臺州可不算一類,反而更接近于其不算太遠的揚州。

    更要緊的是,宣州境內銀、銅、鉛、鐵四礦的礦藏都已探究分明,少府監在宣州設立的監察機構人數不少。這是個毫無疑問的礦產大州。

    像是蜀中這樣的地方,就算礦產發達,也因運輸不便,大多是按照大唐律令,準許百姓私人開采,可宣州不同!

    宣州瀕臨長江水道,境內的青弋江、蕪湖水、姑蘇水、涇水均能行入長江。

    雖然境內還面臨不小的水患襲擾,卻已有了成為銅器、錢幣、軍械制造中心的潛力,比起漢中梁州,實在能算得上是一個上州望郡。

    若直接從梁州調入中央擔任要職,或許還容易遭到他人的詬病,但若能在宣州干出一番政績來,再入朝為官,起步就不可能太低了。

    前提是,唐璿能做到政令通達,治水有功,礦業興盛。

    “還有一個麻煩事,”李清月在離開含元殿的時候便忍不住嘀咕,“唐休璟離開梁州,還得在此地找到個合適的接任之人啊。”

    梁州承接著關中與蜀中,別人覺得此地是窮鄉僻壤,李清月可不覺得,此地的麥子也是那回紇商人釀酒的原料產地,有這筆交易在,就不能隨便將人放到那頭去。

    “你覺得,我在想到讓他前往宣州任職的時候,會沒想到這個問題嗎?”武媚娘答道。

    她伸手握住了女兒的手,含笑說道:“等此人來了長安之后,你便知道了。”

    李清月端詳了一番母親的面容,覺得自己倘若未曾看錯的話,阿娘提到對方的時候語氣有些溫和,似乎得算是舊交。

    可她自腦海中翻找了一遍,也沒找出個在此時能聯系起來的人選。

    “算了我不想了!”李清月攤手放棄,“我還是先為我的冊命典禮做準備吧。”

    她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身高變化太明顯了,今日的朝服還是因為年初多做了兩身才能勉強合身,但用來參與冊命典禮卻還差了些規格,還得勞煩尚服局走一趟。

    此等震驚百官的封賞在前,她這個主角可不能掉鏈子啊——

    長安城中臨近年節的歡騰熱鬧景象里,也很快因為這封宣詔,多出了不少議論驚動之聲。

    安定公主因覆滅高麗的戰功獻俘長安、策馬游街,好像還是并未發生多久的事情,然而短短兩年的時間,竟又得到了新的戰績,讓人不能不為之震悚。

    若說當年就已有劉旋這般心懷志向的女子在眼見那游街盛景之時,生出了向往之情,更是在遼東將其付諸實踐,那么此次這個進封上柱國的消息,便是徹底在這長安城中投入了一個驚人的誘餌。

    也便是在這議論紛紛之中,一艘航船停在了潼關之外。

    一名身著輕盈冬衣的女子與一個拎著巨大鳥籠的少年下了船,坐上了從此地前往長安的馬車。

    見鳥籠之中的雛鷹因又換了個地方而上下騰躍,女子無奈地開口:“阿左,再給它喂塊肉吧。那珠崖來的商人說得沒錯,這只小鷹確實很通人性,但也真是很不愛被關著。”

    可這沿途運送又不能真慣著它。

    這雛鷹都還沒見到它真正的主人,也還沒被養熟呢,怎么能隨便放出來。

    阿左應了聲好。

    在得到了投喂后,那只小鷹總算安分了下來。

    毫無疑問,這少年是自遼東踏上海航之路前往廣州的阿左,而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負責督辦此行的澄心。

    自今年二三月間就起航廣州的澄心本應該再早一些回來,哪想到當她親自抵達了那南方港口之后才發現,在此地做生意可沒那么容易。

    先得在此地混開個局面之后,才好跟人談論價碼,否則她們便只是從北方來的肥羊。

    想到安定公主想要的并不僅僅是南方海路之上馴養信鴿的辦法,還有這往來溝通數地的廣州市場上能派得上用場的貨物,她更不敢從中懈怠。

    “你也別繃著個臉了。”澄心溫聲開口,示意頭一次來到關中的阿左放松一些,“公主不會覺得我們這是回來晚了。為了防止耽誤時間,我們也先將貨船停在了青州港口,趁著公主回返長安過年前來報信,總算能早兩個月出現在她面前。”

    “那嶲州商人帶來的糧種雖然米質太硬,和遼東新米比起來缺了香氣,但正如他所說能做到耐旱且早熟,對于公主來說必定有用。還有那海島白疊,用來填塞衣物確實保暖效果絕佳,想來公主也有興趣。”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那件冬衣,臉上露出了幾分安撫之色,“海航本就耗時,在我等起行的時候就應當心中有數。何況,公主今年在遼東助力愈多,也總不會有什么麻煩事,非要你我來解決,是不是這個道理?”

    阿左聽到這里終于放下了心。

    當車行在長安城中的時候,他也終于完全放下了包袱,像是個剛剛進城的鄉下人一般直接坐到了馬車的外頭,用一雙滿是好奇的眼睛打量著長安城中的一磚一瓦。

    這里……就是大唐的都城啊。

    何止是與遼東大為不同,就是那商貿發達的廣州也遠遠不能與此地相比。

    忽然之間,他瞧見了街上的人都朝著其中一個方向涌了過去。因求知欲作祟,他連忙自馬車上跳了下來,朝著一個路過的行人攀談發問:“那邊是發生了什么大事嗎?”

    那行人止住了腳步,朝著阿左身上的古怪衣著打量了一眼,但還是答道:“你不知道嗎?安定公主因平定吐蕃吐谷渾戰事敕封上柱國、輔國大將軍,在備禮冊拜之后要以天家羽儀相送,乘坐輅車前往太廟,那頭的車馬即將起行了,我等自然要去看個熱鬧。”

    他一邊繼續往前,一邊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回頭提醒:“喂!這場面可不多見,你這個外鄉人若是有時間,也不如來一并看看吧。”

    阿左愕然回頭,正對上了澄心從車窗中探出,同樣寫滿了震驚的臉。

    澄心滿肚子的疑惑,險些以為自己不是出海航行了十個月,而是兩年甚至更久。

    什么叫做,平……平定吐蕃吐谷渾戰事?

    可安定公主,她不應該是從遼東回來的嗎!

    第192章

    澄心自覺自己也得算是個穩重之人, 否則安定公主也不會將海航廣州這個重任交托到她的手中,但在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面前,她若是還能保持住巋然不動, 那她覺得自己可能都能去當宰相了。

    “我們現在該當怎么辦?”

    聽到阿左朝她發問,澄心只思量了須臾便答道:“他都將你稱為該當見見世面的外鄉人了,不去看看也說不過去——我們走!”

    馬車旋即朝著人潮流動的方向跟了過去。

    只是在靠近朱雀大街北部之時, 車就已完全走不動了。

    澄心直接讓車靠在了一邊,自己與阿左一并跳下了車, 穿過擁擠起來的人潮往前擠去。

    當他們行到皇城東南隅的時候,正看見自皇城以東的大道之上, 輅車儀仗在人群的簇擁之中徐徐行來。

    他們來得顯然正是時候!

    自蓬萊宮含元殿臨軒接下冊書的安定公主, 恰在此時,于鳴鐃鼓吹的護送之下,前來這頭皇城的太廟告祭拜謁。

    這等熱烈的氣氛里, 天公好像也為之作美。

    朝日的彤云落在這皇城城墻之上,被反照出了一抹更為鮮亮的顏色, 鋪在了輅車之前,連帶著隨行羽儀也被點上了一層橙紅色的暖色。

    遠處的蕤賓之鐘與太和之樂好像還并未停止, 以一種歡送的姿態變成了此地的背景音。

    但更為鮮明的,大概還是此時越發圍攏過來的鼎沸人聲。

    若非蓬萊宮的建成,讓大唐的朝會之地從原本的皇城搬遷到了那頭,安定公主在受冊完畢之后,本無法被這些長安城中的百姓看到這樣的一幕場景, 現在卻讓這些本就好奇于這位小公主的大唐子民得以一見。

    輅車之內, 身著正二品朝服的安定公主面不改色地望著前方。

    或許是因為數次出征的緣故, 哪怕她面容尚且稚嫩,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肅殺之氣, 讓這出簇擁在旁的羽儀,竟有些像是護送主帥出征的軍旗儀仗。

    不知道該不該當說是巧合,澄心覺得安定公主的目光好像察覺到了他們的注視,朝著她與阿左所在的方向投了過來。

    也便是在此時,她聽到了一陣猛烈拍打翅膀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你把它放在車上不就行了,帶過來干什么……”澄心很覺無語地朝著身旁人看去。

    阿左撓了撓頭:“我忘了,我光顧著想,這是我們帶給公主的禮物,不能給弄丟了。”

    放在車上多不安全。

    這出冊命典禮的圍觀之人不在少數,他們剛下馬車不久,那頭就停滿了類似緣故被迫止步的馬車,誰知道會不會有渾水摸魚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將那只小鷹給帶上了。

    結果這東西倒是還能幫忙開路呢。

    他將鳥籠舉起更高了些,見那只小鷹撲棱翅膀得越發頻頻,阿左問道:“你說,它是不是因為見到了自己未來的主人才這么激動的?”

    澄心:“……我覺得它應該沒有那么聰明。”

    它這應該是被周圍的人潮涌動給刺激的。

    周圍的聲音是真的不少,所談論的無外乎便是今日的主角,或高或低地交織在了一處,幾乎能與那頭震耳的鼓樂一爭高下。

    就比如,此刻距離他們不遠處,就有人在說:

    “要我說這安定公主可真不簡單,居然能想到在朝廷……出征安西都護平亂的時候,想到主動請纓自益州增兵……迎戰吐蕃,能有今日的這出敕封,也算是拿拼命換來的。”

    澄心聽到自己想知道的訊息,下意識地便往那個方向靠近了幾步。

    被嘈雜聲響干擾到斷斷續續的話總算清楚起來了些。

    “就是有些可惜,具體的戰況都沒有詳細披露,只說什么在吐谷渾邊界設計誘敵深入……”

    他身邊的人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打突襲之戰罷了,多少有些取巧了。”

    “取巧?”先說話的那人頓時拔高了音調,也變了臉色,“你沒去過蜀中一定不知道,那等雪山根本不是隨便就能走的。我早年間去劍南道游歷,走過這樣的路,都險些被困山中,更何況是那片更高的雪嶺。”

    “要真是取巧的話,這長安城中還留守的將領那么多,怎么就沒別人去取這個巧?那吐蕃的上一任贊普都過世這么多年了,吐谷渾與吐蕃的交手聽說也持續了數年時間,怎么就沒別人去奪取這個功勞,從而將文成公主給迎接回來?”

    這人激憤的語氣里,不難聽出對安定公主的敬佩情緒,讓澄心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這一番劈頭蓋臉的話砸下去,那質疑之人也頓時沒了聲音。

    先說話的那人卻還在不依不饒,“我看你這人就是覺得自己比安定公主年長卻沒對方有本事,在這兒羨慕別人的功績。”

    “我……”

    “行了行了別吵了,”另有一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像是要打個圓場,“別說安定公主本身了,我還羨慕她有皇后陛下這個母親呢。此次封賞如此破格,恐怕與廢太子謀逆、皇后臨朝也不無關系,但怎么說呢……羨慕也羨慕不來,總得有切實的戰功在手,才有封賞的可能。”

    “再說了,安定公主此前的協助滅國高麗,督統熊津大都督府,也不過才是兩年前的事情而已,如今得算是兩功并論了。”

    阿左的漢話學得已算不錯,聽到這句當場就想爭辯一句,他們那個明明叫做高句麗。

    但想想大唐的文書里總是用高麗稱呼,安定公主在遼東也遵照這個叫法,他沒這個糾正過來的本事,還是閉嘴算了。

    只是讓他有些奇怪,他是因為“高麗”這個叫法有些反應,同在此地的澄心又是因為什么而情緒不定的呢?

    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因為這頭的爭端,一個在場的書生嘆氣:“唉,我說真的,看到安定公主如此年少也能有出征的機會,我都想試試投筆從戎,能不能謀出個前程了。”

    自蓬萊宮往太廟途經之地,都是長安城最靠北的地方,能及時收到消息趕來的,可大多不是尋常百姓。

    也無怪于一個書生能將“前程”二字說得如此順口。

    見周圍不少人看向了他,他忙道:“我說錯了嗎?皇帝陛下抱恙,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明年又不能舉辦殿試了,反而是這各方戰事之中脫穎而出的人才是真不少。梁州刺史不就抓住了這個機會,直接改調宣州這種上州!”

    他身旁之人發問:“可我記得梁州也算上州?”

    那書生當即翻了個白眼:“它算個什么上州!現在可不是前漢的高皇帝能自漢中奪天下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笑倒了一片。

    他們顯然是都覺得,梁州這等荒僻之地能得到上州之稱,完全是因為之前用于流放廢太子的緣故。

    而在這一片喧鬧中,他們的悲喜和澄心并不相通。

    她已經聽得有些表情木然了。

    在聽到“皇后陛下”這個稱呼的那一刻,她受到的震驚一點都不比聽到安定公主前往吐蕃作戰少多少,也讓她愈發有種恍惚已過數年的錯覺。

    這份愣神倒是沒影響到,她的耳朵還在繼續接收著周圍的訊息,讓她繼續將周遭的只言片語給拼湊出這一年間發生的種種。

    當那架輅車并護送的儀仗消失在宮墻之內,周遭圍觀的人群一邊談論著安定公主的戰績一邊散去后,這只被從崖州帶到廣州,又一路抵達京師的幼鷹終于安分了下來。

    澄心也終于收回了自己望向北面之時感慨萬千的視線,喃喃開口:“走吧,我們進宮。”

    這話說得果斷,阿左卻發現她在挪動腳步的時候還是有些遲緩,也愣住了一瞬才從身上取出了出入宮門的信物,像是因為闊別長安許久,都要忘記此地的規矩了。

    可若讓澄心說的話,換個人處在她的位置上,也不會比她表現得更好了。

    她是真沒想到,在她奉命海航廣州的這一年里居然能發生這么多的事情!

    安西都護府與吐蕃的雙線動亂,竟以安定公主主動請纓,自蜀中發兵前往吐蕃作戰,作為其中一路的解決方案。

    這出臨危受命,非但沒讓吐蕃乘勝追擊,趁著慕容諾曷缽之死奪取吐谷渾,反而成就了安定公主兩戰扭轉戰局的威名,并且憑借著擊潰吐蕃叛軍,斬殺吐蕃大相,迎回文成公主,坐到了今日這個位置,以此等稚齡位居上柱國。

    同樣讓澄心沒想到的是,在這本該平和的龍朔三年,長安城中也是好一番風起云涌。

    廢太子謀逆一案也在這出冊命典禮的同時被提及,連帶著說起的,便還有此案落幕之前就已出現的皇后臨朝稱制,與陛下一并主政。

    作為被皇后選拔出來也予以栽培的宮女,作為安定公主的心腹,澄心既為兩位主子的升遷而覺欣喜萬分,又難免有點……恍惚。

    這可能就是,她往前走了一步,那兩位直接往前走了十步的差距吧。

    她要是再回來晚一點,是不是皇后都能取代天子坐在龍椅上,安定公主能取代太子的位置了?

    不對不對!

    澄心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她怎么能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心中百般思緒翻涌的澄心險些沒留意到安定公主自太廟歸來,在她都快走到身后的時候才忽然清醒過來,朝著對方行了個禮。“公主!”

    李清月也是一臉驚喜:“我還以為,要到明年回返遼東的時候才能見到你們,竟是趕在年前回來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拍了拍澄心的肩膀,“我就說,你該當出去獨當一面的。”

    澄心早年間有輾轉州郡游歷的經驗,比起尋常的宮女要多出幾分韌性與腳踏實地,但若是將她與龐飛鳶那等長在民間的放在一處,又能看出這其中有著不小的區別。

    這才讓李清月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員需要前往各州任職的履歷,澄心要做她身邊的管事之人,也就自然不能只知宮闈內務、世家名錄,還應當有更為寬廣的眼界。

    今日再見,她滿意極了。

    這一年之間的海航與外州體驗,雖然還沒到令人脫胎換骨的地步,但離開了上頭有人步步謀劃的熟悉環境,對于澄心這等本就玲瓏心思的人無疑很是有用。

    起碼在李清月看來,她變化的并不只是在南方走動曬黑了一點的膚色,還有身上已越發鮮明的干練之氣。

    對于下屬的成長,李清月自然喜聞樂見。

    她顧不上將身上參與冊命典禮的朝服給換下來,便朝著澄心招呼,“來說說看你在廣州的見聞吧。”

    在將目光從澄心身上挪開后,她便看到了那只已放在外堂桌案上的鳥籠,以及籠中的白鷹,問道:“這是?”

    澄心跟上了李清月的腳步,回答她:“南海航路之上,確如傳聞之中有豢養信鴿的習慣,只是因為信鴿容易為海路猛禽所食,也易為風浪影響,只有少數幾家能有財力支撐的商隊大量養殖,又專程制作了一套傳訊所用密文,一次放飛多只信鴿,確保在緊急跨海傳訊之時能派上用場。”

    “照你這么說的話,信鴿養得好的商人應該都不那么簡單,他們肯出售訓練之法?”李清月問。

    澄心道:“公主猜得不錯,原本是不肯的,估計是怕我想借機窺探哪種品類的信鴿是他們所飼養,再利用此法辨別后阻攔他們的信鴿,影響他們打價格戰的時間差。”

    李清月挑眉,多了幾分興致。

    這信鴿,看來在那頭的用法很靈活啊。

    澄心接著說道:“所以我思前想后,還是拜謁了臨近的恩州刺史……的夫人,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得她指點,交好一方廣州的商人。”

    “恩州刺史夫人……”李清月在記憶中翻找了一番,“右相許敬宗的女兒?”

    “正是。”澄心壓低了些音量,“我聽聞早年間右相因將女兒嫁給冼夫人與馮寶曾孫,上柱國馮盎之子,收受了豐厚彩禮而頗受詬病,自貞觀二十三年馮盎病逝后,朝廷又將嶺南諸郡劃小,分封馮盎諸子,也有削弱馮氏之意。這兩個原因,讓我原本并未打算接觸他們。但聽聞許夫人與她父親的有些習性頗為相似,比如精通斂財之道,又與其夫婿并無不睦,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她的語氣輕快了起來:“我賭對了。她人在邊陲,卻還知道些關中變遷,聽我說起是為公主通信泊汋與熊津求索信鴿豢養之法,又欲將部分遼東新米售往此地,便為我牽線了一位崖州的商人。”

    “之所以選崖州,是因為按照許夫人的說法,比起廣州一帶的本地商人,反而是崖州那邊養出的信鴿在跨海飛行上的本事更強。”

    “至于這只雛鷹,”澄心摸了摸籠子,“便是這出買賣的額外饋贈了。他說,據說這鷹若能訓練得宜,既能用于協助捕獵,也能用來送信。我想公主應當喜歡,便還是接下了。”

    李清月的唇角流露出了幾分笑意。

    澄心顯然很明白她的喜好。

    作為一個合格的將領,戰馬她喜歡,戰鷹自然也喜歡!

    這只飛鷹通身白色占多,在此刻分明有些不忿于居住籠中,卻因身處陌生地界還在四下觀望,雖然看起來正處幼年,但還有著未曾被馴化的野性,比起等閑雀鳥確實更討人喜歡。

    不知它飛起來的時候,能否有“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的瀟灑。

    李清月擺了擺手,示意宮人將這只飛鷹新寵送到內殿去,又道:“說說其他的吧。那訓鴿之法等到明年去遼東慢慢測驗,至于許夫人那頭,或許往后還有往來的機會,你的這次登門決定沒什么錯。”

    廣州遠在千里之外,澄心沒這個時間讓航船往返來征求她的意見,勢必要做出些先斬后奏的舉動。

    既然帶回的結果并沒有出錯,那么過程如何便不重要了。

    不過說到這嶺南馮氏……

    李清月暗忖,大唐顯然是對其盤踞一方的影響力相當忌憚,才想出了以小州分大州、兄弟各自任職的方式將其瓦解。

    到了數十年后,便只剩下了馮盎的曾孫高力士還能在唐書之上留下一筆,也難怪許夫人要考慮轉向經商,從而避開□□。

    要這么算的話,這筆買賣還有得做。

    她在心中快速思量,已有了幾分計較,就聽澄心繼續說道:“盧主簿說起的白桐木曾記載于《廣志》之內,也確有其物,當地偶爾將其稱為木綿,木綿所織布料名為白疊,曾作為嶺南敬獻于京師的貢品。另有一種更近草綿的作物,經由海路傳到了廣州,也在市面上能見到,紡織出的布料被稱為廣幅布,算起來也有數百年歷史了。這種草綿還有個名字,叫做吉貝,聽說是印度梵文的叫法。就是這個了。”

    因殿中氣溫和暖,澄心早將自己此前穿在外頭的襖衫給脫了下來,在說到這里的時候將其遞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這份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手感,讓李清月當即意識到——

    這是棉布!

    在這件衣服內填充的,也不是遼東常用的草絮,而是棉花!

    哦不對,唐代還沒有“棉”這個字,租庸調中的“綿”多指的還是桑蠶絲織品,確實以白疊布與廣幅布更適合作為它此時的名字。

    若按照棉花的發展來看,經由海路傳到廣州的棉花與經由絲綢之路傳到隴右與西域的棉花,都是亞洲棉。

    可惜啊,要到宋元之時,它才會逐漸流行起來。

    李清月摸著手中的棉布,終于有了幾分自后世之人看來的熟悉感,眼神中滿是意動與慨然:“此物在嶺南種植得多嗎?”

    澄心搖了搖頭,“不能算多,起碼沒有形成風行一時的產業。”

    見李清月有些好奇地看來,澄心解釋道:“一來,大唐律令,租庸調收取的乃是實物,又從未將廣幅布列入其中,自然也無法有明確的規則轉換為貨幣。那些還需種田營生的人一般不會選擇種植此物。”

    李清月頷首,官府規定擺在這里,種棉花未必能換來足夠的粟米,用來繳納租庸調,那便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舉動,確實很難擴張種植范圍。尤其是對尋常百姓來說,風險太大了。

    但要在租庸調的規定中加入此物,對于身在關中、對此物知之甚少的大唐朝廷來說,又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

    這簡直是陷入了死循環,難怪傳播不起來。

    “二來,白疊與廣幅布的價格都不低,但對穿得起此物的人來說,身著絲織品更能彰顯身份,至多就是在冬日的時候更換此物防風,往自家田地里少量種植也就夠了。”

    李清月若有所思:“算起來廣州等地的冬日也不冷,還未必有那么大的防寒需求。”

    “是這樣。”澄心點了點頭,“三來,便是因為此物并不太容易紡織,比起絲、麻更難處理。我手上的這件還是許夫人所贈,也能看出制作上的粗劣,富貴人家便不會覺得,此物能取代蠶絲布的地位。”

    有此三條劣勢,足以將這草綿吉貝卡死在廣州境內了。

    “但要說它的優勢也毋庸置疑,”澄心指了指屋外的方向,“這關中的寒冷便能在此物的庇護之下抗過去,更別說是遼東的嚴寒。比起獸皮,竟然還是此物的御風防寒效果更好,也更為輕盈得多。”

    “所以我還是先帶回了一批廣幅布與吉貝,留待公主處斷。”

    李清月陷入了沉思。

    棉花雖好,也已擺在了她的面前,但澄心也將其弊病說得很明白了。要她看來,恐怕還不僅僅有這三條弊病,還有此時的棉花未必有被馴化到適宜于中原全境的氣候,讓其能傳播的范圍更小了些。

    好在,隨著阿娘真正凌駕于朝堂眾臣之上,幾乎比肩天子,在租庸調上做手腳這件事,倒是在近年間有了可行性。

    當然在此之前,還得解決些問題。

    她問:“你去廣州有無考察過,若要在當地租賃田地需要花銷多少?”

    澄心沒有猶豫地答道:“不只是廣州,附近的岡州、恩州、循州等地我都有讓人去探聽過,將其記載了下來,比起貿易發達寸土寸金的廣州,公主若想嘗試租地種植此物,不如選在與廣州毗鄰的另外幾州。”

    “我知道了,”澄心有這份考量數據在手,讓李清月安心不少,“先不忙著此事,將一部分吉貝送到尚服局去問問她們那邊的制廣幅布技法如何,余下的,等明年開年之后,帶回去給馬匠師看看,能不能在紡織技藝上做出優化。”

    見澄心愣住了須臾,李清月噗嗤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是非要她能既通曉武器精工,知道農具水車改良,還得能在紡織上派上用場,但她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手底下管著這許多百工匠人,總能從中挖掘出幾個可用之人的。我不問她問誰,難道問你這個小百事通嗎?”

    澄心連連擺手,示意自己在此事上當真什么也不知道,只充當了個將東西帶回來的作用。

    像是為了岔開話題,她連忙快步走到了一邊,將另外一個匣子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還是先看看此物吧。比起木綿草綿,大概還是它能更快被派上用場。”

    李清月打開了匣子,就見里面除了放著除濕的干燥之物,就是稻米的種子。

    但比起飽滿異常、經由二百多天才結成的遼東新米,這份稻種要明顯纖細得多。在見過了遼東那等環境長成的新米之后,這份稻種甚至能算得上是干癟了。

    不過能被澄心送到她的面前,也沒差到這個地步,最多就是看起來……

    “它是不是長得有點著急了?”

    李清月的這個形容讓澄心抿了抿唇,努力不要直接笑出來,“公主的這個說法可能也沒錯,因為它從種下去到收獲僅需要五十多天,不足兩個月。”

    “它原本是種在唐林州以及其更南邊的地方,因南蠻交戰的緣故傳入了嶲州,用于快速積攢軍糧爭奪地盤。又因嶲州商人經由交州方向出海,想將蜀中的蜀錦售賣往廣州,將此糧種也給一并帶了過去。”

    “但因其口感不佳,香氣欠缺,并沒受到太大的歡迎。可我問過那南蠻商人,他說此種稻米不必擇地生長,就算遇上旱年也能照舊長成,一年兩熟,若要熬過饑荒倒是絕佳之物……”

    “等等,”李清月聽到這里,忽然抬手打斷了澄心的話,“你剛才說,哪里的東西?”

    澄心:“唐林州,嶺南道最南邊的唐林州。”

    李清月目光一凜。

    唐林州這個名字,對于中原人來說聽起來有些陌生,可對李清月來說倒是還好,因為在今年各地送來的戰報中,除了她與蘇定方這兩路的勝利之外,還有一路邊地戰事的戰功。

    安南境內的智州刺史謝法成招慰生獠昆明、北樓等七千余落,將其安頓在了唐林州境內。①

    而唐林州比起褚遂良被貶病逝的爰州還要往南,同樣屬于后世的越南境內。

    越南……若是李清月不曾記錯的話,越南有一種稻米在唐末于東南沿海傳播開來,又在北宋被大規模推廣,同樣如澄心所說,成長周期短,耐旱,不挑生長的地方,叫做——

    占城稻!

    可距離此種稻米被正式推廣開來還有幾百年的時間,李清月無法確定在她面前的這一種與后世的占城稻還有多大的區別,她只隱約記得,占城稻的問世與推廣其實并未根本性地解決百姓的饑餓問題,但在旱災之年,若能多一條解決措施總是有必要的。

    現如今關中能在糧食庫存上維系運作,是因江淮并未面臨過多旱災,又有黃河水道中轉站的建立,將河洛以東之地的糧食源源不絕地送入關中。

    可如果,江淮大旱呢?

    當阿娘已將目光放至天下,選擇將唐璿從梁州調度往宣州任職的時候,她也該當隨同阿娘的舉動一般,不再只將目光停留在關中、西域、遼東、蜀中等地,而是擴散到更遠的地方。

    這份糧種的意義,很可能至關重要。

    在想到這里的時候,澄心敏銳地察覺到,公主按住這只盒子的手比起方才更用力了一點。

    李清月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等到休璟要往宣州上任的時候,我會讓他將此物帶去當地嘗試種植。稻米與吉貝不同,起碼也得能種植于長江流域,才有推廣的必要。”

    唐璿恐怕做夢也沒想到,他才能結束在梁州的種地生涯,換了宣州這等礦產大州赴任,還得再多一份種地的任務。

    但怎么說呢,一回生二回熟嘛。

    一個不會種田的官員,肯定不是一個好官!

    她又忽然仰頭,朝著澄心露出了一個笑容,“不論此物能否在宣州長成,我都先記你一功!你這次廣州之行,干得當真漂亮!”

    “對了,還有別的嗎?”李清月很是貪心地繼續發問。

    澄心答道:“有,廣州作為貿易口岸,與拂菻國有貿易往來,因有那名崖州商人的擔保,我見到了一名自拂菻國而來的商人。”

    拂菻國……

    李清月努力在記憶中翻找了一番,確認這是東羅馬帝國在此時的稱呼。“你繼續說。”

    “拂菻國商人尋常經營的商品有兩種,一種是蜜香紙,一種是火布,前者是因香料好賣才大批經營的,但我猜公主對其興趣應該不大,倒是那火布,能遇火不燃,對遼東的冶鐵行業或許能有些作用……”

    ……

    在澄心帶來的種種新奇且卓有用處的廣州貨物面前,本該是今日話題的冊命典禮,早已被李清月給拋到了腦后。

    反倒是同在宮中,作為給出冊印一方的大唐天子,還在思量著此事的后續影響。

    想到皇后建議他對安定給出官職重賞之時的說法,以及對各方小國遣派使者來賀的前景構想,李治揉了揉額角,忽然朝著武媚娘開口問道:“媚娘,你覺得,朕能于明年泰山封禪嗎?”

    他的父親文治武功堪稱帝王典范,卻因隋末戰亂未曾恢復,魏征勸諫,考究封禪禮儀,彗星之變以及河北水災等等事情一拖再拖,竟是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達成這個夙愿。

    而李治,又何嘗不想效仿昔年秦皇漢武所為,封禪于泰山呢?

    他父親生前沒能達成的滅國高麗已在他在位期間做到了,蠢蠢欲動的西域諸國與吐蕃也都已被先后擊退,吐谷渾也暫時落到了大唐公主的掌控之下。正是這些戰績,將一度高速擴張的大唐出現的邊境不安給漸漸鎮壓了下去。

    顯慶、龍朔年間幾乎少有旱災發生,奏報到中央的大災只有宣州山水暴漲、括州海水泛濫,饒州州城大火,滄州冰雹大雪,憑借著大唐中央的財力足以將其撫恤紓解,更是將蓬萊宮重新修繕成功,成為了大唐新的政治中心。

    朝廷之上反對于他的勢力也早已被一個個拔除,讓他的這條帝王之路越發通達。

    這難道不是封禪的最好時間嗎?

    李治也怕。

    他怕若是再不趁此時候行封禪之舉,他的病癥日益加劇,便極有可能拖延到他纏綿病榻不能起身之時,再無此等機會了!

    他父親的五議封禪未成,儼然給了李治一個教訓——

    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須要盡快去做,否則,只有可能讓自己后悔!

    像是唯恐身邊之人并未聽清他的訴求,他又將其重復了一遍:“我是說,等到明年你腹中孩兒已然出生后,我等同往泰山封禪如何?”

    第193章

    封禪?

    武媚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李治的表現, 便留意到,他何止是以兩次強調的方式,將自己這份意圖展現在了她的面前, 也在問出這話的時候將手攥緊在了身側,將他的執拗顯露在此。

    夫妻多年,加上這多年間的大事起伏, 足以讓武媚娘判斷出,當李治問出這話的時候, 比起聽取建議,他想要的可能還是支持。

    他是真的很想去封禪!

    但……她也確實沒有駁斥他的必要。

    陛下的身體不佳, 就算在明年能大有病體緩和之相, 也注定了不可能將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攬,也就意味著,倘若她能在生下腹中這個孩子后不久就盡快恢復過來, 這封禪之事,勢必還是由她過問居多。

    就算她不行, 阿菟方因吐蕃戰事得到了那個上柱國的位置,在這朝堂之上也算有了話語權, 在并未出征在外的時候憑借著協助辦理封禪之事攥取名望,也絕不會有人有所非議。

    而這封禪之事,既然作為帝王威儀之冠,對她這個已然臨朝稱制的皇后來說,又何嘗不是向天下人告知地位的舉動!

    畢竟, 這出封禪若當真能成, 成全的可不僅僅是陛下啊!

    若能在二圣臨朝的次年便促成此事, 陛下與百官便更不可能讓她退回去了……

    這一番心思急轉來不及與旁人商議,更未曾展現在她平靜的面容之上, 就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武媚娘開口回道:“當年先帝意圖封禪,有數個自省的封禪緣由,我為陛下歷數,確是已然達成。陛下功高德厚,國中安定,四夷威服,年谷豐登,符瑞已至,若圖封禪之舉并無不可。但當年魏公問及先帝的數問,難保不會有朝臣再度提出,還需小心斟酌。”

    李治沉吟,“媚娘可還記得是哪幾問?”

    武媚娘笑道:“陛下這還考起我了?當年魏公問,自先帝登基以來,人口增長雖已有跡象,但還未曾恢復到有隋一朝開皇年間,此等戰亂人口凋敝景象,不是封禪之時當有。”

    李治的聲音頓時低了幾分:“要這么說的話,如今也未超過開皇人口……”

    開皇年間,人口足有七八百萬戶,可經由隋煬帝倒行逆施與隋末大亂之后,僅僅剩下了二百來萬戶,雖因法令不行,多有戶口隱瞞的情況發生,但到了如今人口恢復、政令施行,也不過在四百多萬戶而已。

    “可陛下已將貞觀末年人口又增加了近百萬戶,一戶之內的人丁數量也比此前有所增多,相比起大唐初年的人口足足翻倍有余,若臣子有問,也可以此為答。”

    見李治面上好看了些,武媚娘繼續說道:“魏公第二問,是問的糧食倉儲,說起彼時因天下凋敝之故儲備不豐,尚不足以應對災變風險。但如今關中糧倉因洛陽至長安周轉便捷而豐盈,天下各地水路通渠也因官員督查而有所修繕,用于糧草調撥,于是自永徽四年之后,再未見有因地方斷糧而生叛亂,只有蠻夷于邊荒作祟。若朝臣以此相問,陛下同樣有話可說。”

    “不過要我看來,若要穩妥起見,陛下不如先靜候冬日過去,等太史局將明年天時觀測有得,確定各地有無旱災之象,再將決斷說出,也能少些麻煩。”

    李治頷首,“是該如此。”

    武媚娘:“魏公第三問,是說這封禪旅途之中的消耗。非只陛下一人要有各方供給吃穿用度,隨行的文武百官與護持兵將也需大量車馬與糧食,朝廷是否能夠負擔得起。”

    “這個問題我想過,”沒等武媚娘繼續往下說,李治便已開口作答,“往年所計路途不易,是自長安往泰山算的,但如今多虧有媚娘提議,洛陽已為我大唐之東都,若先往東都巡幸,后圖封禪泰山,料來遭到的反對不會太多,對于國庫而言也并非不可承擔。”

    “陛下將我想說的話給說了。”武媚娘握住了李治的手,在他尚且有些心神游離之際,慢慢將他的拳頭給舒展了開來,目光凜然,“那便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了,魏公曾問,若要封禪,同參此會的周邊各國國君、使臣都需途經我中原腹地,知曉國中情況,會否引來邊境動亂?我大唐又需給他們多少賞賜才既不會顯得我大唐小氣,又不會盤剝民脂民膏?”

    李治垂眸:“媚娘以為此問在今時如何?”

    武媚娘答道:“安西都護、西海都護、益州都督府、安東都護、熊津都護以及北方重鎮對邊境威懾日益強橫,縱然令周邊小國途經我中原腹地,也無有人膽敢率領鐵騎直入中原,只會覺我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昌盛。至于這上國賞賜以及修路搭橋所需勞役,會否令百姓不堪重負……”

    “為免重蹈前朝覆轍,不如先請陛下以身作則吧。”

    以身作則?

    這個以身作則,顯然不是什么從已然建成大半的蓬萊宮中搬遷出去,也不是將帝王朝服,也效仿皇后變十二破間色裙為七破,而是……

    李治按了按眉心,回憶道:“我記得皇后此前與我說過,打算在開年之時將宮中宮女放歸,那便依你所說,再多放出些吧。”

    “此外……對外昭告,因絳州麟見于介山,含元殿前麟趾吉兆,將天子日常吃穿用度削減三成,響應圣麟之托。”

    這份放歸宮人之后削減的用度,起碼能將封禪的一部分賞物支出給涵蓋進去了。

    聽李治給出這個答案,武媚娘唇角笑意擴大了幾分,“若如此的話,陛下何須擔心在明年提出封禪之事后會遭到反對呢?倘在明年提出此事之前,還有西域戰事徹底告終,陛下病情大有好轉,那便更應是順理成章了。但在此事問于朝堂之上前,陛下還是先休養好身體吧。”

    有皇后這番條理清晰的解讀,李治在剛提出此事時候的沖動,也已慢慢平靜了下來,“是啊,還是先將這個跨年給過好吧。”

    像是鄯州刺史張允恭這樣的邊地官員得到的消息,多少有些滯后。

    他只道因二圣臨朝的新氣象,朝廷有改元計劃,卻并不知道這個改元具體要如何操作。

    但在長安京師之地,禮官卻是早已在為此做準備了。

    最終選擇的改元年號,取自李治話中提到的麒麟吉兆,名為麟德!

    所以在這封禪議定之前,先來的確是新年改元,以及又一年的大朝會之賀。

    這場宣告改元麟德的大朝會,伴隨著長安城中賜予大酺三日的歡騰氣象而來。

    雖說因皇帝有疾,皇后孕育月份不小的緣故,元月初一的大朝會結束得要比之去年早,李清月也很覺遺憾,在今年這出大朝會上,只多出了尚未歸國的斂臂王女,將朝會之上的女子從兩人變成三人,還在外征戰的卓云繼續缺席,但怎么說呢——

    新的一年,總算是到了!

    又到了新的篇章了!

    ……

    “你干嘛垮著個臉啊,多不吉利。”

    薛仁貴剛走出大殿,就看到李清月語氣里還有幾分雀躍情緒,朝著同在此地的李敬業打趣。

    想到她之前跟英國公說的那番話,薛仁貴就沒忍住腳步一頓。

    嗯……這個問題從別人的口中問出來也就算了,從安定公主這里問出來,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惡趣味。

    不過往紈绔子弟的傷口上扎一刀,果然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想想被捅刀更狠的,應該還是死了父親的欽陵贊卓,還有那個在唐滅高麗之戰中同樣損失慘重的新羅王金法敏,眼前李敬業的這種,真的不算什么了。

    至多就是讓他再了解一番社會的險惡,不要將自己這顯赫的家世當成對外顯擺的理由……是吧?

    李敬業緩緩將目光轉到安定公主臉上的時候,就顯然少了幾分去歲時候的浮躁與傲慢。

    “……”他張了張口,覺得自己本應該問問,他祖父送他的負重綁腿鐵環、沙袋以及護膝護臂,是不是被安定公主慫恿出來的,但一看到她這身代表著正二品官職的衣著,又將話給吞咽了回去。

    他今年還要繼續遵照的祖父的吩咐前往遼東呢,既要繼續在安定公主的手底下辦事,總不能什么事情都隨便說出口。

    結果他這一愣神間,就聽李清月已繼續說了下去:“年輕人得有活力一點,看在你去年幫了我那封地不少忙的份上——我晚些要去城外犒軍,你去不去?”

    李敬業目光一亮:“犒軍?”

    “對啊,”李清月點頭,“近來關中有雪、秦嶺封山,這些跟隨前往吐蕃作戰的蜀中兵馬暫時回不去蜀中,正好此前也需核算軍功,賜爵轉勛,在長安駐軍些許時日也屬尋常。但這新年到來,士卒縱然已有軍功賞賜在手,也是孤身在外,我身為主帥該當前去慰問。”

    她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李敬業的苦瓜臉,發出了邀請:“所以我問,你去不去。你祖父說,你對軍營生活很感興趣,也不能真只讓你砍樹種田,也得感受感受軍營的氣氛,可近來也沒有戰事方便帶你上場,正好趁著犒軍走一趟?”

    李敬業的表情頓時從暗轉明,連連點頭:“去,當然要去!”

    他絲毫也沒意識到,這是有人在玩打一個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戲碼,只覺得這份安排證明了,他在此前一年里吃的磨礪之苦一點也沒白廢,他那好友尉遲循毓去年給他畫的大餅,也確有實現的可能。

    “那就等午時之后蓬萊宮外丹鳳門前見。”李清月丟完了誘餌,朝著他擺了擺手,便朝著宮中內外命婦舉辦朝會的地方走去,丟下李敬業在原地,有些好奇為何薛仁貴要突然以此等古怪的眼神打量于他。

    李敬業沉默了片刻,還是問:“薛將軍也要一并去犒軍嗎?”

    薛仁貴頷首:“此戰我為將軍前驅,與士卒一并殺敵,自然要去。”

    積石山一戰,薛仁貴一箭射殺吐蕃援軍的主將,為唐軍能得以殺穿敵營、山谷葬軍,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加上早年間攻破鐵勒叛軍與征討高麗的戰功,雖因未能勸住鄭仁泰進軍又被彈劾放縱士卒劫掠功過相抵,如今也算正式策勛九轉護軍,視同從三品,令李敬業站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發憷。

    于是當午時到來,李清月縱馬出丹鳳門的時候,就瞧見李敬業正在恭敬地向薛仁貴請教臨陣作戰的經驗。

    聽到薛仁貴提及自己在隨后可能會被調往遼東任職后,李敬業臉上的殷勤之色更甚。

    再一見安定公主到來,他臉上的興奮可說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只恨不得盡快來到軍營去同那些真正上過戰場的士卒交流交流,憑借著自己的騎射之術在士卒中先刷出點名號來。

    然而真進了軍營,他便被很快擠到了人群之外。

    誰讓守營的旅帥、隊正一見安定公主到來,早已飛快地迎了上來,搶了他這個來混臉熟之人的位置。

    “將軍可還記得我?”其中一個最是大膽的隊正努力往前站了站。

    李清月佯裝沉思不解,在對方剛要開口介紹的時候又忽然展顏:“怎么可能不記得,我記性一向很好。你跟著薛將軍去襲擊的白蘭羌駐地,他跟我說過的。他也同我說,西傾山合圍時候你帶人拿下了祿東贊的一員副將。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翻雪山的時候你還在我面前守過夜,我認得你的樣子。”

    “正是!”聽安定公主如數家珍,那隊正大為激動,“托將軍之福,某此次能策勛二轉為云騎尉,能往家中分到不少祿米與永業田,等歸于益州武威折沖府,還能升我個旅帥做做,只是有些可惜……”

    他聲音低了下去,遺憾道:“也不知道此后能否跟隨將軍作戰了。”

    需要令安定公主親自從蜀地調兵的情況格外少有,往后恐怕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

    雖說益州都督府長史已算賞罰分明之人,但相比此次西征吐蕃的戰功,又顯然差了一個檔次。

    聽聞兩年前,安定公主為防渡海熊津作戰的士卒枉死無名,先將士卒的名字逐一刻下,以備回返之后一一對照,此次出征人員眾多,沒能有這樣的一出流程,但哪怕是喪命于雪山之間的士卒名姓也都記錄在冊,在近日營中與其同鄉再度校對,與當年的情況并無不同。

    戰功策勛文書在手,更是讓他們這些身處異鄉之人也覺格外有安全感。

    李清月好笑地調侃:“天下太平才是正道,你不是該當希望沒有再度被我啟用的機會才好嗎?”

    見對方不知該當如何作答,她方才接道:“行了,不說這些了!去多叫點人來,將犒軍的酒肉都給搬進來。”

    那隊正拔腿就要走,又被李清月攔了下來:“那些協助作戰的羌人與蒙舍詔士卒并非益州折沖府兵員,戰功計算不按策勛而按賞金與祿米,此次犒軍所發酒肉,多分他們一份。”

    她解釋道:“益州境內避免南蠻為患,還需他們往后協助。近日滯留長安,對你等折沖府兵我放心,對他們……”

    李清月抬了抬下顎,朝著遠處走過的一名蒙舍詔士卒示意,從其神色中,不難看出幾分不適與焦慮。

    他們本以為在西宮鹽池開采了足夠分量的鹽鹵便能回返洱海,向蒙舍詔王交代他們的戰功,哪知道竟還需要在長安駐扎上一兩個月,等到積雪山路被重新開辟出來,才好繼續啟程,總有種不得歸宿的緊張,正需要小心安撫。

    但這份安撫若以等閑詔令許諾的形式存在,對于這些語言不通之人來說,恐怕很難起到作用,倒不如這實物的安慰更為有效。

    李清月補充:“對了,讓那些隊正、火長都在分發的時候,將這個偏袒解釋清楚。”

    那隊正連忙應了下去。

    確實啊,再沒有什么比一頓放縱開懷的酒肉更能讓人找回安全感了。

    哪怕是語言不通,有充裕的肉食飽腹,有些承諾也已盡在不言之中了。

    長安城中的百姓在游街喧鬧之中臨街擺宴,以賀新年的到來,這些得勝歸來的士卒也在一座座篝火燃起,烤羊上架的時候迎來了新年歡慶。

    當肉香彌漫了整座軍營的時候,在營地中間用于防火的隔絕地帶,有幾個蒙舍詔士卒竟是直接跳起了舞,伴隨著另一頭響起的扯嗓子山歌,頓時讓這還有幾分拘束的營地活絡了氣氛。

    李清月伸手,隨從立刻乖覺地將切下來的烤羊腿遞交到了她的手中。

    李敬業本以為她這要算是與民同樂,哪知道下一刻就看到,她抄著那羊腿跑到一旁的帥臺之上去了。

    但凡她手里拿著的是一把劍,可能還能看出幾分上柱國的威風,可拿著的是個羊腿……

    多少有點滑稽了。

    不過或許是因為她在軍中積威不小,瞧見主帥有此表現,營地之中的歌舞頓時一停,也讓她隨后說出的話傳入了更多人的耳中。

    “我就兩句話要交代。”

    李清月的語氣斬釘截鐵:“嚴禁拿著點火的枯枝打架將營地給燒了。還有,嚴禁飲酒過量之后把營地拆了或者跑去城里丟臉。”

    底下頓時笑倒了一片。

    不知道是誰借著剛起來一點的酒勁高聲問道:“將軍不說點別的?”

    李清月擺了擺手中的羊腿,“食不言的老規矩我就不破壞了,諸位為國盡忠,沒道理一頓飯都吃不安穩。”

    “我這兩千戶的食邑別的不敢說,為諸位貢獻這幾頓飯食還是足夠的!今日但可飽腹,不醉不歸,若這營地之中的酒肉不夠,讓人去長安西市買回來!”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的同時,李清月已毫不猶豫地自帥臺之上跳了下來,坐回到了原本的火堆邊上。又在眾多士卒得到傳遞告知那話的歡呼聲中,迎上了李敬業有些微妙的打量。

    “你想說什么?”李清月一邊將這番折騰后有點變涼的羊腿在火堆邊上又加熱了起來,一邊朝著李敬業問道。

    李敬業遲疑了一瞬,便問:“公主這個……炫耀財富的拉攏,真的沒什么問題嗎?”

    李清月搖了搖頭:“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不必遵循尋常的規則,卻不知道,在真正的實務上,該當如何跳出規則去辦事。”

    “大唐府兵制之下,這些士卒并不是我這位右武衛大將軍的私兵,而是朝廷在益州折沖府的駐兵。我今日以自己的軍功所得供給吃喝,不為收買士卒,只為平息邊地隱患,所以讓這份本該由國庫出的錢從我這里拿了出來。你覺得——陛下會怪我嗎?”

    李敬業拼命搖頭。

    不!不僅不會,恐怕還能讓陛下覺得,這份給安定公主新增的食邑很是值當。

    比起更樂于將財富與權柄據守在自己手中的人,安定公主的慷慨解囊,也正與陛下今日賜予天下大酺的氛圍相合。

    “同樣的,在前兩日阿耶就已宣告了要于年節之后遣放宮女出宮的消息,我以食邑封戶所得與遼東新米經營獲利為由,欲對派遣出去的宮女予以資助,我阿耶也批準了。”

    李清月挑眉,篤定地答道:“你看,陛下有時候需要的,正是這份并未越界的養得起,這意味著朝廷若遇危難,我也可做這社稷的股肱之臣,而這,才對得起我年末領下敕封的那句詔書宣言。”

    詔書宣言嗎?

    “風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廟之任,爰在柱臣……”李敬業垂眸喃喃,忽然覺得自己比起這個小他十幾歲的公主差了著實太多!

    祖父讓他穩步前進的新年勸告,或許也正是由此而來。

    因為他雖然有著顯赫的家世與不錯的文武天賦,但在時局揣度之上,真不能說有多少本事。

    要是這樣說的話,比起他在今日前來這城外軍營之前所幻想的大展拳腳,或許他更應該做的,還是在二三月里重新啟程遼東,先從那努力加入狩獵隊的計劃開始。

    他應該慢一點來,讓自己好好跟著安定公主,學學做人為官的智慧,才能讓往后的仕途走得順一些!

    不錯,就是如此。

    李敬業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卻沒留意到,同在此地的薛仁貴已經決定,一定要讓自己的兒子再長幾歲再送去公主手底下辦事,要不然,可能怎么被忽悠瘸的都不知道。

    但薛仁貴又不得不承認,在這并非作戰之時,安定公主登臺說出的那幾句話,雖不過是打趣之言,卻又能無比清楚地窺見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當她還是一位能打勝仗的將領之時,更是如此!

    這份坦蕩的胸襟和與士卒同樂的平易近人,連帶著那些統計有度的戰功,怎能不讓人為她效死!

    當年他說出那句“公主也有機會”的時候,可從沒想過還能有今日的局面。

    而在這年節中,因安定公主的決斷而正處抉擇之時的,又何止是這今日身處營地之中的人呢?

    掖庭之內的一名小宮女推開住處的門,就看到平日里負責教習于她的姑姑正背對著她坐在屋中,平日里向來敏銳的反應,卻在今日顯得有些遲鈍。

    明明她回來時候發出的動靜不小,也并未引起對方的注意。

    小宮女走到了那年長宮人的后頭,就看到她面前擺著個木匣子,在其中裝著的正是這十余年間積攢下來的俸祿銀錢。

    “姑姑在想遣放出宮的事情?”她小聲問道。

    那年長宮人仿佛忽然被這聲音給驚醒,慢慢地回過了神來。

    大抵是因這木匣子中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她便懶于將其合攏起來,只輕嘆了一口氣,答道:“是啊,忽然能有這個出宮的機會,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她這么一個尚儀局的司賓女史,平日里負責執掌文書,卻沒有官職品階,雖然在這唐宮數千宮人里算不上草芥,但入宮近二十年也沒混出個位置來,只在教導新人的時候能被稱一句姑姑,足可見她并非是什么卓有天資之人,沒什么過人的本領。

    她也不像是那些因罪罰沒入宮的人,而是被選入宮內充填人數的良家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逢陛下要以身作則,皇后提出倡議,便成了被遣放出宮的一員。

    奇怪的是,一想到出宮,她便有種說不上來的惶惑。

    在宮中耳濡目染多年,既讓她練就了察言觀色的能力、識文斷字的本事,又好像已讓她與尋常百姓的人生全然脫節了。

    以至于她既覺出宮乃是告別約束的解脫,又是一種命途未知的茫然。

    小宮女安慰道:“我聽上頭的掌事說,因安定公主愿意出資的緣故,此次給遣放宮女的津貼要比顯慶元年還多得多,若有想歸鄉做些買辦生意的還能向公主單獨申請,若是無家可歸又怕女戶不易立足的,還能直接由公主統一安排落腳地與工作,您還擔心什么呢?”

    說是說的年長,實際上也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宮女答道:“有些人并無家人叨擾,自然可以輕易決斷,我卻不知道,在這十幾年里我家中是何情況,怎能妄言去留。”

    “那簡單啊,”小宮女沒心沒肺地答道:“您就先在公主這里托庇下來,然后打探家中的消息,若是他們不打算好好待您呢,您就干脆什么也別想了,以往在宮中為皇后效力,隨后也為公主效力好了。”

    “我猜公主能有西定吐蕃的能力,在兩京內安頓遣放宮人的產業必定也有侍衛看管,若有人上門來找麻煩。”

    她神氣活現地比劃了兩個拳頭,“一定能為您給打回去!”

    “噗……”那本還在悵惘的宮人沒忍住笑道,“這便是安定公主給你等的底氣?”

    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當感慨,安定公主的南征北戰,還有宣城公主近來越發勤于練習騎射,給這宮中帶起了個奇怪的風氣,還是該當說,這好像真是個可行的決定。

    聽聞澄心這位公主殿內的管事剛自廣州海航歸來,與公主商定在兩京建立商貿據點,正可暫時將宮人接洽于其中,以備隨后的安排。

    雖在如今還未有明確的職務范疇,但想想安定公主的遼東封地能在一年內蒸蒸日上,為陛下帶來遼東四寶,便是以另一種方式宣告,安定公主何止是有著卓越的軍事天資,在文治之上也有超人的本領。那么,這用于收容宮人的產業,想來也能在人手齊備后快速從無到有。

    不是嗎?

    越是順著這條路往下去想,這宮人臉上的神情便越發豁然開朗,也讓她忽然收回了對自己未卜前路的遐思,轉頭朝著這回來的小宮女問道:“你今日怎么這么快結束工作了,我記得皇后殿中不是還有些瑣事需要人手嗎?”

    可別是因為來安慰她的緣故,偷偷跑回來了!

    那小宮女連忙擺手答道:“不不不,是因皇后正在接待親戚——不知是什么緣故,在外命婦朝見之后不久,皇后陛下又專門下了一道指令,將六安縣公夫人留了下來,也讓我等暫時被遣退了回來。”

    那年長的宮女聽到這話,也不由露出了幾分疑惑之色。

    人人均知,皇后陛下與武家的關系并不太好,早年間就已將同父異母的兄長以及族兄武惟良、武懷運給貶謫了出去,令其客死異鄉。

    數年之間,皇后也從未有過啟用武氏宗親的想法,更是令那些擅長于追尋風向之人,對于武氏其余眾人都視為無物。

    可若是她不曾記錯的話,六安縣公乃是皇后已故的伯父武士逸,而六安縣公夫人……則是武士逸的續弦,出自瑯琊諸葛氏。

    怎么忽然得到了皇后陛下的召見?

    宮人大多空閑,一有風聞便廣為傳播,又因皇后崛起的履歷特殊,少不了談論些她家中的情況,其中便有提到過這位六安縣公夫人。

    說是她有個兒子名叫武思元,比起此前被提拔到長安來做官的武元慶、武元爽等人要有本事得多,早在貞觀十五年就已明經及第,于守選期間遠赴西域投身昆丘道行軍之中,因勛官戰功與明經履歷,得到了襄州安養縣令的官職。

    若是皇后對武氏眾人有所優待,憑借此人的本事早就該當青云直上,哪知道他與絕大多數做縣令的底層官員一般難以升遷,反而還倒退了一步,去了夷州擔任宜林縣令。

    明明他的勛官品階在二十四歲時就已到了上騎都尉的正五品,還因輔助平定牂牁之亂再添一轉,職事官的官職卻未有晉升,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想的……

    ……

    當李清月自軍營折返回到含元殿外的時候,就聽到那殿中的交談還未結束。

    她并未當即推門而入,只聽到與母親交談之人的聲音平靜而儒雅,似乎并未因為得蒙皇后陛下的召見便有所失態,而是從容回應著對于往昔的追憶。

    也便是在此時,李清月聽到了一句對她來說尤為重要的話。

    武媚娘說:“早年間我母女在并州備受長兄苛待,倒是夫人在回鄉祭祖時曾經為我母女解圍一句,讓我始終銘記在心。”

    另一人答:“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何況榮國夫人早已將其還于我母子了。思元能在明經及第后,有幸以行軍兵曹身份參與昆丘道行軍,還是多虧榮國夫人當年為我兒牽線司農卿……”

    武媚娘打斷了她的話:“但我如今,想為堂兄再謀一份要職。”

    李清月目光一動,頓時意識到了阿娘所說的話所指為何。

    殿中的聲音旋即傳入了她的耳中:“以他在縣令任上十余年的履歷與兩次行軍獲勛戰績,不知,這梁州刺史的位置如何?”

    第194章

    果然是梁州刺史!

    李清月在門外心中暗道, 阿娘說,她早在選擇將唐璿因功自梁州遷往宣州的時候就已想好了接洽的人選,竟是應在了這里。

    這還真是個……連她都不曾想到的人選。

    對武思元這個她應當稱為表舅的宜林縣令, 或許是因其地處偏遠的緣故,李清月了解得并不多,只隱約知道, 對方與武元慶那幾個草包確實不是一路人。

    可惜彼此之間少有往來,讓這個名字對她來說都有些陌生。

    但阿娘才經歷了去歲的朝集使上奏, 對于各地官員的政績應當比她清楚得多,也一定見過武思元的龍朔三年上表述職!

    就如此刻, 自母親與六安縣公夫人的交談中, 李清月不難聽出一個訊息——

    阿娘不是隨便選擇的武思元成為下一任梁州刺史,而是對方的履歷確實足以讓他升遷到這個位置上。

    也正因為梁州地位特殊,將其交到有親戚關系的人手中, 確實要比貿然提拔一人上來更為妥當。

    只是此前,因為皇后對親族的態度曖昧, 讓對方還如同絕大部分大唐基層官員一般,苦于并無門路, 徒有政績卻無升遷的希望。

    這才等到了今天。

    倒是讓李清月有些欣賞的是,面對皇后遞出的邀請,對面那人的語氣依然顯得平穩端方,“敢問皇后陛下,為何是梁州?”

    做母親的顯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幾斤幾兩。

    自武士逸過世后, 六安縣公夫人諸葛芬與武士逸前妻所生數子關系不睦, 便帶著一兒三女單獨居處, 將其撫養長大。

    武思元為官后,她居于官舍內, 由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奉養,對其為官經營之道也知之甚多。

    那么她又怎么會不知道,一個十八歲明經,二十四歲策勛五品之人,能不能坐上這大唐三百多州其中一州刺史的位置。

    前任梁州刺史唐璿有文武雙全之才,她的兒子又何嘗不是!

    但……為什么是梁州呢?

    她道:“思元的父親先后擔任益州行臺左丞與始州刺史的緣故,他自己又在此地任職十六年,所以對巴蜀黔貴一帶知之甚多,才能與華縣令合作,于牂牁之亂中盡到為官義務,也正是皇后陛下所說的第二次戰功。若要升遷,也本當還在此地,而非遠赴漢中。”

    就像華文弘,因其家世不低的緣故,在這場平亂之后,便已拿下了勛州道總管的位置,雖然大有升遷提拔,也還在這一帶。

    對于這個問題,武媚娘并未當即作答。

    自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難看到,面前的諸葛芬年已過六十,但大約是因心態平和的緣故,看不出多少老態,也還能自對答儀態里看出,她確有飽讀詩書,與她那表字格外相稱,自有一段“英”華奕奕。

    正是這份在言談間表現出的有理有據,讓武媚娘固然已多年未見武思元,也對自己的選擇更為篤定了幾分。

    有母如此,做兒子的又會差到哪里去呢?

    武媚娘問:“你的意思是,臣子當為陛下盡忠,但不可做不明之人?可倘若這封官詔令不是在今日由我告知,而是直接下達于宜林官舍,屆時堂兄又該如何應對呢?”

    諸葛芬搖頭對答:“不,皇后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此問并非是要求個透徹明白,若真有此想,也有悖臣子之道了。”

    不是誰都有資格活得事事明白的,起碼對她們而言就沒有。

    “我只是想知道,皇后陛下是否別有重托,才有這出調派。若不明就里、貿然上任,唯恐有負于陛下期待,也令外人對于您抬舉親族之舉有所非議。既是私下會見,便想請您不吝指示一條大略的明路。”

    武媚娘沉吟須臾,答道:“梁州百姓需要堂兄這樣的一個官員,我也需要一個堂兄坐鎮梁州,這個答案足夠嗎?”

    梁州百姓需要這個處事有方的官員,所以升遷走的還是正常流程,只在落腳地上做出了些許干涉。

    她需要一個“堂兄”在此地的強調,又足以令人聽出,梁州地界上確實有些特殊,需要自己人前往坐鎮。

    若是武思元愿意在仕途上站穩立場,那么等到他抵達梁州的時候,便應當能明白這其中深意了。

    這,就是皇后給出的答復。

    也正如諸葛夫人自己都很清楚的那樣,她不需要凡事都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不是為臣之道,她只需要知道,這位如今達成了二圣臨朝的皇后,終于愿意對著武家的可用之人伸出正向援手了。

    這個梁州調任乃是重用武氏自己人的前兆。

    而武思元在自踏足政壇到如今二十二年間的表現,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諸葛芬起身叩謝后,武媚娘又多說了一句:“我聽聞你因長期隨同長子居于川蜀的緣故,將女兒嫁給了臨近各州的官員,便如綿州的宗主簿娶的便是你的小女兒,所生的兒子也有十歲上下了,不如也帶到長安來就讀吧。”

    比起給她添麻煩又被送出去的賀蘭敏之,這幾個在諸葛芬母女教養之下長大的孩子說不定還能效仿武思元的表現,有自小繼續栽培的可能。

    她如今權柄日盛,也就越需要從旁維系協助之人。

    縱覽前朝,李唐皇室宗親何其鼎盛,在朝堂之內擔任要職者不計其數,也便讓她這個皇后縱有臨朝之權,依舊難免受到諸多節制。

    或許,這個將武思元提拔到梁州刺史位置上的舉動,也正是她做出的一步重要試探!

    在令人將六安縣公夫人自殿中送出的時候,她以手托額,似是在掩飾今日的連軸轉的疲憊,卻也趁勢掩蓋住了自己眼中流轉過的一縷深思與算計。

    當年她以外放武家宗親至偏遠之地的舉動,既是為了給自己少點麻煩,一報早年間的私仇,又是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讓陛下越發堅信自己與他的立場全然一致。

    但身處高位之人,絕不能只做獨夫,她也必須讓自己在阿菟之外,再得到一路擁躉。

    若是早幾年間她還將自己當做一個尋常皇后的話,絕不會有此等想法,但時過境遷,誰又說得好呢。

    “阿娘若是頭疼的話,需要我將太醫請來問診嗎?”

    武媚娘抬眸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就見女兒不知何時已經走入了殿中,也順手將大殿的門給合攏了起來。

    “不必了,我沒什么事,若有不適,偏殿內常住的醫官會來看診的。”

    因李清月已走到近前,武媚娘又問:“你應該見到方才走出去的六安縣公夫人了?”

    李清月點頭:“不止見到了,我還聽到了阿娘與她說的話,尤其是那個梁州刺史的安排。”

    說話間,她已坐在了武媚娘的身邊。

    當朝著母親看去的時候,臉上還能見到幾分得意之色,仿佛是在說她可真是選了個回來的好時候。也正是這份孩子氣的得意,讓本還因官場雜事而心思凝重的武媚娘忍不住和緩了神情。

    她便順勢問道:“你對這個安排怎么看?”

    李清月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而有些好奇地問道:“阿娘說她早年幫您說過話是真的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嗤笑了一聲:“若真有深情厚恩,哪會到如今才有出頭的機會。總歸不過是再度拉扯親戚關系時候的說辭罷了,或許是因她與我阿娘一般,都不是武家原配,又深受前任所出子弟的苛待,才在返鄉祭祖之時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公道話。但要不是你這梁州地方特殊,有用人之需,我還想不到他們來。”

    李清月懂了,政治交情。

    可武思元姓武,就注定了這份交情在阿娘給出了一個引子之后,會被快速地放大,直到對方以更為主動的方式攀附上來。

    加上此人確有可用之處,那也不妨說上兩句好話,讓彼此安心,看到更為平順的合作前景。

    李清月一邊默默地將此等說話藝術給記了下來,一邊答道:“那輪到我回答阿娘的問題了。對這個安排怎么看,在我沒看到武思元本人之前我不會貿然做出評價,倒是這位諸葛夫人……”

    她想了想方才在對方走出房門之時發覺殿外有人的驚詫,與快速反應過來她身份后的從容行禮辭別,微微有些遺憾:“還頗有重臣氣度的。”

    這瑯琊諸葛氏的出身,真是讓人不由想到了一位前朝名臣。

    “可惜她年事已高,看起來也因多年地處邊陲身體不佳,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像是挖掘李謹行與裴行儉的夫人一般,給她找個辦事的地方。”

    “算起來還更方便呢,畢竟外從祖早已過世,我都不必和他商量,到底能不能將人請來一用……”

    “阿娘!”李清月剛說到這里,前額就挨了武媚娘一下輕叩,當即捂住了腦袋。

    武媚娘嗔道:“沒規沒矩的,這是你阿娘先請來的人。”

    “哦……”李清月低聲應了一句,聽出了武媚娘話中的意思。

    這個沒規矩,不是說她將招攬下屬的目標定在了外從祖的夫人上,而是跟阿娘看上了同一個人。

    這沒什么關系。

    方才阿娘不是說了嘛,因為諸葛夫人與武思文等人長期居與川蜀云貴等地,將女兒也都嫁給了當地的官員,正好可以借著段寶元的手去打探一二。

    何況這梁州歸根到底還得算半個她的地盤,若是武思元走馬上任,諸葛夫人也該當先隨兒子上任去,打交道的機會還有的是。

    不急不急。

    武媚娘朝著女兒的臉上看去,便頗覺有趣地看到,她答應得是挺痛快,但還不知道在底下藏著多少小算盤呢。

    她干脆轉移了話題:“你今日陪同士卒慶祝新年有何想法?”

    李清月收回了對武思元等人的思量,答道:“作戰得勝,又將府兵所得軍功盡數分派下去,年節慶賀里滿是喜氣,沒什么想法啊。”

    武媚娘凝視著她的眼睛:“可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李清月嘆了口氣:“阿娘,真不真心話的也沒那么要緊,兩年前老師在青州險些遇刺的時候,我能以為士卒立名之法爭取將士信任,有些情況就很明白了,到今日也不必多說。”

    “這府兵制之下,養兵成本被減少,但與之適配的大環境成本就高了,當這部分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呢,府兵就會積弱,這也正是當前的窘境。所以哪怕有這元月初一的載歌載舞,也不過是一派烈火烹油景象罷了。只是……”

    她目光一凜:“這些話說出來,就跟想讓官員早早退休一樣,除了徒惹麻煩就是步子邁得太大。與其現在就跟阿娘繼續探討,如何讓這些益州府兵和以募兵之法帶來的羌人與南蠻各自歸心,還不如先同您討論阿耶想進行的泰山封禪一事呢!”

    “這份泰山封禪既然也有我的功勞,那便正好趁機再進一步!也唯有如此,才能總有一天在此等革除弊病之事上大刀闊斧。”

    “反正,”她說到這里攤了攤手,“我覺得以現在的情況還撐得到那個時候,我還年輕,阿娘也還年輕嘛。”

    雖說人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想想這泰山封禪多少有些過于在意形式,比起奠定天子英名,更像是個炫耀的舉動,放在今日就去辦可能不一定合適。

    但李清月又很清楚另一個事實。

    在傳播消息的渠道格外局限的古代,協助天子封禪甚至可能要比上柱國的冊命典禮,還要能將名望廣布天下。

    這是李治在青史上再添一筆的機會,又何嘗不是她乘風而起的機會!

    武媚娘在對李治說出那番推波助瀾的話時,也是這樣想的。

    在面前這雙灼灼生光的眼睛里,武媚娘覺得自己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因她這份相當清醒的認知,有些話可以不必提醒了。

    甚至想對這個過分早熟的孩子做出安慰,可能也沒太大的必要。

    因為她很清楚,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著莫大的意義。就比如說,這些今日稱她為將軍的營中將士,雖然此后要先歸于當地的折沖府內,卻也絕不會忘記,他們曾經在安定公主的麾下見證了一場戰事上的輝煌。

    “我算什么年輕,”武媚娘對女兒方才的這番話頗覺慨然,伸出手來理了理她鬢邊的碎發,“武思元蹉跎年歲于縣令任上,因資歷老成才能讓這升遷梁州刺史水到渠成,可別忘了,他與我同年所生,他既已年過四旬,我又何嘗不是。”

    一轉眼,距離她登臨后位之時的永徽六年竟已有這么久了,她也已到了這個年紀。

    “怎么不是年輕了?”李清月反駁道,“若以長命百歲來算,阿娘都沒過完人生的一半呢。”

    “再說了,一想到還有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想不年輕也得年輕了。”

    李清月掰著手指算道:“阿耶這么突然要行封禪之舉,阿娘肯定要先在洛陽做出準備了,沿途的鋪路修橋工作也得在備產之前安排下去。遼東去年收成的新米已經運到了長安,還得勞煩阿娘幫我看看能不能將其用在封禪途中,正好再打出個招牌來,要不然養不起那么多即將到我手底下的宮人。”

    “我聽說因為改元與封禪均為吉兆的緣故,阿娘不打算取消今年的殿試選才,只是意圖將其推延往后幾個月,估計也得做不少準備。還有還有,天子都有門下省幫忙起草文書,阿娘這個臨朝稱制的皇后,總也該有個自己的文官團隊吧。”

    “對了,”她語氣越發興致勃勃,“阿娘的建言十二事,是不是也要擺上臺面來了?”

    武媚娘那只還沒從女兒側臉上撤下來的手忽然一頓。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當承認,有這樣龐大的麟德元年計劃,還有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擺在眼前,她哪來的功夫感慨歲月流逝,還是該當說……

    “哪有你這么給阿娘羅列任務的!”

    李清月鼓了鼓腮幫子,“那誰讓我自己今年的事情也不少呢,也就只能順便算算阿娘的事情找點安慰了。您看啊,這個封禪的事情一出,遼東那邊就得讓人幫忙傳訊去籌辦今年的要務。”

    “英國公的孫子還得繼續送去勞……打磨。遼東新米還要繼續育種,讓其更為抗寒。澄心從廣州帶回的馴養信鴿之法也要開始在泊汋與熊津嘗試。我那兩千戶的封地邊界,也得重新勘驗劃定送到長安來讓阿耶過目。還有劉神威那邊的研究等等。”

    “這些還不是全部呢。長安城這邊的事情也不少。封禪之時需要同行的鳳亭等折沖府府兵,我得在阿耶正式下達詔令之后見上一見,將其好生規訓一番。文成公主的西藏圖志計劃也該正式開展了。還有便是……那安置宮女之事了。”

    李清月頓了頓,接道:“雖說明日還沒出年節,但我已同葛薩說好了,讓他陪我往長安城里走一趟。”

    武媚娘問:“要這么著急?”

    李清月回她:“也不是著不著急的問題吧,阿娘都為我將條件創建到這個地步了,我又怎么能將這宮女出宮隨意對待呢?若非吐蕃生亂,這些準備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就應當籌辦起來的。”

    可惜她不僅自己沒這個時間,就連下屬也都各自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不過想想今日的情形,比起當年她還在同劉仁軌沿街走訪、觀摩世風的時候,宛然已是有了天壤之別,她便又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了。

    再想想看,她的食邑從一千戶變成兩千戶,也讓她更不像是早年間一般,還需要擔心自己的小命會突然抵達終點,更是對她而言的莫大好消息。

    只是,越是承載眾人之望,擔負天下之重,她便越是清楚地察覺到一種深切的緊迫感罷了。

    “阿娘你放心啦,”察覺到母親臉上的關切情緒,李清月連忙接道,“等把這些事情全部安排下去,我會找機會休息的,我還想在阿娘待產期間嚴密看護,盯著您懷著的這個孩子順利出生呢。”

    那她可得給自己空出時間來。

    “而且,一個合格的領導者,就要學會讓下屬干活!我不會讓自己弄成什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情況的。”

    這話被她說得可有底氣了。

    看看曾經有些閑散的盧照鄰,看看原本只是來當伴讀的姚元崇,再看看本來都對前去遼東心存怨懟的李敬業……都足以看出她的改造下屬大業有多么成功。

    李清月又很不要臉地想到,這么一說的話,難怪她能吸引到馬長曦這樣的優秀打工人在麾下效力。

    想必,到時候她對于即將托人遠程帶話過去的紡織機改造新任務,也會很感動的吧。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方才接道:“……你有數就好。”

    在這份異常有生機活力的奮斗情緒面前,她那點微妙的年華將逝慨嘆,已徹底消失無蹤。

    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文成公主為何歸國后是此等表現,這恐怕和阿菟的這個帶頭效果不無關系吧……

    但在目送著阿菟去籌辦明日出宮之事后,武媚娘想了想,又讓人趁著年節送出了兩份文書。

    一份是向陛下倡議,給予英國公、右相等人以特權,因其位高又年邁,在常朝之時準允其坐轎乘車入宮。

    另一份則是對遠在洛陽的玄奘法師的問候,提醒他切莫因翻譯經文的緣故讓自己累出病癥來。畢竟,此次陛下意圖封禪泰山,恐怕還是會請他同行的。

    阿菟說得沒錯,她作為上位者,還是要多將事情分給下屬去做,才有延年益壽的展望。

    但也還需要再有些關切表現。

    這樣一來,使喚起人就心安理得多了。

    ……

    聽聞阿娘安排的李清月有樣學樣,在次日見到那回紇商人葛薩的時候,便先對他問候了兩句,也順便問候了兩句他那從天山豁口逃奔回來報信的下屬。

    葛薩真是有點受寵若驚。

    安定公主榮升上柱國的敕封,讓他越發慶幸,自己在收到回紇與西突厥聯手叛逆的時候,不僅及時將消息奏報到皇后的面前,也不吝麻煩地將其送去了安定公主那里,以體現自己堅定不移的立場。

    如今皇后臨朝,公主升遷,便足以讓他的商業大計得到更為堅實的庇護!

    現在,是他向公主表示忠誠還來不及,何必勞駕公主對他表達問候呢。

    但想到那下屬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葛薩又忍不住眼皮一跳,“說到那個小子,我還有件事情想同公主說。”

    他緊張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說道:他說他翻過天山的時候還帶了個逃難的官員,從他身上搜羅走了點錢財,彌補馬匹被劫的損失……”

    葛薩真的是要被這個突然想起來吐露實情的家伙給氣個半死。

    在那等情形下,小商人的保本想法當真要不得!

    誰知道那被搶的家伙是不是大有來頭。

    偏偏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他沒這個機會將錢財重新放回去。

    為了避免在往后出點什么問題,將災禍波及到他的身上,葛薩覺得,還是得老實跟安定公主交代兩句。

    但他將話說出后,非但沒見到公主生氣,反而見她的嘴角上揚了幾分,“此事我大略知道的,你不必擔心。”

    安西都護那邊的戰況,早在她和蘇定方會師于蘭州的時候就已盡數清楚了,也獲知了崔元綜的遭遇和“貢獻”。

    再在此刻將其與葛薩獲知西域軍情的消息聯系在一起,她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好笑。

    “我知道那人是誰,他也確實該當受點教育,讓你那下屬記得別再做這等多余的事情就行了,這一次就當那人是破財免災吧。不過……”

    李清月忽然語氣冷了下來:“我不希望你手底下的人還是這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丟了馬不要緊,大買賣沒損失,就別這么慌里慌張的!”

    這句仿佛是警告的話,讓葛薩頓時心中一緊。

    好在他隨即就見李清月招呼著他繼續往西市走去,還順便逗弄了兩下帶出來培養感情的雛鷹,意識到公主并未因此而生氣,重新放心了下來。

    “是是是,往后我會多向手下告誡的,”葛薩答道,“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這些回紇人平日里沒多少本事,上頭一有戰亂就容易慌了心神,也至多就是將西域珍寶售到中原,哪像是公主這般有本事。”

    他這夸贊可說是真心實意得很。

    安定公主的商業規模看似還不大,但鋪開的網絡,顯然已是極為驚人。

    西有他們回紇,往西南方向通到益州梁州等地,往東先有洛陽,后有青州港口直抵泊汋遼東,現在又多出了往南抵達廣州的這一路,幾乎已涵蓋了天下四方了!

    更別說,她的產業已從扶持西域奇珍,到釀酒行當還有遼東新米,現在又能將把東南沿海的貨物送到長安來。

    在此之外,還有用于安置部分宮人的紡織等行當。

    他垂頭恭維:“若是公主真將作戰的心力用在經商之上,恐怕我們這些做小買賣的就沒活路了。”

    “你這也能叫小買賣嗎?”李清月想到當年能被葛薩說出口的借貸行當,就覺得對方在識時務上真有本事,難怪能混到今日。

    “行了,你也犯不著如此贊譽于我,我是不是經商的料我心里有數,至多就是給你們充當保駕護航的責任罷了。”

    她將手朝著葛薩一伸,“我前幾日讓你選的駐地選址如何了?”

    葛薩連忙將手中的冊子遞了過去,“鄰近長安西市的街坊情況都在這里了,能夠出售又符合公主預定價格的,大概只有三處。”

    安定公主選擇將安頓宮女的地方放在長安西市附近而非東市好理解得很,一來葛薩能幫忙看顧得到,二來這西市在小宗貨物流通的速度還是要比東市更快一些。

    只不過西市內部已沒有能直接購置的產業,就算真有想要轉手的,在價格上也不會太好看,倒不如往西市相隔兩三個街坊的位置去選。

    在長安西市以南的功德尼寺、法明尼寺,也是用于安頓早幾年間遣放宮人的地方,按照葛薩對安定公主想法的揣度,說不定還能自其中招募到一批多余的人手,權看公主覺得有沒有這個必要吧。

    李清月展開了這份地圖冊,發覺葛薩不愧是做大商人的料子,除了將有售賣意向的田宅位置、面積以及條件優劣備注于上,還將周邊里坊住了哪些朝臣都給記錄在案。

    縱然大部分權貴都更樂于居住在靠近宮城的一片,既為彰顯其身份高貴,也為了節省上朝所用的時間,還是不乏有人更愿意住在靠近這一片的地方,讓自己能避開與他人的社交,同時更易體察長安的風土人情。

    比如說,尉遲敬德的府邸就在這一片,還有……

    李清月的目光忽然被地圖上的一個名字吸引了過去,開口道:“將豐邑坊的情況說給我聽聽。”

    豐邑坊在長安西市以南距離其相隔一個街區的位置,貼鄰長安西面的城墻,在長安已不算核心區的位置,自然價格不算高,可讓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葛薩繪制出的這張示意圖上,豐邑坊的大半都能出售,甚至價格比起周遭還要再低上一點。

    “這里啊,這里也是我最建議公主考慮的地方。”葛薩答道,“您不必擔心其中有何不妥,這里的地價低廉,是有原因的。”

    見李清月的腳步已朝著這個方向拐了過去,葛薩一邊跟了上去,一邊解釋,“在豐邑坊內有一座道觀,名叫清虛觀,乃是前隋開皇七年的時候,隋文帝為了讓道士呂師在此地辟谷煉氣、煉制仙丹所設,因呂師當時很得隋文帝器重,便讓這座道觀占據了半個豐邑坊。”

    “當然了,那隋文帝沒能得道,呂師也不是個神仙,傳了兩代弟子后,這座清虛觀就自此頹敗了下去。若是有人接手還好說,偏偏長安城內,像是大慈恩寺這樣的佛教寺廟日益昌盛,道家真人雖有國教扶持,也沒人樂意將這樣一個清虛觀給重新經營起來,至多就是收留些往來行客,收些旅費,以便維系香火。”

    李清月挑眉,“所以現在是急于出手了?”

    葛薩答道:“正是。不只是著急的問題,您想想看,若是接手之人不想讓此地繼續做道觀,而是修建自己的宅邸,還得先將其先給推平再建,也過于麻煩了,加上這片里坊還不夠格讓人付出精力打理,價格便被再壓低了一點。”

    “可我想,公主既要在此地修建駐地,宅院布局應當與尋常屋舍多有不同,這個條件對您反而最是合適!”

    “你很聰明啊。”李清月朝著葛薩夸道。

    葛薩擺手:“不敢不敢,都是為公主分憂而已。”

    交談之間,李清月已站定在了一處,目光掃過了自西市往那豐邑坊而去的道路,將周遭街坊間的街道情況都納入了眼中,在臉上露出了幾分滿意之色。

    “行了,就定此地吧。”李清月沒太猶豫便直接拍了板,快得讓葛薩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看出了他臉上的疑惑之色,李清月解釋道:“很奇怪嗎?宮人放歸的決定已出,距離正式出宮不會間隔太久了,我沒這個多余的時間還要去挑挑揀揀,甚至去選還有人住在其中的宅院。正如你所說,此地的便宜只有我的情況能吃得下,那還有什么好遲疑的。”

    “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讓你做。”她隨即伸手往圖冊上一指,“看到這個鄰居了嗎?”

    說是鄰居,其實也不能完全叫鄰居,應該說是隔壁街坊的“鄰”。

    葛薩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就瞧見被她指著的名字,正是“閻立本”三個字。

    當朝繕工大匠,負責蓬萊宮建造的閻立本。他的宅邸,就在豐邑坊以東的長壽坊內。

    “買地建房的錢我已讓澄心帶來了,隨后你就去為我談妥這個買賣,盡快著手改建,到時候,我要你將改建的動靜鬧得大一點,然后帶點禮物去隔壁登門道歉,最好——再帶上一個丑一點的規劃圖紙。”

    葛薩:“……啊?”

    這又是個什么道理?

    李清月語重心長地教導:“你做生意就要精明一點懂不懂!你說,閻立本督辦蓬萊宮建造,手底下聯絡的土木行當的人難道會少嗎?我阿耶那么摳……那么在意國庫結余的人都肯將此等大事交托到他手里,他購置建造材料的成本必定不高。這不就是個省錢的門路?”

    買地選址的錢都省了,建造上的錢自然也要節省著一點用。她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至于圖紙為何要丑一點……”李清月一本正經地解釋,“藝術家都是有些追求的,何況是閻大匠這種大畫家呢!”

    第195章

    這個算計閻立本幫忙辦事的決定, 李清月提出得毫無心理負擔。

    甚至她還得承認,在選擇這塊地皮的時候,除了它比起另外兩處的面積更大之外, 也正因為這個有些特殊的鄰居。

    當然,前者的原因更大一點——

    她已從葛薩提供的圖紙中看出,若真能有繼續擴張的資本, 在這個豐邑坊中操作起來要容易得多。

    至于閻立本這一頭……

    李清月下了結論:“這叫什么……這叫拋磚引玉。”

    “……”葛薩沉默地記下了這套冠冕堂皇的說法。

    他總覺得,比起什么拋磚引玉, 這可能更應該叫做對一位畫家與建筑師的挑釁。

    但反正安定公主算計的是別人,也是在為他們這邊節省支出, 葛薩頓時心安理得了起來, “公主放心,我會讓人去辦妥此事的。”

    “那好,”李清月將那選址的書冊塞回給了葛薩, “其余的兩個地方我就不去看了,解決好此地就行。”

    這個最需要她決定的事情有了著落, 后面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幾日之后,前來與葛薩接頭商定此地情況的, 就變成了澄心,和一個葛薩在之前并未見過的宮女。

    按照澄心的介紹,對方出自尚儀局,也是此次將被遣放出宮的宮人之一。

    “公主的意思是,此地在實際意義上應該算是個商貿據點, 但還是需要有一個對外的名目。”

    葛薩問:“什么名目?”

    澄心答道:“叫做四海行會。”

    “行會……”葛薩垂眸沉思。

    長安東市與西市貿易發達, 其中自然也有行會的存在。

    這種行會, 是因西市內部同類店鋪大多分布在一片,于是在平準署的價格保護與買賣需求的市場平衡下應運而生, 也就有了那“貨財二百二十行”的說法。

    行會的領袖,便被稱為行首。

    但這等行會的劃分,大多還是以行當為門類的,比如布行、酒行、米行,又或者是以商人的由來劃分,譬如他們這些來自西域的商人,也有類似的商行組織。

    可葛薩并不難從澄心的話中聽出,安定公主所認定的這個行會,并沒有那么簡單。

    當其收容了宮中遣放出來的宮人后,或許該當將其稱作女子行會,也并無明確的行當劃分,在功能上要更為駁雜得多。

    安定公主這個行首,也絕不可能是要做些小打小鬧之事。

    當它不以商會為名,而被稱為行會,還被冠以“四海”這樣一個特殊的名號之時,更足可見公主對其的殷切寄望。

    “有什么問題嗎?”澄心朝著葛薩發問。

    “不,沒有。”葛薩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種種想法,轉回到面前答道,“公主有自己的大計,我一應照辦就是。”

    澄心朗聲:“好,那么勞煩你來看看她們對于行會駐地的要求,公主希望你能在將此地建成期間,將其盡數實現。”

    “這是自然。”葛薩一邊回答,一邊接過了一旁宮女手中遞交過來的文書,當即被這文書的分量驚了一跳。

    他翻開就見,這文書何止是分量驚人,在這其中羅列的條條框框也很有邏輯條理。

    種種事項被事無巨細地囊括在內,讓人幾乎想要倒抽一口冷氣。

    葛薩轉頭看向這貌不驚人、神情平淡的宮女時,頓時多了幾分敬畏。

    聽聞尚儀局女官負責宮中的禮儀起居,還早在顯慶五年就開始協助皇后舉辦獻俘大會,插手于外朝事務,果然在辦事上不僅有大唐官員的公事公辦,還有一份內廷特有的周到細致。

    一想到是這樣的一批人要效力于這四海行會之中,他起先還對此計劃存有的一點小覷,都已不見了蹤影。

    在這份文書之上,擅長某項行當的宮人人數、宮人的年齡分布、文化水準都已記載在案,便于確定這行會各部分的規模。

    更特別的是,有些葛薩本以為不會有所提及的東西,比如說離宮宮人的生活習性以及對安保條件的訴求,也都以明確的方式列在了這份文書之中。

    葛薩都忍不住想問,安定公主對于這些宮人是不是太過縱容了一些。

    但好像是他將這個想法在臉上表露得過分明顯了一些,以至于澄心將他的這個想法給看了出來,搶先一步說道:“有些話你不用多問了,公主的意思是,與其等到人已來到此地后才發覺磨合不易,隨后告辭離去,有失她想要庇護離宮宮人的初心,還不如將該交代的事情都給先行劃定。”

    “公主也沒有打算讓你非要能夠滿足所有人的需求,”她伸手一指,“你看,大略能適應七成以上宮人的條件都已為你羅列在后了,能多做到多少,便是你能在公主面前立功的憑據,你自己掂量著辦就是。”

    “再說了,”澄心補充道,“被這些明文規定為難的,又不一定是你對吧?”

    想到安定公主的那個鄰居,葛薩終于松了口氣,“這倒也是,要這樣說的話,公主此舉便應該叫做——”

    想到她此前那句“拋磚引玉”的說辭,葛薩有樣學樣地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不是?”

    澄心拊掌贊道:“足下果然是個做商人的好料子!”

    ……

    而在此時,呼應于這句話的又何止是這行將在長安扎根的四海行會呢?

    即將往宣州上任的唐璿,大概也在踐行著這一條。

    秦嶺封山,會暫時阻隔那兩萬左右兵卒回返蜀中,卻不會影響官員在輕車簡從之下翻山而過。

    所以還未到正月十五,唐璿就已預備自關中動身啟程回返梁州。

    畢竟,他要自這仕途的開端轉道宣州,進入更為廣闊的天地,也不能直接拍馬就走,還得先辦好收尾之事。

    “梁州地界上的種種雜事,因吐蕃戰事的緣故,被我缺席了半年有余,自朝集使的走訪奏報來看情況尚好,但梁州在我接手之前畢竟是那樣一個情況,還是得自上而下收拾一通,才好移交到下一位刺史的手中。”

    李清月策馬而行,隨同著唐璿和其身后車駕自長安西門行出,問道:“你覺得需要多久?”

    唐璿沉思了片刻,答道:“一個月吧。”

    “那正好,”李清月滿意地點了點頭,“下一任梁州刺史的委任已被我阿娘與阿耶商定完畢,自委任詔令自長安發出,到那頭交接完畢、北上梁州,也得要一個多月的時間。”

    李治對于武媚娘在這個時候提出給武思元加官,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反對的意思。

    按照武思元的戰功與政績,早就應該能到這個位置了,只是因為皇后此前對于后族的打壓,才被迫受限,如今嘛,至多就是被放開了禁錮而已。

    比起早年間權傾朝野的長孫氏,武家眾人里才學最為出眾的一個也才只開始做個正經的刺史,真已算是收斂了。

    讓武思元出任刺史,也多少能為皇后的勢力再加碼幾分,對于平衡朝局自有其好處。

    所以早在七日前,這封加官委任就已通過了三省審查,被發放了下去,堪稱效率驚人。

    只不過是因接旨之人距離長安路途遙遠,往來還交通不便,這才需要多費些時間抵達梁州,也正好給了唐璿以籌備的時間。

    “對了,你此次回漢中,我有兩件事想讓你去辦。”李清月放緩了前行的速度,語氣嚴肅了起來。

    唐璿:“公主但說無妨。”

    李清月擺手:“不用那么緊張,不是什么難事。你是何種脾性的人我心中有數。既然當年能踏實下來親自耕作,觀摩這梁州地界上的兩年三熟可否操作,如今也能對當地百姓有一番細致安排。”

    她朝著長安城外的遠山眺望了一瞬,方才繼續說道:“一件是與接任的梁州刺史有關。我想讓你為我觀望一番,武思元此人是否可堪大用。這個評判的標準就不需我細說了,你是能做刺史統御一方的人,不會沒有這點眼力。”

    光靠著武思元的過往履歷與其母親的表現,或許能讓她們母女在做出這個提拔決定的時候有所偏向,但還不足以讓李清月確定,此人是否真能在她與阿娘需要宗親支持的時候,給出足夠有分量的表現。

    畢竟,若非因為梁州刺史的接任,他應當會繼續享受著武家同輩其余眾人相似的待遇,被困于邊地不得寸進,直到阿娘有再進一步的想法,對武家人大肆提拔,因早在為母守孝期間就已過世,只能成為被追封的其中一員。

    她倒不擔心自己這扇動的蝴蝶翅膀會讓此人招來禍端,不過是需要更為理智地評判,對方到底有沒有這個資格,從偏遠地界再往中央走出一步。

    這一點上再怎么謹慎也不為過,誰讓阿娘不是個尋常的皇后,她自己也不是個尋常的公主。

    “我會的。”唐璿答應得很痛快。

    公主在下屬和親戚之間的親疏之分表現得很是明白,也讓他更覺自己備受器重,這又怎能不讓他盡心竭力。

    想到宣州這份委任的特殊,即將離開梁州的不舍更是早已不見了。

    “另一件事,”李清月道,“你讓人往益州走一趟吧。”

    “一來,要謝謝段長史對出征吐蕃的支持,在這朝廷封賞之余,我也不能太過吝嗇,得送一份年禮給他。二來,再向蜀中借點人手好了。”

    “當年我往遼東泊汋去的時候,從蜀中帶去了百余名礦工和其家屬,如今你要前往宣州,此地又是個礦產大州,你總得帶點得力之人吧?否則,姑且不說當地的少府監官員會否欺瞞上官,當地的民礦也難有個劃定出來的標準。”

    “除非……你想親自去挖礦。”

    迎著李清月這個調侃的眼神,唐璿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倒也不至于如此。”

    李清月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此外,我看你也順帶往蜀中借點水利人手好了。顯慶元年,宣州涇縣山水暴漲,河流漫灌,到了超出平地四丈的地步,在上呈中央的奏報中提到,這次河流疏導洪災的能力不足,導致死于此次洪災的宣州百姓足有兩千多人。雖說在這幾年間并未出現這等大災,但此地的水患問題也不容小視。”

    唐璿的面色也隨即認真了起來,“此事就算公主不說我也會去辦的,不過……”

    他問:“礦業與水利都向益州借人,是不是有點太為難段長史了?”

    段寶元人長得富態,是挺像個肥羊,但是也經不起這么個薅法吧?

    然而李清月回答得很是果斷:“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氣的,能解決問題才最要緊。”

    “休璟。”

    她這一聲鄭重其事的稱呼,讓唐璿頓時面色一緊:“公主請吩咐。”

    “吩咐倒也算不上。”李清月道,“我只是想說,你這想要往上升的野心是已足夠了,但臉皮還是不夠厚啊……可你別忘了——”

    她眉峰微挑,便自面上流露出了幾分肅殺,“你接下來要去的宣州不比梁州,光和百姓打交道是不夠的,若要自宣州為跳板升入中央,更要抓住所有你能用上的資源,還管什么為難不為難的!”

    難道段寶元要從益州都督府升遷往上,就不需要背后有人為其助力了嗎?

    在方今這個環境里,光靠著他那武威段氏的出身,可未必有這個資格!

    唐璿目光一凜:“是,我明白了。”

    只是當他看向身邊這張臉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明明他的年紀是公主的三倍還有余,怎么又變成公主對他在這里進行教導了。

    他低聲:“您在這方面真是……過于嫻熟了。”

    “大概是因為我自小就看著朝堂風云,加上……”她理直氣壯地自夸道:“天賦異稟吧。”——

    閻立本忽然一筆畫歪了出去。

    “哎呀,又得重畫了!”他將筆一擱大嘆了一口氣。

    這還真不能怪他的定力不足。

    外頭突如其來地傳來了一陣轟鳴之聲,與平日里往來于外街的人聲截然不同,甚至將他所在的書齋地面,都給震得抖了三抖。

    若非關中少有地動,他險些以為,自己這是遇上了什么災劫。

    好在地沒事,宅院沒事,唯獨有事的,就是他面前的這幅畫。

    “再給我取一張畫紙來!”他朝一旁吩咐了一聲,伸手將桌上這張畫廢了的畫紙給丟到了一邊。

    所幸面前的這張圖并不是一張新的畫稿,而是一張陛下近期讓他重新繪制的稿子,畫壞了也并沒有那么心疼。

    這畫,正是二十多年前他畫的那張《步輦圖》。

    吐蕃大相祿東贊圖謀先取吐谷渾后進中原,遭到了安定公主的阻截身死,就連文成公主也被成功接回了長安,于是坐在天子位上的陛下便覺得,當年祿東贊替吐蕃求娶大唐公主的那張圖,還該當再改上一改。

    比如說,要給那看似恭敬面見大唐天子的祿東贊,畫出些野心不遜之態,顯示出大唐對此人的態度。

    閻立本雖然覺得這很沒必要,但既然是天子所命,還是干脆地觀摩起了當年的那幅畫,找到點重新繪制的靈感。

    誰知道這是不是陛下在病中給自己找點樂子,那么他也犯不著有什么藝術創作的執著。

    “可惜好不容易畫出了個雛形,又給一筆毀了。”

    也只能重新再來過了。

    結果新的畫紙剛被鋪開在了桌案之上,就聽外頭又是一陣驚天的響聲。

    閻立本眉頭一跳,“還不趕緊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況!”

    這聲音的源頭聽起來和他距離得可沒有多遠,誰知道會不會更進一步地波及到他的面前。倘若他的耳朵不曾聽錯的話,那竟是一陣磚石坍圮所發出的聲音!

    在屋中幫忙鋪紙研墨的小廝聽到這話當即跑了出去,過了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向他匯報:“郎君,不是什么麻煩事,是咱們旁邊那豐邑坊清虛觀的宅地賣出去了。”

    那小廝目光發亮,似乎大為驚嘆:“買下此地的人是整塊收走的,又不打算再將其用作道觀了,便將其統統推倒重建。”

    這才成了他們聽到的那樣。

    他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又是好一番動靜,險些將他要說出口的話都給全部遮掩了過去。

    “整塊都給買走了?”閻立本聞言也不免有些驚愕。

    長安乃是王城所在,就算因洛陽被啟用為東都,也并未降低多少地位,真可謂是寸土寸金。

    就算這豐邑坊不算長安的核心區,對于八、九品官員來說也能用俸祿買得起建宅落腳之地,可這地價也有將近萬錢一畝啊。

    隔壁的豐邑坊內,清虛觀足足占地二百多畝,足以容納將近三千人住于其中,等閑情況下,就算是修建豪宅也絕用不到這么大的地!

    不過,長安城里能出得起這個錢的不少,但當真有權有勢的長安貴胄,便如當年威風八面的長孫無忌,應該也看不上這樣的偏僻之地。

    大概有些例外的就是他的老鄰居尉遲敬德了。在他過世之前,總覺得此地毗鄰長安西市,真可謂是大隱隱于市……

    “對,”小廝肯定地答道,“此事出門一問便知道了,說是這里被安定公主買走,用于安頓今年詔令遣放出宮的宮人。”

    閻立本恍然:“原來是她啊。”

    若是安定公主的話,那就說得通了。

    先后平定高麗與吐谷渾邊境的戰功賞賜,策勛正二品的俸祿,再加上那等閑親王都遠遠不及的兩千戶食邑,確實足夠安定公主買下這塊地。

    就是這推翻重建的過程,實在是過于吵鬧了。

    想想那清虛觀如此面積應當需要動土的時日,閻立本便不由眼前一黑。

    蓬萊宮的建造能征發關中服徭役的民夫接力,以最快的速度將建造大殿宮室所用的材料運送到位,在一年內便修建出可供朝會所用的樣子,等閑的建造因人力不足,可沒有這樣的效率!

    雖說用于收容宮人的屋舍在建造難度上不能與宮室相比,但修建的規模已擺在這里了,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

    閻立本此前還覺得,自己所住的地方正好避開了當朝權貴,最適合他沉心鉆研畫技,哪知道會突然殺出這么一位鄰居。

    他動作停頓了一剎,指了指面前:“你幫我將這些顏料畫具全部收拾起來,明日帶去官舍中吧。”

    算起來,重畫《步輦圖》得算是陛下安排的公務,在外朝公署內辦事也很合理,還能讓他這個時常過午就返回家中的,看起來盡職盡責一些。

    倒也算是個解決辦法了。

    只是讓閻立本有些沒料到的是,他剛讓人收拾好了東西,府門就被人給敲響了。

    自府門前來報信的下人說,這是對面那頭鬧出動靜的一方,前來登門致歉了。

    當閻立本抵達的時候,就見那先一步被迎進會客廳內的年輕人有著一張典型的西域人面容,舉手投足之間也是典型的商人做派,讓他不免有些奇怪。

    但對方這一開口,又將他的不少問題解釋清楚了。

    “此前因東都建設的緣故,皇后陛下為我等回紇商人提供了不少優待,如今安定公主要在此地建造駐地,我等自然也該當投桃報李。這長安西市一帶胡人甚多,由我等負責,便能在此地征發不少健壯的西域勞工,盡快讓此地能供給入住。”

    那年輕的回紇人收起了臉上的親和笑容,轉而有些歉意地說道:“就是這建造期間多少會有些叨擾,還希望您莫要見怪。我等接下了此事,也促成了清虛觀售賣到公主手中,總不能因建造宅邸的緣故為她惹來麻煩,故而前來道歉一二。”

    閻立本頷首,臉上原本被打擾作畫的凝重微微一松:“你們有心了。”

    這征發西域勞工完成宅邸建造一事,還真讓閻立本有些沒想到。

    可他轉念思忖,又覺這事很有可行之處。

    西域征戰未休,還恰逢冬日往來運輸不便,導致這些本應該在年前就回歸安西都護的胡人被迫滯留在了長安。再如何有各家行會收容,也能節衣縮食過日,日子總歸是不太好過的,尤其是這其中的回紇人。

    那么在平定西域之前,他們若能得到一個掙錢的體力活,也算是個糊口之法了。

    說不定既能將新宅改建的時間縮短不少,又能避免附近出現治安糾紛。

    想到這里,閻立本的臉色更為好看了起來,“不知你怎么稱呼?”

    來人答道:“我叫阿勒同,翻譯作大唐官話的意思是黃金,您喊我阿金也行。”

    閻立本:“……這個名字,倒是……”

    “很直接是吧?”阿勒同一點不介意地接話,“東主是個生意人,安定公主在此地的行會也是要往來西域、遼東與廣州做買賣的,自然也要圖個好兆頭。”

    聽到這樣的一番話,閻立本的神情終于徹底放松了下來,也因對方這份體面異常的表現,對這回紇商人高看了一眼。

    再看對方早已令人擱置在旁的道歉禮物,想到那頭未來的主人正是京中權勢正盛的安定公主,他心中本還存有的幾分憂慮,都已徹底拋在了腦后。

    閻立本溫和出聲:“也對,打從行會初建之時就先討個口彩,也正是為往后興盛鋪路了。”

    阿勒同當即笑道:“連您都這么說,那我就更放心了。我東家近來要忙于酒水銷售,安定公主又公務繁忙,將這頭的情況全權托付于我了,我還怕辦不好呢。”

    “也不怕您笑話,一想到此地的宅院與等閑不同,不要尋常的庭院山水與院墻重門,而要貨倉、紡織印染等行當工坊、授課與會客廳堂、住宿群樓,還叮囑我們務必少用回廊,多辟場地,將房屋集群安設,我就頭疼得很。”

    從兄長閻立德到他自己都是大唐的將作大匠,閻立本馬上就從阿勒同的話中聽出了些對他而言很是親切的東西,“這也不難辦到吧,好好規劃一番就是了,畢竟有那么大一片場地呢。”

    “不錯,后來我一想,事情也沒那么糟糕,”阿勒同把手一拍,滿懷信心地說道,“若是實在不成,就當做是在安置我們走商之時的營地就好了!”

    “您想想,這其中的情況不是相似的嗎?貨倉需要在安全的地方,防止遭到夜間的劫掠;營地之內需要留有空地,防止出現火災擴散開來;人也要盡量集群住在一起,真遇到了突發情況還能彼此協同互助。這么一類比,還真讓我畫出了個兜底的圖紙。”

    “是……是吧。”閻立本回答歸這么回答,還是覺得哪里聽起來不太對勁。

    偏偏面前這個年輕人說得何其信誓旦旦,竟好像真能將其效仿而談一般。

    說到興奮之處,阿勒同更是直接從自己的衣襟之中摸出了一張稿紙,將他畫出的布局放在了閻立本的面前。“您看,就是這樣了。”

    閻立本飛快地掃了一眼。

    若是個外行人在此,乍一眼看到這個院是院、樓是樓的行會設計圖,可能還未必會覺察出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處,奈何他是個內行人啊!

    以他連蓬萊宮都參與規劃布局的眼界,足以在一個照面之間,就察覺出這張設計圖上的動線存在多大的問題。

    要命……

    閻立本心中暗道,剛才聽起來的時候只是隱約覺得不妥,現在才是真的印證了這個猜測。若是真設計成這個樣子的宅院,安定公主這買二百畝地所花費的重金,恐怕就要浪費掉了!

    但想想這畢竟是安定公主全權委托給對方辦的事情,由他來從旁插手或許有些不妥,他也沒這個必要在自己的公務之外,平白給自己找個麻煩,閻立本趕忙將自己本欲出口的話給全部吞咽了回去。

    然而正當阿勒同要將那封圖紙給收回去的時候,閻立本又格外眼尖地看到,在這其中一方大院中間的空白部分畫著一個特殊的標記,并配有一行小字在旁,霎時間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連忙按住了阿勒同的手:“等等,敢問,這地方是什么東西?”

    “這個啊,”仿佛閻立本正好問到了他的得意之處,阿勒同的臉上笑意更盛,“這是招財塔。”

    “安定公主在將此事委托給我們的時候,除了說了上面那個要求之外,還給我們提出了一條命令,說是希望能讓這處宅院雖有豐邑坊的院墻阻隔,但也還能成為一方地標。我們思量半天,最終有了主意。”

    “您看啊,這長安城中的最高處,一個是龍首原之上的蓬萊宮,一個是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可見修得高是有好處的,就如眼下,一個成了大唐正宮所在,一個乃是長安城中佛教最為鼎盛之地。”

    閻立本不知為何心中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只覺面前這回紇人的歸納總結能力過于簡單粗暴了。

    他下一刻便聽阿勒同說道:“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領軍冠絕的風姿,在這行會籌辦上也不能落于人后,該當修個高一些的標志物。不過倒也不需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高聳,只需讓長安百姓身在那長安西市之時就能遙遙看見此地便也夠了。”

    “可惜我們還有些斟酌不定,到底是將塔頂修建成通寶還是飛馬的形狀更能彰顯這尊小樓的藏風聚氣、招財進寶之意呢?”

    閻立本的臉色頓時就僵硬了起來。

    要他說的話,這兩個選項都不怎么樣!

    對他來說更可怕的是,要讓長安西市的位置都能看到,豈不是意味著從他所在的長壽坊,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此地的情況?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往后一走出房門,就見隔壁的丑陋小塔跳入他的眼簾,成為這一帶的標志物,他便只覺自己已生出了立刻搬家的想法。

    可再一想,他磨煉畫技、購置顏料而帶來的種種支出,讓他明明身居高位幾十年,也愣是沒能存下多少財產,搬家可能沒那么可行,又頓時收回了這個想法。

    那么比起躲開這個東西——他好像更有機會辦成的,是改變這個東西?

    一想到這里,閻立本的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第196章

    “所以他只堅持了兩天, 就找上了阿勒同,說要幫忙重新規劃你的四海行會?”

    武媚娘聽著李清月將這番從選址到坑人的趣事在朝會之后說給她聽,笑了半晌。

    一想到閻立本居然是私下與負責建造之人聯絡, 在今日朝會散去時,還能與阿菟溫和有禮地打招呼,便覺得對方當真有些不容易, 還能被稱一句心性堅定。

    但她的這份同情大概也沒持續多久,就已變成了看戲的興致。

    武媚娘接過了宮人遞來的熱湯輕啜了一口, “南朝梁畫師張僧繇畫過一幅畫,名為《醉僧圖》, 將僧人醉酒姿態畫得惟妙惟肖, 流傳到今時,常常被道士用于嘲諷僧人,早兩年間在長安城里還引起過風波。僧人們一怒之下湊了幾十萬錢, 請閻大匠繪制了一幅畫,名為《醉道士圖》, 用來吵回去。可惜閻大匠為了防止因此惹禍上身,將這筆畫資基本都捐給了道觀寺廟, 要不然他還能搬個居所,免得受你那招財塔的荼毒。”

    幾十萬錢,在長安買個尋常面積的宅子,那是足夠了。

    李清月答道:“正因為如此我才確定他人品端正,想出這等委托辦法嘛。”

    閻立本若是個奸詐之徒, 光靠著丑東西擺在眼前, 也未必就能讓他上鉤, 可誰讓他不是呢?

    “不過阿娘放心吧。”李清月賣乖道,“我也不會讓他吃虧太多的, 這協辦設計的經費我已令阿勒同送到他府上了,只是希望他能將采購木料的渠道多告知幾條罷了。您別看這四海行會今日還只有個起步雛形,但我對它還是寄予厚望的。”

    所以這其中稍能節省出來一點成本都很要緊,畢竟,這些錢都會變成隨后的本錢投入。

    唉,誰讓她在遼東的金礦產出還要再晚上一些才能注入行會中,眼下所用的,可都是她憑借著戰功換回來的賞錢!

    想想都很是不容易。

    什么摳門,她這個明明就叫做精打細算。

    “而且……我讓阿勒同在閻大匠面前拿出來的那套說法,其實也不完全是假話吧。”

    那個在描述中都很炸裂的招財塔,她是肯定沒打算建的,要不然長安城里雙塔相對,一個是佛門圣地,一個是長安城中的笑柄,那還得了?

    她丟不起這個臉。

    但她想讓這四海行會成為長安西市擴展出來的重要組成部分,讓其成為長安最西面的地標之一,也讓這行會不僅限于收容出宮的宮女,不僅限于作為一處商業據點,卻——

    都是實話!

    若這豐邑坊能憑借著四海行會的發展,于長安城中聲名鵲起,臨近的長壽坊地位想必也能隨之水漲船高。

    那也算是她給閻立本的一出回饋了,不是嗎?

    不過李清月不知道的是,她還沒將這些話當做大餅畫在閻立本的面前,就已有另一人將其說出來了。

    李敬業垂頭喪氣地走過長安西市,將自己預備帶往遼東的長安美食和其他器物給打了個包,因自己手里拿不下,便毫不猶豫地將其塞到了身邊同行的好友手中。

    尉遲循毓接過去的時候,驚覺其中重量不小,險些腳步一個踉蹌。

    李敬業的臉色頓時由陰轉晴:“虧你還是尉遲老將軍的孫子,就只有這樣的體力怎么行。就算真如你去年所說,想要效仿王玄策出使各國,干出那等一人滅一國的豐功偉業,也得有些扎實的本事吧?”

    “起碼……”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地說道,“下盤得再堅實一點。”

    尉遲循毓輕笑了一聲,“怎么,你是要拉上我跟你一起去砍樹不成?”

    李敬業:“……”

    尉遲循毓一點也沒給好友以反擊的機會,已繼續說了下去:“我說你也是怪有意思的,元月初一那天從城外軍營回來,就滿腔熱忱地表示,自己還要再多為將來的參軍機會拼一把,結果你祖父將你從家中趕出來得稍微早了些,你便這么一派垂頭喪氣的樣子,活像是又對自己的決定后悔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李敬業死鴨子嘴硬地挺起了胸膛,“我不是覺得去遼東要吃苦,又覺得安定公主這個上司有點可怕,只是有些舍不得長安城中的好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嘴挑得很。”

    “那我覺得你也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尉遲循毓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覺得李敬業能下意識地給自己準備這么多東西,好像已足夠說明他意圖在遼東待的時間了,不由在心中輕嘖了一聲。

    “安定公主在長安西市附近買了地,準備在此地籌建四海行會,其中有商貿駐地,應當會長期與遼東有往來。所以我若是你,等回到遼東之后就去問清楚,到底在遼東那頭是由誰負責此事,到時候你也不必因委托朝集使送信被你祖父責備了,還能趁機找到采購的路子,讓自己過得舒坦一點。”

    李敬業腳步一頓,狐疑地朝著尉遲循毓看去:“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就連陛下因麟德改元,意圖將宮女遣放出宮削減開支,并以正式命令下達,都是這幾日之間才發生的情況。

    安定公主有意將自己的錢財用于資助這些被遣放出宮的宮人,在當前知道的人也不多。

    更別說是從尉遲循毓口中說出的四海行會!

    這事……就連李敬業這個得算半個下屬的人都還不知道呢。

    尉遲循毓答道:“她買的地就在我家對面,我還能不知道?那頭開始推平清虛觀舊址的時候,還因動靜過于吵鬧登門來道歉過,不過我沒閻大匠那本事,竟是直接上門去幫忙一起規劃行會布局了,最多就是去看個熱鬧。”

    “……閻大匠怎么也摻和進這事里來了?”李敬業茫然。

    尉遲循毓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去年就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還不相信,從去年到今年的種種,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嗎?”

    李敬業:“……”

    按照尉遲循毓的意思,莫非這是因為吐蕃戰事的緣故,連閻立本這個專門負責將人給畫進凌煙閣的,都覺得安定公主一年比一年地更有前途?

    尉遲循毓已繼續說了下去:“我既是雍王的從吏,便沒你這般瀟灑自在,還能以這等方式在遼東歷練長進,好在如今倒是多了個好處。”

    “安定公主直接在這豐邑坊買下了二百多畝地,不像是只將這里當做個尋常的安頓人手之地。你看,倘若這四海行會在隨后能有她在統兵上成就的一半,我家這地方也能隨之獲利了。”

    尉遲循毓說到此地不由目光微動。

    他跟李敬業說,他是個長安城里的閑人,他叔叔尉遲窺基還是個跟隨玄奘法師出家的方外之人,他祖父在長安城中求仙問道一般清修地過了十幾年,避開了大唐先后兩任帝王交接的政治風云,也以病逝為善終的結局……

    但這與其說是真要讓子孫就此安分做人,免于禍端,還不如說,這是要為尉遲家積蓄實力,為子孫鋪好前路!

    “房謀杜斷”的房玄齡與杜如晦,其后人都因謀反案遭到了波及,程知節在進攻阿史那賀魯的戰事中晚節不保,反倒是尉遲家雖無明顯的晉升,卻也全族得保。

    眼下皇后臨朝,公主得勢,這又是否是他的機會呢?

    他不相信閻立本插手四海行會的建設,會真的只是因為對那幾個回紇人的規劃設計看不過眼,反而更像是一出示好。

    那么他也從中沾一沾光,好像就不奇怪了對吧?

    “你要這么說的話,會顯得我今日出來的表現很不識好歹……”李敬業低聲吐槽,又忽然抬高了音調,“算了,就這樣吧!”

    他拍了拍自己已經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權當是為我送行了。最遲還有個三天我就啟程了,年節期間的走動太多,屆時未必還能順利約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遲循毓神色一松:“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否則我怕你繼續臭著這么一張臉,在遼東那地方容易挨打。”

    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各自笑了出來。

    但當二人扛著包袱自長安西市折返之時,又忽然勒馬止步,彼此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閃過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們的視線之中,一列裝束尤其特殊的隊伍自長安西門入內,越過西市后朝著皇城方向而來。在另一頭,同文寺(鴻臚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將他們迎接入內,隨后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這樣特殊的場景,大概很難不將人的注意力給吸引過去,也讓這兩人都有好一瞬沒開口。

    直到眼見禮賓也已收隊入內,李敬業方才指了指那頭,問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來人的面容,他可能還不敢這么確定是突厥、回紇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胡種,好在有衣著能讓他從旁判斷一二。

    只是,這個時候,怎么會有這樣一隊突厥使臣到長安來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戰局的緣故反叛大唐,繼往絕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殺,縱然西域戰事大局已定,卻還有不少小范圍的動亂。

    按照李敬業的猜測,就算隨后西突厥其余各部要表現對于大唐的效忠前來朝見,也得等到伊麗道駐兵的兩位將軍班師之后再說。

    可眼下既然還沒聽說這樣的消息,那便不應該會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對。

    尉遲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許不是西突厥,而是東突厥?”

    隋文帝開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國分裂,西突厥汗國成立,在永徽年間給大唐帶來不小麻煩的阿史那賀魯,投降于大唐的阿史那彌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國的成員。

    而東突厥距離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則先因汗國分裂遭到了隋文帝遠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后被大唐攻破,隋朝義成公主被殺,頡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長安,東突厥自此勢力大衰。

    再后來,受命進攻東突厥的大唐名將李靖將東突厥殘部數百帳遷移到了云中,以突厥貴族阿史德氏為首領,在太宗皇帝的詔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統轄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還需節制漠北突厥、回紇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將其在去年重新劃分,將這部分投降后遷移過去的東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為云中都護府。

    比起多有混戰的西突厥,東突厥這邊的動靜確實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這等年節時候到訪大唐。

    見尉遲循毓看著那頭還在思慮之中,李敬業出聲提醒道:“你在這里看著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還不如隨我趕緊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抵達英國公府后二人便從李勣這里獲知,尉遲循毓的猜測還當真沒錯。

    這一批前來大唐的,正是被安頓在云中都護府的東突厥人。

    ……

    這位東突厥首領走入蓬萊宮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時。

    走過丹鳳門后所見的情景,讓阿史德契骨呆滯了許久,幾乎忘記往前挪動腳步。

    在他的視線之中,陸續朝著蓬萊宮正殿朝見的大唐臣子盡數籠罩在朝陽之中,連帶著的還有那座異常恢弘的大殿,構成了一幅——當他身在草原之時絕不可能看到的場面。

    “叔父,你該往前了。”隨行的年輕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這才如夢初醒,繼續往前走去。

    眼見大唐的官員好像并未留意到他這個失態的舉動,阿史德契骨低聲朝著侄子阿史德元珍說道:“我只是在想,我們此次來朝的決定應該并沒有錯……”

    西突厥諸位可汗姓阿史那,東突厥自然也該如此。

    但或許是因為大唐更希望對朔方的東突厥勢力再行壓制,在將這部分東突厥人遷入云中的時候,將阿史德氏提拔為了其中的首領。

    可比起阿史那這個長生天貴種,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聯姻的后族而已,光靠著這二三十年間的時局變化,還遠遠不足以取得頭狼的地位。

    當這些在云中重新駐扎,逐漸繁衍出下一代,又將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納而來的東突厥人日益壯大后,他們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這個被大唐扶持起來的領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獲知了大唐近來的戰績后,飛快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能坐以待斃,而是要到長安去,請求覲見當今天子!

    權力罕見地從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這里,他便絕不愿意讓其從自己的手中丟掉。

    大唐近年來東征西討的戰績若能變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這些同族對他的質疑,還有他們想要將阿史那氏給迎接回來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壓下去。

    眼見大唐近年來新修的宮殿是此等輝煌模樣后,他更覺得自己來得太對了。

    只是當這位闊面碧眼的東突厥首領低頭走入含元殿內,朝著李唐天子行禮后,抬頭所見的場面卻讓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這大唐朝會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簾之后竟然還有一人,于這出會見中宣告著同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禮官款待的時候,對方確實曾經告訴過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與皇帝同稱陛下二圣臨朝,讓他千萬不要因此而有什么異樣的表現。

    但怎么說呢,他答應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時經歷的義成公主之事,在真見到這個場面的時候,還是有片刻沒回過神來。①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將奏書所言再行陳說。”

    阿史德契骨連忙收回了諸多胡思亂想,伏地應道:“臣以云中都護府突厥部首領,乞請大唐垂憐,效法突厥舊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為諸蕃君長所請,也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為突厥小支,不敢請陛下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親王遙領可汗一職,以示我等遵從大唐統轄。”

    李治望著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領,眼中閃過了一縷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來的書信,看到了這份請愿。

    但看到這封奏表,與親自聽到這一支突厥首領說出這話,還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將阿史那彌射敕封為興昔亡可汗,將阿史那步真敕封為繼往絕可汗,便是意味著,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終結,現在阿史那彌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發明確了效忠之意,這一路東突厥首領則是干脆請求將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親來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達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戰功所帶來的慶賀還未從長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禪的決定也正在醞釀之中,阿史德契骨的這番話,便與錦上添花無異,怎能不讓李治對他備覺欣賞。

    既是識時務之人,他又怎能不順從對方的意思來辦。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結束了自己的那番話,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態的表現會引來這位李唐天子的不滿,就聽到對方開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從后背流下來了。

    糟了。他自覺自己說出的話已足夠體面,怎么還是得罪了天。朝上國嗎?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話接踵而來,又讓他的惶恐變成了喜悅。

    “今之可汗,古之單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誠之心,不若便將云中都護府更名單于都護府,由我子周王旭輪遙領單于大都護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為如何?”

    這話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頓時從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連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謹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沒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護那般,用得力的大臣來充當上官,對于急于從大唐那里獲得支持的契骨來說已經足夠了!

    更何況,在李治的話中都說了,他指派遙領大都護位置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兒子。

    只不過,在自蓬萊宮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著侄子問道:“說起來,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還看起來如此年輕,他的兒子如今幾歲了?”

    他打聽過,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兒子,除了因謀反罪名被誅殺的廢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個漢話說得不怎么樣的突厥人記住,那也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所以他還真不知道李旭輪是誰。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兒子,今年才只有七歲。”

    “……七,七歲?”契骨險些直接驚呼出聲。所幸他還記得自己此前險些出現的殿前失儀,也還記得自己現在還站在這長安帝都之內,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將這個聲音快速壓了下來,只讓自己和侄子聽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嘆了口氣,沒再多言語。但契骨實在不難從他的表現之中聽出他的想法。

    這個單于大都護的委任聽起來當真有些兒戲。

    雖說他能自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對他這出投誠的認可,也用改云中都護府為單于都護府的舉動,響應了他那個希望由大唐親王擔任可汗的請托,但他怕,光靠著一個七歲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懾住那些追憶阿史那氏輝煌的同族!

    “叔父還是先別擔心了。”見契骨停在原地不動,元珍還是出聲安慰道,“既然是遙領,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親王,應當不會到云中……單于都護府來,突厥各部對于中原情況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還有舊事重提的想法,我們也還有兩條出路。”

    “你說來聽聽。”契骨的表情和緩了幾分。

    元珍答道:“其一,單于都護府成立,周王府從吏必定要前往都護府任職,倘若族中有變,便能借用這些大唐官員之手將其鏟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輔佐之人,便是重新為其臣屬,為其籌謀大業又有何妨!”

    “你閉嘴!”契骨立時打斷了侄子的話,“你還年輕,你懂什么叫做權力!”

    既然有機會做首領,憑什么讓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隨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思,分明并未被他這一句喝止給改變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權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個端坐于幕簾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權力。

    那個站在朝堂上極其醒目的小將軍,年齡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為權力!

    他只是權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給出了一個最為正確的決定罷了。

    ……

    要說他這個判斷還真沒錯。

    李清月年齡雖小,卻很清楚地看到了這權力之爭的種種風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對方愿意退讓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輔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卻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這上柱國位置的情況下,還要比太子與皇子落后一步!

    她腳步從容地朝著太史局走去的時候,心中卻不無浪潮翻涌,也正是因為李治做出的這個決定。

    東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覲見之事,早在前幾日就已被阿娘阿耶獲知,她也自然知道了這個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計劃里,說的都是要以聽從他指令的李唐宗親,來擔任這個單于大都護的位置,就比如韓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輪。

    可忽然之間他就改變了想法,將這個安排在突厥首領的面前說了出來,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當更改的詔令。

    但憑什么!

    她當年遠渡半島,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戰,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親歷戰事,才有今日的唐軍十六衛大將軍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龍朔年間,同年出生的李賢就已有了大將軍之位和揚州大都督的官職,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輪擔任這單于大都護!

    可他們何曾為大唐的邊境安定做出任何一點有用的貢獻?

    沒有。

    那不過是因為,他們是皇子,而她是個公主罷了。

    但沒關系……

    李清月一邊壓制著心中的不忿,一邊在心中告訴自己,今日他們的官職都還能算是在為阿娘的地位添磚加瓦,她也還能在今年,再為自己爭取到一個揚名的機會,繼續拉大這個與兄弟之間的差距!

    在穿過太史局間供給學生進修的屋舍,抵達靈臺之前的時候,多年歷練已足夠讓她的心緒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來。

    她也恰好在此時看見,一身天文觀生衣著的義陽公主正在自靈臺旁的另一處觀測臺上走下,手中抱著的,正是勘驗完相風烏的風向數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李淳風待久了的緣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時候,發覺李下玉臉上的神情好像愈發淡漠了些,只在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來的袖口處還能讓人看到,她并沒真成個仙風道骨模樣。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來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變化:“你來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現出了一點笑容,“也說不定,我是來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詳了她的神情片刻,認真否認:“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風向幾何,我能回答你,你若問我今日天象濕氣幾何,我去勘驗權衡土炭儀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問的問題,不是我能回答上來的。”

    “……我說你也太老實了一點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轉道靈臺的腳步,搖頭感慨。

    “不是老實。”李下玉有些清冷的聲音傳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歷法這些東西不能虛構,就像以我老師這樣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將推行的《麟德歷》時,也需一遍遍復查,確保其中并無錯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學識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會只想聽什么五運六氣的說法,要不然也不會來這里了。”

    “好吧,你說對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靈臺最高層,見到因修編《麟德歷》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風時,李清月便朝著他拱了拱手,開口問道:“我奉阿耶之命前來相詢,歷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會開始推斷當年有無旱情,敢問太史令,當下進展如何?”

    李淳風抬起頭來,就見李清月以更為鄭重的語氣又問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禪之意,可會受到影響?”

    她問話之間目光灼灼,甚至讓李淳風有一瞬間的錯覺。

    好像那即將前去封禪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這位安定公主!

    第197章

    不過, 李淳風到底是在這王朝風云中心待了這樣久,在片刻的恍神后,很快恢復了過來。

    “公主直接將封禪之說擺在我的面前, 真是讓人倍覺負擔。”

    李清月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太史令執掌史書典籍,氣象天文, 術算專科,甚至是易經命理, 雖少涉朝堂政務,但也是字字要害, 應當不會懼怕于說出這等判斷才對。”

    李淳風:“說是這么說沒錯, 但縱然在十日之內也是氣象萬千,一日之中都有風向輾轉,要自年初窺探全年旱情, 只能憑借農事經驗與歷年周期統計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示意李下玉將旁邊架子上的文冊送到他的手中, 在翻閱了兩頁后繼續說道:“若遵照近年來的情況與冬日氣象,五月之前不會有旱情, 但五月之后,關中雨水應當不會太多。”

    李清月問:“也就是說,封禪并不可行?”

    “那倒不是。”李淳風搖頭,“民間有一句說法,叫做有錢難買五月旱, 不是長時間持續的旱禍, 對田中作物的生長非但無害, 反而有利。”

    “再說,關中本就多發干旱, 在近年間以四到六年為周期往復,譬如貞觀二十二年秋冬不雨,永徽四年春旱,顯慶四年七月亢旱,若這樣算的話,到這兩年間也大有可能出現旱情加重的情況,但既無過于異常的表現,關中糧食也還周轉有度,便不至于釀成災害。”

    李清月問:“什么是過于異常的表現?”

    李淳風想了想,解釋道:“公主可知道,各個季節的干旱發生的區域是不同的?譬如,春旱往往發生在關內道、河東道,夏旱往往發生在京畿道,河北道等地,伏旱往往在河南道與江南,倘若自冬入春回暖過快,河套之地就容易發生旱情。那你看,今年如何?”

    “其他地方我不敢確定,但并州是我阿娘的故鄉,我倒是聽阿娘說起過兩句,”李清月答道,“今年十二月與元月比往年稍冷一些,也落了幾次雪。”

    “正是如此了。”李淳風回道,“所以我說,五月之前的情況應當尚好。”

    李淳風自桌案之下取出了另外的一張地圖,李清月打眼看去,便發覺這是一份關中的地圖。

    不過在其上,并不僅僅標注了地名,還有河流與水渠的路線,

    “而且我敢說關中今年無虞,是因自永徽五年萬年宮大水后,關中水道查驗修繕頻頻,此舉并不僅僅在規避洪澇災害,也對旱災之中引河水灌溉有利。”

    李淳風繼續說道:“此外,今冬雖然雨雪減少,但并非無雪,我近來走訪過關中不少農田,這一季的官田都正好種到冬小麥,就算年中降水驟減,冬小麥已能收獲,正好填補今年糧食入庫。”

    “至于五六月之后的情況,我就不敢妄加斷言了。畢竟……”

    他頓了頓,才道:“歷年預測旱情或多或少存在偏差,只能說大致情況是如此,否則我就成了天神,而不只是個太史令了。”

    李清月笑道:“太史令說笑了,若真如此,阿耶應當即刻將您供起來。”

    “行了,玩笑話就不說了,”李淳風端正了面色,總結道:“總之,若是陛下今年當真有封禪之想,要將其定在年中,籌備階段的農事收成與氣象條件應當尚好,但六月之后的情況未敢斷言,只能說,依據近年來的情況不會太差,但倘若真有需要天子應變的情況發生……”——

    “那又如何呢?”

    當李淳風的這番結論被搬到了內朝議會之上,也隨即有人提出了對封禪時間的質疑時,李清月毫不猶豫地出聲反駁道。

    “劉相,孫相,趙侍郎。”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位安定公主常參軍事,親歷戰場,在被點名出來的時候,方才將反對之言說得格外順口的劉祥道、孫處約、趙仁本三人都是一震。

    因內朝議政比起朝會限制更小,同在此地的皇后也不必身在簾幕之后,以至于當安定公主忽然離席開口的那一刻,帝后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更為她增添了一道助力。

    李清月語氣迫人:“劉相當年意圖整改官制,令入流官員不再人員冗雜,進出失衡,然而改革手段不當,被迫中止,如今竟是連身居高位之人的膽魄都已沒了嗎?”

    “孫相在兩年前以尊卑有別,位分有序為名,說八品、九品官員穿著的青衣,常常因為染色問題顯示為紫色,便請求改令其身著碧色,真可謂是我大唐維護禮教的典范,但規則終究還是由人來定的,何況是我阿耶這位天子,怎能以循規蹈矩為由予以勸諫。”

    “還有你趙侍郎——”

    “你昔日于詳刑寺任職期間撰寫《法例》三卷,用于訴訟斷獄所用,我阿耶回你一句煩文不便,直接駁回,希望你在遵守法令之余明白通權達變、靈活處事的道理,怎么到了如今擢升東臺侍郎后,還是不曾有所長進!”

    李清月這三句話說出,那三人頓時好一陣的面面相覷。

    他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當猜測,這是陛下對他們三人早有厭惡態度,將這些舊事說出在了安定公主的面前,讓她得以在此刻作為批駁他們行事保守的緣由,還是該當說,在陛下也很意外的表現面前,這很可能只是安定公主自己記憶力驚人,也在此時將其用作了先發制人的武器。

    還是劉祥道在這三人中的地位最高,也最快回過了神來,朝著李清月回道:“可今日所說的乃是封禪這樣的大事。”

    “既然太史局那頭都覺得五六月后恐有旱災之變,各方戰事又剛平息不久,為何不再多等待兩年,令天下休養建設一番,以太平盛世為陛下封禪助力呢?”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冠冕堂皇。

    劉祥道也以眼角余光看到,素來心思仁善的太子,以及與他持有相同想法的幾位同僚,都因這個“先治世后封禪”的觀點而頻頻點頭。

    他敢確定,若將此想法提出在正式朝會之上,支持的人更應不在少數,怎么就如安定公主所說,這是他在早年間受挫,導致心力盡喪呢。

    劉祥道心中怒氣陡生。

    他怎能平白無故受到此等……此等指摘!

    李清月冷笑了一聲,“作戰之時尚且知道,凡事不可過于瞻前顧后,朝堂決策何嘗不是如此,更別說是封禪。”

    “太宗皇帝便是因為你們這些臣子的勸諫,明明有掃平天下、安我李唐社稷的蓋世功勞,也未能在有生之年題名于泰山,告慰皇天后土,怎么如今到了我阿耶這里,還要來上一出明年復明年。”

    “呵,我看到了明年,太史局還會告訴你們,憑借著觀風觀氣手段,他們能確定的依然只有半年,然而封禪籌備同樣需要半年,臨行之時又是未知,敢問若真如你所說先等上兩年,到時候是不是還能用同樣的理由提出反對呢?”

    劉祥道答道:“可起碼,彼時大唐國力愈發強盛,周邊小國服膺,能令陛下封禪之舉更為名副其實。”

    “哦……”李清月挑了挑眉,“你是說我阿耶現在封禪德不配位。”

    這一句相當冷靜從容的話,讓劉祥道的臉色當即大變。

    “臣并無此意,只是……”他當即離席而起,伏地高聲作答,唯恐李治真因為他剛才的失言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你只是分不清何時該當乘勝追擊,何時該當講究一個窮寇莫追。”李清月朝他拱了拱手,“劉相,恕我直言,你說再等兩年,周邊小國能因大唐對外休戰、對內治政而服膺,恐怕說的不對。”

    “自我記事以來,西域邊地屢屢生亂,大唐人口與邊軍都因中原穩定而日益擴張,依然不能將其勃勃野心壓滅,反而因唐軍收起爪牙而滋生邪念。李唐穩步拓張之際,吐蕃這等惡鄰也正處蓬勃發展之時,誰知兩年之后又會如何!”

    李清月可以很篤定地給出一個答案。

    以大唐疆土之廣闊,又接鄰如此之多的小國,便總會有那么幾個不聽話的,在自己的實力發展起來之后,想要從這天。朝上國身上啃下一點利益,讓他們繼續成長起來。

    這根本不是大唐治理內政就能改變的局面。

    “反倒是如今,剛有東西戰事相繼取勝,我大唐便有此等魄力封禪于泰山,是在昭告四方各國,如今中原鼎盛,天子有威服諸國之念,不憚先后派遣出的兵力損耗、糧草虧損,也有此等寬宏胸懷,誠邀各方使臣覲見于泰山,令其得見中原地大物博,氣勢昭昭,讓其有投鼠忌器的想法,給我們爭取到更久的邊地穩定。”

    “劉相若是覺得我說的不對的話,”李清月將手一伸,“您大可親自往西域走一趟,看看這些蠻夷的想法。”

    劉祥道:“……”

    威脅,這話就是個威脅!

    他去邊地干什么,是要與那來濟、楊德裔一般,喪命于突厥、回紇人之手,在死去數月之后,才能將頭顱安葬于長安嗎?

    好在有孫處約在此時為他解了個圍:“那么六月之后或許會有的天災,與天子封禪泰山期間的人力物力支出,公主覺得,又當如何呢?”

    上首的天子也在揉了揉額角后,出聲說道:“安定,劉相年高德劭,乃是長輩,說話客氣一點。”

    可若讓更熟悉李治的武媚娘和李清月說的話,李治這話顯然不是在指責女兒,而是讓她稍微收斂著點,別讓劉祥道好好一個宰相被從此地抬出去,到時候的場面大概不太好看。

    李清月便當即轉向了孫處約的方向,回問道:“敢問孫相,若我阿耶并無德不配位,封禪與否會影響到天時變化嗎?”

    “或者換個說法吧,倘若河北河南道今年本就有伏旱發生,會因為我阿耶擺駕泰山而加重嗎?”

    “這……”這話,孫處約實在不太敢回答。

    天人感應之說乃是方今主流,但太宗年間尚有蝗災水災旱災橫行,給中原造成了不小的麻煩,總讓人對其有些質疑。

    何況,隋唐統一之前的數百年戰亂,出現了多少自負天命的帝王,讓人對于君權神授之說,或多或少降低了幾分盲目的信賴。

    若是讓孫處約說的話,天子的言行舉止與天象變化并沒有多大的關聯,該是如何還是如何。

    但對于民間來說,自然還是這個道理盛行為好。

    所以安定公主的這一問,他是不能按照“事實”回答的。

    他答道:“陛下乃是圣明君主,若封禪于泰山,必能令天災減免,甚至風調雨順。”

    就算沒有,也不會比原本該有的情況更壞了。

    所以朝廷官員原本就應該因太史局的判斷做好年中救災的準備,并不是因天子封禪才有了額外的人力支出,導致百姓蒙受更多的災難。

    李清月笑道:“這就好。我還以為,你是覺得我阿耶此舉會招來上天譴責呢。”

    孫處約頭疼得很,只覺面前這位年少有為的安定公主真是什么都敢說!

    “臣并無此意!”

    “行吧,那我說說你的后一問。”李清月背著手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說道。

    “按照太史局的評估,以關中氣象,上半年冬小麥豐收無虞,而關東也在積攢數年后各地糧倉充盈,往來兩京的道路更已自顯慶二年確立洛陽為東都開始便暢通平順,那么所需考慮的,只是從洛陽往泰山這一段的道路鋪設罷了。半年的籌備時間,還不夠嗎?”

    “再說,天子自長安啟程東巡,沿途官員自接到消息之后必定不敢陽奉陰違,除卻架橋鋪路之外,在督造水利、勸導農桑上誰敢敷衍?若是下半年真有災情,還能因此得到最快的上奏與處理。”

    “此等情形之下,你還問及封禪出行所用的人力物力支出,到底是在懷疑我阿耶的帝王權威,還是在懷疑我大唐治下官員辦事不力!”

    “若是后者的話,我看倒是能自沿途查出一批不干正事的蠹蟲!”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讓孫處約不由后背一涼。

    想想安定公主在先前開頭便已說出的那番話,提到他此前建議更換官員衣服顏色的“確立規矩”言論,他更覺得對方此刻注視著他的目光里,分明還有幾分審訊的意思。

    像他這樣已做到宰相高位的人,不在乎如何讓官員各自高效辦事,為天子排憂解難,反而在乎官員的衣著顏色因為染料技術的緣故,會否導致低位官員的僭越,恐怕正是讓陛下無法封禪的罪魁禍首!

    這“不干正事的蠹蟲”,說的到底是沿途官員,還是提出建議的他本人呢?

    他小心地抬頭朝著上首打量,希望能自陛下的面色中看出他此刻的態度,卻并未能看到陛下對他是如何想的,只見到他朝著這個女兒看去的時候,目光中全然一片滿意之色。

    李治不僅滿意于她的挺身而出,站在了他想達成的目標這一頭,也滿意于她既在有理有據地駁斥,又未嘗沒有借用她的年齡優勢,將一些不適合由他和皇后說出的話,直接宣告在了此地。

    是啊,在這封禪一事上,為何要束手束腳、瞻前顧后!

    那些周邊小國,不會因為他將封禪的精力用在理政上,便放棄在邊地稱霸的野心,反而會因為大唐仿佛乘勝追擊的邀約而偃旗息鼓。

    中原腹地也不會因為他不去封禪,就逃過自然規律的變化,反而會因天子東巡,而讓官員更為小心謹慎地面對陛下的考校,減免百姓本該受到的災害。

    更重要的是,他的這次封禪本就有代替父親一并實現夢想的意思,倘若真如阿菟所說,被這些官員以“天時可能有變”這樣的理由給攔截下來,到時候這個明年復明年,他真的等得起嗎?

    他的身體根本不支持他等上兩年、五年甚至是十年!

    這些本該由更加年輕的太子理解他的訴求說出來的話,倒是被他這個促成戰事得勝的女兒說了出來,讓他只覺心中的情緒隨著劉祥道、孫處約等人的后退,終于被盡數紓解了出來。

    以至于他并未看到,就在他以對安定公主的無聲支持表明立場的時候,同在此地的皇后對著許敬宗做出了一個示意。

    向來善于揣摩上位者心意的許敬宗當即做出了一個舉動。

    他走到李治的身邊,低聲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李治的指尖微微一動,面上閃過了一抹微不可見的喜色,又在朝著下方眾人看去的時候,變成了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決,“行了,既然劉相與孫相都打算收回反對的話,這封禪之事便先定在六月起行了。”

    他擺了擺手,“散了吧。”

    這份內朝議事的結果已是讓他大為滿意,或許唯獨不太舒坦的,便是太子在議事之間的表現了。

    自轉過麟德新年后,他的目力雖然還是模糊,但也比此前好了不少,起碼能讓他大略看出太子在今日議會上的傾向。

    也不知道該當說,太子是對百姓仁善,覺得封禪會給民生造成負擔,還是該說,他太容易被朝臣直接牽著鼻子走,劉祥道等人的反對想法提出,就將他給帶跑偏了。

    更重要的是,他對父母的想法還是看得不夠清楚啊……

    李治剛想到這里,思量著該當如何教導太子,就見方才還在這里駁斥眾臣大顯身手的女兒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色頓時柔和了下來,“怎么了?”

    “我來向您主動請纓!”李清月答道。

    “請纓?”李治奇道,“現在又沒有需要你作戰的地方,你請什么纓?”

    李清月昂著腦袋作答,“請纓又不只是用在作戰上。”

    她又往前蹭了一步,堅定開口:“阿耶,你看我今日幫您干了件大事,那您這封禪途中的行軍開路重任——就交給我如何?”

    之前在她獲知封禪計劃的時候,阿娘只是說,阿耶有意讓她以十六衛大將軍之一的身份參與進儀仗護持之中。

    這本也算是一份殊榮了。

    可在李賢無功便有大將軍之名,李旭輪受封單于大都護后,李清月很確定,她若只是如此的話,絕不足以憑借著助力封禪揚名,只有可能變成這出大事中的其中一個名字!

    她不能僅僅滿足于如此的。

    倒不如趁著力挺封禪的功勞,來爭這個先導之人。

    李治定定地看了她一陣,像是試圖看清她這一請中的用意,卻在對比了今日堂上諸人的表現后,決定暫時不必多想此事,朗聲笑道:“好啊,那我就將我與皇后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

    “阿耶放心,”李清月一臉公事公辦的態度擔保道,“不僅這開路一事會妥帖辦好,那遼東各方勢力的朝見之事,我也不會漏下的!”

    她辦事可靠得很,也是真想給這封禪辦得妥妥當當,又怎么會讓阿耶失望呢?

    李治也渾然未覺,在女兒提出此意的話中,早已潛藏了更多的爭鋒之意。

    倒是武媚娘察覺出了女兒在拿到了這份許可之后,并沒有想象中的興致高昂,在陪同她在太液池邊漫步了一段后,忽然出聲道:“你不好奇,右相最后與你阿耶說了什么嗎?”

    李清月抬眸,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以許敬宗的地位,若他說的只是駁斥劉祥道等人的言論,好像并不需要以這等說悄悄話的方式呈現。

    這么一看,他的這句話,應該沒那么簡單。

    “請阿娘解惑。”

    武媚娘答道:“我讓他和陛下說,若是今年真有大災的話,陛下不必擔心,直接推諉到他這個右相身上就是了。反正歷年都是如此,他許敬宗能為陛下鞠躬盡瘁,承擔罵名,促成帝后封禪泰山,也算不枉此生了。這種話,自然是不好太過直白說出來的。”

    李清月當即笑了出來,“但這句話,可說是將阿耶的后顧之憂又給打消了不少。”

    至于到底會不會真的歸罪到許敬宗身上,說出這話的人自己其實也是心中有數的。

    永徽四年的旱災中長孫無忌作勢請辭,還不是被李治給攔了下來。

    但長孫無忌的這種作秀,與許敬宗提前做出的頂包承諾,在李治這里的觀感必然大不相同。

    高招,好一個高招!

    驟然聽到這么一個神奇的出招,她原本還有些壓抑的心情都輕快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笑歸笑,走路走穩當一點。”武媚娘無奈提醒道。

    她懷胎月份漸大,此刻漫步于湖邊,宮人還在后方尾隨,便是由女兒扶著她。

    雖說阿菟的力氣比尋常孩子大,也因學習武藝的緣故臂膀有力,但這么一晃,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大安穩。

    李清月連忙站定在了當場,“我就是覺得,阿娘真明白阿耶想要什么。”

    “唉,我就是因為知道他的想法,才時常覺得,有些事情真讓人氣悶。”武媚娘伸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說說看,你弟弟被封為單于大都護,你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悶頭走了一小段,這才回道:“阿娘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武媚娘搖頭嘆道,“當年在洛陽則天門上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你說自己不喜歡弘兒與賢兒,會不會很自私,彼時我尚且沒覺得你一個還未長成的孩子需要被掰正過來,今日也自然沒有諸多限制。”

    “那說真話……”李清月將這條沿河小路上的石子踢了出去,認真答道,“我有點委屈。”

    “其實我也知道,阿耶此舉是為了讓阿娘有更多的保障。反正讓哪個親王來遙領這個單于大都護,都不會讓他們親自前往單于都護府上任,既然如此,與其便宜宗親,還不如便宜旭輪呢。可我就是覺得很是不忿——”

    “明明,公主與皇子一樣,都能為大唐的事業添磚加瓦,就連和親出去二十多年的弘化公主與文成公主都能牢記故國,比皇子親王做得更好,為什么付出這樣多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竟然是有些人只要安坐長安就能唾手可得的呢?”

    “前朝官員,居然也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叫做無功受祿,對其提出反駁的建議。”

    “就像……就像阿娘明明比阿耶更有遠見卓識,但在身居朝堂之上的時候,還需要有那一道幕簾來證明,您還被阻擋在后頭,只是臨時應變之下被迫的選擇。”

    此刻不在殿中,而在并無其他人聽見這番對話的湖邊,李清月便將自己在前去太史局前的心中所想,都給盡數吐露了出來。

    只是在轉頭看向身旁同行的母親之時,她又不免有幾分忐忑。

    然而在這番儼然與時代相悖的言論面前,她看到的是她同樣未被時代條例所馴化的母親,對著她露出了個異常包容的神情,“你怕我會覺得,這是姐弟不睦的表現嗎?”

    武媚娘語氣一沉:“可我倒是覺得,你若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才讓我覺得,我在爭權走到臺前的時候,竟讓女兒忘記了權力的排他性!”

    權力這個東西,原本就是一人持有,便不容他人染指的。

    越是身處高位的人,越應該明白這樣的道理。

    李旭輪受封單于大都護,無疑是在與安定爭奪軍權。就算李旭輪本身沒有這樣的想法,但他的周王府從吏是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

    那么憑什么要求安定毫無芥蒂地接受這樣的委任呢?

    “我昨日問了陛下一個問題,我說他既然非要將這個單于大都護的位置加在子女的身上,免得讓他的宗親借機折騰出什么事端來,也為了表示自己絕無聽信讒言廢后的想法,為什么不干脆將這個權力給你。畢竟,若是東突厥有所異動,肯定不會是旭輪前去征討的。”

    “可惜,他沒有回答我。”

    李治要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呢?這話是真不好說。

    說他早已下意識地覺得,女兒如今的地位已經是遠遠超過了一個公主應當享有的狀態,這才做出了這個選擇,還是該說,這只是他不想在此時厚此薄彼,才給一個個子女都分出了這樣的大權。

    可在這份他自己都必須承認的“偏袒”面前,分明只有安定能有這樣的本事為他沖鋒陷陣啊。

    今日的內朝議會,就是最好的證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干嘛露出這么一副表情,你可是要為封禪開路的上柱國、大將軍、大都督。”

    她可沒看錯,在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女兒像是想要直接埋頭在她的肩膀上,卻又顧忌著后頭不遠處還跟著宮人,這表現多少有些奇怪,才讓自己停在了原地,但目光中卻已有了好生鮮明的情緒動蕩。甚至好像已在這湖邊日光的映照下,掠過了一抹閃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收拾完畢了心情,咧嘴綻放出了個笑容:“我是因為阿娘這話高興的。”

    “阿耶沒將我與兄弟放在一起相比,阿娘卻沒有偏心。此前若非阿娘為我籌謀,我也未必能有今日官職重任加身,以公主之名享有兩千戶的食邑。”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李清月一字一頓地說道:“起碼我可以確定一點,昔日公主食邑不過三五百之數,更無法在朝中擔任要務,現如今,公主皇女的行事標準,卻能自我開始了。”

    她已用公主的身份走出了這樣一條特殊的先路,陪同阿娘一起往前,也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那么在她之后,哪怕在阿娘改朝換代之前,也再無人能以“公主不當如此”為由,對其他人做出限制。

    甚至,因她尚且年幼,能往前走出的距離遠不止如此,那么這“標準”,就還可以,變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

    直到——改變這個規則這個世道!

    ……

    “對了,”李清月一邊扶著武媚娘繼續往前走去,一邊語氣也雀躍了起來,“我待會兒就寫信去遼東。”

    “既然阿耶準我為封禪開路,那在封禪之前,我得讓王子安、盧升之他們從那邊回來,到時候多想點歌功頌德之辭!”

    要爭,那就一樣也別落下,干脆再和太子府上的那些文臣墨客一較高下!

    她不會寫沒關系,但這不是還有初唐四杰嗎?

    太子的東宮屬官編了《瑤山玉彩》,算是太子的功勞,那公主的門客若是拔得頭籌——

    也算是她贏了。

    第198章

    這份送往遼東的書信, 被交給了即將起行的眾人,在這泰山封禪決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離開了長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聲, 抵達了身在泊汋的盧照鄰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辦的事項還真不少。”盧照鄰將這份李清月親筆書信拆開掃視了一遍,便覺其上書寫的種種事項多得驚人,最麻煩的是——

    他本以為公主在去歲匆匆折返長安參與吐蕃戰事之后, 在今年總應當回來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禪, 在今年繼續讓他們這些下屬獨立辦事。

    然而他剛有那么一點郁悶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業對著他露出了一派躍躍欲試的表情, “事情多的話, 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盧照鄰:“……”

    不行,連一個原本不情不愿來到遼東的家伙,尚且覺得這麟德元年正當奮斗之時, 他一個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資格覺得自己能松懈下來。

    姚元崇、龐飛鳶等人被盧照鄰喊來集會商議的時候, 便見剛將李敬業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盧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來的熱血沸騰。

    見姚元崇朝著他看的時間久了一些, 盧照鄰這才輕咳了一聲,神情正常了起來:“看著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國、右武衛大將軍,我們這些做下屬的還寸功未立,難道不該因此警醒振奮, 將公主今年對遼東的期望給逐一落成嗎?”

    這話一出, 在場眾人的面色頓時都和盧照鄰相差無幾了。

    是啊, 雖說他們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長安的時候, 才于猝不及防之間收到了上司升職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從通傳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這份戰功殊榮,也獲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獲封,但在從盧照鄰這里再次聽到這條訊息,又知道她在今年還將作為封禪先導的時候,還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們這其中還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讀身份被選拔出來的,比起陪同公主長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誼關系上淺淡幾分,若不想自此掉隊,被榮升上柱國的安定公主從新的屬官中選拔出人來將他們淘汰,那就只能再多盡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邊界之事。”

    “這個不難。”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遼東農肥的緣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許,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戶之民參與種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戶口實封,現在才是完全歸公主所有。”

    “這個邊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內的人口,隨著這一年的發展與豐收,當然不可能還停留在兩千戶的數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確定了這個新增該當給公主,現在因為戰功與民生的雙重影響被從虛轉實,那也沒必要將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點沒帶猶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這個千戶,其中支出的人力對才起步不久的遼東可沒什么好處,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這個名頭才留在此地的,將他們驅趕在名錄之外,他們又會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還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謂的官家律令,在遼東這個特殊的地方,能讓高麗遺民生存下來,就是最要緊的規則。

    盧照鄰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該當說,姚元崇初學政務,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將他給帶歪了。

    但想想對方所想,并不僅僅是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為當地百姓圖謀生存,又將自己本想說出的話給收了回去。

    他說的是:“既然如此,復查人口戶籍,推行農肥,優化糧種的事情,就還是繼續交給你來辦了。”

    姚元崇點了點頭。

    盧照鄰繼續說道:“此外,公主對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幾個額外的務工崗位。龐將軍與沙叱將軍。”

    被點到名字的龐飛鳶與沙叱相如當即認真了起來。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選拔出參與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規則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賦稅。其中一部分精銳單獨補給,作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難以存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這些參戰的府兵,就連永業田也難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連帶著府兵的戰功也難以被足額下發,但在遼東卻顯然沒有這樣的問題。

    漁獵文化的影響,讓此地的田地開墾比例相當之低,經過了這兩年的安東都護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發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碼在五年十年內,都不會缺少土地。

    遼東新米的品質,更是讓這免除賦稅能帶來不少的利益進項。

    更別說,安定公主從不克扣下屬的戰功,早在百濟被平定的作戰中就已廣為人知,在這兩年間陸續被駐扎泊汋的士卒灌輸給高麗百姓,幾乎形成了一種共識。

    跟隨龐飛鳶北巡于靺鞨部領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見地一天天健壯了起來,若要在今年擴招兵馬,這些人就會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龐飛鳶很快地答應了下來:“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來到遼東的時候,我會讓她看到駐軍的長進。”

    不僅僅是這些駐軍的長進,還有她自己。

    龐飛鳶不想讓自己步上父親兄長的后塵,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與阿史那將軍太多,便將自己在遼東的一次次小規模作戰,都當成了生死攸關的大事對待。

    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與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詢作戰方略的對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參與到更大規模的戰事之時,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不僅僅是駐軍,”盧照鄰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還需要從遼東百姓中選出兩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時候,熊津大都督府那頭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戰,這邊的航船還是以商貿為主,兼顧作戰之用。”

    其實在兩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邊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當時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讓這些船能夠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現在有了澄心前往廣州做出的考察,遼東新米的產量也因實封兩千戶的緣故,會在今年再迎來一批增長,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夠了。

    在李清月的這封來信中專門提到,干脆將熊津和泊汋的造船業做個劃分,前者專攻戰船,后者主營商船。

    但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間商船可能會遭到劫掠,這個商船也不能真只有運貨負載的功能,得裝載一些武器在上頭。

    沙叱相如接話:“也就是說,我們不僅需要選出一批人來造船,還需要再多訓練出一批商船水手。”

    “對,但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尋找,也能往熊津與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點頭。

    他可以確定,安定公主對于他和同樣來自于百濟的黑齒常之,顯然有著不同的培養路線,但相同的是,對他們二人給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內暗中挖掘的金礦,知道公主組建商船戰船與水師之事,那么具體要往戍衛內官的方向發展,還是要往水師將軍的方向發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給他的選擇題!

    他會先將公主交代下來的事情辦完,然后謹慎考慮此事的。

    “另外一項工作,阿左應該知道了。”盧照鄰轉向了下一人。

    “是養信鴿的事情?”阿左說的是個問句,但話中的篤定意味卻不少,誰讓這其中應該沒有第二個可能了。

    “不錯,就是信鴿。”盧照鄰答道,“去年越冬之前,遼東的狩獵隊伍已經捕獲了一批能適應北地氣候的鴿子,要如何將其馴養成信鴿,就看你們從廣州海路上帶來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處馴養信鴿的哨站,由你前去聯絡大都督府長史置辦。”

    這其中最為特殊的一處,無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這個哨站。

    別看李清月將新羅王給鎮壓得明明白白,要讓對方時刻留意住倭國的動向,并及時將消息傳遞到劉仁軌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

    這種涉及領土爭端的事情,還是該當自己來辦!

    現在既要馴養信鴿為傳訊手段,便將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對了,”盧照鄰忽然朝著同在此地旁聽的祚榮開口,“公主的意思是讓你也跟著一起養信鴿。”

    “啊?”祚榮茫然抬頭,不知道又有自己這么個小孩什么事情。

    盧照鄰一想到信上的內容就有點想笑。按照公主的說法,既然在原本就對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進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難保將來不能成長為左膀右臂,那就再對他做一點特殊的訓練吧。

    馴養信鴿顯然是個需要溝通能力與耐性的活計,比起種地砍柴,自然要更適合用來打磨祚榮的心性,將他隸屬于靺鞨部的野蠻脾性也給潛移默化地改變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個孩子所能接受的體力負荷。

    不過這其中的有些話,大概不適合直接對祚榮明言。

    盧照鄰想了想,解釋道:“公主覺得得先從小事對你委派起來,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獨你閑著。”

    “我才沒有閑著呢。”祚榮低聲嘀咕。

    他將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聽得很清楚,這其中沒有幾句對王勃、楊炯等人的安排,可見他今年還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現在還得去養鴿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歲而已,祚榮便忍不住悲從中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淪落到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見的面孔大多年輕,而他們的上司安定公主協助滅國高麗的時候也不過只有八歲,他又頓時啞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當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紀小,所以也喜歡使喚年輕人。

    沒錯,就是這樣,他這個俗語學得果然不錯。

    祚榮剛想到這里,就聽盧照鄰已繼續說了下去,“接下來的這兩樁事情,是對馬匠師和劉博士的安排。”

    比起遼東這邊的文臣武將,馬長曦與劉神威這兩個技術型人才,無疑要特殊很多。

    別看遼東的醫師與工匠在這兩年間陸續遷移過來了不少,能取代這兩人位置的人才還沒有呢。

    這兩人一個涉獵廣泛技藝扎實,還有格外出色的聯想創新能力,另一個干脆就是從煉丹衍生去了生產農肥、鞣制皮料等各種行當,充分展示了醫師的多種用法。

    便也難怪公主覺得這兩個人最適合“能者多勞”這四個字。

    “錄事參軍海航廣州帶回了一批當地的作物,叫做吉貝,若能將其妥善處置后作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極佳,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紡織手段將其編織得當。”

    “此外,公主已在長安組辦了四海行會,收容今年遣放出宮的宮人,其中也有不少將在那頭從事紡織行當。也就是說,公主希望你能組織手底下的人對紡車進行改良,適于兩種紡織情況。”

    馬長曦頷首:“我明白了,不過……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遼東這邊也沒有養蠶紡織的行業,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帶人將農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剛被安定公主請來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將工作的重心轉移到了強弓勁弩的改造上,但現在的情況,公主應當還是想先以民生行業為重,將紡車的改建放在前頭,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讓此地的工匠代為負責。

    至于她自己,確實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邊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說的那個吉貝……”

    盧照鄰答道:“已經隨信送來了,如果還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問題,可以向阿左詢問。”

    “好,我沒有問題了。”馬長曦辦事一向雷厲風行,她也沒因這個突如其來砸在她頭上的重任表現出任何的抗拒,而是當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這個改造紡車的任務,不比此前的曲轅犁一般已有明確的改造方向,恐怕還得她多費點心思來做……

    “至于劉博士這邊,公主說想讓您回中原一趟,帶上您那些炸爐的發明。”

    李清月在信中寫得語焉不詳,盧照鄰卻不難從劉神威的表現中看出來,在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對他到底是何種委托。

    劉神威原本還聽著其他人的安排有些興致缺缺,現在忽然精神了起來,“我正想同公主說呢,那個農肥還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場畢竟還有些不知內情的人,他之前的測試實驗也都是跑到更遠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讓人獲知,劉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話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動的心情。

    事實上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這個已經被他確定了能用來消炎去腫,促成作物生長,輔助皮革鞣制的東西,居然也能如他當年將蔗糖用在炸藥中一般,真變成一種能引發激烈反應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騰其他東西的時候,劉神威原本還覺得,他是在讓自己不要因為炸藥研究走進了死胡同,讓自己的情緒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誤打誤撞之間又走對了路。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畢竟,只有這里有著如此充裕的菱礦,給了他從中提煉出產物的機會!

    “總之,既然公主有請,我會盡快帶上足夠的東西出發的。不過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這決定了他這次回去需要帶上多少東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沒有此地這么方便了。

    盧照鄰答道:“公主說,是用在封禪路上的修路開道。”

    一聽這話,饒是劉神威已告訴自己,他該當表現得再尋常一些,還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勞煩盧主簿為我準備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為什么,盧照鄰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頭疼。“你是說,要用一整艘的船來裝載你回去的東西?”

    “那倒也不是……”劉神威思索了片刻,說道,“要不你還是給我兩艘吧,有些東西不適合放在一起運輸,一艘可能不夠。不過你放心,這些東西運到青州港口應該不會引起注意的。”

    誰會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農肥呢。

    至于他的動靜會不會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讓他回返中原決定的時候,就應該對此有過考量了。

    執掌封禪先導隊伍、督辦開路——這份責任很特殊,也應當會有一些他們遠在遼東不知道的主動權。

    不過他將這話說得坦蕩,盧照鄰卻不敢真的如他所說完全放下心來。

    大概是跟隨安定公主經歷了諸多事情的本能,和親眼見到過劉神威的炸爐天賦,讓他一聽到兩“船”這樣的數量,就覺眼前一黑。

    他甚至覺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幾個任務都沒那么麻煩了。

    “其實我也不用這么擔心的,”盧照鄰一邊將信使送了出去,一邊安慰自己,“劉博士怎么說也是孫神醫的弟子,早年間他也是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的,應該不會惹出什么麻煩事來。”

    “你在說什么呢?”王勃朝著盧照鄰問。

    “啊……沒事,我在說,不知道劉長史收到自己學生的信會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給泊汋這邊留守的眾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務,沒道理會讓劉仁軌那邊能有空閑的機會。

    除卻今年例行的政務委托,發展當地的駐兵數量與農事民生,還有那新增的信鴿豢養之外,還需勞煩劉仁軌再去當一回出使新羅的使者,將金法敏給邀請前往泰山,一并參與到封禪當中來。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還不如想想,新羅王是什么想法。”

    劉仁軌當年火燒海船之時的戰績,王勃也有所耳聞,他成為熊津大都督府長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轄百濟故地的種種表現,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聽聞,想來這等人物也不會因為學生的接連升遷而失態,反而該當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覺自豪。

    相比之下,新羅王就真是有點慘了。

    希望他在啟程上路之前,能將自己的情緒給收拾完畢吧。

    “行了,不想他們了,說說我將你留到最后來說的這件事吧。”盧照鄰收回了朝著遠處望去的目光,轉到了王勃的身上。

    見他面上的認真之色一覽無余,王勃忙道:“你說吧。”

    “公主說,此次封禪持續時間不短,若是我們人都走了,不利于當地百姓的教化,所以想讓楊令明留在此地,繼續負責此地的文教,也繼續教授姚元崇與祚榮和縣中官吏。”

    畢竟他才因為“避禍”跟著澄心往廣州走了一趟,現在也正是時候,沉浸下來將他的游歷收獲做出一番整理。

    “至于我們兩人,到五月里必須前往泰山,若是時間周轉得開的話,最好能早一點與她會合。”

    盧照鄰向來心思闊達,在轉述李清月于信中提及的話時也不例外。

    “公主的意思是,你當年那篇《順天門班師頌》深得陛下喜愛,這兩年間的文辭還愈發老練了,在歌功頌德的大場面上,怕是少有人能與你相比,正該在此時一展身手。”

    李清月的這個評價,還真不算是在瞎說。

    以被謀反處死的上官儀為例,他的詩文風格雖然一改南朝浮夸雕琢之風,但仍因長年往來于宮廷,少了慷慨雄渾之氣,雖有婉轉工整的妙處,卻也正被拘泥在了其中。

    大抵是因李治此前對于上官儀的器重提拔,讓其身邊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均以他為首,便將這等詩文風格擴散了出去。

    可若要用來歌頌泰山封禪,此等風格絕不適配!

    反倒是出身北地的盧照鄰,以及駢文落筆如有天助的王勃,尤其適合此等場合。

    特別是后者。

    他若來寫,必定既能滿足李治對于封禪泰山盛事的吹捧夸耀,又能為此等大場面更增一份蕩氣回腸的氣勢。

    安定公主如此厚望,怎能不令年僅十五歲的王勃感到莫大的壓力。

    反倒是楊炯先安慰了他一句:“放輕松點,我猜安定公主選你前去還有個原因。”

    王勃奇道:“什么原因?”

    楊炯回他:“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吧,只擅長于五言律詩,又因為早年間應付神童科還有些背誦經文的匠氣,近來先往遼東后往廣州,多見世面,體察風物,才有所改變,但仍不足以用五言來寫盡封禪之鼎盛。你不一樣——”

    “你字多。”

    王勃:“……”

    喂!這話聽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句夸贊好不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安定公主平日里的作風,讓人覺得楊炯所提出的這種猜測還真有其可能性,又或者是這句插科打諢讓人笑了一陣,王勃倒覺得,想到要為封禪提筆作詩,他心中的緊張情緒終于紓解了不少。

    無論是因為字多還是風格適配,安定公主既然選擇了他,他便絕不能讓對方失望!

    再看他的那些同僚們,又有哪一個不是因安定公主的這份信投落在泊汋地界上,進入了整裝備戰的狀態。

    當王勃漫步于鴨綠江畔,舉目朝著開始修建船塢的江流入海口看去的時候,便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等奮進的步調。

    要知道,遼東可還沒有入春啊。

    距離這里的春日,明明還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倒是那頭的長安城里,已有冬日消退,氣溫回暖的狀態了。

    在秦嶺封山季節過去后,蜀中的大部分兵馬便已陸續折返,但還有部分因天子封禪開道缺人的緣故,留在了李清月的麾下,隨同她一并前往了河東道。

    右武衛大將軍所統轄的以鳳亭為首的折沖府不在關中,而在河東,作為關中到洛陽一帶的北部駐軍,如今既是為封禪開道,便正好先由絳州調入洛陽,以備天子圣駕啟程之后自洛陽開道。

    在洛州長史賈敦實的協助之下,李清月將鄭州、汴州、曹州、兗州的四州刺史也給請到了洛陽,商定在六月之前完成對官道的修繕和對儀仗的籌備。

    說起來這個工作量倒是沒有那么大,早在顯慶年間,陛下就曾經在許州、鄭州的郊野進行講武校閱之事,換句話說,從洛陽往鄭州的官道規制足以迎接天子儀仗出行,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州了。

    經由濟水,中轉于菏澤,而后順著荷水而走,便能抵達兗州地界。

    因沿河官道便于取水休憩,基本不需再多征發勞工,所以真正需要在這幾個月間投入人力的,幾乎都在兗州地界。

    好在有河東、河南道的府兵投入此地,將金鄉到泰山的三百里路程逐一查驗完畢。

    只是三百里的話,在六月之前來得及完成。

    更不用說,劉神威已帶著他的兩船原料,在二月里抵達了兗州。

    但在三月初,李清月又因為一封急信,啟程匆匆趕回長安。

    三月的長安已到綠柳生發,春花盛開的時候,尤其是長安城南的曲江一帶,今年雖因封禪雜事繁多取消了科舉應試,便并無曲江宴于此地舉辦,但曲江池邊早已聚集了不少賞春游人。

    李清月卻無暇欣賞這長安東南隅的美景,在自官道匆匆折返后,便直奔蓬萊宮而去。

    因為,皇后的預產期快到了。

    孫思邈在婦科上的造詣,足以讓他將這個時間計算得格外精準。

    幾乎就是在李清月回長安的兩日之后,懷胎九月有余的皇后便已到了生產之時。

    ……

    “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這么轉來轉去的,轉得我頭都要暈了。”李清月看著面前一刻也坐不住的李旭輪無奈開口。

    但她聽著含涼殿內的動靜,又何嘗不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時候,就已攥緊了衣擺。

    “你都是單于大都護了,能不能稍微穩重一點!”

    李旭輪總算站定在了當場,苦著一張臉答道:“可我又不是真有當單于大都護的本事,哪能同阿姊一般……”

    “我這頭一次見到阿娘生產,也頭一次要做人的兄長,自然是滿肚子緊張。”

    他說到這里,又開始左轉轉,右轉轉,配合他那個稍顯圓潤的身形,真是有點像是個陀螺。

    “你看,阿耶和兩個兄長不是也很緊張嗎?”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也無怪在場之人有些擔心。

    皇后懷著這個孩子期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了。

    別看那些亂臣賊子領兵入宮意圖廢后,以失敗告終,也直接促成了皇后地位抬升的二圣臨朝,別看安定公主在吐蕃的作戰攜大勝凱旋,甚至讓天子有了憑借這份戰功封禪的打算,皇后所承擔的壓力、付出的心血依然不在少數。

    這個孩子像是在體恤于母親所面臨的局面,幾乎沒有讓皇后的身體有什么過于不適的表現,但懷孕這件事本就有很多未知數,又怎么能確定,在生育之時不會出什么意外呢?

    更別說,皇后還像是個鐵人一般,在二月里將《建言十二事》提出在了朝堂之上,以便其中的部分舉措能趁著封禪大會一并實行,就比如說,提升官員的俸祿。

    “阿娘真的是太拼了……”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

    她原本還說想要一直陪著阿娘,直到這個孩子出生,結果因為封禪開路的事情,只能用來往信件交流。

    偏偏她在為正事奔走的時候,阿娘也一點都沒有要休息的意思,直到懷孕的月份確實已大到了不容她任性的時候,才算是安頓下來。

    這更讓她的心中多了一點忐忑。

    恰在此時,她聽到李弘朝著李旭輪安慰道:“我問過孫神醫,他說婦人生產不是頭胎的情況,會容易一些,而且阿娘懷著的這個胎兒沒有過大,應當更有利于生產。”

    話是這樣說沒錯……

    但想到當年阿娘生下李賢的時候是何種危險的局面,而李賢也并非頭胎,李清月便一點都不敢讓自己有任何一點松懈。

    若真能如此,也不會有這樣多的婦人死在生育這道關卡上了。

    今日因皇后生產的緣故,從太醫院到外朝官員恐怕沒一個能夠安坐,但他們更多的是因為皇后這位臨朝稱制的陛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方勢力又要有所變動,李清月卻是……

    卻只是在擔心自己的母親。

    她心中的遲疑只停留了一瞬,在這含涼殿外等候的眾人便忽然看到她匆匆起身,朝著隔著一道院墻的正殿疾步走去。

    “阿姊!”李賢因她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現驚呼出聲。

    就聽一旁的父親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由著她吧。”

    讓她進去。

    或許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下,有個已能獨當一面的女兒進去守在皇后的身邊,是個最好的選擇。

    李治心中的擔憂焦慮也一點不少。

    畢竟,正在經歷生子危機的并不僅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也是他自己認定的盟友。

    這份憂慮讓他覺得又開始頭疼了起來,不得不又讓太醫署多增派一個官員到此地來為他問診。

    倒是李清月,已在快速用烈酒擦拭消毒,更換了衣著后,在醫官的引領下踏進了內殿。

    當她一把握住了武媚娘的手時,仿佛這十年之間的母女情誼真已能讓二人之間有種特殊的感應,那本已因疼痛而有些恍惚的女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張被汗浸濕的面容轉了過來,也對上了一雙強忍著焦慮、展露出執拗堅定之色的眼睛。

    “阿菟……”

    “阿娘,我在這里。”

    她能得到重活一次的機會,能在渡海翻山征戰之中穩居中軍、安然凱旋,或許本就有一份常人所難企及的運氣。

    阿娘能逆流而上,顛覆朝局,本也有天命加身。

    那當這樣的兩只手交握在一起的時候,還有什么難關是過不了的呢?

    ……

    當三月十五的圓月高懸于空中的時候,在這含涼殿內終于傳出了一道響亮的嬰兒啼哭之聲。

    宮人快步走出了大殿,向著李治報喜:“恭喜陛下,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這四個字,讓李治當即喜出望外。

    “殿內殿外隨侍的宮人盡數看賞,再讓人通報內外朝,太子負責此事。”

    李治丟下這句話,自己便已直往內殿走去。

    含涼殿內還有一陣濃烈的血氣,醫官正在收拾接產的種種物事,保傅也正在為剛出生的小公主擦拭身體,快速套上保溫的襁褓。

    在這一片還有些混亂的場面中,李治走到了武媚娘的面前,有些欣慰地看到,或許是因女兒還握住她的那只手所給出的支撐,她還有些抬眸朝著他看來的余力。

    也看著另外一個還在啼哭的小女兒被抱到了她的另一邊。

    不知是不是因為母女之間天然的感應,這孩子在躺在母親身邊后便不哭了,在母親伸手摸上她臉蛋的時候,還微不可見地往前湊了湊。

    武媚娘目光中閃過了一縷笑意,忽然用尚且虛弱的聲音朝著李治問道:“陛下還記得自己早前說過的話嗎?”

    李治的記憶力一向不差,便恍然想起了那年元月初一時候的戲言。

    彼時他與皇后說起若是再有一個女兒的情況,說的是:一個為他安定四方,一個保佑國境太平。

    既然上一個女兒已經以安定為號,那么另一個女兒……

    “這個孩子,便封號太平吧,一如朕今歲封禪展望,愿天下太平!”

    等到正式的詔令下達之后,旁人便會稱呼她為——

    “太平公主嗎……”

    李清月望著那張還一無所知的小臉,在心中暗道,這天下太平到底是不是李治即將在六月里對著皇天后土做出的許愿姑且不論,但無論是阿娘還是她,都會努力讓這個孩子看到“天下太平”一幕的。

    不過——

    “你也得早點成長起來啊。”

    趁著帝后的對視,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妹妹的小臉,試圖將自己的這句話給傳遞到她的腦子里。

    然而下一刻,這含涼殿內,便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仿佛是這還沒睜開眼睛的嬰兒都察覺到了姐姐想要使喚她的想法。

    “……”頂著四道視線,李清月慢吞吞地轉回了頭,“我覺得這不是我的問題,聽澄心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這說明妹妹像我!”

    “要不——”李清月努力岔開了話題,“我們給她起個乳名叫小狼吧,這樣一聽就是同胞所生。”

    武媚娘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你聽聽你這說的像話嗎?”

    哪有用這種胡說八道的方式來取乳名的。

    在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個直覺,這姐妹倆雖是相差十歲之多,卻大概會有一番很有意思的你來我往。

    或許,在太平能開口之后就能見到了。

    第199章

    雖然, 距離這個孩子能夠開口,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呢。

    起碼在今年的天子封禪之前,是必然見不到這個場面了。

    能見到的大概只有好奇心作祟的安定公主, 繼續“欺負”還只會哭的太平公主。

    “我出生的時候阿姊也是這樣的嗎?”李旭輪眼看著姐姐對小妹伸出魔爪,在她的威名震懾面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朝著母親問道。

    “……那倒是沒有。” 武媚娘回答他。

    雖然這大有可能是因為對弟弟和妹妹的差別待遇, 但不知道為什么,李旭輪還是覺得, 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氣。

    更讓這個還算年幼的孩子覺得心中壓力驟減的,是母親已從此前的生死危機中恢復了過來。

    或許也因春日到來, 長安城中的暗流涌動同樣告一段落, 讓一個未曾親自涉足政事的人都能從中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平靜。

    唯獨不太平靜的,竟然只是在這個時候又爆發出來的一陣嬰兒啼哭。

    “阿娘,妹妹應該是餓了。”李清月轉頭露出了一副無辜的神情。

    這可不關她的事情!

    武媚娘扶額, 覺得大女兒好像因為小女兒的緣故,久違地有了幾分童心, “把她交給保傅照看吧,你別玩了。”

    若非知道清月不是尋常的孩童, 不會真干出什么沒輕沒重的事情,武媚娘也不會放縱著她在這里如此折騰。

    李清月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從那頭的嬰兒床邊走回到了母親邊上。“我就是看到她的時候在想,自己小時候是個什么樣子。”

    別人又不知道她能有在如此年幼之時的記憶,李清月自己卻在看到太平躺在嬰兒小床里的時候, 想到了她當年還得以嬰兒床為領地謀生的時候。

    她印象可深刻了, 當年她的領土只有一個【宮廷御制嬰兒床】而已, 氣得她在心里不知道罵了多少句系統。

    但現在,她早已習慣了這個從不出聲、只負責提示壽命值的系統, 也已在不知不覺間,有了太極宮、蓬萊宮、東都洛陽宮中的宮殿,有了洛陽買的宅地,還有了泊汋的兩千戶之地,以及,大概是因被她騙來的緣故,并未因新羅出使大唐而消失的北漢山城。

    合計三十五年的壽命。

    不過,別看這個年份很長,李清月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

    在從一千戶到兩千戶的增長中,她增長的壽命從十年變成了九年,這意味著,后面的情況可能并沒有那么樂觀。

    何況,遼東那邊的情況已被盧照鄰在信中告知,他們真正上報的封地邊界……囊括了遠不止兩千戶的人。

    這意味著,這個從10到9的遞減,可能比她起先預估的還要更大。

    在大唐的規章律令之下,她若要從實封兩千戶變成三千戶,甚至是萬戶,需要面對的阻力,都比現在所經歷得大得多!

    除非……

    “你又在發什么愣呢?”武媚娘發問,打斷了李清月的思緒,“在想兗州那邊折沖府兵提前開路的事情?算起來你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那倒不是,”李清月搖頭,“有賈長史和劉博士協辦,出不了大問題。我是在想,妹妹要取個什么名字?”

    李清月自己當年是在敕封為安定公主的時候,以“絳河分彩,清輝皎月”為名,算起來距離她出生已過去了六個月,但太平既然能因阿娘的堅持早早定下這個公主封號,想來也該早點將名字敲定才是。

    總不能真跟她之前瞎說的那樣,因為做姐姐的是乳虎,妹妹便是小狼了。

    在宮中這么喊喊也就算了,對外說……便不夠體面了。

    “名字啊,我其實已有些想法了。”或許是因此刻不需記掛朝堂之上的種種,武媚娘的神情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我倒不強求太平能如你一般——”

    畢竟能征善戰這種事情,真的還是要看天賦與機遇的。讓另一個女兒也變成對外征討的將領這種事情,說出來恐怕都沒人會相信。

    “但我希望,她雖為公主,也能不止于尊奉詩書禮教,而是做個合格的上位之人。”

    見太平真如安定所說是因為餓了才啼哭,現在已安靜了下來,武媚娘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早年間我讀《荀子》的時候很喜歡一句話,叫做:上者,下之儀也。”

    “阿娘!我學到過這句,”李旭輪聽到這里,當即插話,“徐師說,這是君王公卿要做臣民的表率。”

    “對,就是典范表率。”武媚娘道,“所以,我想為她取名叫做——”

    “李長儀。”

    李清月喃喃:“李長儀嗎?這還真是個好名字。”

    從封號到姓名都很適配!

    至于取名這種事直接由皇后敲定有沒有問題?等到休息兩三個月,皇后便要重新回到臨朝稱制的位置上,只是要給女兒取一個合適的名字有什么關系。

    反正李治是肯定不會提出反對意見的,畢竟他給兒子起名的水平有目共睹。

    能讓他不必再為皇后的安危擔心,也能讓他少花點腦子思考,怎么說都是一件好事。

    在他行走于宮中的時候也不難看到,因這個孩子的出生,宮中各處都已是一片歡騰氣氛,并不僅僅是帝后與皇子公主為這個新成員而欣喜,儼然一派讓人隨之心神舒暢的景象。

    只因有皇后下令,六局二十四司宮人各自領到了一份賞賜津貼,作為慶賀小公主誕生的同樂之禮。

    就連……在去年被罰沒入宮的宮人也不例外。

    “哎哎哎,你先別起來,我幫你將賞銀拿回來了,若是要托人添購一些補身子的東西,我幫你去說。”

    剛剛踏進屋門的宮人瞧見了邊角床榻的動靜,連忙抬高了音調。

    躺在上頭的婦人停止了動作,倒是她身旁的嬰兒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吵鬧動靜被驚醒了過來,發出了一陣聲響。

    在將孩子安撫妥當后,這尚且年輕的婦人這才向著進門來的姑娘看去,鄭重地道了聲謝。

    這張因產后虛弱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并不難看出她過人的美貌與早年間教養出來的貴氣,只是如今,已被生育之苦以及掖庭做事的辛勞消磨去了一半。

    大約已很難看出,她出身滎陽鄭氏,丈夫上官庭芝與公公上官儀也都曾經是陛下面前的紅人。

    她接過了那宮人遞來的荷包,奇道:“你不是說,只有因太平公主出生慶賀而發的賞錢嗎,怎么還有一個?”

    不難察覺到,這個特殊的荷包,比起裝著賞錢的那個,還要分量更足一點。

    宮女湊到她身邊,輕聲說道:“長樂門內的那位托我帶給你的,十幾年前我剛入宮的時候她幫我說過話,如今她有東西想要求我幫忙帶給親戚,難道我還能拒絕不成。”

    “啊……”鄭紜不由一驚。“這太危險了。”

    鄭紜很清楚,長樂門內幽居的不是別人,正是玄武門之變后身死的李建成的妻子鄭觀音,因同出滎陽鄭氏的緣故,她與自己確實有些血緣關系。

    “沒事的,今日宮中都在討論太平公主的誕生,哪里會顧得上這個。何況,那都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宮女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若真是過于冒險的事情,我難道不會避開嗎?我又不是因為她的關系才跟你交好的。”

    她話未說完,就已興致勃勃地朝著那床上的小嬰兒看去,“你女兒長得真可愛,但可惜……”

    可惜生在了這掖庭之中。

    相比起出生時間相差不久的太平公主,當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太平公主剛出生便有一個坐擁李唐江山的父親,一個臨朝稱制的母親,一個官居上柱國的姐姐,還有太子、雍王、周王這三個兄長,哪怕還在襁褓里也能看得出,她的未來會是何等的光輝燦爛,可這個孩子,在家族一夕破滅之后會過上怎樣的人生,便誰也不好說了。

    “算了,不說那些打擾心情的事情,”這宮女又忽然露出了個笑容,好奇問道,“你給她取了個什么名字?”

    鄭紜沒有猶豫地答道,“婉兒,她叫上官婉兒。”

    “婉……”宮女復問,“是希望她溫順處事,免得遭遇災禍嗎?”

    鄭紜搖了搖頭,“不,不是和婉的婉,是取自對《春秋》的兩句贊譽,叫做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我希望她身處掖庭之中,也莫忘先人精于文辭,能學有所成。”

    她說到這里又嘆了口氣,“只是不知,她能不能真如我所愿地長成。”

    她們已落到這樣的處境里了。

    “為何不能呢?”宮女打斷了她的唏噓,“前太子遺孀尚且能在宮中安居度日,看著女兒出嫁宮外,這么算起來,她如今都已有六旬高壽了,更何況是你這樣的情況。你再看看澄心好了——”

    “她早年間也是罪臣之后,如今已成安定公主身邊的得力之人,在往廣州去了一遭后,還為公主督辦起了那四海行會,讓宮女被遣放出宮后有處可去。若這個孩子真能如你所說,有一日能寫下我大唐春秋,婉而成章,必有前途可言。”

    鄭紜面色一怔,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當說,面前的宮女是因長居深宮,善于調解心情,還是她此前因身懷有孕又在坐月子的緣故少有對外走動,這才對這宮中多有誤解。

    她還未曾回過神來,就見那宮人已跳下了榻去,小步跑到了這屋子的另一頭,將窗戶給推開了,“你看,外頭正是春光大好了,難道這唐宮春日,是罪人不可享有的嗎?”

    霎時間,晴日的春光隨著她的這個舉動自開啟的窗扇間穿過,一直投照到了床前。

    鄭紜幾乎是下意識地便伸出了手去,接住了這一縷陽光。

    明明在這須臾間,外頭日光的溫度還不足以滯留在她的手上,她依然有種恍惚錯覺,春日確然已經抵達了她的指尖。

    她目光微動:“早年我還沒出嫁的時候,這個時候都該約上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踏青了。”

    “然后呢?”宮女自窗邊回頭問道。

    “然后啊……然后便是趁著東風放紙鳶了。”

    在掖庭這個宮人聚居之地,為了避免驚擾天子自然是沒這個放飛紙鳶的機會,但當春光臨照于堂前屋后,也將一叢紅花催開在窗前的時候,鄭紜覺得,自己原本因丈夫被殺、自己也沒入掖庭變得一片死寂的心,好像也漸漸被吹開了一道縫隙。

    在風中,她好像還隱約聽到了一陣笑聲。

    那是長安西市附近的四海行會修建完成了大半,已能將這些遣放出宮的宮人給接應入內了。

    又或許,還有更遠處的笑聲傳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她曾經聽過的,長安城郊紙鳶漫天之下的笑聲。

    大唐對于女子的約束本就沒有那么多,自皇后將冪籬的遮掩從前方掃去后,仿佛也將其引領成了風尚,在她走上前臺后更是如此。就連長安城中的貴女也多以這等不加拘束地行走在外為美。

    更別說是那些想要效仿李清月與阿史那卓云的。

    便如李清月策馬行出長安城時所見,沿路遇到了三兩結伴踏青歸來的女郎,分明有一番踏馬賞春的瀟灑。

    只是她這路出行的隊伍跟著不少精兵,大概還是太有威懾力了一點,讓人下意識地便避開在了一旁。

    “你說我要是去放紙鳶的話,是不是跟我這個大將軍的形象太不相稱了。”李清月朝著身邊的侍從問道,也向這一碧如洗的天空望去。

    城郊的空中飛著數只紙鳶,讓李清月下意識地放慢了馬速,甚至遙想起了自己上輩子的童年。

    還怪讓人懷念的。

    彼時的風箏比起現在的這些自然是要飛得更高一些,長得更加獵奇一些,但大概并沒有現在的這些,更符合紙鳶二字。

    最靠近她的那兩只風箏一個是燕子的形狀,一個是只鷂鷹,這會兒就因風箏線靠得太近扭打在了一起,真像是兩只鳥兒在空中搏斗。

    那侍從剛想回答,就聽安定公主已看得入神,忽然懊惱嘆道,“哎呀,那鷂鷹的線沒綁緊。”

    她話音剛落,那只“鷂鷹”就已從空中斷開了線。大約是因骨架做得稍顯沉重的緣故,直接一個倒栽蔥,往地面摔了下來。

    也不知算不算是趕巧,它被一陣風托舉了一陣,竟是朝著她這一方隊伍摔了過來。

    沒等侍從阻攔,李清月已一夾馬腹往前了數步的距離,伸手將這只鷂鷹風箏給接了下來。

    細看之下才發現,她之前夸這風箏像鳥好像是夸早了。

    這鷂鷹的眼睛與羽毛,在畫工上真可謂是粗糙,有點像是……

    像是小孩子的涂鴉畫作。

    但在飛在天上的時候,倒還真像那么回事。

    “去問問這是哪個孩子的風箏,去把它還回去吧。”

    侍衛努力忍住讓自己不要在聽到“孩子”兩字的時候直接笑出聲來,連忙應了聲“好”。

    只是這剛一轉頭,隊伍中便有人提醒了一聲“公主,好像不必讓人去尋了。”

    這個失主已經找上門來了。

    李清月循聲望去,就見在侍從指示的方向,從遠處跑來了個七八歲的女孩。

    她快速地撥開了從遠處草坡到官道這邊間隔的灌木,一點沒帶猶豫地跳了出來,直沖到了這列旁人避之不及的騎兵面前,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瞧著李清月手中的那只鷂鷹風箏。“抱歉抱歉,這是我的東西。”

    “你……”

    李清月這一開口,這女孩好像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跑過來得實在是太過著急了一點,以至于她的袖口還因方才和人以紙鳶較勁被挽了起來,看起來著實是有點失禮,便趕緊將其重新放了下來,也將自己頭上的草屑給快速拍了兩下,擺出了個乍看起來還挺端莊的樣子。

    就是她年紀有些小,再怎么讓自己看起來舉止沉穩,也總有那么幾分不倫不類。

    李清月暗道,像她就不會有這種問題,誰讓她長得高呢。

    但見對方似乎在一番目光逡巡間反應過來了她的身份,將起先對于找到風箏的驚喜變成了見到人的驚喜,李清月又收回了這一點調侃,舉著風箏問道,“在還回風箏之前,總得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萬一還錯了人可就不好了是嗎?”

    在這風箏的尾端,其實是有一個字的。

    她在“欣賞”著這些兒童涂鴉痕跡的時候,也沒漏掉這個標記。

    那是一個“韋”字。

    ……

    “喂,你都拿到紙鳶了怎么還在這里傻站著不回去,我們還以為你找東西找出事了呢。”

    一個比起先前那個女孩年長上三四歲的姑娘從那頭跑了過來,朝著手執風箏還在恍神的女孩拍去。

    這一下輕拍,讓她頓時回過了神來。“啊,我沒事。”

    “你看起來確實是不像有事,不過,你在看什么呢?”后來的高個兒循著她目光朝東看去,就見一隊騎兵正逐漸消失在她們的視線之中,只還能隱約瞧見因奔馬疾行而掠起的煙塵。

    她的臉色頓時一變,“你不要告訴我,你的紙鳶是掉到了行軍的隊伍里你還敢去撿。阿淳,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不是不是。”被稱呼為阿淳的女孩子連忙將同伴往回去的方向拉扯,解釋道,“不是行軍的隊伍,是……是安定公主!”

    她眼神里一片炯然明亮之色,語氣里難掩雀躍之色:“你看這多有緣啊,年初的時候我還在同你說,這朝堂百官之中若說我最為敬佩什么人,必定是她,今日便這樣巧地遇到了!她還問我叫什么名字。”

    “好了好了,你說歸說,看著點路!”同伴無奈地又伸手拉了她一把,免得她在心神激動之下,直接被前頭的土坎給絆倒了。“她問你的名字又未必能記得你,要知道安定公主在朝上都已是正二品了,你爹都才只是個參軍呢。”

    “那又怎么了。”她撇了撇嘴,滿不在乎地答道,“你知道嗎,方才我回答那個問題的時候,告訴公主我出自京兆韋氏,結果公主直接說,她問的是我的名字,我答自己的身家背景干什么。”

    韋淳扯住了同行之人的袖口,方才沒緩過勁來才顯得有些呆愣的臉上,笑容一點點擴大了開來,連帶著那一雙眼睛里也更顯光華熠熠,“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這樣的人,才能直接將不在乎京兆韋氏說得如此直白。”

    “然后你就將自己的名字告知于她了?”同伴問。

    “那是當然,”韋淳認真答道,“就算現在她還不知道我是誰,說不定將來我還有站在她面前說起名字的機會,屆時兩廂映照,那將會是何等的緣分!”

    “我可是想去安定公主那大都督府里做女官的!”

    在她看來,這并不是個因為公主有此等敕封官職時的風光表現,才讓她有了這樣的決定,也并不是孩提時代與密友往來,總會將自己的志向往大一點說,而是真有這樣的一份展望。

    她也很覺慶幸,她的好友沒覺得她這是在說什么大話,而是提醒道:“若真是如此的話你得再努力一點了,畢竟,這長安城里有這樣想法應該不在少數。”

    韋淳嘟囔道:“你真是擅長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打擊我的話。但你……你起碼還支持我的夢想。”

    跟她那個一心想要升官,卻沒太大本事的父親不一樣。

    “我還能再給你提個建議呢,”那高個兒姑娘忽然彎了彎眉眼,伸手指向了韋淳手中的紙鳶,“你不如就把這個紙鳶掛在書房里吧。古有懸梁刺股,今有見鷹奮起。可見你剛才斗紙鳶不是輸給了我,是這鷂鷹本就該當往安定公主的手里走一遭。”

    韋淳翻了個白眼:“……你這話到底是在激勵我還是在損我呢!”

    同伴沒有作答,而是朗聲一笑,便朝著遠處跑去。“那你自己體會好了。”

    韋淳氣急跳腳:“顏真定,你給我站住!”

    但她在急追而上的時候,被這城郊的清風吹拂在臉上,又覺得好友給自己提出的那個建議可能并沒有錯。

    在長安城里有這等想法的同齡人不在少數。

    偏偏,她不像是顏真定一般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在十一歲的稚齡便已將國史與禮經基本通讀研修了徹底,也不像是已經在安定公主麾下任職的那些人一般,有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處,唯獨能算是長處的,便只有她向來敢想敢做了。

    那么用今日的這出偶遇,用安定公主那句不問身家而問名字的話來激勵自己,可能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將鷂鷹風箏交給她后便揚長而去的安定公主,并不是那般不在意她的存在,而是在行出一段路程后,又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京兆韋氏,普州參軍韋玄貞之女,還是這個年紀……”

    李清月心中思量,對于對方的身份隱約有了個猜測。

    這大有可能是歷史上唐中宗李顯的妻子韋皇后。

    但想想李顯這個人都不存在了,那她應該也做不成皇后了。倒是這敢上前來討要紙鳶的大膽做派,讓人看著很是喜歡。

    只可惜,李清月她如今要做的事情越來越重要,不需要一個真正只有七八歲的孩子來做她的伴讀,那么起碼在短時間內,她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也不知道下次再見的時候會是何種場合。

    畢竟,她現在得盡快趕回兗州去了。

    為了防止她繼續“摧殘”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小妹,也為了讓六月里的封禪能夠順利進行,她還是盡快折返回去規訓府兵、監督修橋鋪路為好。

    而且為了防止劉神威的炸藥使用出現什么問題,或者是被人發現后引發什么不必要的麻煩,在她折返長安期間都是將其禁用的,再不回去,估計會耽誤不少進程。

    好在,阿耶已批準將河北道折沖府的部分府兵也臨時征調進來,起碼不會面臨工期緊迫、人手匱乏的問題。

    因兗州距離黃河不遠,部分河北道的府兵來得很快。

    當李清月這一行人趕赴金鄉大營的時候,便在行將歸營休息的一行人中,看到了幾個讓她很覺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當年曾經協助她在百濟故地作戰的大唐將士。

    這些人的名字曾經被她讓人一個個刻畫在板材之上,這些人的面容曾經在她于臺上的反復宣講中正面相對,又怎么可能會在短短的兩年多時間里就將其遺忘。

    但讓李清月覺得有些奇怪的是,她明明看到這其中有人在看到她后滿懷驚喜地想要上前來打招呼,卻又被人給攔了下來。

    若不是她有急事要找劉神威,要確認一下她離開期間此地的情況,她還真想去問個究竟。

    現在便先暫時管不上了。

    “你攔著我做什么?”那河北道過來的隊正很覺無語地朝著邊上的人看去。

    對方確實是比他早來到兗州做事,但別忘了,他和安定公主是曾經一起作戰的關系,剛才他都看到公主朝著他們這邊以目光致意了,正該趁機上前去先敘舊,后表一番忠心的。

    這人平白無故地將他給攔下來算怎么回事。

    “你太放肆了!”那人一板一眼地答道,“安定公主有神靈庇佑,豈是你能這樣隨便在軍營中以這等方式問好的。”

    “……”隊正卡殼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沒毛病吧?”

    什么叫做他不能隨便以這種方式問好?公主此時又不是在執行公務的狀態,難道還要他三跪九叩地上去行禮不成。

    他正想看看對方是不是被連日的晴天朗日曬暈了腦袋,就被對方先一步給拉扯到了一邊,神神秘秘地叮囑道,“你才來你不知道,我們這些兗州本地的人最清楚,從此地到泰山要將官道拓寬需要打通多少處障礙。”

    “可經常是我們白日里還在說前頭需要花費多少天的時間,晚上那邊的大石小山就統統沒了蹤影。安定公主總說這是她手底下的精兵干的,但我看,只有天兵才能有這樣的本事!”

    他說得很是篤定:“而且別以為我和其他同伴一般睡得熟。前幾個月我偶爾會在夜半聽到一種很奇怪的悶雷之聲,必定與那頭的變化有關!”

    隊正:“……可這也未必一定就與安定公主有關啊,說不定你只是想太多了。”

    “我想多?我一點都沒想多!”那人面色一沉,仿佛對于對方提出的質疑很覺不滿,“那你要怎么解釋,公主回去長安的這一個月里,這頭就再也沒出現這樣的神異情況?”

    “若不信的話,就看這幾日的變化好了!”

    隊正啞然。

    又聽對方繼續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不過這種話你可千萬別對外說。”

    “這又是為何?”

    這河南道的隊正言之鑿鑿:“你不知道,歷來修路都要死不少人的,此次封禪只有半年的籌辦時間,還是修路到泰山去,怎知不是如此。現在有安定公主暗中引神明相助,才有我等今日的太平,萬一說出去,給公主惹來麻煩怎么辦?”

    “那……”

    “所以我們偷偷給公主建了個祈福的長生牌位,你要不要一并去拜拜?拜完之后,再往公主面前走就安心多了。”

    “我——”

    不是他覺得對方在說謊,而是他總覺得,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胡扯。

    可在夜半之時,當他從夢境中驚醒過來的時候,他當即驚覺,在北面真的傳來了一陣悶雷之聲!

    ……

    “你是不是又對這個炸藥做了點改良?”

    李清月朝著爆炸煙塵逐漸平息的方向看去,確定自己的眼睛應該沒有出錯,這次爆炸的效果比起一個月前還要好上不少,但剛才被劉神威送到那頭的炸藥分量,卻很明顯不如上一次多。

    “正是!”劉神威興致勃勃地解釋道,“難怪說實踐尤其重要呢,之前在遼東那邊我都不敢加大分量實驗,便覺得研究中總有點什么轉不過彎來,現在方知到底是缺了什么。”

    也正是趁著他在這一個月中能停下來休息的時間,他又靈光迸現,做出了不少改進的操作。

    現在正到了測試的好時候。

    他往前挪了一步,滿肚子的激動都變成了此刻的摩拳擦掌:“公主,你離開的這一個月里,我們標示了幾十處需要用爆炸代替挖掘的地方,要不——”

    “一口氣全炸完了?”

    第200章

    李清月剛想往前去看爆炸效果的腳步當即一頓, “你說……全炸完了?”

    這不是速度太快了一點!

    到時候她再怎么用自己是動用了額外的精兵的理由來圓謊,好像都有點說不過去。

    她得私藏多少兵馬,才有可能做到此等可怕的進度?

    那都可以被人舉報圖謀不軌了。

    她略顯猶豫的目光落在了劉神威的臉上, 開始懷疑自己讓他數年鉆研,往復遷移做實驗的場地,甚至在遼東隱居了幾年, 是不是給人憋得有點太狠了,這才在現在, 急于在實踐上取得進展。

    劉神威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向李清月解釋:“公主你看, 我們往前炸路開道, 士卒還需要在后頭繼續修平鋪石,推進的速度沒有那么快,能知道被提前轟開的, 也就只有幾處地方而已,到時候動用炸藥的隊伍早已跑到前頭去了。”

    “早一點將這批炸藥的情況測試完成, 我也能盡快收集到足夠的數據來進行劑量的調整,趕在泰山封禪到來前再多做幾次嘗試。”

    劉神威心中的激動情緒溢于言表。

    在他得到安定公主的賞識之前, 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等效仿丹師煉丹的本事,居然還能有這樣的用途。

    在先拿出了煙霧彈這樣的產物之前,他也只覺自己,至多是將這本事用在裝神弄鬼之上。

    之前因為材料配方不當的緣故, 在輔助開礦上的效果都不盡如人意。

    好在有那遼東之行, 才讓他將那些新的產物一點點加入到炸藥當中, 最終變成了今日這個開山碎石的樣子。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有此物在手, 他就算不能像是老師一般成為一個神醫,也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種方式留名史冊!

    他更不會忘記,除卻在今日這樣的場合能節省人力損耗外,公主之前就告訴過他,這是要用在軍事武器之中的。

    “公主,再沒有比這開道的場合更適合快速檢驗效果了!雖然放在遼東的礦脈雖說也能一試,但區域太小,不能頻繁使用。只是,在這一頭,五六月間檢查官道修建情況的官員應該也要到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太多了。”

    劉神威顯然不是隨意提出的這等激進手段,而是確然覺得此舉勢在必行。

    “現在已到四月,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李清月心中暗忖,“要將那兩船用料全部消耗殆盡,還要留出修改配方的時間,確實不能太過保守。”

    也正如劉神威所說,再沒有比現在更加合適的試炸場地了。

    “炸吧。”李清月拍了板,敲定了這個相對激進的策略。

    見劉神威轉頭就要帶著他那些弟子行動起來,李清月又將人攔住提醒道:“不過,你們往前推進的時候注意一點,別真把人都累壞了。”

    別到時候修路的士卒沒出事,她自己的手下卻因為熬夜熬出了事。

    玩的還是這么危險的東西。

    “你先去監督他們安放炸藥,我去找一下賈長史。”

    賈敦實因身居洛州長史位置而被調度到此地來協辦封禪開路一事,也正如李清月所猜測的那樣,并未那么早就入睡,而是還在連夜處理文書。

    當李清月找上他的時候,便很輕易地發覺,這位年過七旬的長者臉上又多了幾分疲憊之態。

    李清月順手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文書,提醒道:“我看早年間就不該將孫神醫請到洛陽開辦東都尚藥局,讓您之前接受了數年的調理,現在干起事來越來越不要命了。”

    賈敦實含笑回道:“可公主不也并未休息嗎?”

    “我沒休息的原因,賈長史應該也有數。”李清月朝著外頭還能隱約聽到聲響的方向指了指,話中含義不言而喻。

    賈敦實頷首。

    他愿意對有些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活到這個歲數上還活得糊涂。

    安定公主和劉博士在搞些不對勁的東西他肯定知道,但是……

    但是這些不能為外人所知的東西,所能起到的效果如此特殊,他又怎么會將其揭穿上告。

    畢竟,他是曹州人啊。

    封禪的道路從洛陽開始經過的四州之中,其中的一州就是曹州。

    這種特殊的開道之法節省下來的人力里,也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的同鄉親眷友鄰,這要讓他如何能不選擇做個糊涂人,甚至要為公主處理好掃尾事項。

    或許就算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以他的性情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剛想到這里就聽李清月在落座后又道:“賈長史又不像我一般需要偷摸做事,到底是何原因拖延到夜半,我想你我應當同樣有數。恕我直言多問一句,自你任職洛州長史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難道還要將自己當做賈景遠的弟弟,而非以一方長官身份自處嗎?”

    賈敦實沉默了一瞬,方才緩緩答道:“公主這話說得過于直接了。”

    李清月認真回他:“不,這不是直不直接的問題,而是我想,既然古人有言七十而從心所欲,賈長史完全不必庸人自擾。”

    當年的賈敦實,是因李清月先提出了為賈敦頤舉辦水陸法會,博取洛陽民心,才進入了她的視線,又向著母親做出了舉薦的建議。

    但這并不代表著,他當真只是因為兄長的緣故,才能得到此等重用。

    李清月不會僅僅因為一個兄弟在同地為官的宣揚手段,就貿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看中的本就是賈敦實自己的本事。

    “庸人自擾……”賈敦實喟然一嘆,“或許吧,顯慶五年陛下在我兄長的紀念碑銘邊又為我修建了一座功勛碑,將其號為棠棣碑后,我便時常覺得自己所做的尚且不足。我又不似兄長一般敢作敢為,敢去查抄富戶農田分于百姓。”

    李清月打斷了他的話:“但賈長史善于養民,縱然行事中庸,也無礙于您的政績。就比如此次為泰山封禪的清道撫民,若無賈長史的協助,我也沒法做個甩手掌柜。”

    她將大略翻過一遍的文書擱置在了一邊,對于近日的官道侵占農田補償有了數,這才繼續說道,“我想,現在賈長史應當可以告訴我,您到底在犯難些什么了。”

    在這話問出的瞬間,賈敦實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抬眸望來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懾人,讓人甚至在這一刻忘記了她的年齡,也忘記了她的絕大多數成績都在軍功之上。

    也讓他下意識地答道:“我在想最后這二三百里路程的問題。”

    李清月沒給他以改口的機會:“說來聽聽。”

    賈敦實道:“封禪道路進入兗州之后,其實不僅是道路打通之事,還有拓寬的問題。按照兗州刺史與長史早前的構想,這些官道都是臨時侵占,所給出的補償至多就是兩年的收成,但我看事情是不能這么算的。”

    “我查閱過早年間前漢孝武皇帝封禪的記錄,他在二十一年間封禪八次倒在其次,我在意的是,自封禪后泰山附近宮殿館舍林立,常年有達官貴人意在接近天子封禪之地往來落腳住宿,引得周邊田地侵占情況愈發嚴重,此事是大有可能也會在如今發生的。”

    “所以二三百里間,只給兩年的補償,恐怕不夠。但依照尚書省分撥下來的安撫經費,也只夠如此了。”

    賈敦實犯難的就是這個。

    他總不適合跟公主說,他覺得憑借著他在洛陽時候對陛下的了解,總覺得對方若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并不會只滿足于一次封禪。

    而所謂上行下效,便難保不會出現當年漢武帝時候的情況。

    比起以“臨時修建官道”為名,對侵占的田地給出三兩年的賠償,在他看來,或許直接置換耕田或者是給出足量的補償要更為合適。

    但這話,怎么說呢,也不適合同他的上級去說……

    陛下當年修建蓬萊宮時,還對官員俸祿做出過削減,還是因皇后的建言十二事提出,這才將其提了回來,甚至猶有增補,此次封禪的一應用度支出,自中央下發的也不過只有這一筆數額罷了,想來是不可能再多增添的。

    他能做出什么改變呢?

    更何況,公主已為他將開山破障的成本減少了不知凡幾,他和這兗州刺史又怎能再因此等事項推進不易而麻煩公主。

    李清月聽著他說出這份擔憂,也不覺皺了皺眉頭。

    賈敦實的有些擔心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畢竟無論是大唐在咸亨年間經歷的種種天災,還是李治本身的身體狀況,都不支持他在此次封禪后再行此舉。

    但另一面的官員和豪富行為,確實是連李清月都不敢肯定的。

    倘若真是如此的話,如他所說,對沿途的民眾就補償過少了,必定會引發后續兩年間的不滿。

    李清月問:“那么賈長史目前是如何考慮的?”

    賈敦實答道:“如今有兩個方法在嘗試施行,其一便是對陛下遠赴泰山的沿途路線再做出細微的調整,在盡量不影響整體路線的情況下能多避開一些百姓屋舍與農田。在公主回返長安期間,我已同趙刺史往復走了數遍了,若是居于車輿之內,不容易察覺到道路的變更。”

    李清月頷首:“是個好法子,另外呢?”

    賈敦實低聲:“另一個法子,還是從公主這里學來的。”

    “我?”

    賈敦實道:“當年我接手洛州長史位置之后,便往洛州各地都走訪了一遍,也自然去過公主負責建造的天津橋,看到了橋頭的那塊石碑。這個令當地富戶捐款留名之舉確實好用。”

    “我便想,既然天津橋是天子駕臨洛陽所需,碑銘正在洛陽宮對岸,如今這修繕御駕前往泰山的道路與天津橋倒也相似,所以我與趙刺史商議,是否也能讓兗州富戶出這筆錢……”

    然后將這筆錢用在補貼當地百姓上。

    聽起來格外有可行之處。

    可李清月沉吟須臾,還是答道:“不,我倒是覺得此舉不妥。”

    見賈敦實臉上浮現出了幾分尷尬之色,李清月連忙說道:“也不怪賈長史有此想法,實在是您對百姓多有體恤,卻苦于府庫可用支出不足,但您要知道,封禪的事情與天津橋不同。”

    她解釋:“天津橋乃是天子擺駕東都與民同樂,洛州、甚至是關東的世家豪強愿意出這筆錢,讓洛陽南北走通,便是在彰顯陛下能得各方擁躉,可封禪之事——”

    “乃是意在告知天下,天子有此等比肩前朝帝王的本事,甚至向皇天后土祝禱,所以期間一應用度,都該當由陛下和其麾下各地官員與府兵達成,何能勞動所謂世家富戶!若真如此的話,就不免令人覺得,有國庫不豐、對外示弱的表現了。”

    這些兗州人士或許不會有這種想法,甚至覺得這是自己能留名于當地的大好機會,但誰知道李治會怎么想。

    在封禪這樣的大事面前,天子是怎么想的才最為要緊!

    賈敦實的神情頓時一變,也飛快地意識到了安定公主話中所言確有道理。

    若非公主有意前來相詢,他險些辦了件錯事,恐怕要等將有意出錢之人帶到此地了才能被糾正過來。

    “那公主覺得該當如何辦?”

    李清月朝著他伸手,“你先將之前一月內敲定的新路線給我看看。”

    賈敦實當即將桌案上另一份文書朝著她遞了過去。

    李清月不得不承認,賈敦實此人辦事的嚴謹認真,對得起那塊立在洛陽鬧市之中的棠棣碑,這條變更過的路線乍看起來與之前相差不大,但在沿途標示的區域,會擠占到的農田屋舍確實少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處上停了下來,問道:“這個圖上的紅點是什么?”

    賈敦實朝著她指向的方向看去:“這個啊?這是兗州的興隆塔。隋文帝在位期間,自稱要歸依三寶,重興圣教,令四海百姓俱發菩提,共修福業,所以令各地高僧護送舍利前往各州修建佛塔,其中兗州的這一座,是由高僧法性從洛陽奉送到此地的。這座興隆塔高十三層,乃是兗州第一高樓,既是天子出行,也合該途經此地。”

    “合該?”李清月目光微動,沉聲回道,“我看倒也未必。”

    “自沙門拜君集議完畢、正式詔令下達至如今,僧侶之中數年間多有微詞,但如今大唐對外戰功顯赫,不容他們有所異動,而今既是天子封禪,彰顯君權,也不容前朝遺物凌駕于天子之上,直接換路繞行就是。”

    沒必要如此給他們臉面。

    賈敦實本以為安定公主只是對路線有些異議而已,卻又忽聽她繼續說道:“不過……陛下此次出行,既已指定玄奘法師等人隨行,其中還有可商榷之處,你說是不是?”

    商榷?賈敦實愣住了片刻,又忽然反應了過來,“公主的意思是,路還是要走的,畢竟此塔確實修建甚為宏偉,有意繞開反而不妥,但是,要興隆塔普樂寺中的僧人親自來談這件事?”

    李清月冷笑了一聲:“不錯。我看你這圖上不是算了不少對這些僧人所耕田地的補償嗎?他們原本就不必繳納稅賦,還私藏了不少隱戶,與等閑百姓的補償本就不該相提并論,正該一正風氣才對。”

    “至于他們愿意額外出資多少,款待凌駕于佛教之上的帝王,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李清月心中暗忖,在天子封禪這等大事面前,這些人再如何不愿意接受需要向君王行禮,也勢必不會錯過接迎天子的盛名。

    兗州不比長安洛陽,這興隆寺在隋文帝在位期間能起塔十余丈之高,卻絕不能與大雁塔相提并論。

    參與進泰山封禪之中,接待這位李唐天子,或許是他們唯一的翻身機會,他們又怎會不動點腦筋。

    更何況,兗州當地還有法集寺等寺廟與之分庭抗禮,這個主次之分自然是要爭上一爭的。

    若是兗州官員因減少過路補貼而有意繞路的消息傳到他們的耳中——

    他們自然知道如何抉擇。

    “另外,兗州的富戶也得出錢,卻不是按照你說的修建出資功德碑的方式出。”李清月話畢,低聲朝著賈敦實吩咐了兩句。

    賈敦實遲疑:“……這可行嗎?”

    “怎么不可行了?”李清月理直氣壯,“你就用這套話去對外說。”

    ……

    第二日的金鄉大營內,眾多本應該前去繼續修路搭橋的士卒竟是先被暫時留在了營中,以一組組往外放出的緩慢速度移動著。

    “這是怎么了?”

    因昨夜被那悶雷之聲驚動而起得晚了一點的河北道隊正,立刻朝著昨日結識的那人問去。

    問話之時,他的臉上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糾結。

    他昨日覺得對方說話簡直像是在胡扯,結果當晚就聽到了這樣的“仙法”大作,真可謂是給了他以一記迎頭痛擊。

    若是等離開營地后便知道,本應當堵塞的前路已在夜間被安定公主派遣出去的“精兵”疏通,只怕更驗證了對方的說法。

    但明明……明明在當年隨同安定公主作戰的時候,對方除了在料敵先機上表現得出色了一些,還得算是在正常的范疇啊。

    一想到這里,他便覺得自己竟對出營接受事實,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迷茫。

    不過想想他怎么說也是得到過公主親自領兵,頒發下作戰獎勵的,那若是公主真有神靈庇佑,他應該還能從中沾到一點光才對,他又頓時腳步輕快了起來。

    所以現在他便只是好奇,為何今日好像營中又添了新事。

    那人也沒顧得上留意他的表情,早將注意力都轉到了眼前的新鮮事上,回道:“剛才聽人說,上頭有令,需要在營中額外選出一批人來,接下來的兩個月內便不讓他們搬石修路了,要讓他們作為沿途護衛天子的儀仗隊伍。”

    “嘶……不是直接從十六衛中選人?”隊正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這位置,恐怕人人都想要吧?”

    就像各地的折沖府兵與關中、洛陽等地的折沖府兵不是一個待遇一般,尋常的京兆府兵與南北衙十六衛兵馬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別。

    京兆地界平均以兩千多戶供給一府,約莫七戶之中才能出一戶府兵,已算是遴選嚴格的結果,更何況是天子近前的戍衛。

    就拿奉宸衛來說吧,其中任職的將士,幾乎只從勛貴之中挑選,絕不可能給外頭的人以機會。足以說明,在御前走動,是一種何等光耀門楣的差事。

    “也得虧這封禪沿途甚遠,泰山腳下的排場再怎么驚人也不為過,要不然哪有我們的機會。”那人嬉笑著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等著啊,我先去打聽打聽情況。”

    他話都未曾說完,就已像是一尾游魚一般飛快地鉆入了人群當中,朝著前頭擠了過去。

    但張隊正眼看著,這個自稱姓孫的河南道府兵在回來的時候卻是耷拉著腦袋,好一番垂頭喪氣的模樣:“唉,沒事了。我還以為到時來運轉機會了呢,結果這標準還不低,說是一定要身長六尺以上,五官周正,這樣才好臨時充當御前開道的儀仗。”

    大唐早年間的從軍標準,乃是“擇選下戶白丁、宗丁、品子強壯五尺七寸以上”,但既然說是早年,近年間總不免因各地兵力匱乏的緣故,時常出現放低標準的情況,變成了只要五尺以上便算合乎標準。①

    這樣一來,在尋常府兵當中,能過六尺的便當真不多。

    張隊正回道:“這也不奇怪吧,要知道,北衙的百騎、飛騎都要六尺以上的闊壯之人,這個臨時選拔,必定也是按照御前儀仗的標準來的。”

    “話是這樣說沒錯,”孫六嘆氣,“我就是覺得遺憾得很。你知道嗎?我爹身高六尺,我娘的身量也不低,我小時候人人見我都說,將來必是個六尺男兒,但是……”

    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都要考慮能不能吃飽飯了,還想著什么能長到六尺之上。”

    張隊正剛要抬起來的手頓在了空中,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安慰于對方。想想此前跨海前往熊津作戰前,營地之中想要偷偷遁逃的不在少數,他便覺得自己格外感同身受。

    話若說出,還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算了,不想這些了,說不定我身高符合標準了,五官也不夠周正,到時候才更氣悶。”孫六擺了擺手,“咱們還是盡快出營吧,去看看那個……”

    他這神神秘秘的語氣,讓張隊正一點都不難猜到他要說的“那個”到底是什么東西,也沖淡了兩人都沒機會被選拔上崗所受到的打擊。

    想想他們本就只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尋常府兵,此次被征發徭役在這修筑封禪道路上,還能給他們算作“戰功”,本也不必有那些無謂的展望。

    難道,陛下還真能因為往這路邊的儀仗護持隊列中看上一眼,就從中選出心儀的將才嗎?

    像他們這等身份的人,絕不會指望這樣的天降好事。

    比起這個,或許在見證了安定公主的奇妙本領后,給她的長生牌位上多添一點供奉,期望她能保佑他們平平安安,還聽起來更為實在一些。

    不過,他們不這樣想,不代表別人不會這樣想。

    當賈敦實將此次遴選出的士卒獨開一營留待之后規訓,讓人將其余士卒都往前推進修路的時候,就有人找上了他。

    一個稍顯富態的男人挪步到了他的面前。“我聽說,此次選拔迎奉天子的儀仗,需要八百人之多?”

    賈敦實朝著那陶姓豪強看去,漫不經心地答道:“那又如何?”

    他今日要去繼續商談田地補償之事,便一副行將出門公干的樣子,讓那陶公有些奇怪,自己到底是不是收錯了消息,也來得不是時候。

    他接道:“可我這不是聽說自軍營中選出的合乎標準之人只有三五百之數嗎?若是不滿足上頭的要求,還得從其他地方挑選,賈長史您便得算是辦事不力,所以我想著……幫您解決一下問題。”

    賈敦實面色不改地回他:“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身量達標的并不止八百人,只是公主覺得有些人的模樣不夠體面,才刪減到三百多人,公主都已說了,屆時人數不夠的,便折返洛陽補齊,總比濫竽充數要好,我有什么好擔心辦事不力的。”

    “比起組建儀仗隊,若是在給沿途百姓的賠償上有所短缺,讓人在天子東巡泰山的路上前來攔路申告,才真是要背個辦事不力的罪名!”

    “行了行了,你別攔在前頭阻著我做事。”

    “這……”陶公本還能說出的不少話,都被賈敦實這一串話給攔了回去,梗得他有點心悶。

    偏偏自他來到兗州以來,是何等公事公辦、為民請命的態度,人人都能看得到,并不僅僅是今日裝模作樣如此。

    真是讓人一拳打了個空,只能生自己的氣!

    眼看賈敦實已是自顧自地朝著前頭走去,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往北而去,陶公連忙追了上去,也搶過了隨行侍從的馬匹,直到與賈敦實并駕齊驅,趕上了他的腳程。

    “唉,賈長史,我就直說了吧,我有三個兒子,身量都在六尺之上,若是這儀仗隊伍還缺人呢,不如讓他們兩個來頂上。”

    賈敦實面色巋然不動:“那三百余人均為府兵在籍,作為護衛儀仗,必定尊奉軍紀,儀容嚴整,也絕不可能會對陛下有何冒犯之舉,你今日貿然上門相詢本就已是不妥,遑論讓你的兒子參與進這兗州儀仗之中。”

    明明賈敦實的表情淡淡,陶公就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問責之意,忙不迭辯駁道:“您這話就說錯了,我陶然在當地怎么說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會做出那等胡亂妄為之舉,不過是怕此事上達天聽后竟覺我兗州無人罷了!”

    “您看,泰山鐘靈毓秀,乾坤浩蕩,乃是陛下行將封禪之地,便按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規矩,也絕不該當有此表現。”

    見賈敦實的神情稍霽,他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太好辦,不如勞煩賈長史向安定公主問問,倘若我陶氏愿意為這護持儀仗各自置辦一身衣著,只希望能將三子送入此間,找個體驗府兵生活,磨礪磨礪的機會,不知是否可行?”

    賈敦實該當慶幸自己到底是吃過這么大幾十年的飯,這才沒在這姓陶的富戶如此果斷跳進坑里的操作中笑場,而是又與對方并轡騎行了一段后方才答道:“那我試試吧,但成與不成,不是我能決定的。”

    ……

    “所以現在已有多少人找上你了?”

    連夜監督劉神威搞爆破試驗到了凌晨才睡,李清月一直到日暮的時候才醒來,出了營帳就對上了賈敦實那張頂著微妙神情的臉。

    “能給儀仗隊置辦二十身衣服,十套武器。”

    李清月沒忍住,被這計數方式給逗樂了,“挺好的,反正這些人也穿不下這么多的衣服,拿不動這么多武器,全換成銀錢分發給沿途的百姓吧,不過你記得額外做個賬本將這些錢財的去向都給記錄下來。”

    賈敦實隨即聽到,她又多嘀咕了一句:“果然是這些人吃得飽長得高了,嘖。”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但我還是有些擔心,公主先斬后奏,以這等拱衛陛下的名頭將人聚集起來,當真沒什么問題嗎?”

    李清月搖頭,“你錯了,這不是我先斬后奏要在府兵之中額外選出一支陛下都不曾準允的儀仗隊,畢竟,這根本沒有朝堂兵馬的正式編制,而是當地的富戶希望瞻仰天子威儀,專門組建了這樣的一支儀表齊整的隊伍,希望能為陛下東巡護持,但……”

    “但他們又擔心沖撞陛下,故而委托我等從府兵中選出一批精銳,負責教授他們進退規矩,等到泰山封禪結束后再各自歸家。就算在此期間,他們也不會取代百騎飛騎的地位,那就必定在其外側,影響不到陛下的安危。”

    “賈長史啊,”李清月頓了頓,語帶調侃地說道,“這等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情,既不涉及官職委任,反而能讓沿途百姓稱頌陛下仁德,他有什么好拿我問責的。”

    “至于這些儀表堂堂的當地富戶子弟有沒有機會在陛下面前出頭,自此成為我天子近衛,大唐將領,甚至告我一狀?”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好了,我阿耶因為頭風的緣故眼神不好,看不見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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