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你個小財迷, 少不了你的生辰禮物。”
李治被許圉師氣得頭疼,總算在這子女對比中找到了點安慰,又哪會在此刻計較女兒的諸般說辭。
他想想, 近來似乎也并未從安東都護府方向再多傳來什么消息,反而是那前來恭賀蓬萊宮建成的金法敏,已算是這其中最為特別的一件事了, 便也只當她是從遼東帶回了什么土特產吃用之物。
可若是那遼東之地能有什么格外特殊的東西,那頭又如何還會保持著這樣貧窮的狀態?
不過她送禮物能想到他這個做父親的, 而且是當先說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也算是有長進了。
還是先看看她到底要送些什么再說。
……
蓬萊宮中給安定劃定的居所距離皇后的含涼殿不遠, 同樣毗鄰太液池而建。
當然,李治其實不太喜歡這一帶的水汽旺盛。
好在如今已是入冬,北面的窗扇又大多關閉, 少有池上冷風吹入殿中,倒是沒那么重的霜露寒凍之氣。
更不用說, 當他邁步踏入那殿門的時候,里頭就已點好了炭火驅寒。
隨即而來的還有一件黑色的毛皮大氅。
“都已在屋內了, 哪有這么冷!崩钪斡行o語地看到,自己這邊才將風氅給脫了下來,那頭李清月就已將一件新的送到了他的身上。
雖說這件新衣的毛皮頗為完整,品相絕佳,在那漆黑的顏色上還流轉著一層油潤發亮的質感, 顯然在制作手藝上下了些工夫, 但也實在犯不著在這個時候上身。
“可這是我給您送的第一件禮物啊!崩钋逶律焓郑 阻止了李治想要將其脫掉的意圖!拔覄側腴L安就聽說您打算將今年的冬季田獵給取消了。那敢情好!”
李治疑惑地看向了她,想到此前媚娘說過的話, 不免有些奇怪,為何女兒對田獵的態度和皇后所說的有些不同。
卻緊接著聽到她說:“我原本是想在田獵之上再來一次大顯身手。但現在這情況也不錯,京郊能狩獵到熊羆猛獸的地方只有秦嶺和禁苑,可入冬之后山中難行,原本就沒那么多人肯入山,更別說是長安城中的貴胄子弟。這樣一來,我送上的熊皮大氅便是獨一份的了。”
她一臉得意,“阿耶不知道吧!這可是我在太白山中親自狩獵得來的。”
“你自己打的?”李治震驚發問。
這熊皮分量不輕,足以讓人猜到這不會是出自一頭小熊。
可誰家不滿十歲的孩子自己去打成年黑熊的!
但想想她此前的戰功中本就已有斬殺敵將之事,又好像并沒有那么奇怪……才怪。
這還是太過嚇人了一些。
李清月卻是當即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那是當然,我騙您這個做什么!”
“彼時我帶人入山測試遼東防寒之物,也順便看看山中能不能找到幾株人參,帶回來給阿耶阿娘補氣,哪知道半路殺出了一只黑熊,還想趁著我在那里取人參來襲擊于我。”
“但它也未免太小看我的本事了!闭f話間,她比劃了個彎弓搭箭的動作,眉峰輕挑,“我三箭取了它的性命,還都在咽喉、雙目,那黑熊搶食不成,就成了這件毫無破損修補的熊皮大衣!”
“此事遼東地界上都傳遍了,說我這位安定公主果然是憑真本事當上那大都督位置、領到這封地的。可惜沒法將那么多人全帶到阿耶的面前,講講我當時的表現!
她說到此地,眉目間好一派少年意氣。
這一份傲然的光采,更是讓李治都不由覺得自己為之所牽動,只覺這熊皮大氅上,好像也在這一刻流動著一層烈焰。
在這樣的語氣面前,沒有人會懷疑她所說的話有什么弄虛作假的成分。
李治甚至覺得有點后悔,為何自己已提前將取消田獵的話給說了出去。要不然,讓女兒再來一次當場獻寶,只怕當即就能變成長安城中的美談。
不過,如今這樣倒是也不錯。
三箭射殺黑熊啊……
他與皇后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對安定此舉的擔心、意外與驕傲。
這真是好一個武德充沛的小將軍!
在收回目光的同時,他伸手摩挲了兩下這毛皮內里,又憑借著自己的經驗覺察出了幾分不同!斑@皮質好像要比尋常的柔軟一些?”
“阿耶好眼力,不過這一點我要先留個懸念,之后再說!崩钋逶乱贿呎f一邊朝著李治伸了伸手,示意他落座之后再談。
“好啊,你還學會玩神秘了……”李治笑道。
這頭一件禮物便因出自安定之手而盡顯心意,李治原本的期待頓時往上被拉高了幾分。
在他與皇后相繼落座后,就見李清月拍了拍手,當即有宮人將一個蒙著紅布的托盤給帶了上來。
在這托盤之上,蒙布之下,赫然有著一塊不小的凸起,若是觀其形態,似乎是一個……罐子?
當紅布被揭開的那一刻,李治便發現,他并沒有猜錯,在下頭藏著的確實是個罐子,還是個在形態上有些特殊的罐子。
那罐子由打磨到只剩薄薄一層的白水晶組成,雖然因為體積不小的緣故稍有幾分雜質,但若整體去看,便宛然一大塊寒冰放在了他的面前。
在這其中,一支根須完整的人參就躺在透明微黃的液體之中。
珍稀的藥品,李治這樣的身份見得不少,在他患病在身后也就更是如此,但他可以確定,在他所經手過的人參中,能達到面前這一支品相與年份的絕不多。
更不用說,大多的人參為了避免超過其保存的時間還沒派上用場,還會被晾曬炮制成干參,哪像是在他面前的這一根,除了上頭并沒有殘存的泥土外,幾乎還保留著它剛剛被挖掘出來的狀態。
李清月說道:“我先前不是說了嗎?我進太白山脈本就是想要去找人參的。碰上那黑熊的時候就是在挖掘這一支!
“幸好啊,那黑熊還沒來得及撲上來,采參人也沒因為這出意外就將根須給截斷了,正好用來給阿耶阿娘泡酒喝!
這人參珍品倒沒讓李治有太多的意外,但李清月的后半句話卻當真是讓他有些奇怪了。
“泡酒喝又是什么特殊的服用方式?”
“自然是因為市面上一種新酒的出產,讓孫神醫有了新的想法!崩钋逶陆忉尩溃叭藚㈦m然是大補之物,對于阿耶來說卻是藥力太猛了一些,像阿娘這種身體康健的,也沒必要將其當菜去吃,所以他冥思苦想之下,想出了個居中過渡的方案!
這個人參泡酒泡出的結果,在她途經洛陽的時候拿給孫思邈看過,所以套用上孫思邈的名頭,李清月是一點沒覺得有什么心虛,更沒覺得是在給自己下頭的酒業打廣告。
這些話在從洛陽到長安的路上,或者說是在她決定了要以人參配酒后就已經歷了一番深思熟慮,講得不是一般順口。
“這個方案,就是用烈酒將人參之中的藥性給浸潤出來,然后以少量飲酒的方式將藥性混合在酒力之中下肚。對了,這種酒是越放口味越柔和,而人參的藥性也需要時間才能被取用出來,所以最好再放上三四個月,到了開春之后再行飲用!
“不過現在嘛,倒是可以先讓阿耶阿娘品嘗看看。”
在那放酒的托盤上還有兩個和“酒壇”同一材質的小酒杯,李治隨即便看著女兒將這裝滿的酒壇給小心打開,用酒勺將里頭的酒水舀出到了杯中。
“酒性偏烈,人參又補,按照孫神醫的意思就是,等到酒水再次啟壇的時候,阿耶每日最多只能喝這么多!
別看李治抱病,他氣性還不小呢,“光這一口能喝出個什么味道來!
“那您也不能把藥當湯水喝。”李清月一邊示意宮人往酒壇里重新補了點酒,這才將其重新封口,一邊朝著李治提醒道。
“行,我記住了。”遵醫囑這種事情他做得一向不錯。
見武媚娘朝著他做出示意,李治也隨即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將其一口飲了下去。
當酒水入口的那一刻,他頓時意識到了為何安定會說此酒有些特殊。因為這果然是一口“烈酒”!
比起長安城中能被稱為烈酒的酒水,此酒入喉之時的燒灼之感還要更強,但在繼續淌過之時,又有一種別具一格的醇香滋味泛了上來,混合著人參的藥香,以及酒味辛辣過后的回甘,一并交錯在了唇齒之間。
“好酒啊!”李治都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非好酒之人,他的身體也不支持他大量飲酒,可這并不妨礙他從這一口烈酒中品嘗出它的前景。
但剛才阿菟說的什么來著?
這酒竟還要再封上三四個月才能更顯醇香?
哪有吊胃口吊成這樣的!
李清月卻像是沒瞧見李治臉上一閃而過的郁卒,已邀功一般朝著李治問道:“阿耶,我這第二件禮物也不錯吧?”
李治朝著她投來了贊許的一眼。
這何止是不錯!若是那酒水能夠實現大量產出的話,恐怕都能來當御酒了。就是不知道阿菟所說的這個新酒到底是個什么來路。他又不便在此時將其問出,還顯得他這個當皇帝的耽于享樂,不如隨后再問。
他便只答道:“確實令人驚喜,不過我看你那后頭還藏著東西?”
“那是當然!”李清月回他,“別人送禮,可能講究的是個什么好事成雙,那我得給它翻個倍,就叫……遼東四寶吧。”
武媚娘扶案笑道,“阿菟,你這名字是現想的吧?”
“您不要戳穿我!崩钋逶罗D頭賣了個乖,又轉了回來,正經地介紹起了自己的東西,“阿耶你看第三件。”
有點意思的是,這第三件和第一件還得算是成套的,仿佛是有了衣服就該有鞋子。
但如果說熊皮大氅在這長安城中還算貴族家中常見,這鞋子就有些特殊了。
李治接過鞋子自己穿上,就發覺這鞋中的內絮居然是以草編而成的。“這是?”
“這是黑水平原上生長的一種草!
李清月介紹道:“將此物捶打柔軟墊在鞋中衣服中,能起到遠比尋常草類更強的保暖防寒效果。那些遼東百姓在過冬之時沒有條件用上炭火,只能憑借著尋常手段御寒,但今年,在我離開泊汋之前,此地的百姓已是每人都有一雙這樣的鞋子,有一件用此草填充內里的衣服!
“也要多虧安東都護府的李將軍和營州的周將軍愿意協助幫忙,讓我們能自黑水平原上采摘來一批紅根子草。雖然此次拿到的數目不能讓三處地界上的百姓全都用上,起碼,今年那里應該能少凍死一些人了。”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李治隱約看到,這個站在他面前的孩子眼中有一點閃光,又很快湮沒了下去,讓她重新變成了能擔負責任的穩重模樣。
可這一瞬的變化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雖然風疾影響到了他的視力,但并不影響他在這個距離下的判斷。
相比于漠視人命的王公貴胄子弟,女兒的品行真是讓李治都有種恍惚的感覺,不知她到底是如何在轉眼之間就已長成了這個出眾模樣。
不,拿那樣的人去跟安定對比,實在是對她的侮辱了。
當她問起這算不算是第三件禮物的時候,大概也沒人會覺得這樣的一雙鞋子過于簡陋,不像是該當送給天子的禮物。
李治又將腳下的鞋子往地上多踩了兩下,很是給面子地準備將其多穿兩天,體會體會遼東百姓的新鞋。
當然,這還有另一個理由:這東西拿出去,還能去和那些武將商討一番,黑水靺鞨部所在的黑水平原,到底有沒有希望在這幾年間收入到李唐治下……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聞到室內傳來了一陣飯香。
當他抬頭之時就見宮人已在李清月的指揮之下,將一碗米飯放在了他的面前。
迎著李治有些疑惑的目光,李清月朗聲說道:“這就是我給阿耶準備的第四件禮物了!
“稻米?”
在上一個草墊靴子之后,這最后一件禮物看起來更加不正常了些。
但李治打量了一番這碗米飯,又旋即意識到,情況應該沒有那么簡單。
關中和江南各有一批進貢到宮中的稻米,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和面前的這一碗稍有不同。
李治接過了筷箸將其夾了起來,就發覺這賣相確實是比他之前見過的好上不少,入口之后,這種差別不但沒有削減,反而變得更加明顯了。
稻米飯入口頗有韌性,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對于他這嘗遍了珍饈的老饕來說,此物與平日所用飯食的優劣之別,真是好生明顯。
“這米……”李治臉上的驚訝之色越發濃重。
他此前還說安定往遼東封地去的時間太短,應該折騰不出個什么東西。
哪知道這四件東西卻是一個比一個驚人。
李清月:“我在去年出征高麗的時候就在想,從大遼澤到鴨綠江沿岸,都是這等濕潤的土地,又有河網在周邊分布,若是要用來種地的話,是不是能種稻米?”
“雖說此地的氣溫確實不高,但要讓稻米長成也不難,我甚至覺得,若是讓它長得慢一些,也還能算是……嗯,欲速則不達!
李治都還沒來得及調侃她這俗語亂用,就見她將手一拍,“事實證明,我猜得真是一點沒錯!”
“這遼東新米是我帶人開墾出的田地,開水渠、建水車、施肥除草長出來的第一批,種植的時間比起江南和關中長了一兩個月,但長出來的稻米卻個個飽滿。”
武媚娘看得分明,女兒說到這開田種地之事,眼睛里方才對遼東百姓閃過的垂憐,都已在此時變成了大展拳腳的閃光。
那是她若今年留在長安,絕不可能會有的滿足。
真好啊……
李清月則已接著說了下去:“阿耶阿娘若是喜歡這個米,此次我帶了幾百石新米回來,就算是我這遼東四寶中的最后一件了!
李治笑贊:“我看啊,不是遼東四寶,是五福,也得把你給算進去。對了——”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問道:“邊上那是什么?”
怎么將沒煮熟的米和另外一個陶罐也給放上了。
李清月拍了拍罐蓋,答道:“這就是我之前和阿耶說的留有懸念之事。”
“今年四五月間,在泊汋周邊的山嶺里我們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礦物,在孫思邈弟子的幫助下,最后制作出來了此物,這東西目前找到了三個用處,一個便是藥理上的消腫,因為能取代這作用的藥物不少,我就不多說了!
“一個是用于鞣制皮革,能讓皮革更為柔軟厚實,這才有了阿耶身上的這件衣服和這雙靴子。”
李治心中暗道,這還真是個好用處。
但饒是他已在心中有了幾分預期,也萬萬沒想到,會從李清月的口中說出隨后的那一句來。“第三個功能就是增產!
增產?
李治的面色遽然一變。
聽得李清月繼續說道:“今年我選了幾塊地將其實踐了一番,最后確認,有此物的幫助,田地之中能增產約莫兩成,這碗沒煮熟的米就是從那塊增產的地中取來的。您沒發現嗎?若是將它煮熟,可能要比您剛品嘗過的那一份還要顆粒飽滿、品相優良!
李治端詳了一番,發覺真是女兒所說的情況。
可這發現真是過于嚇人了,讓他在端起那米碗的時候,手都有一瞬的顫抖。
李清月嘆了口氣,“但可惜……”
“可惜什么?”他追問。
“可惜眼下還不能確定,通過這種方式增產出來的糧食到底有無危害,所以正在嘗試將其長期投喂給牛羊豬狗兔鼠這些畜類去吃,遼東那邊的醫官都還在追蹤觀測呢。不過阿耶您放心,最遲兩年,我一定給您一個結果!
她說得信誓旦旦,李治也相信她真能做到。
但在糧食增產這樣的大事面前,沒有哪個做皇帝的是能坐得住的!
有更多的糧食,也就代表著有了人口擴增的可能啊!
就算李清月還隨即跟他解釋,這農肥的生產成本也不低,尋常百姓肯定是用不起的,最多就是用在一些品種特殊,價值不太低的東西上,也沒能打消掉李治對此物的熱情。
新農肥的研發,無疑是已遠遠超過了送禮之事,更是遠比那遼東四寶還要重要得多。
“不,不必按照你那邊的計劃推進,你手底下的人還是太少了!
李治之前總覺得,安定作為一個公主,無論是其權柄還是封地戶數又或者是她的下屬,都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公主該有的規模,現在卻幾乎是下意識地接出了這樣一句話。
在他來得及收回這話前,他又已經下達了指令,“速召倉部和太醫署官員前來!
“是司庾。”武媚娘提醒道。
李治連忙改口,“對,我糊涂了,速召司庾與太醫署眾人前來!
安定這邊的人手可能不足以快速判斷出此物的效果,那就由他這邊多增派一些,來看看這東西!
倘若真有她所說的那般神奇,此物的意義必定非同小可!
得令的奉宸衛當即前去請人。
可等到那些司庾和太醫署的官員被緊急征調來此地的時候,他們卻有點傻眼了。
請問,這是什么新晉流行起來的風尚嗎?
只見他們的這位陛下在本就已有炭火加熱的殿中身披熊皮大氅,腳上穿著一雙奇怪且質樸的皮靴。
而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擺放著一罐人參酒,一碗吃了兩口的稻米飯,還有一碗剛剛脫谷的稻米,以及一個裝著不明物體的藥罐。
看起來……同樣有些樸素。
這樣的一身打扮,若是放在遼東的軍營中可能還算正常,放在金碧輝煌的蓬萊宮中,卻怎么看都很是違和。
偏偏李治自己渾然未覺,自己已在無形之中當了一回安定公主的活招牌,一見被喊來的官員停在了進殿后的不遠處,當即開口,“愣在這里做什么,還不過來看看此物!”
第162章
陛下都這么說了, 他們就算再怎么好奇李治的裝束,思索著自己在回去后需不需要效仿一二,還是該當先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在看到李治面前的這份遼東新米之時, 那司庾郎中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一方水土養一方作物,確實沒錯。這遼東土地若是當真多年不曾開發,只偶爾用于放牧, 還滿足了水澤灌溉條件,確實要比關中更適合于種植稻米。不過恕我多問一句, 安定公主當真沒怎么接觸過農事?”
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啊。
但他轉念又想,其實這完全能解釋得通。
北地到了九月末, 就很有可能因飛雪天氣凍壞莊稼, 若是稻米再成熟得晚一些,很可能就會面臨顆粒無收的結局,所以, 原本身居遼東的那些人并不敢做出這樣的一番冒險。
在已經習慣了漁獵為主的生活模式后,他們也很難做出改變。
反而是安定公主初來封地, 想要在此地大展拳腳干出一番事業,還敢于去做這樣的嘗試。
李清月答道:“確實沒有!
——上輩子看過的一點又不適配于此地, 遠程指導唐璿干的,也當然不算是她自己在做。那么遼東土地上的水稻種植嘗試,就是她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行動。
“但我請來了不少老農,在區田、插秧、漚肥之事上遵循往年經驗,也令長于器械制作的繕工監官員分配好了田間水道, 確保稻米都能得到足夠的灌溉。臨近江水結冰之時, 還讓江邊水車保持田中水流, 防止結冰之后損毀稻田。這樣一來,要想將田種好也不難!
司庾郎中贊許地點了點頭。
若如安定公主這么說, 她其實沒干出什么胡亂指揮的事情,反而將專業人士都用得恰到好處,能成功將稻米種植出來是應得的。
他便以篤定的語氣接道:“我看這日曬時間和土地水文都促成了稻米長出的狀態,讓其優于關中,說不定再多經過幾年的篩選良種,還能發展成更加優越的品類,公主不妨一試。”
“這幾年間的天象表現得很明顯,比起二十年前,冬日要更為溫暖,太史局也有類似的判斷。若是今年遼東那邊能讓水稻安全生長到收獲之時,明年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我就是這么想的,”李清月回道:“畢竟,我還盤算著將其再多種植優選幾年,將它培養成貢米的,是吧阿耶?”
“……。俊崩钪卧具饒有興致地聽著李清月和倉部官員的交流,忽然被喊到還微微一愣。
貢米?
他轉頭就對上了女兒認真的目光。
那雙眼睛里的神色仿佛是在說,她都親自負責耕作了,種出來的稻米從品相到口味也都已經讓李治體驗過了,給她個在遼東種地的體面名目,對他來說應該不難吧?
“哦,貢米啊……”李治心中快速思索,答道:“此事確有可行之處,過幾日再具體商議吧,到時候我讓外府寺的人來找你!
以李治看來,安定估計是想要這個貢米的名號,給遼東多個對外可說的物產,也用來吸引當地的百姓參與到耕作之中。
這個名目,對她掌握封地頗有好處。
再便是,當這品相確實卓越的貢米出現在關中時,也能身價翻上幾倍,讓她將封地的進項往上提一提,不枉費她親自參與的謀劃。
反正李治自己也不太在意這小小一筆收獲,給她無妨。
何況,如今的大唐財政雖不需要依靠土貢制度來從旁補缺,但歲貢的存在,其實也代表了當地被劃歸在大唐境內,對于嶺南、西域等地就有宣誓所有權的意思。那么,安東都護府也確實是需要有一樣拿得出手的“貢品”的。
可惜這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卻光顧著為他戍邊,忘記了此事,反而是阿菟在這上頭更有幾分敏銳,提前將其說了出來。
李清月可不知道,李治這會兒還無聲地對李謹行做出了一番埋怨,在收到了那句答復后當即笑逐顏開:“那我就先多謝阿耶了!
李治好生無奈:“你這算是個什么表現?我看你在聽到能賺錢的差事時,比見到我和你阿娘還高興得多。”
“您這話就說得沒道理了,”李清月據理力爭,“您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我都已選了這么一片貧瘠的封地了,只是想帶領此地百姓發家致富而已,哪里有什么問題。我那分明是在為民生有望而笑!
“再說了,他們吃飽了才能讓更多高麗出身的百姓歸心,真將自己當個大唐人啊!
李治抬手,“行了行了,算你說得對,但你要將其充作遼東貢品,外府寺那邊的質量、重量標準都先得商定出來,要是有濫竽充數的行為,別怪我讓他們給你退回去。”
“當然不會,”李清月答應得很是果斷!澳鷦偛挪皇锹牭剿锯桌芍姓f了嘛,這東西說不定還能一年比一年好呢。”
只要有了這個名頭,她能操作的余地就大得多了。何況,別看這大唐境內有這樣多的貢品,由公主送上來的貢品,和為了湊夠當地份額的貢品可大不相同。
這遼東新米,她也自有一番仰仗水運的兜售方式!
而且,退回去又不是她吃虧。
李治發誓,他還沒有耳聾到這個程度。他聽到安定在此時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到時候不要我這米當貢品,我還正好昧下來呢!
他連忙掩唇咳嗽了一聲,也順勢轉移開了話題,“行了,說說那農肥吧!
別提這遼東新米了,他都有點擔心再說下去,這米可能就不止是當貢品這么簡單了。
李治話音剛落,那頭就有人出聲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早在司庾郎中在和安定公主討論那一碗已經煮熟的遼東稻米時,司庾部門下頭的員外郎和同來此地的太醫署官員就已經將注意力放在了肥料上。
現在聽到談論到了這里,那位司庾員外郎當即說道:“若只從糧種的表現來看,這份用了農肥的,確實要比已經煮熟的這一份更為飽滿,想來公主也不會拿糧食產量開玩笑。但我有一個問題,陛下同我們說,此物是從礦石之中提煉出來的?”
李清月答道,“更為確切的說,是一種在當地的礦石經過煅燒,和綠礬油混合在一處,經過一系列處理后變成了這個樣子!
聽到此地,那司庾員外郎的眉頭已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石頭如何能用來當肥料?”
這聽起來未免過于兒戲了一些。何況還是在安定公主口中所說的增產兩成。
若說這是因為當地的氣候與地理條件特殊才有了這樣的飛躍,或許還能解釋得通,可現在用的是石頭……
李清月卻沒因為這一句質疑露出一點異樣的神色,反而向那司庾員外郎問道:“敢問你一句,莊稼種植在何處?”
“自然是土中!
李清月追問,“土下有什么?”
“自然是巖石。”
“那么你怎么知道土不是從巖石演變過來的,或者你怎么知道,當莊稼種植于土中的時候沒有從巖石之中汲取到養分?”
司庾員外郎卡殼了一瞬,發覺這個問題他還當真回答不上來。
今時之人對于土壤的認知還只停留在鄭注版本的《周禮》里那一句萬物自生為土,人耕樹藝為壤。安定公主所說的土壤會不會由巖石演變而來,他還真不知道。
更別說是莊稼到底能不能從巖石中汲取養分了。
他至多就是知道,山石縫隙中還真能長出草木。
要這么說的話……
李清月已信誓旦旦地說了下去,“所以你又怎么知道,這兩種特殊的巖石產物混合在一起,不是作物生長所必需的東西,只是恰好在遼東土壤上沒有呢?現在,不過是通過人力的手段將其補全了而已!
“人尚且會覺得,山泉水比起尋常的河水更為清冽甘甜,作物又怎么不能覺得這種石頭更好吃呢?”
司庾員外郎:“……”
這,這聽起來很有道理!
在安定公主那一串連珠炮一般的問題面前,他甚至覺得自己問出那句肥料為何能來自于巖石之中,過于迂腐愚蠢了。
但也就是在此時,他又聽見李清月和緩了幾分語氣,像是退讓一步說道:“不過說句實話,在我剛得知孫神醫弟子將其用在了種植之道上的時候,我也覺得很是驚訝。要不是看到了實際的效果,我也不敢做出這個猜測!
李清月將目光轉向了李治。
意識到李清月先將司庾官吏先后說服,已是給他下達指令節省了不少事情,當即接了下去,“諸位存有疑問也是應當的,朕也對公主所說的肥料效果格外好奇,更想知道此物的催生到底有無害處、能否用在其他作物之上!
“遼東乃是苦寒之地,更苦于人手不足,既然東西是在那頭研究出來的,我想派遣諸位往那邊走上一趟,將此事給探尋個明白。不知道諸位還有什么想法可說?”
還有什么想法?
眾人彼此看了看,都從對方臉上大略看出了態度。
那司庾郎中對于公主在遼東的田地規劃有些興趣,更好奇她已確定了計劃的連年選種,最后會種出什么樣的貢品來。
司庾員外郎則被公主這番土從巖石中來的說法給說懵了,在既覺其有理的情況下還覺得此事有些荒誕,打定了主意非要去實地看看。
至于那些前來的太醫署醫官就不必說了。
聽到此物居然是由孫思邈弟子折騰出來的,他們是真想去看看,對方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能從救人往救植物上完成了一出匪夷所思的飛躍。這新肥料,或者說是新藥水到底是否對人有害,他們也想參與一測。
司庾郎中當先一步朝著李治行禮答道:“我等愿往。只是不知道要在什么時候啟程?”
“聽安定公主的安排吧!崩钪芜t疑了一瞬,最后還是給出了這個答案。
倒不是他真對這農肥之事不夠上心,實在是他有點怕,萬一說什么明年二月出發,當場就要聽到女兒給媚娘控訴,說他這個當爹的又嫌棄女兒在宮中。
這話吧,在私底下說說也就算了,放在朝臣面前說——
成何體統。
看看有些人蹬鼻子上臉的技術,李治就覺得自己可以預計到,這話她是真的敢說出來的。
只聽李清月緊接著便問道:“那阿耶打算調撥給我多少人?”
今日被傳召來到御前的,可只有司庾和太醫署的代表,但只帶著這六七人前往遼東,那也未免太過磕磣了一點,李清月更要覺得自己的禮物送得不大值得。
在人數上,她可得多索要一點!——
“我看你阿耶今日頭風病都要被你給重新氣出來!
武媚娘眼看著女兒將她拽著留在此地,聲稱今晚要和她睡,又將陛下給推了出去,著實沒忍住,在殿門一關后便笑了出來。
“怎么會呢!”李清月無辜地說道,“他身上還穿著我親自給他狩獵的熊皮大氅,腳上還穿著我那遼東四寶之中的草絮長靴,必定能時時刻刻感受到我對他的孝心。那人參酒也是我親自安排泡上的,正是為他的病癥考慮才采用了這等和緩進補的方式。等到新農肥被驗證可行,我還要送他一份政績上的大禮呢。”
她只是想要一點醫學人才、農業人才、挖礦人才來盡快完成那出驗證而已,那李治說需要調撥統籌考慮,她就讓他去安靜考慮唄。真是再貼心不過了。
天下哪有她這么孝順的女兒!
當然,其實她也看出來了,阿耶那純粹就是想將具體安排人手之事交付有司來清點計算一番,以防被李清月將人帶走太多,影響到關中這邊的事務運轉。
但這并不妨礙她趁機將人給推出去,來達成自己和阿娘的二人世界。
武媚娘剛想開口,就見女兒已直接沖到了她的懷中。
雖然阿菟沒有如同去年凱旋之時一般,問及有沒有想她,但在她的這個動作中,武媚娘并不難看出她的意思。這里應當有一句和去年一樣的問題。
“又長高了!彼焓置嗣畠旱暮竽X,有些欣慰地想,這孩子在外頭顯然只會委屈別人,不會委屈自己。這一點,在她的身量、面色上就表現得很是明顯。
而且,她連在陛下面前都能給自己爭取足夠的權力,在封地應當更是如此。
“那是當然,”李清月仰頭答道,“遲早能長得比阿娘高,然后為您排憂解難的。”
“你現在就已在為我排憂解難了!蔽涿哪镎J真地回道。
起碼在如今,當朝堂上的官員權衡她這位皇后殿下的勢力時,絕不會將安定公主給忽略過去。
這份尊重,阿菟她身在邊地的時候或許感受不到,武媚娘卻看得明白,更能借此再分辨出一批可用之人。
若有人覺得,這實打實的戰功也不過是巧合,那這人真應該去看看眼睛,而不是在朝堂上大放厥詞!
“還不夠呢……”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
當她想做之事還遭到著重重限制,當她想要更多人活在盛世之中的夙愿,也還有著那樣漫長的路要走的時候,她就比任何人都希望,阿娘能繼續往前走一點。
再往前走一點吧。
在方今的時局之下,只有她們兩人都再多往前走一點,才有可能將自己的聲音訴諸天下,帶來更大的改變。
所以今日的這一點排憂解難,又怎么足夠呢!
不過現在是好不容易的母女相處,就不要提這種“還差太遠”的喪氣話啦!
李清月拽了拽武媚娘的衣袖,目光發亮,“阿娘來看看我給您帶的禮物!
武媚娘跟上了她的腳步:“我還以為你光顧著給你阿耶準備禮物,沒顧得上我呢?”
“才不會!”李清月一邊答道,一邊從一旁抽出了一個箱子,將其推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她伸手將其打開,就見其中金光奪目,赫然壘著一層層的金條。
武媚娘扶額,“阿菟,你這禮物……好實在啊!
原諒她只能用實在兩個字來形容。
李治收到的禮物,看似將他從頭武裝到腳,可與其說是在為他分憂,不如說是阿菟在拿他當個展示架子。這金條送禮就不同了,那更像是在說,她想要買什么東西那就自己去買,合乎心意最是要緊。
武媚娘覺得自己也可以確定,比起送給李治的那些,若是讓阿菟自己選的話,她肯定不要什么熊皮大氅,更愿意要這一箱金子。
能將自己都喜歡的東西送人,那是真能看出對誰更為用心了。
她神情柔和地聽著女兒繼續絮絮叨叨:“今年從那邊金礦里開采冶煉出來的金條,有一半都在此地了。雖然阿娘貴為皇后,需要什么都有人來添置,但錢這種東西,還是不走國庫記錄的錢,總是多多益善的!!
武媚娘佯裝嚴肅地問道:“那這樣一來,就全都偷偷地用嗎?”
李清月仰頭,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所以……就得勞煩阿娘費點心,順便想個銷贓的門路了?”
聽聽這話說的!武媚娘聞言失笑,伸手就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額頭上彈了一下,“你!”
這孩子哪里是來給她送禮的,根本就是來賄賂她的。
但怎么說呢,有本事的人做出這舉動或許也不能叫賄賂,而叫雙贏。
她也偏偏就吃這一套!
“行,我幫你想這個辦法!
第163章
“不過在此之前, 我得先問你幾個問題!
見阿娘拿出了正經談事的架勢,李清月也連忙端正了神態,“阿娘你問。”
“你阿耶身上的東西里, 熊皮大氅是很難重復獲得的,該當有其獨一無二的地位,我猜你也不打算花大量的心思在狩獵遼東黑熊之上!
李清月點了點頭。
三箭殺黑熊的事情, 有這一次就足夠了。
阿娘沒去過她那封地不知道,在那頭已傳成了她自己都不認得的樣子, 若是再來幾次,姑且不說會不會貶值吧, 在她封地上的人可能都要覺得熊跟她有仇了。
至于這種有仇會被傳成什么樣子……
不想了, 感覺會讓人比現在頭疼的。
“他腳上的草墊皮靴,最為適用的還是遼東嚴寒之地,以就近取材之法制作, 不會兜售到長安來。若非要說的話,那東西還有個作用, 就是讓安東都護府能有個保境安民的旗號出兵黑水靺鞨!
李清月繼續點頭。這東西確實能量產,但是經過黑齒常之出兵后, 李清月也確定了這東西的限制。紅根子草在草甸上的生長范圍有限,還有不少牧草和紅根子草的樣子相仿。若要供給幾萬人還算不難,但若要供給幾十萬人,就壓力很大。
光是遼東境內要做到人手一衣一鞋過冬,可能都還需要三兩年的時間, 自然不可能將其作為商品售賣。
她將此物湊成禮物送到李治的面前, 是要為她定期往北部巡獵打好一個提前的匯報。
她相信李治也不會對白山、粟末、黑水靺鞨之地全無興趣。
有她先將一個近似于“請戰”的信號遞交到他的面前, 李治在派遣將領的時候也該當先想起她才對!
“那么能用來售賣的,一個是可以浸泡出人參藥力的酒, 一個是你打算套上貢品名號的米!
短短半年的時間,在女兒的手底下又多出了兩種能發展成支柱產業的東西,真是讓人既覺意外,又不免為她驕傲。
雖然這釀酒之事,早在女兒為唐璿歸化梁州百姓的時候就已經提出,但直到今日方才有了一個和市場上其他酒水同臺競技的最大底氣。
方才被傳喚到御前的太醫署官員,已大略將那人參酒查驗了一番,又帶走了一部分回去研究,想必很快就能拿出一個更加明確的功效判斷。武媚娘猜測,以阿菟辦事的踏實完備,這些人的反饋應當不會成為對她的阻礙,反而能讓她再得到一份酒水名頭上的助力。
至于那遼東新米,不僅有帝后親自品嘗確認的好滋味,更是行將拿到一個貢米的名頭,只要能將其產量日益擴增,送到中原境內,怎么想都不會缺了銷量。
見她的三條判斷都得到了女兒的點頭同意,武媚娘問道;“這個酒,你打算怎么賣?”
李清月答道:“有阿耶的人參酒在前,肯定是要借助于養生之名的。以此為噱頭,不怕人不買賬,天子同款的名號也能先打開上層貴族的門戶。在此之后,才好根據不同的酒水烈度以及釀酒所用的材質、酒水存放的年頭,分出不同的階層,將其銷售往千家萬戶之中!
“至于要如何經營得到足夠的錢財,這一點上葛薩比我有本事,我還是準備交給他來辦。但是……”
李清月話鋒一轉:“這樁生意從酒水的釀造技法改變開始,就沒之前那么簡單了。我雖然相信自己在大唐境內能壓制得住那回紇商人,卻不能保證他能始終處在聽話的狀態,尤其是當我身在邊地的時候。而在洛陽、長安這樣的地方和上流人士打交道,以葛薩的回紇出身,顯然也不夠資格。”
武媚娘總結道:“所以,你需要給葛薩找一個合作之人。而這個人最好是能在明面上擴展酒水的銷售門路,又能對于葛薩做出制衡!
“對,就是這樣。阿娘有什么建議嗎?”李清月發問。
武媚娘沉吟片刻,回問道:“我記得你在將酒敬獻給陛下的時候說,這個酒是越放越香醇的?”
“不錯,現在雖然能入口,但是放上半年一年的話,口味會遠勝過如今。”
“那么,你讓那個回紇商人在半年后做一件事!蔽涿哪镎f道,“今年五月,洛陽元氏家主元義端的同胞兄弟喜得麟兒,在滿月宴上就已為其取名,取大音希聲之中的后二字,顯然對其很是重視。到了明年五月,應當會在洛陽籌辦一場周歲宴。就讓葛薩將這批能用于藥酒的烈酒,放到此次周歲宴上正式問世吧!
李清月心中一轉,頓時明白了阿娘話中的意思,“洛陽元氏子弟的周歲宴,到訪的達官貴人必然不少,也讓品酒變得順理成章。元氏早先就對阿娘的示好態度明確,也不妨給他們一點分出的利益!”
葛薩的生意中心原本就已經從長安搬遷到了洛陽,孫思邈的東都尚藥局也在洛陽,那么和洛陽世家合作,才是最合適的。
而這份世家助力還不能太強,否則就是將一個極為暴利的行當變成了給予世家的利刃。
出自北魏拓跋氏的洛陽元氏缺了幾分中原的認可,又有早早向阿娘示好的眼力,無疑就是最為合適的。
在官場之上他們還需要依托于皇后的幫扶,也就意味著,在這出合作中他們還是處在相對被動的一方,正好和葛薩相互制衡。
武媚娘頷首,“正是如此。”
李清月大喜,“好!就按阿娘說的這么做!
“那么,你的稻米又該怎么賣?”武媚娘旋即問道。
“這個倒是不需要阿娘幫我出主意了。”李清月篤定答道:“我有意在遼東選出幾個在商業上頗有頭腦之人,在泊汋到青州,青州到洛陽,洛陽到長安的這幾段水路上相繼建立轉運儲藏的倉庫,發展出一條單獨握在我手中的上貢、貿易渠道。”
這條路線最開始可以只是上貢,但不需要兩年就可以買下合適的商船,招募到合用的人手,變成一條新的貿易路線。
“既然澄心為我管著手底下的賬目,這一條商業路線我就打算由她主管,將遼東的那些人手分撥到她的手下,作為負責各方樞紐的頭目!
比如說那高麗少年阿左,就可以是一個合適的負責人。
她補充道:“沿途招募的人手里,也可以優先考慮被從高麗遷居到中原境內的人。這樣一來,我也算是幫阿耶解決掉一些遷居人口的就業問題了!
萬一這些被遷入中原內部的高麗人不適應當地生活,可能還會引發矛盾,可現在,她要用此法充當一個緩沖的媒介,說不定還能發揮出一點奇效呢。
“行,那就由著你!蔽涿哪锊⑽磳ζ渥龀龇瘩g。
阿菟說是說的什么她對商業一竅不通,但起碼,在什么人可用這件事情上,她的頭腦清楚得很。
不過也對,若非如此的話,她又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時間里,給遼東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現在阿娘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到底要用什么法子來銷贓了?”李清月目光發亮地朝著母親看去。
結果她這話剛剛問出,額頭上又重新挨了一下,“好好說話,不要老用銷贓這個詞。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土匪呢!
李清月嘟囔了一句,“沒有土匪的氣勢,怎么去從天子手里搶人嘛!
武媚娘無奈,“可搶人又不是只有你那一種法子!”
天天這么豪橫的,像個什么樣?偟糜惺沼蟹诺陌。
見女兒擺出了一副乖乖聽講的樣子,武媚娘又不由輕笑了一聲,“行啦,我又沒覺得你今日的表現不妥,只是你帶人去遼東已用這等強硬手段了,另外的就得順著你阿耶一些來辦。但非要說的話,這個黃金收益過明路的法子,其實還是在跟你阿耶搶人!
跟李治搶人?
李清月聽到這個可就不困了,也毫無負罪感地答道:“阿娘怎么說,我就怎么辦吧。”
“你可不要先答應得這么爽快,我這個法子還有些成事的風險,到時候是要由你來擔的!蔽涿哪锾郑瑪r住了李清月打算直接答應下來的舉動。
這才繼續說道:“你應當知道……宮女被遣放出宮的事情。為了彰顯天子仁德、節省宮中開支,往往會將宮中已過成婚年齡、甚至是已經年邁的宮人放出。每次放歸,不下千人之數!
她目光有一瞬變得悠遠,像是短暫地陷入了回憶:“上一次宮人放歸,還是我剛剛成為皇后不久的顯慶元年,距離如今,已經有快七年的時間了……”
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一轉眼,經過各種渠道入宮的宮人又已超過了當年的人數。再加上,這兩年間蓬萊宮的修建占據了一筆不小的開支,所以倘若陛下真有縮減用度之心,大有可能要再放歸一部分宮人。
可這些宮人放出去,當真是躲開了宮闈傾軋,在和家人團聚之后享受清福嗎?
起碼在李清月所知道的情況里,不是的!
這些宮人,有一部分是因為父兄獲罪才被充入內廷,就算她本人能因為宮人放歸的“優待”而得以出宮,她的家人卻未必在歷年大赦的名單之中,甚至大有可能因為流放的緣故已然過世。
還有一部分因時過境遷、天災人禍影響,同樣在離開宮闈之后無人可依。
最后的結果就是,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都會因為女子立戶持家不易,被收容進了長安周遭的寺廟之中。
但難道她們真的已到了手腳不便,“頤養天年”的年紀嗎?
恐怕同樣……不是的。
李清月想到這里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當即意識到阿娘到底為何要提及宮女放歸,又為何要提到這是在和天子搶人。這個猜測,讓她的臉上頓時閃過了一抹驚喜。
“我看你已經有些想法了!蔽涿哪镄闹邪档溃斆骱⒆咏涣骶褪亲屓耸嫣梗^續解釋:“我方才問你如何賣米,你的售賣方式我覺得可行,但這個收益進項的去路,我卻覺得可以再改改!
“你的封地情況特殊,你自己是應該知道的。哪怕是親王,其實也沒有對封地治理這么大的權力,除非是如同當年的李忠一般,在領梁王名號的同時還有梁州都督的官職,所以當你的封地收益以這種方式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你就需要擔心會不會出現一個情況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清月眼皮一跳,發覺阿娘所說的情況當真是有可能會發生的,她也確實需要為其做好準備。
只聽武媚娘繼續說道:“我會在一兩年內建議陛下,以奉行節儉之名將一部分宮人放歸,屆時你便提出,要將自己售賣米糧所得的一部分錢財,用于資助其中無家可歸的放歸宮人,令她們能有經營謀生的門路。”
“挖礦所得的黃金就混在這部分資助中給出,到時候,你是要為她們興辦紡織行當也好,是要購置田產讓她們能參與農桑也罷,要讓她們匯聚在一處居住、防止有宵小之徒覬覦也好,是要讓她們各自自由、前往別處也罷,總之投入多少都是在緩解國庫支出,你阿耶管不著,要在賬目上動手腳也容易!
“這些有了謀生手段的宮人在每年依照律法上繳稅賦之后,還愿意償還給你這位恩人多少錢財,你阿耶同樣管不著!
武媚娘問:“你覺得,這算不算是一條可行的銷……過賬手段?”
算!怎么不算!
這可不僅僅是在銷贓了,而是在給她準備了一條光明正大的門路,再開拓出一條產業!
李清月由衷地贊道:“阿娘好生厲害,這樣一來,就是化整為零,又化零為整了!
這種做法中,她確實需要承擔一點風險,那就是這些宮人出宮后投入的產業會不會虧損。
但要知道,她們曾經任職于阿娘主持的六宮二十四局,都各有其培養的方向。正因唐宮之中的宮人也可參與到識字進學的課業之中,就讓她們比起尋常百姓的文化程度高出了不止一點。
這是一批原本被廢置,卻有真本事的人才!
或許她前期投入的黃金還不能立刻見到回報,但最遲三年,那就可能是一筆穩定而高額的收入,用于回饋她的其他產業。
也能讓她和阿娘的手底下,培養出一批與民間接軌的女性團隊。而這一點,尤為重要。
這樣的一件事,唯有皇后能辦得妥帖,又在她這位資產充裕的公主手底下,發揮出其驚人的效果。
“干嘛那么看著我?”武媚娘好笑地看著女兒目光灼灼的模樣。
下一刻就見女兒又解除了那端正的坐姿,靠在了她的身邊,“我在想,幸好我有阿娘!
有這樣一個不僅有本事,還對她報以萬分支持的阿娘。
武媚娘拍了拍她攬住自己的那只手,“多大的人了,還這么愛跟我撒嬌賣乖……”
李清月聽得出來,阿娘這話是這么說的,但口是心非的意思,那可不要太明顯。
她分明也是對女兒的偏心、敬仰和親昵很受用的嘛。
李清月便順口接道:“撒嬌賣乖怎么了?阿兄阿弟他們能天天往您這里跑,您肯定沒嫌棄他們煩,我都出去半年了,當然要把這個時間給補回來!
武媚娘笑道,“那你這次在長安待著的時間里,我陪你比陪他們多,總行了吧?”
“不不不,不只是時間多!爆F在又不是在談論大事,李清月一點不要臉皮地順桿子往上爬。
在洗漱完畢重新坐回來后,她便將自己在回來路上就已想好的種種盤算全擺了出來。
“我還想要阿娘陪我去田獵,給您看看我在近來的箭術騎術長進!
“想要您陪我去置辦新衣服……您看,我又長高了不少,好多衣服都不能穿了。”
“明年生辰的時候,我還想阿娘陪我一起去長安城里閑逛一趟,看看民間的新年風味!
這么一算,她想趁著這個“冬日休假”做的事情,有好多呢。
“還有還有……”
“……”
武媚娘聽著這些一條條掰著手指說出來的話,唇角輕快的笑意不由越發分明。
這孩子啊,又怎能不讓人對她偏心呢?
但聽著聽著,她又發覺李清月說話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鞍⑤耍俊
李清月含糊應聲:“……嗯?”
這個慢了半拍的回應讓武媚娘下意識轉頭看去,就見這個白日里還言辭老練的孩子,這會兒已經端不住那小大人的形象了,靠在她的身邊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在她這里還有點催眠安神的作用。
但在眼見這樣一幕的時候,她又不覺在神情中更柔和了些。
她輕輕推了推女兒,“上床去睡吧,冬日容易著涼!
李清月原本就沒徹底睡著,聽到這一句后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憑借著回來兩天在這新宮殿里走出來的印象,摔在了床上。
可做完了這一步后,她是真的很困了。
雖然腦子還在想著這樣那樣的事情,想著得到了那樣一批人手后該當如何去用,本能卻已經在驅使著她趕緊入睡,免得耽誤她的長高,便陷入了更趨近于半夢半醒的狀態。
在她倒下去后,好像有阿娘幫她扶得正了一點,然后將被子蓋了過來。
還有屋外,好像又開始落雪了,落在窗欞上一陣陣的窸窣聲響。
這些動靜沒有讓她清醒過來,而只是朦朧地睜開了點眼睛,朝著一旁的身影喊了句“阿娘晚安”,而后徹底睡死了過去。
她便沒能看到,在聽到這一句后,母親臉上的愣神。
晚安?
武媚娘疑惑地看著已經安分睡著的女兒,不知道這又是哪里來的詞。
但……從這語境和語氣里,好像并不難猜測出它的意思吧。
要這么說的話,有女兒在身邊,她確實感覺安心了許多。
在掖上被子躺下去的時候,她也對著身邊回了一句!班,晚安!
第164章
可能是因為被阿娘解決了自己的心頭大患, 讓她在明年回返遼東之時能夠放手去開采金礦,不需要擔心這些金子會因為來路不明,無法換到足夠的物資, 李清月竟然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轉過來。
見阿娘早已經出門辦事去了,殿中的宮人也沒有前來打擾她,她干脆在床上打了個滾, 繼續保持著攤平的狀態,趁著此刻頭腦清醒, 盤算起了接下來的計劃。
按照阿娘給她提出的建議,有一些事情她都可以不必急于去做。
比如說, 酒水的營生不用急于在冬日就進行推廣, 反正葛薩那頭經營普通版本的酒水也還能維持在梁州的采購,在資金上沒有那么欠缺,F在若是步子邁得太大,成全的不是她, 而有可能是別人。
不如等到陛下皇后飲用人參酒的傳聞傳開,再在洛陽元氏元希聲的周歲宴上一鳴驚人, 而后正式登臺。
總歸是能在幾年內達成橫掃釀酒業的結局。
而遼東新米的經營收入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挖掘金礦所得一起投入到放歸宮人的培養中。既然這項說辭要等到阿娘促成宮女出宮, 才會被搬出來,那么也沒有那么著急。
這么說的話,她今年年末和明年年初需要做的,就只有四件事了。
第一就是如同阿耶所說的那樣,去找外府寺將遼東新米作為貢品的標準給敲定下來。
外府寺在龍朔二年之前的名字, 是太府寺, 專門負責各地的上貢之事。但別管是叫哪個名字了, 反正有陛下的那句口諭在,應當不會有哪個想不開的在這件事上為難她。
同時, 還需要將預備帶往遼東的人手給謀劃到手,再從阿耶這里申請來一筆研究新型農肥的資金,以填補她的小金礦沒法當即變現的虧空。
如果她沒能在生辰的時候從阿耶這里收到足夠的“厚禮”,她會讓阿耶體驗一下什么叫做頭疼的。
第二就是趁著她人還在長安,找機會給那幾個下屬申請一下官職。
唐璿和阿史那卓云的情況好說。
地方官員的考核資料已經在十月前遞交到了朝集使的手中,而后由朝集使將這些述職材料帶入京中。
唐璿成功剿匪、阿史那卓云平定繼往絕可汗之亂的表現,也都作為政績被算在此次“考解”之中,已經隨同朝集使的奏報呈遞到了中臺(尚書省)。
有皇后在上頭盯著,不會有人能對這兩人的材料動手腳,那么可想而知,今年的上等評價是沒跑了。
只要到了大考,唐璿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得到升遷。而相對的,只要出現了作戰的需求,現在只是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卓云也有機會升官。
所以她需要幫忙請官的,是黑齒常之和馬長曦。
前者,最好能在遼東的軍事體系拿到一個足夠有分量的官職。方便李清月在與周道務、李謹行等人配合作戰的時候,能擁有更多的主動權。
后者,則是能力和地位完全不匹配。
就算慣例以來并沒有女子擔任外朝官員,最開始李清月為她請官的時候也打了一手信息差,在她做出的貢獻面前,也該當以實績來評判官職。
如果改良那指向羅盤還不夠的話,在她的建議下制作出曲轅犁總該夠了。
要知道,農事在民生之中的地位本就是重中之重,否則阿耶何必對農肥有這樣大的興趣。
沒錯,就是這樣!
她得找個機會去爭取,總得對得起馬長曦做出的貢獻,也對得起她在年節前后還要回返海州去收尾羅盤之事的盡職盡責。
第三,便是提前尋人考察好放歸宮女有可能從事的業務,做好接洽的準備。
倘若真如阿娘說的那樣要從紡織業入手,也得選好紡織的品類和安置的地點。
這件事不能交給自己的小管家去做,畢竟李清月還得帶她回遼東呢,那就得麻煩阿娘幫她從六局二十四司內找到一個合用的下屬。
好在,無論是選人還是考察,都還有足夠充裕的時間。
而第四,就是享受冬日里難得的悠閑時光啦!
起床!——
“等等,這東西不是應該先送到皇后那邊嗎?”
李治看著由內侍送來的一沓朝集使考解資料,稍微翻了兩頁,又看了看這厚度,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心悶。
但更讓他心悶的顯然是內侍給出的回答,“安定公主說她好不容易回到長安,覺得這里都有點陌生了,想讓皇后殿下陪同她在長安城中閑逛一陣!
“皇后殿下原本是想拒絕的,但拗不過公主想要出行,便將這些東西都先送到陛下這邊來!
李治哽塞了一瞬,不知道該當從何處吐槽起。
這半年時間里,在長安發生的最大變化可不是街巷有何處出現了擴建,而是蓬萊宮完成了修繕。
安定想要往外跑也沒關系,但她能不能稍微找個正常一點的理由?
還有皇后所謂的“本想拒絕”,讓李治很懷疑,那也是說來糊弄他的。
但……
“罷了,皇后與公主都在這兩年間為我大唐殫精竭慮,也是時候該休息一陣。”李治回憶了一番,“算起來,上一次皇后隨同安定一起出宮,便裝行游,還是在洛陽的水陸法會之時了。”
這么一看,確實已經有了些時間,想要一起出去走走,體察一下民間風物,也是理所應當的。
將人重新找回來,說這等方式的出宮不合上位者體統,反而是他這個做人丈夫當人父親的過于不近人情了。
只是,看著擺在面前的這一沓文書,他又忍不住問道:“皇后是不是答應了回復中臺的時間?”
內侍點頭,“說是明日正午之前給出校閱反饋!
李治郁悶地將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上官儀,覺得自己現在的情況真是生動地詮釋了何為“由奢入儉難”。
上官儀卻不免在接到這道目光的時候心中一跳。
他此前就反對陛下因為疾病的緣故將過多的權力挪交到皇后的手中,也反對陛下對安定公主給出逾越的官職敕封,就算一度因為帶頭發表這樣的言論遭到了陛下的斥責,他也沒改變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也比誰都敏銳地意識到:習慣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啊。
當皇后與公主出行,將這份權力重新交回給陛下的時候,陛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覺得自己該當盡快將其處理完畢,而是覺得,對他已經適應了慢節奏公務的身體來說,突然增加的工作量實在很麻煩。
也就意味著,他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權力為外人所分割。
那么想要勸阻陛下改變這個授權于皇后的決定,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難。
偏偏另一面的皇后也根本沒有還權于天子的想法,反而正在憑借著這個特殊的位置給自己身上層層加碼。
比如說,在那場商討沙門是否需要致拜君主的集議之后,皇后的威望就往上攀升了不止一個層次。
然而上官儀看在眼里,卻苦于沒有這個辦法能對其做出阻攔。
他很清楚,起碼在安定公主剛剛為陛下帶回來了不少喜訊的龍朔二年年末,在這個對陛下來說乃是一家團圓的大好時候,他絕不適合舊事重提,再問陛下為何不擔心大權旁落。
便是當真要勸,也得選擇一個更加合適的時機。
不是現在!
他只是一邊從李治的面前將其中一部分朝集使公文接過來,擺到了自己的面前,一邊說道:“陛下若是覺得此事處理起來麻煩,不如多讓太子往外走走,先行參與到京官的考察之中,往后地方官員的考解奏報,他也就能在東宮官員的輔佐之下處理起來了。”
“皇后若是有事外出,這部分的公務直接送到東宮就是。雖說陛下近來身體有所好轉,但還是以靜養為上!
“你以為我不想嗎?”李治瞥了他一眼,回問道。
上官儀說的是分權于太子,沒說什么掃興的話,讓李治舒坦了不少。但也沒舒坦一會兒就已意識到了個讓人苦惱的事實——
說得好像這個“太子參與到京官考察中”,是什么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一樣!
李弘的身體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比起李治是因為頭風而苦夏,李弘就是因為體虛而在天寒時節常常抱恙。
京官考察在十月,外地官員的考解評等在十一月,都是李治直接放棄讓李弘辦事的月份。
李治時常在想,讓李弘這個由皇后所出的長子作為繼承人,到底是對長子的恩寵還是盤剝。
但李弘做太子到如今,早年間過分仁厚的脾性其實已稍稍改過來了一些,無論是在修編文書還是協助監國上都未曾出錯,還有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優良品行——
李治又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讓自己陷入煩惱之中。
“算了,也就是偶爾忙一些而已。”有安定送他的熊皮大衣和人參泡酒,他總不能連這點政務都需要皇后協助,甚至就因為皇后和女兒出宮游玩,便要推遲將回復遞交中臺的時間。
但他看著自己桌案上的另一份文書,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皇后協助打理的政務里,可不包括這等決斷三品以上朝臣生死去向的東西,還是由他自己來批復詔令的。
而擺在他面前的,就是許圉師的那樁案子。
一度想要將此事壓下的司憲大夫楊德裔被革職查辦后,許自然的田獵殺人案被轉入詳刑寺審斷,在近日已對各方人證物證做出了詳細的羅列。
因其中還涉及了許圉師對許自然的包庇,在核錄口供的時候花費的時間就要多一些,以防這位左相的下臺引來非議。
可再怎么需要罪證清晰,口供完備,在陛下已明確表達了對許圉師勾結憲臺、包庇子嗣之事的憎惡后,詳刑寺諸人的辦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直接先將其他的事務都給推在了后頭,就為了確保這出案件能以最快的速度結案。
該當塵埃落定了。
李治再怎么珍惜許圉師這個人才,也絕不允許這等官官相護之事直接在他的面前上演,所以如今,也必須對他予以重判。
殺人的許自然,按律判以處斬。
如今正是十一月,還不是一個處斬刑罰需要往后推遲的時候,完全可以當即執行。
這就意味著,許自然沒有這個好運等到天子大赦,只能在近日領死。
至于許圉師……
這份官員勾結、包庇案犯的罪名成立,念在他終究年事已高,李治的筆尖有一瞬的停頓,最終還是寫下了流放虔州(江西)的決定。
但對于楊德裔,李治就不必給他留什么面子了!
他之前彈劾鄭仁泰、薛仁貴的時候不是說,他們縱容士兵劫掠是有損李唐軍紀,冒險出兵追逐鐵勒叛軍是讓李唐遭遇了自建國以來的最大戰。
好得很,那他自己就流放庭州,去西域戍邊吧。
看看那西域的風沙到底能不能吹醒他的腦子,讓他知道一下結黨營私到底是多愚蠢的事情。
冬日上路艱難不錯,但這兩人都讓他這個當天子的不痛快了,又何必享有什么優待。
不日之內啟程上路便是。
不過,在正式將天子璽印蓋在詔令上的那一刻,李治望向許圉師的名字,還是不免有幾分心緒起伏。
彼時的龍朔改元,有四方州郡官吏上呈見龍吉兆,這其中也包括了從梁州宣旨回返的許圉師。按說,作為見證之人的他身上,也該當有一份龍神的福澤庇佑,他順利升任左相,好像就是這個福運到來的證明。
但誰又能想到呢?他最光輝榮耀的時候居然會這樣快過去。
龍朔年號都還沒結束呢,許圉師就已經從原本的朝堂支柱,變成了貶官流放的刑徒。
……
李清月邀請武媚娘隨同她再一次出宮,行獵歸來的時候,就正好在長安的東郊遇上了踏上流放之路的許圉師。
她此前和這位左相有過幾面之緣,約莫就是在年初的時候還見過他一次。
但相比于年初,他在此時簡直不像是李清月記憶之中的那個人了。
喪子之痛,和從宰相高位上跌落,再加上天子對他信任的崩塌,其中的每一條對他的打擊都極其致命,以至于他看上去已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真是很難不讓人心生感慨。
“仕途的不順真是很容易磋磨人啊……”在二人與同行的隨從一起回返到宮中后,行在太液池邊漫步之時,李清月便忍不住感慨道!叭羰俏覜]記錯的話,當年被流放出去的李義府因為連大赦都沒有他的份,就在激憤之下病死于嶲州了。”
武媚娘沒有接話。
李清月轉頭朝著阿娘的臉上看去,就見她好像有點走神,還有幾分愁緒。
“阿娘你怎么了?”
被李清月湊到面前的腦袋打斷了思緒,武媚娘輕嘆了口氣,答道:“我在想許圉師給人的警示。”
“這教子之事,自古以來便是需要謹慎的大事。許圉師放縱寵溺兒子,造成了今日結果,既要怪那殺人的許自然,也要怪他自己!
“但這跟阿娘也沒什么關系?”李清月嘀咕道。
武媚娘慨嘆:“或許吧。”
今日狩獵歸來本應該是興致尚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看到了許圉師的結局,又或者是因為這稍顯寂寥的冬日景象確實容易讓人滋生愁緒,武媚娘便將自己的思緒往外飛散了一些。
見女兒沒被她那幾個字的答案給糊弄過去,她搖了搖頭,“沒事,我沒有在擔心你的問題。”
三歲看到老這句俗話在阿菟這里估計是能成立的。
這個女兒已經完全可以當做成年人來評判心性,就算有時行事魯莽,但種種表現還是讓人安心的。
反而是現在脾性還沒有完全定格的幾個兒子……
“我時常在想,會不會有一日,我的兒子也會如同許自然一般,成為給我帶來麻煩的元兇。”
這種奇怪的想法其實本不應該產生,但大概是李唐皇室已連續兩代不太健康的親子關系,讓她在子女年歲漸長中,也不免有了一些煩惱。
畢竟,按照身體素質來看的話,她大概不會像是竇皇后和長孫皇后一樣,能死在皇帝的前頭。
那么這份困擾說不定就是要由她來經受的。
然而還沒等她再繼續想下去說下去,她就聽到李清月快速打斷了她的話,“那這簡單呀。”
“怎么就簡單了?”武媚娘好笑地看向了女兒,不知道她這語氣里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
李清月語氣跳脫地答道:“怎么不簡單了,若是我加上阿娘只有兩個人,管不住三個的話,那阿娘就再生個妹妹,三對三,保管將人給壓得死死的,休想給您帶來麻煩!
武媚娘:“……”
這算是個什么建議!而且,這話也是能隨便說的嗎?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剛冒出頭的教子擔憂,就被女兒這一句不正經的話給掃去了大半。
阿菟卻仿佛沒瞧見她臉上凝固的神情,繼續說道:“那您要是覺得上面那個建議不可行的話,我倒是還有個建議,就是您但凡發現一點他們表現不對的苗頭,就把人送到遼東來!
“到時候,沒有長安城里的阿耶給他們撐腰,事情就好辦啦。我讓他們去狩獵黑熊,打不到完整的熊皮不讓回來,再讓他們親自下地去種遼東新米,種不出媲美老農的不許回來。還可以讓他們去跟著遼東的高麗人一起住,只能靠稻草鋪床來讓自己更暖和一點!
“說白了就是,總有些人沒吃過足夠的苦,卻覺得自己能擔負起遠超能力的重任……”
那多簡單啊,直接讓人去勞動改造就好了!
但她剛說到這里,忽然被母親扯了扯衣袖。
“怎么了?”李清月止住了話茬,順著母親拉拽的方向看去,就見年幼的李旭輪一臉呆滯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顯然是將她們這邊的對話給聽了個全。
下一刻,他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還一邊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跑。
“阿耶!阿姊欺負人了!”
李清月:“……?”
干什么啊!她只是做個假設,也沒有要直接付諸實踐吧。怎么就給嚇哭了還去告狀了?
李清月無語地看著那個還有點肉墩墩的身影已朝著林蔭道間穿了過去,很快消失了蹤影,轉回頭就對上了母親戲謔打趣的神情。
“你自己去跟旭輪解釋吧!蔽涿哪锱牧伺睦钋逶碌募绨,“沒事的,姐弟之間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啊。”
見平日里穩重非常的女兒僵直在了原地,她方才的那點擔心是徹底消失不見了。
嗯……今日天氣也挺不錯的。
說不定,這幾日還能看到點有趣的戲碼。
但她倒是沒想到,女兒居然選擇先往宮外躲了一陣,免得聽到魔音貫耳。
這番表現讓李治都笑了半晌,直呼總算是找到了克制阿菟的妙招。
可若讓李清月自己來說的話,她這可不叫做退避三舍,而叫——
蟄伏之后一擊即中。
因為并未過多久,就到了年末李賢的生日。
……
才用過早膳,李賢就驚喜地看到,常年在外的阿姊指揮著宮人將一尊大木箱給扛進了他的寢殿。
光從這木箱的體積和重量上來說,這箱中的東西應該就不尋常。
他連忙發問:“阿姊,這是……”
李清月見東西已平穩,拍了拍木箱,答道:“給你的生辰禮物。我找工匠專門定制的。”
該說不說,這件事還要感謝一下馬長曦。
要不是李清月聽盧照鄰說起,馬長曦有一張很有意思的待客茶桌,她也不會想到結合現代的巧思和當今的文化背景,給李賢弄出一個這樣的東西。
當這張茶桌被從木箱中取出的時候,李賢便發現,這顯然不是一張普通的茶桌。
不僅僅是因為在這茶桌之上有山水人物雕刻于上,細節相當豐富。
還因為,當李清月讓人將水當真裝入這茶桌之上的時候,那凹陷的水道就真的成了流動的山溪。
“你看這個。”李清月取過了一只竹杯,倒了點水將其放于水上的時候,因水流在一旁機關的帶動下流動,那竹杯便也飄動了起來。
“這是……曲水流觴!”李賢目光當即亮了起來。
他前幾日還學到過蘭亭集序,對于古人風雅格外向往。
他原本還覺得,以他的年齡不方便出宮去折騰此事,哪知道姐姐直接給他換了個方式實現。
“還不止呢,你看這里。”李清月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處木雕。
李賢這才發覺,這一處木雕乍看起來是個人,實際上卻不是,而是一只人首鳥身的迦陵頻伽,乃是北朝壁畫中時常出現的佛教元素。
他又湊近了些再繼續細看,就見水流途經此地的時候,竟不是直接從這雕像的前頭經過,而是穿雕像而過,以細小的水流噴出。
李清月指著此處解釋道:“傳聞中,迦陵頻伽的嘴上有七個音孔,通過不同的音孔能發出不同的單音,這才得到了一個別名叫做妙音鳥,成為音樂的象征!
“可惜這雕像小了些,沒法將這些音孔給全做在臉上,所以我讓工匠在其全身開出了七處孔洞,一旦下方踩踏的水車速度變化,讓水流從不同位置經過的時候,就會發出不同的樂音。”
她朝著李賢說道:“怎么樣?你有辦法讓其演奏出樂曲嗎?”
李賢側耳聽去,果然聽到這流水發聲隨著速度有變而出現了音調的轉變,當即大喜:“能不能讓其演奏出樂曲還不確定,但阿姊的這份生辰禮物,我很是喜歡!”
他可太喜歡這東西了!
李賢如獲至寶地看著面前的這份禮物,隨即便聽李清月說道:“我聽阿娘說了,你在聽到左相有異后就告知于她了,雖然她發覺左相那事還是要比那個……那個叫袁公瑜的家伙晚了一點,但總算你好好執行那個賭約了。你就當這禮物里,還有給你的獎勵吧!
李賢高呼了一聲“多謝阿姊”,便直接鉆到了那腳踏水車機關的前頭。
一想到那賭約還有這好處,他便盤算起了在阿姊生日的時候要不要再輸一次。
不過在今日,他先繼續研究這個禮物!
當李旭輪在宮人的陪同下來到此地的時候,李賢還沉浸于調試流水發聲,根本沒顧上接待他。徒留看出禮物特殊而眼饞的李旭輪站在了一邊。
在從李賢的下屬那里得知這禮物是李清月送的之后,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挪移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抱臂而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表情,調侃道:“你現在不怕我了?”
怕,還是怕的,李旭輪才不想去住冷屋子,還要干苦力活,但聽聞姐姐能拿出好玩的東西送禮物,他就又把恐懼給壓下去了。
“阿姊,我的生辰禮物……”
李清月佯裝驚訝,“生辰禮物?可是,我回來長安的時候,你的生辰已經過了。恳粋人,一年不能過兩次生辰吧。”
李旭輪嘴巴一扁。
……
李治陪同武媚娘踏入殿中的時候,只見一個還在抹眼淚的身影迅疾地沖了過來,掛在了皇后的身上。
李旭輪抽抽搭搭地仰頭發問:“阿娘,我為什么不能在您的肚子里多待兩個月?”
要是往后兩個月,他就是十一月的生辰。
這樣他就能等到阿姐回長安的時候過生,能得到她的送禮了。
“可生辰已經不能改了呀。”李治在旁給出了一個權威答案。
然而他這話一出,李旭輪頓時哭得更厲害了,“那我……那我想跟阿姊去遼東!”
武媚娘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女兒朝著她攤了攤手,擺出了一副無辜的模樣,順帶比劃了個口型:“您看,他不怕我了!
阿娘說的沒錯嘛,姐弟之間哪有什么隔夜仇。
現在不就沒了?
他都愿意主動去遼東了。
第165章
雖說好像確實是不怕了吧, 但……
“這個姐弟相處的方式當真沒什么問題嗎?”
李治眼看著李旭輪在三兩句間就被李清月重新給哄了過去,又止住了眼淚,有點懷疑自己的這個幼子若是將來被人賣了, 是不是還要幫別人數錢。
賢兒好歹還得是當真見到了好處,才會將自己的親近給表現得很明顯呢。旭輪卻真是太容易被說動了。
相比之下,果然還是安定最像他與皇后, 在將人耍得團團轉這方面,簡直像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
“能有什么問題?弟弟不怕姐姐了, 總歸是件好事吧。”武媚娘答道。
李治:“……”
他努力將自己想控訴皇后過于偏心的話給吞咽了回去,轉而說道:“我不是在說弟弟怕姐姐的問題, 我是在擔心, 旭輪會不會當真想著往遼東跑!
李治想想方才小兒子那一句哭嚎,就覺得有點頭大。
李旭輪雖然不算是個過于莽撞的性格,但他畢竟年紀還小, 很容易想一出就是一出。
他思慮道:“就他這么點的身高,想要把自己偷偷藏進阿菟的行李里, 應該也不是一件難事!
這猜測,讓人更覺憂慮了。
萬一李旭輪真憑借著這份優勢, 登上了前往遼東的航船,要想再追回來,大概就跟安定當年往青州跑的情況一般,有些艱難了。
結果轉頭一看,皇后對此顯然沒有太多的危機意識。
李治扶額, “媚娘是否也過于心寬了些!
“可我看, 這是陛下能想得出來的辦法, 不是旭輪能想得出來的。”武媚娘輕笑了一聲,點評道。
別看旭輪嚷嚷著想要去遼東, 但他到底能有多少行動力,她這個做母親的很清楚。
所以眼下鬧騰歸鬧騰,武媚娘是一點都不擔心真的鬧出“公主拐帶皇子遠赴邊地”的大事。
李旭輪他就沒這個膽子!
“……我也做不出來這事!崩钪闻o自己辯解了一句,再想想兒子平日里的表現,好像當真是如皇后所說的情況。
“當然,”武媚娘抿唇一笑,“陛下是個穩重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李治的錯覺,他總覺得這個穩重二字聽起來有些奇怪。
可還沒等他從中品出點什么意思,就見武媚娘又朝著那姐弟互動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著說道:“您就當,這是阿菟先在兩個弟弟面前樹立威嚴,往后給他們兩個做個榜樣好了!
“榜樣嗎……”李治低聲將這兩個字在口中品味了一番,姑且認可了這句說法。
若將來李賢和李旭輪能學學阿菟為他排憂解難的本事,倒也未嘗不可。
此前李清月說什么讓他將人參泡酒再多放置一段時間,讓酒味變得更加甘醇一些再行飲用,但李治記掛著那一口特殊的烈酒滋味,在太醫署那邊確定了人參藥力和酒水品質均為上品后,便已按照每晚睡前小酌一杯的方式將酒喝起來了。
或許真是這等溫和進補的方式起到了效果,在這龍朔二年的尾聲,李治覺得自己的身體比此前舒坦了不少。
以至于近日在御前見駕的官員大多知道,陛下對于安定公主所送的熊皮大衣、人參酒都格外滿意。參與常參的官員還曾經在廊下食中嘗到了遼東新米。
哪怕李治沒將其直接說出來,但自認擅長揣摩陛下心意的官員都不難做出個判斷,陛下這是要將安定公主樹立為李唐的孝道典范啊。
公主已能耐到了這個地步,那么太子與其余皇子又該當如何呢?
李治剛想到這里,忽然見李旭輪朝著他跑了過來,將思緒轉回到了眼前。
“你又怎么了?”
在李旭輪臉上,哭鬧的痕跡其實還沒有徹底消除,只是現在已被新鮮玩意引發的求知欲給遮掩了下去,看得不太分明。
李治起先還有點擔心,是不是阿菟又想出了要來上一出分邊組隊比賽的花招,讓李旭輪來負責請人,但當李旭輪開口的時候他便發覺,情況比他想的還要麻煩一點。
只因李旭輪上來就問:“阿耶,阿姊說,那流水茶桌之類的東西將作監也能做,那能做出直接幫我完成課業的機關嗎?還有還有,能做出那種和我一起玩蹴鞠、斗雞的人嗎?”
李治:“……”
這小子的想法是怎么跳躍到這里來的?
他朝著女兒看去,就見對方也朝著他投來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顯然是對此問題不知道該當如何回復更為恰當。
她便干脆不說了,以免引發李旭輪的情緒波動,到時候好不容易轉為“正!钡慕愕荜P系又要談崩了。
遇到小孩子天馬行空腦回路下整出來的難題怎么辦,丟給阿耶就好了。
然而這等問題迎頭,李治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啊。
他想了想,干脆答道:“術業有專攻,將作監更擅長的,是將蓬萊宮中剩余的宮殿給規劃建造完畢,你想要的東西恐怕有些麻煩。”
“而且,你若想走捷徑,將人力所能辦到的事情推給機關,你自己應該做什么呢?”
“我……”李旭輪咬著下唇沉思,忽然蹦出來個答案,“我負責跟著阿姊去遼東增長見識!”
見識個鬼!
李治覺得自己的額角更疼了。這個問題居然又繞到了原本的地方。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你與其想跟著你阿姊去遼東,還不如問問,她舉薦的那位工匠有沒有點奇思巧構,能解決你的問題!
李旭輪仰著腦袋安靜了一會兒,又發出了一句直擊要害的問題:“可阿耶手底下的將作大匠,不是應該比阿姊的工匠更厲害嗎?”
李治語塞了一瞬。
在直接鐵拳教育告訴他收起那點妄想、將難題拋給閻立本、和將麻煩從哪兒來整回哪里去之間,李治為了自己往后的清靜考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三種,“因為你阿姊找來的那個工匠才當官不久,沒到升遷的時候呢!
“真的嗎?”李旭輪轉頭又看向了李清月。
“真不真的不重要。”李清月彎下腰來,一本正經地同他解釋道,“重要的是,你知道馬匠師眼下在做的都是什么事嗎?她負責的都是軍械農具的改造,要造福的是士卒與尋常百姓。你想要個木人玩伴之類的東西沒關系,但你憑什么讓她先放下那些東西,讓她先為你制作此物呢?”
李旭輪鼓了鼓腮幫子,似懂非懂地答道:“所以,我得先比很多很多人加起來都重要。”
對于成年人來說,必然能在第一時間判斷出,要做到這一點,可遠比制作出機關木人還要艱難得多!
但對李旭輪來說,他卻覺得自己達成這個條件之后就能和阿姊去談條件了,起碼也算是有了一條門路,當即心滿意足地跑了開來。
留下李清月和李治在這里安靜對視了一瞬。
還是李清月率先出口打破了平靜。“阿耶,你這勸人的本事怎么還沒我強?”
李治能說什么?說他不像是阿菟一樣是個小孩子,所以更明白孩童的想法嗎?
他干咳了一聲,轉移開了話題,“你剛說的農具是什么?”
“我之前沒跟阿耶說嗎?”李清月一臉詫異,“因為遼東那邊的耕地是水田,但土地又要比江南那邊的結實一些,為了方便在那邊犁地精耕,我讓馬匠師幫我改良出了一種短曲轅犁!
“今年遼東秋收之后,我已讓人將制作出來的幾只投入到了的土地翻耕中,發覺確實能大大節省人力。和《齊民要術》中提到過的長曲轅犁相比,也在回轉上要更容易得多!
“所以,我離開遼東的時候,已讓人在冬日農閑時多打造上一批,等到明年一二月間,就用它們將農田全部再精耕一遍,也好讓明年的遼東大米品質更高。若是在那頭使用情況沒什么問題,我便將其送到阿耶面前來!
她一拍腦袋,“哎呀,我想起來了。我之前是想說的,但反正阿耶要讓司庾官吏隨我一起往遼東去的,到時候還能讓他們幫忙斟酌一二,也不急著現在說!
李治:“……”
這種事情到底是不是應該當即奏報的,李治相信以安定的判斷力不會認不出來。
哪里有必要非要留到明年再給他個驚喜。
農肥重要,農具也同樣重要。
李治心中急轉,當即下令:“司庾那邊的官員我會多派幾個跟你一起往遼東去,無論是農肥還是農具都盡快給我一個答復。至于你舉薦的那個工匠,我會向繕工監傳旨,以羅盤完工之功,將其升遷到中校署令的位置!
對方既然確實有這個驚人的本事,若是還讓她處在正九品下的官職,確實是有些低了。比起他這個天子的名聲能憑借著農事上的變化得到提升,這小小官職根本不算什么事!
李治停頓了一瞬,又補充道:“若是她在農具改良上另立功勞,自有其他獎賞!
“對了!
見李清月幾乎是在聽到這話的下一刻,就對此安排露出了個格外輕快的笑容,想想今日怎么都是個慶賀生辰的好時候——哪怕不是阿菟的生日而是李賢的生日,也不如將阿菟生日前的好消息都給一并宣讀出來算了。
“正日的大朝會,你也參與吧。”
李清月目光一亮。
阿耶所說的元月正日大朝會,其實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帝后接見百官,一部分是內外命婦參拜皇后。
可現在能被他單獨提出來,顯然不是在說后者,而是破例讓公主參與到前朝的正日大朝會之中!
雖然在參與到軍事議會的時候,李清月已經猜測到了這種可能性,但在這句話被正式說出的那一刻,她依然不免感到一陣心緒沸騰。
這比之敕封大都督、邀請軍事議會還要清楚地代表著,在正式場合下她這位公主已走向了前朝。
哪怕那“天顏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萬物知”的外朝大朝會,匯聚了高低品階的京官、留守長安的武將、各地朝集使、他國使臣等等,而在這與會的數千人中,能在功績上跟她相提并論的并無多少,甚至早在今年元日她就該當有此機會,但有資格和得到許可,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這算是阿耶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禮物嗎?”李清月問道。
李治轉頭往皇后那頭看了一眼,笑道:“你看看這絕不吃虧的鬼靈精!”
這問題一出,李治若是想要將給她的其他生辰禮物都給吞了,那可就沒道理了。
武媚娘朝著李治挑了挑眉頭,仿佛是為了回應李治對她的偏心且心寬評價,接下了話茬,“阿菟放心吧,你阿耶還沒吝嗇到給不出生辰禮物的地步!
光是個大朝會參與的許可算什么生辰禮物,那也不過就是天子的一句話而已。
所以,這也只能算是個開始……對吧?——
但李清月倒是挺重視此事的。
在生辰到來的當天,她直接起了個大早,將代表熊津大都督的官服往自己身上套。
更讓她覺得自己去年一年沒白干的是,在她還在梳理鬢發的時候,李治的第二份禮物已讓人帶到了她的面前。
為核驗農肥與農具的效用,陛下特許,將安定公主的封地人口臨時新增千戶。
這不意味著她當真已經有了兩千戶的實封,而是在需要擴增田地的情況下做出的破格特許。
可在李清月看來,人都已經批給她了,想要她把吞下去的田和人吐出來,那也太小看她的胃口了吧。
反正這龍朔三年,算是有個極好的開端了。
當李清月踏上那含元殿前的四百步廣場等候大朝會舉辦之時,恰好與她一并到達的英國公李勣就清楚地看到了這位小公主臉上的意氣激揚、躊躇滿志之態。
在這雄渾壯美的蓬萊宮正殿面前,人與大殿相比總難免顯得有些渺小。然而初來此地參與集會的安定公主,卻好像自有一番卓然醒目的氣勢。
“小將軍不感到緊張嗎?”英國公上前打了個招呼后發問。
“那些前來朝賀的他國使臣都沒感到緊張,我有什么好緊張的!崩钋逶聫娜荽鸬馈
她朝著李勣后方看去,見他后面還跟著個亦步亦趨的二十多歲青年,“這位是?”
“忘了介紹了,”李勣答道,“這是我的長孫李敬業。在司馭寺任職,所以此前應該并未和小將軍打過交道!
李清月眸光一閃。
李勣的長孫李敬業?
那么,這位現在看起來還有些傲氣的青年,便是歷史上揚州起兵反叛,讓駱賓王寫下《討武氏檄》的李敬業啊……
英國公在廢王立武之時站對的立場,和其隨后的穩健表現,都險些讓李清月將這個家伙給忘記了。
現在可算是讓她逮住真人了!
耳聞英國公說到“此子擅長騎射,可惜距離武能安邦的公主相差太遠”的時候,李清月端著一派商談正事的面容建議道:“既然如此,何不讓他來遼東磨礪一二?”
“……?”
英國公李勣正訝異于安定公主居然會回出這樣一句,就聽她格外有理有據地說道:
“不經歷一番實戰始終還是紙上談兵,以英國公本事,想必也更希望子嗣成長為朝廷棟梁!
“這是自然!崩顒拮约菏歉S先帝打天下走到的如今這一步,打心眼里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只能靠著祖輩名望度日,起碼也得有著立足于朝堂的真本事。
所以也難怪他的長子李震年已四十五歲,也才做到澤州刺史的位置,又因為外放做官的緣故并不在此地。
李清月笑了笑,繼續分析道:“西域那頭有吐蕃蠢蠢欲動,與吐谷渾屢屢交戰,甚至將手伸到了西域都護境內,今年的龜茲反叛還是出自他們的挑唆,那么誰知道之后會不會做出什么其他舉動。這足以見得,吐蕃兵馬猶如狡狼,不是易于相與之輩。”
“若只如此也便罷了,偏偏那頭的各方勢力林立還當真復雜,就連被阿耶外放到西域的那位清河崔氏子弟,到如今還有些水土不服。”
“若我未曾記錯的話,鐵勒九姓在郕國公的努力下重歸于大唐,但還有殘部外逃。西突厥內部繼往絕可汗的叛亂雖已被平定,但阿史那彌射的威嚴不足以震懾諸部,各處動亂不少,還大多執掌有地勢之利。這么一算的話,確實是更適合由老將帶兵清查弊病。”
“相比之下,遼東就更適合新人得多了。至多就是倭國有從旁覬覦之心,北邊的靺鞨為圖生存時而南下?上啾任曳绞,這兩方的實力都還遠不夠看,只需定期襲擾,剪除禍患而已!
“您看,我方的出兵演武,就像……”李清月指了指道旁的灌木,“就像是修剪新芽一般!
“好一個修剪新芽!”英國公朗聲一笑,“我喜歡小將軍的這個比喻!”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長孫,越發覺得他和公主的氣勢也差了太多,當即接道:“那么倘若小將軍不覺得多帶個人往邊地麻煩的話,元月旬假結束,我便向陛下提請此事!”
李清月答道:“英國公說笑了。這有什么麻煩的!
把腦子不好使的紈绔子弟送去遼東改造,在李清月看來大有可為。
奈何李旭輪的年紀太小,不適合這么早就參與進來。
但,今年二十七歲的李敬業可不能算是個孩子了,肯定是能扛住這等磨礪的!
總得先拿出個改造的標桿,往后才好繼續擴展隊伍啊……
李勣渾然不覺李清月背后的算盤,只覺安定公主果然是個可靠之人:“好,就這么說定了!”
……
不知為何,李敬業忽然感覺后背一涼。
第166章
明明祖父是抱著讓他成才的想法, 才接受了安定公主的建議,又明明安定公主也是因為和祖父交好、理性分析了一番東西局勢,才有了這樣的一條建議——
李敬業就是覺得, 他現在的處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微妙。
但說句實話,若能在遼東立下戰功,誰愿意在祖上有軍功蔭蔽子孫的情況下, 只在那司馭寺,也就是太仆寺任職呢?
要這樣算的話, 暫時只有小規模作戰的遼東,確實是他上手軍務的最好地方。
可他這種心頭打鼓的直覺示警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李敬業還沒從中想出個所以然來, 就忽聽一陣禮樂齊鳴, 打斷了他的思緒。
安定公主也已快速將探尋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收了回去,將視線轉向了那晨光籠罩的含元殿。
朝會要開始了。
再有多少閑話,都得等到之后再說。
含元殿在前, 一時之間各處的嘈雜聲響都消失在了樂聲中。
此地剛剛建成不久的時候,榮國夫人看到的還是沉寂之中的朝會正殿, 尚且已覺此地浩然威嚴至極。
那么今日李清月所見,便是為朝臣所簇擁的金鱗殿闕, 在愈發齊整嘹亮的太和之音中,顯示出其正處王朝鼎盛之地的輝煌。
李敬業早已閉嘴垂眸,老實地跟在了英國公李勣的后方。
李清月則是與蘇定方打了個招呼,站定在了翔鸞、棲鳳二闕之間的候場之地。
“眾臣入殿——”
禮官高呼聲中,李清月深吸了一口氣, 跟上了前方諸人的腳步。
在順著臺壁之下龍尾道登臨而上的時候, 她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殿上屋檐的瓦當上。
晨暉鍍在瓦當邊緣的金光, 連帶著屋頂上特制綠釉琉璃瓦的反光,混合成了一種金綠紅交匯的絢麗色彩, 讓人有些看不太清楚瓦當之上的圖樣。
反倒是近前,陸續入殿的朝臣身上所穿朝服顏色,在視線中很是清晰。
倘若有人能自兩方子母闕樓之上朝著龍尾道上看去,便應當能瞧見一片紫朱綠青之色,像是一串流動的色彩有秩序地踏入含元殿中,而后一個個在殿中歸屬到自己應該站定的位置上。
帝后與禮官早已到了。
禮樂隊伍之中的一部分也已身在殿中。
或許是因為含元殿面積龐大的緣故,當這上千人陸續入殿后,提前擺有儀仗與寶器的大殿都還并未讓人感到有多擁擠。
但即便如此,這人頭攢動的景象在前,也已將殿中僅剩的冬日清寒之氣都給驅逐了出去。
在樂聲鼓聲行將結束的響動里,列席之人甚至能感覺到一陣有幸置身此間的沸騰熱血。
也包括李清月。
不過說不定更讓她生出這等心緒的,是她抬眸朝著李治和武媚娘所在的方向望去,正見阿娘也正在朝著她的位置看來,越過這眾多的人群,清楚地鎖定住了她的位置。
在看到女兒的一瞬間,她甚至在唇角多了幾分笑意。
身著帝王十二旒冠冕與袞服的李治,和身著皇后朝服的武媚娘,顯然是今日當之無愧的主角。
可若要武媚娘說,阿菟又何嘗不是今日列席之人中最為特別的一個。
外朝的大朝會,除卻皇后被準允出席之外,哪怕是一品國夫人、長公主,也都像是與此地存有一份難以逾越的隔閡,并不被允許前來此地。
但在今日,終于出現了一個破例。
在李清月仰頭看來的時候誰都能看得出,無論是身形還是容貌她都還是一團孩氣,但以武媚娘所見,她站在這里,并沒有讓人感覺到什么違和感。
在她前列的蘇定方、李勣,在她后方的薛仁貴等將領,絕無一個覺得她不該出現在這里。
當她并不是以皇親國戚之中的特例,而是以一位成功將領的身份來此的時候,戰功就是她最好的準入門票,也和她周圍的將領形成了氣質相合的一個整體。
武媚娘甚至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畫面。
禮部尚書李博乂奏表諸番貢獻,又由各方使臣繼續朝著陛下道賀的時候,身在長安的高麗王高寶藏和新羅王的使者,在途經安定公主身邊的時候,腳步都有一瞬可疑的停頓。
在走回到自己原本位置的時候,高寶藏甚至輕輕松了一口氣。
但要高寶藏說的話,這也不能怪他膽子小。
安定公主提劍闖入高麗王宮的畫面,大概已成了他的夢魘,哪怕知道大唐天子對他有所優待,給出了三品尚書的官職,也準允了他迎娶皇后的外甥女作為自保的底氣——
再看到這位協助蘇定方滅國的煞星,他還是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只要他別犯傻想要復國,皇后與安定公主站得越高,他的夫人地位也就必然會水漲船高,他在朝中的地位也應當很穩固。
雖然他的夫人似乎心氣有點高,對于嫁給他這個亡國之君稍有幾分不滿,但總還是沒到安定公主這等能與外朝群臣并肩的地步。
這是個好消息……他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
比起死在蛇水河畔以身殉國的淵蓋蘇文,他的情況已是再好不過的了。
“右相上奏地方賀表——”
聽到這一句,高寶藏終于確認,自己已經平安度過了今日的這一關。
至于接下來如何,那就往后再說吧。
難道還寄希望于他這個身居李唐腹心之地的人能翻騰出什么風浪嗎?
看看這位右相許敬宗在念著的東西吧。
李唐境內三百多個州,各州長官中能出席于今日大朝會的,才只有五分之一。余下的各方都在以“禮到人不到”的方式向陛下獻上致辭。
比如許敬宗現在所念的那一份,就來自于距離長安很遠的福州:“臣等守土,列在東隅?諔雅跞罩,望云何及……”①
奏表中的意思很是明確。
人來不了,但心意得到。
既是新年伊始,那便表達一番對陛下的擁戴之心,以及為陛下守護疆土的忠誠。
不錯,這各方官員的上奏,哪怕經過了許敬宗的一番遴選,最后念誦在御前的說辭依然有些大同小異。但對李治來說,這一方方州郡穩定、長官效忠的奏表,當著這些與會官員念出,正是他這位天子最合適的彰顯權柄之法。
他也當然不會覺得這些上奏官員的文采有缺。
畢竟,誰會指望一句“新年快樂”,說得不夠花里胡哨呢。
黃門侍郎獻上的祥瑞吉兆奏報、司元尚書呈遞上貢名目、皇太子與各位宗親也相繼獻上賀表,也都在一步步地將這場大朝會推向頂峰。
當休和之樂在殿中響起的時候,禮官也陸續將天子賜酒送到了與會官員的面前。
這場含元殿內的大朝會典禮,終于接近了尾聲。
天子與百官還要在隨后移駕舉辦大陳設之地,皇后則要去接見內外命婦。
也不知道是因為殿中過于人員密集的緣故,還是因為確實是頭一次參加此會,不知道這持續的時間居然會這么長,李清月在走出含元殿的時候,感覺后背都有幾分微汗了。
好在,她馬上就有機會蹭上了阿娘的鸞輦,免得被冬日冷風吹出風寒病癥來。
“第一次參加大朝會,是個什么感覺?”見方才還站得筆直的女兒現在又恢復到了一副活躍跳脫的樣子,仿佛是從桎梏中解脫了出來,武媚娘不由好笑地給她擦了擦臉。
李清月順勢接過了武媚娘手中的那塊絹帕,歪頭答道:“阿娘這語氣真像是去年那會兒問我,參加軍事議會是什么感覺!
“那答案一樣嗎?”
李清月思量了一瞬,答道:“上次我跟阿娘說,改變已經到來了,但我今日又覺得,這個改變還不夠!
這偌大一場大朝會中,除了皇后之外,竟只有她這一樁特例。
而她能站在此地,還是靠著不容質疑的戰功,和天子所給的“生辰禮物”。
當她置身其間的時候,一面覺得自己終于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真是該當為自己歡呼的重大進步,一面又覺得……
她們的人還是太少了。
這與會的千人甚至不是大唐官員的全部,而僅僅是一萬五千多個入流官員之中的部分。然而就算她讓卓云和馬長曦都成為了外朝官員的一份子,那也依然是可怕的五千比一。
或許,從零到一,是很難邁出的一步,當她已成為這個先驅之人的時候,后面的路會更好走一些,但她也再沒有比此刻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她和阿娘想要對抗的,是方今時代怎樣的一種洪流。
她也不免想到,在她為得到了大都督封官、開府權力而雀躍的時候,阿娘付出的努力也可能要比她所想象的更多。
而這些想法,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但和她近在咫尺的武媚娘已經能讀懂了。因為在方才,她腦海中生出的想法可能也是一樣的。
她握住了女兒的手,答道:“那么,就從用好身邊的每一個人開始吧。也從……從你這個榜樣開始!
在隨后的這場內外命婦大朝會中,安定公主顯然又成了其中最為醒目的一個。
旁人穿著的都是命婦朝服,唯獨她身上還穿著官員的衣服。
當她站定在席間的時候,能夠感覺得到,哪怕各位與會之人都在盡可能地遵守規則,讓自己表現出更為得體的一面,還是有著一道道的目光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投注過來。
那是一道道或是探尋,或是欽佩,或是驚疑的目光。
也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會不會有人如同劉夫人一般,生出一些想要做出改變的想法。
可惜,大概是因為身處宮闈的緣故,敢上來跟她搭話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的年齡實在是太小了,會找上來的,也就只剩了一個……
“我說你也太不夠義氣了,之前躲出宮的時候居然不帶上我。你都回來幾個月了,我見到你的機會屈指可數。”
李清月一轉頭就看到了李素筠那張佯裝嗔怒的臉。
一年不見,她的身高長了不少,李素筠也是如此。今日公主朝服在身,居然看起來還多了幾分穩重。
不過到底是不是真的穩重,聽她說出來的那番話就能猜出來了。
李清月原本還有些緊繃的神情也忽然一松,“那我還有更不夠義氣的事情。我剛才在參加大朝會之前答應了英國公,要將他的長孫帶到遼東去磨礪一番……”
“好哇你——”
李素筠剛出口了三個字,就被李清月抬手止住了她的話茬,“小聲一點!
雖然現在儀式結束了,但也沒到私底下的聊天環境。
李素筠連忙將音量一收:“那我什么時候能去?”
見問話之時,周圍的人好像并沒有留意到她們這邊,她微不可見地松了一口氣。
李清月反問:“你的箭術練得如何了?”
她盲猜還差著一點火候。若非如此的話,早在她從遼東折返回長安的時候,李素筠就應該來她的面前炫耀了。
而不是現在忽然低沉下來了一點聲音說道:“差一點!
但李素筠又忽然目光明亮地直視著面前之人,“你放心,一年,最遲一年!我一定達成你去年的要求!
李清月的目光隱晦地在她的手上掃過,并不意外地見到在她的左手虎口和右手食指中指處,都有著相當明顯的老繭。這足以見得,在李清月前往遼東的大半年中,她從來沒有在此事上偷懶。
那么這所謂的“差一點”,以她的天賦來說,可能還是高要求之下的結果。
李清月眼底閃過了一縷笑意,當即接道:“那一年的話正好啊。你是不知道,我阿耶給我布置了不少在遼東種田的要求,若是你今年要跟我一起去,我可能還要抓著你陪我一起給水田施肥!
李素筠瞪大了眼睛:“施……施肥?”
“對啊,就是施肥,還要去選取合適的木材和鐵片,將阿耶需要的農具給制作出來。不過如果是明年的話,你來遼東我便能陪你去塞上狩獵了!
“而且吧,”李清月言之鑿鑿:“先有李敬業去那邊開荒,有了精神面貌上的改變,我明年若是要將你帶去,才更為順理成章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中默默做出了個決定。等李敬業正式落在她手上之后,她必須要讓對方體驗一把什么叫做人間疾苦。
總得讓他先經歷過打擊,才會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但李素筠可不知道李清月這會兒在腦子里閃過的魔鬼計劃,她只是在聽著李清月的這番說辭后,忽然平添了幾分信心:“我信你,那我今年只需要繼續努力就行了!
“對了,”她忽然又壓低了一點聲音,順帶朝著周邊掃視了一圈,這才開口道:“我……我還有一件事想求你!
“這么扭捏可不像是你的作風啊!崩钋逶履樕系男σ庖皇。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素筠臉上說正事的神色并不作偽。這個“求”字,也幾乎不曾在她和李素筠的相處中從她這里聽到。但今日她卻說了出來。
她道:“你說來聽聽吧,若是我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
收到李清月鼓勵的目光,李素筠心中的緊張情緒緩解了幾分,“我聽說皇后殿下近來在過問,宮人之中是否有因為年齡緣故,需要出宮養老的。我阿姊猜測,這可能是皇后殿下想要發起一次宮女放歸的舉動。是不是這樣?”
“不錯。”李清月點了點頭。
她和李下玉接觸得不多,但看來對方能得李淳風看重果然不是全無道理的。她也并不是在以一種與世隔絕的方式做學問,而是依然保持著對于宮中的觀察,還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
“那個……”李素筠又猶豫了一瞬,方才咬了咬牙,說了下去,“我阿姊想托我告訴你,能否求你幫忙帶個話給皇后殿下,就說,她……她還不想出嫁!
李清月疑惑:“宮女放歸跟你阿姊出嫁有什么關系?”
但忽然之間,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問道:“等等,你阿姊是擔心,我阿娘是想要展現皇后的仁德,所以有了放歸宮人的舉動,在此之外,還有可能會想要將適齡的公主出嫁?”
嘶……要說這個推論,雖然想得有點多,但對并沒有父母庇佑的公主來說,這還真是說得通!
李素筠也當即用力地點了點頭,“不瞞你說,我想說的不僅是我阿姊,還有我呢!
李素筠今年也已經十四五歲了,她阿姊比她還大個三歲,放在如今這個朝代確實是接近出嫁的年齡了。
可李素筠都還沒在李清月這里兌現一起前往邊地的夢想,根本不想考慮此事,李下玉更是覺得,在太史令手底下進學,比起去和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締結婚姻有意思得多。
偏偏皇后殿下讓她既敬又怕,直接去說什么不想出嫁也很是奇怪。萬一皇后殿下根本沒有這個想法,就要尷尬死了。
還不如委托安定來幫忙轉達。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清月,眼中的期許之意不容錯認。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見安定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篤定且讓人信服的語氣說道:“你這心操得真是沒必要。我阿娘不是這個想法。別的事情我不敢保證,這一點,我卻可以明確地告訴你。”
“那放歸宮人是出于節儉宮中開支的需求,加上阿娘覺得我有一筆進項放在手中不太安全,想讓我找個用處。”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啊……是這樣嗎?”
那她之前多做那么多心理準備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完全可以直接向安定打聽宮女放歸的事情。
可惜她話都已經說出來了,顯然是沒法撤回的。
在她想要直接找個地縫鉆進去之前,安定還憑借著這幾年間越來越大的力氣,直接攬住了她的胳膊,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湊到她耳邊說道;“我再多說一句難聽的,蓬萊宮還在繼續修建呢,哪來多余的府庫錢財給公主當嫁妝。俊
“……?”
李素筠一寸一寸地將腦袋轉過來,對上了李清月的目光,確認自己并沒有聽錯話。
可這話聽起來好生大逆不道!
哪怕她李素筠平日里對那個皇帝父親沒抱什么希望,也決計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反而是李清月將這話說得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說好的——阿菟去年年末給陛下送上了遼東四寶,是個頭號大孝女呢?
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句不能為外人所知的話一出,她方才的擔憂在頃刻之間便煙消云散了,一顆心也重新落回到了原處。
好像……她和阿姊真的安全了呢。
“行啦,”李清月勸慰道:“你只要知道你阿姊的心愿能達成就好,我也挺希望看到太史令能后繼有人的。至于你……你可休想逃掉答應我的訓練!
李素筠的意外之色并未逃過她的目光,但李清月沒打算跟她說太多的東西。
她也不會在大庭廣眾的場合,將李治對她既寄予厚望又限制發展的心態說出來,更不會在時局轉變之前,將自己在父母之中的偏向宣之于口。
阿娘如今在前朝走出的每一步都還需要小心謹慎,不能被別有用心之人抓到痛腳,她既要做這個助力,便同樣不能授人以柄。
嗯……
怎么說呢,這種不那么尊敬的態度,在當下最多就是——
這大朝會后的生辰宴上,李清月回返到了給她慶生的宮殿內,朝著李治控訴道:“阿耶這個兩千戶給得好不誠心。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食邑還有臨時新增的!”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這新增的一千戶到目前為止還不算她的占有領地。
要不是她現在對領地轉化的壽命值沒有那么急缺,她高低得跟李治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小小年紀的百無禁忌。
李治落座發問:“臨時的怎么了?等閑親王都沒有兩千戶的食邑呢,更別說是和你一般還有管轄權的!
李清月痛心疾首:“可它不吉利!大唐攻占了地方,便要盡力將其永留治下,只以羈縻州、都護府方式管轄的,就容易有后顧之憂。您這個做天子的,怎么能在新年頭一天下個臨時增封的詔令呢?”
李治啞然。
這……這話竟然聽起來還挺有道理的,還是讓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什么錯事。
讖緯、預兆這種東西,可算是被安定給玩會了。
然而還不等他答話,便見李清月已將那幾分郁卒給收了回去,鄭重其事地說道:“不過沒事,我會盡快讓農肥和曲轅犁研究出成果的。今年之內,我一定從阿耶手里將這個食邑真正爭取到手。”
李治可以確信,當女兒在他面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中一如今日朝陽之下的含元殿,有著一種迫人的明麗。
而她今日一度感到無力的逆流而上,都在此刻變成了身為將帥的一往無前,呈現在李治的面前。
讓他幾乎下意識地舉杯說道:“好啊,那我就以酒恭祝我們的小將軍了!
結果讓他和皇后都倍感好笑的是,他這話非但沒成為敦促阿菟前進的鼓勵,反而是讓她的表情頓時垮塌了下去。
“真是夠了,今天的兩次朝會賜酒,外加上現在這次,我舉了三杯牛奶了!”
李治一愣,忽然放聲笑了出來。
李清月郁悶地翻了個白眼,深覺自己的氣勢全都因此砸在了半道上。
只能說,好在她已經又長了一歲了。
……
宮中未盡的燒竹聲還在從窗外傳來。
在這龍朔三年的元月,她總算是已經十歲了。
第167章
十歲的年紀……
換成旁人可能還在家中就讀, 最多也就是跟隨在外做官的長輩游歷,但安定公主,卻好像已走完旁人三十年的路了。
也不知道因為今日的這兩出朝會, 到底有多少人要因為這個意外列席之人而睡不安寢。
但姑且不論長安城中的種種,就說眼前好了,太子李弘便對妹妹這份異常精彩的人生深覺羨慕。
旁人都道他小小年紀就已日漸穩重, 有儲君合格的表現,但這其中有多少是因為他無法隨性外出……
“阿兄的身體好些了嗎?”李清月從李治面前離開, 在他這里多留下了一句意欲建功之言后,就走到了李弘的面前, 正對上了這道不難猜測意思的目光。
李弘搖了搖頭:“今年風寒稍重些罷了, 現在已經無礙了!
他說是說的無礙,但李清月看得出來,哪怕殿中溫暖, 他的臉上依然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慘淡顏色,對比座中的其余幾人, 大概也只有李治的情況和他相仿。
李清月想了想,還是建議道:“我聽孫神醫說, 風寒大多是肺氣不暢,阿兄平日里的飲食,還是要以潤肺通氣為主。聽說尚藥奉御長于食補,不如讓他來幫忙看看。”
李弘溫和一笑,“東宮有藥藏局隨時問診, 妹妹不必擔心!
李清月無聲地嘆了口氣。
東宮的藥藏局有什么用。
在古代的醫療條件下, 先天不足就是最大的麻煩。
就算是孫思邈這樣的神醫, 也沒法給李弘搞出什么更換器官的手術,那么他的病癥就幾乎是無解的。
更不知道, 他將來到底是在什么時候沾染上的癆瘵之疾……
這么一想,仁善溫和的脾性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了。起碼不會走上上一代廢太子李承乾的路子。
李清月剛想到這里,就忽聽李旭輪在另一頭問道:“那阿姊對我有什么建議?”
“我對你的建議……”
李清月聞聲轉頭,就看到了李旭輪面前的杯盤殘狀,額角一跳:“你到底吃了我這邊多少蛋糕!”
為了給生日增加點儀式感,李清月讓御廚用中式糕點的做法愣是拼出了個蛋糕的形狀。
里面是白糖萬壽糕夾著一層酥酪,點綴著些許果干,外頭則是一層攪打出的奶皮,變成了類似奶油的狀態,又混上了酥山中的“酥”,乍看起來還真像是那么回事。
李清月自覺自己是個領朝廷俸祿的大人了,加上要去李治面前爭取權力,只象征性地先吃了幾口就將其放到了一邊,結果這么一看,這東西竟已大半都進了李旭輪的肚子。
眼看著這個弟弟此刻投來的眼神,和彼時看到李賢領到了流水茶桌時候差不多,儼然一派景仰又期待的樣子,像是希望她真有什么良言要說,李清月沉默了一瞬,直接轉頭朝著武媚娘告狀:“阿娘,他吃太胖了有害健康!”
鬼知道這個弟弟的出生日期介于歷史上的李顯和李旦之間,體重會不會也變成雙倍。
那真是沒眼看了。
武媚娘一邊從李治的手中將酒杯給奪了下來,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一邊順著女兒的聲音看向了那頭,因眼前這派打打鬧鬧的活躍場面而眉眼含笑。
眼見李旭輪沒被這句控告給嚇到,反而抱著剩下的蛋糕開始到處跑,她也懶得在今日這種場合做出什么阻攔的行動。
反倒是轉頭朝著李治說道:“前幾日阿菟還給我提出了一個建議,說讓我再給她生個妹妹,到時候多一個人幫她一起教導賢兒和旭輪他們。”
“那媚娘是怎么想的?”李治托腮,用微醺的目光看向眼前。
蓬萊宮恢弘,大朝會鼎盛,邊境安泰,群臣服膺,帝后相攜,子女成才……
這些都是李治在還是皇子的時候不曾想象,又在剛登基為天子之時極力想要達成的場面。
而在這龍朔三年的開端,除了他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有些麻煩之外,其他的種種好像都已經實現并且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讓他很難不在此刻慶幸,他當年選擇了身邊之人,作為自己執掌權柄的助力。
今日何止是阿菟的生辰,也是一個正當慶賀之時!
武媚娘答道:“我怎么想?我想萬一來個搗蛋鬼,豈不是阿菟要一個人管著三個……”
李治笑道:“但也說不定,是一個安定四方,一個國境太平呢!
這兩個愿望在這位當今天子的口中說得格外順口。
武媚娘也奇怪地在聽到這八個字的時候,心中閃過了一縷說不出的波瀾。
安定……與太平嗎?——
但在長安因元月翻新而酒宴歡騰之時,在西面的邊境卻并不那么太平。
吐谷渾與白蘭羌交界邊地上的一簇篝火旁,身形魁梧的男子身著吐谷渾貴族服飾,慢吞吞地抽出了手邊的短刀,從篝火上炙烤著的一只肥羊上割下了一扇肉。
肉剛在手,他便擰著眉頭,朝著身旁的侍從發問:“酒呢,還沒燙好嗎!”
吐谷渾的夜晚,遠比中原長安要冷得多。
饒是有面前的篝火取暖,還是有一層寒霜凝結在距離他們所在位置的不遠處。
掠過荒原的寒風吹得篝火搖晃,也讓人有一陣沒一陣的遍體生寒。
“好了好了,這就來了!
眼見主人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侍從連忙將酒壺從另外一個小架子上取了下來,將溫熱的酒水遞到了對方的面前。
那吐谷渾貴族吐掉了嘴里的半口羊肉,將這酒直接灌入了肚子里。
但他又馬上罵罵咧咧地啐了一口,“這什么沒點酒味的東西!”
侍從垂著腦袋聽著這句話,有點慶幸自己沒被一記皮鞭直接打到身上來。
要說這酒沒點酒味,那絕對是假的!
他在加熱酒水的時候聞到了,這酒已是吐谷渾境內上好的那種,是能拿出來款待其他貴族的上品。
與其說他這主人,或者說是吐谷渾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領是在嫌棄酒水,還不如說,他是在嫌棄自己眼下的處境。
果然,在一陣吞咽酒水的聲音之后,侍從就聽到了刀子扎入烤羊之中的聲音,而后便是一句不減暴躁煩悶的怒罵:“該死的裴行儉!見鬼的弘化公主!”
“還有那該當滾邊兒去的大唐!”
聽到最后那一句,侍從連忙抬起頭來朝著周邊看去,目露倉皇之色。
好在舉目四望間看到的,都是深沉的夜色和屬于自己人的營帳剪影,并沒有什么外人能聽到這樣的一句,給他們打上個不敬天朝的罪名。
但他剛收回目光,就見主人愈發壓低了眉峰,在臉上顯出一派風雨欲來之態,“你看什么看呢!他裴行儉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能看到我們在這里編排他,聽到我對大唐的叛逆之言?”
“我……我就是為您放個風!笔虖木o繃著音調說出了這樣的一句。
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到新年不適合見血,還是今日的酒肉總算還對胃口,坐在篝火邊上的吐谷渾貴族并沒有走過來拿他開刀的意思,只是將那把扎入了羊肉中的刀往下一拽,又切下了一大片的肉。
侍從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懷疑,他這位主人是將眼前的那只烤羊當成了被他痛罵的裴行儉、弘化公主等人。
但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憋悶之氣。
自打龍朔元年弘化公主向大唐求援,希望朝廷能發兵支援吐谷渾對抗吐蕃以來,面前的這位吐谷渾重臣素和貴的日子就不太好過。
弘化公主雖然沒能直接請來大唐的駐軍,用正面對敵的方式請來援兵,卻請回來了一個“軍事顧問”,指點吐谷渾建立迎戰吐蕃的防線。
原本這也不算是什么問題。
一度在西州任職的裴行儉在軍事上得到過蘇定方的指點,自己也有作戰天賦,便在抵達吐谷渾了解了此地的局勢之后,快速制定出了一套緩解白蘭羌被奪的防御策略。
也在吐蕃兵馬未曾料到的情況下,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讓吐蕃在這一次進攻中遭到了不少損失。
此舉一出,當即逆轉了吐谷渾過于被動的局勢。
若非調兵遣將的欽陵贊卓確實是當世少有的頂尖將才,恐怕真能被裴行儉在這次防守反擊中啃下一塊肉來。
可大唐用這種省力方式介入的,何止是正面戰局!
弘化公主對于吐谷渾貴族的擔心不無道理。
在這小小一片吐谷渾的地盤上,有不少人并不看好慕容諾曷缽能帶領著族群,在吐蕃和大唐的夾縫之間求生,帶領著他們走上富強。
在弘化公主剛剛嫁來吐谷渾的時候,就有大臣想要將其劫掠到吐蕃境內,破壞大唐與吐谷渾的聯姻,以向吐蕃示好,希望對方盡快前來接手此地,而如今……
如今也有不少人,覺得比起大唐,吐谷渾和吐蕃的生活習性更為相似,若是促成了兩方聯合,他們不僅不用繼續面臨戰事的威脅,還能夠繼續在此地享有富貴!
與其繼續和吐蕃打對抗,還不如早早投降,讓自己成為吐蕃的臣民。
坐在此地的素和貴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讓他格外痛恨裴行儉的一點就是,當他到來后,他便和弘化公主聯手,打著大唐的旗號,清理掉了不少懷有異心的吐谷渾人。
當然,這種清理不是殺人,而是一種更為溫和的手段,在宣讀罪證之后將人褫奪官職、剔除黨羽,而后給一片水草不豐的地方生活,并沒有直接將人弄死了事。
但就算只是這樣,對于素和貴來說依然有若晴天霹靂。
這一批貴族的換血,讓吐谷渾的邊境戍防局勢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對素和貴來說就是,他已沒有辦法涉及到核心機密,得到布防的具體情況了!
從近的說,這是吐谷渾的大王可能已對他失去了信任,誰知道下一次的動刀會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從遠的說,倘若他還是想要投靠吐蕃的話,他就沒有了足夠在對方面前掙來表現的籌碼。
若他是個吐谷渾的忠臣,素和貴對于裴行儉的埋怨簡直沒有一點道理。
可在他的邏輯里,影響到他這“進可攻退可守”處境的裴行儉,便當然是頭號的壞事之人。
“裴行儉這小子越來越狡詐了,”素和貴又呸了一聲,仿佛這樣還能將口水直接吐到裴行儉的臉上去,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勃然怒火。
“他把我的兩個老朋友革職也就算了,還在發覺有人控訴他越權太多的情況下玩什么懷柔政策,竟把自己的夫人都給派上了用場!
侍從抬了抬眼簾,覺得自己倘若沒有看錯的話,在自家主人對裴行儉的痛罵之中,其實也有幾分敬重和畏懼。
那確實是一位能人。
裴行儉在吐谷渾將近兩年的時間,并不只是在協助慕容諾曷缽奪權,讓這個對部落中貴族存有幻想的大王醒醒腦子。
他還在協同弘化公主一并,將大唐的技藝和治理手段帶入吐谷渾境內。
好巧不巧,他那位續弦迎娶的繼室還是鮮卑出身。
雖然庫狄氏經由北齊、北周、隋唐的發展已可算是一支漢化的名門,要不然也不能與河東裴氏門當戶對,但這位外柔內剛的庫狄夫人的特殊背景,在此地依然是一塊好用的敲門磚,也成為了裴行儉與這些吐谷渾人打交道、傳遞信息的媒介。
別看庫狄氏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當她自有一番淵博見識,后面還有弘化公主撐腰的時候,她便并不難在這吐谷渾部落中爭取到一席之地。
但素和貴一點也不喜歡眼下的局面。
吐谷渾在這兩年間的經營情況喜人,可他們的對手還要更勝一籌!
吐蕃大相祿東贊在這兩年間,一度被芒松芒贊以年邁為由罷免下臺。
可在他下臺期間,他的兒子還依然手握軍權。
以至于那位新上臺的吐蕃大相僅僅出任官職一年的時間,都沒來得及拔除掉多少祿東贊留下的影響,就被以通敵叛國的罪名誅殺。
權臣祿東贊重新登臺執政。
芒松芒贊再次淪為前臺傀儡。
最可怕的是,他的大兒子贊悉若協助執掌內政,小兒子欽陵贊卓在對抗吐谷渾期間飛快地成長了起來,擺明了是要接下軍事大任。
這一對閃耀的文武雙星,在父親重掌風云后,有了更加方便他們發揮才干的主動權。
素和貴怎么想都覺得,除非大唐能夠像是覆滅高麗一般,一口氣對吐谷渾帶來足夠的支援,讓他們徹底擊敗吐蕃,否則——
與其繼續維系著這種不知道何時會結束的拉鋸戰,放縱著吐蕃的兵馬日益強盛,還不如直接投降。
“但凡沒有裴行儉,但凡我手中有邊境布防圖,我今天就去對面投敵去!”
為什么非要做這種無謂的抗爭,在這里受這個窩囊氣?
弱國本就沒甚尊嚴可言,何必茍延殘喘!
偏偏他現在陷入了兩難的麻煩處境:要擊敗吐蕃困難,要取得邊境布防也困難。
在弘化公主的影響和裴行儉的指揮體系下,他手中的兵權一削再削。
除非……
他那張粗獷的臉上閃過了一抹厲色。
慕容諾曷缽不是個統領吐谷渾走上坡路的料子,這是個壞事。但他對于吐谷渾“自己人”的信心,對他這種懷有異心的人來說,卻是個莫大的好消息。
兩年間的種種變化,還不足以影響到諾曷缽的本性,也就意味著他還有一點重新被起復的機會。
今日的酒興當頭,他當即下了決定,將自己的親信叫到了面前。
“你……去找那欽陵贊卓,問問他敢不敢冒這個風險,先送我一份戰功!”——
“先送他一份戰功,然后他將吐谷渾的兵力布防拿到手送給我?”
聽到消息的年輕人嗤笑了一聲,“什么年頭了,還有人相信這種花招!
他斜靠在軍帳之中,漫不經心地支著腿,眉眼間帶著一份絕不容錯認的凌厲。
翻領皮襖之上的虎皮項巾與狼牙掛墜,更是將其眉目間映照出了幾分兇性。
那實在是個相當俊秀的青年。
高原之上的日光將這張輪廓鮮明的面容染得膚色發深,也無損于這第一印象。
但若讓前來尋他報信的素和貴下屬來看,這位接過了吐蕃軍事權柄的小將軍身上,更為奪目的還是他身上的上位者氣勢。
這份氣勢甚至讓他的聲音都放輕了幾分:“我家將軍確實是心向吐蕃大相,希望……”
“行了吧,你也用不著跟我說這個。我記得他曾經給我們提供過消息,可惜裴行儉的哨探厲害,調兵速度也快,沒讓我等占到什么便宜。但你也別以為,我會因為之前的舊事就隨便相信,他真能好心好意地再次引我入內。”
“何況,我就當他真愿意成為衛藏四茹的一部分吧……”欽陵贊卓轉了轉手中的彎刀,“裴行儉是什么人物,我這個做他對手的人更清楚,他又憑什么覺得,光靠著一份我送出去的戰功,就能讓他拿到轉圜的機會?”
這蠢蛋到底是在看不起裴行儉,還是在看不起他欽陵贊卓呢!
可他說話之間端詳了一番這來使的表現,又覺得對方臉上的憋悶和討好并具的模樣,好像不是在裝模作樣。
吐谷渾內部的政見分裂,他也確實不是第一次見了。
那么來人的立場,好像并不難做出一個判斷。
但他既然擔負著統領三軍的責任,便絕不會貿然選擇這種不由己方操縱的辦法,更不會在對手本事不小的情況下,貿然蒙受不必要的損失。
“我們……”
“別我們我們的,”欽陵贊卓一點沒帶猶豫地又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知道,素和貴那家伙早年間是為吐谷渾打過幾次勝仗,在慕容順做大王的時候還有過一段位高權重的履歷,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他想在我面前證明自己有用,與其是讓我送給他一份戰果,讓他能從慕容諾曷缽的手底下謀求權柄,還不如換一種方式!
在來使的視線中,這位年輕將軍抬了抬唇角,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其中有著一種鷹隼捕獵之時的狠辣,還有一種野狼的狡詐之氣,讓他有一瞬間在想,主人想要投靠吐蕃以謀求前途,是不是做出了一個比現在更壞的選擇。
可他不過是在其中起到了一個傳話的作用,又怎能提出什么違逆的建議!
他訥訥發問:“什么叫換一種方式?”
“若我沒記錯的話,素和貴和慕容諾曷缽都是白鮮卑出身,他們才應該是同盟之人啊,怎么會讓弘化公主一個大唐嫁過來的王后,執掌大權到了這個程度?”
“而且,裴行儉沒來之前,慕容諾曷缽決斷事務的權柄,也沒旁落到這個地步吧?”
欽陵贊卓發問之間,牢牢地盯著那來使的眼睛。
見對方幾乎是下意識地答了個“因為大唐有其天威”,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個更顯嘲諷的笑容。
大唐天威?
或許早年間確實是如此。
但當吐蕃一步步成長起來的時候,在父親栽培下長成的欽陵贊卓,清楚地看到了大唐早期過快擴張帶來的種種弊病,便再沒將這份威嚴放在心上!
在看到父親向著大唐送上的奏表確實迷惑了那頭朝廷,讓其對西部的重視程度大打折扣后,他也越發確定,這是個讓吐蕃走出藏原的最好時機。
天威到底在誰的身上,要看那最后的結果!
“吐谷渾大王或許不是李唐天子,但也應當不想做個為圖生存便得事事不由人的傀儡。我看素和貴倒不如在這方面努努力!
“讓我輸一場,給他立功躋身的機會,還不如讓我贏一場,給他分化結盟的機會!”
欽陵贊卓話音從容,但在他說出那最后一句話的瞬間,使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握刀的手臂正有著一番蓄勢待發的力量。
他不由打了個哆嗦,回道:“可我們這頭,目前拿到的防守情報并不多!
“我可沒要你幫忙,我有自己的盤算!”欽陵贊卓擺了擺手,“你就按照我說的告訴素和貴就行了!
他望向了面前以衛藏四茹為中心的輿圖。在輿圖之外的廣闊土地,是他不曾親自去過,也不曾繪制在他行軍圖上的地方。當吐蕃有鯨吞四方的野心,也想將這些現在還隸屬于大唐的土地拿到自己的手中。
“新年了,我也該給大唐送兩份禮物了。至于這場勝仗——”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自己打出來!”
那雙眼睛里的勢在必得,正映在了他手中雪亮的刀鋒之上。
第168章
欽陵贊卓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 在行動上也尤為果斷。
他在對素和貴的來使說出了這一番話后,直接將駐軍留在了柏海一帶,自己則轉道, 快馬折返了吐蕃邏些城。
這出暫時折返,沒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起碼從吐谷渾這邊所見的情況來看,那也不過是因為隆冬天氣不便進軍, 欽陵贊卓暫時遏制了攻伐吐谷渾的進度而已。
柏海,又確實是一個適合駐軍之地。
昔年松贊干布迎文成公主入藏, 便是在這里。
吐蕃轄境內,若論水草豐美, 此地也是數一數二。
固然此時仍是寒冬, 也不妨礙軍隊在此獲取補給。
更不用說,就算不靠著此地的屯糧,柏海毗鄰與吐蕃親善的黨項羌, 以及才被吐蕃征伐奪取的白蘭羌,從這兩處也能獲取物資, 免于讓大軍往返徒增消耗。
但欽陵贊卓本人,卻是已在一番快馬趕路之后, 回返了吐蕃王城的所在,站在了他父親的面前。
……
若只從外表來看的話,祿東贊此刻闔目半靠著,就像是個在窗邊曬著午后太陽的閑散長者。
就連鬢邊被風吹動的頭發,也已顯出了愈發斑白的模樣, 也難怪此前, 芒松芒贊敢用他年事已高為由意圖將其撤職。
可在欽陵贊卓結束了匯報后, 他忽然抬了抬眼簾。
那其中閃過的銳利,頓時讓整張臉都顏色鮮明了起來, 像是一只剛從瞌睡里醒來的獅子。
“你應該不是一個魯莽的人。”他沉聲開口。
“我當然不是!睔J陵贊卓回答道。
祿東贊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兒子,唇角緩緩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兩年多的在外征戰,在欽陵贊卓的身上留下了不少改變的跡象。起碼今日看來,他已敢更為篤定,自己確實后繼有人。
當欽陵應聲之時,分明是他祿東贊早年間的風姿。
但該分析清楚的情況還是要說的,總不能因為欽陵贊卓的一句“我可以”,就隨便他做出種種安排。
事實上,在祿東贊的計劃里,等到今年他將吐蕃內政再進行一番整飭,免得有人會在他的背后搞出小動作后,他就要再次親征吐谷渾,讓欽陵贊卓給他當個副手。
不過今日看來,他家這個長成不久的雄鷹,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了。
甫一出戰就遇上了一個強悍的對手,果然不是一件壞事!
他問:“那你應該知道,你被裴行儉拒于吐谷渾門外已有將近兩年,對方在防守的本事上堪稱驚人。當你的對手并非庸才的時候,他在吐谷渾的時間越長,給你帶來的麻煩只會越多!
“你又憑什么覺得,你能如你所料的那樣,在這一次拿到足以威懾對方的戰果,還能,如你所應允的那樣……給大唐送上兩份禮物呢?”
素和貴那個內應,已經明擺著被剪除了羽翼,派不上用場了!此人還自視甚高,最多當個推手,而不是個靠譜的盟友。
那么,欽陵憑什么做出這個判斷?
“就憑我很清楚,這一場仗若是想要得手,就必然不能按照尋常的路子!
祿東贊的這句質疑,并沒有讓這位年輕的將軍心生退意,反而更加堅定了他之前的猜測。
祿東贊:“說來聽聽!
欽陵贊卓回道:“我們要想一鼓作氣剿滅吐谷渾,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一個是吐谷渾在大唐指導下的嚴防死守,還有一個,就是大唐可能從北面與東面做出的支援!
“若是沒有裴行儉與那弘化公主,我們甚至并不需要擔心后者,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兵力戍守各方隘口!
他們甚至還有余力,去跟東南方向的南詔爭一爭資源。還有另外一路兵馬繼續侵吞象雄殘部。
但就是因為這兩年間的進攻戰消耗不小,哪怕欽陵贊卓以極快的速度成長了起來,從整個吐蕃內部來說,他們也還是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兵力的調度與緊縮。
祿東贊點了點頭,“繼續說!
“我猜,我們這邊在消耗戰后的處境,裴行儉那邊也是很清楚的。這既是我們的劣勢,也是我們的優勢。”
欽陵贊卓直視著父親的目光,鄭重其事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聲東擊西是個老辦法,但是,若它能起到作用,就是個好辦法!
“你要如何聲東擊西?”
欽陵贊卓答道:“我想去給大唐的安西都護那邊找點麻煩,讓他們以為我們想趁機出兵北部。但實際上的目標不變!
祿東贊的指尖在榻邊的扶手上輕叩了兩聲,反問:“我們之前不是這么做的嗎?去年我在象雄故地發起大料集,出兵控制了護密,給我們進入南疆打開了一條新路!
“可惜我們聯合龜茲發起的叛亂被唐軍平定得太快,原本能被利用起來的西突厥可汗內斗,也被唐軍快速鎮壓。”
“此外,大食與大唐之間忽然聯姻,讓我不敢貿然相信,這個盟友真能對我們給出足夠的支持……”
“換了你,你能做什么?”
他頓了頓,隨后慢條斯理地發問:“或者說,你要達成何種戰果,才能讓裴行儉相信,我們真有打算,暫時放棄去啃他們那塊硬骨頭,轉向另一面的擴張?”
“你知道的——”他將目光往窗外投去了一瞬,才重新轉了回來。
“我年紀大了,經不起一場太大的失敗。那會……讓人找到可趁之機的。”
他說是說的自己年紀大了,但被他所審視的欽陵贊卓,依然能從眼前這雙清明冷冽的眼睛里,感覺到一種深重的壓力。
父親的分析也一點沒錯!
他們兩次謀劃安西都護,都被大唐快速擊退,讓這個“聲東”變得不太容易。
第一次是達延將軍趁著都曼作亂出兵西域,被蘇定方斬殺。
第二次就是那失敗的龜茲作亂。
現在,他有什么辦法篤定于,自己的佯裝進攻西域,真能把吐谷渾和大唐騙過去?
不從兒子這里聽到一個足夠有說服力的答案,祿東贊只會選擇繼續按照他的計劃來行事,那便是親征吐谷渾,投入更多的兵力,也去會一會這個裴行儉。
讓這場戰事,結束在吐蕃將士更多的犧牲投入之中。
然而面對著父親這句看似溫吞實則咄咄逼人的話,欽陵贊卓依然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
“我已在這幾年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們之前小看了大唐的一些將領,也忘記了我們身在藏巴之地,不可能隨時對安西的種種動向了如指掌。就像此次的龜茲之事……我們就小看了伊麗道那邊的駐軍。”
阿史那卓云對阿史那彌射的突然拉攏,確實是遠在藏原的吐蕃大相來不及應變的。
這位將領突然因為安定公主緣故被提拔上任,也讓人并未在一開始生出足夠的重視。
但也恰恰是這個人,帶來了變數。
同樣的忽視,他不會犯第二次。
欽陵贊卓繼續說道:“我們還總因為地緣問題,將目光只放在距離吐蕃最近的南疆之地,可實際上,整個安西都護境內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上一次龜茲的行動,其實就已經只差一步了,明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范本!
祿東贊眸光一動,“你的意思是?”
欽陵贊卓答道:“我想親自往西域走一趟,不過這一次,我要去北疆!
“鐵勒人經過了大唐那位郕國公的安撫,或許大部分都已重新歸順,但就像阿史那賀魯身亡后,還會有其舊日部將得到疏勒等國的支持再度反叛,也有阿史那步真這樣的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再次嘗試自立……鐵勒之中,也總能找到些不想聽從上國號令之人!
“阿史那步真的舊部,也應該沒能被盡數清除,其中或許有可堪一用之人!
“此外……”他目光中的殺機頓現,“我會在西域找到一個合適的突破口!
在欽陵贊卓看來,大唐的天子真是個奇怪的人。
邊地明明就是最應當被重視的地方,因為這決定了這個國家是否還能繼續往外擴張,起碼在吐蕃就是這樣。
但在大唐朝堂上犯錯的官員,卻總會被以施加懲處的方式丟棄到邊地來。
可這樣的人,在貶官流放后,真的能夠守好城池嗎?
不是人人都能做裴行儉的!
“父親覺得——這樣的理由夠嗎?”
祿東贊沒有直接答話,而是重新恢復到了微闔雙目曬太陽的狀態。
在欽陵贊卓險些以為父親睡著的時候,忽然聽他開了口:“我說了,我已經老了。”
近年來他確實日益感覺到力不從心,也正是因此,他果斷將內政和軍事權力分別托付給了兩個兒子,希望在吐蕃官員“父死子代”的規則之下,讓噶爾家族的輝煌能夠繼續延續。
今日的情況也是他的一出考驗。
欽陵給出的分析足夠理智,也自有一個成功的將軍該有的大膽,他又何必做出阻攔呢?
他道:“你去就是了。不過,諸事小心!
欽陵瞄準的挑動風云之地不是南疆而是北疆,也就意味著,他不可能帶去太多的人手。
可這樣一來,若是不能盡快拿捏住合適的人,欽陵贊卓自己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別看祿東贊有五個兒子,但最合他心意的還是這個二兒子。
他不希望這孩子折損在西域。
得到父親的這句準許,欽陵贊卓當即大喜,“父親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我也會將柏海那邊的守軍安排妥當的!”
有了這樣的一份準允,他能負責調度的兵馬會更多,執掌的局面也更大。
倘若他真能在其中立下一份不世之功,那他欽陵贊卓的前途便穩當了。
在他尚未掌兵的時候,目睹父親的風光,他就曾經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
總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吐蕃大相的位置上!
不過在達成這個目標之前,他還需要成功走出這至關重要的一步。
他剛想到這里,視線中便掃到了個熟悉的身影,隨即腳步一頓,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他便發覺,自己方才的驚鴻一瞥還當真沒看錯,恭敬地朝著對方行了個禮。
“拜見贊普!
但他是自覺自己的禮數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樣的時候,被稱為“贊普”的芒松芒贊還是不由面色一僵。
身為吐蕃的贊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該是最為尊貴之人,可他的地位,卻顯然無法和他祖父松贊干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興國之君,他的父親是年少病逝的遺憾,可他卻是少年上位、為權臣所挾制的傀儡。
主弱臣強,莫過于如此。
這個沒比他大幾歲的欽陵贊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禮,可這其中到底有幾分敬重,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過的種種叮囑,他壓下了心中的憋悶,以如常的語氣問道:“將軍此時……不是應當在吐谷渾前線嗎?”
欽陵贊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紀尚輕,有些行軍計劃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親詢問,所以回來一趟!
“說起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依然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閃過了一抹微不可見的譏誚。
“我父親經驗老到,如今坐鎮邏些城,贊普也應當多向他學習才是,以便早日長成個文武兼備的樣子。”
一聽這話,芒松芒贊的臉色更為難看。
欽陵贊卓的這份蔑視并未逃過他的眼睛。
而更為直白的,其實還是欽陵贊卓說出來的那句話。
他說自己年紀尚輕,可芒松芒贊的年齡還要比欽陵贊卓更小,那么按照欽陵贊卓的邏輯,芒松芒贊又怎能想著違逆吐蕃大相,就應該做個安分守己的吉祥物才好。
可在有那樣一位建立偉業的祖父在前,他又如何……
如何甘心!
心念急轉中,芒松芒贊已將袖中的拳頭牢牢握緊,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其砸在欽陵贊卓的臉上。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見已有另外一個人先擋在了他的面前,直面上了欽陵贊卓。
“都護怎敢以這等語氣和贊普說話!”
“那么不知道沒廬氏妃有何指教呢?”欽陵贊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說話之人。
擋在他面前的這紅衣姑娘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方才正陪同在芒松芒贊身邊漫步。
在這一句質問發出的同時,她果斷地朝前走出了一步,將那個無能的贊普給庇護在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個看護自家雞仔的母親。
可她年齡如此之小,饒是已經一身華貴衣衫在身,也不難看出面貌的稚氣來,便讓欽陵怎么看都覺得,眼前場面有些好笑。
但要說她的氣勢,還當真不小。
因為出身“三尚四論”沒廬氏的緣故,這位王妃也確實有這個說話的資本。
更有意思的是,她正是在祿東贊被迫卸任的一年中,由吐蕃各族商議出來為芒松芒贊迎娶的本族王妃。
毫無疑問,這位王妃的存在,就是為了牽制住他們噶爾家族威逼王權的腳步。
“指教?”沒廬·赤瑪倫冷聲反問,“我有沒有什么指教不要緊,但欽陵將軍既然還沒坐到如本、大論的位置上,也就沒這個資格對贊普做出指教!”
金銀與瑪瑙編制而成的首飾沒有壓制住她本身的貴氣,反而讓她在此刻的仰頭質問之間多出了幾分威勢。
“君是君,臣是臣,我等已非蠻夷之人,難道連這樣的規則都不記得嗎?”
記得?怎么不記得!
欽陵贊卓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但這吐蕃贊普還沒有個贊普的樣子,哪來的國君之象,倒是王妃先拿出大后做派了。
“是嗎——”欽陵挑了挑眉頭,“我還以為這只是臣子對于贊普的直言相勸而已,怎么你倒是覺得,這是我對贊普不夠尊重了?”
“我一個正在為國征戰的將軍,總不能還不如你這個王妃忠君吧!”
赤瑪倫大怒:“你這……”
欽陵贊卓毫不退讓:“我父子到底是不是亂臣賊子,由不得你來說。畢竟,先因叛國而被處死的,是意圖取代我父親的那個蠢貨!”
他一把推開了擋在贊普面前的赤瑪倫,憑借著身高的優勢擋在了二人之間。
芒松芒贊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欽陵贊卓握住了他的胳膊,附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我勸贊普還是行事謹慎一些的好!
芒松芒贊的腳步頓在了原地。
欽陵贊卓聲音愈冷:“您也最好別忘了,兩年前我父親為何要為你迎娶西突厥可教妃和黨項芒邦妃,眼下的藏巴大業乃是向外擴張,身為贊普,您可別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事情!”
芒松芒贊在三位王妃之中偏袒于誰顯而易見,要不然也不會讓赤瑪倫有這個站出來的底氣。
可如今祿東贊重新上臺,固然對于他離職卸任期間的種種變化,尤其是吐蕃王室與沒廬家族的聯姻無法做出變更,但也不會放任對方真長成一個釘子!
正是知道父親的這個態度,欽陵贊卓將這話說出口的時候才沒有任何一點猶豫。
何況,他說的建議也并不算有錯……對吧?
吐蕃既然還需要依靠黨項勢力從旁協助攻克吐谷渾,芒松芒贊總得拿出個親近黨項的態度來,怎么能讓一個沒廬氏獨大呢?
芒松芒贊聞言咬緊了牙關。
欽陵的這句警告,看似俯身在耳邊說出,并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讓外人聽到,卻無疑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偏偏,面對著他含怒欲發的目光,欽陵贊卓的面色沒有半點的變化,仿佛看到的不過是個稚童的反抗。
“贊普的年紀已不算小了,該成熟——”
“將軍既是直言勸諫,便不妨將話說明白響亮一些,讓史官都記錄個明白,何必要以這種遮遮掩掩的方式,讓贊普都覺得不自在!”
欽陵的“忠告”尚未盡數出口,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在了當場。
芒松芒贊如聞天籟,當即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欽陵贊卓也不免在這個熟悉的聲音中后退了兩步,松開了對他的鉗制。
回頭就見,一名衣著樸素卻氣勢端莊的女子,在侍從的簇擁之下由遠及近走來。
她的聲音也隨之傳來:“何況,如你所說,此來是要以軍情要務問詢于大相,如今既然得到了答案,也該當奉行軍情緊急、當即執行裁斷的原則,先將外頭的事情了結,而非在這里討論如何教導贊普!
來人在行到面前,伸手拍了拍沒廬氏王妃的肩膀,仿佛在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塵灰,這才轉頭朝他看來,對上了他的目光。
縱然已是年近四旬,高原的烈風還讓她多了幾分滄桑,當她站在此地的時候,自有一種卓爾不凡的氣質,將她和周邊之人區分開來。
面對著眼前這一番臣子威逼君王的場面,她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語氣,說出了第三句話:“將軍覺得自己領取都護職務,有權教導贊普,但我想,你應該無權過問贊普的王妃如何行事。是也不是?”
欽陵贊卓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但想到對方的身份,還是先行行禮答道:“太妃教育的是。恕臣方才失禮了,這就告退。”
她抬了抬手,并未阻攔,“將軍請便!
欽陵贊卓最后凝視了這三人一眼,這才大步離開。
來人的面子他不得不給。
這位被他稱為太妃的女子,或許論起與吐蕃本地的聯系,不如剛才意圖對他施加攔阻的沒廬氏緊密,但她的身份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因對方正是大唐和親于吐蕃,下嫁于松贊干布的文成公主!
吐蕃進攻吐谷渾,只能算是大唐境外的資源爭奪,在安西都護挑動的風云,也都還不算與大唐的正面為敵。
那么在對待文成公主的態度上,他也應當拿出足夠的尊敬來。
有她的這幾句話,他也顯然不能再在這里逞威風了。
……
“還是王太妃有本事,直接就將人給說走了!”
眼見欽陵贊卓朝著遠處走去,很快消失了蹤影,赤瑪倫的臉色終于輕快了不少。
在她嫁給芒松芒贊后,便和文成公主往來不少,此刻便順勢挽住了她的胳膊,發出了一句親昵的稱贊。
別管按輩分來說,文成公主是不是該當算作她的祖母,起碼赤瑪倫就很喜歡這位遠嫁來此的大唐公主。
可文成公主搖了搖頭,并未接下這句話。
她心中很清楚,她今日固然能憑借著輩分和身份,將那欽陵贊卓給暫時說走,并不意味著在和對方的交鋒中,她真是占據了上風。
對方對于周邊疆土的覬覦,噶爾家族意圖凌駕于王權之上的野心,也絕沒有任何一點消退。
早年間她和弘化公主的來往信件中就提到過:
吐蕃一旦得到吐谷渾,從鄯州進入吐蕃的那條唐蕃官道,就會隨之落入吐蕃的手中。
他們便再不需要像是貞觀年間一般,嘗試著從劍南道松州之地,翻過那邊的蒼茫雪山,進入大唐的境內。
到了那個時候,達成這份戰功的欽陵贊卓,還有他的父親祿東贊,恐怕連她這位大唐公主都不會放在眼里了!
想到兩年前發起的奪權之舉失敗,想到拉攏來的沒廬氏盟友也還需要看噶爾家族的臉色行事,文成公主的心中更覺憂慮。
今日的境況下,她要如何才能幫到大唐呢?
又要如何,才能讓吐蕃不會在祿東贊父子的手中,變成一支被戰爭拖垮的勢力。
貿然探聽欽陵贊卓的動向,應當是不行的。
就像他剛才和芒松芒贊所說的那樣,他是在為吐蕃征戰,那么在任何一位藏巴子民的心中,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
反而是文成公主,在方今這等吐蕃意欲更進一步的時候,才是一位外人吶!
這親疏之分,顯然不會因為芒松芒贊這個贊普的態度而有所改變……——
可惜,對于吐蕃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種種,李清月身在長安還收不到消息。
西域那邊實在是距離長安太遠了。
卓云在到了那邊后都有些送信不易,更何況是其他。
對于西域那邊,她至多也就是……又聽到了個熟人的笑話。
原本被貶官去臺州的來濟,也就是在廢王立武期間站在長孫無忌那頭的其中一位宰相,在過年的時候和絕大多數不出席大朝會的官員不同,來了個反其道而行。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上書中再一次反對皇后代行政務一事,仿佛能憑借著此舉顯示出自己的特立獨行。
這或許是因為他自覺自己已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又或許是他覺得,正如陛下已忘記了有蕭淑妃這個曾經的寵妃一般,武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是會發生變化的。
但也不看看,上官儀都不敢繼續在此事上觸及李治的意思,他這個時候拿出這樣的表現,非但不能讓陛下覺得他是個直臣,還覺他是個想要擾亂朝政的混賬。
李治勃然大怒,也當即下達了一條詔令。
既然臺州這樣的地方來濟都待著不舒服,那干脆去庭州好了。
正好還能去西域,跟同樣被流放到那里的楊德裔做個伴。
既然他們兩個都是喜歡站隊宰相、“靈活”辦事的人,想必會很有共同語言的。
……要這么說的話,好像還真的沒錯。
至于李清月——
她已經在準備啟程遼東的各種物品了。
她并沒有打算和去年一般,到了臨近四月的時候再動身,而是打算提前兩個月。
畢竟,她今年的負擔不小。
既要繼續推進農肥和農具的研究,從李治那里將千戶百姓由臨時變成永久,又要確保那遼東能在今年開墾出更多耕地,以滿足高麗“流民”入駐的需求。
她也始終記得,自己前往遼東,并不只是要穩定住她滅國高麗的戰果,而是要憑借著在這片廣闊天地中建立的功業,換來自己在朝堂地位上的逐漸抬升。
大朝會上能否在短時間內出現更多的女官姑且不論,當務之急,是要讓她能更有話語權,對大唐整體的軍事布局提出自己的意見。
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嗎?
吐谷渾這邊不能永遠是被動防守的狀態!
裴行儉是個人才,但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裴行儉又怎能依靠著吐谷渾這片彈丸之地,和后備資源不斷積蓄的吐蕃打持久戰。
他去那里,原本就是為了爭取時間而已。
哪怕協助吐谷渾擊退吐蕃,其實得算是個吃力但收獲不多的行動,在李治看來沒有太多的必要,出于長遠戰略的考慮,李清月也必須促成這件事!
糧食不夠,那就種出更多的糧食。府兵不愿作戰,那就將軍功落實。藏原之人認路不易,沒關系,現在已經有指南羅盤了!
至于作戰的將領,她不是已經在陸續發掘了嗎?
而在此之外,她自己還要繼續往前走一步。
就從——
今年遼東的擴地留人開始!
第169章
不過, 如果說李清月即將起行的時候是躊躇滿志、滿腔抱負,對于未來還有個格外明確的規劃,被“建議”同行的李敬業就是隨波逐流了。
甚至, 越是到了臨近出行的時間,他越是有些后悔,自己為何要答應下隨同安定公主出行。
像是他這樣出身的人, 完全可以再吃幾年祖輩的福澤,譬如在這司馭寺中再過上兩年安生日子, 直到得到外放的機會。
外州的折沖府也好,外州的尋常官吏也好, 都算是個合格的起步。
去遼東打拼確實是在名頭上要更好聽得多, 但李敬業就是覺得,安定公主小小年紀便很有笑里藏刀的感覺。
偏偏事到如今,他想反悔也沒這個機會了。
他在長安城中的玩伴都已知道了他的出行決定, 若是在這個時候反悔,可想而知會得到何種嘲笑。
他祖父更不會準許他做出這樣的退縮。
不僅如此, 也不知道是出于對他這個孫子的關照,還是出于對安定公主的喜愛, 在他的行囊之中居然還有數車捐贈給遼東的藥材和錢糧……
英國公李勣掏的錢。
“我覺得我像是個自己送上門被訛錢的。”李敬業低聲嘀咕。
前來送別的友人跟他之間得算個損友,當即回道:“哪有你這么說話的,別人想求這個在公主麾下任職的機會都還沒有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投效在一位有資格參加外朝大朝會的公主手底下,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李敬業滿不在乎:“能有什么意思?”
友人低聲分析道:“太子體弱, 不宜領兵出征, 陛下不欲重蹈先時舊事, 加之公主確有天授將才,便順理成章地給她領兵開府之權。所以, 公主麾下之人依然等同于是在為陛下效力,我想這一點,沒什么疑問吧!
見李敬業的臉上還有猶豫之色,友人語氣里不由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你也不想想,那百濟降將眼下是個什么官職,等閑情況下哪有這么升遷的!”
雖說黑齒常之的戰功不算小,但既為降將,本就很難在臨陣作戰中直接領到足夠分量的官職,從而建功立業。
相比黑齒常之,自然是李謹行這等已經經過了一代父輩過渡的,更容易從朝廷這里得到委任。
可黑齒常之不僅因為安定公主的緣故,先后得到了覆滅高麗、進擊白山部靺鞨、清掃黑水部落的戰功,在李清月的生日之后,差不多一月中旬的時候,他還在安定公主的舉薦下,于陛下面前得到了一次展示武藝與統兵能力的機會。
這對于任何一個將領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東西!
有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以見到陛下的面,可黑齒常之做到了。
此人也確實是有真本事,在李治面前的一番實際表現以及對答,都讓李治大贊安定公主有識人之明,隨即便給黑齒常之升了官。
“加右武威衛將軍,兼領安東都護府錄事參軍職位,繼續任職于公主麾下。這樣的一出任命……”
“你我都算是有長輩教導的人,應該很清楚這是什么意思!
李敬業沒有當即開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友人一眼。
他的這位好友,算起來和他的家世背景還有點相似,因為對方的祖父就是前幾年過世的老將軍尉遲敬德。
身為尉遲敬德的長孫,尉遲循毓的官職不高,但在尉遲敬德閉門修道期間,沒少接受到來自祖父的教導,以李敬業看來,他的分析確實是有參考價值的。
尉遲循毓繼續說道:“錄事參軍這個官職,如果是都護府、都督府內部委任,和尋常的參軍也沒多大的區別,但如果是外部安插的話就不同了,它和監察御史一樣,同樣也有監督資格!
“這意味著……”
李敬業接下了尉遲循毓的話,“這意味著在陛下的心中,遼東這一片上,安定公主的地位是比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高出很多的,還能對他做出節制!”
只不過,公主先有了那個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不可能兼領安東都護府的官職,這才以這種方式,既對公主麾下的將領予以重任,又給了公主以協理安東都護要務的資格。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覺得自己做的是個苦差事嗎?”尉遲循毓沉聲發問。
“你可知道,有想法將子女送到公主手下的,可并不僅僅是你的祖父。那位在西域那頭三箭定天山的薛將軍,就因為早年間和公主交好的緣故,不等公主提出,就主動拿出了這樣的請托。畢竟,他的長子薛訥也有十五歲了。但不知道為何,公主將其委婉拒絕了!
“說是——既然答應了英國公要好好栽培他的孫兒,麾下又還有姚將軍之子姚元崇、龐將軍之女龐飛鳶等人,總得先讓他們各有長進,才有臉面多招收幾個協同戍邊之人!
“……這話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敬業疑惑。
尉遲循毓對于好友關注的重點很覺無奈。
但還是認真答道:“我這人當下只做著個雍王麾下倉曹參軍,閑得要命,又怕雍王會被卷入權斗,讓我往后日子過不安生。我不得多打聽點消息?”
他也很是慶幸地發現,雖然太子體弱,但陛下這個人還是很明白區分主次的。
不僅對皇后所生與妃嬪所生的子嗣差別對待,對于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態度差別也頗為明顯。儼然不打算效仿先帝對魏王李泰的優待,對如今的雍王李賢給出超過太子的待遇。
那么作為倉曹參軍的尉遲循毓,處境就要安全多了。
心中的負擔一輕,他也沒收回這個打探消息的愛好,權當多聽些八卦,用來打發時間。
這不就將薛仁貴和李清月的交談風聲給聽到了耳中?
當然,若要李清月自己說的話,她回應薛仁貴的這個理由,純屬是個對外應付的借口。
之前阿娘就答應過她了,如果有機會的話就會想辦法將薛仁貴調到她的手底下辦事,到時候什么薛仁貴的兒子薛訥——
他全家都得是她的!
何必搞個先后順序呢。
可李敬業和尉遲循毓顯然不清楚李清月的一肚子算盤。
李敬業反而是在此時覺得,有些位置吧,一旦有人爭搶,頓時就變得很誘人了。
在聽到薛仁貴也像李勣一般寄希望于安定公主幫忙教子,卻沒能達成這個心愿后,他起先的那一點猶豫,當場就被拋在了腦后。
他還聽尉遲循毓說道:“所以我覺得英國公送出這些東西,你是真不必覺得心疼。一來,以你們英國公府的財力,不缺這一點錢,二來吧……學生上學還要給老師提交束脩呢,你這個難道不算進學嗎?”
“有了這份厚禮在,萬一你在邊境莽莽撞撞地闖出了什么禍端,安定公主也必定不能對你的處境束手旁觀吧?”
不需要這個最后一句,李敬業都已經被說服了。因為那“束脩”二字當真有理!
是啊,一個格外有前途、還需要被人爭奪的位置,要交一點學費,難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嗎?
當然不是!恰恰相反,這更像是個契約保障!
“我說真的,”李敬業心中決斷落定,還是不免面色復雜看向好友,“雖然理智上知道你這話說的都對,也是為了打消我出行的顧慮,但我還是覺得——”
“你這人不去當說客,真是可惜了!
這份口才,一點都不像是將門世家出身。
結果他這話剛剛出口,就見尉遲循毓的臉上居然還多出了一抹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以王朝散為目標?”
李敬業腳步一個踉蹌,沒想到自己還誤打誤撞猜對了答案。
他剛才說……朝散大夫王玄策?
那好像還真是口才和統兵本事都不能低,才能達成這等一人滅一國的戰績。
但轉頭又見尉遲循毓將笑容一收,臉上略有郁卒,“可惜我這個目標短期內應該是實現不了的。”
李敬業問:“這是為何?”
“我剛告訴我阿耶,我想要跟從王朝散在外走動歷練、不想做這個倉曹參軍,他就把我痛罵了一頓。說我莫非想要步上賀蘭敏之的后塵?雖說這個與外邦聯姻的待遇也不差,他還多被敕封了個官職,但這種事情落到自家頭上,和落在別人家頭上肯定是不一樣的。”
尉遲循毓翻了個白眼,“我說我阿耶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說得好像我能和賀蘭敏之在相貌上一較高下一樣。”
“……”李敬業沉默了許久,竟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此事。
想想尉遲老將軍在過世之前的十幾年中基本都在閉門修道,免涉爭端,家里的風氣和親子關系變得有點奇怪也是應該的。
而在尉遲循毓的前途對比下,李敬業更覺得,自己往遼東去,乃是領了個一等一的美差。
說不定在今年年底,他就能建立一份戰功,在年節之時成為往來好友里備受矚目的一位。
那他這就出發,去遼東干一番大事!
……
“阿娘還有什么額外的話要叮囑我嗎?”
李清月看了眼潼關之外停泊在河邊的航船,見預備帶上出行的東西都已被陸續運載上船,李敬業和王勃等人也已上船,轉回頭朝著前來送別的武媚娘發問。
武媚娘隨同她朝著航船方向走去:“你已在遼東有了根基,還有劉仁軌在旁隨時發起協助,和周道務以及李謹行的關系都相處得不差,安全問題我是不需要擔心的。”
李清月此次出發得早,關中其實還未入春。
以至于雖說今日暖陽正好,在沿河的草地上還能看見些許白霜的反光。
大約也正是因為這一抹閃光,才讓人更為清楚地意識到,安定公主此次的冬日假期結束得有多快。
她便忍不住說道:“阿菟,這一次去遼東,別給自己太大的負擔!
哪怕她知道女兒并沒有覺得她是在一個人單打獨斗,在該培養下屬的時候會放手讓他們去做,在該向人尋求幫助的時候不會吝嗇開口,有時候也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想要從母親這里尋求安慰——
她還是想有這樣的一句提醒,將其作為臨別時候的叮囑。
“我會注意的,”李清月轉頭朝著武媚娘的眼睛里看去,就見那其中正是一份顯而易見的牽掛,不由心中一暖,“阿娘在長安也是!
雖然說是說的什么,希望在她們二人的帶領之下,能看到更多的同路人出頭,在那元月大朝會上占據一席之地,但李清月也絕不希望這是用身體健康換來的。
阿娘不像是她,還有個能看到壽命倒計時的系統,也能在壽命倒計時沒停的時候始終保持在體力巔峰的狀態。
既然想要阿娘長命百歲,自然不能干出提前透支的行為。
她們可以將腳步走得慢一點,也穩一點。
可這話一出,武媚娘又不由覺得這段往來的對話有些好笑:“你這語氣也太老成持重了一點!
“瞎說,我這明明該當叫做真情流露!崩钋逶峦熘母觳泊鸬溃胺凑桑也辉诎⒛锩媲暗臅r候,您也要照顧好自己。雖然說您如今麾下有六局二十四司那么多人幫忙打下手,但有些事情又不是她們能插手的!
“比如說,萬一弟弟惹您不高興了,這些宮女就肯定沒法過問皇子的教養問題,再比如說,雖說您已是皇后了,但上面還有阿耶這個天子呢。若是阿耶跟您吵起來了,這些宮人也沒個辦法!
武媚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女兒在這里假設,問道:“那若是真遇到了這種情況該當怎么辦呢?”
“自然是先讓自己滿意了再說!”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我知道阿娘擅長解析旁人的想法,就比如因沙門拜君發起的朝臣集議上那一出,但人總有想要休息、不想去揣摩的時候!
很難說阿娘的這種習慣,到底是因為她那天生的政治家敏銳,還是因為她在重入宮闈直抵巔峰的路上遇到了許多磨礪,又或者是受到了阿耶的影響。
這等算無遺策自然是有其好處的,可李清月還是覺得:“雖說不能行差踏錯,但在規則允許的范圍內,偶爾也可以放肆一下。實在不行——”
“阿娘直接就說是我想打,我想提的。大不了就讓阿耶來遼東找我的麻煩。”
武媚娘欲言又止,只差沒直接說出來一句“你聽聽這話像樣嗎!”
難不成還讓她往李治的臉上甩一巴掌,然后說,這是你女兒想打你,不是我想打你?
這借口,聽起來也未免拙劣了一些。
但在對上女兒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覺得,自己其實能讀懂女兒潛藏的意思。
她不是在說真要以這種方式來充當理由,而是在說,母親如今已經是皇后了,不僅在宮中早已站穩了腳跟,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力,哪怕是在面對天子的時候,也不必顧忌良多,非要讓自己的每一步都猜準陛下的心思。
就像……就像在為女兒爭取官職的時候,她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雖然有時情緒激烈,卻又何嘗不是踩在陛下的心坎上去說話。
可實際上,這份帝后之間的結盟、情誼和糾葛,隨著陛下的病弱趨于劣勢,本就不能嚴格按照前朝的任何一對來參考。
何況,不知不覺間,她的身邊還已有了一個堅定站在她這頭的助力。
還是一個,兵權在手的助力!
那么,她好像確實可以在有些時候,更加任性也更加主動一點了。
她便只是感慨道:“要是讓你阿耶聽到這番話,他可得被氣死!
“我說什么了嗎?”李清月一臉無辜,“我這是在給阿耶的生活增添一點趣味,良藥苦口還利于病呢!
說不定李治自己還覺得這等偶爾的吵架算是往來情趣。
“再說了,阿娘如今得算是阿耶的半個依靠,他吃點虧不算大問題!
雖然李清月覺得,在阿耶阿娘的關系上,有些改變早已在潛移默化間發生了,但為了避免阿娘將她這樣還沒成年的孩子當做限制住手腳的牽絆,還是將其說明白點得好。
不過想想看,今年還沒到麟德年號,應該發生不了什么大事,她這最多也就是防患于未然罷了。
隨著左相許圉師倒臺,宰相的權力更進一步地集中在了右相許敬宗的手中,而許敬宗又是皇后的擁躉,在朝堂上應該也發生不了什么麻煩。
她這趟遼東之行,可說是后顧無憂了!
不僅沒有后顧之憂,她還又聽阿娘說道:“對了,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份出行的禮物。”
“禮物?”李清月奇怪,“阿娘不是已經給我送過生辰禮物的嗎?”
再送一份出行禮物,是不是多少有些沒必要?
“就當是給你多加一份教材了。”武媚娘含笑答道。
李清月戰術性后退了一步:“……給我的教材,還是給我那些下屬的教材?”
如果是前者的話,當真沒那個必要!
別看她已經是熊津大都督了,劉仁軌還得算是她的屬官,但做老師的那位辦事嚴謹,既沒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也沒忘了給學生繼續安排課業。
這么一算,她的課業,再加上那些實戰實踐,真是不少了。
可在看到船下的那些箱子中放置的東西時,李清月的目光又頓時一亮,當即將自己問出來的那句話給吞了回去,快步走上前去。
只因在這箱中裝著的一整套書,名叫《括地志》!
比起水經注,成書于貞觀年間的括地志在對山川城鎮的記載上還要更為詳盡一些。
誰讓編纂此書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彼時備受圣寵的魏王李泰。
這也很可能,得算是李泰留在世間最重要的一筆財富。
編纂此書的時候,天下間數得上名號的資料他若想要拿到手都非難事,加上他和同樣參與到此書編纂之中的人都堪稱才華橫溢,便讓這套地理著作匯集精粹,資料詳實,堪稱是唐初地理的定鼎之作。
但因為此書足足有五百五十卷,又珍藏在弘文館中,李清月身在長安的時候,也大多是將自己需要的部分借閱出來看看,按照劉仁軌建議的那樣,增補些與地理風物相關的常識,確保在用兵打仗之時不會鬧出什么常識問題。
而現在,這套書顯然是經過了抄錄以及更符合李清月閱讀習慣的裝幀,被送到了她的面前,作為她再度起航出行的禮物。
“往后就不必還要借閱了,直接充當你自己的藏書就好。我原本在想,要不要將其直接放在你的寢殿里,只帶上遼東相關的上路就好,后來又覺得——”
武媚娘伸手替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你心懷天下戰局,四方難事,又何必拘泥于遼東一角呢?”
見女兒朝著她看來的目光里像是在發光,武媚娘可以確信,自己的這份出行禮物確實沒有送錯。
“行了,去登船吧,今年若是有空,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十月里再回來!
這不著家的本事,真是和外派的官員也差不多了。
“嗯……”
李清月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生怕再聊下去她都不想走了,當即轉頭,喊人幫忙一起將那箱書給扛上了船。
只是,剛要登船,她又忽然蹬蹬蹬地跑回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鉆到她懷中又混了個擁抱,這才擺出了一副穩重非常的樣子,走出四平八穩的腳步回到了船上。
當船只距離岸邊越來越遠,已看不到送行之人身影的時候,李清月才終于放下了這份送別的離愁,將注意力轉回到了眼前。
……
該辦正事了。
她現在是大都督,是將軍,兩千戶遼東子民的統領者,而不只是阿娘的乖女兒。
她吩咐道:“途徑洛陽的時候稍停一日!
其中一件要事便是,她需要再見一見葛薩那個回紇商人,確保今年的酒水登臺不會出現任何的問題。
當然,這份擔心可能有點多余。
給葛薩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件事上有任何一點偷奸;。
毫無疑問,對于他們這些商人來說,拳頭就是個硬道理。
所以哪怕安定公主本人沒有親自參與到那幾次平定鐵勒叛亂的行動中,但一想到她身上還有一份滅國戰功,葛薩便覺得,若是讓她去參與西域的戰事,也必然是能取勝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個在大唐境內辦事的回紇人,又怎敢不遵公主指令。
何況,他是個有能力有眼光的商人,不會看不出來,在這特殊手法釀造出來的酒水上到底能產生多少利益。
就算分出一部分給旁人,也不影響他能憑借著這份收獲躋身豪富之流,拿到改變命運的契機。
以至于此次的會面中,李清月差點想問問他,他是不是在過冬的時候感冒了,要不然為何會在說話間如此輕聲細語,活像是在嗓子里卡了個什么東西。
不過她急著繼續起行,也沒在此事上多加過問。
另一樁差事,則是照例從東都尚藥局這邊拿一批藥材。
但讓李清月都有點奇怪的是,這次孫思邈慷慨了不是一星半點。
“您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李清月問道,“我那邊目前又沒有開戰的需求,用不上那么多藥材!
孫思邈摸了摸胡須:“你再仔細看看?”
李清月翻翻這些被送上船來的藥材,當即發覺了異樣,“我怎么感覺,有幾種藥材的數量特別的多?”
“這也算是公主的功勞吧!睂O思邈答道,“公主應該還記得,早年間你將我誆……引領到洛陽來的時候,還給益州都督府長史提出了一項仁政建議。”
李清月點了點頭,“對。我讓他以你的弟子為核心,在當地組建醫療隊伍,以便通過州府義診對當地施以懷柔政策。其中的一應支出若是超過了州府可動用的數額,就用為東都尚藥局供給藥材作為理由,獲取財政撥給。”
算起來,這一出也持續了許多年了。
若不是因為益州地處劍南道,恐怕那頭的診治名聲早已傳得很開了,不比東都尚藥局對于洛陽的意義小。
孫思邈繼續解釋:“應該是前兩年的事情吧,那邊的醫館救治了幾個雅州的羌人,所以去年對方再到益州之時,說什么也要將一批當地的藥材以低價售賣給益州州府。就是你眼前看到的這一批了。”
“不過,段長史等著今年年底的結算升遷呢,便沒給他們壓價,想繼續保一保在當地的名聲。”
李清月了然,又道:“那您留著自己用,或者送往長安也行啊,突然塞給我我還挺……受寵若驚的!
孫思邈當即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公主這么說話。但您可知道——”
“雅州盛產的藥材都已在您面前,其中最多的,就是羌活、大黃、天麻、川貝,以及蟲草。但很巧的是,除了最后一個,其他基本都是用來治療頭風腦熱,活血清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東都尚藥局就等著陛下疾病加重,好在囤積藥材這件事上立個大功呢!
“……那不至于!”李清月扶額。
“行了,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孫思邈搖了搖頭,正經了幾分語氣,“我那是覺得,既然這份藥材論起由來,該當歸功于你,還是由你使用最好。”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很懷疑洛陽這個很適合他鉆研醫術、栽培弟子的環境,讓他生出了幾分和親近之人往來時候的老頑童脾氣。也說不定,他這是為了將去年的場子給找回來。
但這好像不是一件壞事。心情舒暢還有利于延壽呢。
而對于孫思邈這樣懷有仁心的醫者,李清月巴不得他再多活個五十年,還不知道能多解決掉多少當代的疑難病癥。
孫思邈已繼續說了下去,“以羌活為例,羌活膏可治小兒吐利不止,手足抽搐,羌活與天麻所做的羌活丸可治小兒脾胃虛弱,小兒驚風、胎癇也需此藥,你那遼東需不需要這東西?”
需要!當然需要。
李清月當即意識到了其中的重要性。
要讓安東都護府快速從此前的交戰影響中恢復過來,一方面便是她所做的恢復民生,另一方面就是確保幼童的順利成長,以填補虧空人口。
這一批多出來的藥材,若是能投入到不少孩童病癥中,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我就不跟孫神醫客氣了!若是遼東那邊今年能有山中采摘回來的藥材多余,我也給您帶一份伴手禮。”
李清月帶著這份意外之喜從洛陽繼續前行,又在回返泊汋的時候收到了下一個好消息。
馬長曦往海州短暫回返的那一趟可沒耽誤她的正事。
曲轅犁在去年年末的翻騰土地中已是表現極好,但馬長曦仍不滿足,在年末又給它改良了一版,讓它在犁地深耕和靈活轉向上的表現更有了一番長進。
原本以為公主會回來得再晚一點,盧照鄰當即做主拍板,將這些曲轅犁再擴大生產,以滿足春耕的需求。
公主回來之后若有其他意見,那就由他來解釋。
可惜還沒等完工,公主就已先到了。
“所以現在還差些什么?”李清月當然不會怪責于這種先斬后奏,一邊接過了姚元崇那邊遞交過來的政務文書,一邊朝著盧照鄰發問。
盧照鄰答道:“冬日開爐冶鐵還成,上山伐木就有些不便了,所以進了二月才開始陸續動工,導致現在還差了不少木材。”
“那就先繼續干吧!崩钋逶沦澰S地點了點頭,“對了——”
她伸手一指,“把他也帶上!
還有一個壯勞力,也可以幫著一起干活了。
……
李敬業看了看自己手。
那里握著一把打磨到锃亮的斧頭,也是一把他此前從來沒用過的武器。
他又側過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在那里,掛著屬于背簍的肩帶,連接著他要用來盛放柴火的器物。
他感覺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
尉遲循毓不是說,他是來建功立業的嗎?
為什么反而是先來當砍柴工了!
第170章
“別傻站著了, 上山之前還得把你現在的這身給換掉!
李敬業正在發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轉頭間, 只見黑齒常之對著他露出了個……應該能算和藹的笑容。
再一看黑齒常之的裝備,“你也去嗎?”
“當然!焙邶X常之露出了個理所應當的神情,“大都督說要盡快將遼東這邊的農事給籌辦妥當, 所以讓我等戍守泊汋的將士也先參與進來。加上你剛來此地,應該也還有些不太適應, 正好由我帶著,總不至于出什么問題!
這話傳入耳中, 李敬業方才的憋悶情緒頓時少了大半。
聽聽他說的!
被尉遲循毓深為羨慕的黑齒常之, 在回返遼東之后除了督轄安東都護境內異常之外,還不是也要先上山砍柴。那么這務工之事,恐怕既能算作是對士卒在寒冷環境下的訓練, 又能算作是在籌措軍糧。
這一說,便能說通對他的安排了。安定公主也顯然不是在將人帶回來后就開始隨意使喚。
只是在望向黑齒常之遞過來的衣衫鞋襪之時, 李敬業還是忍不住用了好一陣子,才將自己擰成一團的眉毛重新捋平。
真冷啊……
換上之后走出室外的那一刻, 李敬業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別看公主敬獻給陛下的遼東草鞋,確實有著遠比尋常稻草等物扛寒的效果,但遼東的環境和關中實在是大不相同。
二月的遼東甚至還沒到寒冰化凍之時,比起十二月與元月的關中還要冷上太多。更何況,在這抵達遼東的第二日, 他便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被喊了起來。
朝露未晞, 寒氣猶在。
呼嘯的冷風幾乎是在他走出房門的一瞬間, 就拍打在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已看到了等在外頭的黑齒常之,只覺對方像是個監督他有無逃走的瞭望塔, 李敬業險些就想要重新退回到屋中,將他那件狐皮大氅給重新套在身上,或者鉆回到那尚算溫暖的被窩之中。
“我們就這么進山?”李敬業跺了跺腳,感覺還是有股冷意從腳底鉆進來。
卻聽黑齒常之安慰道:“別擔心,等到砍柴熱起來之后就好了。”
有經驗的人都這么說,李敬業只好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憂慮。
官邸附近駐扎的兵卒與他們會合后,李敬業先跟著黑齒常之一起,往城中的一個方向走了過去,而后停在了一處房屋的外頭。
他抬頭往鋪子的招牌看去,發覺這是一間城中的醫館。
沒等李敬業發問,他就看到從屋中端出了一大鍋的熱湯。隨同擺放在門口的,還有摞成一疊的小碗。
見黑齒常之安靜地站在隊首,他也只能老老實實跟在隊伍之中,領了個小碗,而后盛到了一碗熱湯,又效仿著其他人的樣子將其一飲而盡。
“好東西!”李敬業贊道。
饒是在他出門前就已經用過早膳了,在這碗熱湯下肚的時候,他才終于有點被人徹底喚醒的感覺。
“這湯是預防風寒的,每日只有在這個時辰內可以在此地領到!焙邶X常之總算開口解釋道,“若是你在此地生病了,也記得來這兒!
李敬業:“……”
哪有還沒開始干活,就指望他生病的!
但他又隨即發覺,此地的醫館在樣式上確實堪稱完備,顯然不是個臨時搭建的草臺班子,姑且可以算是邊地的醫療保障。
有這樣的一處地方在,對他來說也算是個好事。
跟隨隊伍領了湯藥又離開的過程里,他還看見這泊汋城中的高麗人也來到此地領了湯水,在向著醫官道了聲謝后往外走去,顯然也是要在這個天光初亮的時候出外辦事。
這么一看,他也不算是起得太早,只是遵照著此地的作息而已。
“走吧,去東城門跟其他人會合,然后進山!”
李敬業連忙將自己心中的種種猜測給放了下來,也結束了這些找補理由的自我安慰,當即抄著斧頭和背簍,跟上了黑齒常之的腳步。
要李敬業看來,泊汋城這地方的守軍還當真不少。
聽黑齒常之說,這是因為在去年,安定公主沒有選擇直接將那些高麗人強行征調來種田,而是先用熊津守軍來充當開墾荒地的幫手。
恰逢今年還有更進一步擴寬土地的需求,便沒讓他們回去。
眼下黑齒常之還領了個安東都護府錄事參軍的官職,需要一支兵力在手中,干脆就不撤回到熊津那頭了。
“那如果遼東這邊有征戰需求的話,這些人是不是也能直接投入戰斗?”
“這是當然!焙邶X常之答道,“去年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你衣服中所用的紅根子草,就是我領著他們一起從黑水草甸帶回來的!
李敬業聽得目光發亮,仿佛自己也成了征戰草原上的一員。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行之人變多的緣故,他竟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么冷了。
隨同他們登上山坡之后,茂密的林木也起到了抵御寒風的作用,將他庇護在了中間。以至于再往前走出兩步后,李敬業覺得自己的面頰也慢慢有了溫度。
這手腳逐漸回暖的狀態可能也蔓延到了他的舌頭,讓他在登山之中有了力氣朝著黑齒常之問道:“說起來,我們是砍檀木、紅椿還是黃柳木?”
但他話剛出口,就看到黑齒常之用一種異常微妙的表情看向了他。
“……柞木!
李敬業:“?”
“我說……”黑齒常之忽然對大都督為何要讓人盯著李敬業,有了幾分明悟,努力用平和的語氣答道:“我們砍柞木!
要做農具,尤其是犁地的工具,首要任務就是木材必須緊實,能夠扛得住土地中根莖與土塊的拉拽力。
在遼東這片的樹木中,最合乎要求的,就是柞木。
至于李敬業所說的那些東西,都是長安城中清貴門庭內打造家私所用的,不是農具所用!
遼東苦寒的環境也不適合這些樹木大肆生長,更讓柞木脫穎而出。
這種樹木在泊汋的規定里是嚴禁用來砍伐充當柴火的,甚至還被公主在另外一個山頭專門讓人進行播種栽培。
當然,他們面前的這片柞木林還經得起此次的消耗。
約莫離開山腳六七十丈路程的地方,便已陸續出現了未曾經過砍伐的柞木。
原本占據遼東的高麗人大多不以耕作為生,沒有太多制作農具的需求,加上這種樹木又比之小灌木難砍伐得多,以至于當黑齒常之帶著李敬業站定在一棵柞木前頭的時候,李敬業握著手中的斧頭,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這樹還挺粗的。憑借著他的本事真能將其砍斷嗎?
“你的力氣如何?”黑齒常之朝著李敬業問道。
他聽公主說,李敬業的祖父乃是大唐開國將領之一,在李唐雄踞中原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勞。那么遵照祖孫傳承的原則,李敬業也應該不會太差才對。
李敬業可不愿意在這方面丟臉,當即拍著胸脯答道:“在長安算是首屈一指的!
這話吧,還真不能算是他瞎說。
和他混在一處的人里,他在騎射工夫上確實是最好的。加上長安的貴族子弟不必擔心食不果腹的問題,肉食吃得不少,這么一來,橫看豎看他都是個筋骨結實的青年。
“那你去吧。”
黑齒常之和李敬業的交談間,士卒已先觀望了樹木的走勢,將繩索給栓系在了樹上,又為他把砍伐位置標示了明白。
李敬業眼看著這陣仗,只覺自己拎著斧頭走上前去的時候,活像是要去表演開天裂地的。
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又怎么會有失手的可能。
但有一身尚算不錯的肌肉,和真能將這份力量用出來,顯然是兩回事!
他揮斧而下,奮力砍在了樹上。
霎時間,樹干上呈現出了個明顯的豁口,可李敬業也驟然變了臉色。
砍中的那一刻,不是得手的成就感,而是一陣手心與斧柄貼合位置的悶痛,險些讓他想要不顧形象地跳起來,也直接將斧子給甩出去。
但就算他勉力站穩了身形,在這可怕的反震力道面前,他還是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嘶——”
要不是周遭還有人在看他的表現,李敬業恐怕還能有更為失態的表現。
可饒是如此,他也沒法掩飾自己這一斧頭下去的生疏了。
“原來你沒砍過樹啊……”
黑齒常之走上前來看了看那樹上的豁口,又看了看李敬業還在不自覺顫抖的手,目光中閃過了一縷了然。
“不過別灰心,”他瞧見李敬業的臉上閃過了一縷尷尬,還是出聲安慰道:“我現在相信你說的自己力氣不差了。只是砍樹這種差事嘛,不能全靠著蠻力的,你得把自己的下盤再放低一點,用一點卸力的巧勁,把反震給化解到地下去!
李敬業干笑了兩聲:“……原來是這樣啊!
“當然是這樣!你想啊,砍樹和作戰的發力是很像的,步兵交戰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你不能想著時時刻刻都用自己的全力去跟敵人拼殺,尤其是當步兵隊伍需要攔截騎兵的時候。”
黑齒常之面色認真地解釋:“連卸掉反震力的技巧都不會,你能殺得了一個人,卻殺不了二十人。若是騎兵的馬蹄朝著你踏過來,你也沒有硬抗的本事!
李敬業沉思間,就聽黑齒常之接道:“你先別砍這里了,跟我過來。”
大概是被黑齒常之一連串類比作戰給說暈了,李敬業下意識地便跟上了對方的腳步。
在穿過了這片已經被其余士卒開始砍伐的柞木林后,他們抵達了另外的一片樹林。
這邊的樹林中,樹木要明顯細上一些,和之前的柞木不是同一品種。
此地也已有伐木之人抵達了。
但李敬業敏銳地察覺,此地的士卒看起來明顯要比前頭的那些瘦弱不少。
黑齒常之伸手一指:“這種木頭叫色木槭,是槭樹的一種。這樹干也結實,用來做細木料正好。一會兒我給你找個老師帶著,你先從學習砍伐這種樹開始吧。沒問題吧?”
李敬業垂著腦袋,有些不太情愿地應了一聲“好”。
槭樹他怎么會不認識呢?五角楓嘛。
長安入了秋日后,附近山林中便有不少變紅的槭樹,得算是個觀賞用的植物。他與友人游獵回返途中,倘若有人詩興大發,還能指著這紅楓吟誦兩句。
眼下紅楓落盡,新葉未生,看起來一片光禿的模樣,多少有些陌生。
黑齒常之板著臉叮囑:“你這話答應得一點也不像是沒問題。別怪我將話說得難聽,你不先用槭樹練手,而是繼續砍柞木,總要惹出麻煩的。”
這話說得有理,可李敬業還是免不了低聲嘟囔了一句:“若是讓我那些京城里的朋友知道,我居然來遼東砍紅楓了,非得笑我一陣!
但轉念一想,他要是繼續堅持砍伐柞木,說不定等到晚上的時候他就得把手給震壞了。到時候這泊汋的醫館沒法將他治好,讓他不得不被遣返回去,在名頭上更加不好聽。
那還是按照現在這樣算了。
可他剛剛做完了心理建設重新抄起斧頭,就看到在這片槭樹林前方的林中小徑上走過了一隊人,又重新放下了斧子。
這一隊中的領頭女子認出了黑齒常之,停下腳步朝著這頭打了個招呼。
黑齒常之應下了這句問候,轉而問道:“今日也是以登山和狩獵作為城防隊伍的訓練?”
龐飛鳶指了指背后的弓箭,“冬季野獸大多不出門,溜出來的那些精明得很,權當考驗眼力的同時鍛煉體力。放心,城中我留了人了。”
“你這何止是鍛煉眼力、體力,我看還能鍛煉鍛煉耐心。”
“那是當然!還有——相互配合的本事!饼嬶w鳶順口接道,“你知道的,公主對我們還有些其他的安排。你那邊怎么樣了?”
黑齒常之答道:“不就砍樹的事嘛,能有多少難的。早日將此地的農耕器械準備妥當,讓新加入公主封地的百姓能吃上飯,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
李敬業聽著這段對話,本沒覺得有什么,卻在聽到“狩獵”二字的時候,當即選擇性地忽視了前面的“登山”兩字,望著這支隊伍露出了幾分向往之色,更是被后面的“其他安排”給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也隨即在心中想到,他好像并不一定非要拘泥于聽從安定公主的安排!
比起砍柴的士卒,自然是城防隊伍距離他想要加入到的邊地作戰更近。
他也清楚地看到,統領這支隊伍的龐飛鳶竟沒超過二十歲。
更特別的是,在她身后帶著的人中,竟然還有幾個看起來稍顯干瘦的高麗婦人,足可見這支隊伍眼下是多么缺人。
不錯,他李敬業確實不會伐木,尤其砍不來柞木,但他的騎射本事卻是在祖父的監督之下練出來的,絕不是許自然這種田獵都能搞出人命的廢物。那么與其浪費時間在砍樹上,會不會直接加入到城防隊伍中,更有出頭的機會?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眼見龐飛鳶即將帶隊離開,李敬業連忙揚聲高呼:“且慢!”
龐飛鳶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來:“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加入你們這邊的隊伍,不知可否?”
他說話間,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同行的“上司”,又將這個問題換了種表述,問出在了黑齒常之的面前。
或許是因為英國公府給他帶來的底氣,讓他哪怕身處于旁人的地盤上,也自有一番說不出的傲氣。又或許,那是因為他自覺自己騎射狩獵技術不錯才生出的底氣。
“你確定?”黑齒常之說話間和龐飛鳶交換了個眼神,確認公主對李敬業的猜測和對他們的安排果然沒錯。
偏偏李敬業已經被自己想象出來的前景給打動了,根本沒有發現這個特殊的交流!斑@是當然!”
“可我們的打獵訓練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龐飛鳶抱臂而立,面色冷淡地朝著李敬業看來。
李敬業傲然反問:“你都不曾見過我的表現,如何能篤定我不能適應這份職務?遼東人口不多,本就該當將所有人都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我若是更適應城防的事務,本就該換一換的!
龐飛鳶心中冷笑了一聲,很難不覺得,李敬業此刻只怕是真將她這一路隊伍當成老弱婦孺了。
但他又怎么會知道,龐飛鳶既然想在安定公主的麾下混出個名頭,奔著明年能與白山部靺鞨一戰的目標去努力,在篩選手下兵卒的時候自然多花了一些心力。
她手下的這些人,可沒那么簡單。還有不少是她一個個請過來的。
這樣的一群人……也就只有李敬業這種愣頭青,才會小覷于她們。
不過沒關系,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也沒必要攔著這個想要逞英雄的家伙。
反正按照公主的說法,讓他多見識見識社會的險惡,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
與其告訴他“他做不到”,還不如用事實說話。
龐飛鳶朝著隊伍之中一人授意:“你將自己的刀與弓都借給他,讓他跟我們走!
她轉回頭來:“既然你有這個信心,那就試試看吧!看看你今日能否跟上我們的訓練!
這人不好好砍樹,順便打熬力氣、磨煉下盤,非要直接進入困難模式。
所以——
……
現實是會教做人的。
當到了日暮時分,砍柴和狩獵的隊伍相繼歸來,城中的百姓就看到了這其中最為醒目的一個身影。
他不是走回來的,而是被用木頭支起的架子扛回來的。
“你們遇到野獸殺人了?”
目送著架子被送入了醫館之中,圍觀的高麗人忍不住拽過了個參與城防的熟人問道,稍有幾分緊張地發問。
若是他沒看錯的話,那躺在架子上的人一動也不動,甚至還用布把臉給蓋了起來。
天吶,那不就是個死人表現嗎?
“不不不,不是野獸殺人,只是有人受傷了而已!北粏栔吮镄Υ鸬,“要真是人死了還送醫館干什么,直接送去安葬就是了!
至于為什么要將臉都蒙起來?
那就得問問李敬業本人了。
還不是他在換了崗位后不久就發覺,他憑借著玩鬧練出來的本事,和為了獲得食物而形成的狩獵本能,簡直是有天壤之別。
龐飛鳶和黑齒常之的交談中提到的東西,也是確有其事。
這并不僅僅是一場狩獵,更是一場山地訓練!
他還沒跑出多久,就感覺到自己在這種山林障礙跑中很容易掉隊。
不僅如此,當前頭的眾人發覺獵物追逐而上的時候,他并未來得及看清楚自己腳下的路,竟是一個不慎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然后,非常倒霉地……卡在了一處狩獵者制作的陷阱之中。
他還該當感到慶幸。畢竟被夾進去的只是腳,而不是他的腦袋。
“還行,沒將骨頭折了。”醫官摸著李敬業的傷處,見對方還沒有將臉露出來的意思,干脆轉頭跟龐飛鳶交代道,“但腿上還是扭傷和劃傷,我看還是得讓人休息幾日。起碼半個月后再重新狩獵吧。”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有個悶悶的聲音從擋住腦袋的麻布下面響起,“若是要砍樹呢?砍槭樹那種!
醫官疑惑地看了龐飛鳶一眼,見她頷首示意他可以回答,接道:“若只是要砍槭樹的話,再休息個四五日就差不多了!
李敬業的臉色在麻布下面精彩紛呈地閃過了一陣,一字一頓地答道:“我知道了!
他去砍樹。
在沒砍出個所以然之前,他絕不再做出什么讓自己后悔的決定了!——
“所以英國公的長孫就這么安分了?”劉夫人在兩日后到訪泊汋,從李清月的口中聽到了這個新鮮事。
她還真沒想到,都已身在遼東了,還能聽到長安貴族子弟的笑話。
“是不是真的安分了不好說,起碼現在他知道何為自知之明了。”李清月噗嗤一笑,對于李敬業將臉蒙住的掩耳盜鈴行為很覺好笑。
他也不看看,當日參與狩獵的人中,除了他之外哪有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隨便一推就知道,被送去醫館的人到底是誰了。
算了,給他留點面子吧。
李敬業的遼東改造也算開了個好頭了,剩下的事情一步一步來吧。
她將目光轉回到了眼前,落在了劉旋身上,不難自對方的面色中看出來,她近日的心情應該不差。
起碼在這冬日天氣里仍能看出面色紅潤、氣度從容來。
李清月道:“還是先不說李敬業此人了,說說你到訪之事吧。”
“朋友之間的拜訪還需要理由嗎?”劉旋爽朗一笑。
去歲安定公主離開遼東之前給她送的信與禮物,并未和李謹行的放在一處,而是單獨以送予好友的名目送來,讓劉旋越發確定,自己對于安定公主的敬仰欣賞果然沒錯。
她并不只是為自己帶來轉變之人,或許也能做個知己。
若非安定公主回長安去了,劉旋真想早一點告訴她——
到了年節將近之時,因她今年督辦礦業開采,肩負著百千人性命的緣故,平壤的百姓中就有不少人,不再只將她當做李謹行的夫人劉氏看待,而是遼東的鐵官要員。
這讓她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成就感。
這份喜悅,可能李謹行還不太能夠體會得到,安定公主卻一定明白。
所以在聽聞李清月回返遼東,李謹行又正好有一封公務文書要呈遞到那頭的時候,劉旋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個差事,親自前來了泊汋。
“不過你若非說有事的話,我還真有件事要登門相詢!
“農肥一事?”李清月問道。
“不錯,”劉旋答道,“陛下的旨意已抵安東都護,其中提及,公主在泊汋研制出了新的農肥,此物對于遼東新米還有促進繁育的作用。如若在測驗農肥期間有什么需要我們配合的,安東都護府官員務必全力配合。所以,公主若有事務委托但說無妨!
“當下還不用,”李清月回她,“司庾官員剛剛抵達遼東不久,還在對施加了農肥的作物進行勘驗,太醫署的人也在對投喂了這等高產作物的豬、兔等家畜做個檢查,起碼再有個兩三月才能給出確切的成果。在此之前,我們在旁等著就好。”
這些負責農事的官員,在李清月看來,和武將一樣自有其可愛之處。
武將,是誰的本事大聽誰的,而這些農官,則是誰種出的糧食多聽誰的。
自他們抵達遼東之后,都不需要李清月給他們安排公務,就已全力投入到了農肥研制和糧食選種的事務之中。
唯獨能算得上是“指手畫腳”的,居然只是對于李清月還沒對農田進行輪作說道了兩句。
但在聽到了她的計劃之后,又都先閉嘴了。
這片用來種植水稻的農田,好就好在之前被牧草占據,被高麗人用作放牧之地。
其中數量最多的,便是苜蓿。
但苜蓿這種植物,可不能只將其當做牧草來看待。因為好巧不巧,這玩意是豆科的。按照現代的說法,它們和大豆一樣也有固氮根瘤菌。
換句話說,關中漢中這些地方需要用大豆來進行土地輪作,遼東直接種苜蓿就行了!
而這片土地上早年間的肥力積存,還足夠她多消耗一年。
那么她今年需要考慮的,只是如何開墾更多的田地,收獲更多的水稻罷了。
輪作的事情,是下一年的任務。
她剛想到這里,忽聽劉旋若有所思地開口:“光是等著也有些不妥,我有個建議你要不要聽聽看?”
李清月訝異地朝著她看去!澳闱艺f來。”
劉旋說道:“你去年用那新農肥種植出來的稻米,可否分我一點用于投喂鳥雀!
李清月:“鳥雀?”
“是這樣的!彼忉尩溃拔议_始負責煤礦開采后才發現,比起煤礦塌方的問題,在當地人的記載中提到的另一樁麻煩事,是在煤礦內部有可能會出現一種毒氣,直接將人毒倒在地。若是不能及時將人搬出,便要死不少礦工在里面。”
“好在,這毒氣有一個蔓延的過程,不是直接就能讓人頭暈目眩的!
“于是我想到,冬日家中燃炭的時候,若是炭火過盛,屋中憋悶,往往是鳥雀先比人察覺到異常,而后停止鳴叫,提醒人盡快開窗斷火!
“所以,我讓礦工每隔一段距離放上一只鳥籠,由里面的鳥雀充當示警的作用。還真叫我發覺,礦井之中如有異常,鳥雀能比人早發現一刻鐘……”
用這種手段,她當真阻止了幾次礦脈開采事故。這才是為何平壤的百姓對她更為尊重。
“你用尋常的飼養家畜手段,未必能確定這些肥料會不會影響到這里!眲⑿焓郑c了點自己的頭側,“但如果投喂了稻米的鳥雀和尋常鳥雀被放在同一個位置,發覺異常的速度是后者更快的話……”
李清月恍然,“若是如此,這肥料便用不得!”
好厲害的測試手段!
是了!自兩晉五石散盛行以來,這等金石之物是否會禍及神思,確實已變成了世人關注之事。
但用人來做這個測試多有不妥,這煤礦之中報信的鳥雀卻可以。
若是這些食用了新稻米的鳥報訊不如以往及時,很有可能是新米中殘存的東西,影響到了它們的頭腦。
不過說起來,提到鳥雀協助工作……
李清月目光一閃。
她此前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一件事情,在劉夫人提及用鳥雀輔助礦工的時候,她卻忽然想起了這個被她遺漏掉的東西!
鳥……
官府傳訊之中,只聽有快馬八百里加急,卻還不聞信鴿送信。
這手段,如今能派上用場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