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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武周]問鼎 > 150-160
    第151章

    種地這個頭等大事在前, 李清月自然要將前往平壤、與其余各方都督府來人一會的事情往后拖一拖。

    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她正好可以看看,在這提前到來的煤礦重啟面前,等同于臨危受命的劉夫人到底能拿出何種表現。

    而李清月這頭, 在安定公主的緊急詔令之下,被請來充當指導的老農都已聚集在了劉神威那片地方的外頭。

    此地的空氣中若是仔細去聞的話,其實還能聞到一點硝石硫磺的味道, 但這些老農大概也沒這個多余的心思去留心此事。

    他們的目光都被面前的景象給吸引住了。

    “這一叢還真是要比其他的長勢要好啊……”

    其中一人繞著這團……按照李清月的眼力判斷應該得算野生月季的花走了一圈,不由嘖嘖稱奇, 朝著劉神威問道:“劉博士,您當真是只倒了那一點新藥水?”

    這個長勢好很多, 甚至不是因為劉神威將最有對比效果的兩株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而是有著肉眼可見的差異。

    在實地看起來還更加明顯了:不只是在莖稈的健壯程度上有所區別,就連花葉的大小也稍有不同。

    但很顯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兩方對比并沒有到生長畸變的程度, 至多就是其中一方看起來像是經過了精心的養護。

    可人人都知道的,劉神威雖然是神醫孫思邈的弟子, 但他只負責對一些疑難病癥做個解答,并不負責草藥種植之事, 他手底下的那些“藥童”也沒有一個是正經從事醫藥行當的,并沒有哪個有此多余的閑暇,專程來侍弄一叢野月季。

    “真的只加了一點那東西。”劉神威信誓旦旦地答道。

    他才不會拿這種玩笑話來糊弄公主。

    這話一出,其他人便更加仔細地盤查起了這些植株的其他細節。

    對于靠天地吃飯的種地老農來說,發現了一種可能能讓植株長勢更好的藥物, 簡直和找到了一種救命良藥沒什么區別。

    李清月都還想再看個清楚, 結果就已經被擠出去到了外面。

    澄心好笑地看著自家大都督郁悶地嘆了口氣。

    她打趣道:“您若是想看也不急于一時吧?”

    “我不是在嘆氣這個, 他們能這么有干勁,我求之不得呢。”

    有這種表現, 可見這些老農在遼東已成功安家落戶,現在都開始謀求上進了,這沒什么不好。

    李清月攤了攤手,“我是在嘆氣,我怎么就偏偏是個鍵盤學家呢。”

    “……什么?”澄心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叫做鍵盤學家?

    李清月覺得這話沒法和澄心解釋,大概就是她自己學的專業和這些能在唐代混飯吃的,根本沒有半文錢的關系。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能依靠的還是自打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學習到的知識,以及少量從現代帶來的常識。

    比如現在她就不知道,這個被劉神威弄出來的玩意,到底屬于氮磷鉀肥中的哪一個。

    用綠礬油浸出來的,應該有硫吧,然后前面那個呢?

    李清月糾結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說道:“把礦石拿來給我看看。”

    劉神威原本還將注意力放在那些老農那頭,聽到李清月的這句話,連忙將那幾塊剩下的原料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開口介紹道:“要不是這礦石的長相也奇特,我可能就不費這么大的工夫了。”

    呈現在李清月面前的這塊礦石,確實和那些鐵礦銅礦硫磺礦都不同。

    這塊礦石是一種灰白,但更偏向于白色的顏色,不僅如此,在上面還泛著一層玻璃光澤。

    對于劉神威這種比起醫師更像是方士的家伙來說,第一反應當然是將其煉一煉。

    劉神威繼續說道:“這東西還特別不容易被燒出變化,我都借了冶鐵的風箱爐具,才折騰出來后面的動靜,偏偏在老師的千金要方中還沒提到過它,也只能自己摸索。”

    “你說耐火……”李清月喃喃自語。

    這倒是縮小了一點范圍,再加上能對植物有用,讓她總覺得有點耳熟,好像是在哪里聽到過。

    可惜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想起來。“算了,不想了,實際作用比起名字更重要。”

    她揚聲朝著那幾位老農問道:“你們覺得這變化如何?”

    其中一人作為代表往前幾步,答道:“回稟公主,我們雖不侍弄花草之物,但多年種植的經驗還是在的,此花的生長沒有任何問題,劉博士制作出的藥物,有可能真能用于追肥。”

    聽到“藥物”這個稱呼,李清月的嘴角扯了扯,一時之間心情很覺微妙。

    但聽到農人問及是否要將其用在地里做個試驗,她又連忙收回了思緒,答道:“先不忙著下稻田之中,用在……用在韭菜地里吧。”

    先在韭菜上試試。

    那韭菜的生長周期才二十多天,顯然能更快反饋出結果。

    正好前幾日她的餐桌上才多出了一批韭菜,是要等下一批長成的時候,不如在這期間試驗試驗那新肥料的效果!

    韭菜若是種壞了,她也沒那么心疼。

    辨認礦石和肥料她不在行,但控制變量測試效果這種事情,她還是會做的!

    那塊被收拾出來的韭菜田,很快被她指揮著分作了十塊。前五塊地里,就跟劉神威在不慎操作之時干出來的情況一樣,直接將這“新藥”噴灑在葉片上,后五塊地里,則是將其埋在土中。

    兩頭的五塊地里,“新藥”濃度各不相同。

    劉神威一邊驚奇于這等有意思的操作,一邊問道:“若是按照這樣測試的話,大都督得到的應該是最適合韭菜生長的新藥劑量?”

    李清月搖了搖頭,“我只是要知道,會不會出現劑量過大反而讓植物燒死的情況罷了,若是真能用在田中,總歸先按照寧少勿多的原則就是了。今年原本就是開辟稻田的第一年,又不可能一口氣來上一堆顛覆性的舉動。”

    “說起來——”李清月認真地打量了一番劉神威,叮囑道:“你那炸藥的工作同樣不必那么著急。前人炸爐都炸了這么多年了,也不差著你那兩年,若是偶爾能搞出點這種副產品也不錯。”

    劉神威若有所思:“副產品嗎……”

    見李清月已在老農那頭的招呼之下打算先往韭菜地走一趟,他連忙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關于此物還有一件事需要和大都督商量。”

    李清月停住了腳步,狐疑問道:“你不會是想說,在這東西上你居然還有其他的發明創造吧?”

    “那倒不是。”劉神威抓了抓頭發,自覺安定公主實在是對他太過高看了,居然能想出這等話來。“我是說,農肥這個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是要以成本低廉為先,但是目前這個新藥是達不到的。”

    “姑且不說礦脈開采的難度吧……”

    這個還算是次要的問題,更何況聽那些礦工說,這種特殊礦石的儲備量相當驚人,若是真要開采的話還能算是個富礦。

    “煅燒的成本太高了。”

    李清月抬眸,“你剛才就跟我說,它需要被燒到冶鐵的溫度?”

    劉神威答道:“雖然還不到那個程度,但是也確實相差不多了。”

    這么一聽還真是個問題。

    總不能肥料比起田中種子的價格還高昂出數倍,卻不能真起到增產那么多的效果,到時候肥料起不起作用還在其次,恐怕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了。

    若如劉神威這么說的話,要么就是降低木炭的成本,要么就是降低煤炭的成本。

    她問:“如果平壤那邊的煤炭開采順利,也能大批量運送到此地,你覺得最大的問題會是什么?”

    劉神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煤餅經常只燒到表層,受熱還容易碎裂,反而會堵塞爐子內部吧。”

    李清月點頭,“行,我知道了,這件事由我來想辦法,你繼續管這邊的對照實驗。”

    煤炭能充分煅燒節約成本的前提,就是既要保證煤餅的完整,方便運輸和增補燃料,又要有足夠的對外接觸面積。

    李清月目光一閃。

    那不就是……制作蜂窩煤?

    煤這東西吧,早在西漢年間就有以黃土作為粘合劑的煤餅,到如今已又有了一番改動,摸索出了些更容易用于糅合的成分。在達官貴人的暖爐中,煤餅連香料都加上了,顯然沒有太大的技術難題。

    李清月怎么想都覺得,這東西在她指示了方向之后,應該要比曲轅犁的改進容易實現一些。

    而且,要用到此物的地方,恐怕也并不僅僅是劉神威這邊。

    無論是泊汋城還是熊津大都督府,都日漸有開辟冶鐵行當的需求,確實要在這方面節省下成本。

    這原本就是擺在她面前的需求。

    固然那白山部靺鞨所在之地確實林木茂盛,泊汋周遭也有不少山嶺,讓她若是想要獲取到足夠的木炭,并沒有那么艱難。

    但既然煤炭便宜于木炭,還是優先考慮煤炭的發展吧。

    她并未猶豫,便將研制蜂窩煤的計劃和其雛形樣子交代給了此地的匠人,而后蹲守起了這出韭菜生長的對照實驗。

    泊汋城的百姓便很覺奇怪地看到,在城外一塊原本還算尋常的韭菜地周遭,竟然被拉上了一層層的防護網和隔絕開視線的布簾,就連那位身份特殊的封地主人也動輒往此地去跑。

    可見那東西好像很不尋常。

    奈何那一批還算大膽且懂得投機倒把的高麗人還沒等到這一季水稻收獲呢,總不至于在此時又冒著風險,去打探一下這其中到底有什么奇特之處。他們只能先忍耐著自己的好奇心,等到這變化被上頭的人自己說出來。

    李清月可顧不上他們是怎么想的。

    只是十多天的工夫而已,她就尤為驚喜地看到,這種大概率是“硫酸x”的肥料,并沒有只是將其促進生長的作用發揮在野花野草上,在那韭菜的長勢上同樣有著極為顯著的效果,已經能讓人從韭菜的長度中比較出個長短來。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韭菜的生長周期原本就短,這種作用還更加明顯了。

    除了最后兩塊地的藥物劑量太大,反而有點蔫之外,其余的六塊地都比兩塊沒用這東西的地里長勢更好!

    這是擺在她面前的事實。

    隨同她一起來到遼東的醫者也在同時做好了準備,將要在這批韭菜收割后,開始對其是否有毒害作用進測試。

    至于怎么測試嘛……

    韭菜這東西,是可以用來喂豬的,反正自李清月抵達泊汋開始便讓人養起來的豬,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宰殺,正好看看喂養這新東西有無害處。

    或者種些別的喂給兔子老鼠,明年播種前必定能測試出來結果。

    而既然在韭菜田中有了效果,也可以試試擴大推廣的范圍了。

    “把水稻田也隔絕出幾塊來,選在澆灌水流的下游地帶,”李清月指揮道,“不過今年就先只先管這幾塊田吧,余下的等看到結果了再說。”

    “大都督要給這東西起個名字嗎?”澄心問道。

    李清月糾結了一瞬,答道:“直白一點好了,就叫人造肥料一號。”

    澄心沉默:“……”

    她很想說,大都督的取名能力和她那個把“屯田司”改名叫“司田司”的阿耶,真可謂是不分高下,要這樣說的話,公主真沒必要對陛下有什么吐槽的話,但她最終還是將話給吞咽了回去。

    安定公主的年紀畢竟還小呢。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公主在寄希望于她們還能折騰出二號、三號。

    她剛想到這里,忽然瞧見有人朝著這頭走來,連忙出聲提醒了公主一句。

    李清月轉頭看去,就見那頭的來人竟是龐飛鳶手底下的巡城士卒。

    “城中出什么事了?”來人一到面前,李清月便開口發問。

    “不,不是出事,是有人到訪,說是繕工監的人,另外一位則自稱是大都督的主簿。讓我等盡快來給您報個信。”

    李清月訝然。

    奇怪,盧照鄰和馬長曦居然在這個時候到了!

    按理來說,馬長曦作為李唐敕封的外朝官員,在行動上并沒有那么大的自主權力。

    所以李清月原本是打算過上一陣,借著將人調來改進挖礦工具的理由,讓其從海州北上的,但現在她卻提前到來了。

    這很難不讓她懷疑,是阿娘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推動的作用。

    又或者……是她讓馬長曦研制的曲轅犁有了結果,她申請來遼東做個試驗?

    盤算著這其中的種種可能性,李清月快步趕回了泊汋城中,也在府衙廳堂之中見到了那位馬匠師。

    李清月驚喜地看到,立于堂上的女匠人并未身著官服,而是依然穿著一身便于工匠辦事的短衫,看起來好生利落爽快。

    除了她看過來的目光中有些過分的熱切,當真有點像后世的職場精英了。

    以至于李清月原本想要在言語間對她表現出歡迎的,出口之時,說出的話又變成了——

    “曲轅犁研究出來了?”

    馬長曦一愣,又旋即笑了出來,答道:“那恐怕要讓公主失望了,此物我還沒開始著手去辦。”

    她迎著李清月疑惑的目光,答道:“但公主不必覺得我是拿了錢不辦事。我只是在想,稻田都已插秧種下了,這個時候再去研究犁地之物,也只能趕上明年。反而比起犁田,最重要的應該還是灌排水之事。”

    說到對她來說熟悉的工作,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馬長曦何止是語氣輕快了不少,就連目光都像是在一瞬間點亮了起來。

    “沿途之間的水田我看到了,應該正好到新一次排灌除草的時候了。此地的水車翻車和竹節溝都還有改進的余地,我來先做這個!”

    “公主放心,啟程之前我已先將指南羅盤的制作全安排下去了,絕不會影響到各方軍隊配備此物的進度。”

    “……”

    “……公主?”

    馬長曦說到此地的時候,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串滔滔不絕的話雖然是取得過盧照鄰的同意,卻終究是有點自作主張的跡象,也不知道會不會讓公主感到不快。

    看李清月好像還有點愣神,連忙輕聲提醒了一句。

    但她的擔心好像是完全多余的,這位小公主旋即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地里看看,你說怎么改更有效,若確實在理,我讓他們立刻動工。”

    “啊?”這一次愣住的換成馬長曦了,只能踉蹌地跟上了李清月的腳步。

    這……

    這是不是也太過雷厲風行,也太過信任了她了一點?

    饒是馬長曦對于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也免不了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腹誹——

    公主您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她還是個外人啊!

    第152章

    但若李清月能聽到她的這段心里話, 必定會說,馬長曦的官位都是她幫忙申請下來的,又何來什么內外之說。

    她既看重的是對方這手在機關器械上卓絕的天賦, 更是她這顆會主動思考的頭腦,就不會讓這個人才從她的手里漏出去。

    畢竟,若是換一個人處在馬長曦的位置上, 因官職都得來特殊,收到公主的來信之時, 必定要想著盡快完成那曲轅犁的改進。

    又怎會如她所做的那樣,當先考慮到了農事的環節, 決定將自己的本事用在更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無比果斷地將制作羅盤的工作落實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個讓人覺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 李清月便聽到馬長曦有條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頭的分工。

    對于匠人來說,能學到本事的情況下就算是挨點罵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更別說現在還有了參與到要務之中的機會。

    “盧主簿之前選人的時候還是有些本事的, ”馬長曦評價道,“這些人之前雖然沒接觸過寶石軸承, 但工匠這一行,只要手穩, 就只是差時間而已。”

    她說到這里頓了頓,有些疑惑地問道:“公主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李清月緩緩開口:“我原本以為,在某項技藝上臻于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類的, 但現在看來, 我的這些擔心是不必的。”

    “公主說的這種不通人情世故……”馬長曦想了想, 接道:“若是放在不需為溫飽擔憂的人身上,或許還有這個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 便有些不妥了。”

    她灑脫一笑,“倘若我真是這樣的人,恐怕我連將名字傳到盧主簿耳朵里的機會都不會有吧,又如何有機會得到公主的賞識!”

    她說話之間,眉眼間一片坦然,仿佛并未覺得這是什么不能說出的話。

    “你說得對。”李清月還以一笑,自這寥寥數句之中越發確認,這位馬匠師當真是對極了她的胃口!

    “先得講究生存,才有資格傲慢。”她伸手朝著遠處的田地指去,“所以我們得先將這里的農具、水車全給捯飭完畢了,再來討論其他的東西。”

    “對了,”李清月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真的還會做武器啊?”

    馬長曦看著李清月那雙在此刻異常明亮的眼睛,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來的日光剛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還是這鴨綠江上的水波橫蕩,又或者——

    這就是這位小將軍的勃勃野心在這一句輕聲發問中展露無疑。

    但她連上司的計劃都敢提出變更的意見,也敢接下這個本不應該屬于女子的官職,對于李清月這位大唐將領的發問,可沒什么不敢回應的。

    “會。但公主得告訴我你最需要的是什么。武器不比農具:農具做錯了可能只是除草除不干凈,武器做錯了,卻可能會讓持有此物的將士丟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時間。”

    李清月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心中有數了。”

    時間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東西。

    就像她愿意給劉神威更多的時間,確保從他手中做出來的炸藥能以一種更加具有打擊能力的形態出現,對馬長曦也是同樣。

    一步步來吧。

    當先要解決的,就是這水稻田的灌溉問題。

    馬長曦雖然意外于李清月對她的判斷給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只抵達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直接進入了工作的狀態。

    李清月還沒來得及攔住她的腳步,就看到這姑娘以一種不管不顧的方式跳到了臨岸的河水之中,朝著那個附近的水車走了過去。

    “……”

    這也太敬業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撥弄了幾下水車后,繼續朝著后方的水渠走了過去。

    但還沒等走出多遠,又先行回到了船邊,將她隨船帶來的木箱給挎到了身上。

    “公主請稍等,我需要將附近的幾架水車和水渠都給全部檢查一遍。”

    “需要我跟著嗎?”李清月問道。

    “那倒是不用。”馬長曦朝著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離開前多問了一個問題:“可否容我多問公主一句,這片田地還需要向山中擴展嗎?”

    李清月搖了搖頭,“不用,明年開發的田地和這里的情況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車了。”馬長曦輕聲嘀咕了一句,又轉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說道:“我明白了,只是還得勞煩公主將制作水車的工匠也給請來此地。”

    李清月剛要回頭找人。

    結果這一回頭,就看到盧照鄰這家伙以一種近乎于條件反射的舉動,往后退了一步。

    “……你這算是個怎么回事?”李清月很是無語地發問。“你出身幽州哎,你來這里,不是應該算回到距離老家不算遠的地方,混個如魚得水嗎?”

    盧照鄰低聲答道:“您可能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就是明知道她罵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難不覺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么夸張嗎?”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長了見識。

    在從她這里得到許可后,她眼睜睜地看到馬長曦將這些工匠從水車取水效率,到灌排竹節溝溢水,到這條回路搭建的可持續性批駁了個遍,直接從這些人的手里拿到了主辦此事的權力。

    即便她還沒向著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繕工監的身份,也并不影響這些人已在這一番連珠炮后,接受了一個年紀比他們小的姑娘重新檢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這樣的?”李清月緊繃著面色,開口發問。

    盧照鄰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過是想要讓自己別當場因為這出好戲而笑出來,有損自己作為上司的威嚴,還以為她是被馬長曦的囂張做派給震撼在了當場。

    他連忙說道:“您千萬忍住啊!這是您自己請回來的官員!”

    盧照鄰可沒忘記,公主說,自己往邊境封地跑來的理由,還是在給這位馬匠師請封的時候忘記了告知陛下性別。要是現在又一言不合地將人給卸職查辦了,公主自己的臉面估計也掛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見公主朝著他翻了個白眼,“你想什么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對她不滿意了,我只是在想,這里面有沒有我能借鑒的東西。”

    “啊?”盧照鄰傻眼在了當場。

    李清月卻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沒什么問題。

    雖然說她現在走的是戰場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線,但天知道往后隨著她和阿娘的權力抬升,會不會遇到更多人的反對。

    到了那種時候,就算有著實打實的政績、軍功在手,也總會有迂腐之人能拿著他們的那一套邏輯來發出控訴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適合直接拔刀的場合,嘴皮子利索一點顯然不是壞事……是吧?

    盧照鄰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個天大的簍子,讓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干出更加出格的表現,忽然又聽李清月說道:“你也多學著點啊,萬一你以后得幫我寫檄文,總不能罵不過對面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著盧照鄰解釋道:“你看馬匠師的指點思路就挺清晰的,抓著個己方明確的專業知識碾壓一頓輸出,搞出個先聲奪人的排場。再說了,她這個算是嚴于律己,嚴于待人了。”

    在拿到主動權的同時,她自己的本事也得過硬,更得對于此地的情況有著絕對的了解,不漏過任何一點細節。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唇角浮起了一縷笑意,“起碼我現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將制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為我辦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總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處起來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邊是在化學上走出了各種奇異分支的劉神威,一邊是口才出眾性格直率還聲稱能制作強弩等武器的馬長曦……

    也不知道將這兩人湊到一起頭腦風暴,能不能給她帶來點其他驚喜。

    “對了,既然你已經到了,不必繼續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來辦。”

    一聽李清月這樣說,盧照鄰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學不來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大都督但說無妨。”

    現在他都已經到泊汋這邊來了,公主總不至于又讓他往長安去送信吧?

    算起來,他這個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為止,可能就沒干過正兒八經的主簿工作。

    他這么想的,也將話給說了出來。

    “那呂布也不干主簿的活吧?”

    盧照鄰:“……?”

    “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方才那個學不學的也都由著你。”李清月擺手笑了笑,“我要你帶著王子安和楊令明他們在泊汋城中開一門課程,專門教學那些高麗人學會中原的官話。”

    “要如何教他們,我不多加過問,你們幾個才子湊在一起,總不能還想不出個合適的方法。若是你們想的辦法類似讓人來參與到為期一月的學習,每日打卡后在月尾能領取到雞蛋若干,需要向我對此事上給出資金補給,只要利弊分析擺在我面前,我都能通過。”

    “但我只有一個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亂,第二,不能耽誤在城中進行的其他事項。”

    要李清月看來,現在無疑是教導這些高麗人學習大唐官話的最好時間。

    稻田的種植隨著兩個月過去,已顯露出欣欣向榮之態,誰都可以看得出,只要其中別出現什么問題,到了水稻豐收之時,那些嘗試著和唐軍打交道的高麗人,應當能從中謀取到一些好處。

    被李清月帶來的大唐醫官在城中新開了醫館,以相對低廉的價格為城中的百姓看診,更進一步地說明了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淵蓋蘇文有著天壤之別。

    或許他們當真可以對她多付出一點信任,繼續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讓其中的大多數人除了登記戶籍之外,依然和唐軍保持著涇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現在封地內的人口數量還少,還能有這個安穩教學的環境,等到人多起來之后,大概也只能依靠高麗人之間的自發傳播了。

    先將此地的官方語言明確規定,總是沒錯的。

    至于為何要將此事交給盧照鄰來辦——

    難道還讓他去種地或者搞科研嗎?

    總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吧!

    但李清月說得輕巧,盧照鄰卻頓覺自己身上的壓力不小,他也還不曾教過這樣規模的人。

    可再仔細一想,其實大都督已經在方才給他指出了一種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楊炯從旁協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對不住公主的信任。

    當年一并行游于嘉陵江上的眾人里,段寶元雖還是那益州都督府長史,卻已累積了數年的政績在手,恐怕再有一兩年就能升遷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鎮一方,阿史那卓云憑借著戰功混成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公主和澄心同樣參與了百濟和高麗的戰事,唯獨他……

    現在稍微有一點功勞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馬長曦這個奇才。

    這么一看,他果然還是得更努力一點才好。

    “我現在覺得,我可能對盧升之沒那么了解。”李清月望著他這個好似突然打了雞血的背影,著實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東西,只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說起來,公主為何不將姚元崇也給一起安排到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問道。

    她看得出來,公主對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還想讓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讓姚元崇和那幾個高麗少年人接觸后,讓他與對方的聯系不斷加深。

    按說,若是想要讓此地的高麗人更清楚地意識到學習大唐官話的好處,還能從姚元崇接觸的那幾人這邊做出些示范。

    但很顯然,在李清月方才向盧照鄰布置的任務中,并未將其考慮進去。

    李清月一邊順著稻田邊的小路緩步而行,打量著田中整齊的稻苗,一邊答道:“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幫我主管。”

    “算起來,也真是一點不給人以休整的時間,若要籌備的話,現在也差不多是時間了。”

    澄心好奇:“那是什么事情?”

    李清月嘆了口氣,“還不是那越冬御寒之事!”

    別看李謹行那邊答應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開采煤礦之事,無論李清月這邊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礦,他都可以做主將其贈予過來。

    李清月很清楚,這個煤礦數額不可能讓她獅子大開口。

    否則,要么是長安那邊要懷疑她在封地不干好事,要么,就是她以煤炭御寒的消息傳出,讓泊汋的人口以超過她計劃的方式陡增,到負擔不過來的地步。

    這批煤礦只能用于泊汋城府衙、冶鐵以及劉神威那頭的科研所用。

    可這些高麗的百姓要依靠什么方式來御寒呢?

    據說這遼東越冬之時,凍死幾個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記在冊的戶口就只有這么一千戶,少了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對于有著后世經驗的李清月來說,她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實很殘酷。

    不錯,棉花已經在南亞能找得到,無論是王玄策這種出使印度的使者,還是玄奘法師這種前往印度取經的人,應當都在域外見到過,甚至隨著絲綢之路的開辟,傳入到了西域以及隴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卻還暫時沒有開辟種植市場的機會。

    百姓的耕地上連種糧食都不夠,又怎么會用來種棉花呢?

    遼東這種無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適合種這東西。

    另一個反應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說此物的壘砌成本,就說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對于尋常百姓來說也過于奢侈。

    李清月有心將此事丟給姚元崇來負責。

    當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辦法考慮個大致的方向。

    “總不能給每戶發點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這也太為難她了!

    真要達成這樣的目的,恐怕得往北邊草原上去找個不聽話的部落打一頓,劫掠一批牛羊回來。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個東西?”澄心指了指面前的這片稻田,說道:“稻草本身,就是御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頓。

    是了,她怎么忘記了這一點!

    在沒有鴨絨、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時候,在無法如同達官貴人一般身著裘襖大氅的情況下,尋常百姓最為廉價也最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來鋪床,塞進衣物之中,堵塞窗戶屋頂的漏風之處。

    那么這一片會在十月里收獲的水稻,就能嘗試著曬干,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還有些不夠。

    她遲疑著問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嗎?”

    當澄心說出稻草二字的時候,李清月的思路頓時被打開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這些本地人應該也會考慮到用動植物來御寒遮風。

    或許就能從中得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被姚元崇找來的少年阿左聽到李清月的再度發問后,篤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給我一點時間,我回家去將其取來。”

    等他再度來到府衙的時候,手中已多出了一雙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過來,就見這皮靴的內部,有一層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墊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獵的時候見到的這種草,”阿左解釋道,“我們給它起了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紅根子草。這種草不容易折斷,很是堅韌,雖然葉片細長,但是捶打柔軟后編織在一處,便能御風防寒了。”

    “可惜……我們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長成這個樣子。”

    李清月追問道:“那它長在北邊的什么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面前的地圖,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們長在……那更為遙遠的草甸之上。

    第153章

    “公主的意思是, 要趁著我方秋收之前的空檔,再次出兵靺鞨部?”

    黑齒常之看向了李清月面前的行軍地圖,出聲問道。

    被阿左稱為“紅根子草”的防寒草, 明顯是長在白山靺鞨以及黑水靺鞨的地盤上。

    也被李清月按照阿左所描繪的那樣,將其圈了出來。

    所以當黑齒常之抵達府衙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李清月面前標紅的地圖。

    在從公主的手中接過了那只草編內絮的鞋子后, 他更是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現在還只在六月里, 也是這遼東地界上和暖舒適的季節。但想想去年的唐軍是在何時殺奔渡河的,便不難想到, 這氣候轉變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

    而采草防寒之事,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

    若只是需要少量采摘,或許可以只派遣出一小隊人來將其帶回。

    可若要將其用在五千多人, 甚至是更多人的過冬之中,那就不太一樣了。

    起碼也得有一支割草的隊伍北上, 越過那片太白山,抵達北部草甸, 在將草給割下來后,還得將其用車馬拉回來。這樣一來,沿途之間與靺鞨部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

    言語不通的問題,注定了當他們的車馬過境之時,極有可能要被懷疑是從北方帶回了什么金銀之物。必須要防止有人攔路劫掠。

    為了確保意外不會發生, 這恐怕就是……發兵的架勢了。

    “不是出兵, 是秋游。”李清月認真地糾正了黑齒常之的說法。

    黑齒常之:“秋……秋游?”

    “對。”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斷:“目前安東都護府的長史就出身靺鞨部, 白山部靺鞨里的刺頭也已經被我們所擒獲,一部分押送到營州落戶生根, 一部分送到我們這里耕作,算起來我們和靺鞨部應該叫做:不那么親密的鄰居,甚至還能算半個朋友。”

    “若是他們還想如同此前幾年之中一樣,在草原上的糧食不足以供給生存的情況下,便想要來大唐邊境劫掠謀生,那么我們就必須將他們擊退,但起碼我們不適合在當下表現出過分的敵意。”

    說割草就割草,她都不打算多動草原上的一頭牛。

    秋游期間,為滿足封地內的過冬需求,帶點紀念品回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這話說得過于坦蕩,讓黑齒常之有一瞬間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將安定公主給想得過分心思深沉了。

    她所策劃的這出行動并不像是對靺鞨部的針對。

    反正等到草甸入冬,這些紅根子草也會隨之枯黃,不適合充當牛羊飼料,還不如作為遼東人口安然度過寒冷季節的工具……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李清月一改方才調侃“秋游”的語氣,用更為正式的口吻說道:

    “這趟北上,我會告知于李謹行李將軍,他要不要讓人與我們同行,看他的安排,但我們這邊必須拿到需要的東西。沒有發生交戰最好,如果有人非要來觸大唐的霉頭,搶掠我們手中的東西,那我也不介意讓他們每年體會一次唐軍的本事!”

    “當然,在此之前,我會先讓人去采摘一批紅根子草回來,確定此物的作用真如阿左所說的那樣,和其他草相比在保暖性能上格外出眾。”

    “今日先將你叫過來,只是想要告訴你,先做好在秋日出行的準備,此外——在訓練此地駐軍這件事上,我需要你費一點心思。”

    不能因為目前在封地內有著種種挖礦、種地的需求,就將戰斗的本事給落下了。畢竟,在這種靠拳頭吃飯的地方,再沒有什么能比軍事武裝實力更能威懾對手。

    黑齒常之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他當然不會忘記。

    因他麾下的人手中,還有不少是從熊津大都督府調撥過來的百濟部從,公主也放心地交托到他的手中,黑齒常之愈發確信,自己得到的乃是大都督絕對的信任,絕不能對其有所辜負。

    降將做到他這個地步,真可以說是條件優渥了,隨著公主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說不定還能有更多的機會,絕不能在當下干出偷奸耍滑的舉動。

    這份信念在他的臉上寫得好生明白,讓李清月都覺得有些好笑。

    她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等有了具體的秋游消息,我會再讓人通知你的。”

    等黑齒常之退下后,她又將姚元崇給喊到了面前。

    “你的高麗語言是不是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李清月問道。

    姚元崇承認道:“和他們尋常交流已經沒什么問題了。不過我聽說公主已讓盧主簿他們教習高麗人學習大唐語言,算起來這才是正道。”

    李清月輕笑了一聲:“你何必自謙呢?你這語言天賦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和陌生人快速打成一片的本事,當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

    雖然很有意思的是,和姚元崇相處的那些高麗少年一方面和他往來甚密,一方面又對他有種遇到天敵的惶恐,打探消息還要專門打探到王勃的頭上。

    當然,除此之外,姚元崇還保持了之前李清月安排下去的課業學習。

    足以見得,他此前覺得自己只能當個武將,屬實是對自己最大的誤解。

    “我有兩件事情需要你辦。”

    “第一,盡快帶領一批人手北上,前往黑水平原草甸之地,給我帶回來五十套衣服以及鞋墊所需的紅根子草,只許有多,不許太少。需要多少人,你去找常之商量。”

    姚元崇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他自來到此地后,活動范圍便一直被框定在泊汋城周遭,雖然經略領地,看著這些高麗人在緩緩展開的改變中歸心,也是一件格外有意思的事情,但還是少了點刺激。

    可北上黑水靺鞨部的領地,便大為不同了!

    這無疑是對他的一出正經考驗。

    “第二件事,等你回來之后做。我要你通過交好的那幾人,在城中選拔出一部分人手,用于之后的草編行當,這些人最好是城中已不適合外出狩獵耕田之人,具體如何組織,你和盧主簿那邊商量著辦。”

    姚元崇心中思量,覺得公主可能是想將此民生行當與高麗人歸并入大唐的進度給結合起來。

    那么,以他此前參與到戶籍登記之中所見,可能有些想法了。

    李清月想了想,又在隨后將龐飛鳶給叫到了面前。

    之前飛鳶在城中擔任起了巡查的工作,確保抵達泊汋的百濟士卒和當地的高麗百姓若是發生了沖突,都能按照大唐律法來解決,而不是按照邊境的拳頭道理。

    所以李清月看得很清楚,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她在城中已逐漸積累起來了一點威望。

    更重要的是,她也已經日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在父兄陣亡于蛇水之后,她確實有了一個替代他們在朝野立功,讓龐氏重新占據一席之地的機會!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聽起來也容易,就是在城中巡防的隊伍中招募第一批高麗人。這些人是從打獵好手之中招收,還是從頭開始培養,都按照你覺得能掌控住的方式來做。”

    “我不會過問太多,但我希望到明年的開春,這支隊伍已經初具規模和實力,你明白嗎?”

    龐飛鳶點頭,而后領命而去。

    “公主這是,要開始收網了啊……”澄心看著龐飛鳶的背影,說道。

    這個收網說的可不是對這些新到身邊的伴讀收心,而是——對這泊汋地界上的高麗人收網。

    之前的少有過問,不過是因為強扭的瓜不甜,但近來李清月的舉動,基本都是在將這第一批封地戶口徹底納入她的掌控之中。

    農事上,先讓一部分人品嘗到甜頭,最遲在明年開春,自然會有一批人為了能吃飽飯,加入到她的麾下,改變自己原本的漁獵模式。

    語言上,有盧照鄰、王勃、楊炯等人開辦課程,讓更多的高麗人從扶余語系轉入大唐官話,下一步緊接著的,應該就是詔令的下達和傳播。

    醫官看診和協助高麗百姓過冬,應當是這其中的民生讓利。而民心顯然是最為要緊的東西。

    接下來就是另外兩項加強聯系的行當了——

    手工業草編,和參軍協防。

    前者針對的是體弱年邁之人,后者則是遴選出其中的身強力壯之輩。

    而居中的那些,恐怕就是耕作的主力軍了。

    “這不是還應該感謝你提到的稻草嗎?”

    李清月托腮望向了窗外,對于這出越來越清晰的前景,更多了幾分掌控局面的把握。

    算起來這還是跟阿娘學的溫水煮青蛙呢。用在高麗這頭的收攏人心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對了,”她又忽然將目光給轉了回來,“讓人替我備馬,趁著姚元崇他們北上尋找第一批紅根子草,這邊的水田改造也有馬匠師主持,我去平壤走一趟。”

    正好她要跟李謹行交代那出秋游,也要將之前擱置的觀摩煤礦之事重新提上日程!

    “那么李將軍大概要頭疼了。”澄心調侃道。

    又是一出新的計劃擺在李謹行的面前,又是他的夫人得到公主的全力支持,李謹行估計很難不覺得,自己在遼東的生活當真是精彩得過頭。

    而且很顯然,這一次李清月預計的登門造訪時間絕不會太短。

    “李將軍為什么要頭疼?”李清月一臉無辜地發問。

    澄心失笑。

    是了,李謹行是李將軍,她們的安定公主也是李將軍。

    這個李將軍……正在春風得意、諸事順遂之時呢——

    當李清月從平壤回來的時候,姚元崇已將第一批紅根子草帶回了泊汋城。

    雖然此地的高麗人大多不會離開自己所住之地太遠,否則在唐軍攻克高麗的時候,他們就可能已經跑了,但這其中顯然會有幾個特例。

    比如說,打獵為生之人就偶爾會走得遠些,偶爾因為在山中走了岔路險些迷失方向,也是難免的事情。

    “阿左的母親給出的消息并沒有錯,我們這一路所帶的東西不多,也正好避開了沿途靺鞨部的交手。”姚元崇仿佛還未徹底從這出外出的興奮勁里恢復過來,在李清月回返后匯報道。

    “您需要我找的其他品類的草,也都在這里了。”

    在李清月面前堆放著五大摞的草。

    紅根子草,茅草,還有幾種草原上能找到但很難一時之間稱呼出其名字的長草。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要測試用哪種草來充當飼料呢。

    大概只有知道內情的才知道,公主要做的事情,對于遼東百姓的意義何在。

    “做個對比實驗吧。”李清月吩咐道。

    之前在那農肥上,對比的是劑量對韭菜的影響,現在則是對比,在遼東百姓常用的皮革之內,到底墊上哪一種草最有效果,能起到保暖越冬的效果。

    該說不說,此地要想檢測此事還挺方便的,畢竟往北去,就有那終年不化的太白山積雪之地。

    為了做到控制變量,李清月自己都還在平壤觀摩煤礦開采的時候,就已先讓人將一批豢養條件相似的羊給采購了過來,把羊肉風干充當冬季備用糧的同時,將其皮毛給單獨留下,選出了其中厚薄程度相似的一批,用于此次實驗。

    在那些長草被加工、捶打、編制的同時,這些羊皮的處理也已經過了水洗、脫毛、脫灰、脫脂和晾曬,即將進行鞣制處理,方便下一步制作衣服和鞋子。

    李清月之前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干脆在將編草工作丟給姚元崇后,便跑去圍觀皮料加工了。

    但等澄心晚一步抵達的時候,卻看到公主一副表情恍惚的樣子,仿佛已經走神了有一陣了。

    “說好的李將軍不頭疼呢?”她說話間,將祛味的薄荷丸遞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頓時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有氣無力地答道:“我以為他們是用植物鞣制皮革的。”

    植鞣革植鞣革,不都是這么說的嗎?

    但在這個鞣制現場,情況和她所想象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們用的是在外面放了一段時間的羊腦!換句話說,這是乳化脂肪。

    “可這樣做出來的皮革才能防水,而不像是一般的毛皮還會吸水。公主之前說要讓這些鞋子能在雪地里走,自然得這樣做。”澄心耐心地給她解釋道。

    李清月看了眼自己的羊皮靴,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么說也對,按照如今的條件要想保暖又防水,最原始的方法,也恰恰是最有用的辦法。

    “那么……那一缸又是什么東西?”

    澄心順著李清月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正有個工匠從一個大缸中舀出了一勺“水”,隨同著那些鞣制皮革之物,一起澆淋在了羊皮之上。

    以這個小心翼翼的樣子和用量,這明顯不是水。

    澄心原本覺得自己的生活經驗不少,竟然還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這東西的來路,也只能揚聲朝著那工匠發問,試圖解答公主的問題。

    “這個?”那工匠答道,“這是個新花樣,就是劉博士之前弄出來的農肥。”

    “……啊?”李清月茫然地朝著說話之人看去,險些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什么問題。

    但面前之人這個一本正經回答的樣子,完全看不出這其中有弄虛作假的成分。

    “劉博士說您讓他可以休息休息,看看能不能弄出點其他名堂的東西來,干脆嘗試看看這農肥除了能用在消腫和當肥料之外,能不能有點其他用處,這一試還真讓他試出了個好用處。”

    “您也看見了,我們在鞣制皮革的時候加一點這東西,能讓它變得更加柔軟,但也更加厚實……”

    李清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東西能消腫作用于皮膚,被劉神威直接延伸到毛皮上,還能算是個有理有據的聯想呢——

    才怪!

    他腦子是怎么長的!

    “我看劉神威要是哪一天忽然跟我說,他還把這個肥料用在了制作炸藥上,我估計我都不會覺得有多驚訝了。”李清月從這處理毛皮的地方離開之時便忍不住說道。

    “可這對公主來說也是個好消息吧。”澄心應和道。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老實答道:“不錯,我原本還覺得有些遺憾,必須在自己的地盤上先將煤礦鐵礦給放棄掉,哪知道這個意外發現的無名礦產,居然能有這樣多的用處。”

    更重要的是,隨著礦脈的發掘,李清月也已知道了,這東西的規模不小!

    她一邊覺得劉神威真能開辟新賽道,一邊又為自己將他引上了化學之路而覺驕傲。

    “只是這樣一來,無論是劉神威那邊的研究經費,還是開采這個礦產的人手,都還得再加一加。”

    光靠著她的小金礦,還真不一定養得起這樣的團隊。有了劉神威這個創造奇跡的先例在,李清月覺得,自己可能有必要讓他的隊伍也進行一下擴張,誰知道能不能誕生第二個如此有天分的人物。

    在方今這個年代,很多時候,不是他們不能做,只是不敢往這個方向隨便折騰,也沒人給他們這樣的鼎力支持。

    但這也真是個甜蜜的煩惱啊。

    就像現在,誰也不敢保證,第二天會不會有新的驚喜。

    李清月她都還沒找到一條合適的銷贓渠道呢……

    不行,這種問題絕不能出現!苦了誰也不能苦了科學家。

    她當即掰著手指盤算道:“遼東的新米,新的肥料,引入新材料制皮做出的皮衣……”

    這都是她在年底能帶回去的東西。

    但要用來作為禮物的話,可能還差了些分量。

    她得想個辦法再將它們包裝包裝,然后正好能從阿耶這里敲……不,拿到一筆支援的資金!

    第154章

    要李清月看來, 這當然不能叫敲詐。

    宮殿什么時候都能建,像是劉神威這等本事的化學天才,卻當真少見。

    李清月毫不懷疑, 雖然他沒能順著原本那條作為孫思邈弟子的路繼續走下去,但若是讓孫思邈知道自己弟子今日的成就,估計也只會覺得欣慰的。

    一種既能用于消腫, 又能用于農肥,還能用于鞣制皮革的“神藥”, 在弟子的手中開創出來,簡直是一件普天同慶之事。

    若非如今沒有化學這門學科, 李清月都能直接將“化學家”的名頭冠在他的頭上。

    也不知道當研發資金充裕的時候, 他能不能帶出一批同樣對此道有興趣的弟子,把化學實驗所用的器具給研究出來。

    尤其是用于制作實驗器皿的……玻璃。

    那才是有著壟斷價值的商業產品啊。

    但李清月也只是將這些想法在心中過了一遍,并不打算就此給劉神威帶來什么心理負擔。

    在她和阿娘還沒能真正掌權的時候, 將這種東西給折騰出來,也沒有推廣的底氣。

    還不如先將今年在泊汋地界上的成果保住, 在年末拿到一筆支撐此地發展的資金,同時尋求將金礦合理變成各種材料的方法。

    既然是要讓這份禮物能換回足夠的效益, 李清月覺得自己也不妨再努力一點!

    下屬都這么努力了,她這個當人上司的怎能有所懈怠呢?

    ……

    “只是測試紅根子草的防寒效果,您怎么也親自來了……”姚元崇看著出現在隊伍之中的安定公主,覺得自己的頭有點痛。

    最讓他頭疼的無疑是,當他朝著公主的腳上看去的時候, 就看見她和周邊的將士一樣, 穿著的是那新制成的皮靴。

    這羊皮靴為了節省用料只用了一層皮, 在里面也沒有厚實鞋履里襯的一層保暖絨毛,只有一層草編的內絮, 和一層用于隔絕開草編的麻布。

    僅此而已。

    在這七月的天氣里,身在泊汋城中還能算是熱了點,穿著這樣的鞋子無妨,可在寒冬臘月里,這樣的一雙鞋子依然只能算是簡陋。

    而他們行將前往的太白山積雪地帶,便同寒冬處境下沒什么區別!

    此刻隊伍合計三百余人,分作了五隊,每隊都穿著不同內襯的羊皮靴,正要如同李清月所計劃的那樣啟程入山,趕在來得及為冬日做出準備之前,將那紅根子草的效果給測試出來。

    可姚元崇怎么都沒想到,這出行的隊伍里居然還能混入一個意外來客。

    堂堂一位公主,怎能穿著此物啊。

    “公主,山上挺冷的。”姚元崇提醒道。

    按照計劃,這三百人原本的身體條件和抗寒能力基本相仿。

    那么他們走到覺得腳冷的程度就直接后退折返,在山道溫度正常的位置等待其他人返程,就能看出到底是哪一雙內襯的靴子最能讓人堅持到最后。

    可這也意味著,這不會是一場太舒服的出行。

    所以公主大可以直接在山下等個結果,沒必要自己親自來,還換上了用于測試的靴子。

    李清月卻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帶了更換的靴子和衣服,萬一覺得有不妥,我即刻就能換上,權當在旁做個見證。這關乎到泊汋境內五千民眾,乃至于安東都護府境內數十萬之眾的越冬之事,我哪能坐得住。”

    “水稻種植都是我一點點看著長進的,這邊自然也該如此。沒事,我不搶你的功勞,你按你計劃的路線走就行。”

    姚元崇:“……”

    誰在擔心公主弄這一出會不會搶功勞了!

    他擔心的明明是公主的安全。

    他接著說道:“太白山中還有靺鞨殘部,萬一出現交戰的情況,公主身在此地,實在很危險。”

    李清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石弓和箭囊,用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了姚元崇。

    這一眼和一指仿佛是在說,她在外面打仗的時候,姚元崇還在家里打獵玩鬧呢。

    這些士卒都知道,她身上背著的這把弓不僅在抵達泊汋的數月間從未間斷訓練,箭術日益精進,還曾經在高麗之戰中被用來射殺了淵蓋蘇文的兒子。

    若是當真遇到了靺鞨部的人,到底是她還是姚元崇拖后腿,可能還不好說呢。

    何況,她也不是沒帶著扈從精銳。

    她還多說了一句:“去年白山部靺鞨因高麗滅亡遭到了不小的打擊,遷離此地的不在少數,若是我等入山的這一遭還能遇到他們,那就是你的路線規劃有誤了。我想,你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面對這樣的一句問話,姚元崇除了點頭,恐怕也沒什么好說的。

    他也確實有這個自信,他此次入山,并沒有拿這三百士卒的性命開玩笑。

    他雖然沒有實地的作戰經驗,但他有著細致入微的洞察力,足以確定自己的這出任務不會被人力意外所打斷。

    “你還有問題?”見姚元崇還擋在她的前面,李清月問道。

    “公主為何要帶上這些人?”姚元崇朝著李清月的身后指了指。

    除了她為保安全而帶上的精銳外,竟還帶著數位采藥人。

    別人或許覺得那些人和尋常兵卒沒有太大的區別,姚元崇卻認得出對方的身份。

    為了籌備進山之物,他們還各自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裹,顯然是工具齊備。

    但也……和這支出行的隊伍略顯不搭就是了。

    李清月卻是一本正經地答道:“上一次進山,光顧著剿匪、捉拿謀逆了,這次親自前來,實在該當趁機看看這山中珍寶。聽聞山高三百丈的位置,最容易出野山參。若是有幸得見,自然要采摘幾株回去,送予我阿耶阿娘。”

    “這白山之地還不屬于我李唐境內,自然是空有寶山,卻不能將寶物敬獻于長安。也只能我趁著身在封地,前來代行收納了。”

    “不過你可以放心,他們不會耽誤你們的進程,等到回程之時給他們一點時間就行了。”

    “而且,我覺得我還是有一番皇室氣運在身的,說不定在返程之時就能尋到重寶,給你這出測試一個更加完美的收尾。”

    當然,最后那句話純屬畫大餅瞎說,也就是前頭的幾句還有些道理。

    若是按照現代的高度來算的話,在這七月進山之時,要還想行走在白雪皚皚之地,起碼也得攀登到海拔兩千米以上的位置。

    而李清月問過那些種田的靺鞨人,他們此前遇到的山參幾乎都長在千米左右的高度。

    夏秋季節,這一帶的積雪都處在消融的狀態,正好令其中的山參開花結果能夠為人所見。

    不趁機上山找一找,那可真是太浪費了!

    李清月又問了一句:“這有何不妥嗎?”

    姚元崇啞然。

    不,這沒什么不妥的。

    他雖然直覺公主這個親自進山還帶上了采藥人的舉動,和進山實驗草編防寒效果放在一起,稍有幾分微妙,但她已將自己的行事動機解釋了個明白,又確實對他要擔負的任務沒什么影響……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若還是固執己見地拒絕公主參與,反而是他這個做下屬的沒點眼力見了。

    他便只是說道:“公主請千萬當心便是。”

    一行人等策馬順著鴨綠江上游而去,在抵達了臨近白山之地的都護府戍守小城時,便將所騎乘的馬匹都給寄放在了此地,而后朝著山中繼續走去。

    姚元崇留意到,到了這時,公主有意退到了后方,仿佛是不想對這些士卒造成干擾。

    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說道:“你跟他們說,該覺得冷就是冷,不必因為我在這里就要逞能。到時候測試的結果出了問題,我讓他們跟著一起穿這鞋子衣服過冬。誰若敢在外面多套一件鎧甲,誰就是個孬種。”

    姚元崇輕咳了一聲,雖然覺得這話說得過于直白了些,但既然這是公主的指令,他還是好好遵從為好。

    所幸,除了公主加入到了這個隊伍之外,其他的情況都如同他所計劃的那樣,并沒有任何的問題。

    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順利地穿過了并無靺鞨人經行的小路,進入了太白山脈之中,而后通過他選定的方向,朝著山中高處行進。

    在山中扎營了一夜后,一行人繼續朝著山頭雪白之地進發。

    到了此地,已幾乎沒有道路可走了,更沒有什么前人所留階梯可言。

    姚元崇這才不得不承認,別看公主的年紀小,她的體力真是要比大多數人都出眾得多。

    在繼續朝上攀登的路上,姚元崇這個擅長騎射與捕獵的都能感覺到,隨著山勢愈高,空氣中也泛著一層冷意,令人只覺一陣肺腑發涼,也不自覺地將腳步放慢了不少。

    好像連呼吸都要比之前困難一些。

    可安定公主的腳步依然穩健,在他偶爾回頭后望的時候,還能看到她抬眼看來的催促目光。

    他連忙收回了擔心公主的目光,繼續將注意力放在這些士卒的表現上。

    是該好好觀望他們的表現了。

    當眾人走到白雪不化之地的時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哪怕有經過鞣制的皮革阻擋了雪水的滲入,寒氣依然在止不住地往鞋子里鉆,仿佛要將他們剛通過登山走熱的腳,又給重新凍結上。

    到了這里,鞋子到底能不能防寒,可以說是一覽無余。

    姚元崇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寒氣。

    他畢竟家世不差,在此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居然要身著此等衣著鞋履,行走在宛如冬季的寒風之中。

    他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是不是已經蒼白了起來,或者被凍得通紅,但他能夠感覺到,明明方才還能忍受的爬高,好像都因為這份腳上的寒冷,而開始邁不開腳步。

    當他覺得自己的腳上已開始冷得發麻的時候,回頭一看,在雪地上走出的足跡,居然才只有三十多丈。

    “支撐不住了?”

    安定公主的聲音從后方傳來,讓姚元崇原本還想再憋著一口氣往前走幾步。

    可想到若是真要穿著這樣的玩意度過整個冬天,簡直更像個噩夢,連忙止住了腳步,用行動表達了他的答案。

    李清月問:“你鞋子里墊的是什么?”

    姚元崇答道:“白茅。”

    李清月點了點頭,示意他先往后退回到未被積雪覆蓋的地方。

    事實上,姚元崇絕非第一個往后退的人。

    積雪覆蓋的高山之上,氣溫早已掉到了零下,而在入冬季節,光要靠著一層羊皮來御寒,顯然遠遠不夠。

    另外的幾種草編內絮或許確實能稍稍阻擋住一點嚴寒滲透的溫度,可相比于被高麗獵人按照生存經驗遴選出來的紅根子草,又當真是差了不少。

    于是當其余幾只隊伍都已退回到姚元崇所在之地的時候,穿著紅根子草所做鞋子的人倒是還剩下了三十多個。

    “回去吧,”李清月招呼道,“我心里有數了。”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或許這紅根子草編成的內絮還不足以起到足夠顛覆性的作用,讓遼東百姓徹底在溫暖的條件下度過冬日。

    但這一點“不同”,已經足夠讓條件艱苦的百姓多一份溫暖,在必要的時候,這就是多出來的一點求生機會!

    站到最后的三十多個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在九月底之前,她必須讓黑齒常之將足夠數量的紅根子草帶到泊汋城中!

    有了這一條實地觀測出的結論,李清月往回頭去的腳步都顯得輕松了不少。

    當逐漸下攀到山高千米的這片林木中時,她便將思緒從“冬季是不是還要讓醫館分發驅寒的藥湯”轉移到了采藥之事上。

    被她帶上山來的這些采藥人,早已在登山前就得到了她的叮囑,便在士卒放緩前行腳步、暫時駐扎下來休息的時候,朝著遠處分散開來。

    “你看,我們這趟登山的時間選得就很不錯。”李清月的目光追隨著采藥人的索探棍移動,順便和姚元崇說道。“五月里的人參剛開過花,現在到了開花結果之間的過渡階段,若是有些果子生得早呢,便已在此時結出來了。”

    人參果實是紅色的,在這一片綠色中便很醒目,比起尋常時候要更容易發現。

    若是他們走過的這條路是前人開辟出來的,她或許還需要擔心一下,這里的藥材是不是都已經被旁人給挖走了。

    可當這條登山路還是他們這一行三百人剛剛踐踏出來的時候,這種擔心就顯然是多余的。所以這種易于發現反而是好事。

    她也只需要讓采藥人找到最合適于人參生長的環境也就夠了。

    這對于一度被選拔到東都尚藥局的他們來說,應該一點都不難。

    比如說,他們停下來的這個位置就是個被觀測出來的好地方。

    這邊的士卒甚至只休息了小半個時辰,李清月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聲采藥人的高呼:“公主,這邊有個大家伙!”

    李清月當即朝著姚元崇擺了擺手,示意他在原地駐扎,自己則背著弓箭,拎著一根木棍撥開了道路,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

    這顯然不是尋常的人參。

    若是等閑的年份,那些采藥人早已開始問詢這是幾葉的,而現在,在李清月走到近前的時候,他們只是相互看了看,卻都沒敢將自己的猜測給說出來。

    “怎么了?”李清月開口問道。

    說話之間,她的目光也順帶掃過了那一點被從亂草中撥出來的紅果。

    當其周遭的草木被鐮刀清理掉一些后,這株人參的地上部分就被徹底展現在了眾人面前。

    比起李清月在東都尚藥局看到過的人參全株,這一株明顯過于粗壯了。

    人,或許未必是越壯實的越能打,但植物這種能將年份表現在外形上的東西,卻有著相對明確的比較規律。

    起碼,這不可能是一株簡單的人參。

    “公主……這可能是一株百年人參。”采藥人之中為首的那個艱難地將這句猜測給說出了口。

    饒是他們已經猜到結果可能會比他們想象中更好,在上來就找到這樣一個大家伙的事實面前,他們也忍不住面面相覷了一陣。

    但想想也對,放在中原容易被人抵達的地方,這樣的一株人參或許不可能保存這么久。可在遼東苦寒之地,就連白山靺鞨都少有抵達的地方,便成了可能!

    在做出這個猜測的下一刻,他也立刻蹲了下來,借著已經被清理出來了一部分的周邊環境,將手中的棒槌針小心地扎了下去。

    人參這種東西采摘起來當真要小心,若是不小心切斷了其中的某條根須,價值便要大打折扣了,更何況還是為公主挖掘此物。

    所幸,在又半個時辰的努力后,他和同伴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將這株人參的上部給清理了出來。

    到了此刻,他們已不難憑借著人參裸露出來的部分推斷出其完整的大小。

    那確實如他們所猜測的那樣,是一株百年人參!

    可能還不止百年,或許有……有將近二百年!

    “公主,真是百年人參!”他驚喜異常地將這個結果朝著李清月匯報了過去。

    “繼續挖,千萬當心,別功虧一簣了。”

    明明在挖掘人參的并不是李清月自己,她都覺得有點緊張了。

    站在此地看著那幾根棒槌針一點點挑開上頭的土,卻難保下一刻不會直接傷在人參上,更是讓人心神緊繃。

    可在聽到這個結果確定地從采藥人口中說出時,她又忽然松了一口氣。

    別看她在登山之前和姚元崇說什么她“有幸得見”人參,將其帶回,在沒什么規律的自然生長中,她也沒法做出個保證。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事情的演變和她所計劃的相差無幾。

    到時候她就可以說,許是因為她親自入山測試草編防寒能力的誠心,才讓她在返程途中尋到了人參,正好作為禮物獻給天子。

    在這龍朔二年,泊汋一城之地,也有田地肥沃、水稻高產并且意外得到一種新肥,還有越冬保民之舉,故而有人參神藥賜予安定公主,以示嘉獎。

    當這株人參還有百年年齡的時候,她能在李治面前說的話可就更多了。

    這樣的一份吉兆與孝心擺在面前,作為天下掌權者的李治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吧?

    李清月一邊盯著這幾名采藥人的動作,一邊謀劃起了自己討要啟動資金的說辭,覺得自己能夠得手的機會不小。

    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刻,遠處的姚元崇忽然面色愕然地朝著其中一個方向看去。

    眼尾余光中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匆匆將目光從那幾人的身上挪開,轉向了距離那株百年山參不遠處的地方。

    在那里躺著一塊巨石,巨石之上有著一點冒出頭來的黑影。

    那黑影未動的時候,看起來便像極了一層黑土覆蓋在巨石之上。

    當它還距離那些士卒休憩之地有著二三百步之遠,在并未有什么特殊情況的時候,也根本沒人會留心于那一處的動靜。

    可忽然之間,它竟像是被風搖落,而后在落地的瞬間,以兩倍于人類跑動的速度,直奔那圍攏在人參旁邊的幾人而去。

    也就是它行動又露面的瞬間,姚元崇這才辨認出來,那分明是——

    是一只黑熊!

    “公主!”

    不知道它是否因為并未遭到過靺鞨部的捕殺,這才對于這樣一支人類的隊伍并無懼怕之心,又或者是它篤定于自己能在士卒發出狩獵之舉前,成功將其中一個獵物給帶走飽餐,以至于它竟是直接選擇了在這樣一個時間出手。

    野獸的習性,恐怕注定了它在看到這一群獵物的時候,會將那個最為顯眼的當做捕獵的對象。

    而此刻除了那幾個蹲著的采藥人之外,站著的就只有安定公主了。

    姚元崇當即驚呼出聲,“公主當心——”

    他也在這一聲呼喊發出的同時,當即朝著士卒招呼,意圖穿過前方充當阻擋的這片林木,選擇合適的角度對著那頭黑熊做出射擊。

    但有一個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

    甚至在他來得及邁開腳步之前,李清月就已彎弓搭箭在手,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喜得人參的快意并沒有讓她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也沒讓她忘記,在這等并未經歷過開發的野生山林中,除了聚居的靺鞨部族人之外,本就還有野獸會隨時出沒。

    所以當她聽到那一點不太對勁的聲音時,早將手給搭在了箭羽之上。

    轉身之間看到黑熊的那一剎,她的心思更是出奇的冷靜,和她此前在戰場上的情況別無二致。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心神合一。

    或許是因為她很清楚,與其寄希望于那些遠處的士卒能夠將黑熊給齊射而倒,還不如寄希望于自己的本事。

    也或許是因為,她還知道一個事實,人若是想要靠著自己的腿跑贏熊,也未免癡心妄想。

    既然如此,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將其射殺在當場!

    她手中的一石弓,折算到現代的弓箭,殺傷力比八十磅復合弓還要強上一些,這是個足夠用來獵殺野豬與黑熊的利器。

    只要她能射得準一些,足夠了!

    哪怕她從開始接觸弓箭到如今,滿打滿算都沒有兩年,但她每日拉弓練習的次數卻遠比尋常士卒多得多。

    遠勝過她這個年紀該當有的體力和眼力,也賦予了她射出這一箭的底氣!

    第一支箭有如疾馳的電光飛掠而出,卻并沒有射中那只黑熊,而是落在了那黑熊疾沖的前方。

    那黑熊的腳步有一瞬的遲緩。仿佛是一種規避危險的本能,讓它免于遭到箭矢的打擊。

    然而李清月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箭的命中,而是這一下停頓中,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狩獵目標。

    電光石火之間,和第一支箭幾乎是同時搭上弓弦的箭矢,伴隨著弓弦松開的“砰”聲猛地飛出。

    而這一箭,才當真是分毫都沒給這黑熊以躲避的機會,正中了它的右眼!

    更是以蠻橫異常的力道,僅僅留了半支箭矢在外。

    另外的半支已是徹底貫入了黑熊的腦中。

    箭矢入腦的瞬間,劇烈的疼痛讓這黑熊發出了一聲異常憤怒的咆哮。

    憑借著方才行進的慣性,它仿佛還要繼續著往前的腳步,直到用利爪將這可惡的弓箭手給拍扁在面前。

    然而還沒等它走出兩步,又一支利箭自它的左眼穿入。

    先后兩箭的命中,以一種鮮明異常的態度昭示著,根本沒有任何一點東西能夠影響到這箭矢的主人,對著威脅到她生命的目標,做出一道強有力的打擊。

    又哪怕黑熊皮糙肉厚,這兩支貫穿頭顱的利箭還是太過要命了。

    在眾人的視線中,那黑熊忽然失去了平衡,直接仰天摔倒了下去。它一度試圖重新爬起,卻最終還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把控。

    經歷了一番徒勞無功的掙扎后,這只突然發起攻擊的黑熊不僅沒能成功狩獵到自己的晚餐,還在此地停止了動作,重新變成了一團坍塌下來的陰影。

    ……

    危機解除了。

    “沒踩壞人參吧。”因為黑熊突然出現而腳下一軟的采藥人,聽見頭頂傳來了這樣的一句。

    他抬頭就對上了李清月冷靜如昔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沒……沒壓到。”

    作為采藥人,他絕不會犯這樣的過錯,他也下意識地讓開了這個方向。

    只是他現在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但凡安定公主出箭的速度慢上了幾分,他就很可能要被沖到面前的黑熊拍上一巴掌。

    一想到這里,他那握住棒槌針的手便開始不住顫抖。

    然而安定公主卻好像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有余悸。

    他們都還沒能重新站起來,她就丟下了一句“那你們繼續吧”,而后朝著那已然倒地的黑熊逼近了過去。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一派審視已死獵物的狀態,而是彎弓搭箭的警惕。

    在它依然沒有動彈的狀態下,李清月端詳了一番角度,毫不猶豫地發出了第四支箭。

    這一箭迅如雷霆,貫穿了黑熊的咽喉而過,甚至直從頭頂方向穿出。

    她耳朵很尖地聽到,在這穿過闊葉針葉林的風聲之中,赫然還夾雜著一聲熊羆從咽喉中發出的哀鳴。

    而在這一聲后,它方才徹底沒有了聲息,變成了一只真正的死物。

    李清月心中大定,這才轉頭朝著姚元崇看去。

    這少年人再如何淡定從容,也難以避免地沒能在這一連串的驚變中反應過來,還像是一尊石像一般站在原地。

    不,或許說是石像有些不妥。他還是往前邁出了一只腳的。

    在驚見李清月先行出箭的動作中,他竟然忘記將那只腳給落下,定格在了空中。

    直到她收弓的動作跳入眼簾,他才意識到——

    啊,原來這個時候是可以呼吸的。

    “愣著做什么?”李清月將手在衣擺上微不可見地蹭了蹭,蹭去了掌心的汗水。

    可從姚元崇和遠處其他士卒的角度看來,這位剛剛兩箭殺熊的公主分明是一派將軍引弓、好生從容的風姿。

    只不過,她殺的不是猛虎,而是不弱于虎狼的黑熊。

    她抬了抬下巴,“來幾個人,把這黑熊抬下山。我要將這塊熊皮,做成獻給我阿耶的禮物。”

    和那百年人參一起!

    第155章

    當這頭黑熊被抬入泊汋城府衙的時候, 身在此地的人看著面前這頭野獸尸體都陷入了沉默。

    負責制作羊皮靴的工匠倒是先被推到了那黑熊的面前。

    “能將熊皮完整取下來嗎?”李清月開口問道。

    “能,當然能!”那工匠端詳了一番熊身上的傷勢,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個判斷。

    只有三支箭而已, 還幾乎都在黑熊的頭部貫穿而過。

    對于工匠來說,這就是一張再完整不過的料子!

    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能將其好生取下來,那就是他們這些工匠沒本事!

    “真是厲害的箭術。”工匠又繞著這黑熊尸體走了兩圈, 嘖嘖稱奇。“我聽當地人說,太白山脈之中的黑熊不僅狡猾還力大, 以往都需要十幾個青壯才能將其拿下,就算是這樣, 還動輒出現傷亡, 又或者是因為黑熊的臨死反撲,在皮上弄出不少痕跡,還從沒見過能以這等干凈利落的手法殺熊的。”

    能開一石弓的, 在軍伍之中并不少見。像是黑齒常之就能拉到兩石之高。

    但箭術精準,還能以這等方式射殺熊羆的, 卻當真是少之又少。

    更別說,安定公主今年才九歲!

    也難怪在去年, 公主能親自參與到那場覆滅高麗的會師之戰中,還在其中拿下了頭功。

    “行了,少夸兩句吧,把皮給我好好弄下來就行。”李清月想了想,又提醒道:“對了, 把皮鞣制得軟一些, 也別留下血腥味在上頭, 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好好打理它。”

    “公主放心, 這點不用您提醒,我們也有數的。”

    這個時間足夠了。

    聽到公主打算趁著這個吉兆,將黑熊皮好好剝離下來,而后敬獻給天子,這些工匠哪里有敢懈怠的。

    若能將此事辦好,就算不能在天子面前露臉,也能在公主這里博取到一個好印象,簡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或許那些采藥人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此前山中的驚變隨著公主的開弓射箭而落幕,哪怕他們的心緒其實還沒從中平復下來,在公主讓他們繼續將人參挖出的命令中,他們也還是讓自己強行穩定住手上的動作。

    他們當然得好好地將那株罕見的百年人參完整出土,否則怎么對得起公主這番卓絕表現!

    那人參的上半部分花了他們半個時辰的時間,下半部分則用了整整一個時辰。

    但這份用心顯然沒有白費。

    這株根須完整的百年人參,現在已被放置在了盒中,而后放進了府衙的凌陰之內暫時保存。

    這樣一來,現在的這份黑熊皮也不能太差才對。

    李清月交代完了這些,轉頭就見姚元崇已在跟圍攏上來的盧照鄰、王勃等人說著當時的情況,就連向來穩重的澄心都在旁邊聽得入神。

    李清月走過去的時候,正聽到姚元崇在說:

    “我們從山上下來的途中,士卒在半山腰位置稍事休息,公主讓隨行的采藥人碰碰運氣,看能否尋到太白山中的人參。要說運氣還真是不錯,居然真叫那些采藥人發現了一株百年人參……”

    “……危險就是降臨在猝不及防之間。”

    “我看到那只黑熊出現的時候,是真沒反應過來。”

    “對,我早年間是有點捕獵經驗,但我打的是山雞野兔,又不是黑熊。我要是有這本事,我早就從軍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公主彎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

    “然后射中了黑熊的眼睛?”姚元崇低頭,就見說話之人居然是祚榮這個靺鞨部的小不點。

    這家伙平時在跟著學中原文化的時候喜歡擺著個臭臉,也不知道這么大的脾氣是跟誰學的,今天倒是因為這份擺在臉上的求知欲,看起來可愛多了。

    “沒有,射在了黑熊前方的地上。”

    祚榮撇了撇嘴,結果下一刻就被姚元崇蹲下來捏住了臉蛋。

    “你這小孩懂什么啊,就是這一箭才干得漂亮。要不是因為這一箭先逼退了黑熊的動作,公主后頭的兩箭哪能射得如此之準。再說了,若是從黑熊胸膛上穿過了,這皮毛也就沒有現在完整了。”

    “換了你,你能一箭射左眼,一箭射右眼嗎?”

    祚榮搖頭。

    他雖然覺得,自己遲早是個部落中武力卓絕的奇才,這才在唐軍北上靺鞨部作戰之時,完全不顧自己尚且年幼,也要讓自己和這些叔伯長輩站在一處,絕不茍且偷生。

    但他也知道,這樣的箭術怎么也得等到他成年才有可能施展出來。

    姚元崇松開手,轉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還差得遠呢,哪里能領會到公主的厲害。”

    “而且你們知道嗎,那黑熊著實狡猾。明明身中兩箭還都在要害之處,居然在倒地后并沒有當場死亡,而是想要等著有人上前來,讓它在死前再行反撲。說不定就能趁著這個機會反敗為勝,或者趁亂脫逃。”

    “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見公主安撫了那些采藥人,持弓上前,一箭射入了那倒地黑熊的咽喉。然后就成了你們看到的這樣了。”

    這一記補刀可真是讓姚元崇開了眼界。

    也讓他越發覺得,自己被選作公主的伴讀跟在她身邊辦事簡直是莫大的幸事。

    身處公主麾下,他不僅不會參與到什么皇室繼承人的爭斗之中,還能學到真本事!

    雖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自己背后傳來了公主的聲音,“元之,你不去講說書,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連“說時遲那時快”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看來姚元崇現在只是和那些高麗少年人打交道,實在是有點浪費他的本事。

    姚元崇后背一涼,連忙在轉身間努力端正了神態,朝著李清月行了個禮,“公主,我這不過是在陳述事實而已。而且我敢說,今日隨行的那些士卒說出來的描述必定比我精彩得多。”

    “不過,要我看來……”他正兒八經地分析道:“雖然難免會有以謠傳謠之嫌,但這九歲獵殺熊羆之事若能在此地傳開,對于公主吸納更多人前來泊汋,有著莫大的好處。”

    反正,這份奇異的山中經歷是公主自己達成的。若無她要親自見證紅根子草的防寒效果、若無她想令采藥人采摘人參獻于長安,也不會有那只橫空殺出的黑熊,和公主應對的三四箭。

    這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反應,與這遼東過冬要事聯系在一起,在姚元崇看來,簡直是最適合用來與此地百姓拉近關系的話題。

    夸張?

    民間傳說夸張得多了!

    ……

    “這或許也是養成厚臉皮的大好機會吧。”李清月努力如此說服自己。

    她今日戴上了斗笠,穿著尋常的衣物,往泊汋城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就發現,在姚元崇口中還算是在寫實、只多了點抑揚頓挫語氣的描述,到了那些同行的士卒口中,就成了她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樣子。

    泊汋城中的百姓早就因近來府衙頻頻做出的舉動,對李清月有著十足的好奇,所以當今日有這樣的大消息傳到面前,便各自都抱著好奇心來看聽一番。

    可眾人口口相傳,簡直是最容易發生事實扭曲的途經。

    最開始還只是公主力大無窮,能一箭射穿黑熊的頭顱,隨后就變成了“公主三箭同發,一箭封鎖了黑熊的退路,兩箭穿過了黑熊的雙目”,再后面就變成了,“那黑熊乃是山中精怪妖靈,守衛百年人參而來,公主要以神藥獻給李唐天子,當即以弓箭守衛……”

    李清月望天。

    她真是謝謝這些人沒來個什么天賜神箭,公主射日的說法。

    然后她途經了城中的醫館,聽到參與到此行的士卒來取凍傷藥,順口就跟路人說起了此事。

    李清月到的時候,就聽到這家伙扯著嗓子嚷嚷:

    “我騙你干什么,這是我親眼所見好不好?我要有這樣的箭術,我今天就只背著弓箭上街,其他都不穿了。誰敢質疑我的行為,我就用弓箭讓他看看,是不是真有如此準頭。”

    “……”

    那倒也大可不必。

    為了防止自己再聽到什么奇怪的發展,導致她這個英明神武的形象在眾人面前維系不住,李清月果斷選擇,還是安分留在府衙中,先把其他事情給商榷完畢。

    比如說,那株人參到底要如何處理。

    “公主是想用干參敬獻還是鮮參?”醫官問道。

    李清月托腮看著這株圓潤飽滿的人參,答道:“能讓參中營養減少流失,自然是鮮參。但我阿耶的情況你們也是知道的……”

    像李治這樣的情況,無論是孫思邈還是長安御醫給出的建議都是,過分增補益氣的東西,千萬不能過度使用,否則反而會引發反面的效果。

    人參,可以用,適量的情況下還能補氣活血,多了就不行。

    就算真送上了鮮參,哪怕是不等她從遼東回返,直接就讓人將其快馬加鞭送到長安去,這東西大概率還是要進行曬干炮制的。

    因為在鮮參敗壞之前,陛下用不完,除非他愿意將其分擔給旁人一起用。

    但此物既然是安定公主為了陛下的健康而敬獻上來的,他大概也不會將其分出去,只能將其浪費掉。

    “那就還是只能用干參?”醫官思忖,“可這樣一來,在品相上就不如鮮參好了,用來送禮的話可能不夠好看。”

    李清月搖了搖頭。

    不錯,正如醫官所說,這樣在品相上不夠好看。

    作為一個“禮物”,還是要表現出“親自采集得來”的禮物,就有點不夠看了。

    她緩緩說道:“那只能既保留鮮參的形態,又選擇一種能延長其存放時間的方式。”

    有這種方法嗎?放在現代當然有,那就是用酒!用高度的白酒!

    但在唐代人的想法里是沒有這一條的,因為酒水的度數不夠,不足以將人參之中的藥性給浸入酒中。

    就連被定性為“烈酒”的,放在現代來看可能也就二十多度。

    相比于浸泡人參藥性所需的四十度以上,還差了不少。

    可現在已經有了這個機會。

    三四月間李清月從長安啟程途經洛陽的時候,孫思邈就向她抱怨過,說她怎么還將他這邊的從醫弟子派到那回紇商人的地方去,讓他們幫忙研究什么酒水提純的工作。

    李清月反正是覺得這事情很有必要的。

    唐璿所在的梁州供給葛薩的第一批小麥,在年初已經釀造完畢,可這樣的一批酒雖然因為酒方酒曲不差,不會讓葛薩虧本,甚至還大有得賺,但要用于占領洛陽長安等地的市場份額,卻還遠遠不夠看。

    李清月只能再次提供場外指導,讓他們嘗試著以蒸餾之法造酒。

    在她前來封地之前,這些人就已經用前朝的蒸餾器摸索出了規律。

    五月里梁州收獲的冬小麥應該已經被葛薩再度收購走,正是要按照這種新法釀酒的。

    口味如何姑且不論,那釀造出來的蒸餾酒估計也要靜置一段時日才能送到市場上去供人品嘗——

    在其只是要用作藥酒底料的時候,卻顯然沒有那么多要求。那么這正是一種合適的保存手法。

    等等!

    李清月忽然目光一亮,離席而起。

    在想到這個方式儲存人參的同時,她可能也找到了另一條更為恰當且安全的賽道,將酒給兜售出去。

    對于喝得起好酒的人來說,能將藥性更多地保留在其中,就是一句最了不得的廣告詞。

    光是看在這一點的份上,也沒人膽敢砸了葛薩的飯碗,讓大家都少了延壽的機會!

    她連忙先對著眼前之人說道:“你先將人參妥善陰干,放在合適的地方,保存上半個月到一個月,然后我會給它找個妥善去處的。”

    得到公主這條指令的醫官雖然還是有些不太明白,她到底要用什么辦法來處理人參,但反正到時候沒辦法了再做成干參也不遲,還是先接下了指令。

    而后,盧照鄰又被她叫到了面前。

    “公主,我還在負責那個語言班的事情……”

    盧照鄰很是無奈地聽到李清月說,讓他先往海州去一趟,讓那里的工匠選一塊足夠通透干凈而且體積大一些的白水晶雕刻成瓶罐,然后往洛陽去找商人葛薩,從他這里拿到幾壇新出的烈酒,然后再折返回到泊汋來。

    很好,他又要去當跑腿的了。

    “你給他們布置這大半個月里需要做的事情不就行了。”李清月理直氣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又要和海州打交道,又要和葛薩來往,還得辦事利落得我信任,舍你其誰啊!”

    “你看,留下來的人說不定還要被我出個命題作文,寫寫這泊汋的治理現狀,寫寫我那射殺黑熊之事,相比之下,是不是跑腿這個事情更好辦一點?”

    盧照鄰:“……倒也未必。”

    文章詩賦這個東西,明明就是他的老本行。

    結果他剛不小心將這話說了出來,就見公主笑逐顏開:“那行,你在回去的船上多寫幾句吧。”

    “……啊?”

    盧照鄰抗議無效,又踏上了返程之路。

    但想想他要去的兩地又確實是由他來溝通最不影響事情,便覺公主所說不僅沒錯,還顯然是對他的重視。

    而且,公主都親自殺熊為禮了,他這個做下屬的怎能落后太多。

    公主此舉,分明是要將手下能動用的產業都在這出送禮中聯動,達成利益的最大化,那在任何一環都不能掉鏈子!

    或許不僅是盧照鄰這樣想,黑齒常之也是這樣想的。

    公主親自測試出的防寒結果已經擺在面前,紅根子草就是對于當地百姓來說的最優解。既然這些草生長在距離泊汋城有一段距離的白山黑水之地,那就由他去將其帶回來好了!

    “都說了是秋游不是作戰,不要拿出這種請戰的氣勢落人話柄……”李清月嘀咕了一句,卻沒將這話直接說出來。

    黑齒常之所表現出的戰意與自信,也未必就是壞事。

    在日漸于遼東站穩腳跟的事實面前,有些避讓也確實沒這個必要。

    李清月下達了指令:“八月你就出發!”

    第156章

    八月的這場北上“秋游”, 隨同黑齒常之一起出行的還有兩方人馬。

    一個是營州都督周道務的部從,一個是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的手下。

    雖然安定公主沒將自己親上太白山射殺熊羆、測驗越冬防寒之物的事情奏報長安,但此事終究要在年末上達天聽, 那么無需多想就能知道,陛下到底會對此持以何種反應。

    誰能不為之振奮!

    也別看李清月自己在名義上統轄的熊津大都督府位于原本的百濟之地,若要抵達這遼東邊界還有些麻煩, 在算起這東北戍守戰線勢力的時候,絕沒有人膽敢將她給跳過去。

    既然這黑水草甸之上的紅根子草真能有此等卓越的抗凍效果, 他們也不妨從中參與一二。

    就算不能將其用在所有人身上,總要拿出一個態度來。

    反正, 在挖掘煤礦這件事上, 也算是陛下親自下達聯合指令了,如今也不過是將聯合的內容繼續擴展到其他領域而已。

    “羨慕嗎?”

    李清月站在城頭,朝著黑齒常之領兵而去的背影, 朝著龐飛鳶問道。

    沒等龐飛鳶答話,她就已經自己先說了下去, “幾年前我曾經和卓云也說過相似的話,不過我們當時是送別薛仁貴薛將軍, 后來我們也真做到了在遼東戰場上打出毫不遜色于他的戰績。”

    龐飛鳶心中感慨,那何止是不遜色啊。滅國與尋常的勝利之間,其實有著天壤之別。

    所以這分明是公主和阿史那將軍這邊做得更好了。

    她忽然又聽李清月問道:“我聽澄心說,你之前只是想在白州買一塊地?”

    龐飛鳶的表情僵硬在了當場,“我開玩笑的……”

    怎么這個也跟公主匯報啊!

    哪怕這個真的是她的目標, 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其說出來, 還是在公主的面前說出來, 她是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羞恥。

    比起公主希望能穩定邊陲,從泊汋城開始讓此地百姓過上好日子的目標, 她的這個買地買房期望好像顯得有點幼稚了。

    李清月看著她的臉色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這怎么能叫開玩笑,置辦實業這種事情又不丟臉,你看我就想努力把封地擴大一點。”

    誰讓這東西還和她能活的壽命掛鉤。

    “我只是在想……”李清月轉頭,眼神認真地朝著龐飛鳶問道,“你為什么不將目標放得大一點呢,比如說封侯拜相,加官進爵,領取大唐的食邑俸祿,那比買地可風光多了。”

    “我……”龐飛鳶啞然。

    饒是在蛇水行游、祭拜父兄之后,她確已將自己的目標放高了許多,但和公主此刻所說相比,又還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行了,不逗你了。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新加入的高麗人訓練出來,明年制定個小目標。”說話間,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部。

    從這個位置其實看不見她真正要指向的地方,但龐飛鳶就是能看出,安定公主指著的是那片太白山脈。

    “幫我拿下一個不聽話的靺鞨部落,試一試你們的身手。”

    她對龐飛鳶還是很看重的。

    如果說阿史那卓云是偏向騎兵將領方向發展,黑齒常之算是步騎兩用、兼并山地作戰的話,龐飛鳶新招攬起來的這一批就會是她計劃中的近身格斗隊伍。

    再算上趙文振的斥候團隊,她缺的大概只是一位能在中路指揮的步兵將領了。

    但若是不能得到合適下屬的話,她也可以將自己往這個方向培養。

    當然,還可以再多一路水師,不過在這方面劉仁軌做得就不錯。并不一定非要有新人。

    反正,老師還正在老當益壯之時。

    所以,總得給龐飛鳶把目標,再趁著送別出征的當口,制定得高一點才行!

    但這句話忽然砸在龐飛鳶的面前,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在城頭呆呆地望著那頭的隊伍已經只剩遠處的一線,轉回到近前才發覺,公主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下了城樓。

    她不免將目光往自己的手上轉去了一瞬,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問道:“我真的行嗎?”

    但行不行的,好像總得試試才知道。

    而且,公主都說她行哎。

    李清月才沒走出幾步,就忽然聽到后頭朝著她發出的喊聲。

    她一回頭,便看到那嶺南姑娘手腳靈活地從城樓階梯蹦了下來,疾沖到了她的面前,口中還喊著,“您等等我——”

    “我等你做什么?”李清月好笑地發問,“我要去那頭的水稻田中再看看,免得一個多月后的河水陸續結冰出現問題,你要負責的是城防,可不能擅離職守啊。”

    “不不不,我想請個假。”龐飛鳶小聲說道:“我聽說那位馬匠師很有管教手下的本事,也很有……自信,但她在城中的時候看不太出來,能讓我去實地看看嗎?”

    “……”李清月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當說,龐飛鳶真是很有上進心,這么快就先找好了一個效仿的目標,還是應該說,按照這樣的學法,她這邊的隊伍最后好像會變成奇怪的樣子。

    但想想看,學習馬長曦的語言藝術這話,還是她先跟盧照鄰說出來的……

    啊,那沒事了。

    偏巧又在這時,李清月聽到有個從城門下走過的小孩兒,像是發現了什么稀奇玩意一樣,向著她身邊的長輩,用有些磕磕巴巴的大唐官話問道:“這就是那個徒手殺黑熊的將軍嗎?”

    李清月果斷朝著龐飛鳶發話:“走吧,我們出城!”

    再不走,她怕自己一會兒還能聽到更離譜的東西。

    但在抵達那片草木青蔥到令人愉悅的田地邊上的時候,她又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皺了皺眉頭。

    不對啊,那小孩明擺著是之前不會說大唐話的,大約是因為近來開辦的語言班才有了這樣的機會,那么,“徒手殺黑熊”這個說法,又是誰教給她的?

    王勃,還是楊炯?

    可惡,這群下屬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但若要說不省心,在她面前的幾個,又哪里比得上不在她面前的那些呢?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大概是被她的下屬玩明白了。

    黑齒常之所統帥的騎兵借道繞行過太白山脈,直入黑水平原,也就是那后世所稱的三江平原之時,就跟當地的黑水靺鞨部發生了一場交鋒。

    這倒也不能怪黑齒常之沒遵循那什么秋游態度,實在要怪這隸屬于黑水靺鞨部的一支自視甚高。

    此前姚元崇領著人來此地采摘紅根子草的時候,大概是因為人數太少的緣故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黑齒常之的情況就不同了。

    誰讓他要帶回來的,是足以供給上萬人過冬所用的分量。

    更何況,在這支黑水靺鞨的部落中,收容著幾位從南邊逃來的白山部靺鞨,能認得出黑齒常之的身份,而對方這副人高馬大的形象連帶著在他后頭跟隨的精兵,都很難不讓人覺得——

    當他抵達草原的時候,只有四個字能用來形容他的狀態。

    來者不善!

    與其相信他只是來草原上取用一批紅根子草的,還不如相信,他是為了迷惑草原上的眾人,打出了一個明面上的幌子,而后,要憑借著騎兵的機動性找準時機襲營。

    既然如此,為了防止落入被動的局面,不如率先出擊。

    但這方靺鞨部落出擊,卻當真是撞上了一塊鋼板。

    就連將此行說成是秋游的李清月都沒將此行真當成是踏青,否則她也沒必要讓黑齒常之留神于訓練兵卒,更何況是主動請戰的黑齒常之!

    這一路黑水靺鞨自認掌控著地形之利,卻在出兵之時就先被斥候發現了行蹤。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黑水之地與那大遼澤的情形相仿,在這偌大一片平原上溝壑縱橫,湖泊眾多。

    當他們不能在合適的位置阻斷對手去路的時候,便會反過來……

    成為對手的獵物!

    就算黑齒常之更擅長山城攻防戰,也并不影響他很明白何為半渡而擊。

    滿懷信心的黑水靺鞨部尚未能夠整軍而動,便撞上了那蓄勢待發的泊汋兵馬。

    而當一場已經失去了先手的交戰,還遇上的是一支有強無弱的隊伍之時,最后的結果已經注定了。

    “別殺光!”

    狹路相逢之間,黑齒常之悍然策馬而上,一槊刀斬落了那領兵之人的頭顱,看著這一路逃竄而走的隊伍,快速下達了指令。

    比起將這些人斬盡殺絕,而后尋找到他們的部落所在繼續吞下收獲,還不如看看這些人能不能再拉來些援助,讓他們再多一次小規模演兵的機會。

    畢竟公主也說了,眼下不是和黑水靺鞨全力開戰的時候,而是要先一步步在他們心中建立起唐軍的威嚴。

    他揚聲喝道:“先將這些敗軍的戰馬收攏起來,然后盡快完成割草任務。”

    多了這批戰馬,還正好能讓他們這邊運載物資方便一些!

    隨后,再來收拾那些試圖還擊之人!——

    與此同時,遠在西域的阿史那卓云也沒閑著。

    她雖然不知道,安定公主還將她當做正面案例說給了龐飛鳶聽,希望能再栽培出一個獨當一面的女將,但當她身處大唐西域邊境的時候,她聽到了很多對她發出的質疑之聲,也很清楚,她必須真正坐穩這個位置。

    這份讓她立足的機遇不會在鐵勒九姓之中。

    作為鐵勒道安撫大使的契苾何力能將所有的事情都應對自如。

    而無論是他的鐵勒出身,還是他多年間的作戰經驗積累,都是卓云無法去跟他相比的東西。

    但阿史那卓云也有她自己的發揮之處。

    那就是西突厥。

    八月初,在她終于憑借著小規模戰事收攏起自己的第一批直系下屬后,她給昆陵都護、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送了一封信,請他來看一個熱鬧。

    這份熱鬧很不湊巧,還和阿史那彌射本人有關。

    被邀請來的阿史那彌射原本還覺得,卓云不過是仰仗著公主的支持才能身在此地,在他的判斷之中乃是無足輕重之輩,然而當他看到了這封從蒙池都護府送往安西都護的信時,他的臉色當場就變了。

    “我此前以為,興昔亡可汗與繼往絕可汗既然代表著西突厥汗國滅亡后的兩部都護勢力領袖,該當各自統領昆陵與蒙池二地,在尊奉大唐號令的同時,牢記守望相助之道,但沒想到……”

    卓云指了指阿史那彌射手中的那封信,用突厥話說道:“他要你死。”

    這個他,自然是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

    信中乃是步真向著安西都護蘇海政示好之言。

    昆陵、蒙池二地都隸屬于安西都護治下,所以這兩位可汗都能算是安西都護蘇海政的下屬。

    若按照這個情況來看,步真給蘇海政寫信,攀附關系本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這個舉動,放在他阿史那步真的身上卻很不尋常。

    將時間往前推二十多年,也就是在貞觀八年的時候,阿史那步真就一度串通他人,將阿史那彌射推翻。

    就在那一年,即便他是彌射的族兄,也異常心狠手辣地殺掉了彌射的二十多名子侄。

    阿史那彌射因此被迫投降于大唐,但可笑的是,阿史那步真并不得人心,在西域無法立足,很快也不得不投奔大唐。

    這兩方在后來多次并肩作戰,到如今也是地位相當,但彌射從沒有哪一天減少對于步真的提防,唯恐他再有不軌之舉。

    作為敵人,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阿史那步真到底是個什么脾氣。

    要說他會全無一點目的地向蘇海政示好——絕無可能!

    這種明顯是心存鬼胎的往來,就連卓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很清楚。

    卓云問道:“你覺得這兩方有所聯系,或者,沒有聯系,但是安西都護更偏向于你那位族兄,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嗎?”

    顯然沒有!

    阿史那彌射不怕和阿史那步真正面較量,但他怕這個慣來喜歡用借力打伎倆的族兄,現在是扛上了大唐這面大旗,想要將他給鏟除。

    卓云留意著對方的神情,見他的表現一如自己所料,繼續說道:“不過你其實可以放心,朝廷讓你兩位既算盟友又算仇家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讓你們彼此制衡,怎么會突然出兵將你所在的一支鏟除。”

    “這是大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同樣出自突厥,血緣關系更為親近的阿史那步真都能對著彌射舉起屠刀,卓云又何必對彌射存有什么憐憫之心。

    她之所以選擇站在彌射這一邊不過是因為,此人從身份到名望上都要比另一頭高。

    阿史那步真可以死,阿史那彌射一死,這西突厥殘部就要亂了。

    “那你覺得他打算怎么做?”彌射沉聲問道。

    “沒記錯的話,龜茲因鐵勒不安而有所異動,原本該當由我們這邊的駐軍出動平叛,但安西都護以事情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為由主動請纓,并且讓你二位發兵協助。這場發兵會在一個月后。”

    阿史那彌射答道:“不錯。”

    卓云又問:“舉兵途中還會經過你的屬地,完成最后的人員聚集?”

    “正是。”

    卓云笑了笑,將信紙從阿史那彌射的手中扯了回來,“那我看你得當心了,萬一當他身在你的地盤上時忽然狀告你一句謀反,出于保命的想法,難保安西都護不會在未能進行查證的時候,就先將你處死。”

    “反正信上也說了,他阿史那步真手腕了得,在西突厥內部的權勢日盛,但依然心向安西都護、心向大唐。沒了你,他也能確保西突厥不會生亂,而且依然是大唐臣民。”

    卓云說得輕巧,可這樣的一番話聽在阿史那彌射的耳中,卻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彌射死死地咬著后槽牙,從嘴里憋出了幾個字,“他怎么敢!”

    但在說出這四個字的一瞬間,他的心中其實又因為過往的殺子之仇,有著一個和他出口之言截然不同的答案。

    阿史那步真怎么不敢!他敢得很!

    此次隨同蘇海政出兵臨時平亂,因出兵規模不大的緣故,兩方最適合的表現,就是各自都對那位安西都護敬而遠之,幫他完成了這項公務就行。

    可阿史那步真的表現,卻分明是另有所圖。

    他何必在這等微妙的時候表忠心!

    阿史那卓云語氣從容:“當然,我沒有和你聯手的意思,這對你我都沒有好處,但是我很清楚,你活著,更有利于邊境安定,所以我不會讓阿史那步真加害于你。”

    “你要什么?”阿史那彌射終于用愈發慎重的目光,打量起了面前這個才只有二十幾歲的姑娘。

    現在看來,她能成為行軍副總管并非只靠著背景關系,也并不是因為她是已故的輔國大將軍之女。

    阿史那步真和蘇海政的往來必定不會過于明目張膽,卻還是被她所截獲,從某種意義上也能從側面證明她的本事了。

    卓云答道:“我要拿下阿史那步真的戰功!”

    她并不是只當個告密之人的,若她僅僅滿足于此的話,根本不用對自己麾下的士卒狠抓訓練。

    她要的,是在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之間的矛盾被后者引爆的時候,從中充當一個力挽狂瀾的重要角色。

    她不能辜負公主對她的期待,浪費這個力爭得來的機會。

    所以只有戰功,才是立身之本!——

    身在梁州的唐璿也是這樣想的。

    皇后殿下與安定公主給他規劃的升官之路當真很適合他。

    先在梁州種地,自己弄明白這兩年三熟的耕作之道。

    而后趁著梁王李忠下臺直接上位。

    憑借農耕和釀酒暴利將原本外流的百姓逐漸招回本地。

    在這三條規劃上他都做得很好。

    那么現在就是緊隨其后的第四條——

    趁著冬小麥種植不在尋常秋收季節,在五月之后逐漸招募州中人手,將梁州和洋州之間的南山賊攻克!

    他也想要一份戰功!

    正如皇后殿下授意公主在信中所說的那樣,作為一州長官,只有民生相關的政績是絕對不夠的。

    更何況還是梁州這種相對偏僻的地方。

    唐璿沒有親歷過戰事,甚至還很羨慕公主在百濟、高麗取得的戰功,但他并非對戰事一無所知,也跟著公主一起上過不少課程。

    從他收到消息的那一日到五月小麥收獲之間,他就屢屢讓人入山,小心探訪那些南山匪寇的駐扎之地。

    到了如今,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交戰的場面。

    倘若有人能看到此刻的唐璿,必定會發現,他的眼神遠比平日里教習耕作的時候明亮得多,就像……他當年答應下公主敢來梁州做官的果斷。

    雖不是十年磨一劍,但他不想庸碌而活,自然要拼一把!

    旁人立功還需要擔心會不會被克扣政績,他卻不用。正是這份安心,讓他在制定作戰計劃的時候,完全可以再大膽一些。

    五月的時候,被收割下來的冬小麥陸續進倉,成為新一批釀酒的原料。

    哪怕當地的農人需要按照葛薩和那些孫神醫弟子所說的那樣,搞點新的釀酒花樣,也并不影響到唐璿的計劃。

    反正在六月之前,唐璿已經確定,那些跟隨他學習種田、養豬、釀酒模式的梁州百姓,都已經從葛薩那里拿到了一筆可觀的報酬。

    也在冬小麥收獲后不久,將用于鞏固田地養分的大豆給種了下去。

    但隨后,平日里經常跟著唐璿請教的梁州百姓很是奇怪地看到,他們這位刺史非但沒有對著眼前一片大好的局面感到欣慰,也沒因為又一批流入梁州的人口展露笑臉,反而在途經大豆田地的時候,做出了一副長吁短嘆的樣子。

    “唐刺史這是怎么了?”有人忍不住向著州府衙役打聽。

    也不怪他們掛心于此事。

    唐璿還在梁州做戶曹的時候,就和這些百姓往來不少。

    彼時的他長得沒什么攻擊性,又勤懇踏實地種地,很難不讓人對他有好印象。

    那個醉心鬼神之事的梁王下臺,換了他上位,還讓更多人有了吃飽飯的機會,便更讓人喜歡這位長官了。

    那總得問問,他又在憂心什么事情吧?

    衙役猶豫了一瞬,方才答道:“府君在想,咱們今年各家都有余錢了,那伙麻煩的南山賊會不會不選擇洋州劫掠,而跑到咱們這邊來。”

    “去年洋州就沒抓住這伙人,讓洋州刺史的政績挨了個難看的評價,府君好不容易讓梁州農事與人口各有長進,卻可能要壞事在這里,還要眼看著各家遭受損失,怎能不心中煩悶呢?”

    眾人恍然,原來是為了這事!

    這既關系到唐刺史的前途,還關系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財產安全,那是要擔心擔心的!

    可他們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唐璿從各縣城中募兵防賊,只等到了他征調起各縣守軍,連帶著披掛上陣的唐刺史本人一起,朝著南山方向而去。

    眾人不由議論紛紛。

    “他自己去了?可唐刺史打過仗嗎?”

    “據說沒有,只種過地,但聽說他的身手還行,在什么屯營當過兵呢。”

    “屯營聽起來和屯田不是差不多嗎?”當即有人反駁道,“說不定他在那群當兵的里面負責的就是種田呢?”

    說話的幾人面面相覷。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啊!

    那完了啊,一個不會打仗的刺史帶著一群不太頂用的衙役去剿匪,恐怕沒什么好結果。

    能狼狽逃回來都算是好的了,萬一……

    “萬一他不幸討賊身亡了怎么辦?”

    怎么辦?他們梁州就麻煩大了!

    多少年了啊,就遇上了唐璿這一個真在勤懇帶著當地發家脫貧的刺史長官,還沒想到組織百姓一起防衛賊寇,卻很有可能要身死此地。到時候,萬一再來個李忠那樣的貨色,他們估計又有大批得外出挖礦打工去了。

    “我們去協助唐刺史剿匪!”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這樣的一句號召。

    而后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多喊一點人,人多勢眾總是沒錯的。”

    唐璿都還沒走到城固縣呢,就被群情激憤的梁州百姓給圍攏了起來,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一道剿匪的請求。

    “各位……各位可否先聽我一言!”唐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從人群中發了出來,順帶把自己的袖子從眾人的手中扯回來。

    距離他最近的那個嗓門大得驚人,“若是刺史想要讓我等回去,就不必說了。”

    “不錯!”

    “……”

    唐璿抬了抬手,“不,我的意思是,我想請諸位中確實有兵器的留下,也好讓此行少些傷亡。此外,若諸位執意同行的話,也得先編排一番進軍南山的隊伍,才好和匪寇作戰。”

    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隊伍和正規軍遠不能比。

    但好在,不僅他們的對手也不正規,他們作戰的意念,也遠比他們的對手要堅定得多。

    在他們看來,他們守護的是一個為民辦事的好官,也是自己來之不易的財富。

    八月之初,在南山賊還在等著山下各州收獲耕田的時候,這梁州的戍衛隊卻已結束了操練,先一步直奔南山而來。

    當唐璿率軍踏足南山、與那山中匪寇交戰之時,“除賊”之聲不絕于耳,竟是喊出了一種勢如破竹的氣勢。

    一時之間,山道上只見得南山賊節節敗退。

    唐璿更是一劍挑開了一把將要砍到部下身上的長刀,帶頭急追那奔逃的南山賊首而去。

    后頭的梁州百姓愣了一瞬,“唐刺史說自己武藝不錯……”

    原來不是騙他們的啊?

    但那好像已不太重要了,反正,這場除賊的勝利必然是他們這邊的!——

    這可能是大唐最平靜的一個秋季。

    比起顯慶五年的秋季李治風疾再度病發,比起龍朔元年的秋季大唐東西兩路大軍列陣,這龍朔二年的秋季當真能算平靜。

    當天子身居蓬萊宮中,遙望太液池中仙山樓閣的時候,他所想到的必然是各方疆土的拓展。

    也是他近日巡幸于驪山之時,伴駕僧侶都需對他這位帝王執禮敬服的場面。

    但這也可能——

    是大唐風起云涌的一個秋季!

    第157章

    如何不是風起云涌呢?

    黑水靺鞨部嘗試將這支深入北部草甸的隊伍給攔截下來, 卻沒能成功,反而被黑齒常之玩了一手逐個擊破。

    在其中最為強盛的幾個部落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黑齒常之已經深諳見好就收的原則, 在下屬將那些紅根子草收集完畢后,就帶著隊伍快速南撤。

    連帶著還有那些敗軍的馬匹、家產和幾個小部落的人口。

    在途經白山、粟末等部之時,難免有眼紅腦熱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的。

    但打從他們北上以來, 周道務和李謹行的部從就被黑齒常之勒令養精蓄銳,到返程之時還保持著充沛的體力, 等的就是這些試圖劫道的家伙。

    現在正好給他們多添一批進項!

    這些收獲除了紅根子草之外都先被李清月交給了李謹行。

    這位安東都護府長史要如何跟周道務瓜分進項她不管,反正給她的這部分全部折算成煤炭, 連帶著免費供給的那些, 一起送到泊汋這邊來。

    要李謹行看來,安定公主當真是個厚道人。

    她不僅讓他得到了足夠的人手,將煤礦鐵礦趕在今年重啟, 又在劉夫人的協助下完成一批冬日前的開采,也將這震懾靺鞨部的戰功送到了他的頭上。

    或許, 她還對于免費接收煤礦感到不好意思,便用這些牛羊馬匹來換。

    可若是要李清月說的話, 李謹行或許在統帥軍隊的本事上不錯,但在這等社交情商和政治敏銳上,就真是差了一點火候。

    他怎么不想想,這樣一來,他和泊汋這邊的關系就變得更為密切, 往后黑齒常之和龐飛鳶若要再尊奉公主之令出征靺鞨, 李謹行必然不能從旁圍觀, 得從旁做出支援。

    他還應該想的另一件事是,小小一個泊汋, 到了年末也只有一千二百戶的人口,到底為什么需要用這么多的煤炭。

    總不能是家家戶戶都能用上煤炭烤火吧?

    若真是如此的話,李清月也不必費上這樣的心思,讓人將紅根子草帶回來編成鞋、衣內絮了。

    但反正最后的結果是兩方都對此很滿意,那也不必再對這些細枝末節做出計較了。

    而另一面,八月末的李唐出兵龜茲,除了順利完成了對這西域小國的鎮壓外,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在大軍途經興昔亡可汗轄地的時候,忽然向安西都護蘇海政誣告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謀反。

    在步真向蘇海政的奏報中,他以一種異常篤定的口吻聲稱彌射確有異心,甚至早在唐軍征討西突厥、滅亡阿史那賀魯之時就已經能夠表現出端倪來。

    現在正是到了他反唐時機來臨的時候。

    若是裴行儉這樣的人物還在安西都護府,或許還能從旁給蘇海政提出一些建議,偏偏他已經被調撥到了吐谷渾之地,協助建立防衛吐蕃的防線,留下這個并沒有太多主見的蘇海政身在此地。

    步真此前對蘇海政的示好,也確實在無形中讓他從兩位西突厥可汗里分出個親疏遠近。

    而當蘇海政還恰好身在昆陵都護府境內,也就是彌射的地盤上時,他更覺自己必須為那同行的數千將士性命負責,謹防阿史那彌射先后擒獲他們,一舉奪取西州!

    但這種“寧可信其有”,顯然是不應該出現在對自己人的判斷中的。

    偏偏在阿史那步真的挑唆之下,蘇海政甚至打算直接將彌射給騙入帳中,先將其給擒獲擊殺,再來討論隨后的收尾。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阿史那彌射非但沒有直接往這個圈套里跳,反而因為提前預判到了阿史那步真的舉動,聯合伊麗道行軍大總管獨孤卿云,先一步控制住了步真和蘇海政的隊伍。

    與此同時,阿史那卓云出兵蒙池都護府,直取步真嫡系部從所在,搶先一步遏制住了這頭可能因步真被擒而出現的叛亂。

    這番誣告驚變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

    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隨后的當面對峙,更是證明了彌射確實沒有反唐之心。

    蘇海政只覺一陣后怕。

    倘若他當真相信了這誣告,將阿史那彌射斬殺于“鴻門宴”,誰知道這些西突厥舊部中到底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但不管怎么說,哪怕他隨后還是正常領兵結束了這場作戰,中間的變故處理不當,還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必須奏報到長安去,讓陛下對其做出個決斷。

    至于阿史那步真這家伙……他那至今不死的謀權之心,更是李治絕不能容忍的,自然也要被連帶著押解往長安。

    此外,相比阿史那步真的身陷囹圄,卓云這邊就該算是青云直上了。

    伊麗道駐軍原本是為了作為一路支援的偏師,對于西域的穩定再上一層保險,哪知道,這位沒有得到太多重視的副總管,竟然先發現了繼往絕可汗的陰謀,又以一種損傷最小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麻煩。

    這份戰功是必然要寫在奏報中告知于天子的。

    想來,距離她再行升遷也不會太遠了。

    而唐璿那邊的南山賊剿匪,也在那些梁州百姓的傾情相助中落下了帷幕。

    除掉被誅殺的首惡外,在南山賊中還有約莫千戶百姓,在他和洋州刺史的合作中引入了兩州落戶。

    這些人大多來自于更南邊的地方,卻在此前沒能尋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不得不為了生計從賊劫掠。

    現在既然賊首已除,這些在山中從事采集和小規模耕作的百姓,也該趁機下山了。

    經此一事,洋州長史看唐璿的眼光,大概跟看到救命恩人沒什么區別。

    他去年因為南山賊的緣故拿到了一個中下等的評價,表現在近況中,就是他一年只能領取到三個季度的工資,硬生生少了四分之一。

    表現在長遠來看,他若是到了后面兩年還拿南山賊沒辦法,再領一個中下等的評價,他就不只是升遷無望了,還可能要被貶官了。

    現在好了,首功自然是唐璿的沒跑,他也能從中挽回一點政績考評的形象!

    這抱大腿的感覺還真挺爽的。

    他也順帶在唐璿的引導下抵達了梁州地界,看到了此地聚攏民心所做出的種種準備。

    他小聲問道:“要不,明年開始,我也讓人跟你這邊學習種地?”

    這梁州的大豆也到了收獲之時了,這些在田間奔走的農人組成了好一番忙碌的景象。

    洋州刺史既覺自己好像又虛度了一年的治理時間,又不免在這樣的場面前,感覺自己看到了一點曙光。

    秋收當前,他實在很難不為這份喜悅所感染啊……——

    當然,遼東那邊也同樣是豐收的景象。

    入了九月的遼東就已經很冷了,到了十月更是已經有落雪的跡象。

    好在,原本有些結冰跡象的鴨綠江,被這一段水道中增設的水車不斷攪打水流,還依然保持著流動的狀態,順著竹節溝與水渠流入到兩岸的農田之中。

    只到這幾日接近收割的時候,才將水不斷排走,借著日頭曬干田中的水分。

    所以當李清月坐在船上從鴨綠江上往岸邊看去的時候,看到的就不是寒霜一片,而是稻田成熟時候的黃綠交錯。

    明明在她面前的田地也不過才十萬畝出頭,在這其中搶收的士卒與百姓也不過是那兩三千人,她也很難不在這嚴寒天氣里感到一陣心頭滾燙。

    這是她親自盯梢出來的一年收成!

    田地之中的灌排有馬長曦安排,幾乎沒給任何一塊地以斷水的機會。

    施肥種植有老農從旁看護。

    這遼東的天時在今年也給人以驚喜,哪怕到了九月轉冷的時候也沒少了日照。

    現在的收獲也絕不會差!

    在她目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田中每隔一段就樹立一個的方斗看得很清楚,那些被割下來的水稻便在其中拍打,將上頭的稻米匯入方斗之中,剩下光禿禿的水稻桿葉。

    李清月轉頭朝著姚元崇吩咐道:“這些稻草曬干后也記得分給城中的百姓。”

    姚元崇點頭應下。

    被黑齒常之從黑水平原帶回來的紅根子草,早已經經過了晾曬、編織,送入了戶籍在冊的每一戶家中。

    在此之外還有些多余的,被盧照鄰給要走了。

    他將烈酒帶回遼東后,一點沒休息地重新將那語言班給接管了過去,然后往完成打卡任務的獎勵里加入了那防寒內絮。

    九月的降溫足以讓泊汋城中的百姓意識到這種草編的好處,一時之間竟是讓語言班的規模擴張了不少。

    李清月干脆將一小部分多余的煤炭也給送了過去,作為冬日學大唐官話的獎勵。

    在御寒求生面前,肉蛋之物都得往后靠一靠。

    現在再加上這稻草墊床,應該就差不多了。

    畢竟,城墻和屋舍的墻壁,或多或少還能再起到一點效果。

    雖然不可能讓家家戶戶都能用上炭火,但李清月覺得,她已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了這御寒之事,田地里的也是好消息。

    在她的視線之中,那些原本隸屬于高麗的百姓正在奔走相告著此地的收成。

    正是那些提前“吃螃蟹”的人。

    “靠岸吧,去問問收成多少。”

    在還沒正式收獲的時候,田中的老農就已經估計過收成,在七八月里增補了新肥料的那一批,應該能達到畝產兩石之多。

    剩下的田里就算稍微差了一點,也相差不太多。

    畝產二百多斤,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數值了!

    事實上的收獲也跟此前所預估的相差不大,當李清月下船之時,就看到遠處一位主持農事的官員朝著她疾奔而來。

    “怎么樣?”她問道。

    “兩斛整!”那官吏朗聲答道。他是從西北邊境自請前往熊津大都督府的流外官,拿到了入流的官職,又被調派到了泊汋這邊幫工。

    他本還覺得公主沒必要對這塊封地投入這么多的心思,卻在看到這片水稻田收成的時候意識到,這塊土地的潛力,絕對要比他所想象的高出很多!

    他喜色溢于言表:“侍弄得最好的那幾塊田,也都有兩斛的畝產,比起畝產一斛半的尋常稻田高產不少。”

    斛與石通用,這么一看,確實跟之前估計的不差,甚至還要稍微高一些。

    她一邊以一句“種植時間也比南方長”讓對方稍微沉穩一點,一邊自己也沒忍住,在心中比劃了個勝利的手勢。

    這差不多十一萬畝的田地,恐怕能收出十七八萬斛的稻米來。

    去掉那些由高麗百姓負責耕作的田地,再去掉泊汋守軍的軍糧消耗,這筆結余依然很可觀,還有十幾萬斛!

    她看著田中有條不紊進行的搶收工作,朝著官員吩咐道:“盡快將明年播種所需的良種挑選出來,務必做到明年的品相強過今年。”

    “等馬匠師把那新的犁地工具做出來后,這田中務必盡快翻犁一遍,確保少有根系殘留,給明年省點事情。”

    “那幾片規劃出來的新耕地也得盡快開墾出來……”

    以那位官員所見,他們的這位大都督分明在語氣里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喜悅。

    高興于這份開墾的收成,也高興于此地百姓的投誠歸心恐怕能在明年進入一個新階段。

    他也旋即聽到李清月說道:“再將一部分曬干、脫谷的稻米盡快送到州府來。”

    哪怕這個現在被稱為遼東新米的品種和后世的東北大米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李清月毫不懷疑,今年的這份收成依然有其特殊之處。

    幾日后的州府聚餐上,這新米就被擺了上來。

    連帶著的還有幾種在其他地方也能采購得到的普通稻米。

    “公主!今日只吃米啊?”盧照鄰也算是混熟了,毫不猶豫地發問。

    然后就對上了李清月掃過來的目光,“先吃飯后吃菜不行嗎?免得被其他東西干擾到味覺。”

    盧照鄰啞然。要這么說的話倒是也……也沒什么問題。

    何況,將這兩碗稻米放在一起,除了眼瞎之人都能看出,這兩者確實有著很大的不同。

    那先來試試這個收成能否達到預期,也是應該的。

    “和南方稻米相比如何?”

    楊炯認真地將口中的米飯咀嚼吞咽了下去,當先答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清月朝著另外幾人看去,就見眾人相繼點了點頭。

    澄心曾經在司膳底下做事,對于食物的品鑒要更為專業,這個時候也毫不吝嗇地對其給出了絕高的評價。

    或許種植天數的延長,讓最后的這種口感不會被所有人接受,但對關中那頭的貴族來說,這等飽滿、油亮、糯香的狀態,無疑更適合出現在他們的餐桌上!

    “我聽公主話中的意思,是想……將剩余的部分送往關中?”姚元崇聽到這句評價,很快反應過來了李清月的想法。

    這種米畢竟沒法做到兩年三熟、一年兩熟,目前種植的區域也不大,就算隨后拓展了種植的土地,能進一步滿足當地百姓生活所需,也很難成為嚴格意義上的軍糧儲備。

    相比之下,今年收獲更多的還是熊津大都督府地界上的麥子。

    按照一個多月前劉仁軌讓人送來的消息,大都督府轄區內的五府府庫都已盡數填滿,甚至又趕在秋收之后多開辟出了新田。

    或許也是因為糧食的豐收,哪怕黑齒常之、道琛和沙叱相如都并未駐扎在此地,也并未再有什么叛亂的情況發生。

    這才更像是儲備糧的架勢。

    但若是這種在遼東肥沃土地上精心養護出的水稻,能憑借著特殊的氣候與水土資源成為和中原稻米不同的品類,也從中脫穎而出——

    數量少就完全不是問題了!

    “你們來看。”李清月帶人轉道來了書房,指著上頭掛著的那幅地圖說道:“泊汋臨近大行城,此地的海港終年不凍,可隨時出行,抵達青州附近的萊州灣。”

    “青州為大河入海口,在此地可以將稻米運上商船,自后漢王景治河以來,這一段再未改道,水運出事的情況罕有發生。”

    “也就是說,只要手握一支海上往來商隊,再尋到一支合作的黃河水運商隊,我們要將這遼東新米送到長安,就能全程都是水路。”

    “不,”李清月頓了頓,“倒是有那么一段陸路。”

    就是三門峽的這一段山路。

    “可這條路,早在六年前就因為朝廷的糧食轉運倉設置而開辟出來了,到如今,已隨著各方商隊的借道被越發拓寬了。”

    說起來也算緣分,提出這項改變的人還是她自己。

    “這一段陸路的行走難度大不如前,成本支出也不高。”

    這意味著什么,好像不必多說了。

    只要她能讓這遼東新米在關中打開市場,運輸成本反而是這其中最不重要的東西。

    李清月輕聲說道:“現在,只需要一個招牌了。”

    第158章

    這個代言人, 除了身在皇城之中的那一位,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選了。

    她這次回去可得算是個滿載而歸了,怎么都要拿到最具有官方權威的嘉獎才行……

    “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李清月正琢磨著, 她在回去之后該當怎么開口,就聽到一句有氣無力的聲音。

    她低頭就看到,唯一一個需要她俯視的家伙, 正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她。

    不是祚榮那個從靺鞨部拐帶來的孩子又是誰。

    祚榮其實偶爾也想不通,他到底是為什么會被安定公主盯上充當潛力股。但既然已經身在此地了, 又有著遠勝過從前的學習環境,其實也沒什么問題。

    可……雖然憑借著他微末的知識能夠聽出, 公主的規劃應該很不錯, 從盧照鄰、姚元崇等人的表現里也能看出點端倪——

    吃飯吃到一半被叫到書房集體開會,就連他這個今年六歲的也沒放過,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別以為安定公主又在他們靺鞨部的地方完成了三箭殺熊的壯舉, 他就不敢反抗了啊!

    “行,繼續開飯。”李清月一把按住了他的腦袋, “讓人把菜也給送上來,別影響這位小將軍的長高。”

    “什……什么小將軍?”祚榮的聲音直接低了下去。

    李清月笑道:“你要想當文官也行啊, 元之!”

    姚元崇苦惱地聽到了這句點名,隨即就聽到公主說道:“給他每天再多加一點識字課業。”

    按說這也不算是什么麻煩,但是……如果他沒記錯這個教學閉環的話,當祚榮的課業被增加的同時,他姚元崇也得加課。

    姚元崇有點頭疼, 他的武將夢想不會也要破滅了吧……

    只能說好在, 祚榮雖然要比尋常的孩童聰慧, 但還沒有妖孽到安定公主的那個程度,他應該還能遠遠走在對方的前頭。

    不過, 這個遼東新米的滋味,確實不錯啊。

    姚元崇重新坐回到就餐位置的時候,又忍不住讓自己的思緒跑偏了一瞬。

    看來,公主是要在這龍朔二年的年底,給長安帶來一番變化了。

    ……

    而在此之前,還需在此地收個尾。

    在確認了種植于此地的稻米不僅在產量上很可觀,更是別具風味后,泊汋一帶明年的計劃也便基本敲定了。

    “那些加了新料的韭菜、還有后面種的葵菜,都已用來喂食過動物,沒出現什么問題。關于新農肥的藥理,醫官也摸索出來了不少,總之對于人體確實沒有毒害作用。”

    “也就是說,此物雖然是提煉于金石之物中,但是不像是煉丹術……”李清月停頓了一瞬,但與她交談的劉神威也足以聽出她的潛在意思。

    安定公主對于流傳更廣的煉丹術到底是報以什么想法,劉神威心中有數,連忙答道:“對,不像公主想的那般有累積的危害。若是真有的話,那些兔子老鼠上已表現得很明顯了。這批用于試驗的稻米,也可以繼續用來投喂家禽,從十月觀察到明年的四月,足有大半年的時間,足夠了。”

    “好,那就勞煩你繼續留在此地了。”李清月回道。

    劉神威倒不覺得這是麻煩。

    或許公主不說這一句,他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正因為那新農肥的研究制作,公主能以更為明目張膽的方式往他這邊撥款。

    安東都護府境內豐富的礦產資源,更是讓他的實驗多出了許多可供嘗試的原料。

    而他偶爾遷居去研究炸藥的山中,還有著公主的私兵把守,完全不必擔心泄密問題——

    這樣有錢、有材料、還沒有人來隨便打擾的環境,對于任何一個想要潛心鉆研的人來說,簡直舒適得要命。

    他當然是寧可待在此地,也不要去那長安的富貴鄉里。

    剛想到這里,就聽李清月問道:“若是明年插秧之前能確認這肥料確實無礙,可能就需要你這邊提前準備好足量的農肥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劉神威答應得很爽快。

    這個準備時間足夠了。

    公主放棄了在自己的封地內開采煤礦鐵礦,等同于節省下來了大批人力,可以用在他折騰的這些原材料上。

    在數日前,幾座新的冶煉爐也已經在此地建立了起來,正是為農肥的大量制作做準備。

    反正,就算到時候情況有變,不能將其應用在肥料中,用于鞣制皮革、制作藥物也行。

    總不會將東西浪費了。

    而且,就在近日,他的學徒提出了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既然這東西都能用在皮革的制作中,有沒有可能用在造紙、印染這樣的行當中呢?

    所謂上行下效,在李清月這里表現出來是爭奪戰功的絕不讓步,在劉神威這里大概就是大膽假設。

    只是他近來在炸藥上又有了新的想法,沒什么時間去測試這個東西,只能將其交給自己的學徒來辦了。

    說不定等到明年,還能給公主一點驚喜。

    李清月渾然不知劉神威這頭的種種“危險”想法,在離開此地后又去見了馬長曦一面。

    都說術業有專攻,真是一點不錯。

    在不必繼續關照稻田的排水灌溉事宜后,馬長曦就如同李清月之前所希望的那樣,轉道投入了曲轅犁的改進。

    按照她所說就是,公主的大方向想法很有靈性,但是其他的指導意見都有點奇怪。好在歪出去的方向還不多,來得及將其掰回來。

    在秋收完畢后的三日,這嶄新的犁地工具就已經在馬長曦的手中被制作了出來。

    她指著這曲轅犁模型,說道:“可以先趕工出幾把,在入冬前的翻犁中測試一下效果,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盡快將其調整完畢,在明年二三月投入制作。”

    “對了,還有新開田地的水車與田中水渠之事,也需要我在這邊指揮。我聽公主有意問詢誰要同您一起回返長安,這么一算,我就不去了。”

    “但十二月末,我應該要回海州一趟,需要提前和您告個假。”

    李清月問:“是要回鄉祭祖、看望友人嗎?我給你多批些假期也無妨。”

    比起還在緩慢摸索擅長方向的幾人,馬長曦在辦事上的主觀性強得驚人,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李清月總覺得自己都沒怎么看到她休息。

    過冬時節放個寒假也沒什么問題。

    誰知道下一刻就聽到她說:“那倒不是,只是配備給軍隊的羅盤應當能在年末收尾了,在發放出去之前,我這個繕工監中校署丞的職務總得盡到,若是丟了工作,也是丟了公主的臉面。”

    “……”

    馬長曦奇怪地看到,公主看向她的目光很有幾分微妙,便問道:“公主怎么了?”

    怎么說呢,李清月覺得自己遭到了下屬的暴擊。

    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個事業腦了,結果一山更有一山高。

    看來這次回去長安還得想想辦法,給馬長曦爭取個再高一點的官職,否則當真對不起她的這番貢獻。

    而且,這一次不能如同上一次那樣,打個性別的信息差了。

    在應允了馬長曦的計劃,也將此地一部分人手的指揮權交給她后,李清月坐在桌前,盤算起了給下屬謀求升職的計劃。

    可惜現如今獨立在熊津大都督府外的還是少了些,能爭取到的利益有限,倒是阿娘那邊,應當已經通過參政的資格找到更多可用的外朝盟友了。

    一想到很快能回到長安見到阿娘,李清月提筆的力道都多出了幾分。

    她也隨即寫起了打算送出去的兩封信。

    一封信送往安東都護府治所,正是要給李謹行的。

    在信中她提到,將會把遼東新米隨信附來,請李將軍嘗嘗此物的滋味。并且感謝了一番李謹行今年送來泊汋的煤炭。

    以李將軍今年政績,朝廷大概不會在短時間內將他給撤換,那么既然要多做兩年的鄰居,就當她提前拜年了。

    “我還以為公主會將此物推薦給他一并種植,然后兩方瓜分利益的。”澄心聽著李清月念叨信中的內容,忍不住出聲道。

    按照她在安東都護府期間的種種行事并不難看出,公主雖有地位與實績在手,卻始終奉行的是多方共贏、她占大頭的原則。

    以泊汋境內的耕田面積,若要謀求更大的利益,自然該當往外擴張。

    可這一擴張,就等同于踏入了李謹行的地盤,該跟對方有所商量。

    李清月搖了搖頭,“這安東都護府境內合計六十大屯,九十小屯,并沒有種植水稻的,短時間內應該也改不了,我也沒必要破壞邊境戍防的規則。何況,若我能憑借此番回京自己拿到招募鄰近百姓種植的機會,其實也用不上他幫忙了。”

    “再說了,我若真擴張了耕田范圍,就要——不以軍屯為名,卻有軍屯之實,不適合在信中言明,倒不如真像是與朋友相交一般,在年前給那頭送一份禮物。”

    “不對,”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從一旁取過了信紙,“既然是交朋友,那就得送兩份。”

    劉夫人那頭也得送。

    在她走到臺前協助李將軍打理煤礦一事后,李清月也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劉旋,不是美玉的璇,而是周旋的旋。

    與敵周旋,與人周旋,和她那做派當真吻合。

    只是此前她周旋把控的是后宅事務,如今卻是幾方聯軍的礦脈開采事宜。

    李清月提筆寫下幾句問候之語的時候,唇邊也多了幾分笑意。

    而寫到最后一封信的時候,澄心可以確定,她這份笑意還加重了幾分。

    “也不知道這位收到我的來信是什么表情。”

    澄心疑惑:“這信……”

    李清月沒跟澄心賣關子,“這信,我是要送給新羅王金法敏的。”

    “……”澄心沉默地想,金法敏可能根本就不想收到公主的這份問候。

    他讓金庾信入朝恭賀蓬萊宮建成,以北漢山城作為送上的賀禮,按理來說是要得到大唐天子的嘉獎才對。

    但正因為他提出了那個僭越的“協助”請求,只得到了一封看似言辭華美實則并無實際好處的國書。

    字字句句間,還能看出大唐對于他的警告。

    這不能不讓金法敏感到未知的惶恐。

    偏偏劉仁軌在熊津大都督府境內募兵耕田,安東都護府那邊邊境聯合的局勢已成,他除了繼續盯梢倭國的動向外,竟然沒有什么合適的事情可做。

    在這樣的一個時機下,安定公主送來的信件算什么意思?

    “給他介紹一下遼東這邊的新進展而已,順便給他推薦一下這邊的增產農肥。”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兵器煤炭之物,我是不可能給他的,但大唐既然要新羅作為打手,總得讓他們吃飽才行。當然,這筆買賣得等到我明年回到此地再說。”

    澄心抿唇一笑,“那么這樣一來,他在今年就絕不可能給您找麻煩了。”

    在他剛剛蒙受了一筆損失又被冷遇的情況下,公主在前面畫出來的大餅,大概就是……雪中送炭了吧。

    李清月托著下巴,往窗外看去,感慨道:“我可真是一個好鄰居。”

    這還真是貨真價實的雪中送炭啊……

    在她開始寫信的時候,窗外就已在下雨了。

    這場雨下得若是早一些,就要影響到稻谷的搶收和晾曬。

    而到了現在落下,哪怕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從普通的落雨變成了冰雨,甚至在其中夾雜著飛雪,卻至多算是一個天氣繼續往嚴寒方向轉變的信號。

    而在外間的冷風吹進室內之前,澄心就已經將窗給合上,也將炭火盆給取了進來,留下了并未直吹到這頭的窗扇透風。

    只是當澄心走回來到書桌前的時候,臉上隱約劃過了一道黑線。

    她效忠的這位小公主已將那些預備寄送出去的信件給放在了一邊,取而代之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尊箱子。

    在箱子中放著的東西則被她一點點取出,擺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批金條。

    打從四五月間金礦被發現開始到如今,在沙叱相如從旁戍守看管、又有趙文振在此地主持的情況下,已產出了不少金子。

    可惜因為李清月還沒想好銷贓采購的門路,便只先提純冶煉出來這一批,預備先隨同此次返航一起,帶回去給阿娘看看。

    要說這檢閱其實也沒什么問題,可誰讓公主方才還在運籌帷幄地安排著這片遼東邊境上的事務,算計那新羅國君,現在就在手握金條目光炯炯,怎么看都有一種過于強烈的反差。

    然而還沒等澄心對此提出什么想法,她就先見到公主側過頭來看向了她,在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的神態中,顯示出幾分俏皮的模樣。

    “你不覺得,在外面雨雪交加、風浪大作的時候,數著手頭的余財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情嗎?”

    澄心:“……或許吧。”

    原諒她沒有那么多真金白銀可數,所以體會不到這種幸福感。

    但下一刻她又聽見公主說道:“或者,你想給我講故事聽也可以。”

    澄心怔愣了一瞬。

    窗外的寒風與交錯,拍打著窗欞,讓她有短暫的恍神,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嘉陵江上的雨夜。

    但她又很快意識到,比起當年的境況,今日其實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彼時的公主還只能打著為母親求醫的旗號前往他地,如今卻……已能在這一片土地上變更風云、執掌生死了。

    而她何其有幸還能與公主同舟,見證她在今日的清點收獲后,又要繼續踏上新一段旅程。

    她輕聲反問:“可我的故事都已說給公主聽完了怎么辦?”

    李清月一點沒猶豫地答道:“沒關系,以后會有新的故事的。”

    ……

    在這雨雪之夜細數手中財富的,又何止是此地的主人呢。

    泊汋城中一間尋常的屋舍中,坐在桌前的少年人也在數著自己手中的余財。

    之前兜售吃食給圍觀唐軍行動的高麗人,賺了一筆。

    充當中介,將城中的狩獵所得販售給唐軍,賺了一筆。

    包下一小塊稻田,按照唐軍所指示的那樣耕作,也算賺了一筆。

    協助姚元崇組織城中的草編隊伍,拿到了一筆傭金。

    將零散的唐軍任務“承包”給城中有閑散時間的熟人,還有一點中介費收入。

    再有……

    平時不算還不要緊,這一算之下,明明安定公主才來了此地半年多,他竟然比之前多了這么多錢,這還是他又將家中房屋給重新修整了一番后的結余。

    阿左不由咋舌,頓覺自己的生活好像當真是在無形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阿娘,姚典簽給我布置了一個很特別的任務,你說我要不要接?”

    背景音里,混雜在風聲雨聲里的磨刀聲微微一頓,“什么任務?”

    “他讓我將其中一部分種出的稻米以小袋分裝,在公主的封地內賣出去,不多賣,也不能賣得便宜了,只需要讓人知道這稻米的好處。”

    “您說奇不奇怪,雖說此次請求種地的城中人大多與我相熟,要從他們手中再收來一部分也不難,轉賣出去還能再得到一點進項。但要講明白這新米的好處,完全可以由州府親自出面,何必讓我們來做呢?”

    阿左的母親有一會兒沒答話,而后才重新出聲,“或許是為了借著你告訴其他人,這種地之事,并沒有什么遴選資格的說法,只需要敢做出一次嘗試,敢付出一點錢幣,就能得到一頓好米好飯吧。”

    至于要不要做出這個選擇,唐軍沒那么在乎,是他們這些曾經隸屬于高麗的百姓,需要在乎自己的命運。

    “對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她將手中磨完的那把刀插進了靴子側面的皮套內,“我打算接受龐校尉的招攬,加入到她的近衛隊中。”

    阿左數錢的動作停住了一瞬。

    他有些模糊地想起,唐軍剛來到此地鬧出些動靜的時候,母親還用一種漠不關心的語氣說,讓他不要去管外頭發生的事情。

    但現在,就連磨刀聲中都少了一點麻木的節奏。

    這變化……應當是一件好事對吧?

    可有個問題出現了——

    “那我吃什么?”

    他不會做飯啊!阿娘跟著龐飛鳶去訓練了,絕對是跟著唐軍一起就餐的,但他算什么?

    他算個編外人員,可沒有這個待遇。

    然而當母親將目光掃到他身上來的時候,阿左的抗議又凝固在了臉上。

    “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那個……”阿左快速轉動著頭腦,忽然朗聲問道:“我說過幾日天晴送別大都督的時候,您要一起去嗎?”

    阿左看到,在母親那張依然有些蒼白瘦削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了一點笑容,“要去的。”

    這位安定公主在此地帶來這樣多的改變,又怎能不去為她送別呢!——

    有著相似對話的,或許并不僅有阿左一家而已。

    當李清月抵達渡口,帶著滿船的貨物即將登上回返長安之路的時候,她從船頭往下看去,就看到了不少對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說熟悉,是因為她在泊汋城中走過,跟其中的大多數人都有擦肩而過的相遇。

    以她還算出眾的記憶力,并不難留下一些印象。

    而說陌生,是因為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還只是城中戶籍賬冊上的一個名字,而不是真正意義上聽從她調配的下屬。

    但或許,很快就是了。

    ……

    他們上的大唐官話課里,當先學的就是那些最簡單的用語。

    所以當安定公主站在船頭,朝著這些送行之人揮手之時,他們都能聽懂這一句話。

    她在用那滿是朝氣的聲音朝著他們說:“各位,明年見啊!”

    第159章

    “明明才只在此地半年的時間, 離開的時候居然還怪舍不得的。”

    李清月趴在船頭,將自己朝著下方揮手的動作收了回來。

    來時此地是春色漸起,草木復蘇, 離開的時候卻是冬雪半蓋,舉目凋敝。

    但在送行諸人的身影還未從李清月的視線中消失之時,她并不難從那一張張臉上, 看到一種隱含希望的神色。

    和這凜冬將至的背景有著足以讓人察覺的反差。

    “就像洛陽是因為皇后殿下與公主的緣故才能成為東都,在這幾年間日益昌盛起來, 所以公主比起長安更喜歡洛陽,此地是在公主的一條條詔令安排中有今日的, 也更讓公主有留戀之感, 也是應該的吧。”

    從無到有的過程,總是最令人感到滿足。

    李清月回頭,就聽到澄心又提醒了一句, “船上風大,您還是先回船艙里為好。”

    她佯裝嘆了口氣, 嘀咕道:“我就應該把你這個小管家也留在這里。”

    但說是這么說,她返回船艙的腳步還是很果斷, 也沒真打算將澄心留在此地。

    畢竟,被她留在這邊,在過冬之時還要負責此地庶務的,已經夠多了。

    負責開辦語言班的初唐四杰之三,她就只帶了王勃回來。

    她原本一個都沒打算帶, 但想想這次是要從阿耶手中再謀劃一點封地發展基金, 那恐怕還需要再寫點祝詞之類的東西, 總得再帶個筆桿子。

    歌功頌德的話反正不要錢,多湊點字數也沒什么。

    上次王勃寫的那長安獻俘辭賦, 就將阿耶吹得很開心,那還是先繼續帶他吧。到時候還是她指哪兒,王勃寫哪兒就行!

    另外兩人則繼續留在原地開辦教授大唐官話的課程。

    大概等到她明年回返的時候,此地眾人對這門外語的掌握已經更上一層樓了。

    姚元崇還需要繼續和那高麗少年一起折騰稻米的推廣,又得了李清月的指令,在越冬之時多往來于熊津和泊汋之間,聽從劉仁軌的安排統籌兩方人手,所以也回不來。

    趙文振那種就更不用說了。領地之內私采金礦可是大罪,必須留下心腹來將其看管妥當。

    劉神威和馬長曦則已各自交代過安排,雖然后者要在冬日回海州一趟,起碼現在還是不必一起離開的。

    武將那邊能動的也不多。

    龐飛鳶還在為了明年的演兵做準備,全心投入到了對高麗新兵的訓練中。沙叱相如充當著金礦的戍守。年紀最小的祚榮雖然被李清月冠以小將軍之名,卻顯然還是個需要好好學習的小學生,得跟著姚元崇等人繼續進學……

    這樣一來,李清月最終也就只帶回了一個黑齒常之。

    北部靺鞨若有異動,有李謹行和周道務等人居中統轄,泊汋這邊也能令龐飛鳶和沙叱相如協助作戰,差不多夠了。

    帶上黑齒常之,李清月這邊也能在必要的時候有一個趁手之人。

    大唐的冬獵已成習慣,若是在年節前后有此等活動,她一個戰功在手的大都督總不能無人隨行協同。

    不過,若真是有這等活動的話,宣城應該也能參與進來了,她也不算全無幫手。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她的箭術騎術也該當有所長進了才對……——

    李清月所猜的也一點不錯,早在剛入十月的時候,天子就已詔令司禮與司兵二部籌辦十二月的田獵事宜。

    之所以連禮部都要參與進來,是因為這田獵比起怡情,更像是彰顯天子武德威儀的手段。

    這消息一經傳出,京中的貴族子弟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在此田獵中有所表現。

    田獵那架鷹攜犬的陣仗既然不小,也就并不只看天子那象征性的“三驅”之禮,還看隨后的狩獵于野,比拼各自的收獲。

    田獵的獵場更是遠超禁苑范圍,山林之中不乏猛獸出沒,那么眾人便不難想到,若是能在其中狩獵到虎狼熊羆,敬獻于陛下,保不齊就能在得蒙父兄余蔭之外,得到陛下的青眼。

    這又怎能不讓人為之激動!

    看看今日的李唐將領吧。英國公、邢國公日漸年邁,邊防之地外族將領日多,靺鞨出身的李謹行拿下了安東都護府長史的位置,朝廷軍務甚至需要安定這樣的年幼公主參與。

    倘若他們能在田獵之中力爭上游,說不定便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到了時局有需,要讓年輕將領出頭的時候,或許就能從中謀得一席之地!

    朝中眾臣的升遷履歷也都已經證明了,這方今這時局之下,文臣的升遷需要熬資歷,還需要在合適的時候把握時機,武將的升遷卻更有機會達成年少封侯、平步青云!

    結果便是,這田獵還沒開始,長安周遭就多出了不少先行練手狩獵之人。

    ……

    “郎君,您慢一點——”

    提醒的聲音嘹亮,那騎乘快馬的年輕人卻好似并未聽見后方仆從的呼喊,反而將自己所乘的馬匹駕馭得更快了些。

    在他的視線之中只有前頭跑動的那只山雞,可沒有后頭的人。

    眼見它即將鉆入前方的枯草之間,不見蹤影,這年輕人手持弓箭的動作都不由一緊,目光不斷地逡巡于原野之上。見前方還有一條近路可走,他當即策馬轉道,唯恐追丟了獵物。

    可他這一動,卻讓后方跟隨的侍從大驚。

    他抄的近路,是別人的農田!

    別看此刻田畝之中是一派剛完成收成不久的光禿模樣,這些侍從卻很清楚,以長安這邊的氣候,冬小麥應當已經下地播種了,哪里是能隨便策馬踐踏的。

    若這田是他們自家的土地也就算了,偏偏這不是啊。

    但在他們的小主人已經置身其上的時候,他們的勸阻顯然已經晚了!

    更何況,就算他們現在去勸,對方也未必愿意聽。

    誰讓這年輕人的身份確實非同一般。

    他的祖父,與高祖皇帝曾經是同窗,在歸順李唐后屢立戰功,而他的父親,現如今正是朝堂之中的左相!

    作為許圉師的幼子,許自然打小就處境優渥,雖不能算是朝堂中一等一的出身,等閑人士也絕不敢招惹于他。在老父的偏袒優待中,他更是養成了一派無所顧忌的性子。

    哪怕在抄近路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了他踩踏的是別人的地方,他也并未勒馬止步,反正,就算是這田地的主人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也最多就是給人一點補償罷了。

    何況,人還不在此地呢。

    于是當那就在附近巡視的田主繞過麥稈垛子、轉入這片田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橫沖直撞的身影。

    他當即臉色一變。

    “站住!”

    田主疾跑兩步上前,一邊避讓開了許自然那策馬奔行的路線,一邊高聲喝道:“你給我停下!”

    許自然非富即貴,在他這出行陣仗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這田主也沒帶一點膽怯地攔了上去。

    損壞田苗乃是犯法,也是在損害他的利益,他哪顧得上管對方是什么身份,只想著趕緊讓人停下。

    可對于許自然來說,被人將踩踏田苗之事抓了個正著,也沒什么好心虛的。

    在那勸阻之聲里,他的目光還是一瞬不眨地盯著那即將遁逃的獵物,緊夾馬腹催促快行。

    一看那山雞竟因為田地主人的出現受到了驚嚇,直接跑向了另一個方向,撲楞著翅膀消失在了田邊灌木之間,許自然不由一拍大腿,懊喪至極。

    “哎呀,追不上了。”

    山雞跑了。

    除非他也能飛躍入那頭的灌木之后,他才有可能逮住那獵物。

    他格外后悔自己怎么就沒能早一點彎弓搭箭,將那獵物給射殺當場,非要等到追擊距離更近一點,讓自己命中得更有把握。

    現在好了,獵物沒了,他還得重新去追另一只。

    都怪這沒眼色的田主,非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擋道。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誰給你的膽子觸犯律法、踐踏民田,我是可以上報官府的——”

    尚在遺憾之中的許自然哪里想聽到這種嘮叨,只想著讓對方趕緊收到他給出的警告,盡快閉嘴。

    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地轉身、彎弓、發箭,將那支本要用來射向山雞的長箭直接朝著對方射了過去。

    可這一箭,不是扎在田中,讓對方感到恐懼而止步,反而發出了一聲扎入身體的悶響。

    那田主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了當場。

    “你……”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口貫穿的長箭,不能理解為何對方能有這樣的膽量,在這京畿之地逞兇。

    也不能理解,為何明明做了錯事的是那年少公子,卻不是選擇和解,而是直接出箭殺人。

    可他已經無法將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他仰天倒了下去,倒在了這才種下麥種不久的田地之中。

    “郎……郎君!”后方的隨從終于在此時趕了上來,也看到了這同樣超出了他們理解的一幕。“你……你殺人了!”

    這四字驚呼,簡直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澆在了許自然的頭上。

    他方才逐獵于野的快意熱血,和悍然殺人的頭腦發昏,都在此刻凝固成了凜冬郊野的森寒。

    他望著已經躺在地上氣絕的田主,牙齒不自覺地叩擊,打了個哆嗦,仿佛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做出了一個什么舉動。

    “我……我殺人了?”

    他確實殺人了!

    殺害良民乃是重罪,比起踩踏田畝還要重得多。

    若是此事被上報官府,他是要被判處斬的。

    可他明明,只是想要為十二月的天子行獵做準備而已啊……怎么會鬧到這個地步的?

    在終于意識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的瞬間,他方才的無所畏懼,都已是蕩然無存。

    他慘白著一張臉喃喃,“怎么辦,怎么辦……”

    在掃過了后方隨從身上的左相府標志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厲聲喝道:“你們,將人給我帶上,我們趕緊回府!”

    當左相許圉師自朝中回返的時候,就見他那個被寵壞了的小兒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朝著他撲了過來。

    還在口中高喊:“阿耶救我!”

    救他?什么救他?

    當許圉師看到長子許自牧在后頭異常嚴肅的神情時,他頓時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他就聽到許自牧說道:“四郎殺人了。”

    還是在田獵之中踩踏良田被人發現,被田主勸阻的情況下,將田主給殺了。

    驟然聽到這樣的一句話,許圉師只覺眼前一黑。

    可看著面前這個一副悔恨難當模樣的小兒子,想著若是按照律法他必定要被判處死刑,許圉師朝著他憤怒指去的手指,卻怎么都落不下來。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底下送來的消息說,許相家中的家法打了大半夜,那許自然被打了一百棍。”

    武媚娘聽到這句奏報,臉上閃過了一絲冷然,“這態度做給誰看呢?若真是實打實的一百棍,早就將人給打死了,哪來什么已經對兒子先行加以嚴懲之說。”

    “故意殺人者斬,斗毆殺人者絞,那個許自然按照任何一條罪名來判都只有一死而已,怎么聽起來他像是想要將其隱瞞下去?”

    她原本還覺得,許圉師能坐在左相的位置上,和許敬宗算是朝中宰相最具分量之人,在她親自登門禮遇之時表現得也算不差,還能成為她的可用之人。

    結果從他對兒子的袒護態度上便知道,這人是個拎不清事理的。

    桑寧答道:“他確實有這個意思。”

    “那田主的家人沒因為此事發起控訴?”武媚娘疑惑發問。

    “有。只是,這樁案件沒告到詳刑寺那邊,而是先被告到憲臺了。”

    武媚娘心中暗忖,看起來這田主家中還有些門路,居然走的是監察彈劾這邊的門路。

    大約是因李義府當年的那樁公案,讓這等涉及權貴的法案能否由大理寺秉公執法,有了些不確定的情況。

    “結果……司憲大夫先將事情給攔下了。”桑寧低聲,將這個驚人的結果匯報到了皇后的面前。

    比起臨川公主在皇后身邊執掌文書工作,桑寧乃是皇后親自選拔到身邊培養的,便負責的是各方眼線門路之事。各方消息隨著皇后的掌權而日益靈通,也在第一時間匯總到了她的面前。

    她也當即意識到,這件事發展到隨后的情況,已經不能只當這是左相在包庇兒子看待。

    “哪一位司憲大夫?”武媚娘的表情也頓時嚴肅了起來。

    “楊德裔。”

    就是彈劾鄭仁泰行軍不力,薛仁貴統兵無方,好一派清正嚴明模樣的司憲大夫楊德裔,也是安定公主那位伴讀楊炯的伯父。

    早年間歷任棣、曹、桓、常四州刺史的楊德裔回歸朝堂,擔任御史臺要職,本是陛下對其履歷滿意,有所親厚的表現。

    哪知道此人竟先在陛下不知如何處置先帝舊臣之時上奏,來上了一出火上澆油,又與左相勾結,為其隱瞞子嗣殺人之事。

    他好大的膽子!

    許圉師也好大的膽子!

    若是她未曾記錯的話,早年間楊德裔就和許圉師有些交情,加上楊德裔此人雖出自弘農楊氏,卻一直對她的參政不假辭色,更不喜歡許敬宗這等在他看來以諂媚方式上位的小人,反而對許圉師追捧有加,會做出此事倒也不奇怪……

    不,不能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世故來說。

    無論如何,宰相與御史臺勾結,就是天大的要事。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宮人來報,次子李賢到訪。

    “讓他進來吧。”

    在這句話說出后不久,李賢便走了進來。

    武媚娘抬眼就見,這個和阿菟生在同一年的兒子已又長高了不少,眉眼間也越發有了一番俊秀模樣,看得人不覺心情舒緩。

    然而他剛一開口,武媚娘便沉下了臉色。

    “阿娘,今日左相授課之時跟兒說,若是他遇上了麻煩,可否請我這位雍王幫忙說兩句話。”

    “我不太明白,”李賢嘀咕道,“您說,一個宰相能遇到什么麻煩?”

    武媚娘心中冷笑,自然是他許圉師扛不住的大案子。

    她給賢兒找這個老師真是找錯了,不僅自己先干出了個官官相護的掃尾舉動,現在竟還想將她也給拉下水了!

    第160章

    “阿娘?”

    李賢有些困惑地朝著母親的臉上看去, 尚且不明白她有一瞬發作的怒火從何而來,唯恐是自己說錯了話。

    今年年初阿姊的生辰上,因為投壺比賽輸了, 他和李弘各自輸給了李清月一個條件。

    賽后,阿姊對他提出的要求是,如果他的屬官和老師中有什么言行奇怪的, 一定要盡快告知于母親。

    按照李清月的想法就是,她需要確保在她離開長安期間, 李賢不會被什么人給帶壞了,影響她起碼在當下還要團結兄弟的目標。

    當然, 這話她肯定沒同李賢說, 她說的是,這能讓李賢有機會跟弟弟搶奪阿娘的注意力。

    要這么說的話,李賢覺得這不僅不難辦, 還很有好處,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

    不過, 此前的幾次單純是學業指導上的困惑,正好讓阿娘知道他的就學進度如何, 今日這次,則是李賢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了。

    老師的這句話,其實不應該說給他聽。

    以李賢看來——

    這句話說給太子阿兄沒問題。因為今年阿耶巡幸驪山湯泉行宮的時候,便由年僅十一歲的太子監國,而且這一次, 并未出現太子年少、記掛父母, 在監國期間失儀的情況, 儼然是日漸有了儲君風范。

    說給阿娘也沒問題。阿耶有病在身,阿娘協助打理政務, 已讓李賢不止一次見到朝臣對著皇后行禮恭敬,好像連宰相也不敢在阿娘面前造次。

    說給阿姐聽可能也成。長安城中人人均知,雖然雍王李賢與安定公主一個生在年末一個生在年初,年歲相仿,出身相同,但,前者的尊榮來源于他皇子的身份,后者的地位卻來自她滅國的戰功,絕不可放在一處比較。在陛下面前,安定公主的話語權也遠比雍王高得多。

    這么一對比,若是要讓他給左相說兩句話,他能說什么?

    說左相的樂理造詣不錯,很得他的喜歡嗎?

    武媚娘往次子的臉上一看,便將他此刻所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由搖頭失笑。

    原本因為許圉師隱藏其子殺人還勾結憲臺的怒火,都被兒子這個慢半拍的腦子給逗樂了。

    但想想李賢也確實沒她那么靈通的消息渠道,更因為上面有一個兄長和姐姐頂著,被默許了當個富貴閑人,武媚娘又覺得,不必對他有那么高的要求。

    “沒事,你來告知我此事告訴得對。”要不然她還不知道,許圉師險些擴大了戰場。

    她又轉而問道:“賢兒,我能問你一句話嗎?”

    李賢直視著母親的眼睛。

    她眼神中的溫和與關切讓李賢頓覺,自己做出的選擇應當確實沒錯,當即心中一定,“阿娘但說便是。”

    武媚娘問:“若是我要給你換一個老師,你會覺得難過嗎?”

    李賢茫然地搖了搖頭。

    許圉師才做了他不到一年的老師,也不像是阿姐的老師一般還能帶著她出去打仗,他自然沒覺得對方有什么特殊之處。

    那么再換一個老師,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過……為什么阿娘會突然說,要給他換一個老師呢?

    在蓬萊宮含涼殿內陪同阿娘用過了一頓午膳后,李賢又頓時將這個問題給拋到了腦后。

    確實沒什么舍不得的。

    他前陣子旁聽過弟弟李旭輪的啟蒙課程,還覺得那徐齊聃的講解還比許圉師更容易理解一點呢。

    可他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覺這不過是個尋常的換老師情況而已,皇后卻不敢將其簡單對待。

    許自然殺人的這樁案件,或許能在官威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不打算這么做!

    此事既然已經到了她的面前,便是她的機會。

    將其在這個本顯平靜的龍朔二年年末鬧大,既可以去除掉一個容易惹麻煩的宰相和一個既沒眼色又沒立場的司憲大夫,又能在這空出來的兩個關鍵位置上,將合適的人頂替上去。

    更何況,將這兩人給一并拉下馬,對于彈劾之人,也是一份履歷功勛啊。

    這份功勞,當然是要給“自己人”的。

    ……

    “你說,皇后讓我來上奏彈劾左相?”

    西臺舍人袁公瑜聽著許敬宗說完這樁安排后,神情有一瞬的困惑,不知為何會將這一樁職務交托到了他的手中。

    但在他心中思緒轉圜,想通此事對他有利無害后,他又頓時覺得,自己去做此事確實無妨!

    廢王立武之時,他不過是小小一個御史中丞,起到的作用只是將裴行儉的微詞上報給楊夫人,又由楊夫人上達天聽,促成裴行儉的貶官西州,達成殺雞儆猴的目的。

    負責牽頭的許敬宗和負責打開局面的李義府從中獲利高升,他卻僅僅是平調入中書省,擔任了中書舍人而已。

    這個位置甚至沒因為他執行陛下之命、逼殺長孫無忌而發生變動,唯一的變化,就是在陛下發起了官名改制后,從中書舍人改名叫做西臺舍人。

    堪稱是壞事做了,該得的名利卻沒到手!

    但武皇后在此時忽然借著右相之口給他下達了這樣的一條密令,無疑是在向他授意,倘若他真能辦成這件事,在陛下已經將部分政務移交于她的情況下,他要想升遷可不難。

    或許陛下本身就會對他給出嘉獎!

    前提是,他得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在為誰而辦,也得將其漂漂亮亮地給辦好。

    見袁公瑜的臉上已有幾分恍然,許敬宗便知道,方才他問出的那個問題,自己應該是不需要回答了。

    袁公瑜不是個傻子,他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你放手去做就是。上一個西臺舍人若不是行事恣意到了陛下都看不過去的地步,本可以保有更久的富貴,現在你也在這個起點上,做的還是彈劾枉法之事……”

    許敬宗拍了拍袁公瑜的肩膀,沒再多說什么,就像是兩人只在半道上尋常相遇,順便打了個招呼。在此期間,許敬宗以西臺長官的方式,對袁公瑜這個西臺舍人做出了鼓勵。

    但袁公瑜卻在往家中走的時候,心中既覺沉重,又不免有幾分振奮。

    他怎么想都覺得,比起始終停留在這個正五品上的官職上,只能在必要的時候為人作刀,還不如通過此事,向更為慷慨的皇后表現自己的得用之處!

    起碼讓自己得到實質上的官職升遷。

    他便隨即思考了下去:“我該怎么做,才能讓這個彈劾起到更好的效果呢?”

    依然是通過夫人走榮國夫人的門路顯然是不行的,不然皇后也不必讓右相來提點,恐怕是她自己不想直接涉足此事,以免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也對,誰讓許圉師是雍王的老師。若是由皇后來直接辦這事,可能看起來不像是大義滅親,而是斷尾求生。

    尋常的上奏,又很有可能因為陛下不想處理左相引發朝堂動蕩,而起不到效果。

    袁公瑜冥思苦想良久,忽然靈光一閃,來了主意!

    第二日,李治就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奏折。

    這封奏折不僅是密封粘上的,還寫著的是個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官名與人名。

    但當他拆開奏折后又發覺,這其中的字跡分明有些眼熟。

    中書省是為李治起草詔令、協助決斷公務的,這其中每個人的字跡,李治都清清楚楚。

    他又怎么會認不出來,這是袁公瑜的筆跡!

    “他搞什么名堂,要用這種方式上奏?”李治擰著眉頭,往下看了下去。驚見其中寫道,左相許圉師縱容親子田獵殺人,田主家人狀告無門,被司憲大夫楊德裔壓下了案件。

    左相結黨、包庇兇案,已在長安民間有些議論之聲,為防止此事影響到陛下的形象,他不得不冒險將其上奏,恭請陛下圣裁。

    如果陛下對此事心存疑慮,可至某處調查取證,將此事勘探明白。

    ……

    李治面色驟變,一把將奏折拍在了桌案之上。

    “這兩個混賬東西!”

    如果說許圉師和楊德裔敢弄出這等欺瞞君主、枉顧律法之事,已是讓他憤怒不已,那么袁公瑜的這出匿名上奏,就是讓李治的怒火往上攀升了一個層次。

    哪怕袁公瑜沒將自己為何要用改名換姓、密封奏折的方式上奏在其中說明,但李治自己難道就不會去猜嗎?

    比起司憲大夫這個憲臺高官,比起左相許圉師,從永徽六年到如今官職并未升遷的袁公瑜,顯然是相對弱勢的一方。所以他在并無“靠山”的情況下只敢向陛下告知情況,而不敢做出實名檢舉之事。

    相比之下,司憲大夫楊德裔之前彈劾鄭仁泰與薛仁貴,就很敢指著鼻子將他這個當皇帝的也罵進去!

    新仇舊怨攪和在一起,很難不讓李治在情緒上有失偏頗。

    但看看他們做的都是個什么事!他有些情緒上頭又有何妨!

    貞觀年間,吳王李恪在安州以狩獵為名踐踏田苗,尚且沒鬧到殺人的地步,就被御史臺給彈劾上奏,遭到了處罰。

    難道這個左相的兒子是比皇帝的兒子還要更享有特權是嗎?

    有那么一個瞬間,袁公瑜這封擺在李治面前的信,仿佛變成了長孫無忌在他面前說出的“政化流行,固無遺闕”之言,但好在,李治又很快意識到,許圉師終究沒這個變成長孫無忌的本事。

    現在的他也不是剛剛掌權的天子。

    更不用說,許圉師這個包庇子嗣的行為,已是將明晃晃的把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么當許圉師沒能將這消息給真正壓制下去的時候,便該當承受犯下此案的結果。

    “來人!”李治當即召集了近侍,“去查查左相府近來發生的事情。”

    這個結果反饋到李治的面前,并沒有花費多久的時間。

    許自然田獵殺人之事確實沒鬧到長安街頭來,但并非毫無風聞。

    他匆匆趕回左相府的時候就已是六神無主,根本沒能做出妥帖的掃尾,而那田地主人的家中既然能想到先將消息奏報御史臺,也確實如武媚娘所猜測的那樣,還有些抗衡強權的資本。

    在聽到天子近侍與北衙士卒解圍后做出的問詢時,那田主的家人喜出望外,一股腦便將事情給吐露了個干凈,連帶著他們在上奏失敗后險些遭到驅逐之事,都給說了個明白。

    李治聞訊勃然大怒,“把許圉師給我帶過來。”

    這個身為大唐開國功臣之后、自己又擔任要務的重臣,就這么站到了盛怒的帝王面前。

    兩廂對望之間,李治都不免有些痛心。

    “你知道的,我本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下傳召你。”他看著許圉師徐徐開口。

    這幾日間的怒火上涌,加上氣象驟變,讓李治甚至覺得自己的頭腦又昏沉了起來。像是這新修的蓬萊宮,都沒法讓他那病癥憑借著風水地勢之利有所好轉。

    在眼看許圉師人都已到他面前卻還沒有認罪之態的時候,李治更是比任何一刻都要確信,這朝堂局勢自古以來都是主弱臣強,主強臣弱。他只是稍稍一有松懈,便又有人意圖卷土重來。

    他也終于收回了那一點對許圉師子孫不孝的同情,沉聲發問:“有人彈劾你欺負百姓,隱瞞不報,濫用權勢,橫行霸道,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聽聽看,許圉師能說出些什么鬼話來。

    這句發問襲來,許圉師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李治打量的目光,顯然在這乍看起來未改的神情中,他心中已有些慌神了。

    在選擇了為兒子做出欺瞞舉動的時候,許圉師已猜到有可能會遭到責罰。

    但他其實不覺得自己會這樣快地遭到陛下的親自問罪,還是以這等咄咄逼人的方式。

    在擋下此事的時候他有過考量,覺得相比于西突厥內部的再一次分裂內訌,和十二月陛下將要為彰顯天子威儀而舉辦的田獵,只是死了一個田主,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

    司憲大夫選擇為他隱瞞的舉動,更是讓他感到了幾分安心。

    甚至讓他覺得,只要他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將兒子給送遠一些,再過上一陣,也就更不會有人計較此事了。

    可偏偏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不知道是誰將此事給檢舉到了陛下的面前,還像是在其中進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陳說,讓他上來就面對的是陛下最為嚴厲的問責。

    或許比起慌亂,許圉師心中更為激烈的情緒還是——委屈。

    鄭仁泰將一萬多名騎兵折損在了邊境之地,只有自己和八百騎兵回返,這些回來的人還大多處在了情緒崩潰的狀態,再無法上戰場,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因為對方的過往功勞,陛下對他輕拿輕放,也沒鬧到這等形同三庭會審的地步!

    可為什么輪到他,便是這樣的情況。

    以至于當他開口之時,卻不是在坦言自己的錯誤,而是據理力爭一般說道:“濫用權勢?我能濫用什么權勢,所謂橫行霸道,要么得手握強兵,要么就要坐鎮軍事重鎮,可我只是一名文官,只知道上朝之時侍奉君主,下朝之時閉門自守罷了。若是因為我身居門下省首位,不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便遭到了他人的彈劾,那么陛下覺得我是在濫用權勢也無妨。”①

    這話一出,李治都要被他給氣笑了。

    聽聽他這話說的!他還覺得自己怪有理的。

    李治在桌案之下的手都攥緊在了一處,險些想離席而起,上前去看看,這許圉師到底是何來的臉面說出這樣的話,又是何來的執念,非要在包庇兒子的這條路上一門心思走到黑。

    還是皇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讓他的情緒稍有和緩。

    但許圉師這話說得實在不像話了一些,以至于饒是憤怒的情緒有所回落,李治還是怒道:“怎么,你還因為自己沒能得到領兵的資格而感到委屈嗎?!”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治罵道,“你給你那沒本事的幼子請來了個奉輦直長的正七品官職,算是祖輩蒙蔭,姑且不提,但他踐踏田苗在先,殺人滅口在后,你還為他買通司憲大夫掩蓋罪名,我看這長安城里,就沒人有你許圉師的膽子!”

    許圉師緘默不語。

    武媚娘開口接道:“許相實在不必在這里裝啞巴。你完全可以在你兒子向你請求援助的時候裝聾作啞,讓他該得到何種懲處就是何種。你也可以在和憲臺的來往中少說兩句,免得有些人覺得能通過幫你兒子洗脫罪名攀附上你這座大山。你更可以在剛才就閉嘴,而不是覺得自己沒在其中濫用權勢。”

    但是他都沒有。

    像是為了應和皇后所說,幾本文書被李治從上首丟在了許圉師的面前。

    “你兒子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和田主起了沖突,這田地之間的痕跡清清楚楚。人到底是不是他殺的,應該也很清楚,反正大理寺已經上門抓人了,很快就能有一個更確切的結果。”

    李治一字一頓地說道:“許圉師,你真是讓我失望。”

    能被選作皇子公主的老師,本就在其品格上有著過硬的要求。早年間的許圉師可不是這個樣子。顯慶三年之前,他還被派遣去修撰太宗實錄,更是李唐文臣中接近于頂峰的待遇。

    正是因為如此,這句“失望”,在被李治說出口的時候,誰都能聽得出,這其中有幾分真心實意。

    也包括了許圉師。

    所以他更不知道該當如何作答了。

    在他蒼白下來的面色中其實不難讓人看出,與其說他是到了此刻依然嘴硬到不肯認錯,不如說,是在天子凌厲異常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該當對這句“失望”如何應對。

    他也終于意識到,他覺得可以冒險一試的包庇,在陛下這里,顯然是一條絕不容許觸碰的底線。

    而且,他不想將這句承認自己晚節不保的話說出口,有的是人愿意幫他說出這個結果。

    “諸位對此有什么看法?”李治已轉向了此地旁聽的各位宰相發問。

    接到皇后眼神示意的許敬宗當先一步揚聲說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誅。我看陛下還是對此事從嚴處理才好,以免將來有人效仿,同樣選擇包庇族中子弟。需要嚴刑峻法處置的還有那楊德裔,畢竟,憲臺、大理寺等部獨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若是還和朝堂要員有所勾結,又怎能替陛下肅清天下冤案,監察朝堂百官。”

    “罪不容誅”四個字一出,許圉師便已遽然側頭,朝著許敬宗看去。

    這位地位尤在他之上的右相,將這句意圖將他置于死地的話說得好生斬釘截鐵,也令人唇齒生寒。

    人人都道許敬宗是個擅長見風使舵的老狐貍,在與許敬宗一并修編史書的時候他還未曾這樣覺得,但在今日……他咬字清晰的“人臣”二字,以及隨后的那番說辭里,卻當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而在局勢已經被推動到這個地步的時候,他還能說什么來自救呢?

    許圉師自詡滿腹經綸,卻發覺,打從他走錯了那第一步開始,他既然沒有當即認罪,也就沒有可說之言了。

    其余幾人的響應,幾乎是在許敬宗開口的下一刻便接連出口,那深諳陛下心意的上官儀更是發出了一段批駁的重話。

    而隨后,就是陛下順著這些表態下達的指令:“傳朕旨意,將許圉師……和楊德裔一并鎖拿,褫奪官職,關入大牢,等朝堂議事之后定罪!”

    衛兵當即上前,將許圉師拖出了殿外,狼狽得再看不出一點左相的體面。

    許圉師也確實不是長孫無忌。

    在被拿下送往大理寺監獄的這個結果面前,他沒法抬出諸如先帝這樣的理由,也沒法再依靠著官官相護、為自己找到敢于求情的同僚。

    他和其他利益聯結的官員,根本達不到當年長孫無忌一手操縱朝臣起落的地步,所以當楊德裔這個司憲大夫也跟著被下獄,面對著不是處死就是流放結局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警告了。

    也如他為自己辯解時候所說的那樣,既然他都沒有一個領兵的權柄,他所能做到的橫行霸道確實有限。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當此事被上奏的時候選對了方式,一舉點燃了李治的怒火后——

    它來得快,結束得也快。

    起碼從天子的角度,拿下這個有叛逆之心的臣子,好像只是動了動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在那幾位宰相陸續從此地撤去的時候,武媚娘還是看到李治揉了揉額角,在神色中閃過了一縷倦怠之色。

    她提醒道:“陛下若是頭疼的話,還是早些休息吧。”

    李治嘆了口氣,“我頭疼的又何止是眼前呢?今日能有一個許自然,上頭有許圉師為其掩護,明天就還能有一個崔某某,找到某個姓崔的上司為其擔保,后天可能就是楊、李、鄭、裴……”

    “這些人總想著在天子權威之上還能有自己作威作福的機會,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刻他們都不會消停。”

    這簡直是一場仿佛不會停息的爭斗。

    偏偏要想將這些世家大族給一鼓作氣打壓下去,光靠著科舉制的選賢舉能,好像已經不能滿足要求了。

    他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緩解他的頭暈腦脹病癥,但他那抓握住桌案的指尖,卻能被清楚地看到因為過分用力而繃起的泛白之色。

    “我倒是覺得,陛下不必如此悲觀,就像今日的許圉師能在尚未成氣候的情況下就遭到彈劾,明日真有人想要從中效仿,也必然有忠臣良將愿意為陛下分憂。”

    “比起擔心更有后來者……我從中學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李治聽著皇后勸慰的語氣,問道:“學到了什么?”

    武媚娘答道:“當然是這教子之事。旁人要爭取到一個入流的官職尚且需要拼盡全力,許自然卻能從七品官起步,再有許圉師平日里對其疏于管教,放任自流,寵愛過甚,這才有了他膽敢田獵殺人一事,還敢去求他父親為其脫罪。陛下,我們的幾個孩子,可絕不能養成這樣的毛病。”

    “太子這孩子,我是不擔心的,畢竟他身邊有陛下指定的良師益友,更有朝臣從旁監督他的一舉一動,但賢兒與旭輪,卻不能放任太過了,否則要是養出個滕王的性格,我看陛下的頭疼病還沒好,我也要被氣出毛病來。”

    提到李賢,李治稍稍將那被許圉師敗壞的心情恢復了一些,“你說得對,等過幾日,對許圉師的處置完畢了,我就給賢兒重新選個老師吧。”

    李治也不免覺得有些慶幸,許圉師只想到讓憲臺為其脫罪,沒讓皇后也幫著他一起說話,讓李治在眼下的交談中,不必面對什么人心背離的窘境,便又接著說道:“既然媚娘覺得,溺愛容易養出紈绔脾性,那就給賢兒的課業也多加一點吧。”

    “此外……”李治將那只原本擱置在額角的手改為扶住了前額,繼續說道:“今冬十二月的田獵,就取消了吧。”

    鬧出了許圉師和許自然的這樁案子,他哪里還有什么心情去田獵。

    何況,與其說是因為他希望通過取消此事,讓京師百官與百姓看到他的態度,不如說,在這幾日的心情起落中,他對于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體有了一種更為不妙的感覺。

    許自然一案的出現,到底是不是對他這種病癥惡化的呼應,李治不敢確定。

    他甚至不敢去問他的枕邊人,在今年入冬之后他的臉色是不是越來越憔悴,已經到了更加容易被人看出來的地步。

    當他不能辦成、而他的皇后能夠辦成的事情越來越多后,哪怕他依然對皇后有著一種遠勝過朝臣的信任,有一些話他也心存顧慮,不敢說出來。

    所以他才如此快速地將許圉師下獄,希望以此來彰顯自己的生死裁決權柄。

    對了,隨后,他還會給那匿名報信的袁公瑜以升官嘉獎,讓更多人在察覺到局勢不妥的情況下,能將消息送到他的面前!

    誰讓上官儀、薛元超這些人的反應還是太慢了……

    還有……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又聽到皇后說道:“陛下的田獵不舉辦也好,安定之前還來信說想要在田獵上大顯身手,我都怕她又鬧出點什么動靜來。只是,她若是因此跟您鬧騰,我是不管攔的。”

    李治:“……?”

    他抬頭,努力從皇后臉上辨認了一番,只覺那上頭寫滿了一個意思——

    女兒每次跑路都是他這個做阿耶的導致的,那么她回來也得由他來留人吧?

    但是這事吧,怎么聽起來就那么令人犯愁呢,甚至有短暫的一瞬壓過了思慮許圉師之事。

    可當李清月當真抵達長安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這個尤為肖似她母親的孩子雖未甲胄在身,卻已越發顯出一派上位者風度,一時之間,李治心中只剩了“有女如此”的欣慰。

    甚至有種,“可算回來了”的滿足。

    比起許圉師竟然有個將他坑進了監獄大牢里的兒子,他李治至多就是有個沉迷鬼神之道的廢太子兒子,剩下的幾個,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個頂個的聰慧孝順!

    除了容易給人帶來的驚喜過大之外,真是挑不出毛病來。

    “阿耶見到我這么驚喜啊!”李清月伸手,在有些走神的李治面前晃了晃,想到自己在抵達長安之時就聽到的消息,對于李治所想有了幾分猜測,對于自己隨后要做的事情,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她一本正經地說道:“可否勞煩阿耶移駕,來看看我給您準備的禮物?”

    李治回過神來,含笑開口:“你就去了封地這么短的時間,能弄出什么花招?可別是又出兵什么地方了……”

    “那您可就太小看我了。”李清月昂著腦袋驕傲答道,“我今日還非要給您和阿娘一個驚喜不可!”

    “但有一句話可得說在前頭啊,”她剛領路走出了兩步,又忽然停住了腳步,歪過頭來笑道:“阿耶,距離我的生辰可不遠了。”

    她今日給出的驚喜,是要在明年元月初一連本帶利收回來的,絕不會給李治以反悔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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